第八卷 第三幕

羅倫斯付完酒場的追加費用,一出門就發現赫蘿與柯爾在玩著相互踩腳的游戲。

柯爾發現羅倫斯後停下了腳步,而赫蘿則毫不留情地趁機狠狠踩了柯爾一腳。

“是咱的勝利呐。”

柯爾面對挺起胸膛這麼說的赫蘿,老實露出一副“我輸了”的表情。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小孩子。

不過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變得童心未泯,所以那樣可能也並沒有錯。

“好了。”

看到身高相仿的赫蘿與柯爾無憂無慮地玩耍,仿佛就像是雙胞胎兄妹一樣。羅倫斯一開口,兩人便一起朝他望去。

“那麼,各自都明白自己的任務了嗎?”

“是的。”

“嗯。”

柯爾一方回答的比較快。

羅倫斯眼前浮現出他在學問之都阿坎特學習的情景。

與此相對,赫蘿則悠閑地打著哈欠,天不怕地不怕地回答道。

“不過,讓人有些心跳加速就是了。”

“不要緊的。給你一個忠告,撒謊最大的訣竅就是告訴自己根據想法的不同,謊言也將不再是謊言。再說,實際上也並不是撒謊吧?”

因為柯爾笑得似乎有些不安,所以羅倫斯這樣告訴他。

“嗯嗯……不、不要緊的。我會好好打聽消息的。”

柯爾如同初次上陣的騎士般振作精神回答道。羅倫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一句“我很期待”。

根據羅倫斯的判斷,單是把工作交給柯爾就能使他成長。

他並不只是個在阿坎特抱著石盤、渾身沾滿石灰的少年。

他有著被欺騙被驅逐,在身無分文的旅途中最終活下來的經曆。

說“期待”並不是謊話。

“那晚上見。”

“是的。”

柯爾露出與赫蘿踩腳玩耍時截然不同的表情點點頭,干勁十足地離開了。

盡管那背影漸漸遠去,卻依然能感受到其威嚴。

羅倫斯還沒來得及去想“自己那個年紀時的背影如何”,就有人拉住他的衣袖。

雖然那並不是妓女在拉客,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性質卻更加惡劣。是赫蘿在拉他。

“那咱們也走吧。”

“啊,啊啊。”

赫蘿輕快地朝前邁開腳步,扭頭望向遲遲未動的羅倫斯發出“嗯?”的聲音。

羅倫斯連忙朝赫蘿追去,暗自在心中歎息。

雖然她是那樣疼愛柯爾,但在考驗出現時卻又如此果斷。

還是說,她如此器重柯爾嗎?

雖然羅倫斯也不是不器重柯爾,可是卻無法這麼干脆地信賴他。

“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所以,勞倫斯忍不住還是這樣問了一句。

那是從三角洲渡向南側岸邊的渡船上發生的事。

既然有三個人在,要是還一起行動就太愚蠢了。因此,羅倫斯他們決定分頭收集情報。

柯爾裝成旅行的乞丐,在北側從乞丐們那里了解吉恩商會的勢力和內情。

赫蘿扮成打算前往北方的修女,在南側從教會打探羅艾佛、羅姆河上游教會的勢力和動向。

而羅倫斯則去三角洲的羅恩商會別館,收集有關吉恩商會生意和狼之骨的消息。

因為赫蘿與柯爾都遠比自己優秀,所以正常講是無需擔心的。

不過,赫蘿可是長著狼的耳和尾巴的異教者。

雖說她的口齒和頭腦是三人中轉得最快的,可讓她單獨行動卻總叫人感到不安。

“果然還是和我一起——”

赫蘿撥開人群走在前面,比羅倫斯要領先幾步。

率先穿過人群的赫蘿轉過身來,打斷了羅倫斯的話。

“汝認為柯爾那孩子可以單獨行動,卻把咱當成連跑腿的活兒都辦不了的半吊子嗎?”

琥珀色的眼睛眯了起來,其中的紅色好像變深了。

在她身後能看到碼頭,那里比起北岸要顯得更加熱鬧。

“不是那樣的……”

“那麼是怎麼回事?”

就算找出各種理由為赫蘿擔心,但說到底都算不上理由。

所以,赫蘿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抱歉。”

羅倫斯剛一這樣回答,胸口就挨了赫蘿一拳。

“大笨驢。”

“?”

赫蘿更加生氣地瞪了羅倫斯一眼,扭頭望向一旁。

羅倫斯按住挨打的胸口完全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赫蘿歎著氣轉身望著他說。

“汝在政治上真是差勁透了呐。”

“政、治?”

“汝真是差勁透了。”

羅倫斯又被數落了一遍,不解地撓了撓腦袋。

“大體上呢,咱不明白在這狀況下不讓咱一個人去的理由。”

羅倫斯仍舊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不……要是有個萬一的話……”

“就算是柯爾也有那種可能的。汝這個人啊……”

“啊、啊啊……”

赫蘿突然擺正姿勢,露出准備談論難言之事的表情。羅倫斯也受其影響挺直了脊背。

接著,赫蘿將望向河岸的視線移向羅倫斯,那眼神似乎在責備羅倫斯。

如果回溯記憶的話,就會發現那是赫蘿在掩飾難為情。

“汝是等待咱們報告的大將,而咱和柯爾是汝的手下對吧?那麼讓咱們相互競爭的話,汝應該更能握好咱們的缰繩吧。”

兩人漸漸靠近碼頭,也能看到繁忙穿越河流的船只。

與此同時,羅倫斯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赫蘿話中的含義。

“因為無論哪一方,都想要立下功勞得到我的犒賞嗎?”

赫蘿之所以會一臉苦澀地望向一旁,是因為那就是正確答案。

也許的確是那樣。

如果赫蘿比柯爾更能干,羅倫斯就可以好好犒賞她;就算失敗了,羅倫斯也可以去好好安慰她。

如果現在幫助赫蘿的話,獎勵和安慰都會變成只屬于柯爾的特權。

雖然的確是那樣,但其中卻有讓羅倫斯更加難以理解的部分。

那就是赫蘿為什麼沒有演戲,即使感到難為情卻還是告訴自己此事的理由。

盡管到達了河岸的棧橋,卻因為人多必須排隊等待。

因為周圍有人,所以赫蘿為了不讓耳朵和尾巴在長袍下亂動,以拼命忍耐的表情這樣說道。

“汝總有一天要開店的吧?那麼也稍微學學差遣他人的方法。”

“啊!”

羅倫斯不禁捂住了嘴巴。

的確是那樣沒錯。

開店的話就必須要差遣他人。

或明或暗地掌握人心,應該也會有需要他們忠心的時候。

只不過羅倫斯雖然在一對一方面習慣了這類事情,在多人方面的考慮卻完全不夠。

“就憑汝這個樣子,居然還想努力握住咱的缰繩呐。”

赫蘿一只手叉腰,不以為然地歪起了腦袋。

羅倫斯掃了一眼移動的隊伍,不服輸地說道。

“那樣的我很可愛吧?”

他板著臉這樣說道。而赫蘿並沒有軟化下來,依然歪著腦袋表示“一般般吧”。

“那就交給你了。”

“雖然汝看起來一臉擔心,不過咱還是相信汝的話。”

羅倫斯向船老大說明情況,提前支付了回程的船錢。

“晚飯咱想吃小麥面包。”

“如果你干得好的話。”

赫蘿對羅倫斯的這句話回以微笑,轉身輕輕跳上了船。

坎爾貝被河流分隔成南北兩部分,北側沒有教會。

那顯示出北側居住著異教徒,南側則是正教徒較多的情況。從城鎮的曆史上看,似乎單純只是因為正教徒的商人來自南方,然後購買南側的土地定居下來而已。

不過在南北城鎮的樣子變得截然不同之後,就不禁讓人產生“好像在看世界的縮影”這類誇張的想法。

北側城鎮的建築高度和道路寬度各不相同,而南側建築的高度卻被嚴格限制,擴展出美麗的街道。在面朝大道的商會卸貨場里,大概也不會出現騾馬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的情況吧。

雖然從北側的河岸看不清楚,但從這里就能看清南側教會那仿佛昭示“只要慷慨捐獻就能上天堂”般的金黃色大鍾直沖云霄,被懸掛在城鎮中最接近神的場所。

赫蘿裝成准備從南方返回北方故鄉的旅行修女,以“雖然想回故鄉,但擔心故鄉還是異教徒城鎮”為突破口收集情報。羅倫斯已經向她詳細說明了可以向教會人士打聽的事。不過就算不那麼做,憑借赫蘿出色的口才,應該也能完美地收集到情報。

即使如此,因為之前都是兩人一起收集情報和思考問題,所以將其交給赫蘿一人還是會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當自己開店雇人時一定也會考慮同樣的事情吧。

不過羅倫斯馬上想到的,卻是“那時赫蘿的身影會在那里嗎”之類的事情。

“……”

羅倫斯撓撓頭,歎了口氣。

如果擔心那種事的話,反而會害得赫蘿表示“沒法丟下他一個人”的。

羅倫斯笑著眺望混入其他中客人赫蘿,然後轉身邁開腳步。

目的地是座落在三角洲的羅恩商會別館。

不與赫蘿一起渡河去南側的本館,單純只是因為本館里沒有認識的人。

三角洲的市場是連接南北兩地的重要貿易據點之一,無論哪個公會都在此設置了別館用來長期收集旅行同伴和商品的情報。房屋雖然由于建築上的限制不像城鎮中那樣用建築來爭風頭,但在外觀上也都凸顯出各自的特征。羅倫斯甚至能夠分辨出每一棟房子屬于哪個商業公會。

每個商館有幾十名,甚至幾百名所屬的商人彼此競爭啊,勞倫斯帶著一絲驚訝想道。

世界上已經有了那麼多的生意,可其門路卻還遠未窮盡。

羅倫斯輕輕敲了敲模仿大洋中一葉小舟的船室艙門制作的商館大門。

“哎呀,這真是稀奇的面孔呢。”

商館的一樓雖然有幾名商人,但都是旅人打扮。

“好久不見,奇曼先生。”

商館的主人通常會坐在正對商館一樓人口的吧台里。有著一頭漂亮金發的奇曼現在就坐在那里,他是出生于貿易據點的貿易之子。

羅倫斯聽說因為他父親是坎貝爾屈指可數的貿易商,所以他有著“從未遠行卻見過無數遠方商品”這種混雜著名聲、諷刺和挖苦的評價。實際上,他的體型瘦得可以和吟游詩人媲美,而且和在商館一樓喝酒交換情報的其他商人不同,手上連一個凍瘡都沒有。

因為他是典型的富家公子,所以本該很容易被風塵仆仆的商人們所厭惡。不過意外的是,他卻獲得了大家深厚的信賴。

雖然他的年紀要比羅倫斯小兩歲,但和羅倫斯不同,他精通于城鎮中的生意。

對于城鎮商館人士來說,並不會要求其擁有能夠不分晝夜跋涉、面對語言不通的對象也能馬上開始商談之類的能力。

旅行商人們所看重的,是能放心把他們旅途中的臨時住處交給奇曼管理這點。

“好久不見,克拉福·羅倫斯先生。這次是從陸路過來的嗎?”

大概是因為昨天和今天,或者是最近幾天,都沒有商船進港吧。

“不,這次雖然也是走水路,但不是從大海而是沿河順流而下。”

奇曼聽了那話,用手中的羽毛筆撓撓自己的下巴,轉了轉眼睛。

奇曼的腦袋里保存有上萬張地圖。

這個男人依靠腦里的地圖,把握了至今只見過兩次的羅倫斯行商所走的路線。

“不是平時的行商路線。我有事順路去了雷諾斯。”

“啊啊,原來如此。”

比起赫蘿似笑非笑的笑容,奇曼的笑臉更讓人覺得難以琢磨他的想法。

城鎮商人幾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他們出生的城鎮。他們明明對彼此的性格和習慣都一清二楚,卻還在相互窺探心機。因此,城鎮商人的陰險是旅行商人望塵莫及的。年紀輕輕卻成為別館主人的年輕貿易商人,自然也會擁有他相應的可怕之處。

羅倫斯努力保持平靜,一邊拿出來到商館時要捐出的銀幣一邊說道。

“這麼說來,我在金之泉看到了一出好戲喲。”

“呵呵呵,一出好戲嗎?不愧是羅倫斯先生,就連過往的行商人都很難看穿的。”

奇曼並沒有看羅倫斯拿出的五枚崔尼銀幣,而是像因為共有秘密而高興的孩子般笑著從吧台里探出身子說道。

“即使是顯而易見的舉動,也不知道在何時何地隱藏著毒針呢。現在本館的吉丹館長大概正為了保護我們的錢袋而在出差吧。”

羅倫斯只聽說過統領坎爾貝羅恩商業公會的吉丹館長之名。在那些艾普聯系的問題商人中,搞不好也有那個人在。

那就表示艾普盡管沒有常駐坎爾貝領導某個商會,卻和各個商業公會的干部成員相互勾結。而自己則將孤身一人面對他們。

有男人會不因為對抗巨人的年輕騎士的故事而熱血沸騰嗎?

雖然羅倫斯心中坦率地湧出羨慕的感情,但他絕不會在奇曼面前表現出面對艾普時的那種態度。

奇曼是那種因為優秀所以不能信任的人。

“有毒針嗎?據我所知,北邊的地主們似乎已經是無水之魚了。”

“嗯,他們幾十年前就已經上岸,現在早就曬干了。只不過今年因為取消北方大遠征,導致金錢的流動變少。他們也許會為解燃眉之急而不顧一切。”

城鎮北邊所住的地主們的收入,也就是三角洲市場的使用費,應該就是從市場征收的稅金了。

那麼人流和物資的來往減少的話,就會直接導致稅收的下降。

可是從古至今放債者賺錢、借債者破產,是因為無論借債一方是否賺錢,放債一方總是能從同樣的金額中獲得利息的緣故。

“現在施恩賣個人情的話,之後會獲得更大的利益。這就是旁觀者會有的想法吧。”

奇曼毫無感慨地收下羅倫斯捐出的五枚崔尼銀幣,淡淡地在捐贈薄上記錄下來。

如果每天都看著記載多艘巨大貿易船只來往的帳薄,五枚崔尼銀幣也就是這種程度的反應了。

回想起留賓海根商館主人葉克伯那因為來訪者捐出崔尼銀幣而興高采烈的誇張舉動,真是讓人懷念。

“不,雖然一般的想法是那樣沒錯,但不巧的是對方是到死都在支付利息之人的子孫,從出生就一直支付利息的人們。在十年前溫菲爾海峽發生戰爭時,利息的支付曾停滯了幾年。我們南側表示已經充分拿回本錢,提出可以免除一部分借款。”

這個金發的年輕貿易商是連自己笑容的種類都能自由操縱的人。

他在清爽的笑容下混入少許毒蛇般的陰氣,那樣說道。

“他們變得固執己見了嗎?”

“正如你所言。他們表示無論如何也要付利息,總有一天徹底還清借款。對我們這邊來說,如果能擴大三角洲市場面積的話,借款利息程度的金錢馬上就能賺回來的。但就是因為明白這點,對方才會變得如此固執。他們表示‘不能再讓那些家伙多賺錢了’。”

奇曼聳聳肩,露出一副“實在叫人無話可說”的樣子。羅倫斯也表示同意。

這麼一來,因為遷怒被使喚的艾普就太可憐了。

她雖然身為溫菲爾王國的沒落貴族,在羅姆河流域有著相當的影響力,卻如同被徹底拋棄般趕去南方,也許就是出于這方面的原因。

為了向上爬而利用各方勢力,才會導致逐漸無力償還那筆債務的吧。

“要是能更加合理地推進就好了。現在北側和南側不要說婚姻了,就連搬家都很困難喲。”

雖然奇曼滔滔不絕地說著,但那肯定不是出于親切感。

他一定認為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卻談起金之泉,只不過是想起起哄罷了。

那樣的話,如果羅倫斯頂著羅恩商業公會的名號擅自收集情報,散布與公會方針相反的言論就麻煩了。這就是他們的思考方式。

通過交談給予情報是為了誘導,同時也是表明“這是公會見解”的一種警告。如果違背的話將會受到相應的制裁。

即使這些在不知情時如陷阱般恐怖,但只要弄明白並嚴格遵守的話,其就將成為無論身在何處都會被商館保護的暗號。

“原來如此。這麼說,我所聽到的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嗎?”

“傳聞?”

對商館人員的奇曼來說,情報的收集是最重要的。所以當他露出遠比收下五枚崔尼銀幣更感興趣的表情時,羅倫斯也只能苦笑了。

如果是旅行商人之間的對話,談到傳聞時這樣探出身子是會被對方小瞧的。

“嗯。其實有傳聞說,城鎮北側的吉恩商會成了北側當權者的餌食。”

雖然這只不過是臆測,但在出口的瞬間卻變成了確信。

奇曼的表情沒有變化。

不過,他實在是過于鎮靜了。

“有那種傳聞……抱歉,請問你是從哪聽說的?”

雖然羅倫斯也可以故意裝傻,但看穿他內心的奇曼應該會察覺到吧。

他嚴肅的眼神是這樣說的。

到了斟酌措辭的時候了。

羅倫斯試著往水池里投下巨大的石塊。

“其實,我在雷諾斯與自稱貴族的奇怪——”

他沒能說完“商人做了交易”這句話。

奇曼雖然一副聽笑話似的表情,卻在吧台上輕輕拉住了羅倫斯卷至手肘的一只袖子。

臉上的表情和他身上的氣氛完全相反。

“羅倫斯先生,你旅途勞累了吧,要不要到里面稍事休息呢?”

商館里除了食堂,也有為住宿准備的床鋪和暖爐。

不過,奇曼的話當然不是字面上的含義。

看來放出的誘餌似乎釣到了出乎意料的大獵物。

“嗯,我很樂意。”

羅倫斯老實地露出笑容這樣說道。

來到商館深處大概是奇曼執務室的房間之後,有人端上了帶著魚香的湯。

這種場合既不合適把酒言歡,又不能像孩子那樣喝甜飲料。

于是在這個旅人到訪和出發的城鎮,人們大都喜歡用充滿營養的咸味魚湯招待客人。

羅倫斯喝了一口湯,回想起過去常吃的鯡魚味道。

“那麼,你和布朗家的女當家到底是什麼關系?”

這不是質問,反而像是審問。

奇曼完全沒碰自己那份湯。

羅倫斯見狀,一瞬懷疑起湯里會不會下了什麼奇怪的藥草。

“我是個旅行商人,當然不會是她舞會上的舞伴。”

“說到引發騷動的話,是毛皮的事情吧?”

這大概是今天剛剛抵達的情報,也可能是駐紮在雷諾斯的人騎快馬昨天通知的。

羅倫斯毫不隱瞞地點點頭,咳嗽一聲說道。

“我們准備一起做筆大買賣,但她在緊要關頭背叛逃跑了。我按捺不住悔恨之情,順流而下來向她抱怨。”

“你真會開玩笑。”

奇曼雖然慣于算計他人,但好像不習慣被他人算計。

他的臉上略微露出憤怒的表情,不禁給人一種年幼赫蘿的印象。

“直到交易為止都是事實,而且我順流而下來到這里也是為了追趕艾普女士。不過,目的是想聽取她的建議。”

“那是生意上的嗎?”

羅倫斯搖搖頭繼續說道。

“我在旅途中遇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從那以後,我就不得不開始追查某個奇談怪論。”

“奇談……怪論”

“是的。”

奇曼眺望空中的星星般來回移動視線,繼續說道。

“是狼之骨的傳聞吧?”

“嗯。能夠馬上想到也就是說,果然在這也是有名的傳聞嗎?”

“有名是有名……羅倫斯先生真的相信那傳聞嗎?”

與其說是愕然,不如說是驚訝。

那大概是會讓人覺得“為什麼會追查這種事”的傳聞吧。

“果然會叫人驚訝呢。”

“不,並不是那樣……”

奇曼本人應該最清楚那辯解的蒼白無力。

“非常抱歉,果然是一目了然呢,我的確很驚訝。”

“我的旅伴出身北方。因為關系到故鄉,所以似乎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真相。”

在南北間的貿易據點,文化和信仰的沖突自然是家常便飯。

還是這種理由在這城鎮比較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可是,我驚訝的絕對不是追查那傳聞這件事。”

那是和吉恩商會的雷諾爾茲同樣的反應。

只不過,接下來的話卻不一樣。

“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勞倫斯先生既然認識艾普·布朗',卻在使用她的人脈追尋那些不知真偽的傳聞。”

羅倫斯稍作考慮。

他通過邏輯分析,把握了奇曼的想法。

“也就是說利用艾普的人脈,只要是確切的情報,那就肯定能得到?”

羅倫斯問完,奇曼舒緩表情點點頭。

“我之所以將羅倫斯先生帶到這里,是因為她的名字在這個城鎮是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

如果艾普的名字對這個城鎮是重要而又微妙的存在,那麼其理由也應該是一樣的。

雖然能否得到回答的幾率是五五分成,不過看來羅倫斯贏了那個賭注。

奇曼咳嗽了一聲,開口說道。

“她利用身為貴族的優勢,和眾多當權者秘密攜手獲取利益。大概只有她本人把握了其利害關系的全貌。誰也不知道如果搞錯了她的對應,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影響。我將羅倫斯先生叫到這里再次談及此事,目的和剛才交談時是一樣的。”

他是指在吧台談起的北側與南側關系的事情。

那果然不是出于親切感,而是在說明公會的想法。

“所以說,當我聽說羅倫斯先生不是為了在此和她合伙做生意,而是為了打聽不著邊際傳聞的線索時,在驚訝的同時也安了心。”

雖然奇曼一臉親切地這麼說道,但反過來說,也是在警告羅倫斯不要在這里和艾普做生意。

“不過,向她尋求狼之骨的建議是正確的。因為在這羅姆河流域,大概沒有比她擁有更多情報的人了。”

奇曼的意思大概是“如果是追查不著邊際的奇談怪論就無所謂了”。

另外,這也表示奇曼依然相信狼之骨的傳聞是奇談怪論。

“話說回來,羅倫斯先生到底是怎樣和她做起生意的?雖然這個城鎮里有很多人和她有生意來往,但是沒有門路的話還是很難辦的呢。如果有能夠引起她注意的對象,倒是還有辦法可想……”

他會在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既然艾普是如此重要的人物,那麼作為公會應該也會想方設法爭取與她合作的。

“並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對方找上門的。不過我現在總算明白了那個理由。”

“是嗎?”

“在討好當權者,利用他們大賺一筆之後卻付不出相應的代價,或者說,是商人們不願意支付。在金之泉與南邊的那些守財奴交鋒的,正是艾普。”

奇曼又是一驚。他大概是無意識地想要掩飾吧,摸了摸臉然後點點頭。

“我在雷諾斯的生意中確實被騙了。不僅將重要的同伴拖下了水,甚至賭上了自己的生命。結果……冒出的卻是砍刀和匕首。她會和我談生意,是因為只剩下我這樣的旅行商人能夠欺騙利用了。我想這就是正確答案。”


如果這樣考慮的話,在籌措購買毛皮的資金時,戴林克商會會爽快借錢的理由也就很清楚了。

艾普的名字就有那樣的價值。

“原來如此……那的確是很有可能呢。不過怎麼說呢,即使出現砍刀和匕首也還能請求建議的關系,還真是叫人羨慕啊。”

羅倫斯很佩服奇曼選擇措辭的精妙。

羅倫斯苦笑著回答道。

“如果像小孩子似的為了裝滿錢的袋子而厮打的話,當然會說出真心話吧?即使算不上友人,應該也算是‘共同擁有羞澀回憶的關系’之類的感覺。”

雖然那並未完全表達出事實,但也相差不遠。

奇曼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閉上眼睛點點頭,將食指按在太陽穴上似乎思考著什麼。

處在對商館負責地位上的人,也許不會遇到那種野蠻的交易。

正當羅倫斯偏頗地懷疑他正沉浸在奇妙的優越感之中時,奇曼突然抬起頭說道。

“我明白了。順便問一句——”

“好的。”

在羅倫斯毫無防備地回答的瞬間。

“艾普·布朗與公會,羅倫斯先生會優先選擇哪一方呢?”

倉皇失措就是指這種時候。

羅倫斯在一瞬間甚至搞不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誰。

只不過他發現自己並非因為驚訝,而是因為其他理由才會這麼想的。

奇曼身上的氣氛不同了。

羅倫斯背上一下冒出了冷汗。

他至今為止都在閑談般談論關于艾普的事,這似乎是他犯下的一個巨大錯誤。

打聽完事情便到此為止。

並不是那麼回事。

“那……當、然是公會了。”

盡管羅倫斯總算擠出了這句話,但奇曼並未點頭,只是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那冷淡的態度就像羅倫斯在吧台捐出五枚崔尼銀幣時一樣。

被算計了。

難以置信地輕易被算計了。

“那麼我期待你作為本公會的成員,做出不辱沒其名聲的行為。人脈也是財產,財產就是資本。而龐大的生意需要龐大的資本呢。”

奇曼露出漂亮的微笑說道。

盡管他的口氣很穩重,但卻有著不由分說的壓迫感。

不應該放松警惕的。

而且,羅倫斯完全誤判了艾普的重要性。

結果,羅倫斯在奇曼面前留下了優先選擇公會的諾言。

羅倫斯就像不清楚契約內容就在契約書上簽字一樣,感到劇烈的不適感。那並不是他的心理作用。

“艾普女士正因為陷入困境而發愁喲。”

奇曼保持著笑容,像是聊天般這樣說道。

這決不可能只是讓羅倫斯協助從中斡旋之類瑣碎的事情。

即便會出丑也無妨,因為如果連一點線索都不知道的話,也就無法得知對方究竟會如何利用自己。

正當羅倫斯准備開口的瞬間。

“奇曼先生!奇曼副館長!”

喊聲隨著慌亂的腳步聲從房間外傳來。

接著,房門傳來激烈的敲門聲以及呼喊奇曼名字的聲音。

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可奇曼卻毫不慌張,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湯說道。

“好像有其他工作出現的樣子。那麼恕我先告辭了,失禮。”

他站起身來,平靜地朝房門走去。

于是羅倫斯完全錯過了開口的機會,只能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奇曼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道。

“啊,對了。”

他的舉動就仿佛在眼光很高的眾人環視之下,被要求吃喝拉撒都要演戲的演員一般。

“要是把這里的談話內容說出去的話……”

奇曼打開房門聽完門外商館人員的慌忙耳語之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即使頭上沒有狼耳朵、腰上沒有尾巴,能夠匹敵神明與精靈的可怕人類也是存在的。

羅倫斯切身體會到這一點。

“你一定會後悔的喲。”

當他看著羅倫斯這樣說的時候,臉上又恢複了爽朗的貿易商的笑容。

商館好像捅了馬蜂窩一樣騷動。

好幾個人打開商館的大門沖向一樓的吧台,放下書信後再次飛奔出去。

此時如果想知道坎爾貝發生了什麼的話,應該再沒有比商館更合適的地方了。

可羅倫斯盡管看著奇曼的辦事手腕,腦袋里卻無暇顧及那騷動。

他在反複回味剛才與奇曼的對話。

雖然羅倫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似乎和其他商人一樣冷靜地分析著城鎮中發生了什麼,不過內心卻有著無法掩飾的不安。

奇曼正打算利用羅倫斯認識艾普一事做些什麼。本想拿艾普為餌從奇曼那里釣取情報,結果卻是自己輕而易舉地被釣了起來。

這時,他感到充滿喧囂的商館一樓氣氛起了變化。

羅倫斯抬頭一看,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正從敞開的入口窺探屋內。

那是說過完事後在旅館碰頭的赫蘿。

“請問有什麼事嗎?”

門旁體毛濃厚的商人會如此禮貌地對應,是因為把她當成在巡禮途中和同伴走散迷路的修女的緣故。

雖然赫蘿一瞬間似乎考慮了下該如何回答,不過羅倫斯一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就馬上察覺到了。

“失禮,她是我認識的人。”

有許多商人會負責打點騎士團或者傭兵部隊的食物以及其他瑣事。如果進行巡禮的隊伍相對富裕的話,會有商人負責同樣的事務也毫不奇怪。

由于羅倫斯很冷靜地報上名字,所以其他商人似乎是這樣認為的。

即使有人投以少許羨慕的視線,也是針對他找到能夠賺錢的顧客這點。

只有奇曼是唯一的不同。

羅倫斯用後背接下那些視線,帶著赫蘿來到了外面。

雖然外面的樣子和平時沒兩樣,但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給各個商館別館送信的商人和學徒都在勃然色變地奔走著。

“怎麼了?”

羅倫斯一邊帶著赫蘿慢慢走過熱鬧的市場,一邊這樣問道。

“城鎮突然變得騷動起來,怎麼能丟下汝一個人呢。”

羅倫斯雖然想回以“你是什麼意思”,但身為總是被卷入各種事件中的人實在是無法反駁。

再者,自己毫無疑問被卷進了某個事件。

“那麼,你已經收集好情報了嗎?”

羅倫斯故作鎮靜地問道。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一臉誇耀地挺起胸膛,可她卻像歎息般弓起腰搖搖頭。

“只是泛泛地打聽了一下。因為咱比汝要可愛,所以本來打算糾纏下去刨根問底的。結果卻因為這場突發騷動被趕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啊?”

羅倫斯無視掉不知是否該回答的話,只就切實的問題反問赫蘿。

“被趕了出來?被教會?”

“嗯,咱還以為有威脅教會的惡魔出現在城鎮里了呐……”

看著赫蘿一本正經地這麼說道,羅倫斯實在是忍俊不禁。

“真要那樣的話的確是事關重大……是關系到教會的什麼事嗎?”

“咱在被趕出教會之後,也想要追查騷動。可是突然出現了一大群人,叫人毫無辦法。另外,拿著槍和劍的人們也大舉殺到。”

“是士兵嗎?”

“嗯,咱只知道他們似乎從河邊抬著什麼重要的東西運進了教會里。真是好盛大的祭奠騷動呐。你瞧,之前還有想娶咱為妻,和汝你爭我奪的可愛小毛頭在呢。”

“卡梅爾森那件事嗎?”

羅倫斯板起臉露出“不要讓我想起討厭的事”的表情。赫蘿見狀哧哧地笑了起來。

再說了,即使現在重演一次那事件,也讓人懷疑是否真會演變成那種大騷動。

正因為那也是一步步縮小與赫蘿間距離的過程,所以才會經曆那樣的大騷動。

羅倫斯明白赫蘿會高興地舊事重提,也一定是因為感到有些懷念。

“不過,要出現什麼事態才會變成這樣?”

“汝問咱也不知道。因為就算偷聽旁人的對話也不得要領,所以咱才認為先和汝會合比較好。”

羅倫斯小聲嘀咕道“這樣啊”,試著將剛才在商館聽說的事情組織起來。

“從商館得到的消息看,似乎是北側城鎮的船被南側商會的船給拖航了的樣子。我還以為是內政上的事情呢。”

赫蘿露出一副不得要領、仿佛被人作弄時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她大概是在要求羅倫斯講得更簡單一點吧。

“這里的城鎮在南北對立對吧?但是卻沒法連海上也劃線。魚群北游的話北邊就能捕到魚,南下的話那南邊就能捕到魚。在大海、湖泊、河流上捕魚時,總是因為勢力范圍的問題而流血。我想應該是那一類的問題。總不可能是南邊商會被北側船只在海上捕魚的英姿所傾倒,突然買下了船之類的事情吧。”

大概是聽到勢力范圍之類的話理解了吧,赫蘿緩緩點了點頭。

“必須拖走北邊船只,依靠士兵警備才能搬上岸的某種東西,而且目的地不是商會而是南邊的教會……難道說,不會真的抓到人魚了吧?”

“人魚?”

赫蘿不解地歪著腦袋問道。

真讓人意外,赫蘿似乎不知道人魚。

“怎麼說呢,就是傳說中的生物啦。這附近的海域被稱為溫菲爾海峽。因為其北邊出口附近存在岩礁地帶,所以船難一直連續不斷。根據自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是擁有超凡美貌和美聲的美女們在岩礁上妖嬈歌唱,魅惑船員們才使得事故不斷。船員們關于‘美女們是如何出現在波濤洶湧的岩礁之上’的疑問也很快得以冰釋。因為她們身體的上半部分是美女,下半部分則是魚。”

赫蘿老實地露出佩服的表情聽著。

她明明知道大海,卻似乎沒聽過那個傳說。

既然赫蘿沒有聽說過,那麼這個傳說也許只是單純的迷信。

正當羅倫斯這樣想時,赫蘿“嗯”地點點頭,開口說道。

“只魅惑雄性人類呐。”

的確,傳聞與傳說中關于精靈或者化身之類的全都是欺騙的故事。

但羅倫斯與赫蘿抬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區區回敬還是能做到的。

“比起為了不被欺騙而繃緊神經生活,還不如輕松愉快地過日子比較好吧。”

羅倫斯很清楚赫蘿的性格。她比起充滿殺伐之氣的賭場,更喜歡呆在明媚的陽光之下。

赫蘿聽了羅倫斯的話,在長袍底下搖了好一陣耳朵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也是,咱也喜歡喝酒呐。”

“不過呢——”

赫蘿笑著繼續說道。

“汝難道向教會的神明發過誓嗎?比如不中那邊的陷阱,就必定會中這邊的陷阱之類的。”

“哎?”

“咱在問汝是不是隱瞞了什麼事?”

“唔。”

羅倫斯呻吟是因為他再次認識到,在赫蘿面前是無法隱瞞事情的。

羅倫斯在自己心中整理過後,一五一十地向赫蘿坦白了與奇曼的對話。

之後,聽他說完的赫蘿一開口就這樣說道。

“大笨驢。”

羅倫斯雖然想解釋“奇曼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不過那大概連辯解都算不上吧。

可是,赫蘿接下來的口氣卻讓人有些茫然。

“不過,被無理要求的話拒絕就好了唄?”

如果被赫蘿惘然若失地這樣一說,會讓人產生一種好像果真如此的錯覺,真是太可怕了。

羅倫斯振作精神撓了撓頭。

雖然商人會把契約寫在紙上,但其實在那之前會先以口頭約定的形式締結契約。

其含義是極其沉重的。

“有數百名商人隸屬于羅恩商業公會,其中也有每年以千枚琉米奧尼金幣為單位賺錢的大商人。像我這樣的人不過是輕如鴻毛的存在,無論被拜托做什麼都絕對無法拒絕的。你覺得很愚蠢對吧?不過,也有正因為如此才能保證團結存在。”

羅倫斯即使是在教會都市留賓海根陷入破產的危機,差點被迫在奴隸船和礦山勞動中做出選擇之時,他也沒有選擇背叛公會。

商會在這點上既是可靠的伙伴,也是可怕的敵人,完全就是用金錢和筆武裝起來的一個騎士團。

“晤,的確。無論老手說什麼,群集里的小毛頭也許都無法違逆呢……”

“對吧?”

“唔。不過這種地位的人會失去的東西太多,大都干不出什麼大事的。雖然想對聯手認識那母狐狸的汝做些什麼,但也許只是怕汝與別人合作而嚇唬汝一下。”

這種會不知不覺地被氣氛所左右的事情,還是不在場的旁觀者最能冷靜地判斷。

“另外處在統率集群的立場上,利用威勢警告屬下不要輕舉妄動可是基本中的基本。應該不用擔心的啦。”

被曾實際統率過一座山和村子的赫蘿這麼一說,就有讓人感覺的確如此的說服力。

她可不是喜歡酒與食物,一思念起故鄉就哭哭啼啼的城市女孩。

“總之不管汝會怎樣,咱都會按照咱心中的優先順序來行動。”

赫蘿一邊擺擺手說道,一邊撇下羅倫斯加快了行進速度。

認為她既任性又無情而生氣是錯誤答案。

話雖如此,當作玩笑一笑了之也是錯誤答案。

羅倫斯朝她的背影這樣說道。

“就算那第一位是我,你也不會老實說出口吧?”

赫蘿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嗯,可不能讓汝被魅惑了。”

赫蘿露出尖牙壞笑道。羅倫斯擔心她會不會暴露身份,打了個冷戰。

不過在背上感到寒氣時,大多不是因為周圍的氣溫下降,而是因為自己的體溫上升。

羅倫斯無奈地歎了口氣,站到了放慢腳步的赫蘿身邊。

然後,他握住赫蘿的手說道。

“差不多夠了吧?該去和柯爾會合了。”

赫蘿轉過來的臉上如他期待般充滿了怒氣。

“那是咱的台詞吧,大笨驢!”

幸運的是,從三角洲前往北側只花了一人份的船錢。

城鎮中如果發生什麼,騷動在瞬間就會傳開。

而且如果隔著河流的話,自然就會更加煽起人們看熱鬧的興趣。

大家都從北側趕往三角洲、從三角洲趕往南側,反方向前進的船幾乎都是空的。

這個時候不砍價才怪。因此,砍價的部分就給赫蘿買了燒卷貝肉。

“得向柯爾保密呢。”

話音剛落,赫蘿就高興地將卷貝肉吃了個精光。

如果要追查城鎮發生的事情,就那樣留在三角洲,或者前往南側應該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從赫蘿的話來看,卻未必就是那樣。

沒有告訴奇曼自己的落腳點,算是最低限度的防范對策。

事情總有個萬一的。

暫且不談赫蘿,如果柯爾被當作人質的話,自己就真的只能對他言聽計從了。

羅倫斯回到旅館一看,發現柯爾正疲憊地趴在桌子上。

“啊,你回來了……”

他的表情很奇怪。

羅倫斯本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一看到放在桌上的劣質熏鯡魚、扭曲或者說只剩半個的黑糊糊銅幣,就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扮成乞丐去打探消息,結果在那邊也是大受歡迎吧。

“……累死了。”

“一看就知道了,不過應該也收集到了相當多的情報吧?”

赫蘿走近露出疲憊笑容的柯爾,開始用雙手輕輕揉起他的外眼角。

在羅倫斯離開的時間里,赫蘿也曾肆意捏玩著少年無邪的睡臉。

當然,那時赫蘿也可以借此放松一下自己僵硬的表情。

“那個……是的。的確如羅倫斯所說。由于吉恩商會囤積糧食,因此食物供應困難,很難得到食物。”

“也就是說,那雞蛋也是一時疏忽才流入市場販賣的了?”

揉著柯爾的臉,赫蘿的視線飄向了遠方。

“實在是一場盛宴呢。”

“也許吧。這樣看來的話,雷諾爾茲對狼之骨是認真的咯?”

或者是最後的希望?

按奇曼的話來看,艾普與這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秘密進行了交涉。

在這種商業活動中,不可能會有人不帶任何明確目的地接近艾普吧。

因為無論如何,通過接觸而擴大銷售這一行為是個相當危險的賭注。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哪里與艾普產生了某種利益聯系。

所以可以這樣考慮——雷諾爾茲為了得到狼之骨而幫助了艾普。

也就是說,雷諾爾茲不知道從何處知道了狼之骨的所在,但卻無法與它的所有人取得聯系,于是拜托艾普做為中介。

因此擁有狼之骨的人很可能是有名的貴族或大司教。

但他們那種人是不會和奇怪的商人進行交易的。

他們交易的對象只會是能夠買得起貴族名號的大商人,或者是貴族本身。

“這似乎能補充說明咱所聽到的某個傳言嘛。”

“什麼?”

“在這段時間里引起大騷動的某個城鎮的教會實際是在勇敢地向附近傳播神的旨意——這種說法難道不是對這河流域的神之羔羊的一種鼓舞麼。而這個勢頭也開始波及異教徒的根據地,也就是北方山脈,從而也給在最前線與異教徒作戰的神之戰士們帶來了莫大的勇氣。”

柯爾一下子站了起來,定定地看著赫蘿。

她的言下之意是柯爾的故鄉也可能落入教會之手。

“不過北方異教徒的抵抗相當頑強,以至目前教會的宗教改革遲遲沒有進展。汝也要注意在咱們回去的時候不要聽信親人或朋友的錯誤思想而對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有所動搖哦。”

聞言,柯爾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脫力般略略放松了肩膀。

教會很容易給人以“不會說謊”的印象——赫蘿當然也聽過這樣的話。

當然對于這樣的說法赫蘿並不能一笑置之。

畢竟誰也不想被入拿故鄉的事來開玩笑。

“教會絕對不會讓異教徒抓住自己的弱點。因此他們會選擇最接近真實的說法,但你永遠也別想知道真正的實情。所以雷諾爾茲的城市教會想要設置司教座一職,而在得到狼之骨後,他們的裁決就絕不會有人能夠違逆了。”

“正是如此。在傳出骨頭的傳聞之後,為了證明異教徒們的信條是錯誤的,教會必須盡早得到這塊骨頭。應該就是這樣。”

赫蘿宛如歎息般地說道。隨即大刺刺地坐下,尾巴幾乎要從袍子里伸出來了。

而羅倫斯沉默地看著這樣的赫蘿,輕輕歎了口氣。

“吉恩商會正在尋找狼之骨這一點應該不用懷疑了。而且他們似乎也已經知道了它的所在地。也許商會已經將這個消息告訴教會了也不一定。”

“所以咱們得去這個商會看看才行。”

赫蘿抬起的眼睛看人時總是讓人覺得有點恐怖。

而看著露出兩顆犬牙的赫蘿,羅倫斯卻搖了搖頭。

“不要想以暴力解決所有問題。只要你一浮出水面,教會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異教之神真實存在——知道這一點的話,所有在‘正確’信仰下生活的人都會對你劍拔弩張的。”

將所有膽敢挑釁自己的家伙全部撕碎——赫蘿當然已經不是只會說這種幼稚的話的孩子了。

她了解與教會之間的力量差別,也明白這種行為除了讓停滯不前的教會再次獲得權威外毫無益處。

“如果可以的話,能偷些錢就再好不過了。”

“這麼可笑的事——”

赫蘿嘲笑的話一半卡在了喉嚨里,因為她看到了羅倫斯平靜的眼神。

“有錢便可以輕易殺人。只要有錢,甚至可以將你的故鄉完全暴露在世人面前。這並不可笑。”

羅倫斯是一個商人。商人為了掙錢甚至可以賭上性命。

他知道其中的艱辛,當然也明白它的威力。

赫蘿似乎接受了他的說法,又似乎無法接受似的,低低地呢喃著,目光轉向一旁。

“即使對現在的事態有所認識,但是現在這樣並不能讓事情有所進展啊。”

“……為什麼不會?無論怎麼說,只要商會想求那只狐狸幫忙,就必然有兩個選擇。”

“兩個選擇?”

充分發揮了賢狼那值得歌頌的智慧,赫蘿回頭看著羅佇斯,一邊敲著柯爾的腦袋得意地道。

“那家伙的頭腦難道不會對商會有威脅嗎?”

吉恩商會的銅幣之謎。

羅倫斯輕聲說了句:“原來如此。”隨即又問道。

“還有一個選擇呢?”

聞言,赫蘿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思議的微笑,唰地湊近了羅倫斯身邊。

羅倫斯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這種預感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但這是他與赫蘿相處以來的經驗之談。

“商會有求于那只狐狸的話,也就意味著他們不得不告訴她狼之骨究竟在哪。”

赫蘿與羅倫斯身高大概相差一個頭。

站在羅倫斯面前,她不得不抬頭仰望他,因此無論怎麼看也是羅倫斯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對于吉恩商會來說的話的確有可能。不過你不覺得你忽略了一點嗎?”

“什麼?”

難道有什麼秘密對策?

雖然羅倫斯也這麼想,但他很快便根據常識做出了明確地否定。

“沒錯,你想想看,對于艾普來說,她做這件事有什麼利益?通常來講,我們去問她狼之骨究竟在哪的話,恐怕會被她警告不要插手吧。為什麼艾普一定要告訴我們……”

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略帶挑釁意味地笑了起來。

她的尾巴也有些不快地搖晃了起來。

“騙她說出來吧。汝不是連咱這個賢狼都騙了嗎?那種程度又算什麼。”

戀愛是超越一切交易的無上存在。

羅倫斯從商多年的經驗,赫蘿也很清楚。

不過他不明白為什麼赫蘿說這番話會如此酸溜溜的。

先不論這個辦法是否可行,不過從道理上來說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為什麼赫蘿只是說說這種可能性就一副不爽的表情呢。

就在羅倫斯對赫蘿詭異的微笑心生恐懼之時,赫蘿忽然轉過頭去。

“小柯爾,汝把頭低下去把耳朵捂住。”

“誒……”

柯爾有瞬間的猶豫。

但他很快便屈服于赫蘿的威懾力之下。

赫蘿滿足地歎了口氣,又回過頭來。

很遺憾,這個愚蠢的行商者完全不像柯爾一樣聰明。

“咱本以為你已經注意到了呢。”

赫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把揪住羅倫斯的耳朵,將他拉了過來。

“什、什麼——”


“對于別人吃了些什麼東西,汝這樣的人只有親眼看到才知道。不過對于咱來說,只要聞聞味道就清楚了。至于更細微的東西嘛,咱只要再靠近一點也能馬上弄清楚。”

.只要再靠近一點——聽到赫蘿這樣說之後,羅倫斯馬上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了。

她應該是指在金之泉附近,羅倫斯在酒吧二樓被艾普安慰時,有些情難自禁那件事。

不過為什麼那時的事直到現在才引得赫蘿勃然大怒呢?

羅倫斯這樣想著,總覺得有點奇怪。

那是他和艾普相遇後,正在誘騙她時候的事。

而且,只要聞聞味道就清楚究竟吃了些什麼——這種說法很耳熟。

“啊!”

就在羅倫斯醒悟的瞬間,赫蘿的臉已經湊到了他面前。

“汝似乎也不是完全不知死活的雄性嘛,倒省了咱教導你什麼叫有勇無謀的時間了。”

在金之泉和艾普交談時,艾普曾喝過他所喝的啤酒。

當然對于旅行者來說交換喝酒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但是,這只是行商人的常識而已。對于赫蘿來說卻並非如此。

“那個,你誤解了!”

在聽到羅倫斯慌亂之間的堅定發言後,赫蘿粗暴地將手從他的耳朵上拿了下來,理所當然地說道。

“咱當然知道汝的意思。汝也告訴過咱不少秘密。”

雖然耳朵實際並不是那麼痛,但羅倫斯還是一邊摸著自己的耳朵一邊哎呀哎呀地低歎著轉移了視線。

雖然覺得不安就立刻清楚地說出來是很可愛啦,不過說歸說,也不應該揪人耳朵啊。

而且,就算之前提到的與艾普有關的辦法有一定可能性,但現在還沒到要賭這種走投無路的可能性的時候吧。

再說那樣的手段真的能行嗎?

赫蘿將聽她的話乖乖趴在桌子上的柯爾拉了起來。羅倫斯看著她,不禁思緒萬千。

羅倫斯多少也注意到了。

赫蘿非常不安。

狼之骨的傳說帶著些許現實意味,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總而言之,現在應該做的是……”

赫蘿那奇妙的帶著某種威懾力的聲音一下子讓沉浸在思緒中的羅倫斯回過神來。

柯爾正在按照赫蘿的指示收拾著桌子。

她究竟想做什麼?——就在羅倫斯這樣想的時候,赫蘿已經一手拿著不知什麼時候從他腰間偷走的錢包輕輕搖晃著一邊說道。

“給咱振作一點,汝不是還想教導小柯爾的嗎?當然如果汝打算選擇欺騙艾普獲得情報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聞言,羅倫斯也只能縮了縮肩膀,歎一口氣。

能給窗戶裝上玻璃的只有一流的商會。

一般的建築窗戶上什麼也沒有,頂多糊上油紙而已。

因此不管再怎麼寒冷,大部分時候木窗都大開著,讓外面的光線充分灑進來。

當然羅倫斯他們所住的房間也不例外。外面的喧鬧聲和寒氣一起毫無保留地從敞開的窗戶灌了進來。

但那時的他們完全忘記了吹進來的冷風。

當然他們也並非被某件事情的熱情沖昏了頭而忘記了寒冷。

他們只是茫然。

“……不可能……”

半晌,羅倫斯終于說了一句。

他無數次用自己的眼睛確認著。

當然,桌子上並沒有什麼實質的改變。

“嗯……按常識來說的確是相當麻煩的對手……不過……”

羅倫斯很清楚商業上的欺詐手段,那是越複雜越有效的東西。

兌換商的兌換欺詐,經常發生在出現數百種古今東西貨幣的複雜市場上,涉及商品交易的欺詐一般都與複雜的、花費時間較多的交易有關。

當然也有簡單明快的手法。不過一般這種場合,欺詐師相對地需要花費大量的嘴上功夫。

像現在面前這種手法和套子就是極度單純的欺詐方法,實在是多年不遇了。

“……那個……雖然我不記得確切的枚數了,不過我想如果用這個方法的話大概也會多少做一些調整,我想……裝銅幣的箱子能夠從五十七箱變為六十箱左右……”

看著已經徹底驚呆了的羅倫斯和赫蘿,柯爾自信地道。

“不,一定沒錯。不過,這應該不會露陷吧。”

“大概吧。不過……”

赫蘿悔恨地呻吟著,捏著柯爾的臉頰。

雖然羅倫斯早就發現了這一手法,但他從沒想過要這樣做。

柯爾也注意到了。運人時五十七箱銅幣,運出時卻變成了六十箱,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其實答案很簡單。將貨幣一列列地按同樣數目整齊的放在箱子里,與相互錯開排列放在箱子里,得出的結果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無論哪一種方法都能將箱子填滿,但如果偷走其中的數枚銅幣的話差別馬上就會出現了。

無論口頭或書面文書中都只說明“將箱中填滿貨幣”,因此只是規定在標准大小的箱子里裝滿貨幣,這樣一來便省去了搬運時數貨幣的功夫,也防止了半途有人偷偷拿走一些貨幣。所以這樣一來,在某些時間某些場合,最終能弄清楚箱子里究竟裝了多少貨幣的人只有最終收貨的買主而已。

而在半路上箱子里究竟有多少枚貨幣誰也不會知道。

因為關稅是按箱子的個數而非貨幣數決定的。運送費也是一樣。

“這個其他人都沒留意到吧。”

“嗯?”

“小柯爾很聰明嘛。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或許再過幾年,汝也能遇到懂得用同樣手法的人啊。”

在羅姆河上為吉恩商會運送銅幣箱的船主拉克薩一年要進行數次這樣的搬運。而他已經這樣做兩年了。

的確,在兩年間,或許有知道這個手法的人曾打開箱子看過。

但是,有很重要的一點。

“吉恩商會可能是通過節約運費和關稅而實現最大利益,但他們發現通過這種方法來獲得不正當的利益也需要一個條件。”

“誒?”

“……啊!是貨物清單!”

雖然被赫蘿捏著臉頰,不過這似乎並不防礙柯爾的思考。

柯爾恍然大悟,就著被捏臉的姿勢艱難地露出了笑容,回答道。

而赫蘿加重了捏著他臉蛋的手的力氣,表示回答正確。

“沒錯。在有輸入輸出的清單之後,很多人會覺得這樣一來就沒辦法弄虛作假了。而且世面上流通的商品有很多都可以用這種方法作假,而一旦懷疑的話,不是得一個個地去查嗎?”

就算仔細調查,恐怕大部分也不可能查到吧。

羅倫斯將放在桌上的一枚貨幣拿了起來,歎了口氣。

“那麼……”

一直沉迷于欺負柯爾的赫蘿忽然高聲道。

“也就是說咱們現在有了可以威脅吉恩商會的武器了?”

赫蘿雙眼放光。

羅倫斯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該如實以告還是怎麼辦,不過最終他認為隱瞞只會有反效果。

之後會讓她失望或者影響更大。

“很遺憾。”

羅倫斯如此說後,赫蘿的笑容凝固了。

“作為武器,這還太脆弱了。”

“為什麼?”

她不快的表情有點恐怖。

不過顛倒黑白並不能解決問題。

“就算他們靠減少三箱銅幣來逃避關稅和運費以獲利,而我們揭露他的話吉恩商會會被處以罰金,也可能會失去作為商會的信用。但是……”

“但是這個的損失完全不能和得到狼之骨的利益相比。汝在買這件衣服的時候就說過了。”

赫蘿揪著自己的衣服說道。

雖然一臉不滿,但似乎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的確如此。如果我們能得到吉恩商會所感興趣的狼之骨的消息的話,才是最好的武器。”

雖然赫蘿對于感覺已經到手的東西又沒了這一事實非常不滿,但倒也沒有沮喪。

因為在赫蘿感覺沮喪之前,解開銅幣之謎的柯爾已經先有些心灰意冷了。

也許本來是希望自己的才智能幫上忙吧。

而一直捏著他臉頰的赫蘿,這時也像個好姐姐一樣拍了拍他的頭。

“算啦。這個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像賣蘋果一樣輕松一點吧。”

“沒錯。這個方法不行的話,那就想下一個辦法。”

當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要找到一個能夠讓雷諾爾茲感覺足夠與狼之骨傳說相比的東西談何容易。

或者說,既然雷諾爾茲已經從收集的情報中得知了骨頭的確切位置,那麼羅倫斯他們是否還需要沿著這條線索收集情報呢?

既然在坎爾貝從商的雷諾爾茲已經得到了情報,那麼奇曼或許會知道一點線索。

雖然他們現在還不清楚奇曼究竟有什麼企圖,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雷諾爾茲的確拜托他聯絡艾普,而作為報酬,也許他得到了一些情報。

城里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短時間內要找到奇曼似乎有點勉強,但除了從他入手也別無他法。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的話……

“考慮到下一步的話,問題就是艾普究竟什麼時候會離開這里。她留下的話給人的感覺是想拋棄這個城市的一切麻煩與糾葛的樣子,或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了。而如果雷諾爾茲知道這一點的話會如何?”

“看來必須馬上和她聯系了。”

與她為敵以後還有的是時間。

就在羅倫斯低聲嘀咕的時候,赫蘿又開口了。

“也就是不引誘那狐狸不行了嗎?”

明明剛才還勃然大怒呢——羅倫斯看著她。

但是現在也的確不得不考慮這個愚蠢的提議了。

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很多是一旦錯過機會之後就永遠也得不到的了。

而與教會權威相關的東西,更是非常可能就這樣消失在黑暗之中。

赫蘿玩弄著柯爾的頭發,羅倫斯玩弄著自己下巴的胡須,兩人都在考慮著各種可能性。

而且被丟在一邊的柯爾也在思考著什麼的樣子。這就是所謂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吧。

空虛的思考時間靜靜流逝。似乎已經厭倦了思考的赫蘿終于離開了柯爾向床邊走去,隨即掏出了尾巴。

見此情形,羅倫斯下意識地向柯爾看去,而柯爾也同時轉頭看著他。

——意思是暫且休息?兩人視線相交,都不由得苦笑著點了點頭。

“嗯?”

就在此時,赫蘿忽然抬起了頭,耳朵轉向走廊方向。

就像是嘲笑羅倫斯一般,赫蘿立刻聽出了房間外那人的腳步聲。

她聽力的精確性無庸質疑。

“羅倫斯先生。克拉福·羅倫斯先生。”

敲門聲與呼喚同時響起。

這個聲音是旅店老板。不過老板為什麼會特意來到客人房間呢?

三人並沒有進行眼神交流,柯爾直接站起來走向門口。

住宿費已經付了定金,他們也記得沒有打破什麼碗碟。

就在羅倫斯這樣想著的時候,門開了。門口站著彎著腰有些鬼祟的向里面窺看的旅館主人。

“哦哦,您在啊?”

“是啊,您有什麼事嗎?”

“是,事情是這樣的,之前有人叫我交一個東西給您。”

“給我?”

正在想究竟他會給自己什麼的時候,只見旅館老板從懷里取出了一封書信。

羅倫斯接了過來打開一看,露出了信里娟秀的筆跡。

“到林東的旅店來……想和你談談石像的事。詳細情形我已經告知……旅店的老板?”

低聲讀完信上的內容後,羅倫斯抬起頭來。而旅店老板也正看著他手里的信。

在與羅倫斯目光相交的瞬間,他大幅度地點了點頭。

“哈哈,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了,准備一個人的就行了?”

雖然不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但羅倫斯還是重新將目光落回了信上。

在最後一行,寫著“一個人”三字。

“我知道了。我馬上准備快馬車,請您稍等。”

“啊……哈?”

雖然羅倫斯的回答很白癡,但老板還是恭恭敬敬地低下頭小跑著退了出去。

“怎麼回事?”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啊,對了,這不是艾普介紹的旅店嗎?”

羅倫斯回到桌前將信放下,一邊低聲道。

而赫蘿對于那女人居然特意托人送東西到自己的地盤來似乎相當不滿,跳下了床來。

“也許是有什麼急事,看起來有點複雜。”

“汝一個人沒問題吧?”

赫蘿支起兩只指頭捏起信紙,似乎想嗅出其中的蛛絲馬跡。

不過她瞬間皺起來的神色說明這封信的確是來自艾普。

“汝要好好地引誘她哦。”

“笨蛋!”

說完,赫蘿又重新說了一次剛才的話。

“汝一個人沒問題吧?”

這次也是一臉嚴肅。

“如果要讓我陷入危險有的是其他更好的方法,所以這次她應該是真的有什麼事。”

“……”

赫蘿有點不滿地沉默著,尾巴唰唰地搖晃起來。

她是在擔心自己落人圈套,還是單純覺得自己不值得信賴呢?

但無論如何,既然信上寫明了讓他一個人去,那麼他還是打算獨自前往。

比起羅倫斯,艾普那邊才最應該有所懷疑吧。

但羅倫斯覺得即使他這樣說,也還是會讓赫蘿感覺不快吧。

就在羅倫斯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救星出現了。

那就是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柯爾。

“沒事的,赫蘿。就算羅倫斯不在,我也在你身邊啊。”

不過柯爾這拼命開出的玩笑似乎的確很有效果。

赫蘿睜開眼睛,隨即笑出了聲。

在小羅倫斯一輪的柯爾這樣說之後,赫蘿也無法再說出什麼任性的話了。

她慢慢收起了笑容,然後將手叉在腰間輕輕歎了口氣。

“那就這樣吧。咱保護小柯爾等汝回來。”

羅倫斯看了柯爾一眼。

少年回以他一個微笑。羅倫斯只能在心里表示感謝了。

“那我走了。我走了後記得有奇怪的人敲門的話千萬不要開哦,搞不好是狼呢。”

對于他這個玩笑,赫蘿嗤之以鼻。

“那在沒有明確消息前咱還要不要保持人形等汝呢?”

對于赫蘿的非玩笑性問題,羅倫斯沒來得及回答。

因為不知道收了艾普什麼好處的旅館老板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准備好了馬車,在門口呼喚羅倫斯了。

“那麼詳細情形請您詢問車夫就行了。”

羅倫斯對于所謂的林東旅館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旅館懷有疑慮。這聽起來像某家的地址。

他點了點頭,跟著老板出去了。

——帶柯爾一起旅行果然是個明智的選擇。

想起柯爾拼命開玩笑時的表情,羅倫斯不由得在心中低聲道。

走出旅館後,看到停在那里的是一輛非常普通的黑蓬馬車。但羅倫斯從老板手中接過外套時還是留心了一下。

他很清楚這是一次秘密的會面,但不明白的一點是為什麼艾普能對旅館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總覺得像是給了旅館什麼好處似的。

這種懸念,越接近林東旅館感覺越強烈。

馬車逐漸顛簸了起來,周圍開始出現許多在屋角的寒風中拼命工作的手工藝人。艾普與他約定見面的地方,到處都是黑糊糊的頗有些年代感的建築物。

就在道路一旁,似乎是服裝作坊的地方,有三個人正在裁剪一塊巨大的毛皮。

這是貴族所討厭的勞動。

這個區域當然不是什麼高雅人士的居住區。

而且,在一進入這個手工藝人街道後,羅倫斯就明顯感覺到他們投過來的奇妙目光。

像這種地方,一般來的人都是熟面孔,所以他被人投以驚訝的視線本來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但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同。

那更像是監視的目光。

“我把客人帶來了。”

羅倫斯所乘馬車坐的車夫在一個建築前停了下來,連馬車也沒下,僅僅伸出手里的木棒敲了敲門。

就在羅倫斯對他的無禮感覺有些吃驚的時候,車夫敲門的方法又有些改變。似乎是某種暗號似的。

很快門就開了,從門里探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來。

那是在三角洲時和艾普一起的人之中的那個眼神不大好的年輕男人。

“請進。”

在確認了羅倫斯的臉後,他短短地說一句後又把頭縮了回去。

羅倫斯感覺自己似乎卷入了某件大事件里,但雖然有這種預感,暫時卻也做不了什麼。

只是害怕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幫助。羅倫斯開始發揮身為商人的好奇心。

他對沉默的車夫行了一禮後下了馬車,毫不猶豫地握住了門把手。

破舊的門扉和貌似廢屋的建築倒是很相稱,不過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木材,完全沒有發出吱嘎聲。

開門走進去,便看到之前露臉的男人正靠在牆上看著他。

身為商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露出微笑。

在羅倫斯報以笑臉後,腰間掛著長劍的男人伸出手指了指走廊深處,隨即又閉上了眼睛。

房間的牆壁是由石頭和木材混合砌成的,地板是硬泥地。

或許原本是手工藝人的工廠吧。

羅倫斯踩出沙沙的腳步聲向里走去,他聞到了這個季節特有的令人感覺安心的木材燃燒發出的味道。

在打開走廊深處的門後,露出了一個像是作坊兼臥室的房間。不過現在似乎已經被當成了單純的倉庫,木箱和桶雜亂地堆放著。

在房間的左側放著一個暖爐。那附近多少有點人類生活的痕跡了。

“你很吃驚?”

坐在暖爐前的椅子上看著羊皮卷的艾普抬起了頭。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像是個正在瀏覽領地平民上書的女貴族,但羅倫斯在看清她臉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她嘴唇左邊有些紅腫。

“很冷啊,把門關上。這門不需要鑰匙。”

過了一會兒羅倫斯才回過神來聽清她玩笑般的聲音。

雖然艾普的臉還不至于慘不忍睹,但應該是被什麼人毆打了。

“忽然叫你來真是不好意思。”

“……不,被像您這樣美麗的人叫到您的藏身之處是我的榮幸。”

當然,羅倫斯微笑地恭維只是拙劣的玩笑。

真心話剛好相反。

“藏身之處嗎?算了,你先坐吧。不好意思,我沒什麼好招待的。”

說著,艾普指了指附近的一張椅子,看著羅倫斯坐下後,將手里的羊皮紙放了下來。

“你家還是真是冷得要死呢。”

艾普左手支在桌上,似乎一直靠著暖爐看羊皮卷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羅倫斯的話。

“不過我想夏天一定很涼快。”

“現在可是冬天!”

聽到艾普有些不爽的回答後,羅倫斯微笑道。

“不過這也不錯,出門也會覺得很暖和啊。”

聞言,艾普抬起頭來。

雖然嘴角似乎有點疼,但她眼中還是露出了笑意。

“呵呵,的確如此。我也正很想出門呢。”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是被關在這里的嗎?——羅倫斯很想這樣問,但又顧慮著那個男人也許正在門外偷聽。

艾普歎了口氣,將羊皮卷放在桌上後開口道。

“你應該准備了以防萬一的武器吧?”

“……沒錯。”

身為原貴族,並且能讓奇曼這樣的大商會干部另眼相看的艾普或許是坎爾貝地主們的王牌也不一定。

從她放在桌上羊皮卷的文字排列和書寫格式來看,應該是土地交易書。

也就是說艾普正在這里進行孤身一人的作戰會議。

“我會被關在這里並不是因為這些契約。叫你來這里也並不是想讓你和我一起陷入危險中。”

對于在木材與毛皮之城雷諾斯時,曾對他提出過極其危險的交易的艾普來說這種程度的危險當然不算什麼。

而羅倫斯的笑臉也不是演戲。

“算了。就算被捕也沒什麼。不行的話今天晚上就去監獄吃硬面包得了。”

羅倫斯輕松地開著玩笑,但也察覺對方要進入正題了。

艾普的話里的意思很簡單。

那個毆打她左臉的人,也會毆打她的右臉。

“我叫你到這里沒有什麼其他意思。你也知道城里發生騷亂了吧?”

“嗯……城里的漁人的船在南邊靠岸了。”

“不錯,這時機實在是巧得過分了。剛好在我們離開三角洲回到這里的時候發生。這個城市由于四面臨河因此地理位置有些不同,一旦在這里發生了什麼騷亂,那麼為了避免產生混亂都會禁止過河。我們剛一露面就遇到騷動而不能渡河。就連收集情報的密探也被迫隔在南方趕不回來了。”

雖然對于永遠往返于城市之間的行商者來說,這種說法離他很遙遠,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地盤之爭。

他也清楚艾普叫他來此的目的。

只是暫時不清楚其中的重要性。

不過憑借商人的直覺,他還是感覺這絕對是件讓他必須全力以赴的事。

“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我想知道你手上的情報。你那時應該還在那邊的商館里吧?你聽到了什麼?”

艾普的口氣似乎對羅倫斯當時在商館的事很清楚。

合理的解釋是——因為艾普知道羅倫斯隸屬于羅恩商業組織,所以不難推測他當時在那個商館里。

不過為什麼艾普會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提出這個問題?她不擔心恐怕會引來將她關在這里的那個人的監視嗎?


當然,毫無疑問,艾普很清楚羅倫斯的疑慮,正因為如此他才無法拒絕她的問題。

“你想知道多少?”

“多少都可以。”

羅倫斯將視線轉回桌上的羊皮紙上,考慮是否要隱瞞點什麼。

但數秒後他便抬起頭來,毫無保留地說道。

“我們這邊所屬的船被南方商會的船拖走了。雖然我不清楚究竟有什麼貨物,但據說船上的人曾經以武力反抗,可見是值得教會人手的東西,”

羅倫斯如此毫無保留的告訴對方所想知道的事,並且沒有提出任何要求,艾普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打算。

“……這是傳聞?”

“這是我的旅伴接近教會得到的消息。”

羅倫斯這樣回答後,艾普大大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仰望著天花板。

但隨即她便回過頭張開了眼睛。

“原來如此。”

羅倫斯並沒有對艾普說謊。事實的確如此。

而艾普為了得到羅倫斯的情報,也沒有心思玩什麼花樣了。

“我很慶幸你不是個說話遮遮掩掩的小心眼男人。”

“就算是寬宏大量的人也不會任你隨叫隨到吧?”

“這倒是沒錯。不過世上還有很多小路卻是君子走不過去的哦。”

向羅倫斯詢問城里究竟發生了什麼騷動其實是個很壞的賭注。

她也懷疑就算當時羅倫斯身在商館也可能沒得到任何消息。

但除了偷偷把他叫到這里來以外艾普也別無他法。

而此時的羅倫斯卻從艾普的話中似乎聽到了某種預測。

“你所謂的小路是……?”

“你在這個城里立場很特殊。雖然與這個城市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聯系,但卻能與這個城市有緊密聯系的人毫無罅隙的交流。”

艾普微微笑著眯起了眼睛。

而聽到她這番話的羅倫斯忽然想起了認識艾普時奇曼所說的話。

“這當然不是廢話。這是將我關在這里,而且現在正徘徊于我所說的‘小路’上的人曾對我說過的話。”

她遞過一張羊皮紙。

那是簽有署名和印章的契約書。

古老的字體——這是通行于這個城市所在的三角洲的契約書。

“雖然我現在財力不足,不過人脈和權力還在,還能干涉商品交易。”

“只可惜被人囚禁……”

聞言,艾普收起了臉上那演戲般的笑容,恢複了面無表情。

“……不會一直這樣的。”

說著,她伸手撫摩著自己的左臉,隨後看著自己的掌心,似乎要確認上面是否有血跡一樣。

“你都沒問這傷是怎麼回事呢。”

“這傷是怎麼回事?”

羅倫斯隨即問道。而艾普則抖動著肩膀像個城里小姑娘一樣掩著嘴角笑了起來。

似乎真的覺得挺高興似的,但同時也拉得嘴角痛。

“真是輸給你了。好像無論拜托你什麼你總是能在你的能力范圍內給出最合適的答案呢。”

“不過你也老是把我拖進危險的境地啊。”

這並是什麼閑聊。

疏忽大意之時就是陷入危險之時。

“我尋找機會和你保護自身安全的難易程度不能相提並論。”

“是啊,我可是一心沉浸在和對手的較量中呢。”

防守方的羅倫斯很清楚其實自己已經在口頭上輸給了艾普。

這時,艾普忽然點了點頭,神色一變。

“應該不會錯。據說我們這里的漁人捕到了伊卡庫。”

“伊卡庫……?”

羅倫斯在失聲回問之後,立刻慌忙回頭向門邊看去。

“那家伙才不會做偷聽這種低級工作呢。把我關在這里的那家伙雖然敢對我施以暴力,但也非常害怕我的生命安全出什麼問題。”

雖然不清楚艾普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但現在就算懷疑也無計可施。

羅倫斯點了點頭回過頭來,繼續剛才的問題。

“你所說的伊卡庫,該不回是那個長生不老的……?”

“沒錯。就是那種有角的海獸。吃其肉可長壽,得其角磨成粉服之可醫百病。”

對于這個傳說,羅倫斯認為僅僅是迷信而已。而艾普的語氣似乎也並不太認真。

“我聽說這東西一旦身體溫度高于冰的溫度就會死去,那怎麼會到南方來?”

“據船員說,北方海域的天氣最近非常不穩,大量魚類和其他生物都開始向南游移。我以前也沒聽說過什麼伊卡庫呢。大概那個角什麼的也不過是鹿角而已吧。”

關于所謂長生不老藥和包治百病藥的傳說實在是太多。

而且雖然是異教徒土地上的東西,不過不少正教徒也對此深信不疑。

世間流傳的關于人一旦死去就將前往無病無老的極樂世界的說法,恰好從反面驗證了現實世界不存在這樣的可能。即使有教會的神諭,人類也不可能長生不老。

對于長時間游走于各地販賣商品和進行交易,見慣風浪的商人和旅行者,以及隨時面臨病痛與死亡的傭兵們來說,他們很清楚這些東西當然只是迷信而已。

但當然也有人不明白這一點。

一生束縛于土地上,永遠不離開自己領土的貴族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如果真的有活的伊卡庫的話,他們恐怕會毫不猶豫地為它砸下大筆金錢吧。

“那麼……也就是說……”

“沒錯。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有伊卡庫的話,我們這邊的人就能打個漂亮的翻身仗了。”

就好比折斷椅子的一只腳一樣,整個局勢都可能瞬間逆轉。

在這個矛盾重重的城市,有人抓住了可以一舉顛覆形勢的東西。

戰爭將起。

這是羅倫斯的第一感覺。

“南方的人一直想控制這邊。如果與他們立場對等的話恐怕他們會非常棘手。但如果有伊卡庫的話,賣掉它所得的錢不僅可以償還借款還能有所剩余。當然他們也有也許會和某地的領主開戰的覺悟。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希望它真的被運到這里。這是個引發戰爭和交易的一石二鳥之計。或許會賣出天價呢。”

北方的武力干涉多少牽制了教會爭奪它的行動。

但如果對教會發動攻擊的話,就會演變對教會的戰爭行為。

“怎麼樣?你不覺得如果你能打破這個僵局的話,前途會一片光明嗎?”

的確如此。

艾普有能力讓羅倫斯最大限度地利用羅恩商業組織的資源。

在這個城市里南方與北方的人的關系是最為惡劣的。

而其中能與艾普保持聯系並不被他人注意的羅倫斯是極其稀有的存在。

或許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擔任這里的密探了。

不過羅倫斯還是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那就是他與艾普的關系已經被奇曼知道了。

“怎麼樣,願意幫我這個忙麼。不……”

艾普搖了搖頭,重新直視著羅倫斯。

“要怎樣的報酬才能讓你幫我這個忙?”

這無疑是背叛自己商業組織的行為。

艾普也很清楚這一點,她當然明白對于南方人來說商業組織究竟有什麼意義。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這樣問羅倫斯。

要怎樣的報酬——羅倫斯輕松地抱著雙手,一副在思考究竟要對方付出怎樣代價的模樣。

實際不過是利益相連的對話而已。

“給我時間考慮,怎麼樣?”

艾普無言地搖了搖頭。

一旦羅倫斯拒絕成為密探,那麼也就意味著他們兩人可能立刻就成為了敵人。

至少應該考慮到這種可能性。

但艾普沒有給他猶豫的時間。

如果對于站在哪一邊猶豫不決的話,那麼這個密探就已經不值得信賴了。

但羅倫斯的確有些猶豫。

因為他不知道奇曼究竟有什麼企圖。

而現在他和艾普的對話如果傳到奇曼耳中又會如何呢?

如果成為奇曼的走狗的話,對自己又有什麼利益呢?

其實把利益放在天平兩端的話,很容易就能看到它向某一方傾斜。

商人的本質就是考慮利益得失。

不,應該說他們還會考慮其他的事嗎?

“是有關狼之骨嗎?”

不知是看透了羅倫斯的內心,還是想到了他們最初的交涉,艾普簡短地道。

“以你敏銳的直覺,應該已經察覺到雷諾爾茲是認真的了吧?而他卻有求于我。”

艾普輕輕地笑了。

雷諾爾茲與狼之骨的事果然如之前所預料的一樣,艾普知道其中的某些關鍵。

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艾普或許知道雷諾爾茲曾經與誰有過接觸。

“……你明知如此,卻還是為我們寫了介紹書啊。”

“生氣了?”

“沒有。不過因為猜測正確而高興罷了。”

艾普露出了譏笑般的表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暖爐放進兩塊干柴。

“北方人一般不會用燒木柴的暖爐,大部分都用煤炭。”

“不過面向貧困者的施舍還是我們這邊多一些吧。”

“呵呵。看來那個孩子無論走到哪里都很受歡迎嘛。”

羅倫斯想試著弄清楚艾普的底線。

她的神色漸漸變了,又恢複了一貫聽不出真心的聲音。

“怎麼樣?這應該不是個壞提議吧。”

“或許不是。”

但與惡魔交易的結果一般是以性命換取能力。

羅倫斯如果接受她的提議,也就意味著必須損害自己商會組織的利益。

而且一旦暴露,就會被組織驅逐,並接受制裁。

雖然赫蘿說過不用擔心,但羅倫斯忽然想起了奇曼那突變的表情。

身為商人,毫不誇張地說,隨時有結束生命的可能。

“你遇到奇曼了嗎?”

聞言,羅倫斯的臉上並沒有透露出過多的表情,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強韌的自制力。

而是因為太過震驚而無法有所反應了。

“你為了收集情報而前往商館的話一定會提起我的名字吧。我大概可以猜到那時那男人的表情。”

艾普似乎頗為愉悅地,以仿佛在談論某個老朋友一般的口氣說道。

難道對艾普而言奇曼是那種程度的關系嗎?

不,不可能。——羅倫斯告訴自己。

“啊啊……他是個出色的商人呢。”

“的確。無論什麼商業會里都會有天才。他就是這樣的人。”

艾普的口氣很輕松。

“那個奇曼先生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他近乎偏執地一直以我為目標,應該說對我而言算是相當有威脅了吧?”

艾普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冰雪森林般的銀光,很像狼的眼睛。

“……哦哦。”

“那家伙很恐怖哦。我也好幾次吃了他的虧。”

艾普定定地看著桌子,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明明應該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但她卻露出了微笑。

不過現在不是讓她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了。

“呐……”

“什麼?”

艾普輕輕地道。

“干脆從商業組織中脫離如何?”

在驚訝之前,首先浮現在羅倫斯腦海中的,是“怎麼可能”?

“脫離組織的商人究竟會怎樣呢?”

組織帶來的是廣大的商業網,無數的特權,知名度以及隨之而來的利益。

還有世界各地都有同伴的安心感。

要離開這種庇護,就猶如某一天忽然破產了一樣。

“到我這里不就行了。”

一手玩弄著羊皮紙的一角,艾普輕聲道。

“你那里?”

“是啊。到我這里來就行了。”

雷諾爾茲曾提過,名為布朗的商會。

這竟然是真實存在的嗎?

就在羅倫斯考慮著這件事的時候,艾普目光飄遠,摩挲著嘴角又說道。

“我會被關在這里,也是打傷我的家伙的命令。”

艾普摩挲著唇角的手指,是與赫蘿截然不同的女性指頭。

纖細而修長的白皙手指。

羅倫斯猶如抵抗人魚歌聲誘惑的水手一樣,決心堅持自我毫不動搖。

“他是與這個三角洲結下契約的土地所有人的孫子。比我小兩歲,他對金錢的執著和過敏的神經不相上下。還有就是對我的事非常在意。”

艾普露出了譏諷般的微笑。

這種表情瞬間給羅倫斯以寂寞之感,是錯覺嗎?

“我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個城市。他一臉認真地說想要把伊卡庫弄到手,然後將它賣掉,帶著這筆資金南下建一個大商會。他說讓我不要告訴叔父惹他生氣。他用打過我的右手抓著我的肩膀這樣說。”

在話語短暫的停頓中,艾普似乎想笑,隨即用深呼吸掩蓋了過去。

但這個被掩飾的笑容卻違背她意志的流露在她的臉上了。

“你覺得我不能背叛這些嗎?”

艾普說著令人發寒的話。

雖然她是為了說服羅倫斯背叛組織為她收集伊卡庫的情報。

也是為了讓地主們重新奪回坎爾貝的主導權。

但那個囚禁艾普的地主之子也曾說過要得到伊卡庫,然後離開坎爾貝前往南方。

也就是說,艾普要背叛那個男人。

她看著羅倫斯。

對他說。“背叛吧。”

“奇曼也是想利用我。”

羅倫斯有些跟不上艾普的思維了。

在她一句接一句的話中,他快要糊塗了。

“他知道那個男人對我很癡迷,所以想通過我騙那個男人。”

艾普的眼神猶如將要奔赴戰場一般。

羅倫斯從她口中得知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不可能知道的以及無法判斷真偽的情報。雖然她向羅倫斯做了詳細解釋。

但即使如此羅倫斯還是不大明白。

也不可能明白。

“奇曼的目的是將地主們的根基摧毀。他想用伊卡庫來換取土地權。只要那男人把土地權利書交給奇曼,就可以拿著伊卡庫逃走。你覺得這很荒唐是嗎?我也這樣對那男人說過。但你知道結果吧?”

艾普似乎想讓聽眾喘口氣似的,向聽眾提出了一個可以回答的問題。

“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迷戀我了啊。”

艾普滿意地看著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羅倫斯。

“我明白奇曼為什麼會做這種事。老人都不喜歡變化。即使現在的環境需要打破,但他們已經習慣了長久以來的生活方式。這一點無論南方還是北方都一樣。當然年輕人的憤怒也一樣。或許奇曼也經過了深思熟慮,只有通過不一樣的辦法才能讓坎爾貝邁進新時代。而且他也想提高自己在組織與商會間的聲望,那麼究竟該怎麼辦呢?他不得不利用某個人,以巧妙的、合理的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就是說為了實現他的計劃,你也陷入了他的陷阱中?”

羅倫斯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

艾普對他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羅倫斯明白她把自己當傻瓜了。

“我無法確認你話的真偽,你覺得我現在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嗎?”

在羅姆河劃定自己地盤的狼一般的女人似乎很快樂地微笑道。

“按照你過去的經驗決定吧。”

“我已經被騙過一次了。”

“沒錯。不過從前的商人曾經有一句名言。”

她勾起的唇邊看不到牙齒,但感覺並不是很不可思議。

“——如果感覺被騙了話,就享受這個過程吧。”

艾普說著,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給人的感覺像喝醉了一樣。

不,也許真是醉了吧。

這一系列的連環騙局,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

羅倫斯終于下定決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這里不會有比這更大的危險了。

“如果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會怎樣?”

在進行了如此一番讓人恍如夢中般的對話後,這聲音猶如深冬河流中的水一般徹骨寒冷。

羅倫斯也感覺到背脊發寒。

“奇曼恐怕也會找你幫忙呢。你的立場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可惜……”

說著,艾普似乎很愉快地笑了。

“就連吉恩商會的泰德·雷諾爾茲也要求助于我的人脈。只要我想,沒有人能違抗我的命令。你們不是在追查與狼之骨有關的事嗎?”

原貴族女商人——艾普·布朗。

羅倫斯下意識的將手移向腰間所藏的小刀上。

“如果你認為我手無寸鐵的話,那是你想錯了。”

艾普的笑容消失了。

雖然她之前曾說外面的男人不會偷聽,但他的確有佩帶長劍。羅倫斯並不認為雇傭他是拿來玩的。

而且武力可不是商人擅長的東西。

羅倫斯慢慢將手從腰間抽離,對艾普行了一禮後轉身准備離開。

但就在他的手觸摸到門扉時,艾普的聲音也從背後傳來。

“你會後悔的。”

和奇曼所說過的話一樣。

羅倫斯咬緊牙關打開了門。

走廊上,監視的男人還是和之前一樣閉目靠在牆壁上。

在羅倫斯與他擦肩而過的刹那,男人張開了眼睛,似乎想拔劍一般。

“別多嘴多舌。”

然而他只是低聲對羅倫斯說了一句。

羅倫斯沒有回答,甚至沒有點頭。這本來就是不用說的事。

他不可能多嘴。

作為行商者,他多年前就認為自己已經很出色了。他能很快理解世間的哪怕最微小的事。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只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冰山一角而已。

那些人隨意揮霍著讓他這種人難以置信的巨額金錢。

他們所居住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羅倫斯無法擺脫這種想法。

在打開玄關的門後,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那應該是為羅倫斯准備的。

“客人請。”

在馬夫對面,那三個手工藝人還在裁剪著皮毛。

羅倫斯已經注意到了。

他們也是監視者。

他接過馬夫遞來的外套,深深地蓋住頭後鑽進了馬車里。

要向奇曼尋求庇護嗎?——他自問。既然艾普已經讓他知道了這麼多事,就不可能再這樣對他放任不管了。

還是說索性立刻逃離坎爾貝呢?

取消一切交易活動,從一個暗濤洶湧的市場逃離。

羅倫斯沉默地思考著。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旅館門口了。

勉強僵硬地對車夫道了個謝後,走進旅館的羅倫斯大大地歎了口氣。

似乎聽到了門口的響動,老板探出了頭來。羅倫斯無言地將外套還給了他。或許是他的臉色實在難看,老板問他需不需要喝點什麼,但羅倫斯拒絕了。他徑直向房間走去。

上上策是在他們住在這里的事還沒被人發現——也就是被奇曼注意到之前逃走。

但這樣一來就無疑失去了一切有關狼之骨的線索。

不過因為知道吉恩商會在追查這件事,所以說不定在其他城市的商會也能有所發現。

羅倫斯將手伸向門扉,並將其打開。

現在他應該做的,就是在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中守護好自己所乘坐的小船。

也許當時羅倫斯的表情難以用語言形容。

“汝看,有人送來了這種東西哦。”

赫蘿手中揮舞著的羊皮紙上蓋著讓人過目不忘的印章。

羅恩商業組織的組織印。

毫不誇張地說,看到這個紅色的蠟印就等于看到了惡魔的簽名。

雖然嘴巴發干,但羅倫斯還是拼命地咽了口唾沫。

他們的住所已經暴露了。

奇曼是認真的。

而艾普所言也是真的。

事情的進展已經不受羅倫斯控制了。

齒輪開始喀喀地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