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終幕

一群駿馬伴隨著翻卷的雪花再次消失在了地平線的另一邊。

它們的目的地是修道院本館,恐怕是想去為那場在前方展開的最終紛爭送行的吧。

策馬飛奔在最前方的先鋒們,懷抱著那花費整晚制作出的強力武器。

哈斯肯茲帶來的某個重要的事實,將那武器研磨得無比鋒利。

或許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羅倫斯走在被踏得堅硬的雪地上,想到那些被逼上了絕路的修道院的院長們,不禁感到一絲同情。

他們所作的決定確實高明,使用的手段也不失為最好的方法。

“這也有可能是修道院設下的陷阱。”這一點即使羅倫斯不說,肯定也會有某個干部挑明。

這樣一來同盟便會從內部分裂,直至無法正常運作。

在去與不去的爭論過後,即使最終有人前去檢查貨物,人數也不會太多。

皮亞斯基是隨著最初消失在地平線的那群馬離開的,現在或許他已經在那座奢華的修道院本館向修道院複述所提議的計劃內容了吧。

錢箱中裝的其實是石子。

如此一來,修道院就極有可能隱瞞了一筆應付而未付的現金,如若不然便是難以公之于眾的狼之骨。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一旦被密告至國王,修道院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修道院也不傻,如何拿捏分寸他們應該早已心知肚明。

當山窮水盡之後,他們該做的應該就是摸索出一個體面的失敗方法,然後像曾經一步步繁榮起來那樣堅強地存續下去。

羅倫斯悠悠地吸了口氣,然後吐出。白雪皚皚的草原如同一片時間靜止了的海洋,在湛藍的天空下獨自漫步倒也自在。

羅倫斯孤身一人。

他早就料到赫籮會一把抓過外套,無視他人的意見跳上最初出發的馬群。

所以羅倫斯將柯爾推到前面,把這二人交給了皮亞斯基。

修道院如果被逼上絕路,寶物庫就不得不開放。如今反倒是赫籮的尾巴成了大問題。

羅倫斯走在被無數羊蹄踏過的道路上,地面很平整,就像用石塊鋪成一樣,走起來很輕松。沒費多少工夫,他就到了那個被成為斯里艾利之丘的地方。

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條由北往東繞開山丘的小路。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

修道院那群人的企圖終將落空這一點,從未表現得如此顯而易見。

“劍和弓都是徒然呐。”

遍布四周的紅色,是陷入混亂的人們用劍和弓應戰時留下的痕跡。

但就如同赫籮和哈斯肯茲面對人類時一樣,他們的武器在龐大的羊群面前是無力的。

被眾多的羊圍攻、踐踏,所有人都暈倒在了雪橇上。

如果同盟的人來搶時,不小心打開箱子發現實際里面裝的是什麼的話,對方一定會對修道院進行瘋狂的報複吧。

因為,如果不是為了確保箱子不被意外打開,就算再怎麼貴重的金箱,護送的人的裝備未免也太過精良了。

如果是人對人的話,毫無疑問會死傷慘重。

羅倫斯眺望著四周的風景,正巧在小路上趕羊的哈斯肯茲注意到了他,于是走了過來。

“喲。”

悠然自得地打了個招呼。

“沒事吧。”

“嗯,是……啊,沒事,因為我真的沒想到居然能夠親手做個了斷。”

“那可是決定性的一擊啊。”


“是嗎……我們立于人類之上,人類立于羊之上。不過世事無常,一切被顛覆也算是常理。”

毫無疑問,修道院的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利用羊群。

就連羅倫斯也是,如果沒有哈斯肯茲,他根本想不出這種計策。

“對了,那只年輕的狼呢?”

“你說赫籮?現在應該已經在修道院的寶物庫了吧。”

“哈,哈,是嗎……?”

哈斯肯茲笑了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羅倫斯見狀問道。

“怎麼了?”

“嗯?啊……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我總把那只狼當成小孩,現在覺得自己是不是在欺負小孩子。”

哈斯肯茲眯起眼睛眺望遠方,他的側臉,胡須的深處透出了愉快的笑意。

“同伴來自于困境。我有種自己身處于一個怪異集群的錯覺。”

“……你是指……”

“行了,你不用把話挑明。狼和羊終究是狼和羊,畢竟這是自然規律。”

哈斯肯茲猶如長長地歎息般吐了口氣,而就在他吸氣時,鍾聲響了。

牧羊犬奔跑著,將每只眼看著就要不知走向哪里的羊趕回羊群中。

哈斯肯茲凝視著這一幕。須臾過後,他扭頭看向羅倫斯。

“你又打算扭曲自然規律到什麼時候?”

羅倫斯側眼看向哈斯肯茲,但他又眯起眼睛望向牧羊犬。

羅倫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搔了搔頭。

“我是商人,所以,應該是到無利可圖的時候吧。”

這種實事求是的回答,無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像是在開玩笑。

沉默片刻,哈斯肯茲笑了起來。

“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其實不用說別人,就連我自己也是,明明是羊卻覺得那只牧羊犬很不錯。”

“為什麼要那樣問?”

哈斯肯茲咧開嘴仿佛要故意加深臉上的笑意一樣,這使他的側臉看上去就像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因為我不知該告訴誰?”

“……告訴?告訴些什麼?”

“這里是我的同伴們的聚集地,情報自然也會隨之聚攏而來。”

哈斯肯茲是羊,據說他們的同伴至今依然四散在各地。

如此一來,每當他們回歸故鄉的時候,就會帶來各地的情報。

哈斯肯茲徑直注視著羅倫斯的雙眼,他的眼神中有種只有沉澱了長年經驗的人才會有的獨特的深邃感。

“我從狼那里聽說了,你們的目的地是那片古老的土地——約伊茲,對嗎?”

“嗯,是的。”

“我聽說過這個地方。而且就是最近。”

羅倫斯沒有立刻追問,而是用目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既然知道赫籮正在尋找自己的故鄉,那麼哈斯肯茲不可能不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但話又說回來,既然他會猶豫該不該告訴赫籮,就說明這當中肯定有相應的理由。

“在我的同伴們說起某些壞消息時,曾提到過那個名字。”

羅倫斯的心跳自然而然地加快了。

因為他對那個消息也是有所耳聞。

“這個國家國王的征稅,和你們所推測的布隆德爾修道院購入的狼之骨。這些事件或許都與這件事有所聯系,也就是說——”

哈斯肯茲正說著,一股勁風襲來。地面上剛堆積下的雪花瞬間掩蓋了視野。

那一瞬間哈斯肯茲究竟做出了怎樣的表情,羅倫斯最終都不得而知。

“祝你好運。”

帶著平靜而淡然的表情,哈斯肯茲眯著眼睛注視了羅倫斯片刻。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空洞,不一會兒又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還有,多謝。”

他再次邁出腳步。

這位老練的牧羊人仿佛從來沒有意識到羅倫斯就在這里似的,開始一心一意地侍弄起他的羊群來。

羅倫斯目送哈斯肯茲的背影離開,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然後,他利落地轉過身,也邁開步子離開。

祝你好運。

這是送給旅行者的臨別贈言。

哈斯肯茲的話足以促使羅倫斯踏上旅途,而且他所說很可能確有其事。

這本是世間常有的。那些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情,往往只不過是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人們又怎會想到,某個被自己藏在心底的人居然會被卷進那些事里呢。

羅倫斯看著眼前這片反射著陽光的雪地,雙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來。

不過,事實上還有另外的理由令他做出了這樣的動作。

因為就在離羊群踏出的道路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向著分館走來。

“結果如何?”

羅倫斯開口問道。在雪中艱難前行的二人聞言停住腳步,但又立刻走了過來。他們之所以沒有踏上好走的路面,或許只是因為覺得邊踢雪邊走很有趣。

赫籮和柯爾慢慢走到羅倫斯身邊,二人的臉頰都被凍得通紅。

“怎麼樣了?”

踩在嘎吱作響的雪地上,赫籮邊走邊揚起雪花,柯爾則跟在她身後。

赫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汝覺得呢?”

“假的。”

或許是羅倫斯回答得太快,赫籮悶悶地將目光移向了他。

“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如果你流淚的話,我會不知如何是好。”

赫籮勾起唇角算是笑了笑,接著誇張地聳聳肩,用力踢了踢腿。

“無所謂,是真是假咱都不會怎麼樣。咱可是賢狼赫籮。”


不知是踢雪踢夠了,還是嫌袍子那濕透了的衣擺太重,赫籮終于踏上了那條被羊群踩結實了的路面。

接著,赫籮蹲下身子想要拍去衣擺上的雪。于是羅倫斯掀起她的頭巾,將手放在她裸露出的脖頸上。

“衣服,里外穿反了。”

他指赫籮袍子里的衣服。

羅倫斯歎了口氣,拉起站在一邊的柯爾的手。

那手冰涼,很明顯他凍僵了。

“是假的,對吧?”

之所以衣服會穿反,是因為赫籮從修道院本館往回趕時變回了狼的樣子一路奔跑的緣故吧。

赫籮如果難過,從她的耳朵和尾巴就能輕易看出。

之所以會變回狼的樣子在寒風中載著柯爾一路飛奔,是因為她心情不佳。

早知道就不擔心了。

最後還撲了個空。

“是假的。”

赫籮看著天這樣說道。

就算柯爾再直率乖巧,在面對可能被凍傷的危險時居然一絲怒意都沒有,這實在很奇怪。

在知道骨頭其實是贗品之前,赫籮一定也很害怕見到那東西吧。

“那多半是鹿骨,後腿最粗的那根,可能一直被埋在土里。”

“真可惜,開箱的那一瞬間我沒在場。”

羅倫斯這樣說道,柯爾笑了,赫籮則踩了他一腳。

和平的光景。

羅倫斯甚至希望這一幕能夠永遠重複。

“汝什麼意思,笑眯眯的真惡心。”

“沒什麼。對了,快回去吧,得往爐里添點柴燒起火來。”

赫籮有些不解,但見羅倫斯邁開了步子之後也沒繼續追問。

她拉起柯爾的手,大聲喊道。

“鍋里得放許多肉和鹽!”

羅倫斯笑她太現實,而事實上,此刻他的眼中什麼都沒有。

羅倫斯思考的都是哈斯肯茲所說的話。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就意味著羅倫斯正在窺視某個可怕東西的一角。

而事實是,他沒有告訴赫籮,而是告訴了羅倫斯。

哈斯肯茲應當守護的地方是這里。

那麼,羅倫斯呢?

腦海中浮現的,是哈斯肯茲為了守護自己和同伴們的故鄉而持杖立于羊群前的背影。

天空萬里無云,滿眼湛藍。

羅倫斯牽起兩個自己最珍視的同伴的手,回到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