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二章



直到蓮蓬頭的熱水從頭上淋下,全身凍僵的肌肉才得以恢複正常。龍兒以帶進浴室的浴巾仔細擦干身體,歎了一口氣。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眼前姑且只是解除性命危機。

「洗完澡了嗎?」更衣間傳來北村的聲音。「嗯。」如此回答的龍兒將浴巾圍在腰間,把頭露出浴室門外。

「雖然只是半干,總之我先弄干內褲與襪子。衣服……嗯……還……嗯~~嗯……」

北村以手心摸過龍兒攤在別人家中洗衣機上的牛仔褲,然後雙手抱胸低吟,偏著頭似乎無法接受。「這件好了。」他先把內褲遞給龍兒,拿起吹風機說道:

「還是再多弄一下好了。」

「夠了夠了,這樣就行,可以穿就好。」

謝了,感謝你幫我大忙。由衷感謝的龍兒低著頭,擺出相撲選手出場的姿勢,右手以手刀的形狀上下揮動。北村趁著龍兒借用浴室時,用吹風機幫龍兒把濕淋淋的衣服吹干。明明他自己也是連件外套也沒穿地便走在雪中,同樣也是全身冷透,但是一直沒有休息。龍兒始終聽見吹風機的聲音。

浸過快要結冰的河水,衣服想必沒有那麼容易干,不過接過的內褲確實如同北村所說,熱烘烘的已經干了。

「唉……感覺總算松了一口氣。濕內褲一直貼在冰冷的屁股上,感覺真的很不舒服。」

在浴巾底下穿上內褲的龍兒點點頭。北村看著他的動作開口:

「你的穿法真像准備上游泳課的女生。」

說出這句奇妙的話,北村露出笑容打算一笑置之。

「什麼……咦……?」

稍微想了一下,龍兒忍不住張大眼睛。准備上游泳課的女生?我很喜歡喔,一粒一粒的口感真是叫人忍不住──才不是在想這種事,他只是瞬間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很可怕。

「……你偷看過女生換衣服……?」

「你──在胡──嗯亂想什──麼!?」

北村拿下因為濕氣而起霧的眼鏡擦拭,同時以詭異的音調回答:

「小學沒有更衣室,所以男女生一起在教室里換衣服。」

「什、什麼嘛……害、害我瞬間真的被你嚇到。話說回來,你別一直盯著我看。我可不像你,被人看見裸體我會害羞。」

「我沒看我沒看。」

你看──我可沒在看。北村直挺挺站在龍兒眼前,故意扶著重新戴上的眼鏡,用力睜大眼鏡後頭的眼睛。「笨蛋!跟春田同等級!」龍兒也如此吐嘈。兩人開了一會兒玩笑之後。

「……逢坂不曉得換好衣服了嗎?」

「她……的頭發又長又卷,應該沒那麼快。」

他們仿佛都在找尋適當時機,小心翼翼逼近核心。

雖然不可能看穿天花板,不過兩人一起沉默看向樓上。和龍兒同樣全身濕透的大河,此刻正在二樓借用亞美房間的浴室。

在下個不停的雪中,一行人逃進川嶋家里。

這棟占地寬廣的兩層樓建築,貼著很有氣氛的磁磚。一樓住著亞美父親的哥哥與他的妻子,二樓則是改建成四間套房並排的公寓形式。亞美就是借用其中一間。公寓部分雖然獨立,但是大家會在一樓一起吃飯。根據亞美的說法,自己的房間就好像距離遠一點的小孩房。

一樓目前沒有其它人。亞美用鑰匙幫男生開門之後,就領著女生上二樓。龍兒向亞美表示借用浴室會被發現,但亞美只是簡單響應:「跟他們說是我用的就行了。毛巾之類的東西你可以自由取用。」

北村和龍兒兩人小心翼翼待在川嶋家客廳。他們希望自己不是這樣偷偷摸摸造訪,而是以亞美朋友的身分進來悠哉參觀。暖色系的燈光照射中間往上凹的天花板,花樣沙發上隨意放著抱枕、羊毛衣、雜志等等,標示每個家人的固定位子,看起來相當舒適。四面八方都感覺得到帶著家中居民溫度的生活痕跡,超越美觀建築或優雅品味。

對于受到跟蹤狂騷擾而逃離老家的亞美來說,姑且不論本人是否留意,龍兒認為這個家

不但為她提供容身之處,對她更是莫大的救贖。可是──

「……川嶋的伯伯一家回來看見我們在這里,一定會認為我們是強盜雙人組,而且還光明正大地洗澡……」

踩在舒適的厚浴墊上,龍兒不安地左右張望,整齊擺放的乾淨毛巾、化妝品、刮胡刀、牙刷和牙膏──這里盡管舒服,但是自己畢竟正在逃亡,不宜在此久留。

仿佛是受到催促,龍兒也不管牛仔褲依然冰冷潮濕,直接拿起快速套上,然後穿上T恤和連帽上衣。現在的他還無法預測未來。

「總而言之今天晚上不用擔心。亞美說屋主剛出門值夜班。」

「夜班?他們是醫生嗎?」

龍兒的腦海里一瞬間浮現母親晚上工作的臉。像是要揮去那個影像,他粗魯撥弄濕發,必須快點吹干。

「先生在大學附設醫院工作,太太則是看護,在另一個地方工作。亞美說他們在早上之前都不會回來,可以暫時放心。雖然姑且可以安心,不過……問題在我家。『那個人』到我家里來了。」

北村再度拿下蒙上一層霧的眼鏡,粗魯地用衣角擦拭鏡片。龍兒的指甲不停撥弄吹風機開關:

「……那個人,這種叫法聽起來好像有什麼內幕。」

「是有內幕啊。算是大魔王嗎?」

「出場方式也很嚇人。是搭保時捷?」

「沒錯,保時捷。而且該怎麼說,又是個孕婦。」

大河的母親來到北村家,北村對她說道:「我大概知道她會在什麼地方。我去帶她回來,您在這里等我。」離開家門便聯絡亞美和實乃梨,三個人一起到處尋找龍兒與大河。

也就是說,大河的母親目前待在北村家。北村的手機接到數通家里打來的電話。

「媽媽如果提到亞美,他們或許會找到這里。不過……算了,到時候假裝不在家就好。」

北村眯起沒戴眼鏡看起來更大的眼睛,對龍兒笑了。

「……真的很抱歉。」

直到現在龍兒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雖然像個男人用力大喊:「我要戰斗!我要逃跑!我喜歡大河!我、我、我!」結果卻是牽連周圍其它人,給朋友添麻煩,讓他們擔心之余還要出力幫忙。

龍兒摩擦眼皮低下頭,深刻地體認現狀。自己終于和大河心意相通,但是這種沉醉在兩人世界里的決心,如果少了他人的犧牲與協助就無法成立。在河邊看到亞美時,我喊了什麼?被拉上岸邊後,借用朋友的外套,最後還和大河一起躲到亞美家。

不對,如果沒有掉進河里的意外──沒跌進河里,情況就會不同嗎?我身上只有連搭公車都不夠的零錢。如果大河沒把錢弄丟──二四〇〇〇元,我們能夠逃到哪里、逃到幾時?頂多只能躲在寒酸的小旅館里一個禮拜吧?我也不曉得哪里有寒酸小旅館。可以確定會驚動警察。還有另一件不容動搖的事實──是朋友剛才到處尋找我們、擔心我們,為了我們在雪中來回奔走。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就算繼續下去也是一樣沒用,必須接受幫助,所以現在才會被溫暖的熱水澡所救。

這樣好嗎?

真的只有這種方法嗎?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不應該是這樣。」

那麼你想怎麼樣?我給你機會,說吧。就算命運之神如此問我,我仍然答不出來。

「可是、可是、該怎麼說?真的……我和大河真的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有什麼關系。」

北村用力搖頭:

「我也是有過染成金發的時候……這並不是因為你曾經為我做過什麼,所以我回報你。當然我沒忘記你為我做的,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那個。高須,我也有充分的『參戰』理由。」

朋友的話在飄著淡淡香草香氣的明亮更衣間里響起。龍兒認為朋友說的是真心話。然而即使這是北村的真心想法,也不代表我和大河可以順理成章接受他們幫助,或是牽連他們。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喉嚨深處哽著一種不舒服,仿佛漫長延續的算式,從一開始就有錯誤卻沒發現,還在繼續計算下去。想將手指仲進喉嚨催吐,但是龍兒辦不到。

「從剛才稍微聽到的內容判斷,逢坂要被她母親帶走了吧?逢坂曾說過自己百般不願意卻被迫離開這里、從我們面前消失。既然如此,這已經不只是你們的問題。逢坂也是我的朋友,這種時候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北村說得毫不猶豫:

「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不能看到彼此相愛的兩個朋友被拆散,所以我會伸出援手。」

沒有躊躇、毫不猶豫,也不誇張。

「你和逢坂總算、終于好好把話說明白了,對吧?」

龍兒誠實點頭回應。不管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他都想把此刻看見的全部心意,化為言語傳遞出去。

「……我不想和大河分開。」

龍兒撥開沾在濕冷臉頰的頭發,拼命動著笨拙的嘴:

「因為我喜歡她。」

龍兒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溫暖的指尖再度變冷,彎腰准備穿襪子。身體僵硬讓他站不穩,沒辦法一下子穿上。

北村也能理解吧。

大河喜歡北村的心意絕無虛假。而自己也希望大河和北村能夠順利──「不順利比較好」的想法,搞不好曾經在心中夠不到的地方強烈震蕩,這一點也是毫無虛假。我對櫛枝實乃梨的心意當然同樣不假。這些不是錯誤,只是曾經全力活過、過往的瞬間。

這樣活下來,現在才能在這里。不過到達這里並非易事,往往會弄得腳步蹣跚、傷痕累累,仿佛一塊滿身瘡痍的破布。即使如此,仍然走過已逝的過去活下來。不光是自己,龍兒認為現在活著的每個人,都曾經為了「現在」殘破不堪,還是努力走了過來。

到了現在,自己在這里喜歡大河。

「既然如此就別離開她。」

北村重新戴上眼鏡,以宏亮的聲音簡短有力地說道:

「我會全力支持你們。」

我們活在當下,擁有同樣的現在。北村的確是我的戰友,可是黑暗的不安此刻仍然席卷我的心。把朋友拉進自己的戰場真的好嗎?龍兒目前還是找不到答案。

「……不過我有點覺得……自己的作戰方式似乎錯了。」

「好好思考吧。我絕對站在你這邊。」

龍兒用吹風機吹干頭發這段期間,北村一直沉默等待。頭發雖然干了,映在鏡子里的自己看來莫名緊繃,簡直就像怯生生的流氓──不對,是怯生生的小動物。

龍兒穿上濕透的運動鞋,用借來的鑰匙將一樓鎖上,兩人一起往二樓亞美的房間走去。他們敲過門,聽到亞美的聲音:「門沒鎖,進來吧,」便進入房間。

「唉呀,這是岩石吧。根本不是食物的硬度。」

「妳放了什麼東西進去?什麼目的?目標是誰?」

「怪了……我明明只是把巧克力融化之後重新凝固而已……」

「真是奇跡的化學變化。連可可粉都感到驚訝吧。」


「這已經算是武器了。拿這個應該可以暗殺兩、三個人。」

「奇怪,為什麼會變這樣……」

一進門就看見三個女生窩在暖桌的旁邊,將巧克力擺在桌上發出感慨。那是大河親手做給亞美的巧克力。龍兒也看到上面印著三個齒痕。

實乃梨轉頭看向龍兒和北村,皺起眉頭說道:

「這個真的很厲害。剛剛想說吃點甜的東西,一咬下去才發現沒人咬得動。令人發狂的強度,可謂狂度(注:日文的「強度」與「狂度」發音相同)。」

亞美接著說道:

「唔!高須同學都是河水臭味!那條河果然很髒~~!」

「很髒啊,白天看來就很渾濁。啊啊,我的二四〇〇〇元沉下去了……」

大河穿著向亞美借來的成套可愛運動服,望著龍兒一臉正經:

「剛才要是再拼一點,搞不好可以撿到。」

「妳……說那是什麼話……再說為什麼只有妳借到漂亮衣服……!」

「唉呀,因為我想龍兒應該穿不下。」

「不用了!妳穿來的衣服呢!?」

在那邊。大河連肩膀也縮進暖桌里,用下巴指向房間角落。外套姑且用衣架晾起,但其他衣服則是濕淋淋塞在塑料袋里。

「喔喔喔……」

龍兒差點被怒濤一般的現實感受淹沒,思考像是被掃平、遭大力沖走,這股壓倒性的真實感是怎麼回事?無論自己如何煩惱、如何思考、隨波逐流,脫下的衣服正在一點一點腐爛,連這個瞬間也是。

「總之不要站著,進來暖桌吧。佑作也是。你們兩個應該可以擠一擠吧?」

亞美將暖桌空下來那邊的被子稍微拉起。

窗簾長度有些不夠,距離地面還有幾公分的縫隙。家具的大部分都是金屬鐵架。小電視、成堆雜志、iPod專用喇叭、名牌包包等東西全部亂七八糟堆在鐵架上。因此亞美的房間充滿暫時居住的感覺。

「……沒有床鋪,妳睡哪里?」

「打地鋪。暖桌拿出來時,睡鋪就收進櫥櫃里。」

「也沒有書桌。」

「有啊,這個。」

亞美整個人縮在暖桌里,用手心拍拍暖桌的桌面。

沒床、沒書桌,想不到這麼普通……龍兒環顧四坪大的套房,以奇妙的語調說著。亞美對他點頭說道:

「別擔心,我的老家可是時尚……話說回來,這家伙睡著了。」

身旁的大河連腦袋都縮進暖桌里,用頭頂著實乃梨的腰,縮成一團發出打呼聲。

「應該很累吧。就讓她睡一下。」

聽到北村的話,原本准備搖醒大河的亞美縮回手。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著大河的聲音仿佛是在確認。接著實乃梨率先開口:

「那個,剛剛大河和我們聊天時,我沒有問她。」

她稍微壓低音量,一邊玩弄連帽上衣的繩子,一邊盯著暖桌上某人吃剩的橘子皮:

「就是,呃……大河和母親的情況很不妙吧?她討厭母親再婚的對象,也討厭母親……是這樣嗎?」

「那當然。」亞美斜眼看著實乃梨的側臉,代替大河回答:

「從父母離婚時她是跟著父親,就可以推知一二吧?一般說來,雖說雙方都有責任,不過女孩子通常跟著母親。既然她不是跟著母親──我說妳一直自稱她的好朋友,怎麼好像不是很了解老虎的情況?」

「我曾經和大河因為老頭……大河父親的事大吵一架。後來雖然重修舊好,不過家里的事似乎成了不可觸碰的禁忌。」

龍兒突然想起一件詭異的事。大河在聖誕節發表好孩子宣言之後,曾經送給爸爸和再婚對象耶誕禮物,記得當時沒看到送給母親的禮物。至少大河所准備的東西里,沒出現寫有類似母親名字的禮物。大河甚至不知道母親懷孕。還有──對了,在校慶遭到父親狠狠背叛時、和狩野堇打架而停學時,大河都未曾向母親求助。校外教學受傷時母親會現身,也不是她主動找來的。

龍兒不知道大河是不想向她求助,或者基于某些原因不願向她求助。總而言之,她們母女之間的裂縫,或許比想象中來得嚴重。

「不管怎麼說,老虎個人是因為不想離開高須同學而逃亡的,對吧?因為跟著母親,就必須和高須同學分開了……趁著這家伙睡著我才說──」

亞美稍微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大河後腦勺,刻意壓低聲音。她似乎有些猶豫,視線略過坐在正前方的龍兒下巴:

「高須同學想必已經有所覺悟,才會搞成現在這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認為你們兩人准備要做的事太過不切實際。」

我要繼續和龍兒一起逃亡,然後和龍兒結婚。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人反對我們在一起。就算我們還是小孩子,也無法將我們拆散──亞美似乎在回想大河說的話,大眼睛里帶有情緒波動。龍兒看著亞美的表情,沒有開口的他心想: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龍兒之所以存在這里,正是因為泰子過去做出不切實際的事。泰子懷孕之後離家出走、生下小孩,十八年來與父母親切斷一切聯系,獨自將龍兒撫養長大。因此龍兒能以自身的存在來證明即使是高中生,只要真心想逃,還是能夠成功。所以龍兒知道自己辦得到。

亞美當然不知道這些事,繼續說道:

「說起來就算真的私奔成功、結了婚,一定就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嗎?高須同學和老虎決定兩個人一起生活固然好,不過該怎麼說,因為家長要拆散你們,因此你們打算逃到十八歲生日那天,取得結婚的正當性?得到權威人士的保證?認為這樣做家長就會放棄離開?鏘鏘!這樣?啊──啊──真是夠了,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總之你們抱怨大人、無視大人並且決定舍棄他們,這樣真的好嗎?話說回來,誇下海口說等我成為大人之後怎樣怎樣,然後再向大人、老虎的父母反擊,認為這樣就能解決事情……根本就是小鬼的做法吧?只要合自己的意就好?」

龍兒沒有回嘴,視線看向自己的指尖。亞美說得沒錯。

問題是龍兒不斷想起自己親眼所見的泰子生活方式。那就是范本,而且龍兒准備照著做。另一方面,他又同時覺得自己是泰子自私生活方式下的受害者。

泰子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于是利用龍兒的人生打算挽回。龍兒心想,既然這樣,我要逃跑又有什麼不對?

我體貼配合每個人,壓抑自己的希望,認為只要按照周遭人們的期待行動就行了。可是周圍的大人只想隨著自己高興操縱我。發現這一點之後,我無法響應期待,當然也不想將一切一刀兩斷。但是既然我討厭周圍每個人為了自己而控制我,難道我不能堅持離開他們嗎?如果我不能帶著大河遠離周遭,過著只屬于我們的人生,我就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人生,也無法成為大人。

接下來或許將演變成兩人休學,然後一邊工作一邊生活的狀況,也許再也不會和泰子見面。這雖然不是自己的希望,但是龍兒也不打算讓泰子撫養大河和自己。

「……高須和逢坂如果已經下定決心,並且決定貫徹到底,我會盡我的全力加以支授。只要是幫得上的忙我都幫。」

北村離開擠到有些悶熱的暖桌,伸展背部坐在亞美的韻律球上。他和轉頭仰望的龍兒四目相接,不由得聳肩掩飾自己的害羞:

「聽到你說你們打算突破萬難結婚時,我真的好高興。這個做法的確不合規矩,世人來看也認為太早,但那又有什麼關系!」

不愧是北村,即使高舉雙手坐在韻律球上,仍然能夠保持平衡,毫不動搖。

「櫛枝不是說過自己的幸福要由自己決定?我也是同樣想法,我的幸福由我自己決定。高須和逢坂也要靠自己決定自己的幸福,然後緊緊抓住!我也一樣笨拙,但是再笨拙的家伙總有一天必定能夠抓住幸福!不管過程有多麼手忙腳亂或是搞得亂七八糟都無所謂。有什麼關系!只要最後幸福就好!」

「雖然不是多數表決,不過──」亞美邊說邊豎起雙手食指:

「反對一票,贊成一票,我和佑作各一票,最後關鍵是妳。妳有什麼看法?」

實乃梨瞬間停下玩弄橘子皮的動作,低著頭對亞美的臉伸出手,仿佛在說等一下。另一只手遮住自己低下的臉。

「櫛枝……」

龍兒忍不住湊近看著她,內心思考: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就連實乃梨也受到影響,說不出話來嗎?亞美也稍微噘起嘴巴,和龍兒一起彎腰望著實乃梨的臉。結果──

「……噗哈!」

「噗呼呼!」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對、對不起……有點太大……」

橘子塞在實乃梨的嘴巴里,正好牢牢卡住張到最大的口腔,不留縫隙的緊密程度甚至讓她無法咀嚼。實乃梨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橙色果汁流到下巴。「等一下、等一下。」她邊說邊拼命地想把橘子吞下去,仿佛咽下整只老鼠的蛇一樣硬是塞進喉嚨,然後終于──

「哇啊啊,嚇死我了……沒想到我的嘴巴比想象中來得小……」

喝了口茶、調整一下呼吸之後,實乃梨說出似乎早就決定好要說的話:

「我呢──」

看了睡著的大河一眼之後繼續說道:

「我認為大河的母親就這樣把她帶走非常不講理,我不認同也不想和大河分開,更不希望大河傷心,也不希望高須同學傷心。不希望,或者也可以說是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這個世上沒有所謂『正確』的事,人類沒有資格決定自己做的事絕對正確或不正確。我只是選擇讓我最喜歡、最重要的大河和高須同學不會難過的方法。我贊成現在暫時逃走。」

[插圖037]

「話是這麼說的嗎!?」

亞美焦急地放大音量:

「如果老虎不在,我也會傷心啊!也希望想辦法啊!可是!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我明白亞美想要表達什麼,不過亞美可能不知道,大河家的父母基本上是──」

垃圾。

──她八成想這麼說。龍兒看著實乃梨突然結巴的嘴巴,心里冒出這個想法。不過在緊要關頭踩煞車,沒稱呼好朋友的父母親是「垃圾」或許是正確選擇。

大河不曉得在何時已經醒來,嬌小的肩膀從暖桌里鑽出來,用手指梳了一下沾在臉上和肩膀的柔軟長發:

「……小實,後面的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大河和平常玩鬧時一樣,用頭磨蹭實乃梨的肩膀。實乃梨也以量體溫的動作,將自己的額頭貼近大河,一時之間雖然不甘願地咬住嘴唇,最後還是輕輕點頭說聲:「真的對不起。」聲音雖小,但是龍兒也聽見了。

「我知道蠢蛋吉擔心我們。」

暖桌的熱度讓大河的臉變得通紅,眼眶也被染紅:

「再說,媽……臭老太婆……那個女人……媽媽是來幫我的,我也明白。我想她是打算盡她身為人母的責任。可是媽媽離婚時把我留下,自己跑去男人那里,我實在忘不掉這件事。現在她肚子里又有小孩,那是她自己選擇、所愛之人的小孩,而我是媽媽拋棄之人的小孩……無論如何,我無法奢望媽媽能夠如同期待一般愛我。雖然她是來幫我,可是只要我一有期待就會落空、就會事與願違,太常遇到這種情形,我都已經習慣了。我知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絕對無法得到。在某個角度上來說,我是一路接受這種教育長大。可是──」

與沉痛的發言相反,大河臉上帶有淺淺的笑容。然後她看看亞美、看看北村、看看實乃梨,最後與龍兒對上視線:

「……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溫柔,了解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我像中毒一樣不想離開他。他是有點怪的家伙,但是我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說話方式、他吃東西時張開嘴巴的樣子。喜歡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不過事實上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

龍兒撐著臉頰的手肘依照慣例滑開。「一點也不重要啊?」實乃梨小聲吐嘈。「不重要。」大河點頭回應。北村只是沉默不語,亞美則是皺著眉頭。

「我只想一直看著他,永遠記得他,永遠。事實上光是看到他就會怦然心動、心跳不已,但是我還是想看。光是靠近,腦袋就會變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變成這樣,自己也阻止不了,即使心里告訴自己要停止、要停止、不能這樣,但是完全沒用……必須停止的原因,主要是因為那個男孩另有喜歡的女孩,而那個女孩也喜歡男孩。這一切雖然是事實,卻基于友情與信義等原因遭到遮蔽。而真正讓我挪開視線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不能抱持期望,一旦期望一切就會全部毀壞。已經與龍兒不喜歡我,或是我不想嫉妒小實這些『現實』無關,只要我一有所期待、真心想要伸手抓住什麼的瞬間,就像魔法真的存在,全部都會破滅──這種想法雖然很蠢,但是我真的這麼認為。」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大河輕聲換氣:

「我現在仍然隱約有這種想法,不過已經停不下來。我是真心想抓住龍兒,或許逢坂家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毀滅吧。這一切都要怪我。」

「沒那種事!」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哪有那種事!」

「妳是笨蛋嗎!?」

四個人一起吐嘈,最後是由實乃梨的戳眼攻擊收尾。「啊……不小心戳太深了……對不起……怎麼辦……」大河按著雙眼趴在暖桌上:

「……這種小事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保持趴倒的姿勢,大河以含糊的聲音開口:

「我也要戰斗。如果想要和龍兒在一起的想法會讓這個世界毀滅,無論到哪里,就算離開這個世界,我也要生存下去,絕不認輸,不放棄龍兒。還有,我也不放棄小實、北村同學……以及蠢蛋吉,因為我喜歡你們,無論是多麼嚴重的毀滅、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也不會忘記自己喜歡的人。」

龍兒凝視自己面前的發旋,心里想著該說些什麼。什麼樣的話能夠更有力量、更確實地傳達我的覺悟與想法給大河還有大家呢?

想了一下,龍兒半開玩笑地開口:

「……那麼妳……准備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嗎……?」

高須……

高須同學……

高須同學……

你這家伙……

感覺冷是因為下雪的關系?跌進河里的關系?或是因為充滿這個房間的空氣溫度?叫人忍不住環顧四周的冰冷沉默整整經過五秒──

「唔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惡心死啦啊啊~~~~」

「……有到哭出來的地步嗎……」

亞美刻意以吟詩般的語氣發出精彩長音之後掉下眼淚。斜眼看著她的龍兒認為只是平常那種厭惡又刻意的百分之百假哭,卻遭到亞美泛紅的眼睛瞪視:

「慘了,停不下來啦~~~~~~~~呼啊~~媽~~~~~~媽……」

「……有這麼誇張嗎……」

這下子知道比起之前說過的壞話、毒舌言語,到頭來還是簡單的冷笑話攻擊最有效。亞美起身說道:

「這個給你,快走吧~~~~~~~~」

「喔……!」

亞美從鐵架上的LV鑰匙包上拆下一把鑰匙拋給龍兒,龍兒勉強接過一看,那把老舊泛黃的鑰匙似曾相識。

「……這該不會是、別墅的?」

「對。」

亞美擤過鼻子,歎了口氣,輕輕擦去臉頰的淚水,像是在避免摩擦肌膚:

「有電,不過沒瓦斯。打開水表箱的開關就有水。不過用了之後多少會留下證據。」

龍兒看著大河的臉,大河也猶豫地看著龍兒,兩人舉棋不定──

「……我們不能這樣。麻煩妳到這種地步,實在是說不過去──」

龍兒打算把鑰匙還給亞美,但是亞美卻把手伸到背後,不肯收下:

「不然你們打算怎麼辦?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你們兩個不是決定私奔了?既然如此,哪管難看、給人添麻煩,都應該不顧一切逃走啊!我又沒叫你們住一輩子!打工也需要住的地方吧!如果你們不打算去也沒關系,總之為了保險起見,先把鑰匙帶著吧!」

──這件事如果曝光,亞美會遭到怎樣的責罵?

思考所有可能性之後,龍兒無法將那把鑰匙收進口袋,只能像個電池用盡的機器人停止動作。警察找上門之後,一且知道是亞美提供躲藏的地方,她八成會受到與離家出走的我們相同……搞不好會受到比我們更嚴厲的懲罰,甚至被當成教唆者。

亞美已經有所覺悟了嗎?亞美這家伙,熱烈憾動心靈的「情感」力量總是這麼驚人。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關系!」

真的好嗎?

「呃……『至少傳個簡訊回家吧。我很擔心。』我媽媽傳來的。今晚差不多該就此告一段落了。他們說不定會到這里。你們要直接離開嗎?」

「……即使要去亞美家的別墅,恐怕已經趕不上電車。暑假去的時候我就查過時刻表,如果沒記錯,晚上很早就沒車了。若是直接從這里出發……」

「我和龍兒都沒錢。」

「我借你們。啊、不過恐怕真的沒車了。等我一下,我記得可以用手機查時刻表。」

「……不,沒關系,不用查了。」

龍兒對拿出手機的亞美如此說道,然後看向大河:

「大河,我們先各自回家一趟。我回家拿錢。妳明天想辦法來學校。拜托母親至少讓妳在最後能到班上露個臉,可以嗎?」

「……我不確定。媽媽本來還說退學申請書只要用郵寄的就可以,不過……如果我跟她說想直接交給班導,或許可行……你打算怎麼對泰泰說?」

大河面前的龍兒頓時語塞。回家之後泰子在家吧?聽說只有大河的母親待在北村家里,所以泰子應該和龍兒吵架之後便一個人回家。可能去上班了。

「……我想她應該去上班了。不過──」

如果她在家──怎麼辦?該說什麼?總不能什麼都不交待,明天直接從學校消失吧。

「你一定要為剛剛說的話好好道歉,一筆勾銷才行。然後向泰泰說明我們的事,取得她的諒解。泰泰一定能夠理解,她會站在我們這邊。」

她不會懂,也不可能站在我們這邊。龍兒心里雖然這麼想,但是沒有告訴大河,只是偏著頭含糊帶過。泰子的自私便是要對抗的敵人,甚至已經到了只有逃走的地步。龍兒必須為此一戰,只有盡可能試著讓一切順利。

有時會面臨催促,但也只有掙紮前進。

眾人一起走出門外,發現雪已經停了。

柏油路面上的透明積雪頂多一、兩公分,只要氣溫稍微上升,或是用鞋子一踩,馬上就

會融化。

所有人立刻注意到距離亞美家幾步,十字路口的黑色保時捷。低底盤的獨特造型跑車滑過眾人身邊停在路邊,大河的母親沒把引擎熄火,便下車走近大河:

「JUICYCOUTURE.」

她抓住亞美借給大河的連帽上衣後領,看了看標簽。她的眼神總是讓人覺得冷漠,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在夜里看來也是淺灰色的關系。

「川嶋同學是哪位?是妳嗎?」

她的視線看過龍兒、北村、實乃梨之後,停在亞美臉上:

「這件衣服不便宜。我付錢給妳。」

「咦?呃,沒關系!請不用放在心上~~!」

亞美以平常的做作女風格揮揮手,但是大河母親從小型手拿包里掏出錢包的手勢毫不遲疑,讓人聯想到跑車的流線外型與強硬作風。

「這樣夠不夠?」

「呃,其實那不是我……應該說是父母買給我的──」

「那麼請把錢交給妳的父母親。」

亞美手上拿著五〇〇〇〇元。龍兒也不曉得那個金額適不適當,但是看樣子她打算用這筆錢買下這件衣服。她打算將大河的痕跡全部抹去。

龍兒忍不住想到清除廢棄巢穴四周幼狐痕跡的母狐狸,牠以尖銳的爪子消除痕跡,又拍又踢避免留下氣味。

「走吧。」

大河不安地再次回頭。

看看北村──他的身分支持大河的每一天,是大河懂憬的對象。大河看著他的臉。

看看亞美──互相對抗、互相爭辯、互相動口又動手,但是一回神才發現她們已經變成好朋友。大河看著她的臉。

看看實乃梨──她最喜歡的朋友。

接著人河看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戀人。

「保──保重了。」

龍兒聽見大河的話,忍不住輕輕發抖。

知道這是演戲、是一時的別離,但是反而讓他感到害怕。如果這次真是永別,那該怎麼辦?「喔。」龍兒一邊揮手回答,同時克制自己飛奔過去的沖動。

追上去比較好嗎?如果現在讓她走,會不會真的變成最後一面?既然如此,是不是現在立刻抓住她的手逃走比較好?

可是車子仿佛切斷他此刻的猶豫,發出高亢的關門聲。透過充滿霧氣的車窗無法窺見車內情況,大河就這樣與母親搭著車子離開,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實乃梨也差點飛奔出去,但是她和身旁同樣蓄勢待發的龍兒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互相牽制,兩個人拼命忍住。

「應該……不要緊吧……」

北村喃喃說出這幾個字。

「一定不要緊的。因為老虎看起來雖然走了,其實她還在這里。」

聽到亞美的話,實乃梨也點頭同意。

﹡﹡﹡

少了雙鞋的玄關、無人在家的寒冷與黑暗、關起的窗簾、竄上腳底的冰冷安靜──這些都是泰子外出工作時,家里理所當然的景象。踏入寒意刺骨,因為外頭下雪而感覺潮濕的黑暗,龍兒緩緩轉頭看向四周。

一開始發現不對勁,是他注意到鳥籠不在原本應該的位置。

他看過自己房間,也看了泰子房間,確定鳥籠的確消失。龍兒甚至忘了換下濕答答的衣服,在2DK的家里來回走動。心中決定與其繼續煩惱,不如直接詢問,于是打電話到店里。當他表明自己是泰子的兒子時,聽到對方反問:「媽媽身體要不要緊?她會休息到什麼時候?」龍兒才知道泰子沒去上班。直到放下電話打算去問房東,才注意到放置在矮飯桌正中央的東西。有著松鼠標志的通訊行便條紙上寫著一個住址。

上面寫著最近的車站,也寫有電話。旁邊是耶誕舞會時戴過的手表。


「……」

龍兒喉嚨發出奇異的聲音。

還來不及想這是什麼,他便已經明白。原本還在思考自己離家出走,拋棄泰子獨立生活,這樣真的好嗎?真的是大人的做法嗎?可是要對抗大人,唯有這個辦法,所以還是必須舍棄家人,和大河……可是……沒有什麼可是,根本不需要煩惱。

因為被舍棄的人是我。

這次泰子回到自己舍棄的娘家,舍棄了龍兒。

「啊。」

沒有感想,只有一片空白的腦袋。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母子?

我們母子還真像,一旦被追得窮途末路就想要丟下對方逃走,這點實在很像。該不會是看誰先拋棄誰、誰先逃跑誰贏、誰被拋棄誰輸吧?真沒想到她會立刻變臉,趁著今晚帶著家中寵物小鸚一起走。原來我才是輸家。

龍兒跪了下來──應該說沒有必要繼續站著。等龍兒注意到時,自己已經跌坐在榻榻米上。他逐漸弄不清楚自己在看、在聽、在做、在想什麼,試著呼吸幾次。長長呼出的氣息細微顫抖,變得斷斷續續。

又要從這里開始嗎?

他也不曉得自己從哪里想到這句話。「又要從這里開始嗎?」只是不斷重複。「又要從這里開始嗎?」他甚至忘了眨眼,或許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已經累到極點、渾身無力。明明如此,又要從這里──脊髓仿佛一節一節遭到擊碎,「喀嚓、喀嚓!」逐漸崩塌,就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又要將一切打碎,從屈膝開始嗎?

要重複幾次才夠?

滴答、滴答──龍兒這才注意到手表發出的微弱聲音。秒針每動一下,就會發出輕巧的聲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人的氣勢因為他撞到紙拉門而停止。

「又要從這里開始了嗎!?」

龍兒趁勢翻倒矮飯桌,轉身抓著腳跪在地上,以全身的力量碰撞牆壁、雙手敲打榻榻米、抱著頭、揪著臉,附近沒有其它東西可打,只好毆打自己的大腿:

「為什麼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鬧、了!又要、從、這種事、做起了嗎……還要……繼續下去嗎……!?」

龍兒扭動身體發出尖銳的叫聲,抓住自己的身體。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夜晚、這樣仿佛遭到撕碎的痛哭夜晚,才能抵達終點?這樣傷痕累累的局面,到底能不能夠結束?

「大河……大河!大河────────!」

龍兒放開喉嚨像個嬰兒一樣哭喊。過來!拜托妳過來我身邊!龍兒不斷重複傳達不了的吶喊,倒在榻榻米上。

──這就是大河所說的「大毀滅」嗎?

只要想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只要奢望,就會摧毀一切。是這樣嗎?我雖然被母親拋棄,但是我原本就沒資格受傷,因為本來是我打算拋棄母親逃走。

沒錯,結果只是自己希望的事實現了。這不正是我原本希望的?

龍兒拼命抬起扭曲的臉,環視寂靜無聲的客廳慘狀。他要親眼看看願望實現之後的結果。矮飯桌的桌腳撞到紙拉門,把門弄歪了。除此之外──

「……啊……啊啊……!」

看到門上有一個被手表打穿的洞。

「……大河……!」

龍兒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把臉埋進雙腿的膝蓋之間。這是自己造成的。龍兒放聲大哭。手表打穿的地方,正是大河在春天第一次襲擊這個家時弄出來的洞。洞上用給北村的情書信封剪出的花瓣形狀貼上,原本寒酸的紙拉門因為那抹櫻色變得莫名優雅,和這間老舊租屋十分搭調,龍兒非常喜歡,所以即使後來有無數次換紙的機會,龍兒總是會找借口維持現狀。沒想到現在會被手表打穿一個洞。

這樣一來,大河存在的痕跡又少了一個。

會不會愈喊她的名字,她就離我愈遠?

我不要。龍兒拼命在腦海中描繪、想象自己牽著大河的小手,兩個人一起跑向某處。跑著跑著,身後的地面不斷碎裂坍塌,逼得他們不得不繼續逃跑──結果就連想象的世界也逐漸崩塌嗎?

喊到喉嚨沙啞,龍兒咳個不停。

如果這就是因果報應,真是報應得夠徹底啊,真的……在龍兒疲倦到關閉電源的大腦角落有了這個想法。

舍棄父母的泰子在此舍棄龍兒。因為若是不這麼做,龍兒便會舍棄泰子。龍兒的小孩一定也會舍棄龍兒吧。若非如此,就是龍兒舍棄小孩。而那個孩子也會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

既然我是這樣活下來,或許就該面對這樣的命運。大河也被父母親舍棄,于是她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羈絆總是這樣切斷,與情愛無關,只是連鎖效應不斷持續,舍棄人的一方被舍棄,被舍棄的一方舍棄人──就是這種模式。

因為我們不知道世代羈絆連系的方法。

于是龍兒慢慢發現。自己原本打算拋棄泰子,卻早先一步遭到拋棄,原來被留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悲傷。看得見的,是悲傷。不只是此刻現在的悲傷,還有過去與未來,能夠看到這股悲傷即將連綿不絕持續下去,這一點才叫人悲傷。

龍兒也看見與大河一起逃走的結局,那里也有悲傷存在。

與自己一起私奔的未來,大河會悲傷。然後她一定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于是在她強力主張自已沒有放棄,但卻放棄與父母的羈絆之後,大河的雙眼最後看到的是悲傷。

原來如此。龍兒一個人獨自落淚。沒有任何人看見,只是任由淚水繼續沾濕雙頰,已經到了無力拭淚的地步。

大河因為害怕一切崩解、為了守住對我的愛,而選擇割舍對父母的愛,將之當成祭品奉獻出去,選擇對高須龍兒的愛。我不清楚大河是否有意這麼做,不過……原來如此。

我要把大河帶到哪里去?想讓她看見什麼?對于拋開一切之後得到的人生,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終點?

根本沒有毀滅這回事!期望不是壞事!龍兒很想這麼說,但是龍兒自己就像揮舞鐮刀破壞世界的死神。而且說不定就連為了我們粉身碎骨的朋友,也會成為毀滅的一部分。

被卷入這場騷動,出力協助龍兒與大河私奔,這些朋友說出「只要你們能夠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的同時,也不知不覺把自己擺進悲傷的連鎖之中。

不能害他們受到牽連,所以我不能這麼做。我是愚蠢到不知道自己能耐的小鬼,我是只有外表長大的半吊子,我真的有能力就這樣帶著大河離開、消失嗎?我也害怕自身的愚昧。

「……我果然……做錯了嗎……」

龍兒詢問的對象是大河。

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有如沉在水底──原來我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一直長眠于這個比凍結的冰河更深、光線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下嗎?不過這里很安全。用身體保護著頭縮成一團,龍兒一直沉在這里。感覺總算、總算在剛才吐出一口氣。

大河。

呼喚那個人的聲音與氣泡一同浮起。眼皮仿佛堅硬的鱗片,為了追逐氣泡而睜開,沉重的腦袋終于能夠抬起。伸手扶著榻榻米起身,龍兒從長眠之中醒來,以四肢的爪子抓住水底,扭動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巨軀。

睜開射出強光的雙眼,龍之子小心翼翼往上浮。

撥動沉重的水、搖擺尾巴,追逐自己吐出的氣泡,一點一滴提升速度。

(上升、上升、再快一點。)

在2DK的客廳里、自己發狂打翻的矮飯桌前,龍兒拭去淚水,單膝跪地緩緩起身。他移動雙腿走向盥洗室,用足以讓人凍僵的冰水洗臉,然後拿起毛巾擦拭,脫去發出異臭的衣服放入洗衣籃。

脫掉內衣褲,換上乾淨的家居服。龍兒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視鏡中通紅的臉。

(──必須更快一點浮上水面。)

躍然而上的身體拱起水面,濺起白色的泡沫,分開的海面立著轟然的水柱。巨大影子在海上延伸,飛沫化成豪雨落下,海嘯削開大陸,誕生許多新的島嶼。接著他以四肢奔向天空,一口氣貫穿白云。吞下雷電的他甚至學會如何飛翔。

這個世上有想見的東西,于是他開始尋找。此刻龍兒的想象力已經能夠躍上平流層。

(吃飯。先吃飯再說。該去哪里?去哪里才好?有大天窗的大理石房間,里面掛著紅色窗簾,房內還有暖爐……不,要能夠看到東京鐵塔的夜景……或是彩虹大橋的夜景比較好?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一定很美。在星空底下也不賴。干脆去月球、火星、木星……還是地球好。我想看到彩虹……有大瀑布的水花飛濺,就能夠制造彩虹。天空是……我喜歡夕陽西下的天空。)

嘿咻──龍兒用力將弄翻的矮飯桌扶正抱起,避免摩擦榻榻米,將它輕輕搬回原本的位置。座墊也放回各自的位置,依序是我的、泰子的、大河的。然後配合桌子角度將電視遙控器擺在右邊。

(紅色的夕陽。太陽是金色,灰色云端有如燃燒一般發光。那朵云的底下正在下雨。把一張大、超大的餐桌擺在……海邊的……不好,還是黃昏時刻的熱帶大草原正中央。遠處有瀑布和彩虹,犀牛和長頸鹿慢慢走過。)

龍兒的手用力左右擺動,將矮飯桌擦亮。

(桌布一定要純白色。)

攤開包袱,龍兒看見熱帶草原的熱風吹漲桌布。草原海洋的波浪層層相連直到天邊。遠處傳來野獸的叫聲,鳥類振翅──龍兒總是在電視櫃備有數根高須棒,方便隨時想要清理時取用。他從筆筒里拿出一根割過電視下方,那里經常有被靜電吸引的細小灰塵。龍兒笑了。

(餐前酒,先端出甜水果酒。梅酒……太普通了。草莓酒或無花果酒比較好。用可以看見紅色夕陽的透明小玻璃杯飲用。)

龍兒就這樣蹲在電視櫃旁邊,眼睛有如老練的獵人閃閃發光。他的目標是電視後面電線交纏的插頭四周。無論龍兒怎麼注意,不知打從哪來的塵埃總是馬上讓那里變得一片白。

喝喝喝──龍兒露出門牙,以高須棒較細的那頭來回戳刺。首先把眼睛看得見的灰塵簡單去除,不過關鍵要看接下來的動作。先把插頭全部小心拔下來拉出,「喔!」不禁發出叫聲。隱藏其中的灰塵紛紛掉落,他趕緊用抹布快速擦去。

(接著是湯、前菜……等等,不能一個人一個人服務喔?)

在大家還沒坐上大草原的餐桌前,一切都無法開始。

大河一定會嘟嘴抱怨有蚊子、有動物的氣味:「那邊好像有什麼動物大便!真是看不下去!龍兒!讓時光倒轉,在我看到它之前收拾!」她旁邊的實乃梨則是會說:「牠們是動物嘛,有大便也是很正常的。」……看到站著忙東忙西的龍兒,她會離座幫忙。至于亞美──「唉呀呀,實乃梨好、體、貼~~你們兩個感覺很可疑耶?」她將香奈兒包包擺在大腿上,漂亮的臉蛋帶有壞心的表情。「趕上了!抱歉、我遲到了!學生會的工作太忙!啊!」……急急忙忙趕來很有誠意,可是北村不要脫衣服啊!?餐桌還有空位。「櫛枝~~等一下吃大便時,不要咖哩~~咖哩~~亂喊喔!」看來春田想吃咖哩。能登則是有點幾分靜不下心。啊啊,原來如此。他在意坐在亞美旁邊聊天的香椎和木原。主動找她們說話就好了吧。

「……唔喔。喔、喔、喔……唔哇哇……」

插頭的金屬片之間也卡有灰塵。聽說只要靜電發出的火花引燃灰塵,就會釀成火災。龍兒巧妙操縱握短的高須棒,盤坐在地仔細打掃,連小地方也不放過。

吹過大草原的風撫過腦後的頭發。轉頭發現2DK的屋里出現無邊無際的草原。

法國菜?意大利菜?中國菜?干脆吃日本料理吧。端出一大鍋的煮芋頭,說不定大家會很興奮。一整排的蒸籠不斷冒著水蒸氣,拼命蒸熱小點心。里面有肉丸子的意大利面,加上滿滿起司的焗烤。煮得很干的海鮮雜燴湯。大碗里裝有滿到快掉出來的巴伐利亞布丁。裝飾著含羞草的蛋糕塔。也煮了白飯,因為再怎麼說還是少不了咖哩。春田鼓掌歡迎咖哩進場。

巨大餐桌旁有狩野堇的身影,北村起身准備幫她拿看起來很沉重的行李箱。戀窪老師也在同學的鼓噪下盛裝前來。小鸚也乖乖待在盤子邊,還有房東也來了。泰子當然也在。假裝搭乘進口車的逢坂陸郎徒步前來,不曾見面的夕也和他在一起。大河的母親、再婚對象,還有已經出生的健康寶寶也在場。泰子的父母也來了。還有腹部塞著雜志、戴著金光閃閃勞力士手表的龍兒父親也來了。過去分開無法再見、未來將會遇見的人們全都來了。

大家都圍在龍兒的餐桌旁邊。

所有人開懷大笑。因為大家都在,最疼愛的大河才能夠在龍兒的世界中心大笑。大河笑了,龍兒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放聲歡笑。

大河喜歡的人們一個也沒少,都在這個世界笑著。非得這樣才行。希望和大河一起度過的明天是這個模樣。龍兒的期望只有這麼一個。

「……好!」

插頭周圍全都清理乾淨,龍兒伸手將抹布翻面,跪在地上用力擦拭電視櫃。走進盥洗室、洗淨抹布擰干之後,開始擦起洗臉台。然後跪下擦地板,再一次清洗抹布。

「上吧!」

龍兒趴在小得可憐的木板走廊上,雙手推著抹布准備擦地。「預備──」屏息,「出發!」開始擦地板。他以沒穿鞋的腳一口氣擦到廚房角落,用手仔細擦過牆邊。轉過方向往回擦,一直線擦到玄關。

全部都是我的期望。

作夢有什麼不對?懷抱希望有罪嗎?

少一個人都不行。不放棄。大毀滅絕對、絕對不會來。我也想讓大河看見自己飛向天際時看到的世界。不過要做到這點,或許──

「……米……」

龍兒撿起膝蓋壓到的米粒,用力咬緊嘴唇。這里所有的痛苦與傷悲,都必須由龍兒自己吸收。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以毫不猶豫的眼神看往前方。如果能夠不客氣地把自己比喻為飛向天際的龍,那就再也沒什麼事情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