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陰謀與愛情:第四節再見了,張立

岳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此時才想起安吉姆迪烏說過的話:"對敵人而言,他就是魔鬼,對我們朗布的百姓來說,他就像天神一樣守護著我們呢."他心中在悲愴地吶喊:"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會碰上郭日念青這麼可怕的人?難道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嗎?如果張立沒有碰上阿米……如果塔西法師不是雅加的大迪烏……"

這時,又聽塔西法師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們殺了郭日,又能證明什麼呢?正義一定能戰勝邪惡?解放了整個雀母的百姓?他們在這里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如果沒有外來文明的入侵,他們還將這樣生活下去,他們會有新的雀母王.我們改變不了什麼,而我們失去的,將會是更多.去吧,去第三層,那里才是我們的目標和希望.要快,卻巴已經來了,有人會將這里的情況告訴郭日,遲了就來不及了……"

看著塔西法師炯炯的目光,卓木強巴再三思量,終于點頭道:"我知道了,法師."

塔西法師滿意地頷首,然後緩緩閉上眼睛,口中念著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聲音漸低不可聞,忽然屋中每人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什麼聯系從此斷絕.

亞拉法師當先合十,深鞠一躬,道:"長寢大夢,莫知懦出.塔西法師,已自斷心脈,離我們而去了."

大家心中一驚,隨即看著塔西法師安詳地團坐,漸漸心中也一片平甯,忽然身後有人道:"你們……啊!"

卓木強巴回頭,看到了紅眼的敏敏,問道:"你怎麼來了?"

敏敏道:"去看看張立吧……他,他好像不行了……""不!"岳陽風一般地奔了出去.

卓木強巴收拾好塔西法師的衣物,最後一個走出屋子,但覺一陣寒意襲來,仰頭望去,夜空濃黑無光,四周死寂,萬物無聲,遠處一叢篝火卻已熊熊燃起,是了,那是阿米同鑊的大鍋,火焰卷曲,仿佛夜的精靈,孤獨而悲愴地舞蹈著.

囑咐敏敏照顧好巴桑,他與呂競男,亞拉法師一同來到張立的房間,卻見岳陽站在張立身邊,正有規律地念著:"十四,十五……呵……"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去,抬起頭來,雙手疊加,放在張立胸口,又開始數:"一,二,三……"他竟然一直在為張立做心肺複蘇.

見卓木強巴他們進來,岳陽滿眼希冀地抬起頭,咧嘴笑道:"強巴少爺,教官,張立他還沒死,他還有呼吸."手上卻沒有絲毫停頓.

卓木強巴手臂一抖,一股刺痛順著無名指一直延伸至心尖.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分別握著張立的左右手,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張立分明已經斷絕呼吸,只是岳陽不肯承認,不肯停下罷了.于是,整個房間里,空氣好似沉澱下來,輕輕的涼風襲擾眾人,唯有岳陽那急促而渾濁的呼喊聲:"一,二,三,四……呵……呼……"

夜色正由濃轉淡,岳陽機械地重複,張立靜靜地躺著,房間內的空氣濃稠且渾濁,卓木強巴感到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時,房門被撞開,敏敏晾慌地跑進來,道:"強巴拉,巴桑大哥,巴桑大哥他……"

卓木強巴一驚,道:"巴桑怎麼了?他出什麼事了?"

敏敏喘息道:"巴桑大哥他跑了,我……我攔不住他!"原來,巴桑醒轉後,向敏敏問了情況,敏敏一五一十地說了,巴桑怒不可遏,沖出去就要找郭日拼命.敏敏想阻止,可哪里攔得住,她趕緊來告訴卓木強巴.

雖說巴桑精通殺人之術,可是火器用光了的他們,要面對的是郭日嚴密的巡防部隊,蟻多咬死象,就連亞拉法師在雀母也要步步小心,此番巴桑去找郭日,無異于送死.以巴桑的速度,要追上他恐怕很難,而且,張立這邊又該怎麼辦?卓木強巴想做出決斷,卻覺得腦子一團糨糊,競隱隱作痛.

正想著,巴桑卻突然回來了,滿臉滿手都是血,雙目赤紅,被燭火映得猙獰可怖,他沉聲道:"有人在村口放鳥,被我撞見了,我殺了兩個.有一個跑了,鳥也飛走了."

安吉姆迪烏趕來道:"你們快走吧,如果郭日大人來了,誰也走不了,恐怕還要牽連整個共日拉村."

卓木強巴又是一愣,呂競男提醒他道:"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郭日收到情報,一定會來圍剿,是戰是逃,必須有個明確的目標,除了岳陽,其余人的目光都盯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想起塔西法師的話來,終于下決心道:"各自收拾包袱,天亮前離開這里!"


仿佛約定好了一般,眾人從張立躺的床前繞了一周,各自低聲或在心里與張立說了幾句,然後紛紛出門而去.卓木強巴是最後一個,他對岳陽道:"岳陽,我們要走了."

岳陽仍用那充滿希冀的眼神望著卓木強巴,咧嘴笑道:"強巴少爺,他還沒死,還有氣呢."

卓木強巴不敢正視岳陽的目光,緩緩走到門口,道:"我會幫你收拾好包袱的."

突然聽得岳陽在身後一聲大喊:"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卓木強巴頓覺心髒一陣縮緊,喉頭一咸,他強壓下去,憋住呼吸,忍著沒有回頭,那股怨氣漸漸蓄積在手臂,猛地一拳擊在牆上,整棟石屋微微一顫.

當大家收拾好包袱,回到這個房間時,岳陽仍不肯放棄,他依然專注地數著:"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呵……呼……呵……呼……一,二,三,四……"

呂競男正准備上前阻止岳陽,忽然感覺到門口傳來一陣輕盈的風,微香蕩漾在風中,像暖水一樣,將每顆冰涼的心都包裹起來,回頭,就看到了瑪吉.

瑪吉一身淡雅素裝,長發披肩,赤足而行,不苟言笑.眾人都產生一了種錯覺,仿佛瑪吉不再是人間的精靈,而是天上的女神,身上沐浴著一層乳白色的光明,神聖而不可侵犯,他們都不自覺地讓出道來.瑪吉來到岳陽旁邊,只一眼,就讓岳陽停了下來,她淡淡道:"把他給我吧."岳陽惶急道:"阿米,阿米,你看,你看,他還有呼吸,你讓我再試試,他能醒轉過來的."

瑪吉的眼中蘊藏著平甯,岳陽卻愈發心慌起來,瑪吉重複了一遍:"把他給我吧."語調輕輕的,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岳陽沒有作答,瑪吉伸出雙手,將張立從床上抱了起來,一轉身,身子一沉,險些跪倒在地,但她咬著牙,還是抱穩了張立,吃力地向門外挪去.

岳陽呆呆地看著瑪吉:她伸出手來,她抱走了張立,她轉身,她移步,她向門口而去,身影越來越遠……他仿佛被定住了,不眨眼,不呼吸,就那麼傻傻地站著.

呂競男走上前去,摸摸岳陽的頭,道:"岳陽,你已經盡力了."

岳陽才如夢初醒般,"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撲進呂競男的懷里,像個孩子般哭道:"教官,不是說好了同生共死嗎,他為什麼要離開我們?為什麼呀……"

呂競男緊緊抱著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孩子,第一次,眼角淌下一道淚痕,巴桑也微微別過頭去.

薄暮黎明,共日拉村仍被一團夜色籠罩,那兩處熊熊的篝火如天兆警示世人般,瘋狂地跳躍著.卓木強巴,亞拉法師,呂競男,敏敏,岳陽,巴桑,六人一字排開,背著沉重的背包,看著那燃燒得獵獵作響的火焰,默默凝視.

我們要走了,張立……

我們要走了,塔西法師……

我們定會找到帕巴拉神廟的,帶著你們的祝福……

塔西法師所在的小屋已經徹底被火焰吞沒,被安吉姆大迪烏關照過不要出門的共日拉村民們,都在各自的門後,窗後看著,打量著,就像這群人第一次來到這個小村莊時一樣.

大鼎下火舌吞吐不定,那氤氳的蒸汽籠罩在大鍋之上,仿佛還能聽到汩汩的沸響,瑪吉橫抱著張立,一步一步邁上台階去,那瘦小的身體里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在繚繞的霧氣中,瑪吉輕輕褪去張立和自己身上的外物,回歸到人類降生于世最原始的形態,如初生之嬰兒,她赤裸的胴體若隱若現,雙日艮平視前方,嘴里大聲地念著:"我!瑪吉阿米,是張立的妻子!張立,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愛他,尊重他,服從他,視他為我生命之全部!如今天降吉祥,我丈夫回魂中陰,我願追隨于他,望諸神垂冷,令我夫妻二人靈魂合一,永世不分!"

說完,瑪吉抱著張立躍向大鼎,嘩啦一聲,蕩起大片水花,水幕煙霧中,隱約透出象牙般白皙的肌膚,她是如此聖潔,令人不敢直視,心生愧疚.瑪吉站在鼎中,只露出肩,頭,鼎下烈火熊熊,水汽升騰越來越濃,置身滾燙的水中,她卻好似渾然不覺.張立似乎橫躺在水面,瑪吉就像為嬰兒洗浴的母親,用那慈愛的,溫馨的目光,默默凝望,注視她愛人的面孔,注視她愛人的肌膚……


早在瑪吉站在大鼎邊緣,橫抱起張立時,眾人就已不忍心再看,都慢慢轉過了頭.伴隨阿米大聲的誓言,他們挪動腳步,向遠離村莊的方向走去,只聽得身後"嘩啦"一聲,所有人都像被子彈擊中一般,戰栗了一下,他們沒有回頭,他們不敢回頭……咬著牙,噙著淚,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他們也就沒能看到,那滾水中"咕嚕嚕"冒出一串氣泡,一雙赤紅的眼睛忽然睜開, "是光啊……"

當飛鳥將信息傳達到郭日手中時,已近午時.

"哐當"一聲脆響,送信的士兵心中一驚,只見郭日雙手死死捏著紙條,不住顫抖.士兵萬分驚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令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雀母王變成這樣.

"馬上准備十匹快馬……算了!我自己去!"郭日像一陣風沖了出去,士兵還愣在那里,看著地上的茶盞發呆.

"不……不好啦……"護衛隊的一名士兵大聲驚呼起來, "王……王直接朝魯莫人的森林中穿了過去!"

"鐵騎隊!快,跟上……"護衛隊長馬上道:"保護王!"

"能追上嗎?王將最好的馬匹全帶走了!""追不上也要追!"

"阿米舉火,欲同鑊."字字如染血,在郭日的眼前不斷被放大.

"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等我來!"策馬狂奔的郭日,被森林枝葉掛得傷痕累累的郭日,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情感:"阿米,你這個傻瓜,你怎麼這麼傻!這些外來人,都是騙子,不值得你為他們而死啊!

"我將你送到共日拉村,希望你能平靜地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沒有奢望會再遇到你……天可憐見,我竟然能與你重逢……阿米,你可知道我心中對你的思念?你早已占據了我的全部……不要死……不管怎樣,我都原諒你……

"三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忍受著,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怕任何風聲走漏,被對手知道,我不能讓你卷人權力爭斗的漩渦.我一直派人保護著你,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暗中,默默地守護著你……

"十年了……打從分別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一夜不夢見你……當我因饑餓在荒野咀嚼革根時,當我因傷痛無法入睡時,當我因疾病被扔進死人堆里時……只要想起你的臉,想起你的笑容,我就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呃,阿米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呢,我必須活著……你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馬蹄聲過,碎泥四濺……

當郭日沖進共日拉村時,十幾匹戰馬已經被他放光了,唯有他身下的坐騎,和他一樣渾身浴血.這個血人跳下馬來,戰馬長嘶一聲,癱倒在地,血人拔腿直奔村口,很難相信那樣的身體,竟然有那樣的速度.

遠遠地,就看到了熊熊火光,在昏黃的夜色中格外耀眼,一股灼熱的氣浪四下播散開去,大鍋前只坐著一個人.也不管那人是誰,郭日一聲炸喝,用手指道:"熄滅它!"

安吉姆迪烏聽得一聲咆哮,心頭一驚,只見暮色中,仿佛有一頭負傷的野獸沖了過來,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渾身帶血的人,一看那身高和體形,安吉姆迪烏倍感震驚!從這里趕往雀母,飛鳥也要大半天工夫,若是騎馬趕來,沒有一整天幾乎不可能抵達,這……這雀母王,難道是飛過來的嗎?

來不及細想,郭日念青已經沖到了大鍋之前,嘴里叫著:"熄滅它!熄滅它……"一看四周沒有什麼滅火的工具,他撿起一塊大石頭,朝火堆中砸去,火星四濺,險些燒著安吉姆迪烏的須發和衣袍.郭日並未停手,又將一塊更大的石頭雙手舉過頭頂,朝大鑊砸去,直砸得那鑊"嗡嗡’’直響,只得三五下,"咔"地一道裂紋,滾燙的沸水順著裂口湧了出來,水澆在火上,"嗞嗞"直響,大量的白煙滾滾而起.郭日閃避一旁,一條手臂卻被沸水淋個正著,他仿若渾然不覺,扔掉石頭,一把拎起驚魂未定的安吉姆迪烏,惡狠狠地道:"告訴我,什麼事都沒發生!告訴我!"

安吉姆迪烏悲憫地看著眼前的雀母王,垂下頭去,道:"王,您……來遲了!"


"胡說!"郭日暴吼一聲,竟將身材高出自己許多的安吉姆迪烏舉了起來,看那架勢,像要將他扔進鍋里.但郭日稍一遲疑,將安吉姆迪烏狠狠擲在地上,手指著他道:"你騙我!"那雙眼睛,像要凸出眼眶來.朝大鑊邁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更大的嗓音道:"你騙我!"

說著,他徑直朝大鍋走去.此時鍋底火焰尚未完全熄滅,小股的火苗還在亂竄,但鍋里的水已經流干,郭日二話不說,忽然用身體抱住了大鼎的一條腿,焦煳的肉味和青煙頓時彌漫開來.

安吉姆迪烏大呼道:"不要啊,王!"

郭日充耳不聞,他仿佛忘記了疼痛,那矮小的身體肌肉糾結,進發出驚人的力量."呀……呀……"伴隨著呼喝聲,那口大鍋竟然慢慢傾斜,郭日全身肌肉繃緊,改拔為抬,改抬為推,改推為頂,竟然將那口大鍋給掀翻了.

"轟"的一聲響,大鍋在地上左右翻轉幾圈,緩緩停下,郭日戰栗著走了兩步,漸漸站穩,來到鍋旁.那鍋里的東西燉煮了一整天,皮肉早化做一鍋湯汁,隨水流盡,如今在鍋里翻來滾去的,只剩一堆白骨.

"不!"郭日雙膝一顫,撐跪在了鍋沿處, "不!不!不!不……"他突然像發了狂一般,猛力地用額頭去撞擊鐵鍋.安吉姆迪烏見狀,趕緊怛起來去阻止郭日道:"別這樣……王,別這樣!"郭日站了起來,只見他滿臉是血,胸前至大腿一片焦黑,又有新的血汙滲出,煞是嚇人,他一指鍋里那一堆白骨,道:"哪些是阿米的,給我分出來!"

"這……"安吉姆迪烏犯了難.

郭日露出一口紅牙,撂下話道:"死了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給我分!"不容安吉姆迪烏分辯,又道:"你們這些迪烏,對人體骨骼是非常了解的!分不出來……我讓你生不如死!"他脫下自己破爛且滿是血汙的衣衫,仔細地鋪在地上,讓安吉姆迪烏把阿米的骨頭放在里面.

安吉姆迪烏無法,只能一塊一塊地撿起來,嘴里念叨著:"這是阿米的……這是……張立的……"

郭日就守在一旁,怔怔地看著.眼見天馬上就要黑了,一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過來,正是逃走的索朗,他撲將過來,跪倒在郭日面前,哭喪著臉道:"王,小的沒用,沒能阻止阿米……"

郭日盯著骨頭道:"你去哪里了?"

索朗道:"我們給你傳訊時,被那伙人發現了,他們紅了眼,喀羌和達拖都被他們殺了,我……我……"

"所以你就跑了?"郭日的聲音冰冷.

"我有罪,小人我……小人我該死……我該死……"索朗在地上連連磕頭.

"那你就死吧."郭日手臂一揮,鮮血橫灑.

安吉姆迪烏驚愕地發現,索朗頭頸間就像被利刃劃過一般,平齊地裂開一道豁口,可是……可是王的手里,什麼也沒有啊!

剛一愣神,郭日眼睛橫著掃了過來:"誰讓你停下的?繼續分!"

安吉姆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將骨頭分做兩份.郭日小心地雙手捧起阿米的骨頭,一腳將張立那堆骨頭踢得四散,大步往村東去了.

安吉姆迪烏望著郭日遠去的背影,撿起滾到他腳下的另一個有八九分像人的顱骨,搖頭歎息道:"王,我並非有意要騙你,原諒我吧."說完,將顱骨拋至一旁,來到索朗尸體旁,安吉姆迪烏准備將他好生安葬,畢竟也是在共日拉村共同生活了數年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