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光明的出口:第四節回家

回家

淺水灣.

最先聽到異常的是兩個取水的傭兵,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也不相信有什麼東西敢于襲擊大本營,身後可有近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同伴.兩名傭兵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膽子也大,那響動又極近,于是他們手中沒有槍械也前來查探.

看著木樁下晃動的身影,其中一人道:"像是個小鹿崽."

另一人咂著嘴道:"那可太好了,昨晚還沒嘗夠味呢."

近了,兩人眼前一亮,前方匍匐在樹樁中的,竟是一頭狼,看起來似乎受了傷,蜷伏在地,微微地抖著,看著兩名傭兵靠攏,似乎更怕了,眼神中流露出驚惶之色,想跑又跑不動.

前面那人道:"看來,是索瑞斯的藥起作用了,它是被味道吸引到這里來的.要把它捉住,咱們就立大功了."

後面一人道:"小心點,別嚇跑了."

躲在另一旁的卓木強巴不由皺了皺眉頭,他希望小狼能引一兩個有武裝的傭兵,但是眼前這兩人空手而來,或許腰間有短槍,只是看不清楚.

小狼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般,可憐兮兮地望著兩名傭兵,准確地說,是望著兩名傭兵的腳下.但那兩名傭兵運氣實在極好,竟然先後從單兵雷上跨了過去,一個都沒踩到雷.小狼朝卓木強巴的方向望了望,似乎想問卓木強巴該怎麼辦.可卓木強巴和大狼他們伏在霧里,動也未動,只聽身前一人道:"來吧,寶貝,讓我捉住你!"

另一人道:"小心它咬你啊,你沒聽說嗎,這里的狼可不一般."

前一人道:"瞧它那可憐樣,肯定傷得不輕,想咬我……"

話音未落,忽然小狼翻身而起,那靈敏的動作,哪里像受了半分傷?而此時它的目光也森寒起來,頸毛聳立,露齒而笑,作勢欲撲,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殺意.

距小狼最近的那名傭兵一驚,猝然不及,下意識地往後大退兩步.小狼一看,踩上了!沒有絲毫猶豫地複又趴下,甚至抬起了兩只前爪,先把耳朵捂住.

旁邊一人還未回過神來,心想這唱的是哪一出?突然耳邊轟然巨響,仿佛整個地面都在戰栗,他便傻愣著,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個同伙,像枚火箭一般被發射到了半空,腰際以下,雙腿全無,血像下雨一般撒落;跟著,才發覺自己也在向一側飛翔,巨大的撞擊力作用于身體的疼痛傳達到神經中樞,他難以扼制地慘叫起來.

而此刻身在半空的傭兵,身體其余部位也炸裂開來,就像半空放了個煙火,四分五裂,血肉如散花般飛濺.卓木強巴遺憾地歎了口氣,這個結果比他預想的要差多了.大狼已在招呼小狼回來,馬上隱入了迷霧之中.


那名沒死的傭兵一路慘叫著跑回營地,想通知同伙.其余傭兵早已聞聲而至,只見那名同伴渾身是血,驚恐萬分道:"狼……狼來了!"

營地一陣騷亂,大部分傭兵趕到出事地點.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正是利用這個機會,繞到營地的另一側,他們要親眼看看,自己的糧倉究竟變成什麼樣了,他們還懷著一絲僥幸.

映人他們眼中的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樁,無數堆黑色的灰燼伴隨了了青煙,巨鹿的尸塊碎骨混雜著血水淌了一地,將紅褐色的岩面染上斑斑黑點,除了那些依然挺立的帳房在風中布卷如波,整個兒就是一派戰後硝煙未散的淒迷景象.別說巨鹿,連根稍顯完好的巨鹿骨頭都沒有.小狼長聲輕鳴,抬起頭望著卓木強巴,眼淚汪汪地嗚咽著:"阿嗚肮,我們的糧倉沒了……"

卓木強巴的手垂在腿邊,拍了拍小狼的腦袋,還未來得及安慰,大狼已經發出警告,敵人朝這邊運動過來了,他們退回霧中.

那些傭兵不敢追離河道太遠,在附近巡察了一番便回去了.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放慢了步伐,他能感受到大狼蹣跚的步履中透出的那一絲迷茫……糧倉沒了,又該去哪里呢?

是啊,又該去哪里呢?卓木強巴看著茫茫大霧,只覺得四周山岩雖多形,放眼望去,卻是死一般的冷清.那一群巨鹿被那淺淺的水灣和唯一的叢林吸引至此,再被冰雪所困,按灰狼三兄弟的食用量,至少可以挺過半年,或許明年熱一些的時候,又會有別的生物群過來.但是如今,那里什麼都不剩了,一夜之間,叢林被砍光了,巨鹿被屠戮殆盡,清澈的雪水變做血汙之潭,只有那群拿著現代武器的人,才能做得如此徹底,如此干淨.灰狼三兄弟將不得不離開自己的領地,重新去尋找食物之源,只是在這嚴寒的霧中,哪有那麼容易找到食物.

這天晚上,灰狼三兄弟沒有回到狼穴,它們討論了很久,似乎在決定十分重大的事情,其間有幾次提到阿嗚肮,但卓木強巴還不是十分明白它們討論的內容,然後,它們一路向北,沒再折返.當夜在露天休息,卓木強巴將飛來骨當做一方瓷枕靠著,灰狼三兄弟蜷伏在他兩側.卓木強巴不知道灰狼三兄弟商討出什麼樣的結果,也不知它們會把自己帶向何方,他只是在想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岳陽的突然出現和離去,把他一下子又帶回了文明的社會,同時令他明白,自己並非孤身一人,還有呂競男,還有亞拉法師和敏敏,他們也還在這層平台的某一處游蕩,這些,都是自己無法割合下的.可是,自己又該怎麼辦?莫金那些為數眾多的傭兵,那樣的武器和裝備……直到深夜,一絲倦意襲來,卓木強巴才不安地睡去.

"孩子,你要去哪里?"父親的語調永遠是那麼平穩,安詳,卻透露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決定了,出去闖一闖!"年輕的強巴熱血方剛,如斗雞般與父親對峙著,而他自己知道,他需要種種形體上的動作和加大音量,來掩飾內心的怯懦,表示自己可以和父親的無上權威相抗衡.

"你真的想好了?"父親的語調勻速,音量也不見加大,只一個簡單的疑問,卻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將強巴包裹住,令他僵硬,出汗.

"是的!"強巴的聲音更大了,仿佛要沖破這牢籠般的桎梏,他一定要出去,去他向往的地方……"我想好了,我要證明,我自己,也能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下去!"外面,究竟是指哪里?外面,又有什麼?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他要的,是自由.他覺得待在這個家里,仿佛有無形的東西束縛著自己,令自己的想法得不到體現,他想要證明,他是他自己.他已經不想做那個長輩說什麼,自己就照著做的強巴拉了,他要自己控制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甚至是有些沒有任何道理地,就是想離開父親母親,闖出一片天下.

十來歲的男孩子,往往有著叛逆的沖動,所不同的是,強巴決定將這種沖動付諸實踐,而他的父親,德仁老爺竟是……允了.直到強巴帶著雀躍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才有了父子間臨行前的這次談話.

德仁老爺微微笑了笑,證明自己?證明存在?雛鷹長大了,渴望振翅高飛,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接著強巴的話,他輕輕問了句:"你為什麼要證明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呢?"

強巴張嘴結舌,打個了突.德仁老爺也不強求,只道:"出門在外,多加小心,凡事……三思而行,無論是否安頓,不要忘了給你阿媽寫信."他緩緩轉過身去,停了停,補充道:"我剛才問你那個問題,一路上好好想想.生命因何而存在?人類因何而存在?作為一個人的你,又是為什麼活著?"阿爸側過頭來,那張慈父的面孔帶著一半期許,一半猶疑:"你不要去刻意追尋答案,或許你一輩子也未見得能找到答案.我只希望,當你陷入迷茫的時候,不妨想想這個問題,它對你的一生,將有極大的幫助."

望著父親的背影,強巴想的是:"這算什麼問題?離我將要面臨的生活,也太過遙遠了吧?"


但事實上,強巴已不知不覺開始思索,自己這一生,究竟是為什麼而活著?直到後來,他認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再後來,又陷入了迷茫,又開始尋找答案……

往事曆曆,卓木強巴睜眼時,卻見天際一團墨黑.自打遇見灰狼三兄弟連續做夢之後,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做夢了,而且如此清晰,連父親的聲音表情都一絲不漏地重現在夢中.卓木強巴看著一團漆黑的空間,不由又開始想:"我究竟,是為什麼而活著?我到底想要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里?我為何而來?"然後,他看見小狼睜開那雙橙黃的眼睛,打量著自己,他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索父親提出的前一個問題:"人類,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索瑞斯看著被炸成碎屑的傭兵,發出了這樣的感慨.而莫金早已鐵青著臉去看那名被炸傷手臂的傭兵,一是聽他詳細訴說當時發生的情況,二是幫助那名傭兵把連體服脫下來.

過了一會兒,莫金面有恨色地走過來,對索瑞斯道:"難以置信,我不信這是狼能做到的.要知道,單兵雷上有幾個按鈕操作,錯了一步都不行,你認為狼能做到?"

索瑞斯笑吟吟地解釋道:"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我們的士兵安好了單兵雷,卻被狼發現了,被轉移到他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就像捕獸夾一樣,狼對這種活兒,是很在行的."

莫金兀白不信道:"從河道盡頭到這里,就算直線距離,恐怕也有十幾公里,一路顛簸,居然能保持不被引爆?"

索瑞斯道:"誰知道呢."

莫金又道:"既然它們就在這附近,為什麼你召不來?"

索瑞斯面色沉重道:"我說過的,這里的狼不能以常理度知,它們似乎對我們的行為已經產生了仇視心理,再強行召喚,恐怕會起到反效果.最近這段時間,我們還要當心狼的報複行為."

"報複行為?"莫金瞪大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眼里滿是驚疑.

索瑞斯無奈道:"你也聽到了,那麼巨大的聲響,我們的偵察傭兵肯定和狼發生過激烈的交火.狼的記憶力比狗好,它們會記得,是什麼物體,用什麼樣的東西襲擊了它們."

"噢,狗屎!"莫金咒罵著,板著臉回營地去了.

馬索知機地跟了上去,好似在輕輕歎息:"索瑞斯大人的能力,應該不止于此吧."

莫金身形頓了頓.馬索不再言語,他跟著岳陽也學會了一些,知道有些事情只需要恰如其分地一點,點到為止.

第二日清晨,灰狼三兄弟朝著北上的方向,迤邐前行.卓木強巴不明就里地跟在後面,見它們走得決絕而堅定,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莫金等人,應該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卓木強巴不知道該怎麼問,只能在休息時指著霧的一端,想盡辦法向小狼詢問:"是什麼地方?"

小狼無比惋惜地看了身後一眼,它們的糧倉已經被掏得干干淨淨,然後清晰地吐出兩個音節:"回家."


是的,卓木強巴第一次聽到這個發音,但他無比清晰地判斷出這個發音代表的意思:回家.小狼的眼神中有一抹欣喜,但更多的是寥落,那聲音低沉悠長,仿若思鄉的游子發出的吟唱,充滿哀思的眷念.

卓木強巴檢查過它們身上的傷口,知道那些傷不是一次造成的,有的時隔一周,有的更長.他豁然明白過來,灰狼三兄弟不止一次地想回到故里,但每一次登門造訪,其結局只是被驅逐到更遠的地方.

在實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它們毅然決定,再次回到那個地方.

營地內,莫金看著方新教授的電腦,一籌莫展.這下好了,岳陽也不見了,狼也沒逮著,無緣無故損失了幾名士兵,雖然吃了一頓鹿肉,但仍是得不償失.索瑞斯在沉默良久之後,對莫金道:"繞著邊走."

這是他們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繞著平台邊緣前進,不至于在迷霧中迷路.雖然要繞許多彎路,但索瑞斯堅信,一兩年時間,怎麼也夠用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走這段彎路,卻比在岳陽的帶領下,快了不知幾百倍.

這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路程,卓木強巴通過小狼了解到,他們要走十五天,一路上沒有食物,冰雪會越來越多,到最後連水都沒有.他同時能感受到,灰狼三兄弟付出了怎樣的艱辛,才找到那處唯一的糧倉,那里的損失對它們而言意味著什麼,但它們竟然沒想過要報複,如同狼類家族數萬年來所奉行的那樣--我們離開,去找另外的生存空問.

在沒有進食的狀態下,走上十五天路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灰狼可以,它們的小跑四肢舒展,步伐輕盈,是最為節省體力的運動方式,能夠達到時速20公里.只是大狼受了傷,氣溫愈寒,它行動愈是艱難,在這種條件下,它的傷勢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有日益加重的趨勢.

每到晚上,它們會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卓木強巴躺在地上,展開四肢,灰狼三兄弟都鑽進他的皮大衣里,他們就這樣簇擁著,抵禦嚴寒.

小狼說得沒錯,越往北行進,天氣就越寒冷,時不時一陣冰風吹來,那些自雪山上揚起的雪沙,被卷得漫天飛揚,讓那濃霧,愈發的迷離不清.那本是極為壯觀的一幕景象,雪山上堆積千年不化的雪,都失去了鵝毛般巨大的體型,細如銀沙,在那風卷光照之下,整個空氣之中,所有的霧氣都閃爍著粼粼銀光,就連卓木強巴他們呼出的空氣,仿佛都帶著無數碎銀.

只是疲頓不堪的他們,早已沒有了欣賞的心思,饑餓,寒冷,無一不是對極限的挑戰.狼並非單一的肉食動物,它們和人一樣,屬于雜食性動物,餓得狠了,什麼都吃,這一路走來,卓木強巴和灰狼三兄弟,將所能看到的草,樹根,樹皮,都囫圇嚼了裹進了肚里,雖然不缺水,但體力卻是大大地消耗著.

到了第五天,大狼實在走不動了,那被砸中的地方已經變成嚴重的凍傷,整個後腿肌肉僵硬得像一坨冰.那些冰花在大狼倔強的步伐下開始脆裂,裹著血水流出體外,又被凍成一道道血痕,攀附在後腿上.但它依然倔強地走著,用它自己的方式,兩只前腿如撲蝶般向前一撲,隨後爪子牢牢地抓住地面,將整個後半身往前拖.那條凍得僵硬的腿在雪地上留下一段平直的線,後爪與岩面間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聲音.

二狼和小狼知道大狼挺不了多久了,它們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踩著大狼踩過的地方,如同這些年無數次重複的那樣,默默地跟隨,保持隊形的整齊.

卓木強巴用一些枯枝編了一個簡易的架子,但是被大狼冷冷地拒絕了.它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冷酷地向卓木強巴宣告著:"我是一頭狼,我不坐擔架,狼的一生,只行走于天地之間."

它掙脫卓木強巴的懷抱,依然倔強地,兩腿向前一撲,將後腿拖上來,一步,又一步.它是一頭狼,它行走于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