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奧援紼紅 ACT 6 COUNTDOWN

禾萊臻娛樂城開始在海上漂流.

最後一根系留樁已在前一刻被扯斷,再也沒有任何結構可以將這座島留在原處.

暴風雨轉強,加上浪花間閃爍的精靈雷,讓海潮的流勢更加險惡.這座巨大的人工島,正緩緩偏離原本的位置.

這件事本來不是個大問題.這座浮島被設計成機械船,能夠在海上航行.而且系留樁斷裂後,禾萊臻隨波漂流,使島上的建築不用直接承受風浪沖擊.

禾萊臻之前是借由建築結構的彈性來化解狂風巨浪的壓力,現在因為系留樁被扯斷,它可以借由漂流來分散建築的受力.

但是,這座島使用十根系留樁加上禾萊臻跨海大橋來固定位置,是有其用意的.

整個亞洛尼亞海域中,禾萊臻所在的區域靠近陸地.

這個區域的大陸棚占地廣闊.同一海域中的托爾巴斯國際機場,之所以能將地基直接打進海底,也是因為大陸棚的關系.

換句話說,禾萊臻周圍的海域其實水深很淺.

說水深很淺並不是以人類的感官來衡量,因為這里的水深最淺也有數十公尺.不過若像是禾萊臻娛樂城這般龐大的建築物,這種深淺卻足以令它觸礁.

因此……

一陣異樣的巨響傳來.

這座人工島的建築,因擠壓摩擦發出的噪音逐漸趨緩,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沉重的聲音——大型物體之間的碰撞聲.

禾萊臻娛樂城內的人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若從外側觀看便可一目了然——禾萊臻娛樂城觸礁了.

這一帶海底有幾處隆起的岩塊.這些岩塊比海嶺小得多,平均分布在亞洛尼亞海沿岸.它們原本能緩和海流,平穩波濤,此時卻成為擦撞這座人工島底部的障礙物.

岩礁沖擊著人工島底部.

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摩擦,拉扯,這些力道集中侵襲著禾萊臻局部的底盤.

海底湧出了大量的水泡……

禾萊臻娛樂城底部裝設了多片穩定翼,以便在海中張開巨大的鋼板,增加浮島的穩定性.這些穩定翼可以抵抗水流,使禾萊臻在浪濤間不至于劇烈搖晃.

此時,其中一片穩定翼因為不堪撞擊而折斷了.

這片鋼鐵制的穩定翼,在水中吐出大量氣泡,沉入了海底.



禾萊臻娛樂城在一連串巨響中,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琉妮雅面無表情地環顧四周.

她根本無從得知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只要聽到第一聲巨響,大概就可以判斷聲音產生的原因.

這種聲音有固定獨特的抑揚頓挫,在音頻拉高至頂點時旋即消失,像是生命殞落前聲嘶力竭的哀號.這是東西毀壞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壞掉了,而且是規模相當龐大的東西.

"可惡!沒有一條路可以更快通到外面嗎?"

波克特也意識到情況不妙.他一邊咆哮,一邊穿過散落一地的瓦礫堆,來到一扇沒有完全關上的隔離牆前,縮著身體從縫隙中穿過去.

盡管對眼前情況不滿,波克特卻仍沒有專心尋找出路,而是如無頭蒼蠅般亂闖,重複鑽進死胡同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因而滿心焦躁.

波克特是個神曲樂士.

若他方才的發言屬實,那麼他便握有能強制使役精靈的《奏始曲》.因此,只要手上有一具單人樂團,他就能將精靈變成道具,恣意使喚.相反地,若不能這麼做,他就只是個沒用的中年男子.因此,他會這麼焦急,其實可以想見.

"可惡!可惡!為什麼,為什麼這些隔離牆會關上!為什麼會關上!可惡的精靈!一群混蛋泡泡妖怪!可惡!說到底都是精靈的錯!都是精靈的錯!"

他如同發泄般,不斷敲擊隔離牆.

琉妮雅不悅地冷眼看著他.

——這男人也就只有這點程度呢.

如果單就討厭精靈這點,琉妮雅跟波克特也許會被歸類為同一種人,但琉妮雅實在不認為自己和波克特是同類.

波克特不是真的討厭精靈.他因為事情不如意,而將責任推給精靈及神曲樂士,放棄思考.他不願面對自己的過錯,自己的短處,只一味逃避.

他對精靈的厭惡,只是為自己辯護的借口.

"……我跟這個人不一樣."

望著歇斯底里,不斷咆哮的波克特,琉妮雅小小聲對自己說道.



佛隆他們也察覺到異變的轟然巨響.

強烈摩擦聲不斷拉高分貝刺激著耳膜,在達到顛峰後忽然消失,期間零星的噪音也沒有停歇.崩壞的重音和細碎的傾軋聲,交織成一頭龐然巨獸的咆哮.從整體來看也許沒什麼明顯變化,但在聽覺極度敏銳的神曲樂士和精靈耳中,卻無法忽視這個改變.

"怎麼回事?"佛隆停下腳步.

"不知道."克緹卡兒蒂回過頭來.

盡管這麼回答,克緹卡兒蒂和佛隆都已大略判斷出這聲音的緣由——城內有東西毀壞了,不過他們無從得知毀損的東西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道之前的火災現在怎樣了?"

"既然隔離牆已開始運作,火災事故地點應該會啟動自動滅火裝置.不過,因為隔離牆沒有全數發揮作用,所以也不知滅火機制能否抑制火勢就是了."

"這座人工島已經不是軍事基地了,應該不會因為火災而引發連鎖爆炸吧?"

至少這里絕不會像軍事基地般,囤有大量火藥.

然而,克緹卡兒蒂卻搖搖頭說:"不,城里仍儲存了大量餐飲業烹調用的瓦斯與焊接工程用的乙炔等等,這些都具有相當危險性."

"啊!"佛隆瞪大眼睛."對呀.這麼說來,船塢那邊也有燃料儲存槽……"

禾萊臻跨海大橋建成之前,所有建材都倚賴海路搬運.直接由海外產地購入大量便宜的建材再經船運輸送,是最有效且經濟的方法.

為了減輕船的重量以載運更多貨物,來往的運輸船都只攜帶單程燃料,回程則在禾萊臻內補給燃料.因此,這座原本是軍事基地的人工島上,設置了幾座大容量的燃料槽.此時這些燃料槽即使不是滿槽,仍可能留有相當多的燃料.

"我是不知道島上還存有多少燃料.不過如果弄不好,這座島是有可能一瞬間就沉沒了."

"也,也對哦,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嗯."

站在原地討論事情的嚴重性只會徒增不安,對情況沒有任何幫助.佛隆與克緹卡兒蒂只得加緊腳步,往前邁進.

周遭景物依舊一片狼籍.然而,佛隆卻察覺到這片慘狀似乎不全是精靈直接攻擊所致的結果.

那些精靈雷直接命中的水泥,鋼鐵,木材與紙類,全都是遭受瞬間重擊而崩壞碎裂.但佛隆他們眼前這片殘骸中,也有許多建材和室內裝潢是因為承受長時間擠壓而變形毀損,諸如窗框,鐵柱,消防栓,空調輸風管等等.這恐怕都是禾萊臻結構扭曲造成的結果.外面狂風暴雨的威力,已經侵入城內的細部結構了.

(火災……加上禾萊臻結構扭曲變形……這兩個因素相互影響下,也許會導致其他東西毀損,甚至可能對島上某處造成致命的破壞……要是救援還不來……)

佛隆滿心焦慮.就在這時……

"啊."

他們來到了一個像是廣場的區域.

這里可能是內部運輸貨品的通路.圓形的廣場周邊,連接著幾條放射狀的通道.現在因為隔離牆阻擋,那些通路幾乎無法通行.

圓形廣場正中央,在佛隆面前的地板上,開了一個直徑三公尺的大洞.

"……就是這個了吧?"佛隆再次確認手上的樓層平面圖.

這條縱貫地下三層樓的通道,原本提供水面下的第三及第二層樓通風用,算是一條大型通風管.

這條大型通風管並不提供人員通行,因此沒有梯子之類的設計,若要掃除或維修則須使用吊繩或吊車.

"要不是洞穴這麼深,我們其實可以從這里跳下去……"佛隆一邊說,一邊扶著欄杆,探身望向洞內深處.就在他壓低身體前傾的瞬間——

"——嗚哇!"

佛隆突然發出的驚叫聲還殘留在空氣中,人卻已經騰空摔進洞里.

"!"

洞穴旁的欄杆松脫了.

因為佛隆將全身重量壓在欄杆上,結果欄杆松脫後,他也跟著欄杆一起摔出去.

瞬間他仿佛飄浮在空中,接著身體便感覺到墜落時強烈的風阻.

"你在搞什麼啊!"

事情發生在短短一眨眼之間.

"克緹……"

佛隆仰望著克緹卡兒蒂.這柱紅發精靈展開羽翼,緊緊抓著他的手浮在空中.

"拜托!"克緹卡兒蒂一臉受不了地說:"你也稍微小心點啦!不要總是露出毫無防備的樣子嘛!"

"嗯……抱歉."佛隆苦笑.

這種情況下會焦躁不安是正常的,不過若受情緒影響而分心,對眼前危險渾然不覺,那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克緹卡兒蒂那嬌小的身軀中,擁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力氣.她將佛隆拉起來,雙手繞過他的腰,將他環抱在自己面前.

"啊……克緹……那個……"

"怎麼?"

"你,你這樣抱我……會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你……又沒有人看到!你不好意思個什麼呀!"

看到佛隆害羞的模樣,克緹卡兒蒂也跟著滿臉通紅.

他們平常在有心理准備的情況下牽手,摟抱,多少習慣了.不過若是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擁抱,仍會感到羞怯.

"是,是這麼說沒錯啦."佛隆說.

"這樣比較甜蜜——不對!是比較安全啦!"

"是,是比較安全啦……"

"再說,你之前不也是——"

"咦?我怎麼了嗎?"

"沒有啦."

克緹卡兒蒂像要藏住表情般,將臉貼在佛隆胸口,聲音因此變得含糊不清.

"總,總之,我們就這樣往下降落吧."

"啊……嗯,嗯."

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飛快地降落到地下三樓.

當佛隆鞋底踏上堅硬的地板,確定安全著陸後,他立即松了一口氣,放開環抱克緹卡兒蒂的雙手.這並非佛隆不信任她,而是因為人類本來就不會飛,一旦雙腳騰空,心里難免不安.

另一方面——

"嗚,我果然還是該飛慢一點嗎……"

克緹卡兒蒂也跟著歎了口氣.不過兩人的歎息意味,其實有一點微妙的不同.

"啊,沒啦,沒什麼."紅發精靈慌張地搖搖頭,然後快步走出去.

這里的廣場和樓上結構相同,四處的瓦礫殘骸則比樓上來得少,因此密閉的隔離牆也多,看來能夠穿越的空隙大概只有兩處而已.

"好了,我們該走哪一條路呢?"

克緹卡兒蒂話才出口便旋即回頭.

"……"

她的視線並沒有落在佛隆身上,而是越過他的肩膀,朝向他身後的某處凝視著.

"怎麼了嗎,克緹?"

"嗯……"她咬著拇指指甲,蹙起眉頭說:"我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祥的預感?"

"剛剛也是……"她偏著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數秒後,她才有些焦慮地說:"我感覺到精靈的氣息……"

"你是說在這座禾萊臻娛樂城里面嗎?"

"應該是."她點點頭.

禾萊臻娛樂城內失去聯系的人員中也包含精靈,所以她能感受到精靈的氣息其實並不奇怪.另外,盡管刻有精靈文字的隔離牆阻絕了通路,讓許多精靈行動受限,但透過其他像露天音樂廳,中央競技場等等表層設施,外面的精靈是有可能侵入到建築物內部.

"可是,這個熟悉的氣息……可惡!這里的精靈氣息太多太亂了,讓我完全沒辦法辨別這柱精靈的身份."

城外的大批精靈肆虐,似乎也造成克緹卡兒蒂辨別精靈的難度.

"……這我就完全沒辦法理解了."佛隆苦笑.

"那當然了.只是,這家伙有可能是我們的敵人."

"咦?敵人?"

"對.這種令人不快的氣息……我總覺得……好像在哪里碰過……"

她焦慮難耐,一次又一次咬著手指甲.

就在這時,廣場上的通道中發出了淡淡的光芒.習慣這種光芒的人,一眼就明了這不是燈管發出的光亮.

那道光芒帶著淡淡的磷火,描畫出鮮明的線條與紋樣——是精靈羽翼.

"嗚!"

克緹卡兒蒂反射性地轉身甩動右手.

事發突然,她無法彙集足夠的力量,一顆僅有拳頭大的精靈雷在高速中劃破空氣沖了出去.不過,克緹卡兒蒂只需用這種程度的精靈雷,就足以讓一,兩個人嚴重燒傷.

"克緹?"看到伙伴猛然發動攻擊,佛隆失聲驚叫.

緋紅的精靈雷朝著目標直飛.

"!"

下一瞬間,在精靈雷擊中通道內的精靈前,空中出現一張光芒織成的網,將它攔住.彈飛的精靈雷畫出一個銳利的直角,向上竄去——轟的一聲打在天花板上.

火光中,被炸碎的燈具及裝潢化成了灰自天花板灑落.

"佛隆,你要小心——"

克緹卡兒蒂話沒說完就蹙起眉頭停下動作.

通路中浮現一柱精靈的身影,而且克緹卡兒蒂和佛隆都曾見過.

它的身軀黝黑高大,骨架勻稱均衡,身姿英挺優美.龐大壯碩的體型,雖然散發著強勢壓迫感,卻不會給人鈍重的印象.

"嗚……啊!"克緹卡兒蒂慌張地說,"抱,抱歉!我一時之間把你誤認為敵人.是我的錯,我沒有惡意!"

"……"

這柱黑馬精靈沒有回話,那雙獸類的眸中沒有映出任何感情.

它注視著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也許它明白克緹卡兒蒂的意思,或者它根本沒有攻擊的意圖,總之它並沒有顯露敵意.

"這精靈是——"

佛隆瞪大了眼睛,他曾經見過它很多次.

琉妮雅對這柱精靈非常在意.

"請問……你是柯邁茵嗎?"

"……"

佛隆的問話,讓這柱黑馬精靈的耳朵瞬間抽動了一下.



琉妮雅和波克特已經迷失了方向.

這座城的結構原本很簡單,並不容易迷路.然而,因為隔離牆將空間切割成小區塊加上遍地瓦礫殘骸,稍微繞一圈就讓人迷失方向.

在這原本是軍事要塞,完全沒有窗戶的建築物中,設置城內平面圖可以幫助游客確認自己的位置.但這些看板如今也都埋沒在瓦礫堆中,或者從原本張貼的牆上剝落毀損,根本派不上用場.

"……我們這樣漫無目的亂轉,好像沒什麼意義吧?"

疲憊的琉妮雅試著點醒波克特.她的身體原本就不算好,常會貧血,因此隨身都帶著藥品.

在禾萊臻娛樂城內四處游走其實不算是重度勞動;不過,若是不知身在何方,便易感到精神疲憊.四周此起彼落的崩壞碎裂聲,更消磨著聽者的體力.

"你,你少在那邊說風涼話!"波克特像是困在籠中,不斷兜著圈子的野獸.他聽到琉妮雅的話後先是驚訝,接著轉身就對她咆哮:"一開始是你說這邊可以出去的吧!"

"也是啦."

琉妮雅顯得疲憊不耐.她對波克特的觀感已經超越輕蔑,近乎憐憫了.畢竟時時懷著厭惡的情緒也是會累的,更沒有任何意義.

"可惡……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斷用拳頭捶打眼前的牆壁.

這時候——

"?"

琉妮雅仿佛看到視野角落處有什麼在晃動,因而回過頭.波克特也留意到了,跟著琉妮雅往同方向望去.

那里堆滿了碎石瓦礫,足足有琉妮雅的身高那麼高.方才就是這堆瓦礫的其中一角忽然晃了一下.

"……怎麼回事?"波克特畏縮地低語.

瞬間,瓦礫堆的一角忽然隆起,接著抖落了頂端的水泥石塊.

"!"

瓦礫堆後露出一條通路,在碎石四散的通路中浮現一抹人影.因為崩落的瓦礫激起沙石,漫天煙塵讓這人的容貌模糊難辨.

"喂!我們在這里!拜托救救我們!"

波克特興奮地揮手.他似乎沒想過,這人也許跟他們一樣迷路了.

然而——

"……咦?"

波克特的表情從興奮變得訝異.

煙塵散去,人影逐漸現出清楚的輪廓.

那是一位西裝筆挺,容姿端麗的青年.他冰冷的臉龐既沒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詭異之處,更不是人盡皆知的公眾人物.

"怎,怎麼……怎麼是你……"波克特茫然開口:"基尼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因為情勢有些變化了."

這名叫基尼斯的青年,從容地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波克特身邊.

"……啥?"

"我得請你把那張樂譜還我."

波克特聞言一臉錯愕,琉妮雅則覺得有些驚訝.

青年提到的樂譜就是《奏始曲》.換句話說,波克特手中的樂譜其實並非是他的所有物.

"那東西已經不需要你鑒定了,還給我吧."

"呃……那個……嗚……你說……"

波克特一時不知所措,混亂的思緒化作含糊不清的聲音脫口而出.

青年面無表情地注視他,然後歪著頭——這不自然的動作好比一具僵硬的人偶,或是過分誇張的演技.

"雖然我想應該不會——但你沒有把它交給誰或者自己擅自複印了幾份吧?"

"……"

波克特的表情明顯從混亂變成猜忌和畏懼,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你這麼問會不會太奇怪了?我不是基尼斯嗎?寶樹.基尼斯呀.我們一起合作,從事贓物跟違禁品的買賣——"

"基尼斯他——"波克特沒等對方說完,"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里!不可能!再說,什麼叫做不用鑒定了?哪有現在說這種話的道理——你……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基尼斯吧!"

"……嗯?"

青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在下巴上,仿佛在確認這張偽裝成基尼斯的臉龐有無異狀.

"我果然還是不該貿然做出自己不習慣的事呀."

說完,那只手便滑到咽喉處,插入肉里——這個自稱為基尼斯的青年,硬生生剝下了自己的臉皮.

"!"

即便是琉妮雅,也不禁被這異常的景象震懾,倒退了一步.

偽裝成基尼斯的青年,極度不自然地笑著.他像是脫掉一件外衣般,順手剝下自己的臉皮——不只是皮,甚至摘下了整片肉——啪唧啪唧地摘下一張有機質地的軟質面具.

青年撕去皮肉露出的臉龐,竟仿佛理所當然般地是顆骷髏頭——沒有外皮和血肉,活生生的白色顱骨.

"啊……啊……"

波克特驚訝得瞠目結舌,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這副骷髏在上下顎敲擊的聲音中發出獨特的笑聲.

它接著脫去手套,更脫掉了里面的一層肉,露出手掌骨.身上的西裝也在光芒中被分解——然後瞬間重組,變成一件系著黑皮帶及扣環的黑色裝束.暗黑的服裝與陰森的氣息,頭顱上覆蓋著連衣頭套——只要再拿一把能從活人身上挖出靈魂的鐮刀,簡直就像神話故事里的死神.

"乖乖把樂譜交出來吧,西葛.波克特.如果你肯聽話,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骷髏笑著說道.

這具骷髏沒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唇,"它"沒了血肉,只剩下一具頭骨,表情卻比起覆著一張臉皮時更自然生動——想必這才是它真正的面貌.

"你,你,你——你是誰!"波克特在顫抖中驚叫出聲.這聲音恐怕是使盡渾身力氣才勉強從驚懼中擠出來的.

"我是精靈呀."

骷髏稍稍歪著頭,雙手一攤擺出親切的模樣.

"我是你最喜歡的精靈呀!"

言畢,骷髏背上旋即張開了宛如枯枝一般,由骨頭串接成形的詭譎羽翼形狀——是精靈翅膀.一共三對,它是擁有六片翼的上級精靈.

"!"

琉妮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精靈具象化後的形貌,並沒有"非怎麼樣不可"的法則.他們擁有的肉身,終究只是盛裝精神的"容器".不論這些容器呈現什麼形狀,本身都不具有特殊意義.唯獨一些生活上瑣碎的問題,會讓他們決定是否要钜細靡遺地模仿實際存在的生物,或像勃來那樣,完全只考慮作為"容器"的便利,而采用極度單純的外型.

這是實際效益的問題.

當精靈和人類比鄰而居,最方便的外型就是模仿人類的模樣;當棲息在海里,最省力的生活方式便是模仿魚貝等海棲生物的形象.在他們渴望和物質世界產生關聯並擁有肉體的同時,他們也將開始受到環境所牽絆.

一如萬物在自然中演化,這些外型都是經過數十萬,數百萬年進化淘汰的結果.因此精靈會選擇某種生物外型作為肉身,也是因為這類生物在特定環境中具有最佳適應性.

然而,眼前這柱骷髏外型的精靈,卻明顯違逆上述通則.

骷髏是死亡的象征,這種形象就生存競爭的結果來說,是個失敗者.但這柱精靈竟然選擇這種外型,它的想法令人費解.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哀號著,步伐踉蹌,不斷後退.

"別,別過來!"

他從懷里掏出一只名片盒,並慌忙抽了幾張紙片,但其中大半紙卡都在手忙腳亂中散落一地.

那是他先前出示過,阻止精靈觸碰的"護身符".

"別過來!你們精靈,你們精靈,不能接觸這些東西吧!"

"精靈文字呀?"

骷髏精靈冷冷地笑了.對它來說,波克特的話與其說是警告,反而更像自我安慰.

"像我這種強大的上級精靈,也是沒辦法抵觸精靈文字啦.不過,雖然不能抵觸……"

話沒說完,它便先一步舉起右手.只見強光倏地浮現在它白骨嶙峋的指掌間——是精靈雷.

這顆精靈雷劃破空氣,拖著一道長長的殘像在波克特身畔炸開.爆炸聲中火光四散,揚起一片沙塵.

精靈雷沒有直接命中波克特.畢竟那是精靈的血肉,不能違逆精靈文字的規范.然而,波克特卻受到身旁爆炸波及,整個人被彈開而在地上滾了一圈.他手上的"護身符"亦在翻滾中散落一地.

精靈確實無法碰觸精靈文字,但也僅止于此.波克特在數公尺外舉起這些小紙片,其實沒有意義.而且,除了刻有精靈文字的小紙片之外,精靈可以攻擊周遭任何物體.對于身體脆弱又無法張開防禦網的人類而言,光是身旁爆炸的沖擊就足以致命.

"啊,啊,啊——"

波克特顫抖著伸手觸摸臉頰.


一處傷口讓他血流如注,半張臉都被鮮血染紅.而且位于頭部的創傷一旦流血,即使是小傷看來也怵目驚心.

"咿呀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怪物啦——"

波克特已經陷入狂亂.他口吐白沫,手腳亂舞,像是一個坐在地上耍賴的孩童.

"別過來!別過來呀!可惡的精靈!你別過來!別碰我——好痛……啊!流血了,我流血了……精靈!你——我流血了!好痛,好痛呀——"

他驚慌的模樣甚至令人憐憫.骷髏精靈歎口氣,輕蔑地看著他.

"唉……你們人類呀……"

它張口的同時,一條紫色的軟體動物爬出齒間.

這條濕潤的軟體動物在言語間蠢動——是舌頭.

這具骷髏渾身充滿死亡氣息,只有這個有血有肉的器官像是活生生的動物.它爬過了一排死白的牙,然後扭動著.

"人類真是一種可愛的生物,你說是吧?"

"!"

這句話讓琉妮雅瞪大了眼睛僵立在那兒,

接著第二發精靈雷劃過她身邊,擊中波克特面前的地板.爆炸將癱坐地上的波克特再度轟飛,狠狠撞在後方牆上.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號聲隨著波克特飛得越遠而聲音越小,骷髏精靈則朝著悲鳴聲走去.

"喀喀喀,對啦,就是這樣.這種聽來像是殺豬的哀號,真是太美妙了."

"……"

琉妮雅嚇得無法動彈——事實上也不需要動.因為她本能地知道,無論怎麼做,此時她的命運都掌握在對方手上.只要骷髏精靈伸手輕輕一揮,她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盡管她身上帶著一件刻有精靈文字的外套,不過早先波克特已經幫她證明,這東西只是圖個安慰而已.

骷髏精靈從琉妮雅旁邊擦身而過,連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筆直朝波克特走去.

"不過就這麼點小傷,你卻可以叫得讓我這麼興奮.西葛.波克特,你真是太棒了."它像是唱著歌般說道:"像那種抱著覺悟,故作鎮定的家伙實在太無聊了.何必要去壓抑精神為肉體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呢?這不是很愚蠢的事嗎?精神跟肉體是共生的,更該被肉體束縛一輩子,被肉體愚弄.不論快樂或痛苦,精神都該作為肉體的奴隸,因肉體的種種感官而遭到蹂躪.若非如此,那人類怎麼叫做人類呢?你說是吧,西葛.波克特.像你這樣才叫做人類呀——真是太棒了!如果我折斷你的手指,砍下你的耳朵,削掉你的鼻子,想必你又會發出令我心神愉悅的慘叫吧?喀喀喀喀喀喀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嚇得趕忙坐挺身子,想從地上站起來,然而卻因雙腿無力,只能坐在地上拖著屁股不斷後退.

"對!就是這樣!人類就是該有這種表情!喀喀!繼續哭號吧,波克特!"

骷髏精靈仰頭狂笑.

琉妮雅完全被對方的氣勢震懾住了.

人們總說,精靈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即使精靈創造出肉體作為容器,也不會改變他們身為精神生命體的事實.他們和人類不同,精神不是誕生在肉體之中.對他們而言,肉體只是穿在精神身上的甲胄而已.

"喀喀!喀喀喀!西葛.波克特,雖然有點可惜,不過余興節目就到此為止了.你看我雖然喜歡玩樂,但在工作上可是很嚴謹的,該辦正事的時候絕對不會猶豫.為了保險起見,我得先問問你,是不是曾給誰看過你手上的樂譜?這對我來說可是個大問題呢."

"咿……啊……啊啊……"

波克特心中充滿恐懼,完全不能思考.紊亂的呼吸讓他無法吐出具體的語句,只能不斷在喘息中發出無意義的聲音——這對琉妮雅來說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波克特曾讓琉妮雅看過那份樂譜.這柱骷髏精靈若知道,不知道會對琉妮雅做出什麼舉動.畢竟到目前為止,這柱骷髏精靈始終對琉妮雅視若無睹.

"……"

琉妮雅感受到身體不斷顫抖——這是恐懼,無止盡的恐懼.

那份恐懼並不是因為精靈強大的力量.

一如方才所說,精靈其實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換言之,此時這具骷髏精靈便是惡意的聚合體,甚至可說是具象的邪念.琉妮雅初次體認到,所謂的惡意及邪念其實可以獨立存在,不需經由肉體或行動來表現.她正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來感受這種恐懼.

這是精靈的敵意,惡意和邪念.這種強烈,激昂更宛如生命一般鮮明的情緒,是人類心里無法醞釀出來且模仿不來的.

"……"

此時,她心里忽然閃過一個疑問——是因為眼前這柱精靈如此特別的關系嗎?抑或是懷有惡意的精靈,都會給人這般強烈的壓迫感?果真如此,那麼……

柯邁茵——這是奪走琉妮雅的雙親,讓她日夜憎恨的精靈之名.自從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事件發生後,她和這柱精靈曾有過無數次近距離面對面接觸的機會.那柱黑馬精靈如同嘲笑她一般,不斷出現在她面前,然後消失——仿佛要她別忘記那天的厄運,一再戲弄著因憎恨而每天咬牙度日的琉妮雅.

然而,琉妮雅察覺到她從未在柯邁茵身上,感受到如同這柱骷髏精靈的惡意.

"——嗯?"

忽然間,轟隆——一陣唐突的小規模爆炸聲,讓骷髏精靈停下腳步.

琉妮雅瞬間反射性地望向聲音源頭.

她看到一張寫著精靈文字的紙片.那是波克特在被骷髏精靈轟飛之前,手沒拿穩而散落一地的"護身符"——骷髏精靈踩到了這張護身符.

那張護身符上的精靈文字發揮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骷髏精靈的腳尖冒出了煙.看來早先那個小規模的爆炸聲,就是它踩到精靈文字所發出來的.這個結果使得精靈文字與它的腳尖,都留下了小小的青白色電流閃爍著.

精靈一旦和寫有禁止意味的精靈文字接觸就會發生這種狀況.果真如此的話——

"……"

琉妮雅飛快地掏出那件寫滿精靈文字的外套——若是將外套包覆在那柱精靈身上,雖不至于致命,不過也許能讓它受到不小的損傷.

"……小鬼頭,你這麼做是干什麼?"骷髏精靈冷冷地說:"踩到這張紙片是很痛沒錯,非常痛."

"……"

"不過也沒別的了,精靈不會因為受了這點小傷就死."

"我知道."

琉妮雅舉起手里那件外套,像是把它當作盾牌一樣攤在自己眼前.不過若是像波克特那樣遭到間接攻擊,就算有這件外套也沒用.就在這時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忽然揚起一陣高聲的哭號.

因為骷髏精靈將注意力轉到琉妮雅身上,波克特的恐懼多少得到抒解.只見他連滾帶爬地順著來時路逃了出去.畢竟他沒時間另尋出路,只能選擇原路逃跑.

波克特屈身,想要鑽過被瓦礫卡住的隔離牆間隙.

"站住!西葛.波克特!"骷髏精靈再次扔出一記精靈雷.

"咿呀啊啊啊啊——"波克特又一次在哀號中被爆炸轟飛.

然而……

"!"

鏗的一聲,一陣鈍重的機關啟動聲響起.

這一記精靈雷造成令人意外的結果——爆炸震碎了卡在隔離牆軌道上的礫石,讓隔離牆鏗的一聲關上,而波克特則在爆炸中已先被震飛到隔離牆的另一頭.

"這下可麻煩了."

骷髏精靈一副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轉頭面向琉妮雅.

"……"

"算了."

望著嚇呆的琉妮雅,骷髏精靈露出興致索然的表情.它轉身離開,走向自己當初出現的通道.

琉妮雅舉著外套,目送著它的背影離開.

"這……"

——這才是精靈真正的惡意,憎恨,邪念……

琉妮雅這才發出猛烈的顫抖,整個人癱坐到地上.



柯邁茵——這是陸野.赫布羅斯手劄中多次出現的精靈之名,也是琉妮雅心里憎恨的對象.手劄的內容寫得斷斷續續,行文對象似乎是琉妮雅或柯邁茵.然而,文中牽扯到的事件內容,有些是他們三人的共同經曆.針對這個部分,陸野.赫布羅斯並沒有多做敘述,因此佛隆等人無法從手劄里窺見事件的全貌,只能以推測的方式加以補足.

面對柯邁茵時,佛隆沒有提及琉妮雅的事.

"我們此行有兩個目的."他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說."其一是盡速前往中央控制室,使關閉的隔離牆開啟;其二則是在城內尋找受傷和失去聯系的人員.因為現在禾萊臻完全被海上精靈制造出的風暴所封鎖,因此若要說有什麼具體的良策——"

"……"

黑馬精靈沒有回話.

一般馬匹的體型對人類來說已算稍微龐大,而柯邁茵則又比一般馬匹巨大.這種外型本來應給人草食性動物的溫馴印象,然而佛隆在柯邁茵身邊,卻感受到猶如猛獸在側的壓迫感.

柯邁茵默默走到佛隆身邊.

啪的一聲,一道紫色的精靈雷在地板上跳躍.

"啊?"佛隆眨眨眼睛,愣了一下.

地面開始浮現文字.

'你的判斷正確,我相當贊同.’

精靈雷在地上刻出一排宛若打字般漂亮工整的文字,這就是柯邁茵的回答.

有些精靈不知道是因為興趣還是肉體構造無法說話的關系,不論智能高低,終其一生部不會開口說話——即便他們擁有的語文造詣和感性甚至能夠吟詠詩歌,但就是不願意開口.不論他們各有什麼不同的理由,總之柯邁茵似乎也是其一,因而只在必要時用"筆談"溝通.

這種方式不會聽錯,聽漏且能留下紀錄,就某方面而言,其實是非常合理的溝通方式.不過,佛隆並不打算模仿它.

'請讓我協助你們.’

"……啊,是.如果有你的協助,我們會非常感激."

這對佛隆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雖說克緹卡兒蒂是柱強大的上級精靈,不過她不擅長細微的力量控制.盡管佛隆沒辦法篤定地說,她這樣的弱點會在當下讓他們遇上什麼麻煩,但身旁多個能精准控制精靈雷的精靈,即能補足克緹卡兒蒂的弱點.而目前看來,柯邁茵就擁有不同于其碩大身軀的精准控制力.

"那個……請問一下,你是不是也在找陸野.琉妮雅?"

佛隆試探性地問,並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

"……"

柯邁茵依舊沒有回話,只用精靈雷以超越打字的高速,在佛隆身側刻出文字代替回答:'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嗚……"

佛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轉頭瞥了克緹卡兒蒂一眼.

一旁的紅發精靈對他點點頭,似乎認為柯邁茵對于這話題並沒有排拒的意思.于是佛隆一邊留心對方的反應,一邊把話攤開來說:"我們公司的人找到赫布羅斯的手劄,里面寫了一些關于你以及他孫女琉妮雅的事,"

柯邁茵沒有任何反應.

佛隆繼續說:"赫布羅斯在手劄中,多次提及對你感到抱歉——"

'不需要.’這次柯邁茵倒是即時做出了回應,'他不用道歉,這是他拜托而我答應的事.這是交易,也是契約.雖說其中的內容是我單方面付出,不過我認為這件事有其必要,所以他無須對我道歉.’

它以極度機械性及事務性的字彙,排列出一段不帶情感的文字.那種淡漠的語氣,因為刻成文字而更加鮮明.

"……"

佛隆望著它的側臉.

對人們來說,采取獸類外型的貝魯斯特精靈,臉上的表情並不像弗馬奴比克精靈這般容易判別.而屬于貝魯斯特精靈的柯邁茵,又時常給人一種漠然的印象,更讓人懷疑它心里是否真有情緒這種東西.

它到底在想什麼?抑或它根本什麼也沒想?佛隆完全猜不出個所以然.

至于這柱讓琉妮雅恨之入骨的黑馬精靈,則是面無表情地逕自邁開了腳步.



一面牆在鈍重的聲音中倒下,僅剩一柱鋼筋鐵骨還留在那里——它是水泥崩落後的殘骸,是建築物死時剝去血肉後留下的尸骨.至于熾烈的火焰如同敗菌般,正旺盛地燃燒著,一點一滴吞蝕周圍的一切.

禾萊臻將死.

原本只是發生在小角落的火災,此時正逐漸向外蔓延,侵襲整棟建築.

如果隔離牆有確實關閉,那麼這起火事也許可以被封鎖在一個小區塊內.畢竟火燒得越猛,所需的氧氣及可燃物就越多,一旦燒盡,火自然會熄滅.

然而,許多隔離牆都被崩落的礫石卡住,或者因為軌道變形而無法關上,造成火災無法完全被封鎖,火星順著隔離牆留下的間隙,一再向外蔓延,殃及其他各區.

這起火災造成建材龜裂變形,加上早先狂風巨浪破壞了建築結構,讓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某種急性病毒一般,急速在禾萊臻娛樂城內散布開來.

這座巨大的人工島已經撐不住了.被困其中的人和精靈,或多或少都知道這點.

然而,卻沒人知道禾萊臻娛樂城確切的損害狀況;更不會有人知道,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是人為謀劃的結果.



管理處辦公室里彌漫著一股凝濁的空氣.

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辦公室里的工作人員和加盟業者,還沒有人陷入恐慌.

這里收容了許多傷患,其他還能動的人則必須幫忙照顧這些傷患,因此根本沒人有空胡思亂想.加上他們不了解外界情況,因此即便隔離牆運作,也沒對他們的情緒造成嚴重影響.

盡管辦公室內多少有人懷抱著不安和不滿,但多數人仍抱持希望,樂觀地以為只要他們乖乖等待,外援總會趕到,並借此安撫自己慌亂的情緒.

然而……

"可惡——好痛,好痛——"

"……水……"

這間辦公室內除了禾萊臻娛樂城扭曲變形所發出的噪音之外,傷患的呻吟聲始終沒有停過.

對于這些傷患的緊急處置能做的都做了,藥品也差不多見底.樂觀也好,悲觀也罷,等待是他們別無選擇的辦法,畢竟他們什麼也不能做.

在這種令人束手無策的情況下,他們的神經其實已經完全松懈了.因此當他們察覺到事態不妙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而且情勢令人絕望.

"——咦?"

一小塊金屬從天花板上落下,掉到其中一個人手上,讓他覺得有些驚訝.

那是個被外力拉扯,嚴重變形的金屬扣環.

緊接著……

"——啊!"

天花板上響起一陣異樣的聲音,這是崩毀的前兆.

在眾人的驚訝,錯愕和不安之中,管理處辦公室的天花板整個塌了下來.

一般來說,天花板都會選擇質地較輕,觸感稍軟的材質搭建,不過上面裝設的照明器具和輕型鋼架卻都有重量.現在,天花板之所以崩塌,是固定鋼架用的扣環脫落導致的結果.

"嗚哇——"

"呀啊啊~~"

哀號聲四起.天花板一開始崩落,整個辦公室瞬間被埋入礫石堆中.那些受了傷還躺在地板上的人,根本沒時間閃躲.



貝爾莎妮朵在驚嚇中猛然停下腳步.她們經過五分鍾的休息後,正打算繼續尋找可以通行的路徑.

"怎,怎麼了?"

一個異樣的聲音讓她忽然驚叫出聲.

那是一陣土石崩落的聲音,以及——

"是人的哀號呢."

"是哀號沒錯."

兩個蜜婕德莉特彼此對望一眼,點點頭說道.

她們聽到那確實是一群人的哀號聲.精靈的聽覺遠比人類靈敏,因此,蜜婕德莉特能夠在透過輸風管聽到聲音時,旋即判斷出聲音.

"發,發生了什麼事嗎?"貝爾莎妮對著輸風管大聲叫道.

既然對方的聲音能夠傳來這里,那麼從這里大聲呼喊,對方應該也聽得見.船只內部的傳聲筒,也都是應用這種原理.

"你們那邊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誰來告訴我!"

她對著輸風管拼命叫著.

數秒鍾後……

'……是,是誰?’

在混亂的哭號和驚叫聲中,有人出聲回應貝爾莎妮朵.

"我是神曲樂士尤吉莉.貝爾莎妮朵!我聽到你們發出哀號!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貝爾莎妮朵用盡力氣喊道.

對方大約隔了數秒才回應——他們也許有所顧忌吧?畢竟不到一小時前,他們才對神曲學院的學生,神曲樂士和精靈們露出白眼,將他們趕離管理處辦公室.

'……因,因為——’

對方告訴她,管理處辦公室的天花板忽然崩落,連支撐的輕型鋼架也一起掉下.

原本那間管理處辦公室就是民營化時另外隔出的空間,抗災能力遠不及其他軍用規格的基礎結構.畢竟施工單位不同,用途不同,設計和施工的嚴謹程度也不一樣.而且作為一般的建築設計,不會考慮到這種極端情況下的耐受程度.

'那些原本躺在地板上的傷患來不及逃走,有人已經被埋在瓦礫堆下.’

"……"

貝爾莎妮朵咬著嘴唇.

情況相當不妙,被活埋的人不僅可能窒息,還會因為被重物擊傷,再次造成出血性的傷口.所以,他們得盡早救出被埋在瓦礫堆下的傷患.

然而,光憑人類的力氣,要救出那些被輕型鋼架及建材瓦礫活埋的人,所需的時間非常漫長且令人絕望.

"——對了!"

貝爾莎妮朵靈機一動,連忙展開攜帶的單人樂團,同時在腦中選定適合的曲子與編曲方式.一名出色的神曲樂士,能夠在短時間內挑出適合當下情境的曲子,並且在編曲上做出適度微調,這全靠實力.至于貝爾莎妮朵雖然才剛取得神曲樂士的資格,但畢竟仍是通過國家考試的神曲樂士.

"小基加!"

"咕嗶!"

"這次要拜托你了!"

她邊說邊揮動雙手,跳舞似地敲擊著這具單人樂團的主奏樂器——電子康加鼓.

和著她的鼓聲,單人樂團的自動演奏機制也跟著彈奏出悅耳的旋律.

貝爾莎妮朵獨有的輕快節奏隨著擴大器流泄而出.這是小基加非常喜愛且熟悉,同時最能讓它發揮實力的神曲.

"拜托咯!"

"加油哦!"

此時,兩個蜜婕德莉特不知從哪里取出像是海苔一樣的紙片,並啪的一聲貼到小基加臉上,似乎是要為它加上一對眉毛的樣子.

"咕嗶!"

這麼一來,小基加的臉忽然給人一種勇猛果敢的印象.它豪壯地叫了一聲,旋即朝著輸風管斷面沖過去.

在貝爾莎妮朵的神曲支援下,小基加疾速奔馳在狹窄的輸風管中,甚至留下一道殘影.

"——嗶!"

啪的一聲,一道閃光猛然打在小基加身上——那是精靈文字.

這條輸風管中刻滿禁止精靈觸碰的精靈文字.小基加在擦到管壁的同時,引發精靈文字的效力而遭受打擊.

盡管勃來是體型非常小的精靈,不過專為空調設計的輸風管原本就不寬,因而高速飛行下難免接觸到狹窄的管壁.

即便小基加有神曲支援,這麼一撞還是相當疼痛.然而……

"貝爾莎,拜托."它邊飛邊叫著,"我,加油!"

在閃電接連的轟擊下,這柱小小的精靈依舊在輸風管中奮力飛行.



起初沒幾個人注意到,然而——

"……這是?"

"音樂……"

他們忽然發現耳邊回蕩著輕快悅耳的旋律.

這首曲子聽來像是進行曲卻又不盡相同.一段相似性頗高的旋律不斷重複,然而每次表現出來的音色,節拍和力道又有些微不同,讓曲式顯得豐富活潑.

旋律煽動鼓舞著人心.

這首曲子節奏強勁,卻又明朗輕盈.

"……神曲嗎?"

就在某人驚呼的同時——

"嗶!"

一個尖細的叫聲中,啪地竄出了一道電光.

"發,發生了什麼事!"

人們驚慌地東張西望,這陣呼喊聲隨著幾道電光一同飛到了頭頂上的輸風管出風口,而音樂同樣也是從那里傳出的.

'請幫幫忙!快把出風口的蓋子打開!’

這聲音也是從那里傳出.

'出風口的蓋子上刻有精靈文字,請幫忙打開!’

"……"

有人察覺到,聲音是剛才從輸風管那頭和他們說話的女性神曲樂士所發出,于是幾個人趕忙起身動作.所幸——也許不能這麼說,不過因為天花板崩塌,輸風管出風口處的鐵絲網已經敞開一大半,因而一名身材高大的工人立即便能伸手將它拆了下來.

瞬間,小小的精靈像顆流星般從出風口內竄了出來.

"精靈!"

雖然多少有些心理准備,但大家仍感到些微驚愕.

這柱勃來在沙塵飄落的辦公室內轉了一圈,接著瞄准某處,忽然像顆子彈一樣鑽進瓦礫堆中.

"它干什麼——"

這柱小小精靈的行動令周遭人群費解,紛紛露出異樣的表情.下一刻……

"嗚哇!"

一道閃光竄出,碰的一聲後礫石飛濺.

"好痛!"

"搞什麼呀!"

一直眯眼盯著這柱小小精靈的眾人,在爆炸中揚起了哀鳴——是精靈雷.那柱勃來飛進瓦礫堆中,朝著四周釋放大量精靈雷,將飛散的礫石震碎成不會傷人的大小,同時……

"哦哦哦!"

眾人不約而同地揚起一陣驚呼.

他們從勃來炸開的瓦礫堆中,看到了數名傷患的身影.所幸天花板使用的建材很輕,所以這些傷患盡管因被砸中而受到一,兩處新傷,不過並沒有嚴重或出血性的傷勢.

周圍的人見狀,趕忙跑過來撥開剩下的碎石子,將這些傷患移到其他地方.至于那一柱小小精靈則是有些得意地繞著他們飛來飛去.

'怎麼樣?沒事吧!’

出風口處又傳來剛才那名女性神曲樂士的聲音.

"沒事!大家都沒有生命危險!"

其中一名禾萊臻管理處員工,一邊幫忙搬運傷患,一邊大聲回應.然而——

"啊……"

方才那是他憑著反射神經做出的回應.當他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話之後,旋即露出羞愧的表情噤口.

他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回話.因為,正是他拒絕了謝爾烏托的好意並且稱她為怪物,同時更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一群孩子們投以猜忌的眼光.

他因為羞愧而難以開口.然而——

"沒事!大家,沒事!"

望著那柱小小精靈高興地在頭上盤旋叫嚷,男子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接著,他將雙手張開貼到嘴邊兩側,大聲將梗在心里的話用力呼喊出來:"謝謝!謝謝你們!"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他們彼此相望,然後紛紛露出愧疚的表情低下頭.

不知道輸風管那頭的女性神曲樂士,是不是感受到他們的愧疚和自我厭惡情緒,她說:'這柱勃來叫小基加!雖然它只聽得懂簡單的字彙,不過如果你們需要它幫忙盡管說!只要有我的神曲支援,它的力氣可是比人還大呢!’

"……"


聽到這些話,在場的人再度彼此互望.接著……

"對,對不起!"

其中一人率先抬頭對著出風口說道,不過聲音不大.

'咦?抱歉,我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輸風管那頭的女性神曲樂士似乎並沒有聽見.于是,幾個人便一起走到出風口處,用更清楚的聲音對著出風口喊道:

"對不起!請原諒我們!"

"我們不該責罵精靈,不該把問題推到你們身上!"

"謝謝你們!"

仿佛河水潰堤,眾人將心中累積的感激和愧疚全都投入了輸風管中.

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感是否確實傳達給了對方,這名女性神曲樂士回應說:

'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救出傷患,然後確保大家的安全!’

她言語中沒有憤怒,嘲弄甚至是勝利者的誇耀等等情緒,只有純粹的關心.

接著……

'人類跟精靈其實是一樣的咩!’

不同于剛才的神曲樂士,輸風管中傳出另一個更稚嫩的少女聲音.

'好比人類之中有好人,有壞人,精靈也是這樣呀!再說好人也會因為某些特殊情況而讓他做起事來像個壞人,壞人有時侯看起來也像個好人.不論什麼事不都是這樣的喵?這點請大家別再忘記了喵!’

"……"

確實如此.這不該是需要旁人提醒的道理,卻也是大家總會忽略的事.因為大家總有懶得思考的時候,常會被"精靈怎樣","人類怎樣"這種以偏概全而容易理解的論調給蒙蔽眼睛,忽略應該自己觀察,自己思考的重要性.

沒人認為怠于思考是正確的事.在場的人面對這樣的指摘,也沒人真想要為自己的過失辯解.因此……

"我們了解."其中一人代表發言,"還有,我們還是得跟你們好好說聲謝謝!"



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刻意,地下三樓中的隔離牆只有特定區域是關閉的.

好比依循某人留下的足跡,佛隆等人順著沒有降下隔離牆的通道走著,最後就來到了中央控制室附近.

(……是有人刻意這麼操作的嗎?)

克緹卡兒蒂默默地思索.

(話說,還有一個人我們沒抓到呢……)

她想到的是碧安卡的同伙.這人有可能是琉妮雅,或者另有其人.

"……克緹."此時並肩走在一起的佛隆,忽然出聲叫住她.

禾萊臻娛樂城的地下三樓中,原本民營化加蓋的部分就少.這里的走廊牆壁和天花板都沒經過加工裝飾,十分單調無趣.此時佛隆等人所在的區域,似乎因為供電系統出了問題,只有充電式的緊急照明還亮著,周圍一片昏暗.

走在這種地方時,佛隆不由地感到沮喪,因此想找個話題轉換氣氛.

"你之前有提過,這件事其實是反精靈團體在幕後主使的吧?"

"嗯."

"所以,你判斷風丸老師會演奏《奏始曲》,也是被他們要脅的啰."

"八九不離十吧."

克緹卡兒蒂點點頭,望了身旁的柯邁茵一眼,但黑馬精靈的表情沒有變化.

"為什麼他們會討厭精靈呢?"佛隆忽然問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克緹卡兒蒂歎口氣看著他說:"會認真去想這種事情的你才奇怪吧."

"咦?為,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精靈長壽,因為精靈強大——人類就是會因為這些能力上的差距,而對強悍的一方心生嫉妒不是嗎?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嗚……"

佛隆無法反駁,只能苦笑.

由身為精靈的克緹卡兒蒂,來教導佛隆什麼叫做人類,實在是相當詭異的畫面.但站在克緹卡兒蒂的角度,她會說這也是佛隆之所以能成為天才的原因.

佛隆不會被"理所當然"的觀念束縛.他心里自有一把尺,絕不會不假思索地接受別人灌輸的想法,也不會要求別人非得接受他所認定的價值觀不可.

因為這種人格特質,他可以看見許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見許多別人聽不到的道理.盡管他沒有自覺,不過克緹卡兒蒂知道,這其實就是他所演奏的神曲能夠如此純淨的原因之一.

"是啦,精靈是比起人類來得強悍,生命也不像人類那般脆弱……"

"並不盡然."克緹卡兒蒂回應:"我們只是比較經得起物理攻擊而已."

"所以,你們的生命不是比起人類來得堅韌嗎?"

"……有時候,要殺死精靈很簡單.不需要動刀動槍,只要說一句話."

"怎麼說?"佛隆不解地歪著頭.

"嗯……這個嘛……這麼說吧."克緹卡兒蒂先是咳了一聲才說道:"像我.要殺死我,其實只要一句話就夠了."

"是嗎?"

"只要你對我說,你最討厭的人是我,我就會因為絕望而死了."

"……"

佛隆不知該如何回應,整張臉紅了起來.

克緹卡兒蒂把話說得這麼清楚後,即使佛隆是根木頭,多少也能明白.

至于克緹卡兒蒂,雖然抱著某種程度的覺悟才脫口說出這樣的告白;不過,如此大膽的發言仍讓她羞得滿臉通紅,趕忙撇過頭,試圖把話題轉開.

"話說,那個叫做琉妮雅的小鬼頭."她先是瞥了柯邁茵一眼,然後繼續說:"你應該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吧?她可能也是參與這次活動的恐怖分子哦."

柯邁茵沒有任何反應,倒是佛隆皺著眉搖頭為她辯護:"……我覺得她不是."

"你怎麼又說這種話."

"不是啦.雖然她跟那些反精靈團體同樣討厭精靈,可是……"佛隆右手握拳支住下巴,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可是,她的情況又不太一樣……"

佛隆話未說完——

'陸野.琉妮雅不是反精靈團體的人.’

啪的一道文字忽然刻在佛隆和克緹卡兒蒂身邊的牆上.接著,紫色的精靈雷繼續在牆上舞動.

'我一直看著她,實在不覺得她跟恐怖分子之間有任何關聯.’

"我正想問你."佛隆嚴肅地望著柯邁茵,"為什麼你會像是監視她一樣,始終跟在她身邊呢?這簡直是——"

簡直是一種挑釁,一種刻意要激起琉妮雅心中憎恨情緒的行為.

'因為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淺紫色的精靈雷繼續在牆上刻出宛如打字一般工整的文字.

佛隆看著柯邁茵的側臉.那張黑色的臉龐文風不動,絲毫無法從它臉上讀出任何細微情緒,它只是客觀陳述觀察到的事實.

它繼續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補述:'我是精靈,力量和生命周期都和人類相差甚遠,因此無法理解人類細微的情緒波動.然而——’

——轟隆!

"……"

"……"

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精靈的耳朵很好,聽了當然知道這是什麼聲音.至于佛隆則是因為聽慣了,瞬間就能分辨出來.

這是精靈雷引發的爆炸聲——一發,兩發,三發,稍微隔了一會兒之後,接著第四發,第五發的聲音傳來,接連不斷.

"克緹——"

"我知道啦.反正就算我攔你,你也不會聽,不過至少多留心一點."

"嗯!"

他們彼此點頭示意之後,隨即往聲音源頭跑去.至于柯邁茵則是稍微遲疑一下,才從容地邁開腳步跟上去.

佛隆為了以防萬一,在奔跑中將左手放在單人樂團的開關上.

禾萊臻娛樂城的員工中也有精靈.此時由精靈雷引發的爆炸,若是因為他們被困發怒,想要發泄情緒,那倒還不是什麼大問題.這種情況下只要稍微安撫一下,問題就能解決了.然而,若是其他情況——比方說是禾萊臻娛樂城外的瑪蓋枝族精靈闖入了建築物內部,那要讓它們安分下來,可就不免要打上一場.

爆炸聲不一會兒便停下來,但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腳步並沒有因此減緩.

剛才的爆炸聲並非透過建築物傳來,而是發生在和佛隆等人相通的空間之中.他們和精靈雷引發的爆炸地點之間並沒有隔離牆阻隔.反正即便有,稍微繞一圈也可以趕到.

這究竟是人為謀劃的結果,還是偶然……克緹卡兒蒂一邊思考,一邊跑在佛隆前方.畢竟,如果發生戰斗,她非得保護好佛隆不可.

她加速奔跑,同時在掌中發出精靈雷,以便隨時對應眼前的突發狀況.

"!"

正當他們繞過轉角時,一個黑影忽然竄了出來.克緹卡兒蒂反射性地將握有精靈的右手揮出去.結果……

"嗚哇!"

她驚叫一聲,同時手掌中的精靈雷光芒也在瞬間渙散消失,唯獨拳頭因為高速慣性而收不回來.她只能勉強轉彎閃避,化解沖力.

不只是克緹卡兒蒂嚇了一跳,對方也同樣驚訝,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克緹卡兒蒂的拳頭劃過自己腦袋邊緣,碰的一聲打在牆上.

"你——"

"陸野?"

琉妮雅意外出現,佛隆不禁瞪大雙眼,叫出她的名字.

琉妮雅和波克特原本是佛隆他們此時搜索的對象之一,不過因為剛才的精靈雷爆炸聲,佛隆主觀認為此時出現的理應是一柱精靈.

琉妮雅——這個公然表示自己討厭精靈的眼鏡少女,在驚訝和恐懼中僵立在原地.佛隆以為這是由于克緹卡兒蒂差點揍她一拳的關系,但其實琉妮雅因為看到佛隆和克緹卡兒蒂,表情已經放松許多.

"陸野,你沒事吧?"

眼前的學生安然無恙,令佛隆感到欣喜.琉妮雅望著佛隆寬心的微笑,一瞬間有些茫然,呢喃著:"塔塔拉老師……"

盡管佛隆不知道琉妮雅前一刻遇到什麼,不過他可以從琉妮雅恍惚的神情和語氣中,聽出她驚魂未定的心緒.想必她對于早先遇上的情況仍無法釋懷吧.

"西葛老師呢?他沒跟你在一起嗎?"

"啊……我,我們走散了……"此時的琉妮雅仍喘著氣,無法好好說話.

"陸野,你沒事吧?"佛隆連忙擔心地開口問道.

克緹卡兒蒂也察覺到琉妮雅的臉色難看.她同時想起琉妮雅身體虛弱,因為貧血而失足落海,被佛隆和蜜婕德莉特合力救回一條命的事.

"我……我拼命地跑……"

琉妮雅仍保有不願和神曲樂士接觸的堅持,完全不理會佛隆伸出來欲攙扶她的手,逕自靠在牆上休息.

"到底發生什麼事——啊,算了,如果你現在不方便說話就不用勉強."

佛隆話問到一半,又慌慌張張地改口.

就在這時——

"!"

琉妮雅忽然圓睜著眼鏡下的雙眼.

克緹卡兒蒂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到站在轉角處的柯邁茵.

"柯邁……"

琉妮雅咬著牙,從齒縫中用力擠出聲音.然後,她仿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當場倒了下去.



南部.特蕾絲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成績不算優秀.

雖說她才二年級,尚未進入二階段專精實習教育課程.不過這個時期中,學生間的實力落差已緩緩浮現.扣掉疏于練習和經常蹺課的學生,許多人即便付出相當的努力,也不見得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成效.

這確實是非常不公平的結果,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天賦差異.

特蕾絲正是那種天賦平凡的人.關于這點,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她並沒有完全放棄,也還能維持樂觀的心情面對事實.

不能成為神曲樂士確實有些遺憾,不過人生並不會因此而絕望.比方說跟佛隆同屆的校友之中,就有人雖然沒成為神曲樂士,卻在演藝界嶄露頭角.其他像是如歐米科技等精靈相關產業的大企業,每年也都會錄用數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畢業生.另外,如神曲公社,神曲樂士事務所或其他精靈相關的研究機構等等,也都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畢業生可以選擇的道路.

不過,這種情況也相對顯示出神曲樂士之路的崎嶇難行.特蕾絲在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就讀的這兩年間,亦深切體認到這點.因此,每當她站在神曲樂士面前,心里除了單純的羨慕之外,總會懷有莫名的尊敬.

"……"

她用眼角余光偷瞄貨櫃里的兩名女性.

其中一人是神曲樂士風丸.納尼阿特,另一人則是十津川.碧安卡.後者使用的可能是假名,而且還是個反精靈團體的恐怖分子.

兩人現在一起被綁在這里,由特蕾絲等十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加上一柱精靈——米諾提亞斯輪流監視著.

特蕾絲看著她們,腦中重新開始思考關于神曲樂士和精靈的種種問題.

早在這起事件發生之前,特蕾絲就已經知道反精靈團體的存在,也知道有少數神曲樂士從事非法勾當.她還知道,並非所有精靈都是善類,都是"人類的好鄰居".她也沒有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格,會一味相信神曲樂士全都如童話故事中的好人一般品格端正.

不過,她也就只是知道而已."知道"跟"實際體認"完全是兩回事.

"南部.特蕾絲……"納尼阿特望向特蕾絲,"瀧田.廉頓."然後,她口中喚著另一位二年級男生.他跟特蕾絲一起負責看管納尼阿特和碧安卡.

特蕾絲和廉頓聽到叫喚都愣了一下,眨著眼睛彼此相望.

納尼阿特平靜地看著他們說:"我想我在這次事件中犯下的罪刑,就算可以被赦免,恐怕也難逃神曲樂士資格被注銷的懲戒.所以,現在我想以一名講師的身份給你們最後的忠告."

"……"

"雖說我現在根本不配當老師了……"兩手被縛的她聳聳肩說,"你們聽好,不論神曲樂士或是精靈都擁有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也因為這種力量,才會讓世人對神曲樂士和精靈投以傾慕的眼神.這是一種近乎表演性質的工作,不僅模樣引人矚目,報酬也相當豐厚.我們可以同時獲得精靈和人類的尊敬,也能從工作中得到樂趣.我想,這大概是這世上最令人稱羨的工作了."

"……"

兩名學生沒有回話.他們非常清楚看到在納尼阿特平靜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種深切的覺悟.

一如他們觀察到的這種覺悟,納尼阿特確實已經無法再繼續從事她口中那般令人稱羨的工作,大概也不會再繼續教書.事實上,如果法庭判決對她不利,她還有可能因此鋃鐺入獄.

"不過我希望你們記住,我們使喚的終究是一種力量.而擁有力量的人——不只限于神曲樂士——在行使力量的同時,都會引來正面和負面的種種影響.好比權利和義務是同時存在的,只要有光芒的地方就會有影子產生.不論我們懷著什麼想法使用力量,只要我們擁有的力量越大,越可能面臨失足跌倒的危險."

納尼阿特其實在說她自己的故事.

"事情不全都只有好的一面,也可能會有壞的一面.所以——"

"所以,人類跟精靈根本就不該有任何牽連啦."

一個蠻橫的聲音,語帶嘲諷地插了進來.

"……"

另一個被囚的女性——碧安卡,一句話就引來眾人的目光,接著她更是露出輕蔑的笑容說:"人類因為精靈的出現而變得安逸,忘記什麼事情都需要努力.反正人們就算放手,卻也因為有精靈幫忙而終究得以成事——也是啦,因為我們周圍就是有這種比起人類來得更強大,更長壽而且無所不能的怪物嘛.我們只要有神曲這種怪音樂,就可以恣意使喚這些怪物,哪還需要什麼努力呢."

無論付出多少努力和毅力,人類終究無法填補自己和精靈之間的實力差距.而精靈如果是與人類毫無關聯的生物,大概也不至于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

然而,精靈就在人類身邊.

精靈滲入人類社會之中,操著和人類一樣的語言,享受同樣的文明,並且帶著強大的力量和幾近永恒的生命凌駕于人類之上.他們的存在,等于是將"平凡"兩字冠到了人類頭上.而人類面對身邊如此優越的存在,唯一聰明的做法,就是逢迎諂媚,想盡辦法加以利用.畢竟不管人類怎麼做,在各方面都贏不了他們——因此,也造成人類停滯不前的惰性.

放棄追尋是殺死未來的利刃——在人類和精靈如此靠近的關系之中,有沒有什麼是促成人類繼續進步的關鍵呢?

"把精靈當作人類的好鄰居?"碧安卡嗤之以鼻地笑道,"笨蛋!精靈呀,最好是成為人類的'敵人’."

"……"

面對碧安卡的說詞,特蕾絲等人沒有回話.

碧安卡的說法盡管偏激,不過也包含一部分事實.而且,碧安卡對于自己的觀點更是深信不疑.負責監視她的這兩名學生缺乏曆練,盡管知道她的說詞偏頗,卻仍無法在短時間內想出足以推翻她這種"信念"的論點.

"你們知道人類的文明跟文化都是在三國戰爭中開始發達的吧?人類是在斗爭和競技之中進步的一種生物.如果我們希望精靈的存在,能對人類產生正面意義,那就必須讓他們成為人類打倒,征服,超越,蹂躪的對象.你們說,現實難道不該如此嗎?"

"所以,你們打算挑撥人類和精靈之間的關系嗎?"

碧安卡說完話之後,忽然有個低沉的聲音喃喃開口問道——是米諾提亞斯.

"……"

對此,碧安卡則是惡狠狠地瞪著這柱牛頭精靈,仿佛在說精靈沒資格跟她說話.

之前始終沒有開口的米諾提亞斯見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是精靈嘛……"

他說話的語氣中有種事不關己的從容;然而,那坐在地上,超過兩公尺的巨大身軀,卻流露出些許悵然的情緒.

特蕾絲和廉頓對于這柱牛頭精靈並不熟悉,不過他終究是經曆了漫長歲月,細數過人世間種種變遷的古老精靈.

此時,他的語氣聽來不僅沉重,還帶著深刻的感慨.

"沒錯,人類的感受如何我是不太能體認.不過你可曾想過,在人類和精靈對立而為人類帶來進步的過程中,人類又會失去什麼?兩者之間的得失你衡量過嗎?你能夠衡量嗎?不行吧?"

"……"

"要提出一個不考慮任何人的觀點,純粹以抽離的角度觀察所得的評論,其實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因為你可以毫不在乎地忽略,這個意見可能為其他人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若是你可以不計較你的友人,同僚,戀人對此會有什麼樣的觀感,那你要提出多偏激的論述都沒問題——你知道嗎?偏激的論點盡管看似可能帶來嶄新的局面,但其實那都是沒有經過驗證的觀點,純粹只是空談."

牛頭精靈那雙深黑的眼眸,轉而望向特蕾絲,廉頓還有納尼阿特三人.

"紙上談兵很容易被接受.因為這種空論可以忽視許多現實障礙,很快讓人聽懂.如此一來,無論說的人或是聽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頭腦變得清晰了."

"……"

然後,米諾提亞斯帶著憐憫的眼神轉頭望向碧安卡.

"但事實上呢?在我們口中談論著社會怎樣,人類怎樣這種大范圍抽離式的觀點時,我們是不是該先想想,我們的世界里還有其他人類跟精靈一起生活,而這個世界是所有生命共有的."

"……"

碧安卡的臉頰痙攣著.

"你可以舉出任何一柱精靈的名字嗎?你可以舉出一個不是特別有名而是出現在你生活中,和你曾親身接觸過的精靈名字嗎?你該不會一天到晚把精靈兩個字掛在嘴上,可是卻從沒有跟精靈交談過的經驗吧?你曾跟精靈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嗎?你曾跟精靈提起關于戀愛,興趣等等話題,或者漫無目的地閑聊,甚至是吵過架的經驗嗎?"

"……"

碧安卡沒有回話,或許她根本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好比方才那位大姐提到的,光明和黑暗永遠是相依相附,互為表里.在你看不到的世界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他們自己生活上的包袱,而這些事情也都有其利害權衡的複雜面.但今天你看待事情的方式,卻是忽略所有細節與關聯性,完全偏頗而極端地去論斷它,你不覺得這有點太霸道了嗎?"

"住口,你這頭畜生!"碧安卡眯起眼睛大聲斥道.

碧安卡自己似乎沒有察覺,粗言辱罵代表她已無力反駁.如果對方說的是毫無道理的鬼話,那麼聽聽便罷.然而,碧安卡之所以無法耐住性子保持沉默,正是代表米諾提亞斯的言論不偏不倚地刺傷了她.

"像這種世俗瑣事根本——"

"我也試著用稍微偏頗的觀點來看你吧."米諾提亞斯起身走到這名女囚面前,"我問你,在你生命中可有即便舍棄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前途,甚至是丟了性命,也非得保護不可的對象?"

"……"

"假設有,如果那個人現在性命垂危,而你可以借助精靈的力量來救他,那麼,你會為了遵循自己的反精靈主張,而眼睜睜看著這個比起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死去嗎?"

"……"

碧安卡沒有回話,反倒是坐在她身邊的納尼阿特整個人震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那你的說法就可以成立,代表這真是你堅信的神聖信條.果真如此,那麼我不會對你的說法有任何意見,因為我也找不出你的破綻."

米諾提亞斯聳聳肩.

"不過話說回來,那種幾乎對所有人來說,即便舍棄性命也也非保護不可的對象——如家人,朋友等等關系,可是組成人類社會的最小單位.在這種關系的層層重疊之下,人類才有村落,城市甚至國家.即便你可以無視這層人際關系來堅持你這般偏激的反精靈理念,不過,我可不認為其他人會認同你呢."

"……"

一旁的特蕾絲和廉頓聽得啞口無言.直到前一刻為止,這柱牛頭精靈在他們眼中都還是個"魯莽戰士"的形象,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般辯才無礙的一面.

接著,納尼阿特平淡地喃喃說道:"所有事情並不是只有表里兩面,而是同時擁有許多複雜的面向,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也都背負著各自的難題.每件事情永遠會因為我們所處的立場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觀感.神曲樂士如此,精靈也是如此.面對這些相關的議題,結論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牢記這一點,然後深切地思考之後再去選擇你們的人生道路."

特蕾絲和廉頓聽到一半,才發現這是納尼阿特方才沒說完的教誨,轉而面向這名被囚的講師.

"思考不能怠惰,相信必須建立在反複懷疑和驗證的基礎之上.思考和懷疑是我們永遠不能懈怠的一種義務.我們絕不能把自己怠惰而不思考的情況,錯當成是對于問題的理解,更必須永遠反省自己的行為.這是擁有'力量’的人不可懈怠的一種責任.若非如此,我們所擁有的'力量’,隨時都可能讓我們失足."

"……"

"……"

兩名學生在腦中回想著方才聽到的話——碧安卡說的話,米諾提亞斯說的話,以及納尼阿特說的話.他們每個人說的話,都代表"真實"在他們眼中呈現出來的面貌.

"是,我會好好思考——思考老師說的話,這位精靈先生說的話,還有……"特蕾絲轉頭看了看碧安卡,"還有這個人說的話."

"……很好."納尼阿特頷首而笑.



克緹卡兒蒂心里覺得非常不快.

她雖然沒有明說,不過此時她背著單人樂團的模樣加上臉上的表情,仿佛整個人明明白白地將"不悅"兩字寫在臉上.

由精靈背著單人樂團的景象其實非常罕見.雖說有些精靈會為了體貼神曲樂士而代替他扛重物,不過,這種情況絕不會出現在克緹卡兒蒂身上.

照這麼說來,此時克緹卡兒蒂的行為又該怎麼解釋呢?

——因為佛隆身上也負載著相當的重量.

貧血的琉妮雅此時正趴在佛隆背上,這也正是克緹卡兒蒂一臉不悅的原因.

盡管琉妮雅還不至于失去意識,不過嚴重貧血的情況讓她無法走動,因此佛隆必須背她.

如果要比力氣的話,身為精靈的克緹卡兒蒂顯然比佛隆更有力;如果要載人的話,身邊也有一柱馬型精靈,遠比佛隆來得適合.那麼,為什麼這件工作最後會落到佛隆頭上呢?這是因為琉妮雅的堅持.

以琉妮雅的立場來說,光是要神曲樂士背她,已經夠讓她覺得屈辱了;不過若要在神曲樂士和精靈之間做出選擇,她甯可讓神曲樂士來背.

現在,佛隆背著琉妮雅走在最前頭,克緹卡兒蒂背著單人樂團跟在離他半步的斜後方,而柯邁茵則是悄悄地拉開了兩公尺左右的距離,尾隨在後.

(嗯……)

這個情況也讓佛隆覺得有點悶,畢竟當下可是需要彼此互信互助的關口.然而他就算開口提出這個建議,想必也無濟于事.

"……老師."

琉妮雅在佛隆背上掙紮著,佛隆也感受到了.

"我,我已經沒事了……請放我下來."

盡管她嘴里說著沒事,聲音卻氣若游絲.佛隆覺得她現在根本還不能自力步行,因而回道:"再等等吧,等你身體好一點了再說."

"我……我已經——"

"佛隆,既然她這麼說,就把她放下來吧."克緹卡兒蒂忽然插嘴,"這麼一個大包袱,原本就該把她丟到路邊,好方便我們自己行動."

"克緹~~"

佛隆語帶歎息地喚了自己的伙伴一聲.

他知道克緹卡兒蒂雖然這麼說,但其實不是認真的,純粹只是想挖苦一下這個公開表明自己討厭精靈的少女而已.

"你不願意的話,至少讓柯邁茵來背她吧,我們沒必要理會她無理的要求.何況,要是你背她而累到手指頭都動不了,待會兒我們遇上什麼需要你演奏神曲的場合,你還能好好發揮嗎?"克緹卡兒蒂說.

佛隆先是歎一口氣,然後將注意力轉到背上的琉妮雅身上.

"陸野,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佛隆背後傳來.

"你對精靈的恨意,是針對所有精靈而來的嗎?"

"……"

琉妮雅的身體瞬間發出顫動.佛隆感受到了,因而回頭指向柯邁茵再問:"還是,你的恨意只針對它?"

"……"

琉妮雅沒有回話,然而她內心的悸動卻傳到了佛隆身上.

這個話題極有可能造成琉妮雅身心的負擔,不過佛隆還是慎重其事地一邊觀察琉妮雅的反應一邊問.畢竟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他可能沒機會好好跟琉妮雅說話.

佛隆留意著琉妮雅的呼吸狀況,接著問道:"你之所以恨它,該不會是因為它殺了你父母親吧?"

"!"

琉妮雅一陣驚愕,全身上下的肌肉完全緊繃起來.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

"我的同事受邀協助警方,調查一個叫做'正道’的反精靈團體."佛隆邊說邊回想前一刻從尤芬麗口中聽來的細節,"他們偶然間發現了你爺爺的行蹤."

"爺爺……"琉妮雅瞬間猶豫著要不要將嘴邊的話說出口,不過,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地說:"我知道爺爺的書非常投這些人的喜好."


"然後,他們更進一步找到了你爺爺留下來的手劄."

"……手劄?"

琉妮雅下意識複述著那個讓她意想不到的詞彙.

佛隆頸邊感覺到琉妮雅的呼吸,接著說:"嗯,里面提到了你跟柯邁茵的事."

"……"

琉妮雅沒有說話,也許她早料到這個部分.然而……

"他在手劄里寫滿了對你,還有對柯邁茵的抱歉."

"——咦?"

這句話倒是完全出乎意料,讓琉妮雅驚訝地叫了出來.

"……對柯邁茵……感到抱歉?"

這仿佛是異國的語言,讓琉妮雅一時之間無法意會,只能在驚訝中複述一遍.

"嗯,還有對你."佛隆說.

接著,在一陣沉靜的怒意之中,琉妮雅斷然否決了這種說法,"不可能!"

"為什麼?"

佛隆似乎早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

琉妮雅的聲音中透露出她對精靈——對于柯邁茵的憤恨.這種憤恨,明顯是出自她的親身經曆,其中蘊含跟一般空泛的觀感截然不同的深刻感受.

盡管人們可以借由一些淺層觀感來扭曲汙蔑討厭的事物,不過若是沒有支撐這種厭惡之情的"心蕊",絕對無法散發出深沉的恨意——反之亦然,若是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人們也不會為了愛情和希望而賭上一切.

"柯邁茵是奪走爺爺子媳性命的仇人!"

"對你而言,它也是殺死你父母的凶手是嗎?"

"對!"

"不過,真是這樣嗎?"

琉妮雅愣了一下,她完全沒有料到佛隆會反過來質問她——又或者這句話勾起了她心里的某段記憶.

"……你想說什麼?"她的聲音充滿敵意,"那可是我親眼看到的事實呀!"

紅色的血液咻咻咻地從琉妮雅的雙親身上被抽了出來.

那是生命之水.

當時他們已經受傷,這個動作好比從他們身上榨出僅存的生命一般,讓他們的軀體在象征死亡的痙攣中逐漸干涸.

'住手……’

琉妮雅連吐出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這樣下去,爸爸媽媽都會死掉……’

堵在心里的呐喊,怎麼也無法傳達出去.

"是它——是柯邁茵吸干了我父母身上的血!"

"真是這樣嗎?事實真是如你所理解到的這麼回事嗎?"佛隆問.

"不然呢!"琉妮雅的語氣充滿怨恨:"我看到了!它從我父母身上抽出大量的鮮血!它伸出幾根像是觸手一樣的管子,硬生生插進我父母的胸膛!它吸干了我父母的血!那血,那血——它不斷地吸!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大量的鮮血被抽到了空中,而我的父母就好比枯葉一般,血被抽干而死!是它——是它殺死我的父母!不然你說該怎麼解釋?就是因為它吸了我父母親的血——"

"……你開什麼玩笑啊?"

一個冷淡的聲音忽然插進來,打斷琉妮雅滿腔怒火的咒罵——是克緹卡兒蒂.

"精靈吸人血做什麼?"

聽到克緹卡兒蒂的聲音,佛隆回頭看到她翻著白眼斜睨琉妮雅.

"你以為你在說什麼無聊的怪譚呀?精靈吸了人血是有什麼好處嗎?你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合邏輯的地方嗎?"

"可是——"琉妮雅揚起了聲音尖叫道:"我就是看到了呀!是它——"

"如果真是柯邁茵殺死你的父母親,這件事不是該交給警方處理嗎?為什麼你爺爺從沒打算這麼做?"

相對于琉妮雅的激情,克緹卡兒蒂則是帶著冰冷的語氣反駁.

"這……這是因為它——因為它不斷出現在我爺爺面前,威脅我爺爺……"

"那它又有做出什麼具體的言行,迫使你爺爺不能采取行動呢?"

"……"

琉妮雅不說話了.

事實上,即便不用等她回答,佛隆等人也知道,柯邁茵從沒這麼做過.這其中的原因在于……

"陸野,你父母親是什麼血型?"

佛隆平靜地開口問道.

"……咦?"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提問,琉妮雅的聲音聽來有些茫然.

"你不記得了嗎?你的父親是O型,母親是A型,而你也是A型.O型血在必要時可以輸血給A型的人,而你就是這種應用的實際案例."

"你……你說什麼……"

佛隆的話讓琉妮雅顯得狼狽.她心里的不安和混亂情緒,全都清楚映在佛隆眼里.

A型,O型,輸血……鮮血,受傷,瀕死——再加上精靈的力量.

這些詞彙整合後的結論,實在太過于血腥.

啪啪——一陣尖銳的電流聲傳來,讓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頭.

那是柯邁茵的精靈雷.這柱黑馬精靈踩著噠噠的馬蹄聲,一躍飛到了佛隆面前.

一道紫色的精靈雷從柯邁茵的額前閃現,在佛隆身邊的牆上刻出一排字:'我不認為這個話題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

"可是,這樣的話——"

佛隆話沒說完,接著又是一道精靈雷刻出的文字,硬是讓他把話吞了回去.

'是我殺了陸野.琉妮雅的雙親.這不是什麼意外事故,而是我讓他們咽氣.我明知結果會如此,卻依然奪去他們的性命.就是這麼回事.’

嘰嘰——琉妮雅咬牙切齒的聲音傳入佛隆耳中,然而柯邁茵卻完全不顧琉妮雅的反應,繼續放出一道精靈雷.

'陸野.琉妮雅因為這件事而恨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沒有錯,這一切理應如此.’

"柯邁茵——"

琉妮雅低喃著伸手推開佛隆的臂膀,硬是想從佛隆背上掙脫.

"陸野,等一下!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要這麼沖動——"

"柯邁茵!你別老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最好你把一切都看得這麼清楚!反正你以為我殺不了你是吧?你到底是想怎樣!你——"

佛隆想盡辦法讓琉妮雅繼續留在自己背上,不過,除非琉妮雅有意聽話,不然佛隆是不可能制住她.

琉妮雅一把將佛隆推開,從他背上跳了下來,然而……

"嗚……"

琉妮雅的身體尚未獲得充分休息,所以即便她想站起來,卻因腳步搖晃,隨時都可能摔倒.

"陸野!"

"放開我……"

"好啦!聽你的!都聽你的!冷靜下來好嗎?你還需要多休息呀!我也累了,我們去那邊休息,好嗎?"

佛隆抓住琉妮雅的手,另一手指著附近的空地.琉妮雅惡狠狠地瞪著柯邁茵,一會兒之後似乎終于露出疲態,任由佛隆拉著坐到地板上.

"我們就在這里坐個十分鍾,休息一下吧."

"……好啦."

克緹卡兒蒂一臉不耐煩地答應了.

佛隆提出這個意見,當然是為了讓琉妮雅的心情能夠稍稍緩和.不過,事實上佛隆一直背著一個女生走路,多少會覺得疲憊.雖說他平常都背著一具單人樂團行動,身體早已習慣一定程度的負重量;然而,背一具經過人體工學設計的單人樂團,跟背一個不肯配合,老想掙紮逃脫的人,終究是兩回事.而克緹卡兒蒂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答應休息的.

"……"

此時的琉妮雅,依舊眼神凶惡地瞪著柯邁茵.在佛隆插進她和那柱精靈之間的空隙坐下來後,她才疲累地閉上眼睛開始休息.畢竟帶著憎恨情緒,全神貫注地瞪視某個人,其實也相當費力.即便不提這點,面對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事件,也讓她累壞了.

"……"

不一會兒,閉上眼睛的琉妮雅終于體力不支地昏睡了.



每當她清醒過來,柯邁茵總會占據她視野中的某個角落.

在一間狹小病房里,機械裝置呆板的運作聲中,琉妮雅環顧著四周——真是一間單調無趣的病房,這跟牢房有什麼不一樣嗎?

這房間中只有一張病床,一組生命維持裝置,一張椅子,還有一個小小的櫃子,全部統一漆成白色,仿佛是一切色彩枯竭的沙漠.也許非得是這副景象,才不會讓病人覺得不安或不滿吧.

琉妮雅的祖父陸野.赫布羅斯住在這里,早已經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對琉妮雅來說,祖父已然形同死亡,連醫生都說陸野.赫布羅斯並沒有恢複意識的可能性.早在爺爺陷入昏厥以前,他的身體已日趨衰弱,所以琉妮雅也已做好心理准備.

現在的爺爺,即便琉妮雅來看他,他都感覺不到.

這不是眼睛看不看得見或者耳朵聽不聽得見的問題,而是他靈魂的居所——陸野.赫布羅斯的腦,已經停止活動了.

琉妮雅知道,就算坐在爺爺床前,握著他的手跟他說話,也只是一種得不到回應的自我安慰而已.即便如此,她還是每個禮拜一定會來爺爺的床前一趟,畢竟陸野.赫布羅斯是琉妮雅最後的親人.

"爺爺……"

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琉妮雅呢喃著注視祖父沉眠的側臉.

從她的位置,越過病床可以看見窗外一棵高大的落葉樹.隨著季節更替,葉子褪色,落了一地的枯黃.然而爺爺病房里的時間卻好似永遠停止,完全沒有流動的跡象.

在這個時間停滯的病房里,生命維持裝置運作的聲音卻從沒有間斷,緊緊系住了爺爺留在人間的身體,還有另一個世界的魂魄.

"我——我要進入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就讀."琉妮雅對著沉沉昏睡的祖父說.這個舉動也許沒有告知的意味,純粹只是表明了她的決心.

"我要找出那家伙的弱點,而最清楚精靈這種生物的,大概除了神曲樂士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爺爺沒有任何反應.然而……

"!"

越過爺爺躺在床上的側臉,琉妮雅見到窗外稍縱即逝的紅黑色殘影——它隨後停到樹上.這匹理應不該出現在樹上的馬兒,從容地站在看似脆弱,隨時可能折斷的枯枝上頭.

"柯邁茵……"琉妮雅咬牙揪住了床單的一角,"我絕對要親手將你——"

這是奪走她雙親性命的仇人.

它——柯邁茵逗留在琉妮雅的視線之中僅僅數秒,之後便從樹枝上消失.

然而那副紅黑色的身軀,卻仿佛深深烙在琉妮雅的視野之中,讓她久久瞪著枯枝上的殘影,不肯移開視線.

她早已習慣孤獨的晚餐時間.

琉妮雅在父母雙亡以前就喜歡做家事,因此要她自己煮飯,洗衣,掃除,都不是讓她覺得痛苦的事.加上雙親遺留下來的財產,讓她不至于在金錢上陷入困頓,因此一個人生活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雖說爺爺的醫藥費龐大,不過這些錢也都是從爺爺的賬戶里支出,里面的余額大概夠撐個幾年,所以對她來說並不至于構成困擾.因此各方面綜合起來,她現在生活上並沒有出現任何迫切性的麻煩——理應如此.

"……"

一不留神,她手中的白色瓷盤沒拿穩,摔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也許是太過疲勞,琉妮雅在歎息聲中蹲下,撿拾著散落一地的碎片.陶瓷盡管不如玻璃來得銳利,不過空手撿拾陶瓷碎片依舊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動作.不過她有穿拖鞋,手上也戴著手套,因此倒還不成問題.

"……"

然而——有需要收嗎?這些碎片收不收對自己而言有什麼差別嗎……琉妮雅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觸.畢竟不會有人來訪,也不可能有.這個家除了琉妮雅自己,不會有任何外來的訪客踏進一步.她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因此……

"……"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忽然間,生活中的一切仿佛完全失去意義,她覺得自己不管做什麼都像是徒勞無功且愚蠢至極.

她身體原本就不好,在那次事件過後,更覺得自己的體力大不如前;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像是從事一種難以負擔的重度勞動.

她沒有想做的事,也沒什麼夢想——也許過去有,不過隨著雙親過世,她曾經擁有的一切也隨之消失.她已經不記得以前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連試圖回想的力氣都沒有.她甚至覺得,如果哪天夜里就這麼閉上眼睛不再醒來,也許還樂得輕松呢.

隨著肉體上的衰弱,輕生的念頭也隨之浮現.此時琉妮雅心里,似乎甯願拋下一切,從此一睡不醒.

就在這時候——

"……啊."

窗外忽然閃過一道光芒.即使隔著窗簾,她仍確信自己並沒有看錯.

——是柯邁茵,那柱令她恨之入骨的精靈.那道光是它的精靈羽翼.

她瞬間像彈簧般從地上跳起來貼到窗邊,焦急地撥開窗簾,憤怒的目光直射向窗外夜空——在五層樓的公寓頂端,車燈照不到的地方,有一抹高大的黑影融入了深沉的黑夜,從容地佇立在那里.它窺視著琉妮雅數秒,然後消失.

"……柯邁茵!"

憤怒和仇恨的情緒驅走了心里原本消極的念頭——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能死也不該死,因為她必須對它複仇.

(對,我還有一件事情該做.我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要讓那柱精靈跪倒在我腳下,償還自己犯下的罪孽!)

"……"

琉妮雅焦躁地拉上窗簾回到桌前,抓起吃剩的晚餐——她原本打算丟掉,不過現在反倒是硬撐也要往嘴里塞.她想吐,不過還是硬要自己將食物吞肚子里,好比那是殺死她父母的凶手一股,嚼爛了之後將它咽下.

琉妮雅灌了一口水,勉強將梗在喉嚨里的最後一口食物吞進肚里,然後拼命地喘氣.

柯邁茵不只一次,而是一再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琉妮雅私自做出了解釋:"對,它在愚弄我,以嘲笑我的落魄為樂!"若非如此,實在無法解釋它的行為.

柯邁茵是殺死琉妮雅父母親的凶手.然而琉妮雅的爺爺陸野.赫布羅斯,卻從未有過欲將它繩之以法的行動.爺爺沒打算這麼做,琉妮雅也就拿柯邁茵沒轍.因為她還未成年,而某些法律上的行為是必須經過監護人允許的.

除此之外,琉妮雅手中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柯邁茵是殺人凶手.唯一的證人只有陸野.赫布羅斯和琉妮雅本人.姑且不說陸野.赫布羅斯作為證人的效力,琉妮雅自己當時還是個孩子,更身負重傷,意識薄弱.律師告訴她,她的證詞在法庭中被法官采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曾經問過爺爺,為何不對柯邁茵提出控訴,然而爺爺始終只是拉下臉搖頭回應,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解釋.琉妮雅私自認為這是因為祖父受了柯邁茵的威脅,而它總是不時出現在祖父身邊就是最好的證據.

琉妮雅認為,柯邁茵之所以會如此頻繁地現身在他們祖孫兩人看得到的范圍之內,為的就是監視爺爺有沒有什麼多余的舉動.

(對,現在它也是如此!就好像過去監視爺爺一樣,現在它也是為了監視我……)

"精靈的出現是為了讓人類社會發展停滯,為了讓文明腐化!因此我們必須教育人民,同時對精靈祭出懲罰,將這些寄生蟲全部趕出人類社會!"

十年沒見的萊諾斯,在琉妮雅面前提出這樣的主張.

他是爺爺的學生——不是醫學方面的,而是反精靈主義思想方面.

琉妮雅記得,他總是和爺爺一起坐在家中客廳的暖爐前,談論著跟精靈有關的話題.小時候的她總是坐在爺爺膝上,任由兩人的對話在她閱讀繪本時從耳邊流過.

"人類應該創造出只屬于人類自己的社會結構!"

萊諾斯握著拳,滿腔熱血地對著琉妮雅侃侃而談.

"我的未來原本是無可限量!因為精靈的出現,才讓我的人生脫離正軌!"

這是西葛.波克特的說詞.

他認為自己受到佯裝成人類女性外型的精靈美貌蠱惑,因而讓自己踏上錯誤的人生道路.因此他討厭精靈,討厭那些似是而非的假人類.

然而,即便他口口聲聲地表露出他對精靈的反感,卻在弄到了足以對精靈做出報複行動的《奏始曲》之後,仍舊猶豫著沒有任何行動.他無法舍棄目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而對精靈做出報複.

不過,若是換成琉妮雅得到那東西,再加上她又有足夠的演奏功力的話,那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演奏它吧.

……

一股違和感襲上琉妮雅心頭.她不知道這種感受究竟從何而來.

對她而言,無論是伍堂.萊諾斯或者西葛.波克特,他們都和琉妮雅一樣討厭精靈.然而,琉妮雅就是無法對這些人抱有親切感,甚至覺得這些人的主張都太過膚淺.

但話說回來,如果她對這些人有這種感受,那麼對伍堂.萊諾斯和西葛.波克特而言,琉妮雅對精靈懷恨在心的理由,會不會也是同樣淺薄呢?

抑或……



琉妮雅在昏沉的意識中吐出了夢囈,"騙人","柯邁茵","殺死爸爸和媽媽的凶手"……這些話語像是咒文一樣,反複從她口中流泄而出.在她身畔的佛隆,對此不禁發出歎息.

"我總覺得我好像能夠理解她的心情……"

這話使克緹卡兒蒂皺起眉頭.

"什麼心情?"

"克緹,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麼我會這麼執著于陸野的事對吧?"

"……嗯."紅發精靈雙臂交抱點點頭.

佛隆抓抓臉頰,面露苦笑.

"其實,還是因為我們擁有同樣經驗的關系."

"你說什麼?"

佛隆望向遠方,沉吟著說:"因為我們都是與精靈相遇之後,命運出現大幅改變的人.我們都是為了某一柱精靈而傾注全力,因此扭轉人生.所以,我們都算是被精靈吸引的人吧.我是,陸野是,還有卡提歐姆也是."

"這——"

"我懷抱著憧憬,卡提歐姆是出于對謝爾烏托的愛戀,而陸野則是對柯邁茵懷抱仇恨."佛隆轉頭望著克緹卡兒蒂,"人會因為印象深刻的體驗而改變.對我而言,那天夜里在孤兒院屋頂上和你的邂逅,就是為我人生帶來轉變的楔子."

說完,他微紅著臉.

"佛隆……"

"若是從壞的角度解釋,我們都成了精靈的俘虜.拿卡提歐姆來說,他知道這段戀情將會走得非常艱苦.不過若要他就此放棄,那他的人生也沒辦法繼續走下去了.他會終日惦記著謝爾烏托,然後心里逐漸只容得下這麼一個念頭,人生也將為了這個念頭而活."佛隆聳聳肩繼續說:"我想……陸野也是如此吧.所以對我來說,陸野的事我怎麼也無法視而不見."

"你跟這小鬼頭才不一樣呢!"

克緹卡兒蒂氣沖沖地駁斥道,但佛隆搖搖頭露出苦笑.

"沒有哦.我呀……如果那時沒遇見你,或許我的遭遇也會變得像陸野一樣吧.當時我住的地方太過偏僻,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不過我遇見你的時候,正值'歎息的異邦人’事件的尾聲吧?"

佛隆說得沒錯,當時的動亂也讓尤吉莉姐妹受了重傷,差點喪命.

除此之外,軍隊也好幾次碰上帶著強悍精靈的神曲樂士,沖突之下連日出現大量死傷.

該起事件中,有不少人被精靈殺死,也有不少精靈在危急中救了人類.如果佛隆當時遇見的情況是前者——

"該怎麼說呢?或許我也會變得跟陸野一樣個性偏激,容易鑽牛角尖吧."

"這……"

"現在的陸野似乎對柯邁茵懷有非常深刻的仇恨.我怎麼看也不覺得她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幸福,甚至這種關系只會永遠痛苦地束縛著她.對她而言,憎恨簡直就像是一種義務……"佛隆笑著說道:"所以我想讓她明白,其實跟精靈相會的際遇也可以像我一樣,因此擁有如此幸福的人生——雖說我這種幸福有種強迫中獎的意味就是了……"



"我想讓她明白,其實跟精靈相會的際遇也可以像我一樣,因此擁有如此幸福的人生——雖說我這種幸福有種強迫中獎的意味就是了……"

佛隆的聲音回蕩在琉妮雅耳邊.

她在朦朧意識中逐漸清醒.身體不能動,眼睛也睜不開.在無法出聲回應的狀況下,只能毫無抵抗地接受這股流入意識里的聲音.

(塔塔拉老師……跟我一樣?而且……歐米也是?)

他們是和精靈邂逅而使人生出現大幅改變的人.因為精靈的出現使他們心中產生極為強烈的情感,更進而被這種情感束縛,無法脫離這種情感.從這個角度來看,琉妮雅確實也是如此.

然而……

(可是,憎恨跟憧憬是一樣的事嗎?仇恨和愛情可以相提並論嗎——騙人!這怎麼可能!)

琉妮雅不希望自己的憎恨被拿來跟憧憬,愛戀這種單方面又飄忽不定的情感混為一談.她的恨意和憤怒是其來有自,而且不能抹滅.

這是奪去父母親性命的血海深仇,她恨柯邁茵恨得理所當然.

她對柯邁茵的憤恨好比數學公式的答案,絲毫沒有轉圜的余地.



佛隆將視線移到柯邁茵身上.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你執意要讓她對你懷抱如此強烈的恨意嗎?"

這柱黑色的馬型精靈沒有回話.它先是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原地,然後……

'你是問我為什麼要殺死她的父母親嗎?’

一道精靈雷在佛隆腳邊的地板上,刻出這樣一排文字.

佛隆看了這段文字稍微思索一下,然後抬起頭看著柯邁茵.

"我是問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也許是因為佛隆正面看著它,所以,這次柯邁茵並沒有制止佛隆追問下去.

"我跟我同事並不清楚事件的詳細內容,不過赫布羅斯教授的手劄里有提到,他對于硬是要你扮黑臉的事感到抱歉."

'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陸野堅稱她父母是你殺的,然而這跟赫布羅斯教授要向你謝罪的意念,根本就相互矛盾呀."

'這個問題跟你無關.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對你來說都不會有任何得失.既然如此,為何你執意要插手我們之間的關系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佛隆先是將視線移到琉妮雅身上,然後果斷地說:"因為我從她身上看不見幸福的未來."

柯邁茵身體抽動了一下.一股沉重的空氣籠罩著所有人.佛隆在沉默中直視柯邁茵,等待它的答話.

'因為她的父母親已經沒辦法活命了.’

柯邁茵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在地上刻出回應.

'這是她祖父當時所做的判斷,說她父母親所受的傷勢已經讓體內重要器官無法運作,再怎麼樣也撐不過一個小時.而她盡管失血過多,不過傷勢卻沒有影響到生命機能,只要輸血即能得救.’

柯邁茵的言下之意是,它之所以殺死琉妮雅的雙親,為得是要救活琉妮雅.

'我認為這樣的判斷非常合理.與其想辦法讓身受致命傷的人活久一點,倒不如將資源移到還有機會活命的人身上.’

"既然如此."克緹卡兒蒂插嘴說:"為什麼你要對這個小鬼頭隱瞞這件事情的真相呢?"

'我沒有人類心理和生理方面的相關知識.’

"……這跟我問的問題有什麼關系嗎?"克緹卡兒蒂看著這段文字,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柯邁茵則繼續放出精靈雷——

'這是她祖父告訴我的辦法.’

"什麼辦法?"

'首先,她祖父說,如果她知道為了救活自己,加速了父母親的死亡,那麼她肯定會受到相當嚴重的精神創傷.當時她雖然獲救,不過一旦她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那麼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基于這個緣故,她的祖父要我暫時先別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可是……"

'再來,我認為讓她對我保持恨意是比較好的辦法.’

"為什麼?"

克緹卡兒蒂蹙眉提出質問,佛隆也同樣驚訝地看著這柱黑馬精靈.他們同為柯邁茵的告白牽引,完全沒有留意到,身旁靠在牆上的琉妮雅已經微微睜著眼睛發出了顫抖,而柯邁茵也渾然不覺.

它繼續在地板上刻著文字:'因為這才能使她維持活下去的動力.她對我的恨意,可以使她的感情變得強烈而專注,同時也能提升她的生存意志.這個決定也是我跟陸野.赫布羅斯達成的協議,借此幫助他身體虛弱,失去雙親又欠缺求生意志的孫女活下去.’

"這——"佛隆失聲叫道:"怎麼會有這麼誇張的事!太沒道理了!"

這樣的做法,也許是琉妮雅的祖父身為反精靈主義者的矜持.

陸野.赫布羅斯的大半輩子都以反精靈主義者的身份,提倡驅逐精靈的理論.他的著作,更是被那些跟他具有同樣思想的反精靈主義人士奉為聖經.他自己是個醫生,對于長期借助精靈之力行醫的醫院總是大肆抨擊,認為人類身上的傷病應該由人類自己治療.因此對他而言,自己孫女必須借助精靈之力醫治才能撿回一命,這肯定是極大的屈辱.

但醫生怎麼說也是個人.若沒有醫療用具和設備,一個醫生能做的事終究有限.當下那種情況,陸野.赫布羅斯甚至無法為自己的孫女輸血.因此,他只能求助于碰巧經過現場的一柱精靈.

事後他絕口不提這件事.因為事實的真相有損他的尊嚴,讓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無法承受,自己可能因為教唆精靈殺死子媳的罪責而遭孫女埋怨,也無法承受作為一個背棄自我主張的思想家而遭世人輕蔑.這對同時失去子媳且意志消沉的他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那你呢?"佛隆說:"被當成別人仇恨的對象,你的感受又是如何?"

精靈是赤裸裸的精神聚合體.他們若是成為人類憤恨埋怨的對象,形同人類挨了一拳一樣痛苦.果真如此,那麼柯邁茵又怎能承受這樣的結果?

面對佛隆的疑問,柯邁茵做出了這樣的回複:

'人類的生命周期再長不過百年……’

精靈的壽命長度,人類根本難以相比.一個人一輩子的光陰,對他們來說只是稍縱即逝的短暫瞬間.

'對我們精靈來說,陪伴一個人的人生,不過就是一場過眼云煙的游戲而已.既然如此,我所受到的埋怨也是……’

精靈雷刻出的文字在這里稍微打住,它似乎陷入猶豫.在這個短暫的時間之內,它撇過頭,好比在尋找適合的詞彙一般,然後才又接著放出精靈雷.

'不過只是一場余興節目而已.’

柯邁茵最後那段話,看在某些人眼里,也許會覺得這是它對人類的譏諷.仿佛陪一個人走完他的人生,只是一場一時興起的游戲.

然而,佛隆卻覺得這道精靈雷刻出的文字中,藏著虛假的謊言.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