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追擊緋紅 SKETCH03 RECOLLECTION

「——就是這里了.」

拓植事務所的客戶荏卷.蒂爾瑪以意志消沉的語氣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指向在一片微風下泛著波紋的水面.

那是一片非常大的湖泊.

雖說是湖泊,使用『湖泊』詞卻不足以形容這樣的一片景象.

只見湖岸有著用水泥砌成的提防,外側還有以柏油鋪設的步道——從上方鳥瞰的話,可以發現這片湖泊呈現完美的圓形.

換句話說,這片湖泊並非自然景致.

人工湖——這是托爾巴斯將都市郊用來灌溉農田的一座蓄水池.

「喔……」

一名青年站在這片波光瀲濫的湖水前.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應了一聲.

他看起來可說是人畜無害……應該說是天真無邪且表情溫和;雖然容貌端整,卻缺少一種亮眼的氣質,因此不怎麼引人注目.若要論及外貌上的特征,大概就屬將那頭偏長的深褐色頭發在後頸部捆束起來的裝扮吧.

不管怎麼說,他給人的印象怎麼看都不太可靠,就連眼前的蒂爾瑪也帶著些許不安的表情看著他.

塔塔拉.佛隆——這是青年的名字.

他是一名神曲樂士.

所謂神曲樂士就是能夠演奏美妙的「神曲」,召喚精靈並與之同樂,同時藉助其力量替人們服務的一種特別的藝術家.

由于現在已經有不少精靈融入了人類社會,成了構築整個社會的一分子——也就是在人類社會中謀職求生,跟人類過著同樣的生活——因此並非如同過去一般,要藉助精靈之力便非得仰仗神曲樂士不可:但對于那些與人類社會的金錢,榮譽無關的精靈們來說,只有由這些神曲樂士所演奏出來的神曲能夠作為支付給它們的報酬.

神曲樂士既是一種擁有深厚曆史傳統的職業,同時也是對于才能門檻非常苛求的一種職業——

至少在一般人眼里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家普遍都會認為神曲樂士這種擁有特殊才能的人應該要擁有才氣縱橫的藝術家形象.

然而佛隆顯然沒有這種形象.

盡管他現在身穿拓植事務所的白色制服——設計非常顯眼的服裝,卻怎麼看怎麼怪,反而比較像是「衣服的陪襯」,也許穿上圍裙在花店或是育幼院工作還比較適合他吧?

「就……就是這里嗎?真的有點棘手耶……」

佛隆歪著頭說.

然而——

「哪有什麼好棘手的.」

一聲否定的批判隨即叢他的後腦勺扔了過來.

佛隆和蒂爾瑪一同回頭,只見佛隆的機車上坐著一名身型嬌小的女孩.

少女在許多方面都和怎麼看怎麼樸素的佛隆呈現對比般的印象.

她擁有非常強烈的存在感——或者應該說存在非常耀眼.

當然她的容貌非常纖細美麗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頭飄逸的長發:如此鮮豔的紅色長發根本不可能在人類身上看到.加上那一雙同樣呈現鮮紅色的眼眸,在在昭示她並非人類的身分.

這女孩是一柱精靈.

「找得到嗎?」

聽到蒂爾瑪的詢問,女孩自信滿滿地點頭.

「很簡單呀.如果要找掉到水里的東西——」

她指著湖面說:

「只要把水全部蒸發掉就好了.」

「……克緹.」

佛隆帶著如呻吟般的語氣回問:

「你……你是開玩笑的吧?」

「開玩笑?」

對此,精靈女孩一臉不解地歪著頭重複了一次.

克緹——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是佛隆的契約精靈.

「蓄水池儲的水是有用處的,不能隨便蒸發掉啦!」

佛隆如此表示.相較于客戶一愣一愣的反應,他則是慌忙地不斷加以勸說——要是保持沉默的話,這一柱身材嬌小的精靈女孩真的會把蓄水池里面的水全部蒸干.

「再說……要是把池水全部蒸乾,里面的魚都會死掉的,很可憐耶!而且還有環保方面的問題……」

「少胡扯了!人工的蓄水池里面怎麼會養魚?就算有,也跟環保問題一點關系都沒有.」

克緹卡兒蒂說.

「那個……」

這時候,蒂爾瑪站在一旁畏畏縮縮地插上了嘴:

「如果把湖水全部蒸發的話,這里應該會變得非常熱吧?」

「也是啦,畢竟要把這麼大量的水在短時間之內全部蒸發障.當然需要大量的熱能;不過憑我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的實力,這點小事根本——」

「那……那我要找的戒指……可以毫發無傷地找回來嗎?」

「…………」

「克緹?」

「姆~~…………」

那名紅發精靈轉頭望向遠方.

「這麼做是有那麼一點亂來啦.」

「只有一點而已嗎?」

帶著呻吟似的語氣嘟噥了一聲的佛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至于蒂爾瑪則是以一副不安的眼神來回望著佛隆和這名紅發精靈.

她的訴求是請佛隆幫忙找回掉到水池里的戒指.

這枚戒指似乎是因為她跟未婚夫在這里吵架,結果一時氣憤地扔到了池子里.

然而經過事後反省,蒂爾瑪向未婚夫道歉——兩人也和好了.盡管未婚夫說要買一枚新的戒指給她,蒂爾瑪卻不希望事情以這種方式落幕,打算自己想辦法把沉在蓄水池底的戒指找出來,卻完全想不出辦法,因而找上拓植事務所幫忙.

當時的拓植事務所只有佛隆跟負責行政工作的尤吉莉姊妹留守,因此佛隆便把留守公司的工作交給尤吉莉姊妹,先行陪同客戶來到現場勘查.

「克緹可以幫忙潛下蓄水池底去找嗎?」

身為精靈的克緹卡兒蒂雖然擁有人類外型,身體卻遠比人類來得頑強,生理機能在各領域也有很好的適應性.因此由她潛入池底會比人類來得方便許多.

但是——

「不要.」

應了一聲後,克緹卡兒蒂旋即撇過頭去.

「這——克緹……」

「我才不要潛水到這個看起來充滿腥臭味的蓄水池里呢,」

說起來.這座蓄水池因為陽光充足,所以池子里的水藻應該繁殖得滿茂盛的……整個池水呈現一片綠色;雖然站在岸邊不會特別聞到什麼氣味,不過若是潛入水中的話,應該會覺得臭吧?

克緹卡兒蒂的想法佛隆其實也能理解.

然而……

「……克緹,這是工作嘛.」

「先不管我喜不喜歡——」

她指著那一片蓄水池說:

「這麼混濁的池水,潛下去根本什麼都看不見,要找戒指那麼小的東西根本辦不到!而且要是戒指被湖底的泥沙蓋住就更沒輒了——所以如果不把池水蒸乾而用篩子去篩……根本找不到嘛!」.

「唔……」

「再說一柱精靈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能做的事情本來就有限.」

克緹卡兒蒂說.

「果然……沒辦法嗎?」

蒂爾瑪的神情顯得非常落寞.

姑且不論究竟能不能蒸乾湖水……總之只是為了一枚戒指,佛隆說什麼也不能把蓄水池這種公共設施的池水抽乾.雖然蒂爾瑪對精靈心懷期待,不過一如克緹卡兒蒂所言.精靈並非萬能;就算是上級精靈,在沒有其他精靈幫忙的情況下.能做的事其實還是有限.

然而……

「不,現在放棄還太早了.」

彷佛預測到克緹卡兒蒂會說這樣的話一般,只聽見一聲引擎排氣聲傳了過來.

「……啊.」

佛隆和蒂爾瑪同時轉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克緹卡兒蒂則是苦笑著說:

「剛好能派上用場的家伙來了.」

位于蓄水池周圍的一環人行步道在出了湖畔後仍向外延伸,與車道相連,而在車道與人行步道的交界處,一輛四驅沙灘車正停在路旁.

那是佛隆等人非常熟悉的車子.

辛克拉碧斯——是拓植事務所的公務用車.

「嗨——佛隆!」

一名約和佛隆同年的青年推開駕駛座的車門,探出頭來.

佐伯.藍伯特.

蓄著一頭長發,擁有冷冽的眼神……他全臉的五官線條都非常精致,可以說是個典型的型男——與佛隆相異的游刀有余氛圍更加深了這份形象.他是佛隆學生時代的友人——盡管當時還有點恃才傲物的蠻橫印象,不過這陣子則轉為成熟沉穩的氣質.

「藍伯特,你怎麼會跑來?」

「沒有啦,我回到事務所後,所長就叫我過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上

「喔,這樣啊.」

看來佛隆前腳才出事務所,所長拓植.尤芬麗後腳就回到了辦公室,並在聽取尤吉莉姊妹的說明之後判斷有讓藍伯特過來一趟的必要性吧.

「真是的,工作也是有因材適性的差別的!」藍伯特說.

「咦……?」

「這方面的工作應該交給我來.」

藍伯特一邊說著,一邊敲了一下自己愛車上配備的單人樂團.

只見車身一瞬間傳出了齒輪和發條的運轉聲,接著,一只黑色的箱子如開花般展開,伸出了好幾架裝置——等化器,複合式效果器,演奏資訊控制裝置等等.還有——

「嘿——」

一管薩克斯風.

藍伯待以流暢的動作接過那一管金黃色的樂器,擺出架勢:既沒有特別集中精神.也沒做什麼准備,旋即開始進行演奏.

一切猶如呼吸一般自然順暢.

奏出的音樂是爵士樂.

音樂中有著管樂器特有的溫潤質感,織出的獨特旋律同時深植聽者的意識,並籠罩水池周邊.

旋律起初以平緩柔和的形式出現,接著開始出現波動,進而轉趨激烈,變得像是祭羅子般熱鬧的快節奏曲調.

(注:祭攤子,用于慶典時的日本音樂通稱.)

「…………」

蒂爾瑪茫然地望著藍伯特.

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觀看神曲樂士演奏神曲吧?

不——說起來,就連習慣這種場面的佛隆也不禁看呆了.

藍伯特的演奏能夠給人一種安定感,而這種安定感會使聽者覺得安心.

不論是高亢的旋律或是出入意表的轉調.他的音樂都給人一種游刃有余的印象,讓聽者得以非常自在地欣賞他千變萬化的曲式.

「——好棒……不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覺得很棒呢.」

「是沒錯.」

聽到佛隆喃喃道出的感想,克緹卡兒蒂也姻一率地點頭表示贊同:

「雖然這家伙演奏的神曲沒有吸引到深深為他著迷的特定精靈,不過——能像這樣淺淺地演奏,瞬間讓為數眾多的精靈感到滿足,也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沒錯——

范圍狹窄而深刻;范圍廣闊卻輕淺.

穩定而保持著一定的水准;若非精准強力地擊中標的,便是大大地偏移目標……

佛隆和藍伯特的神曲就某方面而言處于上述兩種極端.

盡管佛隆這樣的特質也受到其契約精靈克緹卡兒蒂的影響!因為她不准其他精靈過來分享佛隆演奏的神曲——但他的才能在方向性上原本就和藍伯截然不同.

「你看——」

克緹卡兒蒂伸手指向蓄水池.

只見池水出現細碎而綿密的波紋和萃萃水聲,接著——

「…………」

好幾顆腦袋忽然從水面下探了出來.

這些是被神曲吸引而來的——精靈.

然而這些精靈長得跟克緹卡兒蒂全然不同——雖然精靈之間的個體差異原本就很大,不過根據精靈羽翼的數量和其棲息的領域不同,其外型上的差異更是大得讓人不知道是不是同樣該用「精靈」這個詞彙統一稱之.

浮出水面的是好幾十柱下級精靈——通稱「霍林」的族類.

這些身型渾圓的精靈和人類非常熟悉的——因為看到的機會最多——勃來非常相似,卻和勃來不同;霍林的精靈眼睛較大.有著像貓咪一樣的胡須,喜歡生活在淡水水域:有人說它們靠著嘴邊的胡須感受水中的震動,但詳細情況是否如此則不得而知.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這些霍林口中發出像是吐泡泡一樣的聲音.


「什麼事?」「什麼事?」「找我們嗎?」「嗎?」「找我們嗎?」「嗎嗎嗎嗎嗎?」

「對,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想請你們幫忙.」

藍伯待停下演奏的動作,蹲到岸邊說..

「這位大姊弄丟了一只非常重要的戒指.」

他在說話的當下同時伸手指向蒂爾瑪.

「戒指?」「很重要?」「戒指?」「大姊?」

「對對,戒指.大概是這種大小的指環,金屬的.」

藍伯持用拇指跟食指圈出戒指大概的大小.

「那枚戒指有可能沉入池底的泥巴里,或是被水草纏住了.住在陸地上的我們拿這種事情沒輒,可以拜托你們幫忙找找嗎?如果你們願意幫忙的話,我可以再為你們演奏一次剛剛的神曲.」

「神曲耶~~」「耶~~」「我們找!」「找!」「找~~」「找戒指!」

這些霍林在丟下一串串的單字後,便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波,並瞬間失去蹤影.

看來它們應該是潛到湖里去找戒指了吧.

其實——克緹卡兒蒂說得沒錯,就在特殊環境下搜尋某件東西的任務來說,克緹卡兒蒂一個人……應該說是一柱精靈有其限制,也沒什麼效率.雖然她所擁有的力量是這些霍林的幾十倍,幾百倍……甚至在某些領域上可以達到幾萬倍之多,但有些事情——其實意外地在很多事情上,光靠力量都是無法辦到的.

接著……

「是這個?」「這個?」「這個?」

十分鍾後,成群的霍林嘩啦啦地鑽出了水面.

盡管它們亮出了許多怪東西——其中甚至還有破了洞的長靴——但這些從蓄水池底翻出來的破銅爛鐵中,確實有一枚戒指,看起來應該就是蒂爾瑪的遺失物.

「就是那個——,」

蒂爾瑪趕緊跑了過去.

她從迅速地躍上陸地的一柱霍林身上接下了戒指.並從口袋里取出手帕,仔細地將之擦拭過後,戴到了自己的手上.

「謝謝你們……!」

她眼眶泛淚地低頭道謝.

對于自己一時激動而扔掉戒指的行為,蒂爾瑪想必感到非常懊悔吧.

「噯,沒什麼啦,工作嘛.」

藍伯特聳聳肩說,接著又開始操作起他的單人樂團,演奏神曲.

這次的神曲比起之前的演奏提高了音量,也延長了曲式.

一柱柱的霍林全都圍了上來.

不對,不只霍林,還有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勃來,吉姆提爾,漢廉……全都忽然從天空中,地底下一湧而出……並以藍伯特為中心排列呈現漩渦狀,紛紛被吸引過去.

看著這副景象——令人不由得打從心底層露微笑,為之贊歎:同為神曲樂士的佛隆也覺得非常感動,雖說神曲樂士都是提供神曲作為報償以使役精靈的一種職業,但能像藍伯特這樣一口氣奏出足以吸引數十柱,數百柱精靈的神曲的人.在所有神曲樂士中真的屈指可數.

「藍伯特真是厲害.」

「——是呀.」

克緹卡兒蒂說.

對她來說,佛隆的神曲當然是世界上最棒的;即使如此.她並不會因為佛隆的好而不明就里地否定其他神曲樂士所奏出的神曲.不知道是否因為是上級精靈的關系,抑或是因為活過了冗長的歲月.她對于佛隆以外的神曲樂士的評判總是冷靜且公正得令人驚訝.

「……嗯?怎麼了?」

藍伯特在演奏完畢之後,轉頭望向佛隆等人問道.

「沒有啦.我們在說你的神曲還是這麼厲害呢.」

「嗯……?喔……噯……也許吧.」

藍伯符苦笑著說.

這樣的對話總會出現在藍伯特演奏結束的時候.

佛隆對于藍伯符的演奏能有如此穩定的表現.且能夠吸引這麼多的精靈感到非常欽佩,然而藍伯特本人卻對這樣的評價不以為然;當這樣的評價出于佛隆口中時尤其如此.

「藍伯特真是個沉穩又謙遜的人.」

藍伯特一邊應付身邊的精靈,一邊收起車上搭載的單人樂團,佛隆看著他,吐露出這樣的感想.這是藍伯特無法坦率地接受周圍的人的贊美帶給佛隆的印象.

然而……

「開什麼玩笑呀?你呀——真是……遲鈍得可惡呢.」

克緹卡兒蒂說.

「咦?咦?」

「算了啦……反正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嘛.」

面對佛隆瞪大眼睛一愣一愣的反應,克緹卡兒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藍伯特一邊駕駛著辛克拉碧斯,一邊默默地露出了苦笑.

「…………真是的……」

「真是的?」「是的?」「真的是的?」

幾柱勃來和霍林出現在他的車上,輕飄飄地飄浮著.

它們是從蓄水池那邊跟出來的.盡管藍伯特現在已經不再繼續演奏神曲——但這幾個小家伙似乎對他非常有好感.

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管在哪里總會有精靈包圍著藍伯特,然而都是些不和人們交換契約的下級精靈,因此他並不像佛隆一樣,身邊帶著一個交換了精靈契約的伙伴.

「很厲害——呀.」

只見一抹紅色輕盈地晃蕩于辛克拉碧斯的前擋風玻璃前方.

佛隆的哈美侖行駛在辛克拉碧斯前方十多公尺處,藍伯特看到的那一抹紅色是坐在哈美侖後座的克緹卡兒蒂的頭發.身為精靈的她不用戴安全帽,也不受這方面的法律約束,要戴不戴隨她高興.

克緹卡兒蒂.

她是即便獻出自己的所有也希望能夠獲得佛隆的神曲的上級精靈.

「聽你說我很厲害,叫我情何以堪呀.」

藍伯特自嘲地說.

「佛隆?」「佛隆?」「隆隆?」「佛隆?」

精靈們不解地問.

「嗯……」

藍伯特伸手搔了搔自己的臉頰,歎了一口氣.

「剛剛那個紅發的上級精靈身邊不是有一個看起來不怎麼樣的神曲樂士嗎?我在說他.他是我的同事,我的同窗,也是我的戰友;而且——」

他眯起了眼睛笑著說:

「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遇到讓我嫉妒得想要殺了對方的家伙.」

藍伯特之前那般瀟灑的氣質此時忽然消失無蹤——端整的臉龐更蒙上了一層深重的陰影.

若是有人看慣了平常的他,現在看到這副模樣肯定會嚇得瞠目結舌,全身僵硬吧.

此時的他絲毫不帶平時的那份從容感.

反而帶著羨慕的渴求眼神,彷佛一個孩子滿懷殷切期盼,看著自己怎麼要也要不到的東西.

「嫉妒?」「嫉妒?」「因為~~」「愛嗎?」

「……你們理解的方向好像不太對吧?」

藍伯特收起了那張嚴肅的臉龐,再次露出苦笑.

「不過……我跟那家伙也已經相處了好一段時間了呢.」

他越過前擋風玻璃,抬頭望向清澈的天空.同時感慨地嘟噥了一句.

「——塔塔拉?塔塔拉.佛隆?」

講師一邊環顧著教室內,一邊呼喚著學生的名字.

面對以嚴格出名的小迫.簡特斯講師,多數學生被唱名的時候都會馬上緊張地大聲回應,畢竟要是應答的聲音太過散漫,百發百中的粉筆馬上就會飛過來打中自己額頭了.

然而此時卻沒有人回應.

「塔塔拉.佛隆——沒有來嗎?」

這里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第七教室.

教室里聚集了五十名左右的學生,填滿了一半的座位.

同時還有另一半的空間是空著的.

在學年開始時座無虛席的這堂課——隨著落葉的季節到來,學生人數也如同枯葉凋零,突顯出一股寂寥的氛圍.

而在成群冀望成為神曲樂士的學生人數少掉整整一半的此時,佐伯.藍伯特仍坐在教室里面.

「真稀奇.」

小迫老師不由得道出這樣的感想.

這確實是很少有的事.

塔塔拉.佛隆這個學生的出席狀況一向非常良好,就算身體多少有些微恙——比方說輕微的感冒之類的——仍會到校上課,是個非常認真的學生.就這點而言,他的評價倒是頗高的——當然只有在講師之間.

「不就是對于自己的才能絕望而拒絕上學嗎?」

「八成就是這樣.這家伙干麼不干脆看開點,自願退學呢.」

坐在藍伯待前面的兩個女學生小聲地竊竊私語.

「…………」

他面無表情地聆聽著.

沒錯,塔塔拉.佛隆這個學生的上課態度雖然很好,成績卻不怎麼樣.

學科方面——像是神曲的曆史和精靈學等這些坐在講堂里學習的科目,也許有他勤勉的態度幫忙,成績還不錯;但若要提及作為神曲樂士真正本領的實習課程,他的成績便可以說是慘不忍睹.

這座托爾巴斯神曲學院以「培育靠演奏神曲這種技藝為生的神曲樂士」作為辦學宗旨,對于「實習成績很差,但學科成績很好」的學生,還有「學科成績很差,但實習成績很好」的學生,不論是校內的講師或學生,都會比較喜歡後者.

畢竟不論知識如何充裕,無法演奏出神曲的人是沒辦法成為神曲樂士的;反過來說,若是能夠奏出神曲,知識不見得是必要的——當然,若是只懂得演奏神曲,卻沒有精靈相關的曆史知識和法律知識,終究還是無法通過國家考試,但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塔塔拉.佛隆呀.)

藍伯特經常聽到這個名字.

其實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不被當掉的機會本來就很小——相較于入學人數,畢業人數可是

少得可憐——至于能通過國家考試,真正成為神曲樂士的人則更少了.眼見同一天入學的同學年學生們在感受到自己才能的極限之後,每經過一個長假就會大量減少,因此大家都會開始尋求「自己可以繼續留在這間托爾巴斯神曲學院.沒有問題」的保證.

也就是說——大家都會在得到「自己比起某人來得強」這個印證之後覺得安心.

「我比他來得強」——在這種觀念下,塔塔拉.佛隆這名學生便成了大家墊高自己自信心的「墊腳石」.

這名學生的存在讓多數學生感到安心,好比此時藍伯特面前的兩個女生一樣.大家常會沒事就酸上佛隆兩句.

因此,就算藍伯特沒有加入這種對話,卻也很自然地會經常聽到這類「差勁的學生」的名字.

只是……

(就某方面來說——你們也是被這個人給救了啊.)

藍伯特看著坐在他前面,仍繼續碎嘴地數落著佛隆的兩個女生背影.暗自評判著.

盡管此時的藍伯特尚未察覺佛隆是何等特別的存在.

其實被同學們當成「墊腳石」的學生不只佛隆一個,另外還有其他成績不理想的學生們.以此為由自請退學的人也不在少數:只是因為佛隆是從孤兒院里出來的小孩,使得他被大家掛在嘴邊的機會多了一點——也因此藍伯特才會比較常聽到他的名字.

藍伯特根本不需要什麼「墊腳石」來墊高自己的自信,他不論是學科成績或實習成績都是該學年的前五名.

因此,他對眼前這兩名譏笑著佛隆的女孩並不覺得怎麼生氣.

反而覺得可憐.

誰都在鄙棄他人.

誰都被他人鄙棄.

說穿了,眼前發生的事不過就是如此.

(——無聊.)

藍伯特心里只有這點程度的感想而已.

「——佐伯.」

這堂課結束之後,小迫老師喚了一聲藍伯特的名字.

「你今天是值日生吧?」

「對,好像是我.」

藍伯特應了一聲.

這座托爾巴斯神曲學院跟一般的國高中一樣.也有值日生的制度,今天剛好輪到藍伯特.不過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值日生說起來不過就是在「真的有什麼雜事要幫忙處理的時候」才有事情要做,所以在被小迫老師問到這件事情之前,藍伯特根本也忘記自己今天是值日生了.

「可不可以請你幫忙把今天的講義拿去給塔塔拉?他住在學生宿舍,就請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去一趟,好嗎?」

「是,沒問題.」

藍伯特很干脆地接受了小迫老師的請托.

他生于家境富裕的商人家里,因此不住學生宿舍,而是獨自在外頭租了一問公寓.學生宿舍雖然便宜.離學校也近,但在硬體設備方面則顯得陳舊而不堪使用,所以托爾巴斯神曲學院也有准備一些用來租給家境比較寬裕的學生的出租公寓;而這些出租公寓因為隔音設計比較完備,所以利用的學生也多.

「啊……對了!」

小迫老師怱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似地,伸手探進自己的公事包.取出一份裝在資料夾里,約有十幾張的紙疊.

「這個也順便幫我拿給他吧!謝謝.」

「這是什麼?我可以看嗎?」

如此詢問的藍伯特只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麼了.

是樂譜——而且是手寫的樂譜.大概是那個叫做塔塔拉.佛隆的學生寫的,看一眼就知道制作得非常工整.

樂譜基本上是以固定符號和一些固定形式寫成的.即使是實習成績不好的學生,只要學科成績優秀,要寫出工整的樂譜其實不是難事——至于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是塔塔拉上次交給我的作業.」


「喔?」

「有些地方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猶豫了一下,所以現在才還給他.」

藍伯特覺得稀奇.

小迫老師評判樂譜的速度很快,幾乎都是直覺式地馬上給予正評或負評;雖然這樣的判斷方式看起來有點不合理.不過憑著豐富的經驗,小迫老師給的評價基本上是不會有錯的.

因此,小迫老師會覺得猶豫而不知道如何評價這份樂譜——絕對是非常少有的事.

「總之只要交還給塔塔拉就可以了嗎?」

「對.」

小迫老師點了點頭後.便朝著教職員辦公室離開了.

今天的課就這樣結束了.

藍伯特毫不在意地看著樂譜,以單手抓起自己的包包,朝著走廊那頭邁開腳步.

「…………」

回過神來——藍伯特發覺自己竟然停駐于馬路正中央.

起初他只覺得有點奇怪.

藍伯特一邊走在路上,一邊無所事事地看起樂譜——由塔塔拉.佛隆所寫的譜.

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塔塔拉.佛隆很仔細地雕琢著每一個音符,然而這份樂譜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看上去是很平凡的樂譜——不,應該說寫得不怎麼好.

然而……

藍伯特翻著樂譜.

翻了翻:翻了又翻.

當他看完整份樂譜之後,又從頭再翻了一遍.

第一次只是輕輕地瀏覽過,大略地看了一次整份樂譜的結構.

第二次是仔仔細細地端詳起整份樂譜的細部.

第三次則是毫無遺漏地連小迫老師標上的紅字都仔細看過了.

「…………」

不知不覺中,藍伯特競無法自拔地注視起這份樂譜.

基本上,優秀的音樂家——不限于神曲樂士——只要看到樂譜就可以直接在腦中進行演奏,將樂譜上的記號和腦中的聲音結合,轉換成音樂.

說得誇張一點,他們可以「用眼睛聽音樂」.

因此,就算因為什麼意外事故或疾病而失去了聽力,他們也一樣可以作曲;大概就和當我們看

到「蘋果」兩個字時會覺得它是「紅色」,看到「天空」兩個字時會覺得它是「藍色」一樣吧.

而藍伯特也可以「用眼睛聽音樂」.

此時他的腦中正回蕩著塔塔拉.佛隆所譜的曲子.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

(如果是我的話會這麼演奏……)

一般來說,就算是同樣一首曲子,同一份樂譜,只要演奏者不同,便會奏出截然不同的音樂.

因此,當人們在欣賞音樂時,比起作曲家,更會著眼于演奏者的特色.

換句話說,只要有多少人演奏,同樣一份樂譜就會有多少種不同的面貌.

于是看到這份樂譜時,藍伯特理所當然地會以自己的演奏方式在腦中呈現它.

「…………這是——」

藍伯特的成績是學年頂尖的.因此在他的演奏之下,這份樂譜的潛在特質被發揮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

藍伯特嘟噥了一聲.

行經此處的學生全都帶著訝異的眼光,看著藍伯符手持這份樂譜,呆站于路中央的模樣.

藍伯特敲了敲門.

輕輕地敲了三下.

門內隨即傳出有人活動的氣息——接著只聽見一聲含糊的應門聲:「來了.」

三十秒後,房門在藍伯特面前打開.

「……你是——」

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印象看起來非常善良的少年.藍伯特確認了這人確實是他的同學.他記得他的長相:但反過來說,也就只是覺得面熟而已,沒有進一步的印象了.

「是佐伯同學?」

「怎麼了?感冒啦?」

問話的同時,藍伯特對于佛隆和自己明明並不特別親昵,卻記得自己名字的這一點感到微微驚訝.

「嗯,對呀……」

佛隆紅著臉說:

「不過應該已經快好了.」

「這樣啊……小迫老師要我幫你帶講義過來——還要我把這個東西一並還你.」

「喔,謝謝.」

帶著羞澀靦腆笑容的佛隆接下了藍伯特遞出的紙疊.

該怎麼說呢……佛隆給人的咸覺非常溫吞憨厚,沒有一點才氣.

這樣的他會被同學們當成墊高自己自信的「墊腳石」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畢竟佛隆若是被人愚弄.也只會苦笑著搔搔自己的臉頰.然後默默地離開吧.

「我的感冒雖然快好了,可是如果傳染給你就不好了,所以——」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算把門關上.

但是……當藍伯特再度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在沖動之下伸手擋下了佛隆關門的動作.

「咦……那個?」

佛隆顯得有些困惑地歪起了頭.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份樂譜是你寫的嗎?」

藍伯特像是要從他的臉上摸索出什麼似地看著他.

佛隆對于對方忽然提出這樣的質問厭到困惑地點了點頭.

「嗯……是呀.」

「不是誰幫你寫的吧?」

「沒有,不過我有參考一些音樂理論的書籍就是了——」

「…………」

藍伯特沉思了一會兒.

對方看起來不像在說謊,那麼這份樂譜果真是佛隆自己寫的了.

「怎,怎麼了嗎?小迫老師說了什麼嗎?」

「不,這倒是沒有.」

「…………」

佛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他沒有察覺到.

什麼也沒有——

「抱歉.我會問只是因為想知道而已,你別放在心上.」

藍伯特說完.面帶苦笑地收回了按在門上的手.

「真的?」

「嗯.那就這樣,你快把感冒治好回學校上課吧.拜拜.」

藍伯特輕輕地揮了揮手,轉過身邁步離開.

若要用一句話形容藍伯特的話——就是「很能干」.

他在任何方面的學習跟應用能力都非常驚人.

基本上無論面對什麼事,他都只需要花別人一半的時間便可以學會.這樣的他雖然不特別討厭為了某件事而努力,但因為能力出眾,藍伯特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棘手過.

再加上家里經商,使他在充裕的經濟環境下長大,在金錢方面也不曾有過什麼困難——這對藍伯特的各方發展非常有利,想學什麼都可以在最好的教育環境下學習.

因此,他常被人說是「得天獨厚」.

然而……

由于一直以來都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並不曉得自己所擁有的究竟比別人多了多少;他無法在這方面擁有過于實際的體認.

這就好像魚兒不會覺得「自己游泳很厲害」,鳥兒不會覺得「自己很會飛」等等.

同樣的,藍伯特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天賦異稟」的人.

他以非常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人生.

真無聊.

沒有足以讓他產生熱情的事物.

他的人生中不帶多少感動,因為沒有足以孕育感動的困苦環境.

人必須經曆辛苦和疼痛,才能使成功的喜悅以無可取代的方式刻畫在記憶中.

比方說一直以來都爬不上去的人在苦練之後終于攀上了杆頂.

比方說一道令人困擾不已的數學習題在苦思之後找到了解題的方法.

這些成功雖然瑣碎,卻能使人獲得非常深切的感動;人們就是為了獲得這樣的感動而拚命努力地耐過艱難和困苦.

然而藍伯特無法享受這樣的感動.

就連大家都說機會渺茫的神曲樂士之路,他在入學半年之後也約略看到了成功的機會——他大概可以掌握到自己只要再下多少功夫,累積多少本事,就真的可以當上一名神曲樂士——以目前的情況來說,發展都跟他所預期的差不多:至少對藍伯特來說並不需要努力不懈地為了無法確切掌握的未來奮戰.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

接下來只要乖乖地重複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不過是這點程度的付出就可以換得的結果嘛……他的心里確實出現了這樣的傲慢.

然而這種傲慢並沒有表現在和任何人接觸的時候,反而像是一種漠然的絕望,籠罩在他的學院生活中.

但是……

「…………那是——」

在走回自己的出租公寓的路上,藍伯特一個人自言自語了起來.

首度看到佛隆的樂譜時,他先是感受到一種不協調感.

接著則是——

「……那是怎麼回事?」

一種難叢百喻的焦躁在藍伯特的心里逐漸蔓延開來.

即使到了現在.這種感受仍持續在他心里翻攪著,遲遲沒有消失.焦躁感一邊攪動,一邊沉入了他的內心深處.

當他看到佛隆寫的樂譜而在腦中勾勒出的音樂仍鮮明地浮現在腦中.

曲子里充滿了不安定的要素.

那是一首不完美的曲子.

那首曲子太過依賴演奏者的實力,總會讓流暢的旋律忽然轉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一旦演奏者在演奏技巧方面的應用能力過低,是不可能好好奏完這首曲子的.

這首曲子非常挑剔演奏者,譜面所能容許的變化性非常小.

就這個層面來說,這明顯是一首失敗的樂曲——若是無法完美讀出譜面之下潛藏的可能性,這首曲子便難以完整的形式呈現,只能在部分小節展現其特殊性.

恐怕就連佛隆自己也沒有理解到這首曲子里蘊藏的可能性.

而這部分即使是小迫老師也不知該如何判斷.

這該視為是佛隆擁有的神曲樂士天賦所帶來的產物嗎?

或者只是純粹在偶然之下誕生的作口叩呢?

「…………啊.」

不行.

藍伯特此時已經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若是能將蘊藏于這首樂曲中的潛在力量全部釋放出來,究竟會成就出什麼樣的曲子呢?

藍伯特已經可以清楚地想像出這首曲子完美呈現時的全貌了.

正因為是藍伯特,所以能夠看見.

那肯定會是一首曲式鮮明且慷慨激昂——卻又蘊含著某種優雅的曲子.

藍伯特此時能夠「看見」.佛隆這個平時總是表現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樣,性格看起來頗為懦弱的少年,竟然能夠寫出這麼一首曲子——一首誰也無法想像,旋律壯闊得足以撼動夜空的曲子;在縝密而小心翼翼的編曲中,伴隨著由大膽巧思交織出的螺旋音律.

是理論?抑或是努力使然?

藍伯特看見的那些音符幾乎完全拋去了這類要素,連結出奇跡般的旋律.

他想看……不,他想親耳聽聽這首曲子完美呈現,想知道由那個叫做佛隆的少年親手演繹這首曲子的每一處細節而呈現出來的音樂究竟是什麼模樣,想用所有的感官感受這首曲子里所蘊含的內容——無關乎瑣碎的技巧,而是透過壓倒性的厭性做最真切的呈現.

還有——

「…………」


與此同時,藍伯特心里湧出一股強烈的情緒.

那是——

「我……」

——藍伯特無法寫出這樣的曲子.

不論多麼認真研究,他終究無法寫出這樣的曲子.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他無法說出這首曲子究竟怎麼好,怎麼優秀——解釋得具體一點,要是佛隆寫出的曲子可以經由理論譜出,那麼藍伯特肯定也辦得到.

(換句話說……我的天才不過是虛有其表,是假象.》

藍伯特初次體認到這樣的事實.

他的優秀並非在于藝術上的感性,而是分析之後再構築的能力.

他針對其他神曲的優異之處做出分析,並在自己的腦中重新建構,如此一來便得以模擬出他人的感性,同時加以重現.由于藍伯特的分析精確度很高,就算缺少藝術上的才能,仍能創造出類似的成果.

這是理論也是技術……是理性的產物.

也就是說,這是任誰在經過一定程度的努力後都學得會的事;盡管這當然是只限于能夠做出這種努力的人——不過就理論而言,這種人大概也有數以萬計吧.

所謂技巧就是這樣的東西.在體系化,理論化之後,將天賦這種恩惠分享給其他人.

然而……

(我沒有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才能……)

藍伯特並未擁有這樣的東西.

他的身上沒有這種感性的火花,沒有這種難以壓抑的,宛如本能般泉湧的藝術天分;他所擁有的是冷靜的理性,因此可以清楚地理解到這點——藉由他對自己客觀的分析——並且著實感受到一種宛如陷入絕望般的感受.

(然而……那家伙不一樣.)

他無法分析出佛隆所寫的譜中蘊含的一切要素.

無法將佛隆的感性解構之後再重新建構.

基本上,藍伯特對于多數事物都能輕易地拆解出其中的奧妙,此時的他卻從佛隆的樂譜中初次感受到「深不見底」的這種感受.

若有人要求他仿照佛隆做出相同的事物,藍伯特可以很輕易地想像自己束手無策的模樣.

佛隆那般超群的感性,藍伯特既無法分析,亦無法理解.

那是一種壓倒性的魅力,迫使接觸到那份樂譜的人為之傾心.

佛隆的樂譜里確實擁有這樣的東西.

那是藍伯特的小聰明無法——甚至可以說是「絕對不可能」——創造的某種銳利而奔放的內涵.

理性和本能;技術與才份;模仿和真品——

藍伯特和佛隆.

「這是……」

此時藍伯特心里的這種情感好比某種焦慮厭——一種坐立難安,讓他想要大吼一聲,猛力地沖出去的咸受.

(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過神來,藍伯特才發現自己呆站在原地,前額冒著冷汗.

他試著在腦中找尋用以形容自己這種狀態的詞彙.

試著解析此時將自己束縛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接普——

「哈哈……哈哈……」

他微微揚起了嘴角,讓周圍和他擦肩而過的學生——這里是學校上下學的必經道路,因此路上的行人幾乎都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他.

但藍伯特絲毫不顧這些學生們的反應,自顧自地笑了.

那淺淺的笑容不一會兒便轉化成發自內心的愉悅笑聲.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是這麼回事啊!」

他一邊笑,一邊確認——

這是一種叫做「嫉妒」的情緒!

他的心里某處怎樣也無法容許那個叫做塔塔拉.佛隆的神曲樂士存在:他想和這個人正面對決,譜出一首得以遠遠將他比下去的曲子.

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根本贏不了佛隆.

藍伯特過去曾經看過不少較自己來得優秀的神曲樂士.比方說小迫老師,還有他的學姊——拓植.尤芬麗也是.

不過這些人都是他的前輩,不管是身處的環境,或是身上累積的經驗……種種條件都和藍伯特天差地遠——換句話說.藍伯特總覺得若是擁有同樣的條件,自己有自信不會輸給這些前輩.為此他也大概可以想像自己需要付出多少程度的努力以提升自身水平.

但佛隆並沒有這種環境和經驗上的優勢.

他所擁有的才能對藍伯特而言可說是深不見底——然而他所擁有的各種條件則遠遠不如藍伯特.

若要培育一個人對于音樂方面的感性,基本上只有盡可能地多讀樂譜,多聽音樂,然後反覆演奏以充實自己的實力基礎……但佛隆並沒有這種環境——就算有,也不會比藍伯特來得更為充裕——條件可以說是遠遠不如藍伯特.

可是在先天和後天環境都非常匱乏的佛隆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樂譜,他寫出來了.

但他並沒有察覺到——自己是個天才.

所謂天才無時無刻不散發出才氣,如呼吸般自然——那是一種本能,不吝嗇,不誇耀而釋放出才能的本能;至少在佛隆身上是如此.

雖然現在他因為演奏的技巧和其他種種原因而被同學們當成墊高自己自信的「墊腳石」……

不過若是他在這方面的技巧尚未追趕上自己的潛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伯特忽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他初次感受到自己的極限,同時也見識到了一個人的才能竟然可以高到讓他沒有把握能否將對方比下去——話說回來,對方所擁有的才分在方向性上明顯地跟他不太一樣.

而清楚察覺到佛隆才能的人也只有藍伯特而已.

「托爾巴斯神曲學院……」

藍伯特低聲念著:

「我真的是來對地方了.」

他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想著明天開始要積極地跟佛隆打招呼.

(那家伙——是我的!)

他要在其他學生跟講師們察覺佛隆的才能之前,先一步——比任何人都早上一步地占據最親近佛隆的那個位置.

一旦跟佛隆這個人做朋友,肯定會讓自己因為太過聰明而覺得無聊的生活多出許多焦慮,憤怒,和絕望等等刺激——而且多得驚人——這些刺激同時也會為他帶來興奮和希望.

他才不是什麼「墊腳石」,而是勁敵.

「塔塔拉……佛隆.」

藍伯特像是呼喚戀人名字一般地細聲呢喃著.

這一刻起……

他和佛隆之間微妙的關系正式展開.

藍伯特將辛克拉碧斯停入公司後面的停車場.接著回到辦公室.

此時佛隆已經先一步回到辦公室,振筆書寫著報告書了;克緹卡兒蒂也一如往常地在他身後的沙發上翻閱著漫畫雜志.

拓植所長大概是為了其他委托而離開公司,不見人影,並取而代之地在牆上的計劃表上寫著:

『下午六點赴卡格特工業——今天我會直接從那里回家.』

「你回來啦?」「歡迎回來.」

身為雙胞胎的尤吉莉姊妹面帶微笑地對著藍伯特打招呼,而他同樣回以微笑,同時坐回自己的位子.

此時……

「啊,藍伯特——」

佛隆喚了對方一聲:

「剛剛真的謝謝你.」

「恩?」

「當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你沒有趕過來的話,我搞不好就要賠掉這個客戶對公司的信賴了.」

「干麼啊?」

藍伯特坐到佛隆旁邊的位子上,臉上露出了苦笑.

「我們都是公司的同事,這些事情沒有必要一一道謝啦.」

「說是這麼說……」

「再說——」

藍伯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摟住佛隆的肩膀:

「我們——不是摯友嗎?」

「姆——?」

克緹卡兒蒂此時忽然從漫畫書中抬起頭來.

瞥了這個紅發精靈一眼後,藍伯特接著說:

「話說——」

此時的他更是語帶嘲弄地拉高了音量.

「對你來說.我比克緹卡兒蒂更有用吧?」

「咦——啊.這個……」

克緹卡兒蒂氣憤地猛然起身,隨手扔掉了漫畫雜志.

「也,也不是這麼說……」

「對嘛,只要有我在的話,你搞不好就不需要克緹卡兒蒂了吧?」

藍伯特帶著戲譫的笑容表示.

同時對著一旁的克緹卡兒蒂投以一個勝利的眼神.

這個上級精靈明明已經老到讓人不敢問她實際年齡了,某方面的性格卻莫名其妙地像個小鬼;

一被藍伯特這麼說,她馬上就受到挑撥.

「佐伯.藍伯特——你這個家伙!」

「克——克緹!你等等——也拜托藍伯特不要這樣——」

佛隆即刻揚起了一陣悲鳴.

克緹卡兒蒂則朝著藍伯特撲上去.

然而——

「說說而已嘛!」

藍伯待一個閃身,躲過了紅發上級精靈纏繞著精靈雷的拳頭,並從佛隆身邊走開.眼見不妙的克緹卡兒蒂趕緊張開精靈羽翼,試圖拉回自己猛力沖刺的身子,卻來不及煞車——就這樣狠狠撞在來不及逃跑的佛隆身上.這一對交換了精靈契約的樂士和精靈扭成一團,帶著華麗的撞擊聲,連人帶椅地向後翻了一圈……

「嗚哇——」

「哎呀呀……」

普利妮希卡和貝爾莎妮朵一個猛搗住自己的眼睛,一個趕緊用雙手抱頭;只見她們的頭上揚起了成堆的文件紙,如落葉般飄落.

不過——

「嗚嗚嗚嗚嗚嗚~~~~」

「好痛……好痛……」

克緹卡兒蒂口里發出不滿的低鳴,佛隆則是痛得哀號連連.

距離兩人半步的藍伯特面帶苦笑地低頭看著他們.

「我說小不點你呀……從神曲學院時期到現在真的是一點進步也沒有耶.」

「誰……誰准你叫我小不點的!」

克緹卡兒蒂氣得一張臉紅咚咚的.

「藍伯特~」

這聲呼喚仿佛深切的懇求一般——佛隆要藍伯特行行好,別再逗克緹卡兒蒂了.

自從到拓植事務所任職之後.藍伯特幾乎沒有再做出挑弄克緹卡兒蒂的行為;但這種情況在學生時代可是天天上演——而且佛隆同樣也是怎麼都無法制止,最後還會被卷進去.

「嗯——」

藍伯特聳了聳肩,笑了.

「接下來也要請你多多指教羅.有你在.我才有辦法過想過的生活,才能感到快樂呢上

「咦——啊,嗯.」

佛隆有些困惑地握住藍伯特伸出來拉他的手.

對于藍伯待說的話,他當然無法理解.

不過這樣也好.

或者應該說這樣很好.

就是因為維持著這樣的關系,佛隆對藍伯特來說才會是無可替代的朋友,無可替代的同事,也是他終有一天必須擊倒的對手——佛隆是教會他什麼叫做屈辱,敬畏,謙遜,嫉妒.還有羨慕……

種種過去他始終欠缺的情厭和心態的大恩人.

然而——

「佛隆,你不准握他的手!不准看他——可惡!佛隆!你不准笑!你們果然——你果然是那個圈子的人嗎!可惡!藍伯特!你倒是說句話呀,今後除了那個金發妞之外!連你也不准靠近佛隆,你要是出現在佛隆身邊三十公分以內——不對!五十公分以內!你看著!我絕對把你燒成黑炭——喂,藍伯特!你聽到了沒有——還有那邊那兩個!貝爾莎妮朵!普利妮希卡!你們也不准笑!」

不知道克緹卡兒蒂到底有沒有察覺到藍伯特這樣的想法,總之她激憤的咆哮正搖搋著今天傍晚的拓植事務所辦公室.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