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追憶緋紅 ACT2 INFANT

尤芬麗眉頭緊皺,歎著氣.

時值早晨,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內除了尤芬麗的哥哥之外,所有的公司成員都到齊了——尤芬麗,佛隆,藍伯特,貝爾莎妮朵,普利妮希卡……若是加上旗下神曲樂士的契約精靈,就連克緹卡兒蒂,蜜婕德莉特,雅帝歐也都同時在場.

這幾天,由于克緹卡兒蒂失蹤的關系,佛隆完全沒有辦法處理被安排的工作,使得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業績不怎麼好看.現在就連平常不怎麼出現的蜜婕德莉特跟雅帝歐都到了,這間事務所應該算是全員到齊了吧.

尤芬麗昨天中午接到佛隆的電話,被告知克緹卡兒蒂已經回來的事.為了避免克緹卡兒蒂出現失去神曲的戒斷症狀,佛隆希望能在上午開始上班前的半小時跟公司商借隔音室使用.這也代表著一個禮拜下來完全處在休息狀態的佛隆跟克緹卡兒蒂,總算要回歸公司營運的常軌了.

一般來說,這時候尤芬麗都會對大家說:『好了!那我們接下來就跟往常一樣,好好加油吧!』藉此激勵士氣.然而這時候什麼都沒說,是因為——

「怎麼了啦,喂?」

雅帝歐嘻皮笑臉地對著自己的契約樂士喚了一聲.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尤芬麗到底為何歎氣,這是明知故問.

這位格斗癡型男精靈非常喜歡揶揄自己的契約樂士,總是說這是他對契約樂士表達敬愛的方式.

「還問怎麼了?」

尤芬麗以一副有氣無力的語氣說:

「我才想說克緹卡兒蒂回來,佛隆的工作也終于可以回歸正軌了.結果……」

尤芬麗伸手指向辦公室角落,一張擺在窗前的沙發.公司里的員工結束朝會之後,竟然全都跑到坐在那張沙發上的某個幼童身邊.

這個幼童不用說,就是克緹卡兒蒂帶回來的精靈——夫拉梅爾.

「這樣綁很可愛吧?」

普利妮希卡為夫拉梅爾紅色的頭發綁上黑色的緞帶,和克緹卡兒蒂一樣.夫拉梅爾似乎因此而覺得癢,但並沒有對此顯露出反感,仍舊乖乖地坐在沙發上.

「喔喔!」

克緹卡兒蒂看了,驚呼一聲.

普利妮希卡原本就有繪畫天分,對衣著打扮的品味也非常出眾.事實上,這間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制服設計正是出自普利妮希卡之手.

「真的看起來比較可愛了耶!」

「夫拉梅爾雖然發量不夠,綁起來有點像男孩子……不過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可愛.跟佛隆學長站在一起,就好像搭配好的一樣.」

「…………姆?」

聞言,克緹卡兒蒂蹙起眉頭,眨了眨眼睛,接著望向普利妮希卡,對她喚了一聲:

「尤吉莉的妹妹——」

「嗯?」

「你說——夫拉梅爾看起來『像個男孩子』……是什麼意思?」

「咦?什麼什麼意思?」

普和妮希卡一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此時的夫拉梅爾雖然不知道她們正在談論自己,卻也歪著頭看著克緹卡兒蒂和普利妮希卡.這般純真無垢的表情,搭配一對又圓又大的眼眸,以及稚嫩圓潤而泛著櫻花色澤的臉頰,可愛的模樣直叫人為之屏息,心跳不已.

克緹卡兒蒂將手放在夫拉梅爾的頭上,接著說:

「夫拉梅爾可是男生喔!」

「…………」

這句話像是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外國語文,讓所有人同時陷入沉默.

一陣異常的死寂之中,不曉得是誰的筆忽然掉到地上,「喀啷」地發出聲音.

接著……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普利妮希卡還來不及反應,藍伯特,貝爾莎妮朵,兩個蜜婕德莉特,還有佛隆全都揚起了一聲驚叫.除此之外,就連待在遠處旁觀這一幕的尤芬麗和雅帝歐也忍不住對望了一眼.

克緹卡兒蒂環顧事務所的所有成員,有些憤慨地說:

「難道都沒有人察覺到嗎!」

「誰會察覺到呀!」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當事人——夫拉梅爾則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家為何感到驚訝,瞪大了眼睛,眨呀眨的.

「哎呀,不滿十歲的小孩看不出性別是常有的事啦……」藍伯特說.

身材高姚的他彎下腰,直視夫拉梅爾的臉龐.這一柱幼小的精靈五官纖細端整,頭發偏長,怎麼看都像個女孩.

再加上克緹卡兒蒂幫他准備的衣服不但以紅色為基調,一條七分膨褲又好像裙子一樣,完全就是十足的女孩打扮.

「藍伯特,我先說好——」

克緹卡兒蒂半眯著眼睛,瞪著藍伯特說:

「你要是敢對夫拉梅爾出手,我可饒不了你!」

克緹卡兒蒂似乎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認為藍伯特男女通吃.基于有趣,藍伯特也從沒有否定她這樣的想法,甚至刻意捉弄她,讓事情變得越來越棘手.

比方說……

「我知道啦.」

藍伯特擺出一副理應如此的表情點點頭,同時舉起右手,將左手貼到胸膛上,有如宣誓般地接著說:

「我只會對佛隆出手啦.」

「你這家伙——」

「開玩笑的!你的反應真的很有趣耶~~」

藍伯特笑著說.

一旁的尤芬麗看著他們之間的互動,忽然又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你覺得自己沒有參與,很寂寞嗎?」

雅帝歐露出戲譫式的笑容,出聲詢問.

對此,尤芬麗抬起頭,發出像是野獸咆哮前的嘶鳴聲,瞪著他說:

「我揍你喔!」

「好嘛,換個說法——『之前這間事務所的話題都是以我為中心在轉的!現在竟然跑到那個小鬼頭上!不可原諒~~』……這樣好吧?」

「你是想讓我用精靈文字烙鐵燒你嗎——不對啦!我們公司可不是托兒所!把那孩子帶來公司只會造成麻煩而已~~」

附帶一提,尤芬麗是在公司休假的時候接到克緹卡兒蒂回來的消息,因此現在還沒辦法幫他們安排新工作,佛隆的行程表也是空白的.然而,這不代表他們可以放假.尤芬麗原本打算從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的工作中,挑選出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可以解決的案子,交給他們去做.

但是,這麼一來,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的時間便空了下來,出門前有時間可以花在夫拉梅爾身上.

聽藍伯特說,昨天貝爾莎妮朵被嚇得差點失去理智,不過今天似乎是冷靜下來了,與克緹卡兒蒂之間的互動就跟平常一樣.原本就喜歡小孩子跟小動物的普利妮希卡,現在也在幫夫拉梅爾綁頭發,並用手輕戳他櫻花色的臉頰,對他真是疼愛有加.

嗯,夫拉梅爾得到公司員工的疼愛也不是壞事,問題是他怎麼看都只是個孩子,待在工作環境里面只會造成阻礙.

由于他是精靈,不可能跟一般人類小孩一樣寄放到托兒所,但也不能因此而把他帶去客戶委托處理問題的現場——如果帶去了,想必許多客戶會對此蹙眉感到不滿吧.

「嗯,不過呀……」雅帝歐歪著頭說:「我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怪怪的?」

「夫拉梅爾啊……」雅帝歐用下顎指向坐在沙發上的小男孩.「我總覺得他跟一般精靈不太一樣.」

「是嗎?」

「……你看看蜜婕德莉特.」

「……啊.」

尤芬麗眨了眨眼睛說:

「因為他的性格太穩定了?」

「對.」

一般來說,精靈在出生之後的數年——甚至數十年內,其個性,甚至人格都會處在不安定的狀態,比方說蜜婕德莉特說話時的語氣跟表情就是一個明顯的案例.處在這種狀態的下的精靈總是一下憤慨,一下哭泣,情緒反應常常讓旁人難以理解.

以人類來說,在身體和精神發展到完全成熟前,總會經曆許多不同的階段.但精靈基本上是先有精神意識,以其精神意識創造出肉體,成為肉體的主人.這樣的變化主要都是出現在精神意志上,因此這些變化造成的不安定,也會反應在他們的言行舉止上.

然而,夫拉梅爾沒有這種現象.

他很乖,很安靜,只是有些呆呆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是有聽說精靈在剛出生的時候因為意識根本還未成形,所以也沒什麼好不安定的.」

「有這種事嗎?」

「我也只是聽說,沒有親眼見到就是了.」

以人類的情況來說,辨識能力,知覺等等感官會隨著肉體一同成長.不過精靈物質化的時候,這些肉體上的感官則都已經成形,尚未發育完全的精神意志卻無法統合從這些感覺器官中流入的大量情報,這也被歸類為他們在行為表現上不穩定的一個可能原因.

然而,雅帝歐指的是——某些精靈在出生之後馬上就被其他精靈帶走,不會有過多的環境資訊流入他們的眼中,耳中.于是在缺乏刺激的情況下,他們的行為表現可能會變得呆板.

「所以這孩子就是這樣嗎?畢竟是克緹卡兒蒂把他帶回來了……」

「嗯,是吧.」

說起來,眼下的情況其實依然不太正常.

首先,一般精靈出生的時候,鄰近的精靈都會察覺到,並且聚集過來,在一定的時間之內共同扶養這柱精靈.

然而,克緹卡兒蒂似乎打算獨自把夫拉梅爾帶在身邊——不,其實「克緹卡兒蒂忽然消失,一去就是一個禮拜」的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如果夫拉梅爾出生在距離托爾巴斯市來回需要整整三天的地方,便不是一般精靈有能力發現其他精靈出生的距離.克緹卡兒蒂到底是怎麼在這麼遙遠的距離之下察覺夫拉梅爾出生的呢……這點也是個謎.

「所以才會……嗯……」

「怎麼了啦?這樣的表現一點都不像你.」

「嗯~~……」

只見雅帝歐雙手叉在胸前,歪著頭思索著,確實是他平常鮮少出現的模樣.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切說明「夫拉梅爾帶來的不協調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也許是我多心了吧.」

他最後做出這樣的結論.

接著……

「——那個,所長.」

佛隆忽然把頭提起來,對著尤芬麗問:

「我可以用隔音室嗎?」

「啊,喔,好啦好啦.」

尤芬麗點頭回應.

克緹卡兒蒂離開了佛隆許久,為了防止她出現戒斷症狀,得先為她演奏神曲,然後再出門處理客戶的委托.佛隆今天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

「好了,你們兩個也該出門了吧?」

「是.」

「我們這就出發!」

在尤芬麗的催促之下,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點了點頭,隨即從辦公室後門離開.

確認了自己的行程表之後,尤芬麗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佛隆說:「那你下午就去處理那件別墅的委托……這件事就麻煩你羅.」

「是.」佛隆點點頭.

「那麼,我也要准備出門,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說完,從置物櫃中取出愛用的單人樂團的尤芬麗帶著雅帝歐,跟在藍伯特和貝爾莎妮朵之後,也從後門離開了辦公室.



魯謝賽理斯市警察署的辦公室大樓——

一樓樓層盡頭的餐廳內,精靈課刑警夏德亞尼·伊茲·艾羅過了中午才開始吃午餐.

他的姓氏和名字之間夾了一個精靈才有的柱名,從這樣的特征就可以知道他是精靈.

然而,做為一名精靈,他的形象跟一般人熟知的精靈有些差距.

他穿著一身黑衣,打著領帶,臉上還戴著墨鏡……要是打扮再誇張一點,別說是刑警,甚至有人會覺得他根本就是個犯罪集團的成員.

他的長相其實不是非常嚴肅,整體看來卻給人一種壞人的印象.因此,若是不認識的小孩晚上一個人走在外面而碰到他,搞不好會嚇得哭出來吧.

到了近代,精靈參與人類社會的情況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然而,說到擁有人類外型的精靈,大家聯想到的都是俊男美女,甚至就連打扮都跟人類有些不一樣——這是一般人對于精靈的認識.不過夏德亞尼的形象完全打破了這種印象.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精靈生活在人類社會之中,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人類社會的影響.所謂近墨者黑,精靈課的刑警必須和加入犯罪集團的精靈周旋,就算身為警察,與這樣的家伙接觸多了,多少都會變得「面目可憎」.畢竟對手可不是什麼願意接受紳士協定,堂堂正正決斗的人,若是嚇唬對方就能了事,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因此,擔任警察工作的人都會讓自己的表情多一分威嚇性.不只夏德亞尼如此,其他精靈及人類也是一樣.

就這方面而言——

「——嗨,夏德亞尼.」

會主動找他搭訕的人並不常見.

「…………」

他透過太陽眼鏡抬起視線,望向聲音的主人.對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也是署里的同事.

這人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了一盤咖哩.

他的頭發稀疏,因此刻意梳成三七分的整齊旁分發型,細長的眼睛上掛著一副粗質眼鏡.他的身上穿著跟夏德亞尼一樣的西裝,顏色卻是非常不起眼的灰色,顯得非常沒有存在感.

男人一張看來非常神經質的細長臉形似乎不善于搏斗.比起刑警,更像是署里的行政人員.

「我可以坐這里嗎?」他舉起一只手,指著夏德亞尼的桌子問.

「請啊.」

夏德亞尼把托盤稍微往自己這邊拉過來了一點,讓對面座位的桌面可以有足夠的面積擺放托盤.

「怎麼了,倉木?」

同時,他吃飯的手停了下來,對著這位署里的同事問.

倉木·巴席伯爾刑警——說是夏德亞尼的同事,不過他其實不是精靈課的人,而是刑事二課的刑警.

刑事二課多半處理詐欺,恐嚇,竊盜,以及綁架等等非直接關系到暴力行為的案件,這種案件通常需要深入調查.如果夏德亞尼沒有記錯,巴席伯爾負責的應該是最近頻傳的兒童綁架案.

另外,巴席伯爾跟夏德亞尼雖然不是特別合不來,但也沒什麼交情.這邊明明有很多餐桌,他今天卻特地跑過來跟夏德亞尼同桌吃飯,一定有什麼原因.

「沒有啦,最近我們可能需要你們部門的幫忙,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最近?怎麼啦?難不成那起兒童綁架案跟精靈有關?」

「有可能……而且嫌犯跟被害人可能都跟精靈有關.這件事情非常棘手,我們需要人員幫忙,不過我們部門有槍戰經驗,或是其他戰斗經驗的人實在不多.」

「……啊?」

聽到夏德亞尼的疑問聲,巴席伯爾蹙起眉頭說:「雖然消息沒有公開,不過這起事件的犯人不只綁架人類小孩,連精靈也抓.」

「…………喔?」

夏德亞尼挺出身軀,應了一聲.

他所屬的精靈課就案件類型方面並沒有明確的定義.在托爾巴斯都內,設有精靈課的警局不多——換句話說,沒有精靈課的市警局若是發生跟精靈有關的事件,都會交由其他部門處理.不過反過來說,設有精靈課的市警局,一旦聽到跟精靈有關的案件,精靈課便會跨部門地插手辦案.總之,只要跟「精靈」有關,他們無論什麼類型的案子都辦.

「弗馬奴比克精靈不說,就連利坎特拉精靈好像也是綁匪的目標.其中有些綁匪專綁利坎特拉精靈,背後甚至還有人不惜花大錢指名綁架這類精靈呢.」

「哎呀,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夏德亞尼歎了一口氣說:

「我原本就在想說怎麼會忽然冒出來這麼多綁架事件,覺得一定事有蹊蹺,結果真的跟精靈有關系.」

「就是呀……」巴席伯爾面色凝重地用湯匙拌著咖哩.「結果這一連串的綁架案不是個別獨立的個人行為,而是有組織的犯罪事件.」

「而且還扯上了人口販賣嗎?」

「我們課長是這麼想的.」

巴席伯爾點點頭說:

「不過你也知道,說到我們兩個部門的課長之間的關系嘛……」

「是啊.」

精靈課的課長跟刑事二課的課長間存有嫌隙,這件事在魯謝賽理斯市的警察署中無人不曉.

刑事二課的課長公子因為沉迷于由精靈與神曲樂士組成的偶像團體——名字好像是「奇☆嘉」之類的,很短的名字——結果高中留級之後退學,現在也游手好閑,沒有工作.

這件事讓刑事二課的課長非常討厭精靈——市警署內的人是這麼說的,不過沒人真的去確認過.

「嗯,不過如果發生了什麼狀況,我還是希望有人可以及時出面幫忙啦……所以才會過來找你.」

「原來如此.」

夏德亞尼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參與人類社會也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到現在卻還是搞不懂親子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對于「刑事二課的課長為什麼討厭精靈」這點,他不但一直無法理解,甚至還覺得滑稽.

「也真是難為你了.我知道了,我會跟馬納伽他們說的.」

「拜托你羅.」

說完,巴席伯爾似乎終于放下了肩膀上的重擔,這才提起湯匙,開始吃他的咖哩.在話題就此告一段落之前,他似乎一直忍著沒動,現在倒是猛舀著盤子里的咖哩,一口氣吃掉半盤之後,才終于喘了一口氣.

「不過話說……這個人蛇組織還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喝了一口水之後,他不以為然地說,表情跟語氣蘊含了憤慨之外的某種激蕩情緒.

夏德亞尼記得對方有兩個女兒.身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會對綁架行為產生憤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雖說這點十分正常,這種感覺卻非常重要.

一個人若是當警察當了太久,通常會對犯罪行為無感,覺得這些事情不過也就是如此.然而,這種情況在巴席伯爾身上大概不需要擔心.

「是想賺錢嗎?」夏德亞尼問.翻出了苦澀記憶的他接著補上一句:「嗯,畢竟這種事在以前是合法的嘛……」

「啊?合法?你是說綁架嗎?」

巴席伯爾眼鏡底下的一對視線忽然變得銳利,仿佛在說:「你這家伙到底在說什麼呀……」

「所謂『人權』是這兩百年來才有的存在.」

夏德亞尼帶著戲譫式的苦笑說:

「貴族跟王族等等階級制度只剩下有名無實的空殼,不過是這一個世紀以來的事,奴隸制度廢除則是經過了大約一百九十年.然而,人口買賣合法的時代其實很久喔……那可是曆史悠久的買賣呀.」

「……原來如此.」

巴席伯爾露出一副厭煩的表情說.

「不管是人還是精靈,都可以賣得到好價錢……這世上不乏那種見錢眼開的人,所以綁架,販賣人口的情況才會層出不窮.最近甚至出現精靈仿效人類的這種犯罪行為——嗯,就連我也……」

此時,夏德亞尼用指尖彈了一下那盤裝著義大利面的盤子,笑了笑——

「還有啊——」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一半的太陽眼鏡——那雙太陽眼鏡底下的眸子可不是普通的眼睛,瞳孔的形狀呈現瞄准鏡般的十字形.平常為了避免嚇到其他人,因此他就算在室內也戴著墨鏡——說:「關于精靈綁架的事件……」

「嗯?」

「精靈遭到綁架,下場並非完全被人當作玩賞用的寵物,或者性奴隸之類的……特別是牽涉到外國組織的時候.」

夏德亞尼用叉子卷著義大利面,然後放開,毫無意義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什麼意思?」

「先把飯吃完吧,全部吃完.」

夏德亞尼瞄向巴席伯爾盤子上吃了一半的咖哩,如此表示.

「干麼?為什麼忽然叫我把飯吃完?」

「因為這樣比較好.」

「到底是怎樣啦?別吊我胃口,快點說吧.」

「…………」

夏德亞尼歎了一口氣說:「吃掉.」

「咦?啊?你,你說什麼?」

「人類會把精靈吃掉.」

「…………等一下?你說什麼?」

巴席伯爾的腦中忽然陷入一片混亂.

這也難怪,畢竟「人類把精靈吃掉」的這句話實在無法照著字面的意義解釋,太愚蠢了.

首先,人類的力量遠遠不如精靈.換句話說,「人類會把精靈吃掉」這句話就好像兔子會把獅子吃掉一樣扯.

然而……

「他們會利用精靈文字的封禁效果,讓精靈無法動彈.」夏德亞尼說:「然後吃掉精靈.」

「不,這……利用精靈文字是有可能封住精靈的行動沒錯,但是精靈的肉體應該是——」

「嗯,精靈若是死了會還原成光——是有這種浪漫的說法.不過實際上,精靈若是死了,肉身也會失去結合的力量,因而崩解……當然,這中間還是有時間差的.比方說,如果我現在把我的手給砍下來——」

夏德亞尼舉起叉子,作勢在自己的肩膀上畫下一刀.

「我的手臂會在瞬間發光,然後開始崩解,但不是瞬間崩解,所以會有數秒鍾到數十秒鍾的時間做為殘留物質留在世上.」

「…………」

「不過在把精靈吃下肚之後,精靈肉身便會在自己的體內化成光芒……他們大概認為就是這樣才『有效』吧.」

「有效……這是——喂,你說的該不會是……」

「長生不老.」夏德亞尼說:「不只是精靈,人類一直相信『只要吃了長壽的動物就可以延壽』,這是從很久以前就有的.吃精靈不過只是這種民間信仰的延伸罷了.因此,有些白癡始終認為只要吃了精靈就可以延壽,而且還真的有人相信.」

「…………」

「所以那些有錢而執著于永生的老頭,用精靈文字封住弗馬奴比克精靈的行動,每天啃食精靈的肉……不過這種事只發生在弗馬奴比克精靈身上,據說是因為——弗馬奴比克精靈擁有人類的外型,對人體來說適應性較好……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他們甚至認為幼小的弗馬奴比克精靈更充滿生命力,明明怎麼看都是只憑外表印象瞎扯出來的鬼話……」

「…………」

巴席伯爾啞口無言.

他當了很久的警官,卻不太有機會接觸到這種異常犯罪.或者說,他所負責的詐欺,恐嚇一類案件,跟這種異常犯罪其實是兩種極端.因此,現在從同僚的口中聽到這種話,讓他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

「不過要是把抓來的精靈殺死,珍貴的肉品就沒有了,所以他們會讓這些精靈活著,大口大口地吃——而說到精靈……嗯,我們的生命的確比起人類來得強韌,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死掉.」

「夠了,不要再說了……原來如此,我應該聽從你的勸告的.」

巴席伯爾低頭望著自己的半盤咖哩,點了點頭.

「不過這——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吧?」

「人類是一種無法脫離迷信的生物.」

夏德亞尼搖搖頭說:

「存在于過去,倚靠這種信仰而活的人,現在不一定沒有.畢竟這可是一個就連奇達利歐共和國的精靈炸彈都不怎麼稀奇的時代呀!」

「…………」

巴席伯爾想開口,卻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閉嘴.畢竟他的上司便是個討厭精靈的人,現在也有許多人排斥精靈,或者把精靈當成家畜一樣利用.夏德亞尼說得沒錯,這是事實.

「嗯,我沒有意思要把人類貶成笨蛋,畢竟被那些人類騙走的精靈搞不好更笨呢!總之,不論人類或是精靈,都有些無藥可救的家伙……跟這種情況相比,族群問題或是種族歧視都算是小事吧.」

「這些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讓人覺得格外沉重啊……」

「抱歉,我的內在跟外表不一樣,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頭子羅.」

夏德亞尼聳聳肩說.

他抓起托盤上的咖啡,一飲而盡,接著露出一臉跟巴席伯爾一樣的厭煩表情.「我總覺得不管是人類或是精靈,彼此都只能帶給對方負面的影響……」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這兩種生物沒有碰在一起會比較好嗎?」

「我想心里存有這種想法的人,接下來肯定會出現的.」

夏德亞尼帶著感歎的語氣說.



——神曲代表的是演奏者的靈魂形制.

這句話聽在精靈或是神曲樂士關系者的口中一定不陌生,但它的內涵除了詩意,恐怕不能進一步代表些什麼.畢竟若是沒有人可以回答「靈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這個問題,便表示上述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至少有許多研究者是這麼想的.

然而,對于靈魂,一般觀點——或者說是字典上對于這個詞彙的解釋——認為「靈魂」代表的是人類或是其他生物的本質,是我們得以儲存記憶,孕育出人格的根本.也就是說,在靈魂之上附加記憶跟體驗,才得以醞釀出每個人的人格.

想當然耳,我們表現于外在的行動跟表情並非「靈魂」,畢竟環境當中出現了許多表現媒介的影響,不能忽略這些影響.

具體而言,靈魂只是一種素材,神曲樂士的精神狀態不同,表現出來的也將會是截然不同的神曲——或者說,只要利用不同的表現方式呈現自己的靈魂,神曲樂士可以演奏出支援戰斗用的神曲,或是鎮靜用的神曲等等,讓神曲產生諸多不同的功效.

技術卓越的神曲樂士甚至可以讓其靈魂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形貌.

在塔塔拉·佛隆的記憶中,過去交手過的敵人——聖德拉·波爾森就是這種典型的神曲樂士.

然而,也有人不管怎麼樣都無法學會這個技術……佛隆就是其一.

佛隆的演奏成果完全取決于他的精神狀態.當然,做為一名職業神曲樂士,他可以在任何時候維持最低限度的演奏水准,在較為細微處卻會出現他無法掌握的部分.簡單來說,就是他的心情總是會赤裸裸地呈現在神曲之中.

關于這點,其契約精靈可以說是一聽便知.

「…………呼~~」

持續了半小時的演奏結束,佛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他所演奏的曲子雖然不是非常要求手指靈活運用的曲子,不過演奏了半個小時,別說是手指,全身上下都會覺得疲累.

之前尤芬麗曾經說過,這是因為他在各方面浪費了太多不必要的力氣.事實上,尤芬麗不管持續演奏幾個小時,都不會覺得疲憊.像她這般頂尖的神曲樂士,演奏神曲大概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吧.

「怎麼樣,克……」

佛隆收起單人樂團,正打算呼喚他的契約精靈,卻一下子忽然說不出話來.

「克緹……?」

克緹卡兒蒂的臉忽然出現在面前,佛隆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

而且——

「佛隆.」

鏘啷——克緹卡兒蒂一把抱住佛隆,身上的金色首飾應聲搖晃.她將佛隆的頭緊緊抱在胸口,一對豐滿的乳房貼在佛隆臉上,使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哇……克緹?」

此時的克緹卡兒蒂早已不是平時的十五歲少女模樣.

聆聽佛隆長達半小時的神曲演奏,她已經恢複成最初和佛隆相遇時那般美豔的成熟女性姿態.隨著身形變化,原本以白色為基調的事務所制服,現在也變成如火焰般豔紅的連身長裙.

倘若這身模樣的高貴豔麗成分再多一些,便會顯得糜爛而傲慢——就是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之下,凝聚出此時克緹卡兒蒂宛如奇跡般的美貌.

「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家伙……」

克緹卡兒蒂緊緊抱著佛隆,口中喃喃地嘟噥著:

「我才不在幾天而已就讓你覺得這麼寂寞嗎?」

「……啊……」

佛隆聽得滿臉通紅.

恐怕剛才的神曲已經將他的心緒一表無遺地全泄漏出去了——包含因克緹卡兒蒂不在而產生的寂寞,他對自己的厭惡,還有克緹卡兒蒂回來時那般安心的感受,以及能夠和她在一起而懷抱的喜悅……這些情緒都透他的指尖,經由單人樂團,在演奏出的旋律中升華,竄入了身旁這柱紅發精靈的耳中.

「我都還沒說你讓我一等就是十二年呢……」

「那個……嗚嗚……對不起.」

「開玩笑的啦.」

克緹卡兒蒂邊說邊把佛隆摟得更緊.

「我怎麼可能會拋棄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啦.」

佛隆的臉貼在那一對柔軟的酥胸之中,有如呢喃般地嘟噥著:

「可是我……」

「你害怕失去習以為常的日常光景……這對一個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沒什麼好害羞的.」

「…………」

看來就連佛隆因為克緹卡兒蒂不在而發覺自己變得沒用,導致心中產生的自我厭惡情緒,也都被克緹卡兒蒂在神曲中摸透了.

雖然他覺得很丟臉,想當場找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克緹卡兒蒂卻允許他這麼表現自己.

說起來,佛隆從沒有經由神曲,如此淋漓盡致地將自己的心緒傳入克緹卡兒蒂心里的經驗.至于現在這個結果,不知道是克緹卡兒蒂配合佛隆的神曲做出了更切合性的調整,還是佛隆的技術不知不覺地進步了……

「……對一個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克緹?」

聽到克緹卡兒蒂的語氣忽然變得感傷,佛隆因而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的聲音聽來仿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帶有一種近乎懊悔,懷舊,卻又仿佛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一種已逝的,無法挽回的記憶……

——這是……怎麼回事?

這次,克緹卡兒蒂明顯想要隱瞞跟夫拉梅爾有關的事.其實佛隆原本不想追究,然而眼下克緹卡兒蒂緊緊將他抱住時:心里懷抱的情緒好像跟夫拉梅爾有關.

他想知道.

不過之前在與「歎息的異邦人」交戰之際,他已經決定不再過問這些事了.

雖然這些不過是一些單純的過往情事,然而對于知道的人,或是透露出這些訊息的人來說,卻會造成心里的創傷.既然如此,在他們決定面對這個問題之前,也許應該先做好承受的准備吧……佛隆因此下定決心,如果克緹卡兒蒂不願意說,那些問題又非迫切需要了解,他就不打算追問.

(不過有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覺得……)

他偶爾還是會想要了解克緹卡兒蒂的一切.

這有點像是幼稚而不知分寸的獨占欲……抑或是——

「克緹……嗚哇——」

正當佛隆打算開口呼喚他的契約精靈時,口中卻忍不住發出像是青蛙被車輾過時的慘叫.

被克緹卡兒蒂緊緊抱在懷里的他,背後忽然又出現一股更強的力道,掐住了他的腹部.

「……嗚哇啊啊啊~~」

佛隆覺得自己產生了像是瓶裝美乃滋被人使勁地擠到一滴不剩的那種感覺,口中發出既像喘氣,又像痛苦呻吟的聲音.

「佛隆?」

克緹卡兒蒂總算放開他.

「…………把鼻.」

她看到夫拉梅爾像是要勒斷佛隆的腰似的,雙手緊緊纏在佛隆身上.

「哇——喂!夫拉梅爾!」

克緹卡兒蒂嚇得驚叫出聲:

「你在干什麼啦!」

「嗯~~……」

夫拉梅爾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緊抱著佛隆不放,同時用臉頰磨蹭著佛隆——他的背上浮現出三對鮮明的紅色羽翼.

這三對精靈羽翼與克緹卡兒蒂的非常相似,細節卻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對克緹卡兒蒂的精靈羽翼非常熟悉的人,恐怕會錯將夫拉梅爾的精靈羽翼誤認為是克緹卡兒蒂的吧.

「把鼻~~」

「啊……哇……夫,夫拉梅……爾……嗚哇……』

夫拉梅爾纏在佛隆身上的手越勒越緊,讓佛隆臉色發青……看來他現在可是使勁全力緊抱著佛隆,完全沒有收斂——克緹卡兒蒂已經可以在下意識中切換對人該有的力道,但夫拉梅爾在這方面還不懂得拿捏.

「哎呀!你快點放手!放手呀!佛隆會被你勒死的!」

克緹卡兒蒂一邊叫著,一邊伸手打算拉開夫拉梅爾的手——

「——嗚哇!」

她卻沒有抓到.

克緹卡兒蒂的手臂忽然變短了.她那身修長的四肢,豐滿的胸部也都逐漸由成熟女性的體態縮小變成十五歲左右的少女形象.

看來神曲的功效已經消失了.沒有佛隆的神曲的克緹卡兒蒂,無法恢複成原本那般成熟女性的模樣.

然而……

「為什麼?我剛剛明明接受了那麼充足的神曲——」

克緹卡兒蒂的嘟噥聲充分反應出她此時的驚訝之情.

剛剛整整聆聽了半小時的神曲,再加上這段時間之內幾乎沒有釋放任何力量,她以為在佛隆停止演奏神曲之後,自己應該可以維持原本的姿態一段時間的.但是——

「嗚哇啊啊~~~~」

「啊!夫拉梅爾!總之你先放手啦!快點!」

現在不是檢視這個現象的時候.克緹卡兒蒂把問題丟到一邊,趕緊繞到夫拉梅爾背後,把他的手從佛隆身上架開.

「嗚~~嗚~~~~把鼻~~~~」

「哎呀!誰准你這麼任性的!」

面對雙手被人從腋下架開,胡亂掙紮的夫拉梅爾,克緹卡兒蒂氣得大叫:

「就連我在抱佛隆的時候也會看時間,看場合削減力道!你這麼用力抱著佛隆是怎樣!太過分了!」

「嗚~~嗚嗚~~~~」

「你給我客氣一點~~~~」

「把鼻——」

「啊啊~~~~你這家伙給我聽話呀!」

克緹卡兒蒂想要制止夫拉梅爾,夫拉梅爾卻想從克緹卡兒蒂手中逃脫.兩柱精靈就這麼在隔音室的地板上糾纏起來——

「……克笛!」

「喂!有什麼好笑的!」

「克笛,克笛,克笛~~」

「你這家伙到底在笑什麼啦!喂!住手!不要拉啦!」

不知不覺,夫拉梅爾開始玩起來了.只見他嘻嘻笑著,緊緊摟住克緹卡兒蒂的手臂,同時揪住她的頭發.

同樣是上級精靈,還是個孩子的夫拉梅爾卻一點都不懂得控制力道,讓克緹卡兒蒂的衣服跟頭發被夫拉梅爾越扯越亂.

「佛,佛隆!你不要只顧著看!快來幫忙呀!」

這柱紅發精靈的頭發被扯亂,衣服被脫了一半,狼狽地求助于佛隆.然而……

「抱,抱歉,以我的能力實在是……」

從客觀的角度觀看,也許會覺得這副情景實在可笑而可愛,但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之間拉扯

的力道,其實跟建築用的重機具相當,若是佛隆真的介入,很可能一碰就會受到重傷.因此……

「啊啊啊!可惡!夫拉梅爾!我對你再也不會手下留情了!」

克緹卡兒蒂右手握拳,指尖迸出了精靈雷的光芒.然而——

「克緹!那個……這里是事務所,所以……」

佛隆畏畏縮縮地說:

「拜托你還是……節制一點……拜托……」

「嗚~~……」

這間隔音室鋪設有精靈文字,因此就算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同時施放精靈雷,也不會對牆壁或地板造成損傷.然而——施放出來的能量在不穩定的情況下,究竟會轉換成什麼樣的形式?沒有人知道,因此還是無法令人覺得安心.畢竟要是在沖擊之下產生爆炸,整間事務所搞不好還是會受到沖擊而被震垮也不一定——再說,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那麼身處在隔音室中的佛隆恐怕也嗚呼哀哉了.

因此——

「哎呀!你這家伙!可惡!」

「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到克緹卡兒蒂好不容易壓制住夫拉梅爾,讓他安靜下來——或者說夫拉梅爾只是玩膩而不想玩了——過程整整花了快半小時.



不知道為什麼,始終籠罩在昏暗光線下的房間深處,一座老舊時鍾的指針正在轉動.它以仿佛要脫離塵世牽絆般超然的姿態,默默地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時間即將邁入正午,窗外是一片萬里無云的天空.

這間屋子本應坦然地沐浴在陽光下,此時卻顯得猶豫——或者說是懷抱忌諱地躲避在黑暗中.

窗外的風景仿佛一道布景,遙遠而缺乏真實感——或者說,其實是這間屋子里面彌漫著一股獨特的空氣.一股曆史悠久的氣息凝聚出一種沉重的印象,仿佛逝去的,結束的某種氛圍正排拒著象征未來的陽光.

時鍾上的指針……緩緩地轉動著.

那是一座帶有鍾擺的大型直立座鍾.

或許是因為這座時鍾保養得很好,只見上面的指針滴答滴答地轉動,猶如新品般流暢,確實地計算著時間流逝.

這個由齒輪所組合的,原始卻極為精致的座鍾,原本純粹只是為了計算時間流逝而設計的工具,放在這間屋子內卻仿佛帶有「時間正在減少」的印象.

——仿佛指針轉向每一個刻度,就有某種東西正在流逝.

——仿佛指針每轉一個角度,終點便悄悄逼近.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卻沒有人出現在這間屋子里,感歎「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擁有這種普遍的價值觀的人也許根本不會知道有這間屋子的存在.

「精靈島墜落……」

一名男子帶著吟詩般的語氣吐出了呢喃:

「一切都應該回歸原樣.」

「…………老爺說得是.」

屋子里,距離男子稍遠的地方,一名黑衣管家正站在那座大鍾旁邊.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

「是的.」

「就好像有人在考試前就預先知道答案了……這種人會使考試的公正性蕩然無存.」

「您說得是.」

管家的回話聲好比滴答滴答轉動的秒針,一聲聲地附和著.

「那些古老的精靈非得從這個世上消失不可,否則我便無法完成使命.為此——」

男子閉上眼睛,仿佛要將意識送往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為此,我們需要方法.」

「您說得是.」

「一個有效率,萬無一失,可以將那些多余的『曆史見證者』葬送掉的方法.」

「是.」

「……迪耶斯那邊怎麼樣了?」

男子忽然憶起了這個名字,出聲詢問.

身旁的管家自始至終都表情一致地帶著平板的語氣說:

「最近沒有接到他的消息.」

「這可麻煩了.」

男子歎了一口氣說:

「嗯,算了,我們先來進行所有能夠預先完成的准備工作吧,如此一來,一旦時機來臨,一切便可以一氣呵成地完成.」

「……遵命.」

管家行了個禮.此時,時鍾上的長針「喀啦」一聲,直指向正上方,宣告正午時分來臨.



哈美侖是雙人乘坐的機車.佛隆若是要出門處理公司接到的委托,這輛機車後座坐的當然是克緹卡兒蒂.因此,這輛車的坐墊很長,也特地為乘客設置了兩個符合人體工學設計的落坐處.

一般來說,坐在後座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靠在機車騎士的背上,因為乘車者的體重位移方式會直接影響機車的操控性.因此,坐在後座的人最好能在重心方面跟騎士合而為一,以跨坐方式坐在後座,並以雙手抱緊騎士的腰部,這是最為理想的.

然而,克緹卡兒蒂總是以莫名其妙的搭乘方式坐在後座.

畢竟她是精靈,不適用于人類的交通道路法條.她不常戴安全帽,至于說到她的坐姿,有時好像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將雙腿擺在機車一側,側身坐在後座.或是背對著佛隆而坐.心情不爽時,她甚至會直接坐在佛隆背上……嗯,畢竟身上穿的還是迷你裙,她至少不會開著腿坐就是了.

剛開始,佛隆對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坐姿總是會感到不安,但最近也習慣了.再加上克緹卡兒蒂可以在瞬間釋放出遠比起安全帽來得更堅固的防壁,甚至能飛到空中……佛隆後來想想,自己若是因為克緹卡兒蒂的坐姿分散了注意力,那才危險呢!然而——

「…………」

「……把鼻.」

「嗚,那個……」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眼前的一對目光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此時的夫拉梅爾坐在佛隆面前——位置剛好在哈美侖車身上畫有神曲公社標章的機車油箱處——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佛隆.

至于克緹卡兒蒂則一如往常地側坐在機車後座.

換句話說,現在坐在哈美侖身上的佛隆,被克緹卡兒蒂和夫拉梅爾夾在中間……

前面有夫拉梅爾,後面有克緹卡兒蒂.雖然他們沒有對佛隆做什麼,但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騎車,實在讓他覺得非常困窘.

況且夫拉梅爾的坐姿比克緹卡兒蒂看起來更危險……

畢竟那里不是人坐的地方,再加上設計成弧形,表面光滑的油箱還塗了一層PU塗料,怎麼看怎麼滑.事實上,每當佛隆將哈美侖的車身微微向左右兩側傾斜,以利轉彎時,夫拉梅爾便會在油箱上滑過來滑過去,只差沒真的摔出去而已.這般險象環生的景象看得佛隆心髒不斷地亂跳.

當然,身為精靈,夫拉梅爾就算摔車也不會死,但他還是會覺得痛,因此佛隆怎麼也無法把這件事情看得無關緊要.

「我說啊……」

「嗯?」

夫拉梅爾歪著頭,臉上沒有表情.

其實與其說「沒有表情」,不如說他的表情還沒有定型——佛隆自小在孤兒院長大,自以為很習慣跟小孩相處,然而夫拉梅爾跟他認識的小孩不太一樣.

夫拉梅爾在情緒表現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比方說,平時的他總是一臉茫然的模樣,剛剛在隔音室跟克緹卡兒蒂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笑得非常開心;除此之外的其他時候則會後出一副瞪大眼睛,一愣一愣的反應.

一般來說,外表跟夫拉梅爾差不多——也就是四,五歲的人類小孩已經可以表現出喜怒哀樂等等情緒.然而佛隆看了兩天,發現他的身上似乎沒有太複雜的感情表現——或者說,這種單純的性格表現,加上沒有細微的情緒反應,種種特征反而比較像是尚未發育完全的一,兩歲嬰兒.

他的外表和內在表現上的差距,讓佛隆覺得非常疑惑.

「那個……夫拉梅爾,可以拜托你抓緊一點嗎?」

「…………嗯.」

夫拉梅爾微微點頭,接著一把緊緊抱住佛隆.

「嗚哇~~」

腹部再次受到強大的力道硬勒著,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盡管旁觀的人也許會覺得荒謬,對佛隆來說卻是非同小可.他的腦中甚至竄過了背脊會被應聲折斷的恐懼感——

他失去平衡,讓哈美侖車身隨之晃蕩……

「你在干什麼呀!」

克緹卡兒蒂瞬間張開精靈羽翼,利用精靈雷防壁讓哈美侖免于傾倒的命運.

「佛隆!注意騎車——」

她站在哈美侖的後座,視線自佛隆的背後越過肩膀,看到了夫拉梅爾.

「啊!為什麼!夫拉梅爾!你在干什麼啦!」

「把鼻!」

夫拉梅爾瞪大眼睛,喚了一聲.

看來他會說的話還很少.這兩天下來,除了將佛隆喚作「把鼻」,稱克緹卡兒蒂為「克笛」之外,佛隆根本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或者說,他根本只懂得使用單字,無法將字詞組合成句子.

(可是精靈……不是一出生就應該擁有一定程度的智能跟知識嗎?)

佛隆記得自已在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學習到的課程是這麼敘述的.

「什麼『把鼻』呀……嗚!你這個樣子……你是真的想獨占佛隆嗎!就算是你也不允許!」

「把鼻!」

「哎呀!你是鸚鵡嗎!不會說其他的話呀!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呸~~」

夫拉梅爾忽然蹙眉,對著克緹卡兒蒂吐出舌頭.

「你,你,你這家伙……!」

「嗚哇!克緹!不可以——不可以用精靈雷啦!」

發出呻吟制止的同時,佛隆的注意力也被克緹卡兒蒂說出的話吸引.

——『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以前夫拉梅爾多話的程度可以讓他開口大肆批判克緹卡兒蒂嗎?可是她之前明明說夫拉梅爾才剛出生呀……

「……克緹?」

總之,後來的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就好像母猴與小猴一樣,一起扒著佛隆坐在哈美侖的後座,勉強維持平衡.此時,佛隆對著克緹卡兒蒂提出了剛才的疑問:

「你剛剛說夫拉梅爾以前怎麼樣的……這是什麼意思?」

「…………」

克緹卡兒蒂愣了一下,懊惱地貼在佛隆背上,沒有馬上回話.接著像是要甩開心里的猶豫似的,一張臉在佛隆的背上磨蹭了兩下之後說:

「對你……我就稍微透露一些好了.」

「……對我?」

「我覺得尤芬麗他們還是先不要知道比較好,不過你是我的契約樂士,不可能置身事外……就好像你過去幾度被我牽連,卷入那些事件一樣.」

「啊……嗯.」

「不過我不會全部告訴你喔——」

丟下這個前提後,克緹卡兒蒂接著說:

「夫拉梅爾之前曾經死過一次.」

「咦?死過一次?」

出乎意料的字彙讓佛隆忍不住跟著複誦了一遍.

——死過一次……那麼現在處在佛隆身邊的夫拉梅爾又是怎麼來的呢?

「其實夫拉梅爾是跟我成對的精靈,該說是雙胞胎嗎……不對,不一樣,嚴格來說是主從關系.總之,我跟夫拉梅爾是密不可分的.」

「像蜜婕德莉特那樣嗎?」

蜜婕德莉特原本是一柱精靈,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這點佛隆沒有問,不過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故之類的——使她一分為二,直至現在.分成兩柱精靈的她們原本不可能訂定精靈契約,卻在兩人合體後變回四片翼的中級精靈,才得以跟貝爾莎妮朵交換精靈契約.

「很像,不過不是……但是解釋起來很麻煩,所以我先省略了.總之,我們不是一分為二的,而是一開始就是成對的兩柱精靈.」

「……唔,總之也不像是蜜婕德莉特那樣的雙胞胎就是了?」佛隆說.

畢竟克緹卡兒蒂是女性,夫拉梅爾則是男性——雖然精靈的性別是否像人類一樣具有絕對的差異性,這點在精靈學者之間意見分歧,不過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是成對的精靈,而且相互為彼此的存在做擔保.」

「咦?擔保?擔保……是像貸款的時候一樣需要人擔保那樣嗎?」

「嗯,或者說是『保險』比較妥當吧.」

「……這是什麼意思?」

佛隆無法理解.

——克緹卡兒蒂的存在即是擔保夫拉梅爾的存在?

——夫拉梅爾的存在也是克緹卡兒蒂存在的保險?

但互相為對方的「存在」擔保,究竟是……

「只要我不死,夫拉梅爾便不會真的死亡.」

克緹卡兒蒂說:

「就算一般精靈的死亡情況出現在夫拉梅爾身上,只要我還活著,他便可以藉由我的存在而複活.不過如果我們其中一個人『被殺了』,而且是『很徹底地被消滅了』,那麼複活過程就會花上很長的時間.」

「…………」

佛隆聽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從沒有聽說過這個世上有這樣的精靈存在.

他知道克緹卡兒蒂不是普通的精靈.畢竟當他和克緹卡兒蒂初次相遇之後,這柱紅發精靈就在和他簽訂了不完整的精靈契約的情況下,被囚禁了十二年.如果換成一般精靈,早就會因為引發戒斷症狀而發狂,並自我毀滅了.克緹卡兒蒂卻在生命不斷地消磨之下延命——她平常之所以看來像個十五歲的少女,就是出于這個緣故——一直捱到活著與佛隆重逢.

佛隆猜想,應該是因為不完整的精靈契約加上十二年的囚禁時間,才造成克緹卡兒蒂現在這個狀況的.

畢竟精靈的外貌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

做為一種精神生命體,他們的外表很自然地會反應其內在.若是要改變外表,一定得要讓自己完全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精神意識.然而一旦這麼做,他們甚至有可能因為無法維持穩定的精神意識而自我毀滅.

——然而,克緹卡兒蒂可以改變.雖然這種改變可能就像她說的,單純只是「恢複成她的本來面貌」而已.

「你不相信嗎?」

「這……」

現在想想,跟她在一起的佛隆已經親眼看過好幾個不合常理的特殊情況.從現在克緹卡兒蒂吐出的這些話中,過去佛隆始終說服自己「不要在意」的那些部分,在前違內容中部可以得到解釋.

「那麼……你會覺得這樣的我讓你感到不舒服嗎?」

「不是,完全沒有這回事!」

面對克緹卡兒蒂的自我解嘲,佛隆趕緊明快地予以否定.

——沒錯,他早就知道克緹卡兒蒂不是一般精靈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佛隆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打從他在孤兒院的屋頂和她相遇的那個時候——這柱紅發精靈雖然正在拼命,卻仍願意涉險跑來見他的那一刻起,佛隆就知道克緹卡兒蒂是非常特別的了.

對佛隆來說,她是獨一無二的.

甚至,就連克緹卡兒蒂是不是精靈,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這樣啊,我還滿高興的.」

克緹卡兒蒂帶著有些羞怯的聲音說.

「只是我在想,關于你的事,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呢……」

包括克緹卡兒蒂擁有一柱和她成對的精靈,而且互為彼此存在的保證——她的身上竟然藏有這般好比某種機械裝置一般奇妙的秘密,佛隆完全不知道.

他一點都不會覺得這樣的克緹卡兒蒂讓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不死」搞不好是一種非常令人感到煎熬的特質呢.

就算失去名望,失去財富,失去地位,身為一個人依然擁有選擇是否繼續活下去的權力.無論是多麼貧窮的人,都擁有決定自己的生命在何時了結的權力,這是不會被剝奪的.

然而,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若是這柱紅發精靈剛剛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們甚至連死亡的自由都沒有.

「該怎麼說呢,我在想,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那麼……在你真的覺得難過的時候,做為你的契約樂士,我是不是真的能帶給你什麼幫助呢……」

佛隆心想,不了解搭檔內心的苦楚和痛楚,卻仍自稱是對方的搭檔,這豈不是一種傲慢?

「佛隆,你所帶給我的幫助已經夠多了,不要去想這種事.」

此時卻換成克緹卡兒蒂果斷地告訴他這樣的話.

「是嗎?」

「當然,你可是我引以為傲的契約樂士呢!」

「……這樣啊.」

戴著安全帽的佛隆自嘲地笑著說: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卻在不了解你的情況下如此依賴你……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很奇怪.結果你一不見,我就因為自己變得沒用而感到害怕……總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像把你當成道具在使喚……」

「……姆.」

佛隆感覺到貼著他的背的克緹卡兒蒂扭動身軀——說:

「那麼我問你,如果我不是精靈呢?」

「……咦?」

「如果……嗯,如果這世上有某種方法可以讓我變成人類,你會拋棄我嗎?」

「怎麼可能——」

話還沒有出口,佛隆就知道了.

(喔……對呀.)

克緹卡兒蒂對他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就連她是不是精靈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對佛隆而言,克緹卡兒蒂就只是克緹卡兒蒂而已——

那天夜里,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中,這柱紅發精靈在茫茫人海中冒著性命危險找到幼小的他……對佛隆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其次.

因此——

(我沒有把克緹當作神曲樂士手中的道具——沒有.)

「還有喔——」

克緹卡兒蒂說:

「你會因為我的消失而感到害怕……不管是出于什麼原因,這點隨時都會讓我開心,高興到哭出來……呢.」

她纏在佛隆身上的一雙臂膀稍微施加了一些力道,將他抱緊.

「克緹……」

「無論如何……」

克緹卡兒蒂說:

「我遲早會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請你幫我判斷問題情勢的……只是不是現在,請你再等我一下……我不希望操之過急,害你落到——跟馨一樣的下場.」

「…………」

朽葉馨——克緹卡兒蒂的第一位契約樂士,是她的摯友,也是神曲樂士恐怖組織「歎息的異邦人」首席.

以佛隆至今累積的片段知識判斷,這個叫做馨的女人確實是一個恐怖分子.但她既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聚眾進行恐怖攻擊,亦不是基于自身期望而挑起戰端的.

——所以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佛隆心里雖留有這樣的疑問,但這就是克緹卡兒蒂覺得時候未到,還不該透露給他知道的部分吧.

「……我知道了,我會等你的.」

佛隆臉上露出微笑——雖然戴著安全帽,再加上背對著克緹卡兒蒂,她根本不可能看見,但佛隆相信自己的笑容已經確實傳入了克緹卡兒蒂的心中.

「我會等你的……所以你以後如果要出門,至少要留個字條告訴我你要去哪里,什麼時候回來喔!」

「嗯,抱歉.」

「這樣我才知道什麼時候要做好煎蛋三明治等你回來.」

「……好.」

佛隆聽到背後出現一聲參雜著苦笑的回應.

此時的夫拉梅爾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和克緹卡兒蒂之間的對話,瞪大了眼睛,透過安全帽護目鏡凝視著佛隆.



「…………」

先做一次深呼吸,接著讓自己融入四周輕快的拍打聲中.

由拍打聲構成的音之雨雨勢不斷轉強,最終演變成一場豪雨.雨水由間歇轉趨綿密,同時——一口氣將自身所有的力量全部推出去.

強大的扭力化成一道螺蜁,接著更進一步——

「嘿呀~~」

…………這一聲聽了就讓人覺得脫力的喊聲完全無關緊要.

「深紅——沖擊!」

招式名稱也不具意義.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這麼做,恐怕馬上就會引來一聲「你在搞什麼東西呀!」的怒罵……然而,出招的人掌中所迸發的一道粉紅色精靈雷,卻發揮出十足的威力.

這是中級精靈得到契約樂士的神曲加持所使出的攻擊.

這道攻擊鑽進了一處空隙——在極度改造之後,眼前這組機具的空隙不只工具鑽不進去,就連一般人的手指也沒辦法——確實擊中了空隙中的某個障礙物.

得到神曲支援的中級精靈,其精靈雷的威力可以匹敵上級精靈.若是將這股力量凝縮,壓縮成一條絲狀,其所蘊含的高熱甚至足以熔鐵,將其蒸發.

被貫穿的鐵片從機具空隙中飛出,帶著燒紅的顏色在半空中化成灰燼……

這一記「深紅沖擊」就好比一道小小的,極為迷你的流星一樣.

「——喔喔!」

始終屏息處在一旁觀看的工人們口中不禁揚起一陣驚歎.

瞬間,被鐵片卡住的機械緩慢地開始恢複轉動.渾厚的機具運轉聲中,一架大型裝置再次開始運作,同時牽動其他裝置,再進一步帶動另外一架連動機具……雖然這起案件的狀況是一架精密機械發生了細微故障,不過確切來說,整座工廠都是一架精密機械吧.畢竟光是一塊小小的鐵片產生的連鎖反應,就足以讓整座工廠的所有機具停擺.

「好棒!精靈真的好棒!」

工人們一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一邊發出贊歎:

「哎呀,看到那麼可愛的神曲樂士跟精靈出現,老實說我還滿擔心的呢.不過她們真是厲害呀!」

「嘩哈哈哈~~怎麼樣啊!」

聽到作業員們的贊賞,蜜婕德莉特手叉著腰,昂首挺胸地發出笑聲——此時的她是兩人合體的四片翼中級精靈.

然而——

「謝謝大家的稱贊.」

面帶苦笑地對工人們答禮的當然是蜜婕德莉特的契約樂士,尤吉莉·貝爾莎妮朵.

看到蜜婕德莉特回來之後,她便很快地收起展開的單人樂團,向負責監督現場的一名老工人間:

「那個,請問一下佐伯學長——不對,我們公司的佐伯呢?」

「喔,他應該在那邊那棟大樓工作吧.」

老工人回答:

「那邊的問題比較大,應該會很花時間.」

結束了上午由夏木拉土木工程公司交付的委托之後,貝爾莎妮朵跟藍伯特下午來到了這座工廠.

附帶一提,這里雖然說是說工廠,但其實不只一棟建築物.不同物品的生產工作分別在不同大樓進行,整個廠區內林立著大大小小超過十棟的建築.

「那我也過去幫忙好了,各位再見~~」

貝爾莎妮朵對著工人們彎腰鞠躬,接著便拉著仍維持在合體狀態的蜜婕德莉特,走出這棟大樓.

這里是托爾巴斯市南端的臨海工業區一角.

之前在托爾巴斯,精靈·慶典准備期間發生的大事件——海上設施「禾萊臻」解體沉沒一事,對這一帶也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特別是禾萊臻沉沒時,精靈們陷入狂亂狀態,加上兩柱上級精靈正面交鋒所產生的爆炸和沖擊波,都造成這些沿海工廠建築搖晃,各工廠內的機具出現不穩定的情況.

然而,一般工廠內的機械都是為了長時間運轉而設計的,一旦完全停下來,再啟動時常常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複雜的手續,還有一些相關費用.因此,有些工廠即便知道廠區內的機械故障,仍繼續運作,結果便造成廠內機具完全停擺,必須委托拓植神曲樂士事務所協助處理.

精靈可以深入狹長的機械空隙內部,清除其中異物,或者將之取出……甚至在機具運作的情況下也可以辦到.

在解決機具故障問題之前,讓精靈判斷到底是哪里出現故障也非常方便.他們可以解除物質化的肉身,進入機械結構之中.如果人類要自己處理,恐怕必須花上大量時間,將複雜的大型機具拆開來檢查了.

要是在平常,目前仍無法獨當一面的貝爾莎妮朵總是由藍伯特陪同累積經驗,但由于這次出問題的機具實在很多,因此他們便在廠區內各自行動.

「怎麼啦,我的契約樂士寶貝~~」

蜜婕德莉特陪著貝爾莎妮朵走在廠區內,對著自己的契約樂士問.

「咦?什麼怎麼了?」

貝爾莎妮朵回過頭問.

蜜婕德莉特加快腳步,隨後回頭,在貝爾莎妮朵面前以倒退方式前進,說:「你剛剛的神曲好像沒有發揮真本事呢~~」

「……是……是嗎?」

見蜜婕德莉特的一雙眼睛斜睨著她,對著她這麼說,貝爾莎妮朵微微別開了目光,試著用曖昧的笑容蒙混.

然而……

「呵呵呵~~老夫我可是全都看透了呀!」

蜜婕德莉特帶著一副摸透一切的笑容說.

「你,你看透了什麼啦……」

「是佛隆跟大姐頭的事吧!」

「你,你在說什麼啦!」

貝爾莎妮朵忍不住面紅耳赤地大叫.

「…………」

忽然叫出來的同時,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並在慌張地左顧右盼之後垂下頭……還好沒有人聽到.不過就算有人聽到,不認識他們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貝爾莎妮朵——」

蜜婕德莉特踩著輕盈的腳步,一邊倒退著前進,一邊接著繼續說:

「大姐頭跟佛隆之間的親密行為可不是這兩天才開始的吧?」

「這——說,說是這麼說啦……」

貝爾莎妮朵臉上的笑容忽然罩上一層陰霾.

一向活潑開朗的她臉上會出現這樣的表情,倒是挺稀奇的.然而,蜜婕德莉特可以從神曲中感覺到貝爾莎妮朵的煩惱,于是才會刻意挑起這個話題.換句話說,貝爾莎妮朵很可能一直都裝作沒事,心里卻不斷抱著這個煩惱.

「……可是啊……」

她帶著呢喃般的聲音說.

此時她腳上的步伐似乎顯得迷惘而無助.

「可是我不會永遠都是個學生,也不會永遠是個孩子.」

「……咪嗚?」

「因為我不是精靈.」

貝爾莎妮朵露出了自嘲的笑靨說:

「所以我的時間有限.」

「你這麼說……是因為大姐頭的關系嗎?」

「嗯.」貝爾莎妮朵點點頭.

克緹卡兒蒂現在的模樣——扣除得到佛隆以神曲支援時的「變身」情況不談——和貝爾莎妮朵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改變,無論是身高還是體態……恐怕未來十年,二十年也都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吧.

這點看在人類眼中,簡直就像個永遠的少女.

在年紀越長,老態便會越加突顯的人類女性眼中,這是非常令人嫉妒的;對隨著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所剩生命便越來越短的人類來說,也是非常令人嫉妒的.

精靈擁有永遠不會改變的外表.

「我其實並不討厭克緹卡兒蒂.」

貝爾莎妮朵在這時候露出了些許開朗的笑容說:

「她很帥,我也受過她的幫助……再加上她也有可愛的地方……雖然有時候粗魯了點,但是她很有原則,所以……所以我根本不想跟她吵架,可是……」

「嗯姆姆?」

「可是……她太狡猾了啦.」

貝爾莎妮朵終于吐出了這樣的字句:

「不管我怎麼做都贏不了她……她長得這麼漂亮,這麼威風,這麼強悍,然後又這麼……這麼專情.」

「…………」

「如果我是男生,要我做選擇的話,根本想都不用想.」

她語帶歎息地說.

對此,蜜婕德莉特則歪起頭來.「可是大姐頭是精靈呀?」

「但她依然是個女生呀.」貝爾莎妮朵說:「我知道我沒辦法贏過她——我明明很清楚這點!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喜歡佛隆學長嘛!雖然人家一開始不知道這種喜歡究竟代表了什麼,可是,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佛隆學長嘛!」

她露出自嘲的苦笑,伸手搗住自己的臉.

「人家看到卡提歐姆跟謝爾烏托的事……又看到克緹卡兒蒂身體出狀況的時候,佛隆學長是如何陪伴在克緹卡兒蒂身邊的……我好像慢慢……慢慢明白……了……」

就佛隆跟克緹卡兒蒂之間的關系來說,最單純的解釋是「契約精靈」與「契約樂士」.因此,貝爾莎妮朵一直沒有察覺到他們的背後存在著另一種關系——不對,應該說她一直假裝自己沒有察覺.這種表現不只是面對身邊的人,同時也出現在面對自己的時候.

然而——卡提歐姆跟謝爾烏托的關系就不同了.

卡提歐姆雖然想成為一名神曲樂士,但現在的他並非神曲樂士.

所以他跟謝爾烏托之間的關系就是「男人跟女人」——人類的男性愛上精靈的女性.

這點就算看在貝爾莎妮朵眼中也可以很自然地察覺.因此,卡提歐姆和謝爾烏托之間的關系是不是也可以套用到佛隆與克緹卡兒蒂身上呢……面對這種可能,她無法視而不見.

「這次又發生了夫拉梅爾的事……讓我一下子整個人情緒失控……好丟臉喔.」

「嗯,雖然我覺得那是大姐頭的錯啦~~」

蜜婕德莉特說.

話說回來,在貝爾莎妮朵心里懷抱著這樣的煩惱時,克緹卡兒蒂竟然又對她介紹說「這是我跟佛隆的孩子」,貝爾莎妮朵聽了而瞬間失去理智,也是不難理解的事.即使如此,貝爾莎妮朵仍無法單純地在自己和克緹卡兒蒂之間的相對關系上對對方產生厭惡感,已經夠善良了.

或者說,克緹卡兒蒂的存在對貝爾莎妮朵來說,就是擁有這種壓倒一切的氣勢吧……

「不過啊~~說到這個話題,大姐頭說什麼都不可能為佛隆生小孩的喔~~」

「……可是人們活著的目的又不單純是為了留下後代.」

貝爾莎妮朵說.

——確實,也有許多人類認為不一定要有小孩.跟以往比起來,這個社會充實的社會福利制度讓人們不一定非得將自己的老年托付給孩子們.若是有精靈作伴,就算年老之後的生活也不成問題.

「姆,還真是複雜呀~~!」

「抱歉,你明明也是精靈,結果我現在卻像在批判精靈……」

「哎呀,關于這點,我很粗枝大葉的,你就甭放在心上啦~~」

蜜婕德莉特依舊吐出了那一貫善變的語氣.若是不習慣她的這副模樣,也許會覺得她沒有認真在聽自己講話,因而覺得生氣呢.

「你說『自己沒有勝算』,是不是太武斷啦?你有認真跟佛隆表示過你喜歡他嗎?」

「…………」

其實貝爾莎妮朵對佛隆所抱持的傾慕之中,除了身為異性的愛戀之外,還有對這位學長的景仰,對其身為神曲樂士所展現出的優秀才能的憧憬——這個部分甚至可以連結到她對父親的崇敬.

因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把佛隆當成異性,產生愛慕之情的.雖說赫然發現自己愛上了某個人是常有的事,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情感對貝爾莎妮朵來說其實仍處在曖昧的狀況,如果要她坦白,心里還是不免覺得猶豫.

「人家覺得呀~~你至少應該要先從告白開始啦~~」

蜜婕德莉特的意見其實是非常正確的.

畢竟佛隆是個對于異性關系異常遲鈍的典型,若是心里懷著期待,希望他能夠察覺貝爾莎妮朵的愛慕,實在是太勉強了.何況他甚至打從心里否定「他人也許喜歡自己」這種肯定的可能.

「可是……」貝爾莎妮朵咬起了自己的下唇.「如果人家對學長告白……結果被他拒絕了……那我……」

「啊——……」

聞言,蜜婕德莉特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舉起手指揠著自己的臉頰.

如果結果真如貝爾莎妮朵說的那樣,那麼像現在這樣維持著曖昧的關系,也許比較不會讓人感覺到絕望.

「不好意思,關于這點老夫實在不能說什麼.你加油.」

「不會啦,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喔,蜜婕德莉特.」

貝爾莎妮朵搖搖頭.

她兩手握拳,「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將籠罩在臉上的陰郁神情全部驅散,展露出平時那般開朗的笑容.



需要神曲樂士和精靈幫助的場合其實意外地多,特別是上級精靈在大型工程機械無法進入的場所,因為他們可以發揮相當于這類工程機具——甚至更甚于這些工程機具所能提供的效用.再者,在那些可以使用這類工程機具的地方,由于鄰近的建物距離太近,希望避免建材碎片波及,這種情況下也需要由精靈雷構築的防壁,隔絕工程可能帶來的損害.

雖說這一個世紀的機械技術發展進步飛快,但就各方面應用的便利性來說,依然遠不及精靈的能力來得方便.

另外,精靈可以出入那些對人類來說具有危險性的場所——例如水中,或是工廠藥液儲存槽內,因此可以在機具處于運作的狀態下,由內側進行修繕.

當然,不只建築工地或是工廠,只要報酬合理,精靈跟神曲樂士也能擔綱個人護衛及搜索工作,或是協助尋找其他物品,不過這方面就不見得非要上級精靈不可,由中級精靈或下級精靈搭檔出面接受這些委托的情況占了壓倒性多數.畢竟若要雇用擁有上級精靈做為契約精靈的神曲樂士到場解決問題,費用是很高的,所以多半都是能夠動用大量資金的場合才會提出委托申請.

不過話說回來,「雇用價格低廉」就是拓植神曲樂士事務所的賣點.因此,即便是佛隆搭配上級精靈的克緹卡兒蒂所出面解決的委托,也不見得一定都是建築工地或是大型工廠就是了.

他們偶爾也會接到一些簡單得令人驚訝的委托.比方說——

「——您說……山里的野狗是嗎?」

佛隆以有些驚訝的語氣問.

這里是托爾巴斯郊外——其實幾乎已經超過將都行政區范圍了——的索爾帖山中的一間貴族別墅.

在梅尼斯帝國,「貴族」或「王族」這等特權階級已經是有名無實的制度了.然而,他們在貴族政治時代所蓄積的大量財富,若是運用得宜,直到現在依舊可以過著富裕的生活,而且這樣的貴族也不在少數.

有些貴族討厭那種沒情調的一般民宅,或是近來興起的高樓建築,因而在郊外購置別墅,並住在這些別墅里面生活.

另外,針對不動產方面,文化局指定的保存建物其實不少,因此那些貴族在繁華時期于托爾巴斯郊外留下來的建築物,也能在不斷地修補之下保存至今.這些修補上的花費由于是持有者的義務,無關乎這些貴族的經濟狀況,因此,在經濟方面沒有余裕的貴族——也就是難以跟上時代變遷的「失敗者」們無法負擔這些修補工作,便會將這些別墅賣給國內的富商或是企業.

此外,建物外觀雖然會在文化遺產的保存義務之下保留原樣,不過因為內部不具文化保存的價值,因此,這類保有舊時代外觀,內部裝潢卻全部更新過的古典建築物在托爾巴斯都內是非常多見的……比方說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就是一例.

——這點姑且不提……

「是的,因為最近豪雨不斷,索爾帖山方面發生了大規模的土石崩落……」

這位別墅的管理者語帶歎息地為佛隆做出解說.

這人名叫宮內·梓——不只是姓氏,就連名字也保有舊時代的命名方式,這是曆史悠久的貴族特征.很久以前,梅尼斯帝國曾經吹起一股精靈式的命名風潮,貴族之間卻反而抗拒這股風潮,仍有不少貴族至今仍為家中小孩以古典方式命名.

然而,若要問這位梓小姐是否為這間別墅的所有人,答案是否定的.

她年過二十,一頭黑色長發紮起來,戴著眼鏡,看來是一位十足溫厚且帶有知性氣質的美女,身上則穿著女仆裝.

換句話說,她是這間別墅的所有者所雇用的沒落貴族後裔——這是在佛隆剛才錯將她當成這間別墅的所有人時,梓小姐面帶笑容地親口告訴他的.

這位宮內·梓雖說是貴族後裔,不過其實在出生時,家世就已經沒落了.因此,不具階級意識的她在介紹自己時甚至說:「我只是名字像個貴族而已.」

除了她之外,這間別墅還雇用了另外兩名女仆,加上一位管理庭院的男性園藝師,一共四人一起維持這間別墅的整潔.

由于這間別墅被指定為文化財產,別墅的貴族主人既不能改建,也不能使用,所以只留了這四個人在別墅內擔任清掃和園藝工作.

「大概是當時它們的巢穴被毀了,或是其他動物數量減少,那些山里的野狗就跑到附近來了……之前我們的園藝師日田越也被這些野狗攻擊.雖然那時候沒有怎樣,但再這樣下去實在有點危險……」

「原來如此.」

佛隆點點頭.

如果只是一般野狗,而且是在街上亂晃,便應該屬于衛生所的處理范圍.

然而,現在這邊碰到的問題是「野生動物」,再加上這間別墅的土地所有權涵蓋整座後山,因此不算是公家機關的責任范圍.

所以他們才會聘請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出面解決.

「請問兩位可以幫忙嗎?」

聽到梓小姐的詢問——

「嗯……雖然我們不是動物專家就是了.」

「哎呀,不管是山里的野狗還是什麼的,狗就是狗,不過是動物嘛!」

一旁的克緹卡兒蒂將雙手叉在胸前,吐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語氣說:

「只要嚇嚇它們就會跑走了.簡單來說,就是告訴它們『這里是我們的地盤』.雖然聘請獵人也可以解決,不過我們比較能夠拿捏該做到什麼程度.總之,只要把它們趕跑就好了,不需要殺死它們吧?」

「是呀.」

佛隆笑著點頭.

他原本擔心克緹卡兒蒂會覺得麻煩,說出「把整座山一起炸掉」之類的提案,不過現在能從她口中聽到這種比較正常的見解,佛隆總算安心了下來.

然而——

「話說,那個……」

梓小姐面帶苦笑地伸出手,以指尖扶著自己的眼鏡鏡框邊緣,一雙眼眸透過鏡片,露出疑惑的眼神,望向佛隆跟克緹卡兒蒂身後的一名孩童——夫拉梅爾.

「那孩子是……?」

「啊,喔喔,他看起來像個孩子,不過其實是精靈喔.」

佛隆慌張地趕緊附上解釋.

由于不能把夫拉梅爾一個人丟在辦公室里面,所以他們把他帶來了.畢竟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普利妮希卡一個人肯定是制不住夫拉梅爾的.然而帶個小孩來到工作現場,也許怎麼看都不太妥當吧.

話說回來,一般業務中,其實是常有神曲樂士召喚智能水平大約和人類小孩相當的勃來或吉姆提爾解決問題的.所以只要說夫拉梅爾也是精靈,應該就不會讓雇主覺得不快了——這是克緹卡兒蒂的推測.

「嗚……可是……」

梓小姐蹙著眉頭,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看來她在意的似乎不是「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在這里」.

「……他好像……很討厭我呀……」

「……討厭梓小姐……?」

聞言,佛隆跟克緹卡兒蒂轉頭望向夫拉梅爾.

這麼說來,他的表現確實給人這種印象——只見他縮著身軀,躲在佛隆身後.

那一雙又大又圓的紅色眼眸正偷偷窺探著梓小姐.模樣看來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害怕和警戒.

「那個……」

梓小姐面帶笑容地弓起身軀,將目光放到夫拉梅爾身上,卻看到他忽然發抖得更厲害,身軀縮得更徹底了.他的態度似乎明白地表現出自己對梓小姐的目光感到害怕.

這副模樣看來似乎也像是怕生,但之前夫拉梅爾在面對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的成員時,並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性格.

那麼……

「夫拉梅爾?」克緹卡兒蒂彎下身軀,凝視著夫拉梅爾的臉龐.「你在——」卻在話說到一半時忽然因為意識到什麼而點點頭.「喔喔,原來如此.」

接著,她用梓小姐聽不見的音量說:

「你的記憶恢複了嗎?」

「咦?那是什麼意思?」

佛隆摸著夫拉梅爾的頭表示安慰,卻在聽到這句話時忍不住開口詢問.

「嗯,該怎麼說呢……」

克緹卡兒蒂罕見地顯露出困擾,卻又有些不耐的表情做出解釋:

「夫拉梅爾……那個……之前被一個女仆整得很慘.」

「被女仆整?」

「哎呀?竟然發生過這種事?」

梓小姐聽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特別是……帶刀的女仆是最麻煩的.所以不好意思,拜托你無論如何都不要拿刀出現在這家伙的面前.」

「喔……好……不過我以為一般女仆是不會把刀子帶在身上的呢……」

梓小姐回話時的表情看來充滿了疑惑.

「以前就是有這種女仆嘛.」

「是喔……」

眼前的這位女仆盡管仍表現出難以置信的反應,但沒有繼續追問.

「那就麻煩兩位了.」

「我知道了,我們盡力而為.」

佛隆說完,目送梓小姐回到別墅里頭,接著溫柔地將緊抱在自己腰上的夫拉梅爾的手松開,蹲到他的面前.

「把鼻……」

「那個,夫拉梅爾……你看到女仆會覺得害怕呀?」

佛隆凝視著夫拉梅爾的眼眸,開口詢問.

不過老實說,佛隆其實也沒把握夫拉梅爾究竟能理解他提出的問題多少.

「……嗯.」

但夫拉梅爾點頭了.

「你以前被女仆虐待過嗎?」

「…………」

夫拉梅爾歪著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看來他不記得了,只是基于片段的記憶而在條件反射的情況下對女仆感到害怕.然而,這些片段的記憶深植于夫拉梅爾心中,佛隆覺得他對女仆的恐懼實在非比尋常.

「克緹,該不會——跟夫拉梅爾之前死掉的事……」

就克緹卡兒蒂的說法,夫拉梅爾才剛出生——應該說是剛複活沒幾天.不會在這幾天就碰到身上帶著刀的女仆,發生這麼多讓他感到恐懼的事.

——換句話說,克緹卡兒蒂所說的「之前」,指的應該是夫拉梅爾的「前世」.

這麼一來……

「嗯,是跟那位女仆有關沒錯.」克緹卡兒蒂說:「唔,總之那位女仆就女仆而言也有很多問題……畢竟她……嗚,呃,這件事就不提了.」

她歎了口氣,補上一句:「這不是聽了會讓人覺得愉快的話題.」

「這……這樣啊?」

佛隆應了一聲,接著將目光移到夫拉梅爾身上.

如果克緹卡兒蒂之前說的是事實,這個可愛的精靈男孩應該擁有相當程度的實力……雖然現在

怎麼看都不像就是了.佛隆甚至覺得他就好像以前孤兒院里面的小孩,將兩者的印象重疊在一起.

「夫拉梅爾……」

「把鼻?」

佛隆忽然緊緊將他抱住.

這對夫拉梅爾來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舉動,讓他圓睜著雙眼,眨呀眨的.

佛隆抱著這只小小只而非常纖細的精靈,輕輕地說:

「我以前也有很多害怕的東西,像是在孤兒院的時候,有個小朋友經常欺負我.由于他有著一頭非常鮮豔的金發,所以我一直對金發的人感到非常排斥,因為他們會讓我覺得害怕……」

「……佛隆?」

聞言,克緹卡兒蒂有些驚訝地喚了一聲,佛隆卻沒有把注意力轉移過來,繼續說: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擁有金色頭發的人不全是壞人,只是剛好我那時候遇到的那個孩子擁有一頭金發.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之所以會欺負我,其實搞不好也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之後我碰到的很多金發的人都很溫柔,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才漸漸明白了這點.」

「…………把鼻.」

「所以,剛剛的宮內小姐雖然是女仆,但她其實只是穿著女仆裝的人而已,不會對你做什麼過分的事的……跟她是不是女仆沒有關系喔!這樣你可以理解嗎?比方說,如果克緹卡兒蒂穿上女仆裝,你會覺得害怕嗎?」

「…………」

夫拉梅爾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嗯.」

「哇——喂!夫拉梅爾!你這時候應該搖頭才對吧!」

克緹卡兒蒂氣得眼角上揚地湊過來,卻被佛隆伸手制止.

「克緹,不可以啦!你不可以這樣嚇他.」

「不是——這時候應該要讓這個不懂事的小鬼頭精靈明白一些道理——」

「好了啦.」

此時的佛隆稀奇地硬是要克緹卡兒蒂住嘴.

面對他這般強硬的態度,克緹卡兒蒂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嗚~~那——這樣的話……」

佛隆不知道夫拉梅爾的過去——應該說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若是一直受到前世的陰影影響也不太好,他想幫助夫拉梅爾消除對于女仆的偏見——或者說是心理上的創傷——當他正思索著時……

「——夫拉梅爾.」

嘟著嘴的克緹卡兒蒂忽然開了口:

「如果是佛隆穿著女仆裝呢?」

「哇……克緹?」

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想法讓佛隆忽然一陣戰栗.

然而——

「…………嗯!」

夫拉梅爾對此卻顯露出一張開朗的表情,搖搖頭.

看來如果女仆裝的底下換成佛隆,他就不會覺得害怕了……雖然佛隆對此倒是感到另一種激烈的恐懼感.該怎麼說呢,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某位擁有「女仆恐懼症」的同學臉龐.不過這其實不是重點……

「這樣啊!」克緹卡兒蒂得意地大大點頭.「那就讓佛隆穿著女仆裝展開訓練,藉此治好夫拉梅爾心里對于女仆的恐懼吧!」

「……嗯.」

「哇哇,哇——等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佛隆慌張地趕緊制止,克緹卡兒蒂卻絲毫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那就這樣決定了!等這件工作結束,我們就去弄一套女仆裝來——不對,等這件工作結束,我們就跟這棟別墅的人借一件女仆裝來吧!」

「克緹——!」

「我之前曾經想過,佛隆穿女裝一定很合適!應該說,你的那頭長發一看就讓人聯想到是為了穿女裝而留的!這其實是你的意圖吧?一定是的!」

「不是——」

「好,就這麼決定了!」

「……嗯!」

「既然已經決定,我們就趕快把工作做完吧——佛隆!你還在拖拖拉拉的干什麼啦!」

這柱紅發精靈回頭對著佛隆喚了一聲.

她的那張臉明顯地顯露出「這個點子很有趣」的想法.

「拜托饒了我吧……」

佛隆一邊說,一邊看著已然達成共識的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臉上卻微微展露笑容……不過對于女裝,他當然說什麼都要拒絕.



「山里的野狗」(山犬),這樣的說法也許容易遭人誤會,畢竟這種定義原本就顯得曖昧.

有人說「山犬」(注1:此處「山里的野狗」原文為「山犬(yamainu)」,意同譯文中的解釋.)指的是「狼」,也有人說「山犬」指的是從城鎮里面移居到山里的野狗,但字典上的解釋同時包含了這兩個部分,大家也都是這麼使用的.所以要說到底哪一種用法正確,在這里討論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

當然,狗其實也是從狼演化而來的動物,就定義上並沒有明顯的區別.雖然不能說是同一種,至少也該說是親戚吧.

然而,原本就以野生動物形式存在的山犬,跟經過品種改良,馴化後生活在人類城鎮中的野狗,事實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就是了.

就跟飼料豬與野豬的差別一樣.

佛隆對于山犬與一般野狗之間的差異,便是以這種方式理解的.

說得確切一點,他有些輕視這次的任務了.

「……找不到呢.」

走在別墅後山的佛隆忍不住嘟噥了一聲.

此時跟在他身邊的當然是克緹卡兒蒂和夫拉梅爾.

山里的路崎嶇難行,佛隆原以為夫拉梅爾會很快就放棄,但他怎麼說也是個精靈,表現從容得很.

反倒是佛隆因為背著單人樂團,再加上夫拉梅爾一路上都抓著他的衣角而覺得有點疲憊.然而他說什麼都不會撥開夫拉梅爾的手指.

其實像這樣被小孩子黏著,他甚至覺得開心不已.

然而……

(為什麼夫拉梅爾會這麼黏我呢?)

佛隆心里不禁浮現出這樣的疑問.

說起來,比起黏克緹卡兒蒂,夫拉梅爾好像更黏佛隆……他現在抓的也是佛隆的衣角,不是克緹卡兒蒂的.

明明就相處的時間長短——或是關系上——來說,夫拉梅爾都應該更黏克緹卡兒蒂才對……不對,其實夫拉梅爾也很黏克緹卡兒蒂,只是黏佛隆的方式比較顯眼而已.然而,夫拉梅爾認識佛隆到現在也不過才兩天……

(是因為我跟宮內小姐一樣……很像他前世遇到的某個人,因此勾起他的回憶嗎?)

或許這是一種可能……佛隆覺得也許之後稍微跟克緹卡兒蒂確認一下也好.

就在這時候……

「因為狗是很聰明的動物.」

克緹卡兒蒂一邊走一邊說:

「就連一般野狗都會進行集團式的狩獵,更別說這些一開始就生活在山里面的動物,它們當然會有統一的領導者跟以此為依歸的集團.說得更簡潔一點,這樣的動物其實是一批原始的軍隊,很棘手的.」

「嗯~~……」

佛隆伸出左手,一邊摸著夫拉梅爾的頭,一邊在思索時下意識地發出聲音,說: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想想辦法再行動呀?比方說准備誘餌之類的?」

面對這些會襲擊人的山犬,佛隆原本樂觀地認為身為人的自己已經足以充當引誘這些山犬行動的誘餌.不過仔細想想,這類山犬似乎原本就是對于「集團」所受到的威脅非常敏感的動物,結果忽然又有幾個人(雖然不多)一起上山,會產生警戒也不是什麼好奇怪的事.

「如果這些山犬純粹只是因為警戒而不敢靠近就好了……」

他嘟噥一聲.

「……糟了.」

克緹卡兒蒂聽了跟著呻吟了一聲,同時佇足.

看到她的反應,佛隆也跟著停下腳步,站在她的身邊問:

「怎麼了嗎?」

「我們似乎被算計了.」

「……咦——?」

佛隆圓睜著雙眼愣了一下,接著猛然驚覺地環顧四周——他們剛好來到一個山麓上的地形凹陷處.

也許是鄰近水源,使得這塊土地裸露的腐殖質土壤上帶有濃重濕氣,每一道踩在上頭的腳步都具有強烈的下陷感,非常難以行走——但問題不在這里……

佛隆抬頭,看到窪地四周的盆口處並排著成群的異物——不知不覺間,那群山犬已經聚集過來了.

而且,這群山犬看來並非一般的野狗集團,外型已經幾乎看不出原本曾經是家犬的模樣,體型明顯比起一般犬類大上一圈——有幾只看來根本跟狼沒有區別.

這些山犬將佛隆三人團團包圍,口里發出嘶鳴聲,同時睥睨著他們,氣勢相當嚇人.

此外……

「——!」

一頭站在這群山犬頂端的王者緩緩地走了出來.

「那是……」

這只山犬非常特別,擁有一身白色的毛皮……似乎是白子吧.他的特征——尤其是那一身白色,在群體中顯得非常突兀.

一般來說,先天缺乏色素的胚胎才會產出這樣的個體,而且這類個體在視力,體力方面也都會比其他個體來得弱.然而在野生動物中,白子擁有其他強大特征,蓋過這等缺陷的案例卻不在少數.

——沒錯,光看其他山犬的反應,大概就可以猜到這只白色的山犬一定是它們的領導者……佛隆在看到它的瞬間就明白了這點.

「克緹,那只白色的……」

「嗯,只要壓制它,這個團體就會四分五裂地逃竄了.不用殺死它們,只要讓那只白色的山犬知道它們贏不過我們,那只——白色的……山犬……」

話沒說完,克緹卡兒蒂忽然驚叫了一聲:

「…………糟糕!」

她猛然回頭望向佛隆——不對,她的視線並非聚焦在佛隆身上,而是……

「夫拉梅爾!」

「——咦?」

佛隆回頭望向抓著他衣角的那個精靈男孩——

「………………」

只見他圓睜雙眼,不斷地顫抖.

佛隆原以為夫拉梅爾是在害怕——這樣的想法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另一部分則不然——他是在害怕沒錯,卻不只是害怕.

「嗚…………」

夫拉梅爾那對櫻花色的唇瓣微微地張開,輕輕地吐出一句呻吟,接著——

「嗚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像是那群野狗一般,低沉卻充滿威嚇性——不對,還不只如此!他抓著佛隆衣角的力道加重,那張可愛而呆滯的臉龐同時明顯變得扭曲……憤怒,敵意,這些表情可以這麼形容——這是所有生物最為原始的情感之一.

「夫拉梅爾,夫拉梅爾!等一下,你怎麼——」

「夫拉梅爾他——」說話的同時,克緹卡兒蒂慌忙對著夫拉梅爾伸出手.「他除了討厭帶刀的女仆之外,也討厭白色的狼或狗啦!」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這種莫名其妙的內心創傷——?」

——而且還只針對帶刀的女仆跟白色的犬類.

「冷靜點!夫拉梅爾!那不是布蘭卡——」

克緹卡兒蒂將夫拉梅爾從佛隆身邊拉開.

也許她想把夫拉梅爾拉到自己身邊,面對面地好好說他,這麼做卻造成了反效果.

「嗚~~~~——」

夫拉梅爾不悅地胡亂揮舞著手腳——一如早上在隔音室里的情形,當他真的想要反抗,克緹卡兒蒂要制住他便得費上一番功夫.而且這里還是不良于行的山里面.

夫拉梅爾一把將克緹卡兒蒂撞開,讓她跌坐在地上.

「喂!夫拉梅爾!你干什麼——」

沒說完的話被踩在腐殖質土壤上的腳步聲給吞沒——這群山犬似乎將佛隆三人的反應判斷成某種防衛上的「破綻」或是「害怕」.只聽見統領全族的白色山犬短吠一聲,所有山犬便直接朝著他們撲了過來.

「嗚哇!」

佛隆呻吟了一聲.

事出突然,佛隆根本沒有時間展開單人樂團,光是要閃開直朝他撲過來的山犬獠牙就已經耗盡所有注意力.

當然,他也沒有余力保護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事實上,單純比力量,比戰斗能力,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都遠遠在佛隆之上……因此,光是佛隆會有想保護他們的想法,就已經足夠令人噴飯了.

然而——

「夫拉梅爾!」

佛隆對于夫拉梅爾表露出的敵意非常介意.

以人類來說,在情感表現成熟之前,碰到開心的事和討厭的事會反射性地以喜悅和憤怒的情緒顯現,敵意卻是更具有針對性,相對複雜的情緒.

以佛隆的經驗,在不會說話的兒童身上不應該出現如此鮮明的敵對意識——將某種對象認定為「敵人」,並且投以強烈的憎恨和憤怒.

然而,夫拉梅爾對那只白色的山犬出現了敵意——其實剛剛他在面對穿著女仆裝的梓小姐時,很有可能只是因為對方表現出溫柔的態度,所以那種害怕的情感沒有轉化成敵意……然而,若是出現什麼契機,夫拉梅爾心里的畏懼就會變成這種劇烈的情緒.

——這下不妙……雖然不清楚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但佛隆此時確實感受到了危機.

「夫拉梅爾!不行啦!雖然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你不可以——」

佛隆出聲叫喚,但馬上就有好幾只山犬同時朝他撲了過來.

對方的突襲讓佛隆無法一一避開,因而摔倒在地上.同時——一只山犬即刻瞄准他的咽喉,張開嘴沖過來……

「嗚——!」

「佛隆!」

一道精靈雷忽然將跳到佛隆面前的幾只山犬全數彈開.

接著,克緹卡兒蒂在起身的同時也揍翻,踢飛了幾只朝她撲上來的山犬.

毫無疑問的,若是克緹卡兒蒂面對一群山犬,身為上級精靈的她擁有壓倒性的實力,但現在不是比力量的時候……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她可不能一口氣將這些山犬全部轟飛,因為這麼做一定會把佛隆卷進去.

然而,若是一只一只解決,便會有其限度,雖然有雙手雙腳,卻不能同時使出四個方向的攻擊.攻擊配合度極高的山犬們卻是從四面八方撲向克緹卡兒蒂,反過來將她玩弄在股掌之間.

不過其實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仍有余裕,因為他們曾經經曆過更激烈的戰事.兩者相較之下,只要確實地將一只一只的山犬打倒,他們還是會贏……沒想到兩人這時卻產生了破綻——雖然時間僅僅一瞬,但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注意力都被夫拉梅爾牽走……

結果——

「——嗚嗚~~!」

「夫拉梅爾!」

佛隆回過頭,看到一只山犬咬住了夫拉梅爾,將他壓倒在地上.山犬的獠牙嵌入了他的白皙肌膚,猛甩著頭,意圖撕下他身上的肉.

一定很痛.

夫拉梅爾眼光泛淚地胡亂揮舞著手腳.

佛隆打算起身沖過去,卻被由側身處沖上來的另一只山犬絆住,再度摔了一跤.

克緹卡兒蒂也被一只迎上來的山犬攻擊,分身乏術.

于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夫拉梅爾的一對紅眸放出了強光.

那張不應該出現在兒童身上的表情——憤怒的表情出現在夫拉梅爾的臉上.

接著——

「嗯嗯嗯嗯嗯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啪!伴隨著宛如虛空中冒出一道火光的聲音,夫拉梅爾的一頭紅發向上倒束立起,背上同時浮現三對精靈羽翼——那是和克緹卡兒蒂帶有同樣色澤的紅色羽翼.盡管兩者紋樣並非一致,但非常相似,而且比起在隔音室時看來更大,大得簡直與身形嬌小的夫拉梅爾不成比例.

咬住夫拉梅爾的山犬似乎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身軀在驚嚇中狠狠抽了一下,然後向後跳開——不對,不只那只山犬,就連襲向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其他山犬也都擺出警戒態勢,忘了要繼續攻擊.

它們非常清楚——清楚這個孩子身上正洶湧澎湃的某種氣勢.

「不,不行——」

佛隆伸手,卻在瞬間看到克緹卡兒蒂介入他跟夫拉梅爾中間的空隙.

「克緹——?」

「佛隆!快趴下!」

這柱紅發精靈在呼喊的同時張開了一道精靈雷防壁.

接著——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這柱幼小的精靈咆哮,一道強烈的爆炸在山麓上迸發.



「……!」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包含梓在內的女仆們全都停下掃除工作,跑向窗邊.

別墅後方——面對後山的方向——起初浮現一道紅色閃電,接著,閃電源頭再次冒出血色的電光,四射各處.

隨後似乎是因為枯葉著火——一陣黑煙猛然上竄,卷起一粒粒如螢火蟲般的紅色光點在空中飛舞.

後山發生爆炸.爆炸中四散的礫石塵沙打在別墅牆上及窗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咦……怎,怎麼了?」

「那是——精靈引起的嗎?」

包含梓在內的女仆們驚訝得議論了起來——當然,她們不懂精靈也不懂神曲,說什麼也不可能知道詳細情況.然而,她們知道這個情況絕對非比尋常.雖然不知道受雇的神曲樂士跟精靈究竟是想用什麼樣的方式驅走那些山犬,但以現在這個狀況判斷,明顯做得過頭了.

「沒,沒問題吧……?」

「……這情況會不會比山犬問題更糟糕呀……?」

畢竟山犬不會在後山引發爆炸.

雖說後山幾乎都是沒有整理的原生山林,不過說什麼也不能在別墅附近引發這麼危險的狀況吧.

「我們稍微觀察看看……待會兒再去後山看看狀況吧?」

「嗚~~……?」

大家對于這個提議感到疑惑.畢竟要是隨便出去而遇上山犬,遭到襲擊,搞不好會拖累到那名神曲樂士跟精靈.但話說回來,要是放著不管,當作沒看到,眼下的情況也真的太誇張了.

「我們先靜待一個小時,然後過去看看吧.」

最後,梓下了這樣的判斷.



「…………嗚~~」

克緹卡兒蒂呻吟了一聲,放下舉起的兩只手.

雖然她在瞬間張開了精靈雷防壁,幾乎完全擋掉了夫拉梅爾放出的力量,然而他所釋放的力量原本就不是集束式的,而是如爆炸般四散的.相較于爆炸的規模,四周受到的損害還算輕微,最多就是幾根樹木傾斜……只見這處窪地的腐殖質土壤被鑿出一大塊凹陷.

當然,那些山犬不像克緹卡兒蒂有阻擋暴風和沖擊的能力,因此紛紛被彈開來,撞在樹上和地面上,不過至少應該沒有哪只山犬死掉——大概就是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抽動罷了.

「總之,我們算是完成任務……了吧?」

克緹卡兒蒂往前走了幾步,蹲在倒地的白色山犬面前,絲毫不畏其凶狠的模樣,伸手一把抓起它的腦袋.它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可憐樣,剛才那種首領般的威勢已經蕩然無存.

哎呀,只要把這只山犬關起來,或是丟到索爾帖山的深處,原本威脅到別墅人員安全的其他群體也會變得安分吧?畢竟面對這些深諳弱肉強食,實力至上道理的野生動物,只要讓它們明白自己完全沒有獲勝機會,接下來就好辦了.

不過問題是——

「克緹?」

佛隆一邊咳嗽,一邊往克緹卡兒蒂的方向走去.

別說他的那身白色制服,就連臉跟頭發都沾滿被炸得四散的腐殖質泥土,模樣十分淒慘.然而相較之下,這點倒不是問題……

「夫拉梅爾呢?」

「不見了.」

克緹卡兒蒂面有難色地說.

「咦?怎,怎麼回事?」

「那家伙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逃走了——?」

「他最討厭,最害怕白色的狼,剛剛的情況大概讓他聯想到前世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所以在引爆了精靈雷之後,就以飛快的速度往城鎮方向飛走了.」

「……等一下,這樣……」

佛隆臉色大變地說:

「不太妙吧?」

「是呀.」

「最近……好像又有什麼綁架事件之類的……」

對世事涉獵不廣的佛隆家里沒有訂報紙,頂多就是在辦公室看公司訂的報紙跟雜志而已,不過近期發生的連續綁架事件他多少還是會留意到.

「是呀.」克緹卡兒蒂點點頭.「那些綁架犯的生命安全真的很危險……」

「…………」

「佛隆……」

看到佛隆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克緹卡兒蒂搖搖頭說:

「光就力量而言,夫拉梅爾可是跟我不相上下呀.」

「……這麼厲害?」

雖然克緹卡兒蒂曾告訴佛隆「我跟夫拉梅爾是成對的精靈」,卻沒想到夫拉梅爾身上竟然擁有這等程度的實力.

雖然精靈的實力不能以外表判斷,但看到夫拉梅爾那般稚嫩的外表,佛隆還是忍不住對他懷抱著「弱小」的印象.

「所以非得由我來把他帶在身邊,壓制他,教育他不可.如果要跟我們過去交手過的敵人相比,他的強度大概相當于伊爾莉緹柯(注2:即將在紅S系列中登場的角色,金發哥德蘿莉裝的上級精靈.)吧……就連謝爾烏托或雷芳絲大概都沒辦法毫發無傷地壓制住夫拉梅爾.特別是謝爾烏托在個性上跟技術上都不善于戰斗,雷芳絲則受限于長期被封印的影響,能力還沒有完全恢複……」

「………………!」

雷芳絲跟謝爾烏托都是上級精靈.

而且說到雷芳絲,以佛隆的認知,她幾乎已經代表單體精靈實力的最強等級了.

提到上級精靈,個體之間理所當然地存在著實力差距,但得到神曲支援的雷芳絲跟克緹卡兒蒂,其強大的力量可不是開玩笑的.佛隆從沒有看過,或者聽說過這世上有比她們更強的生物——不對,就連任何武器的破壞力也沒辦法贏過她們.

換句話說,這代表沒有人可以在不經由他人協助的情況下抓住夫拉梅爾.

如果正面對決,或許可以扳倒他,或是殺了他.但如果要活逮住他,沒有壓倒性的實力差距是很難辦到的.

剛剛的爆炸只對現場造成了這麼點傷害,已經算是幸運了.

「還有,佛隆……」

克緹卡兒蒂蹙著眉頭說:

「雖說夫拉梅爾曾經死過一次,身上的記憶卻沒有完全消失.盡管人格在死後必須重新塑造,大部分的記憶也應該都沒有留下來……不過就像你剛剛看到的,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卻也另外保留了一大部分.」

「……嗯.」

「換句話說,現在他身上的記憶就好像散落的拼圖一樣,或許會因為受到什麼刺激而忽然組合起來,喚醒過去的印象.」

「這是……」

「對,盡管他的新人格還在成長,記憶卻可能隨時複蘇.『前世』的夫拉梅爾——」克緹卡兒蒂垂下目光.「他對人類跟精靈懷抱著非常深刻的絕望跟憤怒……或者說『恨之入骨』會比較恰當.」

「……咦?」

聞言,佛隆瞠目結舌地愣住了.

他無法將可愛的夫拉梅爾跟「絕望」,「憎恨」這兩個詞彙連結在一起.

「該怎麼說呢……那家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非常固執,不會拐彎抹角……」

克緹卡兒蒂接著說:

「嗯,這些瑣碎的事情就不提了.總之,要是夫拉梅爾的片段記憶忽然複蘇,事情就麻煩了……綁架犯也好,無辜的人也罷,如果他一下子大開殺戒,連我都沒辦法包庇他.」

「克緹……」

「雖然我之前一度跟他斷絕關系,不過不管變成怎麼樣,他都是我的眷屬.以人類的關系來說,他就是我的親人.」

說到這里,克緹卡兒蒂不自覺地垂下肩膀.

「抱歉,佛隆,結果我又把你卷進了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的問題里面了.雖然這又是我自作主張,不過麻煩你現在再為我彈奏一首曲子——我如果發揮所有力量的話,應該可以把他鎮住,帶回來才對.我要去把他抓回來!」

「……我知道了.」

佛隆明白地點了頭.

——家人,這個詞彙對于在孤兒院長大的佛隆來說,實在無法有什麼太深刻的體認.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家人」所代表的意義在他心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而且——

『把鼻~~』

那對純潔無瑕的眼眸——如果克緹卡兒蒂說的是真的,那麼曾經死過一次的夫拉梅爾,好不容易才從痛苦的憤怒和憎恨情緒中解放……佛隆不想讓他再落到與前世相同的痛苦深淵中.

既然夫拉梅爾對克緹卡兒蒂而言是「家人」,那麼對佛隆來說,他也同樣是自己的家人.

「我也要去.」

「什麼?」

「我也要去找夫拉梅爾.」

「……可是.」

「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是這麼想的,可以嗎?」

「嗚……那個……」

驚訝,茫然,喜悅,還有其他諸多情緒,同時短暫地出現在克緹卡兒蒂的臉上,最後化為淺淺的微笑.

「謝謝你,佛隆.」

克緹卡兒蒂臉上的微笑轉變成開心的笑靨,這樣的笑容即使是已經跟她一起生活好幾年的佛隆,看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動.

不久之後,回神過來的佛隆忽然莫名覺得羞怯,趕緊將目光從克緹卡兒蒂身上移開.

「不過我們要怎麼找夫拉梅爾——」

「會有辦法的.」

克緹卡兒蒂伸手指著自己的額頭說:

「不論距離多遠,我都可以感覺出他大概的位置.所以之前連他在遙遠的地方複活的時候,我也能感應到,然後趕過去找他.」

「這樣啊,太好了.」

佛隆臉上露出安心的微笑,接著將目光移到躺在腳邊的山犬……雖然他想早點去找夫拉梅爾,但這邊也不能什麼都不說就離開.

「總之,先把這些山犬抓起來,交給我們的委托人吧——動作要快.」

「嗯.」

克緹卡兒蒂也點點頭.



腦中閃過一張笑靨,那是非常高貴而眩目的笑饜.她伸出手——纖細而充滿力量與信念的手,凜然,毅然,甚至給人一種美麗的印象.

——唉……全都是已逝的幻覺.

與摯愛同在的那些日子,被奪走的——幸福.

——不可原諒.

在憤怒中油然而生的黑色焰火……

那些愚昧至極的人們總是不斷麻煩她.

那些傲慢狂妄的精靈竟奪走她的性命……

——我不會原諒這些家伙!

——還給我!

——把她還給我!

——形同具象奇跡的她,無可取代的她——把她還給我!

——把她理應屬于永恒的生命還給我!

……然而,這些呐喊被黑暗吞噬……最後,連喊的人也同樣被黑暗吞噬.

接著——

「…………」

夫拉梅爾睜開眼睛眨了眨,然後環顧四周.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跑到這里來的.明明剛剛還跟「把鼻」在一起,接著卻碰到很恐怖的東西,腦中一片空白,再來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置身在這個地方.

「……把鼻?」

看來夫拉梅爾已經回到托爾巴斯的街道上了,四周是平凡的黃昏光景……這里大概是住宅區,小小間的獨棟單層平房並排,不過他也只能分辨到這個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也沒辦法知道.

「……克笛……把鼻……」

夫拉梅爾一邊嘟噥著,一邊啪噠啪噠地往前走.

克緹卡兒蒂不在附近,「把鼻」也不在.

現在的他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就好像曾幾何時存在的黑暗深淵……不對,那不是黑暗,而是空無一物,連黑暗都不存在的「無」.

「…………」

夫拉梅爾東張西望著……該怎麼做才能回到克緹卡兒蒂跟「把鼻」的身邊呢?

他帶著滿心疑惑,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前走.

此時,在他身後——

「…………?」

一道黑影忽然將他遮住.

他忍不住回頭,只聽見——

「——小妹妹……」

一道沉重如地鳴般的男子聲音問:

「你一個人嗎?」

「…………」

夫拉梅爾眨了眨眼睛,抬頭望向那名男子.

對方的個頭相當高大——不過以夫拉梅爾的角度來說,佛隆也非常高大,因此他沒辦法意識到這名男子比起一般成年男性要來得高出一個頭,肩膀也更寬,胸板更厚實.

他穿著一件華麗的花襯衫,搭配一條白色垮褲,腳上沒有穿鞋子,而是涼鞋.他的臉上戴著一副太陽眼鏡,沒有頭發……這身打扮仿佛在說「我是個壞人」.然而他這般像顆炸彈一樣危險的訊息,夫拉梅爾是不會理解的.

此時出現在他心里的疑問僅有「這人是誰」……只是這樣而已.

「小妹妹,你一個人嗎?」

男子再次開口詢問.這聲音如同低沉的呢喃.

「……嗯.」

夫拉梅爾點點頭.

當然,夫拉梅爾不是女生,但現在的他根本無法從外表來區分自己的性別.雖然他的肉身是男性,然而這只是結果,他現在的精神意識根本沒有這種性別上的認識.

最糟糕的是,現在的他甚至不帶任何戒心.

他身上所有的基本知識都是由克緹卡兒蒂給他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他的所有時間幾乎都跟克緹卡兒蒂相處,由克緹卡兒蒂陪他經曆開心愉快的事.他也喜歡「把鼻」——佛隆.不過除此之外,他就真的什麼都不懂了.

「這樣啊,你一個人呀……」

男子點了好幾次頭,然後——

「那麼,跟叔叔走吧?」

「…………」

那麼,跟叔叔走吧——一般人聽到這般跳躍性的邏輯導出的結論,大概都會忍不住皺起眉頭.然而很遺憾的,夫拉梅爾還不知道此時應該出現這樣的反應.

克緹卡兒蒂跟「把鼻」是他在這個世上第一波接觸到的對象,再來則是拓植神曲樂士事務所那些陪他玩的精靈跟人,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則會被他歸類到「其他」的項目之中.他對這群屬于「其他」的人沒有好與壞的印象,也因此不會產生戒心.

所以——

「嗯……」

面對男子伸出來的手,夫拉梅爾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抓.接下來也就這麼被他拉著走了幾步.

此時——

「…………?」

夫拉梅爾發現男子壯碩的身軀那頭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生.

她的身高大概跟夫拉梅爾差不多——不對,這個小女孩好像高一些.至于年齡……這就不知道了.

對身為精靈的夫拉梅爾而言,外表跟年齡不見得一致,因此他無法從對方的外在推斷對方的年齡.

那是一個黑發,下垂眼的大眼女孩.只見她低著頭,斜睨著夫拉梅爾.

「喔,這是我的女兒——來,多莉絲,跟這位小妹妹說午安.」

「…………午安.」

女孩彎腰行了禮.

這對父女長得實在不怎麼像,但男子大概真的是小女孩的父親吧.


「哎呀,不對,應該是晚安了……算了,應該沒關系吧.」

男子抬頭望向天空,嘟噥了一聲,接著又將目光移到夫拉梅爾身上.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夫拉梅爾.」

「這樣啊,夫拉梅爾呀……」

男子那張懾人的方臉展露了笑容.

「最近路上不太安全,好像會有人把小孩拐跑,你一個人走在路上實在太危險了,跟叔叔走吧——話說,你怎麼渾身髒兮兮的?是從火災現場跑出來的嗎?」

「…………」

似乎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的夫拉梅爾點點頭,讓男子拉著手,繼續前進.

男子右手牽著夫拉梅爾,左手牽著多莉絲,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到家後,我就幫你打電話給警察.如果你的爸爸跟媽媽有報警的話,應該會馬上趕過來吧?嗚……擅自幫你洗澡好像不太好……」

他口里念念有詞地嘟噥著.

夫拉梅爾抬起頭看著他,開心地展露笑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但就是覺得高興.也許是因為一個人太寂寞了,有人牽著他的手讓他覺得開心吧.

接著——

「…………」

多莉絲好奇地往這邊看.雖然她剛開始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接著卻也跟著露出笑容.

「…………」

夫拉梅爾對她投以微笑,多莉絲也跟著笑開了.

他們將男子壯碩的身軀當作遮蔽物,探頭出來對著彼此展露笑容.這樣的笑容當然沒有什麼特殊含意,純粹只是一種感覺,一種游戲罷了.

然而——

「……嗯.」

夫拉梅爾還是開心地一邊走,一邊跟多莉絲持續這樣的游戲.也許多莉絲的笑容正撩撥著他心里那些片段的,無法具體顯現的前世記憶.

或許多莉絲的印象跟夫拉梅爾前世曾經過過的哪個女孩重疊在一起了,那個長得跟多莉絲非常相像的女孩,曾經是他深愛的人——

「…………」

不知道走了多久,微亮的天空逐漸轉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除了男子和兩個小孩之外,路上已經沒有人了.男子停下腳步,松開握著夫拉梅爾和多莉絲的手,將手伸進了口袋——

「這是我們家——等一下喔,鑰匙,鑰匙……」

他用下顎指了某間屋子說.

這一刻,事情忽然有了變化——

——啪!

一聲尖銳的聲響中,男子忽然「砰」的一聲倒地.

「……?」

夫拉梅爾圓睜雙眼,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多莉絲呆了一下,馬上跪到父親面前.「爸爸?爸爸?」她一邊搖晃著男子巨大的身軀,一邊呼喚著.她知道這件事情不太對勁,但還是個孩子的她根本無法應付眼前這個狀況.

接著——

「兩只呀?」

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有兩名男子出現在多莉絲和夫拉梅爾身後.

他們的外貌沒有明顯的特征,衣服穿的也是隨處可見的褐色,靛色西裝.要說他們兩人究竟有什麼不一樣,大概就是一個有戴帽子,一個沒有.

走在街上的他們,基本上不會引起別人注意.這點——對犯罪者來說是非常有利的情況.

「你也太亂來了吧?」戴著帽子,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說.

「有什麼辦法嘛?今天要結算耶.」

「哎呀,也是啦……畢竟這幾天大家的戒備都變嚴了——」

戴帽的男子邊說邊將目光移到夫拉梅爾跟多莉絲身上.

「像這樣一次兩只也不壞就是了.」

「可不是嗎?」

說完,他們彼此點點頭.

接著——戴帽男子馬上從背後將多莉絲抱起……他恐怕是察覺到多莉絲正准備發出驚叫,因而用右手搗住她的嘴,掌中同時出現一張手帕.

「…………!」

多莉絲胡亂揮舞著手腳,試圖抵抗,動作卻逐漸變得遲緩.幾秒鍾後,她便氣力盡失,再也使不出力氣.

手帕上大概沾了揮發性的安眠藥,但夫拉梅爾當然不會曉得這是什麼樣的狀況.

他一愣一愣地望著多莉絲及兩個大人.由于多莉絲的父親在轉眼間倒下,他無法意識到那其實是那兩名男子做出的「攻擊行為」.

「來,跟我們走.」

「…………」

褐色西裝的男子從背後將夫拉梅爾抱起,不過這柱始終不了解發生什麼事的幼兒精靈,即便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做出抵抗.

「對,你乖一點,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戴帽的男子滿意地點點頭.

「——在『出貨』之前不會.」



「——!」

機車的震動與行駛的雜音中,佛隆感受到身後的克緹卡兒蒂身體忽然抽了一下.

雖說他總是被克緹卡兒耍得團團轉,但這個伙伴也陪他一起攜手度過好幾個難關.因此,就這麼一個小動作已經足以讓佛隆了解到問題非同小可.

「克緹?」

他將哈美侖停到路邊,詢問克緹卡兒蒂.

他們已經從將都郊外——剛剛那間別墅所在的索爾帖山山麓,回到了將都內的住宅區.在克緹卡兒蒂的感應之下,佛隆駕著哈美侖一路追著夫拉梅爾回來——如果克緹卡兒蒂能感應出夫拉梅爾的確切位置,他們應該已經來到附近了.

「怎麼了嗎?」

「消失了.」

面對佛隆的詢問,克緹卡兒蒂的呢喃聲中明顯帶有不快.

「咦?消失了——你是說夫拉梅爾的氣息嗎?」

「對,忽然消失了.」

「…………為什麼?」佛隆問.

然而問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的腦中已經得出一個具體的想像.

先不提克緹卡兒蒂跟夫拉梅爾可以在遠距離感應到彼此的所在位置……一般來說,只要是精靈就可以感受到近距離內其他精靈的氣息.一旦見過一次,他們甚至可以知道對方是誰.身為神曲樂士,佛隆已經經曆過許多這樣的情況了.

精靈的氣息消失,可能的原因其實不多.

——其一是精靈死了.

——其二則是非常特殊的狀況……他們可能瀕臨死亡,或是氣息被刻意地壓抑住了.

至于——

「夫拉梅爾不會這麼簡單就遇上什麼意外而死掉的.若非事先准備好對精靈武器,他絕不可能被殺.」

克緹卡兒蒂說:

「精靈雖然會因為絕望而死,但很難想像現在的夫拉梅爾知道什麼是『絕望』.」

「對呀……他現在就好比嬰兒一般.」

絕望的相對概念是「希望」,希望完全斷絕的情況便稱做「絕望」——但一個幼兒或嬰孩只能感應到瞬間的「開心」和「不快」這兩種情緒.只要造成其痛苦,不快的原因消失,這種情緒不會殘留太久.比方說,我們常看到正在哭泣的孩子馬上笑開,這是因為他們心里根本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絕望.就算有短期的,反射性的「期待」,卻沒有屬于長期展望的「希望」.

這是佛隆在孤兒院時,從比自己小的孩子們身上感受到的事.

換句話說——

「當然,夫拉梅爾也沒有可以壓抑自己的氣息這種高等的技術——這麼一來,問題的可能性只有一個了.」

「…………」

一股不安情緒湧上心頭,讓佛隆忍不住咬著自己的下嘴唇.

——這個第三種可能……

「——!」

「……是警察嗎?」

一輛警車的警笛聲傳出,仿佛印證了佛隆心里不安的想像.那輛警車的回旋燈光在昏暗天色下打轉,不一會兒便穿過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身邊,繼續前進——接著在一條小巷的巷口停車.

「克緹!」

「嗯!」

佛隆和克緹卡兒蒂對望了一眼.確認她的意思之後,佛隆將哈美侖再往前騎了一小段距離,追上那輛警車.他們希望自己的想像絕不要成真.

——第三種可能……夫拉梅爾被精靈文字囚禁——或者說得確切一點,他被關進一處刻有精靈文字的建築物中.

前世的夫拉梅爾憎恨人類和精靈,這些片段的記憶會在偶然間複蘇.那麼,若是他對精靈和人類的恨意在沒有前後脈絡的情況下湧現,會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呢?屆時若是沒有人可以阻止他的話……

佛隆腦中浮現最糟糕的想像——夫拉梅爾可能傷害人類或精靈,最後被持有對精靈武器的警察逮捕.

當然,若是夫拉梅爾認真抵抗,那種半吊子的對精靈武器應該是沒有用的.然而,精靈文字的效力無關精靈的力量大小及精靈羽翼的數目多寡,再加上從剛才夫拉梅爾對付山犬時那般發狂失控的情況來看,他根本還不懂怎麼凝聚力量以提高破壞力.

換句話說,他現在不過是個力氣很大的孩子.只要警察備齊了對精靈用的裝備,在明確的戰術原則下包圍夫拉梅爾,他應該很難有機會突圍.

「…………」

佛隆和克緹卡兒蒂從巷口窺探其中的景象.接著……

「——咦?」

佛隆忍不住在驚訝中呼出聲音.

他沒有看到夫拉梅爾,但如果他已經被禁錮在某個鋪設了精靈文字的設施里面的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跟預期的完全不同……

若是一柱上級精靈發狂逞凶,四周肯定會化為一片戰場——道路跟建築物等等公共設施應該會呈現遭受炸彈肆虐後面目全非的景象,再加上血痕,死傷者……佛隆已經預期會看到這樣的情景了.

不過巷子里面沒有出現他所預期到的慘狀——至少那些四處奔走以確保維持案發現場的員警們,並沒有呈現如此殺氣騰騰的氣息,也沒有出現複數的傷亡情況.

現場看來像是案件的要素只有一名男子倒在路邊,以及其他幾名看似目擊者或是通報者正在接受員警口頭質詢.倒地的男子似乎沒有喪命,還聽得到其中一名員警正開口詢問:「你還好嗎?」

……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看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克緹卡兒蒂嘟噥了一聲.

佛隆則將哈美侖熄火,毫不避諱地朝著員警的方向昂首闊步地走出去.

「佛隆?」

圓睜雙眼的克緹卡兒蒂也跟了出去.

「——那個……」

佛隆向警官搭話:

「我是一名神曲樂士.」

幾名員警跟在場的居民百姓聽到佛隆的聲音,同時把頭轉過來看著他——還有跟在他身後半步的克緹卡兒蒂.

佛隆接著放緩步調,對著克緹卡兒蒂小小聲說:

「克緹,亮出你的精靈羽翼.」

「…………好.」

在佛隆的催促之下,克緹卡兒蒂張開了那三對發光的翅膀.

在幾乎已經入夜的時刻,在場的幾名員警跟當地居民一開始恐怕都沒有察覺到克緹卡兒蒂的發色.但此時克緹卡兒蒂背上煥發著光芒的精靈羽翼,毫不隱藏地昭示出了她的身分——這也是為了佛隆做為神曲樂士的身分背書.

接著——

「我們只是偶然路過的,」

佛隆強調性地伸手取出身分證說:

「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嗎?我的伙伴是一柱上級精靈,可以用比起救護車更快的速度幫忙搬運傷患,也可以深入一些事故現場進行救援活動.」

「喔喔……」

「您辛苦了.」

在場的居民聽了,紛紛露出驚訝與敬佩的表情;幾名員警則板起了臉,對著佛隆行了禮,

神曲樂士是社會地位相當崇高的職業.一如佛隆所書,他們可以在事故現場憑藉著各種優越的應對方式,解救在一般情況下不可能獲救的生命.

「……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佛隆挺了不起的嘛?」

克緹卡兒蒂踮起了腳尖,將臉湊到佛隆耳邊小小聲說.

「你別調侃我了,我現在可是緊張得很呢.」

佛隆也小小聲回了話.

雖然佛隆所說的大多都是事實,但「偶然路過」則是不可否認的謊言,而且非常可疑——尤其

佛隆平時並不習慣和用自己身為神曲樂士的頭銜,此時的他只覺得既羞愧又內疚,心里非常不安.

但現在能不能取得夫拉梅爾的消息更為重要,因此佛隆才會祭出這個他一向不擅長的手段.

然而——

「感謝您的提案,不過……這里沒有問題.」

一名年輕警官說——他的年紀大概跟佛隆相去無幾.

「救護車馬上就要來了.」

話沒說完,便聽見救護車的警笛已經從遠處傳來,逐漸靠近.

「……可以請問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佛隆仍不肯善罷干休地繼續提出詢問.

這名警官似乎對自己拒絕了一名神曲樂士的善意協助而覺得有些愧疚,聽到佛隆詢問,也就直言不諱地說了:

「應該是綁架案吧.」

「綁架……!」

佛隆圓睜雙眼,將關鍵字複違了一遍.

「那位倒在地上的男子是附近的居民,家里育有一女……不過他的女兒——六歲的女孩卻不知去向.」

「這……真令人感到擔心.」

這是佛隆發自內心的感想.

「另外,有目擊者指出他們在附近看到兩名男子抱著兩個小孩,以及一輛可疑車輛……其中一名男子抱的就是那邊那名男子的女兒,至于另一名男子抱的小孩還沒有查明身分,現在也還沒有人報案有孩子失蹤……」

「…………」

佛隆與克緹卡兒蒂彼此對望了一眼.

簡單來說,有兩個小孩被綁,其中一個小孩的身分不明.

「——怎麼了嗎?」

他們的反應讓員警歪著頭詢問.

「啊,沒有……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女孩的朋友,碰巧跟她走在一起呢?」

「是有這個可能.」

「還是說,另外一個小孩……」

佛隆慎重地挑選問話方式,想把話問得深入一些.

「有可能是精靈嗎?」

「咦……喔,對喔!」員警點點頭.「是有這個可能——不過,一般擁有人類外型的精靈,應該不會隨隨便便就這麼被綁走吧?」

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然而——

(如果對方擁有對付精靈用的裝備就不一定了.)

佛隆心想.

問題是,那些綁架犯怎麼會擁有對精靈用的裝備?但夫拉梅爾的氣息確實消失了.他若是遭到綁架,犯人使用的車輛一定刻畫了精靈文字.

(換句話說,那些綁架犯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囊括了精靈……?)

當佛隆心里浮現出這個可能的同時,只見隨救護車趕來的醫務人員將暈厥倒地的男子抬上擔架搬走了——雖然暈倒了,但他似乎沒有外傷,應該是遭到電擊槍之類的東西攻擊吧.

不論是制造或是持有真槍都必須擁有執照,電擊槍,催淚瓦斯槍則不然.近來女性,老人,還有深夜時段的營業場所店員,都會將它們拿來當作護身工具使用.然而諷刺的是,拿來護身用的武器效果越好,對犯罪者來說,使用上也越方便.

「我了解了……不好意思,浪費大家的時間.」

「別這麼說!」

再次行禮之後,員警們便各自回到保存案發現場的工作崗位.

「——克緹,你怎麼看?」

「還能怎麼看?」

回到哈美侖停車處的佛隆征詢了克緹卡兒蒂的意見,這柱紅發精靈則將手擦在胸前,回了話:

「另一個被綁的小孩應該就是夫拉梅爾了.雖然不清楚這些綁架犯的身分,但若是使用的車輛車體內配置了精靈文字,不但可以禁錮精靈,還可以遮蔽精靈的氣息.」

「……跟近期內發生的連續綁架事件有關嗎?」

「應該是吧……」

克緹卡兒蒂點點頭.

「不過他們竟然會使用精靈文字……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准備呢?」佛隆問.

「或許他們本來就打算綁架精靈吧,畢竟精靈被綁架比較不容易成為大家談論的話題……搞不好已經有很多精靈被綁了.」

確實,如果只是為了綁架人類小孩,根本不需要設置精靈文字——反過來說,如果這些綁匪刻意設置了精靈文字,以隔絕周遭的精靈感應到被綁的精靈存在,同時讓遭綁的精靈無法逃脫,那麼很明顯的,他們一開始便已經將精靈鎖定為綁架對象.

這應該不是突發性的犯罪.

若是能拿出這樣的設備,這些綁匪肯定是有組織的.

「……這個……」

佛隆跨上哈美侖的座墊,蹙起眉頭說:

「如果綁匪是有組織的運作……光靠我們恐怕沒辦法解決這次遇到的問題吧.」

不論克緹卡兒蒂擁有多麼強悍的實力,如果不知道對手的身分跟所在位置,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克緹卡兒蒂確實可以憑藉著做為古老而強大的精靈身分,以柱名「阿巴」號召大量精靈協助搜索,但若是那群綁匪擁有對付精靈的手段,又在據點鋪設了精靈文字,再多的精靈也進不去.

這麼一來……

「嗯,對了,我們得先跟事務所那邊回報一下……」

看到哈美侖停靠的路邊擺放著一具公共電話,佛隆忽然想起這件事.

雖然克緹卡兒蒂不認為現在應該去管工作方面的事,但佛隆實在無法隨便拋下工作不管.由于他們剛剛一直都是走在返回事務所的路上,尚未特別進行聯絡.

「聯絡……嗯.」

克緹卡兒蒂點點頭,接著補上一句:

「…………雖然我不是很想這麼做,不過——」

「克緹?」

「佛隆,我們去一趟魯謝賽理斯市吧.」

「……咦?」

「如果想知道犯罪者的情報,問專家最快.」

「……啊.」

佛隆理解了.

——魯謝賽理斯市警局總部,那里有一名跟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關系密切的精靈警官——夏德亞尼·伊茲·艾羅刑警.

除此之外,還有實力超群的精靈警官跟他的美少女契約樂士警官搭檔——馬納伽跟瑪提亞,這對黑衣二人組總是會從大家容易遺漏,忽視的瑣碎線索中,抽絲剝繭地找出被隱藏的真相.

「好.」

佛隆對著克緹卡兒蒂點了點頭,同時將硬幣投入公共電話中.



「你開什麼玩笑呀!」

所長的一聲吆喝響徹了整間辦公室.

「誰准你繞路去哪里?趕快給我回來!」

「…………」

聞言,貝爾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忍不住縮起頸部,相互對望了一眼.

這個對著電話話筒大罵的人不用說,當然是坐在辦公室最里面那張座位的拓植·尤芬麗.看來是到索爾帖山麓一帶出差的佛隆跟克緹卡兒蒂打電話回來了.

「繞道……?」

「是在說佛隆學長嗎?」

塔塔拉·佛隆是個在工作方面非常一板一眼的神曲樂士.他的個性過于認真,有時候甚至固執到不知變通的程度……無論如何,他絕不是會翹掉該做的工作,繞道跑到其他地方去的人.

「——呃……」

尤芬麗接著咳了一聲,也不管一臉驚訝的尤吉莉姐妹有沒有聽到,接著繼續對著話筒那頭說:

「我是想這麼說啦……不過事情非同小可,再加上你接下來也沒有其他預定行程了,想去就去吧.」

今天因為索爾帖山麓別墅的案子來回的路程很長,所以佛隆跟克緹卡兒蒂只被安排了這一項工作.換句話說,如果讓他們把接下來的工作——回到辦公室提出簡單的報告書——延到明天處理,他們今天其實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了.

負責做出裁量就是所長的權責了.

「——嗯,好啦,不過報告要准時交上來喔!索爾帖山那間別墅的案子,委托人也認為OK了,所以那件案子算是完成了……嗯,辛苦你羅.」

說完,尤芬麗將話筒掛上.

「唉唷喔喔喔~~~~真是夠了……」

一臉頭痛的尤芬麗忍不住伸出右手,撐住自己的額頭.

「那個……發生了什麼事嗎?」

貝爾莎妮朵挺起了上身對著尤芬麗問.

「是啊,搞不好是最糟糕的事呢.」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尤芬麗仰頭望向天花板:

「最糟糕的事……?」

「夫拉梅爾不見了,而且很可能遇上綁架.」

「……咦——?」

出乎意料的話題讓貝爾莎妮朵,普利妮希卡,還有坐在沙發上手拿咖啡杯看著報紙的藍伯特全都瞪大眼睛——至于雅帝歐與蜜婕德莉特則跟往常一樣,工作一結束就跑不見了,根本不在辦公室.

「綁架……」

「是最近頻傳的綁架事件嗎?」

藍伯特把報紙折起來問.

「我不知道這跟那一連串綁架案有沒有牽連,不過就目前這個狀況來看,很可能就是這樣了……而且佛隆他們並沒有目擊夫拉梅爾遭到綁架的情況.」

尤芬麗將在電話中聽到的消息透露給公司的部屬們知道——

先是他們在委托案現場遭到成群的山犬襲擊,夫拉梅爾因為害怕而逃走的事.

接著是克緹卡兒蒂追著夫拉梅爾的氣息趕回到托爾巴斯市內,卻追丟了的事.

然後,在他們失去夫拉梅爾的消息之後,在附近遇到了兒童綁架案的事.

最後則是有人目擊到兩名綁匪綁走了兩名孩童的事.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真是失算了.」

尤芬麗呻吟了一聲.

尤吉莉姐妹彼此對望了一眼之後,這次換普利妮希卡開了口:

「所長,你說失算……是什麼意思呢?」

「喔……那個呀……」

尤芬麗仿佛覺得丟臉地搔了搔自己的臉頰,猶豫著沒有回話.藍伯特則代替她做出解釋:

「其實所長讓佛隆去處理別墅遭遇山犬襲擊這件委托,是有原因的.」

——如果只是要驅除山犬,藍伯特,貝爾莎妮朵,或是尤芬麗自己都可以做.但她之所以會將這件工作交給佛隆去處理,有她的考量.

一方面,佛隆跟克緹卡兒蒂休息了一個禮拜,處理事情各方面可能都會有些生疏;再者,現在還多出了夫拉梅爾這個以往沒有的變數,的確有可能發生其他意料之外的問題,所以尤芬麗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另外,前往位在索爾帖山山麓的別墅必須花上不少時間,然而相對的,這件工作在各方面部有變通的余地,在問題處理方面也有很大的彈性……換句話說,這件委托不論在時間上或是在處理的方法上,都具備相當大的容許度,因此萬一失敗了,各自解決委托的藍伯特或貝爾莎妮朵也都可以前往支援.

撇開這些不談,若是單就拓植事務所一天可以處理的委托量來說,尤芬麗其實已經轉包了兩個案件,請燈矢事務所代為處理,一切都是為了讓公司的人員在執行上能夠保有彈性.藍伯特跟貝爾莎妮朵也的確比平常提早回到辦公室.

總之,在諸多考量之下,尤芬麗特地將這個案子交給佛隆去做.

然而,尤芬麗並沒有特別向部屬多做解釋這些細節,是藍伯特自己察覺到的.

畢竟當上司的工作可不只是責罵部屬,催促部屬的工作進度.一個優秀的上司——即所謂各個單位,各個部門的負責人必須懂得調整工作環境,預先洞察問題,做好保險工作,以便部屬因為不可抗力因素而搞砸問題時,能夠即刻彌補,

「所長——」

聽到藍伯特的解釋,貝爾莎妮朵旋即露出一對閃閃發光的敬佩眼神,望向尤芬麗,尤芬麗本人卻歎了一口氣,抓起手邊的一只鋼筆放進嘴角,用牙齒銜著,頗為焦慮地上下甩動筆杆.

「這樣的安排卻大大地出現反效果,沒想到夫拉梅爾竟然會討厭狗……」

「事情既然都已經發生了,也沒辦法了吧.而且這根本不是可以事先預期到的事——比起這個,我們是不是也要去支援佛隆呢?」

「不用這麼做.」尤芬麗說:「這件事還沒有變成我們公司的委托,我們不做沒有報酬的事.不過如果佛隆變成我們的客戶那就另當別論.」

「所長……」

「開玩笑的啦.」

尤芬麗的臉上一點笑靨也沒有,這個玩笑實在很難讓人真的笑出來.

「呃,所長是在掩飾自己的失敗啦,不用管她.」

藍伯特在此時跳出來,為尤吉莉姐妹做出解釋.

「喂!誰准你多嘴的?」

尤芬麗咒罵了一聲,同時扔出手中的鋼筆,結果藍伯特閃也不閃地從容伸手將筆接下.但尤芬麗接著還是補上了她要說的話:

「說正經的,現在還不知道夫拉梅爾是不是被綁架,要是我們太早認定狀況而展開行動,到時候發現事情不對就很難馬上反應過來了.你們先別管,今天先下班回家吧!不過要是有什麼狀況,我會馬上聯絡你們,所以千萬不要去喝酒之類的羅.」

「了解!」

聽到尤芬麗的不悅語氣,大家只能面帶苦笑地點點頭.



「——讓兩位久等了~~」

一名紅色頭發的女警一邊開門,一邊打了聲招呼.

「哎呀~~你們好呀~~」

魯謝賽理斯市警局的建築物基本上相當寬敞,但這里的「寬敞」其實是以一般人的平均身高,盾寬所做的設計.因此,太高的人還是得彎著腰才能進門,出門.

比方說這一位——

「兩位久等了.」

宛如兩腳站立的黑熊一般,一名黑衣巨漢一邊打著招呼,一邊走進會客室.

對方一身黑西裝搭配白襯衫,擁有短短的頭發和一張有如岩石般堅硬的方形臉龐.在這般充滿氣勢的外貌之中,一對小小的眼睛卻流露著溫柔的眼神.

馬納伽——這是他的名字,全名是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局里的人總是習慣以「馬納伽」這樣的昵稱來稱呼他.

他的階級是警部補(注3:相當于台灣警察階級中的二線一星,巡官,分隊長,派出所所長,副所長等職等.)隸屬于精靈課,是魯謝賽理斯市警局中引以為傲的射擊能手.

然而,現在的他其實只是一種表象——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在他遇到馬奇雅·瑪提亞之後形成的人格表象.

克緹卡兒蒂則認得他在遙遠過去時的模樣.

「怎麼了?怎麼忽然——」

馬納伽坐到沙發上,同時開口詢問,沙發因為承受了他的重量而發出哀號.

「呃~~你們特地跑到我們局里來指名找我,一定是有什麼緊急的事吧?」

「你們有這樣的體認,那就好說了!」

克緹卡兒蒂說.

附帶一提,現在這間屋子里面只有馬納伽跟克緹卡兒蒂兩個人,他們各自的搭檔——佛隆跟瑪提亞都不在場.

這是克緹卡兒蒂的安排.她對佛隆說:『我想跟我的古老精靈朋友私下交談.這些話可能觸及一般人不該知道的事,所以請你回避一下.』佛隆接受了.克緹卡兒蒂也對馬納伽提出了同樣的要求,請瑪提亞回避.

不要讓佛隆跟瑪提亞知道某些事情比較好,那不是他們現在該知道的事……這是克緹卡兒蒂為佛隆跟瑪提亞著想所做的安排.

「……夫拉梅爾不見了.」

克緹卡兒蒂開門見山地說.

「——?」

瞪大眼睛,無法回話的馬納伽先是抬頭望向天花板看了一會兒,接著語帶歎息地說:

「——這樣啊……」

他此時的語氣比起平時來得陰郁,卻又帶有某種銳利的氣質.

「他……複活了嗎?」

「嗯,這點先不提.」

克緹卡兒蒂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說:

「他好像……牽扯到近日頻傳的兒童綁架事件,碰巧跟不知道這件事的人走在一起,然後有人目擊到他跟那個人的小孩一起被抓走了.」

「你是說……夫拉梅爾嗎?」

馬納伽一愣一愣地問,好比克緹卡兒蒂說的是老鼠在抓貓,或是機車撞翻大卡車之類的荒謬故事.

「那家伙……現在幾乎就像是一張白紙.他的存在早已于死亡時崩解,卻因為女神跟聖獸之間的羈絆而重生.現在的他雖然擁有最低限度的知識,卻沒有融合這些知識以處世的智慧……大概跟人類的幼兒沒什麼兩樣……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被綁架了.」

「……嗯?」

「你也有類似的經驗吧,馬納伽——不對,拉格?」

「…………」

聞言,馬納伽蹙起眉頭.

他沒有馬上回話,而是逕自思索了一會兒——

「原來如此.」

他點點頭,嘟噥了一聲:

「所以你才沒有找上夏德亞尼,而是找我……是嗎?」

「對,女神與聖獸之間的羈絆——不對,應該說是『詛咒』,像夏德亞尼那樣的普通精靈是不會知道的.關于精靈島,雷普洛司,娜諾波妮特,還有但丁等等真相,如果可以不用讓其他人知道……別讓大家知道其實比較好,不是嗎?」

克緹卡兒蒂邊說邊露出自嘲的苦笑.

「夫拉梅爾死了,但他的記憶跟經驗並沒有完全消失,可能還殘留著幾成.不過因為他的存在曾經一度崩解,要重新在這些記憶與經驗之中建立關連性,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實際上,夫拉梅爾似乎還朦朧地記得絲諾·德羅布和布蘭卡的事.」

「嗯……」

「另外,他失去的終究只是記憶,並非人格.」

克緹卡兒蒂不看馬納伽的反應,淡淡地繼續把話說下去.

她說話的方式與其說是在為眼前這柱身材高大的精靈解釋,不如說是相互確認著彼此已經知道的事實.

「年輕的精靈人格在出生後會慢慢成長,因此初期會有不安定的傾向.然而那家伙有我這個存在的保險,因此做為生命根本的人格並沒有受損,只是上面附加的記憶被剝離了,讓他看起來顯得幼稚而已.」

「這我知道.」

「反過來說,他還是原來的他……耿直,固執,坦率,急躁……這些性格本質依然是原來那個服侍『炎帝』時的他.換句話說,要是他受了什麼刺激,那些片段的記憶忽然湧現,他很可能會發狂地攻擊人類跟精靈.」

說到這里,克緹卡兒蒂對著馬納伽挺起身軀——

「我有責任制止他變成這樣!所以——所以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消息告訴我嗎?他好像被關進了施有精靈文字的設施之中,我無法察覺到他的氣息……」

「嗯~~……」

馬納伽呢喃著,同時伸手撫摸著自己的下顎.

「……就算炎帝不可能複活……」

「難保不會演變成一場大屠殺……那我可看不下去.」

克緹卡兒蒂歎了一口氣說:

「過去的他有很多問題,因此我才會跟他斷絕關系……但他好不容易經過漫長的歲月,在虛無的痛苦中淨化……現在……這次我不想再讓他經曆同樣的事情.為此,在他複活的那一刻,我就趕緊跑過去將他帶回來了,可是……」

「……啊,嗯,總之這些細節我都了解了.」

馬納伽沒讓克緹卡兒蒂繼續說下去,大大地點了頭.

他之所以這麼做,大概是認為沒必要繼續讓克緹卡兒蒂回憶那些難過的記憶了.這時的他已經不是以拉格的身分談論自己的過去,而是以馬納伽的語氣開口:

「——可是,我們這邊也沒有掌握到什麼實質的線索.」

「嗯?」

「因為負責這起案件的刑事二課課長跟我們課的課長不對盤……」馬納伽搔著頭說.

就算是古老的精靈,一旦踏入人類社會,當然無可避免地會受到這些人情世故的牽絆——諸如風俗習慣或種種個人原因等等.他們也都認為這是必要的,所以刻意配合著人類的這種生活方式.

「所以他們不會讓手中的情報外流——雖然這件事牽涉到精靈,所以應該由精靈出面調查.不過因為我們精靈基本上沒有家族親戚,扣除交換精靈契約的契約樂士不談,根本沒有人會因為精靈失蹤而報案的.」

確實有些精靈擁有公民資格,不過精靈基本上沒有所有生物共通的親情羈絆,因此,若是有哪一柱精靈不見,很難判斷他是自己離開而失蹤,或是遭到綁架,所以很少有人會報案的.

「話說回來,由于這些綁架事件的綁匪都沒有要求贖金之類的,因此刑事二課那邊判斷這些綁架事件恐怕不是單純的擄人勒贖,而是有組織的犯罪,很可能牽涉到販賣人口的人蛇集團.」

如果綁匪沒有要求贖金,最有可能的情形應該是綁匪在擄走的小孩及精靈身上找到其他的價值.而且,有組織的犯罪應該不會基于「這小孩很可愛」或是「無法承受失去愛子的傷痛,因而臨時起意」等等原因,不向人質家屬或是國家要求贖金.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有人會支付相對的代價.

——這些被綁的小孩或精靈可能將被當成奴隸,寵物,或者是其他更駭人的……

「這點還沒確認,可是……」

馬納伽罕見地露出一副不耐的語氣說:

「這一連串的兒童失蹤案件並不全都是遭到綁架.從兒童福利機構接獲的征詢,通報推斷……甚至有父母親因為花錢享樂的需要而把自己的孩子賣掉.」

「…………」

聽到如此肮髒的行為,就連克緹卡兒蒂也忍不住蹙起眉頭.

精靈沒有手足的概念.然而也因為沒有,所以他們非常尊重人類的親情,手足之情等等牽絆.比方說馬納伽就因為馬奇雅,瑪提亞這個女孩對于「父親」的思慕,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因此,比起克緹卡兒蒂,這種父母親販賣自己家小孩的行為,馬納伽也許更難以忍受.

如果是出于生活困難,倒還另當別論,畢竟當奴隸之類的情況可能比大家一起餓死的想法好一點.但為了有錢可以花而賣小孩這點,就連精靈看了也覺得誇張.

不過既然有人賣自己的小孩,就會有人透過這些人蛇集團去買.

「如果牽涉到大規模的人口販賣行為,不管是以販賣髒器為目的,或是以販賣奴隸為目的,都不太可能在我們國內成為一個獨立的體系.而且從他們的手段純熟,綁架事件的步調之快等狀況研判,恐怕是個高度組織化且訓練有素的集團,其根干組織很可能不是在我們梅尼斯帝國境內.」

「……是奇達利歐或其他國家嗎?」

「這就不知道了.」

馬納伽搖搖頭.

奇達利歐這個獨裁體系的國家不時會傳出許多駭人聽聞的消息.雖然它跟梅尼斯帝國表面上沒有嫌隙,但關系並不和睦,甚至可以說是潛在的敵對國家.

而且,也許是奇達利歐的政治體系之故,精靈在這個國家的待遇就跟其他動物一樣,沒有任何權力,也因此奇達利歐向來在各方面都與親精靈國家——梅尼斯帝國處在對立的立場.

「不過要以商品形式大量輸出兒童跟精靈,怎麼說都必須要有輸出管道,而且是相對簡單,低價,不用受到檢驗的……」

「——船嗎?」

「應該是,而且不會是載客郵輪,應該是貿易用的商船……也有可能是用小型貨船載到外海……總之,走海路應該是跑不掉的.」

馬納伽點點頭.

「再加上發船的地點必須是容易將那些被綁的小孩送上船,同時在此之前不會被發現的地方……從這個角度來想,也許就能鎖定一些可能的地點了.」

「——我知道了,以你的立場,能告訴我這些已經夠了,謝謝!」

「不會.」馬納伽聳聳肩.「我們警方的立場,沒有一定的證據不能出動.不過——你可千萬別亂來呀?因為要是你們違法的話,我們就得出面逮捕你們了……尤其是有人因此而喪命的話——」

「你是不是誤會了?」

起身的同時,克緹卡兒蒂面帶苦笑地出言制止馬納伽想說的話:

「我可是為了不讓那些綁架犯全部被宰掉而努力呢!」

「……原來如此,這樣說也對.」

馬納伽也跟著從沙發上站起來,臉上浮現出相同的苦笑.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