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正在逃跑。樹感到很害怕。樹大哭大叫著。
他一邊在滿是塵埃的走廊上奔跑,一邊用幼稚園服的衣角擦拭雙眼。母親替他縫制的,他很喜歡的圍兜都弄髒了,樹卻渾然不覺。
他好害怕奸害怕,就連回頭也辦不到。
意識的一角思考著。
那家伙有追過來嗎?
那女孩逃掉了嗎?
這里是(鬼屋)。
這里是樹就讀的幼稚園里所謠傳的那棟洋房。當屋主在許久之前病死以後,栘居到這里的
人們也接連死亡,不知何時這里就變成了廢墟這實在是個很常見的鬼故事
樹極為後悔向那女孩提起這個故事。其實也要怪自己,在聽到她說「想去探險」時沒能徹底拒絕,而被拖到這里來。
他明明知道,這里有不好的東西。
「哈啊哈啊哈啊〕
喘不過氣來。
擦不完的淚水滑落通紅的臉頰。
樹奔跑著,奔跑著。
後門馬上就要到了。
樹沖過潮濕陰暗的走廊。
在灰塵與蜘蛛網的另一頭,是一扇敞開的門。
那是樹進來的門扉。
他破涕為笑,伸出了手。
那扇門
砰的一聲,兀自關上了。
「!」
光亮隨之消失。
樹腳下絆到某樣腐朽的東西往前一摔,順勢跌在走廊上。
跌倒的動作讓他回頭。
那家伙就在他的背後。
「咿」
看到那家伙了。
纏繞在那家伙身上的樹都看到了!
他用力閉起眼睛。這樣還不夠,於是樹更拚命壓住右眼。他小小的手指,用幾乎要弄傷右
眼的力道深深掐入皮膚,幾乎就快要滲出血絲。
然而
然而,視線卻穿透了眼瞼與手心,看到那家伙的身影,甚至看到了「其中」的更多東西。
「咿啊啊啊啊啊啊」
鮮血混入淚水之中,將眼淚染紅。
那家伙正在靠近。
血腥味與恐懼感讓他的意識一口氣飄遠
「小樹!小樹!小樹!」
遠方傳來女孩子的哭泣聲
2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庭樹睜開眼睛。
有一瞬間,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樹環顧四周。
白色的。
這是間白色的病房。
「啊、啊啊、啊、啊咦,那家伙呢?那個女孩呢?」
樹無聲的開合著嘴,猛眨著眼睛。
不過,他當然沒找到什麼怪物。面對中庭的玻璃窗上,只映出無論怎麼看都顯得十分怯懦的十五歲眼罩少年。
慢了一拍之後,樹斜對面的病床傳來一陣大笑。
「哦哦,樹小子,你又作惡夢啦?」
因盲腸炎住院的八十歲老爺爺開心笑說,還用力拍了一下從睡袍底下露出的膝蓋。因為他年事已高,醫師慎重地將手術完成後到出院的日子延長一段時間。但事實上,老爺爺正像這樣子,比起樹還活蹦亂跳。
〔不、不是,那個,呃~我才沒有作惡夢」
「樹小弟昨天不小心看到了恐怖片哪。我們還說到,你今天早上一定會作惡夢呢?」
坐在對面那位體態豐腴的大嬸詭異地掩住嘴巴。她因為得到了糖尿病,正在進行飲食控制療法。由於治療方式的關系,大嬸的住院期也跟著拉長,就像是這間醫院的主人一樣。
「哇,不、那個!」
他完全沒有反駁的余地。
樹的膽小已經變成醫院里的一種常識了。原本只限於這問病房的常識,三天前在大嬸的廣播之下,早已一舉傳遍了整間醫院。
當他無計可施地抱住頭時
呵呵
隔壁的病床也傳來笑聲。
樹依然抱著腦袋,只將沒帶眼罩的左眼目光轉向鄰床。
一名長發少女正露出笑容。她十五歲與樹一樣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從窗外射入的晨光,自內側照亮她的黑發: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筆直地映出樹的身影。
她名叫黑羽真奈美。
在這間四人病房里,她是與樹感情最好的人。
「喂,你在發什麼呆啊!」
「哇!」
老爺爺突然從旁對樹大暍一聲,讓他不禁搗住耳朵。
「真是的,你這軟腳蝦!你會住進這家醫院,也是因為在游樂園的鬼屋里嚇到昏倒,結果摔倒時跌斷腳吧?日本男兒怎麼能像你這樣不像話!哼,能在這里相遇也是三生有緣,我會狠狠重新鍛煉你的!」
〔請、請饒了我吧!」
〔這可不行!給我坐好!聽好了,一切學問的根本乃是源自論語〔子曰〕
兩小時之後。
被老爺爺烈火般的說教過後,樹變得像乾貨一般乾癟無力。
「」
「樹,辛苦你了?」
黑羽擔心地開口。順帶一提,老爺爺與大嬸已經一臉神清氣爽地前往餐廳去了。也包含了娛樂休息的意義在內,這間醫院鼓勵大家在餐廳一起用餐。
「不要緊吧?你的臉色奸像僵尸一樣。」
「怎、怎麼這樣沒想到就連住院,都得過著天天被人說教的生活」
樹無力地垂下頭。
可是,這種垂頭喪氣的模樣卻不可思議地適合這名少年;不管是亂翹的瀏海也好,看來無害的柔和五官也好,都散發著讓人安心的氣息。唯一例外的,只有右眼那個好像海盜在戴的黑色眼罩而已。但那個眼罩戴在這少年身上,總覺得有種滑稽感。
「別抱怨、別抱怨。」
黑羽露出微笑,悄悄地指著樹的瀏海。
「你看,頭發睡亂都沒整理對了,你作了什麼夢?」
「咦?思,就是老樣子,那個幼稚園時的夢。」
「幼稚園時的?」
「我在大家稱作(鬼屋)的地方被怪物追著跑的夢。現在想想,對方大概是住在空屋里的游民吧?不過,當時我超害怕,怕到快死了會看恐怖片自己嚇自己的人,絕對有問題。」
少年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握著拳頭表示。
因為那副模樣很有趣,讓黑羽又笑了出來。之後,她突然這麼問:
「樹是不是馬上就要出院了?」
「算是吧?大概在一星期之後。」
樹摸摸左腳的石膏。
(這樣啊。)
黑羽有點寂寞地注視著樹腳上到處寫滿留言的石膏。在他一開始住院的前三天,樹的同學們就在石膏上畫滿了塗鴉。
「怎麼啦?」
「不,沒什麼。我在想,你出院的日子一定一下子就到了。」
「不過,想到說教還要繼續一個星期,我就覺得好像永遠一樣久。」
「樹真是的。」
黑羽偷偷歎了口氣,她注視著樹一臉泄氣的模樣。事實上,樹住院後的這一星期過得很快,剩下的一個星期也會像飛也似的過去吧?
然後,他們一定再也不會見面了。
因此黑羽也想捉弄他一下,於是改變了話題:
「對了,你知道這間醫院的七大不可思議嗎?像是每晚都會有女人在走廊上爬行之類」
「噗哈!」
樹霎時嗆到了。
「啊!對、對不起,你沒事吧?」
「嗯,嗯,我沒事咳咳!」
他乾咳著拍拍胸口,黑羽也慌忙撫著樹的背。
就在這時
「哼嗯?你『工作』得很勤奮嘛,樹。」
病房的門打開了。
黑羽的手還放在他的背上,樹的臉色猛然刷白。
一個短發少女正雙手插腰,有如仁王般地站在走廊上。
「啊啊穗波。」
「不必在意,我只是拿"工作"的資料過來而已。〕
少女溫柔地揚起朱唇。
她是個讓同樣身為女孩的黑羽來看,都會心動的美麗少女。
鏡片下的眼眸比湖水更加嚴酷湛藍。
她牛奶般的白皙肌膚有如雪花石(注:希臘雕像常用的大理石材),齊肩的短發蘊藏著秋天沉郁的栗色。就連細框眼鏡與平凡的水手服穿在她的身上,也都散發著遙遠的異國氣息。後來黑羽才從樹的口中知道,原來她是英日混血兒。
少女穗波高聲踏步走過來,將一疊厚厚的紙往驚惶失措的樹腳上石膏砸去。
「哇這、這是什麼東西!」
「是資料呀?」
穗波冰藍色的眼眸閃過銳利的光芒,露出微笑。
那光芒讓樹的背脊隨之顫抖。
「從下面算起的三分之二,是與我們公司來往密切的各公司業務內容、等級排名,與這幾年間的股價變動表。還有,這邊是這一兩天內需要裁決的契約文件,你可以把這個列表細讀、分析之後,迅速地蓋章嗎?」
「等、等、等、等一下啦!我怎麼可能看得懂這種東西嘛!?」
「我就想到你會這麼說,所以把參考書也帶來了。」
於是,這回換成大量的書籍砰砰砰地追加上去。過於沉重的重量讓石膏發出可怕的聲響,樹的臉色已經糟到超越發青的地步了。
「穗、穗波,會壞掉、石膏會壞掉啦!」
「不會有問題的,石膏在壞掉以前會先裂開這十本書是經濟學,上面四本是總體經濟學基礎理論,中間三本是應用個體經濟學,最後三本是比較經濟系統論,右邊則是股市流動講座總論八冊。」
「咿~!」
每當穗波俐落地把書放在石膏上之時,樹的咽喉及石膏便發出悲痛的哀號。
「不,我沒辦法啦!石膏會死的!不對,是我會死!腦袋和靈魂都會粉碎的!〕
然而穗波卻無視他的呐喊,繼續疊起書堆。
「樹,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嗎?再怎麼說,你也是(阿斯特拉爾)的社長」
「啊,這個不能提!」
樹連忙用右手搗住穗波的嘴。
他看向旁邊。
黑羽依然僵在那里。她露出一臉非常吃驚的表情,瞪圓了原本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發問:
「那個,社長是指?」
「啊,不,這個對了,我在做社長跟班的打工啦!穗波是我的同事。〕
「原來如此呀!因為這些列表和書本好氣派,我還以為樹是社長呢!〕
〔哈、哈哈哈哈怎、怎麼會呢?因為社長是個蹺班狂,所以才會把工作里不太重要的部分丟給我做而已。」
〔對呀,我們社長不但是個蹺班狂,而且又沒原則,還是個濫好人、冒失、膽小、不中用的家伙。」
最後穗波接話道。
「哦~好過分的社長。」
「就是說呀,是個最差勁的社長。」
其實穗波很開心似的點點頭。
「不、不用說到這種地步吧?」
樹的碎碎念理所當然般無人理會。應該說,腳上就快被壓壞的石膏讓他擔心得不得了。
穗波看到少年那副模樣,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後皺起形狀秀麗的眉毛,像個監定專家似的把黑羽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請、請問?」
「你是樹的朋友?」
「是、是的,我叫黑羽真奈美。」
「真像是樹會交的朋友。我是穗波,穗波高瀨安布勒,如果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與這里聯絡。」
少女用熟練的動作把名片遞給黑羽後,轉身離開。
水手服如風一般快速離去了。
讓樹就連把人量文件與書籍推回去的時間都沒有。
「啊」
樹大大地歎了口氣,癱靠在病床的床頭上。
總之,為了不弄倒書堆,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進一旁的櫃子。至於參考書思,就腳踏實地的讀下去吧!
一點一點的
「那個」
過了一會兒,黑羽開口。
「思,什麼?」
「樹?這是什麼公司呀?」
黑羽遞出的名片讓樹發出歎息,只手蓋著臉龐。
這也難怪。
在樹也擁有的水晶浮水印名片上,墨色的文字如此印著。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依照您的需求提供古今各派的魔法師出租服務。
3
「嗯,總之呢,(阿斯特拉爾)就是像占卜中心或超自然雜志那一類,屬於占卜師與作家的人力派遣公司啦。」
當穗波如旋風般離去後,樹和黑羽坐在休息室里喝茶。因為有許多患者不能攝取咖啡因,因此休息室里提供的飲料主要是烘焙茶,偶爾會提供綠茶。今天則是偶爾會有的那一種。
「這意思是說,占卜師和作家們就是魔法師嗎?」
坐在沙發上的黑羽,歪頭問著終於說明完畢的樹。因為她並不渴,所以只在手邊放個紙杯意思一下。
「嗯,沒錯。名號在這個業界奸像很重要,大家都打著這種噱頭。外派的魔法師被稱作『派遣魔法師』,這些派遣魔法師也各有各的藝名,像貓妖陰陽師,鵝媽媽占卜婆婆之類的。」
對這種誇張名號感到害臊的樹,不禁抓了抓臉頰。
樹的左側拄著拐杖,右邊則夾著穗波塞給他的其中一本參考書《猴子也看得懂的社長學入門》,這是就像不小心弄錯而夾雜在里頭的入門書。也算是穗波的溫情吧?她在書里的重點必看之處貼上便利貼,還加上「之後會考試,看你有沒有記住。」這一句讓人想哭的留言。
回想起考試這個名詞,樹的臉色猛然變得消沉,繼續說道:
「事實上,這是間瀕臨破產的破爛公司啦。因為我是負責文書和雜物工作的,所以才不用看到那些恐怖的東西。」
最後這句話讓黑羽微微一笑。
「所以才會有這堆堆積如山的文件啊。社長一蹺班,底下的人還真辛苦呢。」
「哈、哈哈哈哈對、對啊。」
樹別開頭乾咳著。
黑羽眯起眼睛。
「可是,我總覺得魔法師好好哦。」
「咦?」
「不管那到底是真是假,都會讓人覺得向往呀。因為像這種工作,不論到什麼時代都不會消失吧?無論科學有多發達,人們不是都還會想相信魔法嗎?」
她疊起纖細的手指如此說著。
樹帶著一點點自豪輕聲詢問:
「向往嗎?」
「是呀。所以,等到樹幫忙制作的書出版了,一定要拿給我看哦。我很期待呢!」
黑羽的臉龐充滿光彩。
樹對她回以為難的笑容,把頭轉向一旁。
「思,我知道了。那就這麼說定了。」
「謝謝對了,她也是魔法師嗎?」
「她?」
「就是穗波小姐。」
「啊,思。穗波號稱是古代居爾特魔法的女巫。」
「是嗎,那樣的感覺很適合她。」
「什麼?」
「就是像魔法師那一類的打扮啊!如果她穿上斗篷和帽子,我想一定會很好看的。」
「嗯~啊~這個嘛」
樹的臉頰抽搐著。
突然間他的眉頭抽動了一下。
他按著眼罩,動著鼻子。
「怎麼啦,樹?」
「沒什麼,總覺得右眼突然痛了起來而且,是不是有種討厭的味道?就像是在燒垃圾一樣的臭味。〕
「沒行呀,我一點感覺都」
話說到一半,黑羽突然搗住嘴巴。
她的眼眸中帶著驚訝還有微微的恐懼感。
「在休息室里只有一個人會聞到奇怪的臭味這不是醫院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嗎?」
〔什」
樹感覺休息室里的氣溫仿佛突然下降了,夾在腋下的參考書砰地一聲掉落在地上。
「七、大、不可思議?」
「醫院里有個謠傳,就是明明大家都說沒有那種氣味,卻只有一個人會聞到類似燒橡膠
的臭味。其實,那是人肉燒焦的臭味,聞到的人第二天就會從醫院里消失。」
「消、消、消失?」
樹瞪大了眼睛,臉色就像真的要消失似的轉為慘白
然而
「不過,這是假的啦。」
「咦?」
黑羽微微吐出舌頭。
「對不起!因為你剛剛的反應很好玩,我想嚇嚇你嘛。」
「黑、黑羽小姐!?」
樹一邊呐喊,一邊偷偷地撫著胸口。
看著他那副模樣,黑羽再度輕輕爆笑出聲。
*
同一時刻,穗波正在醫院的外圍走著。
她和進入病房時一樣身穿水手服,但手上卻拿著細細的鎖鏈。由銀鏡與五芒星搭配而成的社章,正掛在鎖鏈前端搖晃著。
在社章時而縱向、時而橫向的規律振幅引導下,穗波緩緩向前走去。
她在某個地點停下腳步。
穗波用柔軟的手指撿起落在地面的小石頭。那顆石頭表面上刻劃著某些痕跡,而且還帶有奇妙的濕氣。
〔這是」
穗波輕聲說道。
〔不過,這里不是『核心』,只是容易發生咒波汙染的磁場罷了。」
穗波把社章從鎖鏈上取下,重新別在水手服的衣襟上。
她剛剛施行的魔法叫做靈擺占卜,是利用人們的潛意識來尋找遺失物品或存在的法術。這是英國自古流傳的巫術,其源流可以追溯到居爾特民族這支歐洲的原住民族。
穗波繼續那不可思議的自言自語:
「咒波汙染都已經進展到這種地步了,『核心』的位置卻還曖昧不清。就算八神財團不,『協會』舉行投標,其他組織應該也不會搭理吧?」
穗波訂正說法,用另一個名字稱呼那個『阿斯特拉爾』望塵莫及,在全世界也能排入前五名的企業集團。
接著,她藍色的眼眸定睛注視著樓上的病房。
「哼,笨蛋社長,現在可沒有閑功夫跟同病房的女孩卿卿我我呀。」
穗波露出鬧別扭似的眼神如此低語著。
4
深夜。
樹撐著拐杖往廁所前進。
盡管已經進入六月了,但醫院的夜晚卻沁涼而寂靜。仿佛只在這棟建築之內流動著與外界不同的空氣,就連拐杖發出的聲響都被那樣的空氣給吸走了。
明明位在城鎮的中心,可是這個空間卻與世界隔絕開來。這里是只有獲得名為「疾病」這資格的人們,以及為了治愈疾病的醫生才獲准居住的地方。就連那位大嬸、還有那個活力充沛的老爺爺都一樣,身為「病人〕
這里是某種層面上的異境。
所以,醫院內會有七大不可思議這樣的傳說誕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其實那是人肉燒焦的臭味,聞到的人第二天就會從醫院里消失。』
光是回想黑羽所說的話,一陣不快的感受便掠過樹的背脊,順勢加促了尿意。
「嗚哇哇哇哇~快、快點回去吧。思,一定要趕快走。」
當樹梢微加快腳步,慌忙想移動拐杖時
某樣東西。
舔著他的腳踝。
「嗚哇啊啊啊!」
恐懼與驚愕感讓樹失去平衡。
就在樹即將摔倒之際一把從背後伸出的扇子撐住了他。那把扇子雖然護著樹的後腦杓,但他還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社長,你干嘛趕著回去?」
「啊貓、貓屋敷先生。」
從樹背後現身的青年發出歎息,與青年名字相符的物體從他的衣服各處探出頭來。
「喵~」
「喵~」
「咪嗚~」
「喵嗚!」
大概是家敦良好的關系,數量正好是四只的貓咪,用樹勉強可以聽見的音量喵喵叫著。
順帶一提,供貓咪們藏身的青年貓屋敷蓮,身穿帶有平安風味的外褂與扇子。一頭熏灰色的略長頭發配上他頗為俊秀的相貌,成為在超自然雜志上很受歡迎的占卜作家。
「呼呼呼呼~它們很可愛吧?圓滾滾的吧?想抱抱看吧?這就是貓啊,是地球所創造出的,最強最佳最偉大的藝術品!」
「不,在談到這個之前,醫院里應該不能帶貓進來吧」
樹按著還在怦咚作響的心髒,以些微痙攣的表情吐槽。
但是貓屋敷卻一邊搔搔貓咪們的喉嚨,一邊攤開折扇說:
「嗯~社長,你以為你住進這里的理由是什麼?你該不會把我們的『本業』給忘了吧?」
「啊是是的果然是號泛樣」
樹垂下肩膀。他就像個因為文書作業的疏失,而誤送到地獄最前線的新兵一樣。
貓屋敷用扇子遮住嘴角,自顧自地笑了。
「那麼,情況如何?你找到『核心』了嗎?」
樹放棄似的歎了口氣,然後搖搖頭。
「也算是有劃出特定范圍了。雖然這只是我大概的推想我想,應該就在這棟第三病房大樓里。咒波汙染的情況呢?」
「啊~咒波汙染已經進展到第三級了。如果再上升一點,事情就會有些不妙。」
「不妙?」
「看,比如說像那樣。」
貓屋敷用扇子指向對面的走廊.
樹屏住呼吸。
那個物體正在醫院的走廊上爬行。
拖動著、拖動著。
一邊拖行著血液,皮膚、骨賂與內髒,一邊爬動。
仿佛要呻吟、呐喊出什麼似的仰起喉嚨,但嘴唇之間卻沒有吐出任何話語。
那是從腰部被一分為二的年輕女子上半身。
『每晚都會有女人在走廊上爬行』
這是黑羽說過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
那女人轉向他們。
她的頭迅速地上下回轉,露出令人顫栗的笑容。
「疾!」
隨著嚴厲的呼暍聲,一張紙片符咒貼上女人的額頭,令她隨之消失。那是貓屋敷施放的符咒。
「沒事吧?」
「」
樹沒有回應,只是牢豐地盯著走廊。
「哦,真不愧是社長啊!到了關鍵時刻連一點聲音都」
「」
少年一個搖晃,就這樣橫倒在地。
樹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就這樣翻著白眼昏厥過去。
「唉看樣子,要追上前任社長還需要不少時間呢。」
青年肩頭上的貓咪,仿佛同意般地發出了叫聲。
不知不覺之間,瘴氣已在醫院當中凝結。
魔法之夜降臨了。
深夜中,黑羽突然清醒過來。
她看向隔壁,相鄰的病床空蕩蕩的,那是樹的床鋪。他是去喝水嗎?
「呵呵」
像樹提心吊膽地正在深夜走廊上的身影,黑羽露出了微笑。
接著,她拿起那名少女穗波給她的名片。
奸漂亮的名片呀!
就像那名少女一樣。
雖然樹嘴上說那女孩是工作夥伴,不過,他是怎麼看待她的呢?
(樹果然喜歡她嗎?)
黑羽的胸口突然一緊。
像那麼漂亮的女孩,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呢?
黑羽微微咬住嘴唇。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樹抱有這種想法的呢?
多半是剛剛才察覺到的吧?自己是在看到這張名片、回想起那個女孩時才察覺到的。
自己一定是喜歡著樹吧?
察覺到這一點的黑羽感到很寂寞。
他明明是只能再相處一個星期的對象啊!
就在這時候
她聽見了聲音。
「什麼?」
噗通。
是心跳聲。但不是她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然而,那聲響就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聽得非常清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聲越來越大。
(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在這麼吵的聲音里還能繼續睡?
黑羽無法忍受地沖出病房。
心跳聲也追向她逃跑的地方。
不,是走廊本身在發出鼓動。
拖鞋陷入綿軟無力的地板中,焦慮的手所抵住的牆壁正咚咚脈動著。
走廊已經不再是走廊了。
而是猶如內髒般鮮紅的肉塊。
〔食物。〕
那肉塊發不成聲音的「聲音〕
『食物、食物、食物。』
肉塊構成的通道突然縮小變窄。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連慘叫聲都沒能喊盡,肉塊就吞沒了黑羽。
就在她將要被吞沒的瞬間,一樣東西從黑羽睡衣的口袋里飄落下來,一起被吸入肉塊構成的通道中。
是那名少女穗波交給她的名片。
5
這個世界上的魔法,比起人們所認為的還多一些。
大約一個多月前,樹被迫得知了這一點。
而同樣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失蹤的父親在這種業界經營公司。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阿斯特拉爾)
表面上是一間占卜師與超自然作家的派遣公司,事實上,卻是集結了世界各地「真正」魔法師的組織。但是,公司正瀕臨破產也是個事實。盡管『阿斯特拉爾』過去似乎擁有過相當輝煌的榮景,但如今只不過是間社員們紛紛離去,瀕臨倒閉的破爛公司。
然而,樹卻被拉上這間公司的社長之位。
話雖如此,在全班第一的膽小鬼成為足以擔任魔法師們的社長之前,當然有各種苦頭正等著他
「社長?那個~你這樣拉著我的袖子,我很難行動欵。」
貓屋敷歎了口氣轉向背後。
「不,那個請別在意!」
樹回以蒼白的笑容。拄著拐杖的同時還能拉住別人的衣袖,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應該算得上十分靈巧吧?我絕對不會放開的,他顫抖的手臂如此訴說著。
「我明白了,我把白虎借給你就是了。」
青年把純白的貓咪輕輕放在不中用的社長肩膀上。「喵嗚?」睡眼惺忪的貓咪歪著頭。
「請、請多指教,白虎。」
「喵。」
也不知道它聽不聽得懂,白貓用踐上一千倍的態度點點頭。
「不過,真虧你怕成這樣還願意跟來耶。」
「因為,後來穗波有拜托過我。」
有貓隨身的少年社長狼狽地歎了口氣。
他在游樂園的鬼屋摔倒,這件事的確是真的。
不過事實上,這是在與魔法相關事件中受的傷。因為這時正好有來自(協會)的委托,樹才會轉進這間醫院來。
「讓這間醫院變得異常的東西,是咒波汙染對嗎?」
樹一邊拄著拐杖在昏暗的走廊上戰戰兢兢地前進,一邊發問。
「嗯,在派遣之前我有給你投標的報告吧?就是提到醫院從幾個月前起,因為咒波汙染而頻頻發生怪異現象的那一份,」
「那、那個我不太清楚欽,因為只有在住院前快速翻過一下嘛。〕
貓屋敷皺起眉頭。
心情稍微浮動了一下後,便一副很開心似的開始說明:
「簡單的說,這是咒力造成的副作用。因為作為魔法之源的咒力,是非常容易變質的能源。
再加上,變質之後只要稍有動靜就會產生暴動,就像是核能與輻射能一樣。〕
貓屋敷帶著一臉興奮的表情,繼續興沖沖地說明:
「所以,魔法師對於咒力的管理必須非常小心。就連對一件衣服也要慎重以對,舉行重大的
儀式時必然要張設結界。如果疏忽了這些,變質的咒力將會因人們的一絲念頭,或是任何一個契機而引發出乎意料的現象咒波汙染。」
樹吞了口口水。
貓屋敷說明的知識,也是魔法的本質所在。
魔法會遠離世俗,不是為了隱藏神秘的儀式。
而是因為很危險。
因為令人顫栗的異界力量,輕易就能侵蝕現實。
因此,才會有掌管魔法的機關存在。
『協會』
這個表面上被稱作八神財團的巨大跨國企業集團。
當他們發現咒波汙染後,就會替其標示等級,作為魔法師們投標的對象。參加投標,妥善淨化咒波汙染的魔法師或魔法集團,可以得到充分的報酬,咒波汙染越是嚴重,魔法師或魔法組織所獲得的報酬也就越大。
而『阿斯特拉爾』就是以淨化咒波汙染為主要業務的公司。
「通谷斯地區突然出現的謎樣隕石坑(注:T1908年6月30日發生於俄羅斯西伯利亞通古斯。當時的爆炸戒力相當於10~15百萬噸的TNT炸藥)只有人員失蹤的瑪麗西萊斯特號(注:1872月5日啟程航向義大利的美籍帆船,於同年12月5日被人發現在葡萄牙附近海域漂流,船上糧食與貨物保持原狀,但所有人員全部失蹤)由咒波汙染引發的現象干變萬化。不過,典型的案例就是都市傳說的具現化吧?像是剛剛看到的,那個只有上半身的女人之類。」
「那個不是幽靈啊?」
「幽靈是另一種不同的東西。要說起來,那就是所謂人類妄想的實體化吧?雖然現在只有像我們這種靈感能力敏銳的人才看得到,不過再梢加進展下去,人人都會看得見了。按照這個汙染速度,大概就是這一兩天之內的事吧。〕
貓屋敷說得輕輕松松的這些話,令樹的表情僵住。
「要是大家都能看見那種東西」
「嗯,一定會引起恐慌吧。」
這里是醫院,行動不便的人也不在少數。如果在這種地方引起恐慌
「」
樹滲著汗水的手緊緊握住拐杖。
「哎呀,你總算有干勁了啊?」
「也也不是這樣,可是!」
青年將狐狸似的眼睛眯得更細,露出苦笑。
「不管是前一次(蓋提亞)的事也好,這次的事情也好,看來事情要是不牽扯到他人,社長就不會認真起來啊。這里是不是有你在意的人呢?」
「都、都說不是那樣了!」
「哦,是這樣嗎?」
這時,一個冷淡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咦?」
順便一提,樹他們所在的地方,是第三病房大樓的四樓,而穗波正悠然飄浮在面向中庭那一側的窗外。
她跨坐在陳舊的掃帚上,水手服上披著黑色的斗篷,頭上戴著大尖帽,一副童話故事中典型的女巫造型。
「穗、穗波!?」
「可以讓我進去嗎?」
「嗯嗯。」
僵住的樹打開窗戶。
穗波輕盈地從那扇窗戶鑽入室內。
「在天空飛翔會被發現吧?」
「海瑟課長在我的掃帚上刻了可以避人耳目的歐甘文字,如果不是身為魔法師的人,是看不到我的。」
穗波回答後,以蒼藍的眼眸盯著樹瞧。
「什、什麼?」
「沒什麼看來你現在還算有在工作嘛。」
「嗯、嗯。」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地別開目光。
貓屋敷感到很有趣地看著他們,身上突然有了微微的騷動。
「喵?」
「咪嗚。」
「什麼?哦,嗯嗯。」
貓屋敷與從和服衣襟探出頭的貓咪們交談一會兒以後,抬起頭來。
「穗波小姐,你帶著什麼東西?貓咪們在催促呢。」
「嗯,是指這個吧?」
穗波從斗篷內側拿出一塊小小的石片。
那石片相當陳舊。石頭表面刻劃著什麼文字,但因為風化已無法辨讀。
樹歪著頭。
「那是什麼?」
「是墳塚的碎片?」
「墳塚?」
貓屋敷擔起說明的工作。
「嗯,在從前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曾是軍方的研究所。似乎進行了相當殘酷的研究,為了撫慰身為實驗品的亡魂,於是就在這里興建了墳墓。那個下半身被撕裂的女人,大概也是這個傳聞的犧牲者吧?」
「最近,當第三病房大樓改建時,那座墳塚奸像遭到了破壞。」
「!」
對話突然轉變成怪談,讓樹瞪大了眼睛。
「那、那麼,這是破壞墳塚的詛咒嗎!?」
「開玩笑的。遺憾與悔恨雖然會吸引咒力,不過,單純的死者是無法操縱這些咒力的。」
貓屋敷搖搖頭,把話繼續說下去。
「過去曾有魔法師待在這里,是正式持有占老的力量〔真正』的魔法師。」
「就像貓屋敷先生和穗波這樣的嗎?」
「應該是吧?那個魔法師的咒力還殘留在這間醫院中,不,魔法還在持續運作著。所以,如果不找到魔法的『核心』,汙染就不會結束。什麼墳塚云云的事情,只不過代表這里是方便魔法師利用的土地而已。我們就是因為不知道那個魔法的真面目是什麼,才得像這樣尋找魔法的真面目。
范圍已經鎖定在這棟第三病房大樓內的魔法,到底在哪個地方?要怎麼尋找才好呢?
這就是重點所在。做出結論之後,貓屋敷的知識講座也告一段落。貓咪們喵喵叫著,用粉紅色的鼻頭惡作劇地頂著青年。
這時。
站在窗邊的穗波重新戴好尖帽,開口說道:
「樹,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啊嗯。」
「你對那女孩黑羽真奈美是怎麼想的?」
他的想法一定全都寫在臉上了吧?
樹的肩膀一震,好不容易才用打結的舌頭說:
「咦!?什、什、什麼」
「以樹的眼睛,應該不會看不出來吧?」
穗波提醒他之後,有點不高興地繼續說道:
「因為那女孩是幽靈呀。」
樹心想:為何事到如今還提這個?
這點他當然知道。
樹已經聽說,雖然他住的病房是四人病房,不過房間里只有三個病人住:這是因為頻繁發生的怪異現象使得患者減少的關系。割盲腸的老爺爺還有得糖尿病的大嬸,都說只有兩個人住還真寂寞,非常高興地歡迎樹的到來。
而那女孩就坐在應該是空床的那張病床上,眺望著窗外。
他趁著老爺爺與大嬸轉向一旁時向她打招呼,女孩那時真是嚇了一跳。她用只有樹聽得見的「聲音」大喊著「咦咦咦咦咦咦!」從床鋪上摔了下來。
她有好一會兒都不敢相信,不過在半天之後,女孩總算接受樹是能看到自己的人,這次又「嗚哇哇哇~」地開始哭泣。
看她哭得那麼淒慘,樹為了在不讓其他患者起疑的情況下安慰她,結果花了一整天。
她很寂寞吧!
就算是樹也明白,那種沒有任何人理會自己的寂寞感。
所以,少年自豪地如此回答:
「那無所謂。就算她是幽靈好了,可是除此之外,不都和普通人沒什麼不同嗎?」
穗波眨著眼睛。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當、當然是啦。」
到底哪里當然了?
看著那個立刻開始提心吊膽的少年,穗波不禁垂下肩膀。
對魔法師而言,遇到靈體的確是家常便飯。在墓地或醫院等地,遇到某種程度的靈體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話雖如此,但是將幽靈當成日常生活的感覺來往則是另一回事。大概不會有任何魔法師會說出,幽靈與普通人沒什麼不同這種蠢話吧?
更何況是明明打從心底感到害怕,卻說幽靈無所謂的魔法師。
(樹真是的)
穗波在心中低語。
這個少年真的一點都沒變。雖然樹大概已經忘了不過打從一開始在『鬼屋』里救了自己時起,他就一點都沒改變。
穗波明明非常開心,但卻刻意地把頭轉開。
「你明明都不記得我的事了。」
她輕聲地說。
「什麼?」
「沒什麼比起這個,我交給那女孩的名片剛剛失去了反應。」
「名片失去反應?」
樹皺起眉頭。
『阿斯特拉爾』的名片本身就是一種咒物。紙張由神道課的葛城美貫加以淨化過,內側印有咒物課課長海瑟刻劃的猶太密教喀巴拉十字。
持有者需要魔法師時,名片本身就能進行咒力的聯絡『阿斯特拉爾』的名片就是這樣的東西。
而名片的反應會中斷,表示
「貓屋敷先生,你知不知道這問醫院的七大不可思議?」
「嗯,因為社長住進這里,所以我大致都調查過了。」
「那這一個呢?就是只有一個人在休息室里聞到類似人肉燒焦的臭味,第二天就會從醫院里消失的那個。」
「哎呀。」
這和我知道的七大不可思議不一樣呢,貓屋敷悠哉地訂正道。
「不一樣?」
「我所知道的版本是這樣的:如果一個團體里有一個人聞到類似人肉燒焦的臭味那個團體所有的人在第二天都會消失。」
「!」
當貓屋敷把話說完的同時,第三病房大樓的走廊突然化為不同的事物。
走廊化為脈動的鮮紅肉塊。
『食物、食物。』
「什!」
不讓三人有吃驚的時間,肉塊構成的通道一口氣收縮聚攏。
啪嚓噗嚓
骨骼、肉塊、鮮血和皮膚混雜粉碎,發出討厭的聲響。
不久,在經過充份咀嚼後,通道如血管般蠕動著,而內容物朝著屋頂上移動而去。
6
那是好幾年前、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他瀕臨死亡。
他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嘴邊無法控制地淌著口水,就連呼吸都全得依賴儀器運作。
機械。
啊啊,機械。
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依賴這種野蠻裝置的日子到來。
他不想承認。
對他來說,這世界的森羅萬象本該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如果要在空中飛翔,不必搭乘那種難看的鐵鳥;要潛入海中,也只需要三片人魚鱗片就夠了。
他是魔法高手。
盡管他學習的魔法流派幾乎已經斷絕,只剩下他一個人,不過他是連本派魔法的精義都已精通的稀有魔法師.
像這樣的人,生命應該在這種地方結束嗎?
應該在沒有任何人知道、沒有任何人看護、沒有任何人繼承自己技術的情況下消失嗎?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沒有視力、也沒有聽覺,他在只有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持續呐喊著否定的回答。所以,他用了魔法。
他對這棟第三病房大樓,施加了在精神正常的狀況下,絕對不會使用的魔法。
活祭品只有一樣。
只要用上自己就已足夠了。
清澈的月色映照著第三病房大樓。
距離滿月還差一、兩天,幾乎是一輪滿圓的月亮掛在空中。
聳立在郊外的別致建築浸潤在月光下的景象,美得幾乎可以入畫。
在那建築物的屋頂上,卻有個汙穢的陰影在蠢動著。
那陰影是團肉塊。
直徑看來有三公尺的巨大肉塊。
那肉塊一邊噗滋噗滋地四散著汙穢的黏稠液體,一邊在屋頂的水泥地上爬行。
在它的對面,有一座焚化爐。
過去,這里曾用來焚化遺體在法律修改後,這座焚化爐已經被棄置了很長一段時間。
廢棄的焚化爐里燃起火焰。
爐內的火焰發出轟轟聲,熊熊燃燒著。
肉塊仿佛受到熾烈的火焰吸引,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樣爬行過去
緊接著
肉塊從內側爆開來。
「喵~」、「喵喵~」、「咪嗚~!」、「喵嗚嗚~!」
四種貓叫聲劃過夜空,准確地自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將肉塊斬斷。
「嗚啊啊啊啊睡、睡衣上都是黏液」
臉色發青的伊庭樹率先拄著拐杖走出來。
「忍耐一下,社長。如果不是這些孩子守護了我們,有事的可就不只是衣服了。」
接著,身上連一點汙漬都沒有的貓屋敷與穗波高瀨安布勒跟著現身。
「辛苦你們了,玄武、青龍、朱雀、白虎。」
讓四只貓咪窩回外褂內側後,貓屋敷注視著焚化爐。
樹也效法著他的動作。
霎時,樹的身體一晃差點昏厥過去不過經貓屋敷輕敲一下後,他又回過神來。
「那、那個是什麼」
樹奸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這些話來。
他一開始就看過焚化爐了。
然而,現在卻不同。
噗通。
噗通、噗通。
不祥的心跳聲侵蝕樹的耳朵。
焚化爐本身,就是個正在跳動的巨大心髒。
「那東西的腳邊」
穗波在樹的身旁輕聲低語。
雖然用「腳邊」這種說法有點奇怪,不過在形成心髒狀的焚化爐旁,的確掉落了一樣白色的東西。
那是一張小小的白色長方形紙片。
「是我交給那女孩的我的名片。」
「!」
樹的血液逆流。
他感受到那顆巨大的心髒似乎正在冷笑。
『食物。』
轟轟!
好幾道火焰從心髒中延伸出來,襲擊樹一行人。
「在我之上乃只之女神!亦即藉月光與槲寄生之守護,擊退東方的災厄!」
穗波立即回過神,從斗篷內側拋出槲寄生樹枝。
槲寄生立即變粗變大,擋住了襲來的火舌。
這是古代賢者的巫術,穗波高瀨安布勒擅長的古老居爾特魔法。
配合穗波施法的時機,貓屋敖把樹的身體拖到火焰的射程之外。
「振作點,社長?」
樹陷人失神之中,貓屋敷搖搖他的肩膀。
樹茫然地開門:
「為什麼為什麼黑羽小姐會被吃掉?而且真奈美小姐是幽靈吧?怪物吃了她又有什麼用」
「正好相反。因為她是幽靈,所以才會被吃掉,那是食魂者。」
「食魂者?」
「那是追求不死的瘋狂魔法師所創造出的極惡法術:把靈魂轉移到別的物體上,好殘存下去的技術。不過這是個充滿缺陷的魔法。」
這魔法正可說是充滿了缺陷。
就算是魔法,也存在著無法顛覆的法則,不死便是其中之一。結果,遭到移植的靈魂完全失去本是人類時的理性與常識,變成只為了維持存在而吞食其他靈魂的餓鬼。
食魂者。
正因為失去靈魂,才要吞食靈魂的魔性怪物。
「那個魔法師,大概是以自己在那座焚化爐內焚化的肉體做為活祭品吧?既然是在醫院,就不會缺少瀕死的人。他從垂死的病人身上一點一點地掠奪靈魂,補足不完全的魔法。在魔法即將完成的現在,他挑選了比較便於操縱的咒力所以襲擊了擁有較強咒力的我們,還有身為幽靈的黑羽小姐。」
「〕
樹陷入沉默。
貓屋敷認定樹是因為恐懼而茫然失神,他站起身來。
(本來是打算讓社長做一下現場實習的不過,情況比想像中還嚴重了點。)
貓屋敷將咒力凝聚在四只貓自己的式神身上。
盡管充滿缺陷,但是要打倒不死的怪物還是很棘手。不是找出作為觸媒的「核心」加以消滅,要不就只能先封印,之後再以某些儀式將咒力打散。
在一瞬間的考慮之後,貓屋敷馬上選擇了後者。如果是過去的(阿斯特拉爾)那就另當別論,但只有自己和穗波兩個人的話,封印就是極限了吧?
「疾!」
從外褂的衣袖內拋出數張符咒後,貓屋敷奔向心髒食魂者。
「」
樹依然茫然地注視著水晶名片。
過於害怕的他,無法直視那個怪物。
黑羽明明被殺害了不,應該說是被消滅了,他卻害怕得連直視凶手都辦不到。
「」
樹想逃得不得了。
他想拋開一切,就此消失。
他的身體仿佛被塞入鐵模之中,背脊幾近戰栗般地發寒。
「」
在這段時間里,另外兩個人也在戰斗。
雙方實力幾乎不相上下但隨著戰況的進展,他們漸漸取得了優勢。那兩個人絕對不會輸吧?他們應該能替黑羽報仇的。
報仇。
「」
這樣好嗎?
『樹是不是馬上就要出院了?』
這樣好嗎?
『等到樹幫忙制作的書出版了,一定要拿給我看哦。』
這樣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
樹比任何人還要更加強烈地告訴自己。
他用力舉起拐杖,對准左腳的石膏全力揮下去。
第一擊讓石膏龜裂,第二擊讓龜裂擴大,而第三擊粉碎了石膏,
他赤著雙腳站起身來。
(振作點!伊庭樹!)
樹咬緊喀喀作響的牙關,叱喝發抖的膝蓋,直視著食魂者。
(回想起她黑羽小姐!)
樹的眼中清楚地捕捉到那異常的平常看到必定會昏倒的怪物身影。
被封在眼罩底下的右眼在發燙。
宛如燃燒般的炙熱。
他無法忍受地扯下眼罩。
出現在眼罩之下的,並非與左眼相同的黑色眼眸。
而是如火焰般赤紅而駭人,人類的色素中絕不可能存在的紅玉之瞳。
「樹!?」
穗波一邊用數種魔法擋住心髒食魂者吐出的火焰,一邊回過頭。
老實說,她現在並沒有這麼做的余力。
食魂者吐出的火焰蘊含強大的咒力,光是要擋下一道都非常吃力。
然而
穗波卻像被吸引般地回過頭。
「『妖精眼』。」
貓屋敷呻吟。
那是樹唯一能掌握的魔法。不只是字面提到的妖精,那甚至是能看透一切魔性實態的神秘之瞳。
同時,貓屋敷也很清楚。
這名少年之所以會膽小到幾近異常的地步,原因就出在那只眼眸。
看得太過頭了。
那只眼睛不像穗波或貓屋敷這樣,只能看見魔物。那只眼睛能夠看穿魔物的「一切」;它能將魔物的愉悅、魔物的快樂、魔物的暴怒,以及魔物的悲哀全都看透。
那眼眸能夠超越人類感情的范疇,理解魔物的瘋狂。
伊庭樹第一次碰到魔物,是在五歲的時候。過度的恐懼讓樹失去了將近一年的記憶,但能夠就此收場已經可說是奇跡了。這同時也顯現出少年原有的強韌精神力,
沒錯,『協會』之所以會下令要這名少年擔任社長,絕不是因為什麼血緣的關系。
而是因為那只眼睛。
因為他們畏懼那只能看穿一切魔法、一切魔性、一切神秘、一切神聖的眼眸。
「」
少年緩緩地邁開步伐。
也許是因為才剛砸壞石膏的關系,他的腳步一開始很生硬,但不久後便開始赤著腳在屋頂的水泥地上堂堂闊步。
「穗波、貓屋敷。」
他呼喚兩人的名字。
與平常同樣的聲音、同樣的高低起伏但是,此刻的樹卻帶有某種顯著的不同。
〔這是社長命令,你們退下。」
貓屋敷與穗波如條件反射般,乖乖照著樹的話做,腦中甚至沒出現問他要做什麼的念頭。
食魂者發出咆哮。
『食物、食物食物。』
轟轟轟轟!
吐出了幾道火舌。
樹輕松地閃開所有的火焰他踏著乘風般的輕快腳步,火焰彈從空中劃過。
「」
樹已看穿咒力的流向。
他看穿了在食魂者身上流動的一切咒力動態。如果一開始就明白其軌跡,要閃避火舌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是,樹打算看到的可不只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我要看見。)
他在心中默念。
我要看見、我要注視、我要觀察。
看到深處的深處、看到底層的底層、看到里面的里面。毫無保留,毫無遺漏,我要注視到讓你們體無完膚的程度。
把恐懼感什麼的都破壞、擊潰、粉碎!
把這沒用的人格重新改寫吧!
「樹!」
穗波不禁喊出聲。
樹的右眼正在流血。這是理所當然的,妖精眼本來就是超越人體機能的力量,如果過度濫用,別說失明,還會在神經與腦部留下致命的傷害。不,視情況而定,不只是腦就連「靈魂」也一樣。
縱使如此,樹也沒有停止的打算。
(應該有的)
『食物食物食物!』
樹一邊閃避食魂者執拗的火焰攻擊,一邊逼近他到觸手可及的距離。
他在近距離下,直視咒力的深處。
(應該還在的)
過去,在左腳骨折負傷那時,他也曾做過同樣的事。所需的精密度雖然不能比較,不過說到底,這也只是當時做法的應用而已。
看啊!
看著那不合常理的東西、沒有形體的東西、失去形體的東西。
注視著,認識著,賦子無形之物形體的東西。
從渾沌之中建立秩序。
「就在那里!」
他伸出手臂。
他的手臂有一大半都噗滋噗滋地刺入食魂者巨大的心髒中。
接著,樹抓住了那個東西,而要再順便抓住另一樣東西可就簡單多了。
「還給我!」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伴隨著擁有實體之物不可能發出的「聲響」,樹將那東西從食魂者當中拖了出來。
樹整個人撲了出去,接住她。
她黑羽真奈美的靈體!
樹將另一樣和食魂者相較之下,小上許多的東西乾燥的人類心髒拋向空中。
「那就是〔核心〕!」
『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
比起食魂者淒厲的思念更快一步,貓屋敷的靈符與穗波的槲寄生貫穿了乾燥的心髒。
僅僅發出一次痙攣後,食魂者自己燃燒了起來。
燃燒的火焰也在幾秒後消失了。
最後剩下的,只有毫不起眼的廢棄焚化爐。
黑羽在夢境中注視著。
樹全心全意地毆打著覆蓋自己的外殼。
大概因為這是在作夢吧?那樣膽小的樹,竟然威武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應該戴著眼罩的右眼如火焰般通紅,表情也像冰一樣凜然。如果是這樣的樹,一定會被各方爭搶吧?
(可是我比較喜歡那個沒用的樹)
黑羽心想。
為了自己而笑的樹。
為了自己而哭泣的樹。
沮喪的樹。
吃驚的樹
「黑羽小姐」
這一個星期實在好幸福。一定是因為太幸福了,所以結局才會這麼突兀吧?即使如此,不
過既然能作場這樣的夢,這就夠了。
「里羽小姐!」
她聽見了呼喚聲,這明明是夢呀!
「黑羽小姐!醒醒啊!」
「咦樹」
就在落入黑暗之前,那個聲音與手臂將她拖了出來。
於是,她這才察覺這不是夢。
「樹!這是」
她人在屋頂上。黑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自己剛才應該被那個像內髒似的通道給吞噬了才對。為什麼現在會在樹的懷中呢?
「哈哈太好了」
少年的身軀就此傾斜,朝水泥地倒下。
「樹!」
黑羽悲痛的聲音在屋頂上回響,她拚命地環顧四周。
她看到一名似曾相識的少女,與一名首次見到的青年。
「穗波小姐!」
明知對方不可能聽得到,黑羽卻揚聲呐喊。
「穗波小姐!樹他!」
她希望對方聽得見。現在聽不到的話,這呐喊就沒有意義了。
然而
不該得到的回答卻傳來了。
「我聽到了。在病房里的時候我也聽得見,對吧?」
穗波呢喃道。
「咦?」
「樹也沒事,他只是太疲勞睡著而已馬上就會醒過來的。」
就像在說服自己一樣,穗波以痛苦的表情這麼說著。
7
在那之後又經過十天,樹延長了二天的住院生活終於邁向尾聲。
「明明是個年輕人卻好得這麼慢!出院之後要好好!的訓練啊!」
這是先出院後,回來探望大家的盲腸爺爺所說的話。
「哎呀,要出院了嗎,真寂寞呀。」
這句話則是糖尿病大嬸的台詞。
樹有禮地向他們低頭致謝。不管怎麼說,樹的住院生活並不無聊,都是托他們的福。
除此之外,還有五、六個同學前來恭喜他出院雖然在醫院里這麼做是違反禮儀的
病房內有點像祭典般嘈雜熱鬧起來。
這時候,另一名探病的訪客來了。
「啊,穗波。」
〔〕
大家都陷入沉默。
就算是不同班的人,在樹的學年中,這名少女的名字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混血兒少女就是如此具有存在感。
雖然沒有被她討厭,不過今天的穗波卻散發出特別緊繃的氣氛。
「啊,我到外面去等。」
「我也是、我也是。」
同學們連忙走出病房,不知為何,就連老爺爺和大嬸都一起出去了。
探病的訪客只剩下一個人之後,穗波有點僵硬地遞出手上的禮物。
〔這是公司的大家送你的出院賀禮。」
那是鳳月堂的蜂蜜蛋糕,包裝上放著一只折得很丑的小小紙鶴,嘴巴和翅膀都皺巴巴的。
一個念頭不知怎地閃過,讓樹的心跳聲變大了。
「這只紙鶴,難不成是穗波折的?」
「」
沒有回答的穗波垂下頭,她的臉就這樣迅速紅到耳根。
雖然要再追問也行,不過樹終究沒有繼續問下去。
微妙的緊張感開始在兩人之間飄蕩,像灌飽空氣的汽球般膨脹起來
在氣氛緊張到破裂之前,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恭喜你要出院了,樹。」
黑羽真奈美不知何時已坐在隔壁的病床上。
「嗚哇啊!」
「啊,嚇到你了?」
「不,沒關系,沒事沒事。」
他的雙手怪異地交互揮舞。
黑羽輕輕歪著頭,在點點頭之後開口:
「有好多事都很謝謝你。如果樹能偶爾來探望我,我會很高興的。」
她已經從樹那邊聽說了那個事件的內情,以及(阿斯特拉爾)的真相。盡管黑羽覺得進一步做這種要求實在太厚臉皮了,卻無法不說出口。
只要偶爾就可以了,黑羽希望樹能來看她。
對於一直孤獨一人的她來說,這是個非常微小,卻也非常重大的願望。
接著,樹說出了意外的話來:
「那個,黑羽小姐,你要不要到我們公司來?」
「咦?」
「當然,如果黑羽小姐願意的話。我們公司雖然有魔法師卻沒有幽靈,我想我們一定能夠互相幫助的。穗波也不介意吧?」
「就客觀的角度來看,是不能說她幫不上任何忙。」
他們眼看著黑羽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接著湧上無法形容的喜悅。
光是看到那個表情,樹就已經知道她的答案。
「那就這麼決定了!歡迎你加入(阿斯特拉爾)我帶你去公司介紹一下,跟我來吧,黑羽小姐嗚呃!」
當樹正要拉起黑羽的手時因為她是幽靈,所以只能作作樣子突然口吐白沫,往後一倒,昏了過去。
這是因為有大量的恐怖片海報砸在他臉上的緣故。
「穗、穗波小姐!?」
「公司就由我來介紹,樹就待在這里睡覺吧!」
穗波近乎恐怖的溫柔口氣,讓人沒有反駁的余地。
看來,她並不接受拒絕的回答。
「是、是的。」
黑羽好幾次回頭看著樹,穗波則以極為不悅的表情離開病房。
順帶一提,因為樹在最後倒下時又受了傷,出院日期又往後延了三天。
(阿斯特拉爾)業務日志1
我是穗波高瀨安布勒。
這次,(阿斯特拉爾)終於采用了業務日志的制度。
在經手許多特殊工作的(阿斯特拉爾)業務上,社員們有必要經常確認彼此的業務。各自被派遣去進行委托的人,請決定一人當代表,在這本業務斗志寫下紀錄。
啊,我先在此叮嚀:
美貫,希望你不要因為覺得很麻煩就翻著看過去。里面並沒有使用比古文書史難的語言。
還有,為了不讓你說出:穗波姊姊的遣詞用字跟平常不一樣,我不想看。所以規定不能用方言撰寫業務日志。
貓屋敷先生,請別一個不小心把頁數都用在贊美貓的篇幅上。
社長,不可以說「我想不到要寫什麼.」請好好參與委托,以便能夠在日志上留下紀錄。
一開始就這樣寫,會不會太嚴肅了?
恩最後是黑羽小姐,謝謝你加入『阿斯特扯爾』.我認為這間公司,比起其他的地方更能活用你的特性。
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對不起。
我想了又想,發現自己不管怎麼寫都顯得很嚴肅。
不過,這間公司很歡迎你,這是事實。
這間公司的成員,每個人都能與你交談,我、貓屋敷先生、美貫,當然還有樹,都會與你一起工作。
所以請不用著急,慢慢地喜歡上『阿斯特拉爾』吧!
能夠和你一起共事,我覺得很高興。
穗波高瀨安布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