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吸血鬼與魔法師 第三章 魔法師的競標Ⅱ

“伊庭,你最近很憔悴啊?”

中午休息的時候,自稱好友的山田發表了自己的感想。

風很暖和。

不斷地招惹著人的睡意的,春天的風,

樹基本上是在學校食堂里吃飯的,不過像這種好天氣里。偶爾也會在屋頂吃吃三明治。至于飲料則是三角水果牛奶,而且一定會一邊眺望著運動場的方向,一邊住嘴里塞食物。

這一天,也是如此這般地讓自己噎得直翻白眼。

“啊,哈哈……有,有嗎?”

“有哦。你的眼袋像大熊貓倒算不上稀奇,但是瘦得顴骨突出,臉色慘白可是不常見哦。”

山田冷靜地一針見血地指出。

雖然臉長得像圍棋盤,但這位從小玩到現在的好朋友是不會錯過這些地方。:被稱作物理部的希望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他已經率領著諸多後輩,在附近的游戲機店的格斗游戲比賽里掀起了巨大的風波……雖然樹依然沒搞懂這和物理有什麼關系。

“呃,那個,最近有點忙——”

“與其說是忙,不如說是在接受教育吧。”

穗波歎了口氣。

少女靠在樓頂的欄杆上,和樹一樣嚼著三明冶。

“接受教育……是穗波同學的?”

“這次不是我。”

穗波扭過頭。

少女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不滿。

這里要說明一下,山田並不知道‘阿斯特拉爾’的事情,只是知道穗波和樹似乎是在一個地方打工。

“是嗎。我倒是覺得有一半是因為穗波呢。”

坐在樹身邊的安緹莉西亞插了進來。

“我,我只是和以前一樣給樹上課而已!樹會突然變得這麼憔悴,肯定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奧爾德吧!”

“你說是和以前一樣,但是你的‘以前’積累下來也很夠嗆吧。而且作為前輩,怎麼能把責任全部推給後輩呢。”

“要是這麼說的話,安緹不也是他的前輩嗎。多少也要管管他吧。總是袖手旁觀的話和放縱有什麼區別嘛。”

“什麼……!我,我只不過是‘阿斯特拉爾’的股東而已,沒有任何理由去干涉公司內部的事情。你居然說這是放縱——”

“你,你們兩個,呃……還是不要鬧得太厲害為好……”

夾在兩人中間的樹徒勞地揮著手。

新生的視線已經向這邊集中過來了。

這也並不奇怪。在日本的國立高中里,白人和混血的兩位少女針鋒相對的景象可謂罕見。樹班上的同學已經習慣。但在新生們眼里,可算得上是一番奇異的景象了吧。”

“那……那個,我,我在去買點飲料來。”

見勢不妙的山田火線脫離。光看這一點,自稱好友就很值得懷疑。

“哼,老是在乎周圍的人的看法的話,干脆就不要說話好了。”

話雖這麼說。穗波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臉上透出了些許紅色。

從那一天——奧爾德賓·格爾沃茨加入‘阿斯特拉爾’之後,已經過了兩周了。

總體來說,這兩周比想象的要順利。

(不過有點……不對,不是有點……是很不對啊……)

樹在心里訂正。

硬要說的話。

反倒是過于順利了這一點,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已經看過資料了。‘阿斯特拉爾’的運營成本里,有太多的欠缺之處。”

這句話是緊接在入社的寒暄之後的。

“是,是嗎?”

“你還不明白嗎,無能之輩。”

奧爾德賓冷冷地用德語說道。

“我們在‘協會’的評價等級很低,補助也很少,因此競不到標——這一點還算說得過去。但是,魔法物品的鋪張浪費,報酬計算的不合理之處,還有接受了數件無報酬的工作之後,居然還把蠟筆和貓糧一類的東西都算到公司的財政支出里,這要怎麼解釋?”

男孩拍打著堆在桌上的資料,逼了過來。

奧爾德賓的體格比樹還要小巧,但是散發出的壓力卻絕對與他的體格不相稱,而且不合身的厚重的大衣似乎更加重了這種壓力。

“但是,畫畫會用掉很多的蠟筆叼……”

“那,那個。美貫的玩具和貓糧,是從我的稿費里以雜費的形式支出的……’

美貫和貓屋敷相繼提出了抗議。

但是。

“稿費占魔法結社全體收入的八成,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

立刻被對方斬釘截鐵以毫無反駁余地的理論回擊了回來。

而且是那種一刀兩斷的,干脆利落的回擊。

“哦,啊。啊……”

對方的理論過于正確,貓屋敷只能像金魚一樣無聲地張張嘴巴,美貫也是兩眼淚花,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旁邊的桌子後面,穗波抬起了頭。

“不要要求那麼嚴格嘛。公司運營的時候也是需要一定的彈性的。特別是像‘阿斯特拉爾’這種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的地方,搞得太細的話人心容易散。”

“啊啊。穗波前輩,我正好要說到您,請您不要再挪用購買魔女魔法所需的植物的經費來購買自己養的花了。今後的各項經費的備注欄里都要寫明經費的用途。”

“——!”

第三個犧牲者。

像是看到了美杜沙的雙眼般(注:希臘神話,本來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最後被智慧女神施展法術變成批怪,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的雙眼,就會立刻變成大石頭。),瞬間被石化了的穗波。

雖然“阿斯特拉爾”是一家只有不到十個人的小公司,但這種情況下,我們是不是應該稱贊以下僅僅化了幾個小時時間檢查賬簿就發現了所有矛盾和欠缺之處的奧爾德賓呢。

唯一沒有受到牽連的只有沒有任何私人財產的黑羽了,其他幾乎所有的“阿斯特拉爾”的成員都已經倒地不起。奧爾德賓無視房間里尸橫遍野的慘狀,轉身對樹說道。

“總而言之,你搞清楚現在的情況了嗎?”

“啊……啊,恩。”

樹點點頭,向周圍看去。

身後,本應平安無事的黑羽都在發抖。

在某種意義上,現在站在眾人面前的也許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強敵。從內部打破散漫經營的管理方式對于“阿斯特拉爾”而言是一種未知的沖擊。正因為漏洞百出,所以無論從哪一點突破都是致命的。

“那……那個,我幫您泡杯花草茶好麼……?”

“茶和咖啡我都不喜歡。”

戰戰兢兢的黑羽在這一句話之下栽到了地面。

全軍覆沒。

在制造出了幽靈的尸體這一舉世罕見的傑作之後,辦公室里只剩下奧爾德賓和樹兩個人在面面相覷。

“那麼,就從改善方案開始說起吧。”

奧爾德賓眯起了一只眼睛。

“從結論來說,就是要大幅增加魔法結社應有的業務——特別是競標的收入。目標是現在的三倍。還好,我們這里人才資源並不差,只要能夠取得適當的競標,這個目標並非無法完成。”

“競標?”

所謂競標,是指“協會”向下屬的魔法會社公開招標的一系列的工作。

其中有不少工作的報酬很可觀,而且一些等級很高的工作的成敗還會影響到結社在“協會”里的權威。

“但是……‘阿斯特拉爾’很少收到競標的通知……”

“這一點大家一起想辦法,東方不是有句俗話,叫車到山前必有路麼。”

奧爾德賓的雙瞳閃爍著祖母綠的光澤。

“做好心理准備吧,社長。我會好好享受你的慘叫的。”

男孩的嘴角微微翹起,留下了一句宛如決斗宣言般的話語。

“……在那之後才過了兩周啊。”

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奧爾德賓的工作態度實屬驚人。

雖然規模都不算大,但兩周里奧爾德賓已經拉到了六件競標工作。幾乎是按照兩天一件的頻率從“協會”那里接著競標的工作。更讓樹吃驚的是,附近居然有如此多需要競標的王作:

當然,算上准備工作和之後的掃尾,一次的競標工作是不可能在一天里完成的。因此事實上,“阿斯特拉爾”現在是在二十四小時滿負荷地運作著。

“——布留部市本來就是靈脈很豐富的地方。低度咒波汙染的淨化啦,結界的加固啦等等細小的工作要多少有多少。我不回‘蓋提亞’的日本支部而留在這里,可不是因為個人原因,”

似乎是猜到了樹在想什麼,安緹莉西亞說道。

“這些競標工作,之前全都被‘蓋提亞’接走了吧。”

“哎呀,真是對不起呢。在‘協會’的受信賴等級的不同,可不是‘蓋提亞’的錯呢。”

“哼……算了,不和你計較這個。”

穗波似乎也不如往日般伶牙俐嘴了。

不過,穗波其實還算是比較幸運的。最為悲慘的是黑羽和貓屋敷,不能像美貫和樹一樣以上學為借口逃開,只能一整天都跟著奧爾德賓的工作強度。特別是貓屋敷還要加上趕稿的工作,實在是地獄般的日子。

“這個也可以算是個機會吧?樹不是也正好在積累如何做社長的經驗嗎,如果結社能夠一直存在下去的話,像這種情況肯定還會碰到很多次的。”

“啊哈哈哈……是,是嗎。”

樹虛弱地笑著。

“但是……”

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夢。

被奧爾德賓襲擊之後,被穗波救出之前的那個夢。

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地方都被符文說填滿的記憶。自身的存在都已淪為了符文的附屬物的記憶。

還有,那個。

夢的後半部分里樹所看到的。

——黑夜里的森林。

漫溢的血海。

吮吸著大量的血,吮吸著生命的精髓的那個影子。

只能在成堆的尸體中看著這一切的自己。

那個是……

(……到底是什麼呢?)

樹茫然地思考著。

一陣溫暖的春風吹過,輕輕撫摸著自己的眼罩。似乎只有眼罩後面的右眼,才知道答案。

就在此時。

RRRRRRR……

穗波的手機響起了和樹的一樣的無機質的鈴聲。

“喂,你好。”

數秒之後,把手機放在耳邊的穗波凍僵在原地。

“哎……?”

“穗波?”

樹疑惑地問道。少女慢慢地轉過身子,如雪花石一般潔白潤滑的皮膚變得更白,幾乎讓人錯覺是透明的。

“剛才……奧爾德說……接下了一個新的競標……”

“哎?又,又來了?”

穗波機械性地點了點頭。

“然後……”

“他說‘協會’的文件需要社長的確認,因此讓你馬上過去。”

工作優先學業第二,這也是奧爾德賓一開始就確認的方針。

既然對方已經聲明,穗波和樹也就無法拒絕。這個少年魔法師年齡和美貫差不多大,但手法卻比貓屋敷還要高明。

“他說如果三十分鍾之內不到的話,這個工作就要被取消了,昕以馬上過來——”

“不不不不不,不好,快來不及了!”

樹把剩下的三明治一口塞進嘴里,跑了出去。

“恩?怎麼?”

拿著飲料的山田正好迎面走來。

“不,不好意思!我,我先回去了——!”

“喂,下節課是考試啊?!”

“你幫我和老師說一聲!”

回過頭來說話的樹在樓梯上絆了一跤,但立馬又爬起來跑遠了。

山田歎了口氣,抓了抓四方形的腦袋。

“真是亂七八糟啊……”

“樹一定能很快適應,然後做得很好的。”

只有安緹莉西亞一個人還在優雅地喝著三角盒咖啡牛奶。

一開始,少女連如何打開三角盒都不知道,但一年的時間已經讓這個大小姐充分適應了學校的生活。不過,由于學校的三明治無論如何也吃不慣,所以現在還是讓女傭達芙奈帶著午餐籃過來。

“哎?為什麼?”

“因為我是如此希望的啊。”

少女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那是讓連身為旁觀者的山田都不由得臉紅起來的,充滿了自豪和信賴的笑容。

樹向著熟悉的商務樓趕去;

“協會”除了之前提到過的飛艇支部之外,在各地還設有其他辦理手續用的事務所。

這幢表面上看起來是八神集團的下家企業的大樓,也是那些事務所中的一家。雖說這里不是像支部一樣建在靈地上,但一般性的競標和手續都可以辦理。

樹踏人大樓的瞬間。

事務所的深處傳來了一股凌厲的殺氣。

“哎……?”

“您終于來了麼,‘阿斯特拉爾’的年輕的社長先生。”

這個柔和的——但帶著明顯的敵意的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僧侶。衣服外面披著一件有些年代的袈裟,袈裟下的人正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略帶一些皺紋的臉,看起來大約是四十歲上下,總體來說給人的感覺是嚴厲超過溫和。

然後。

“沒想到,您不僅半途插手我們的‘工作’,而且還遲到。似乎比我聽說的還要大膽呢。”

語氣依然彬彬有禮,但絲絲怒意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僧侶的身上散發著如此強烈的怒意,就算在他面前的不是樹,恐怕也會不由自主地嚇癱在地上。

“那,那個,半途插手……?”

“不要嚇成這個樣子,Dummkopf。”

然後,從完全相反的方向傳來了德語的罵聲。

坐在僧侶對面的,是依然穿著大衣的奧爾德賓。

“奧爾德。”

“……真慢啊。”

“不,不好意思,我已經盡量快了,但換衣服什麼的花了不少時間。”

“哼。”

男孩瞥了一眼樹的衣服,咂了咂嘴。

樹特地把校服換成了西裝,但似乎仍然不能讓奧爾德賓滿意。

“算了,反正社長要做的也不過是確認合同並簽字罷了。”

“簽字。”

樹一邊緊了緊領帶,一邊問道。當然,少年一直沒有再往僧侶那個方向看一眼。

然後,答案出現在樹剛才進來的那個門里。

“——呃,我已經幫您准備好了。”

們里走進了一個十分平常的身影。

“……影崎先生。”

對于身邊這個極度平凡的人影,樹卻不由得害怕起來。

“協會”的影崎。

在各種意義上.都是讓樹頭疼的對手。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阿斯特拉爾’的挑戰競標了呢。身為擔當的我自然也必須要出面——啊,對了,貴公司最近似乎生意很興隆呢,恭喜恭喜。”

影崎緩緩地鞠了一躬。

“非,非常感謝……那個,您說要挑戰競標?”

“哎呀,真奇怪啊。特意提出要競標這一位——‘金翅院’獨占的‘工作’的,不是‘阿斯特拉爾’嗎?”

“哎?特意提出——”

“沒錯。‘阿斯特拉爾’希望競標這次的魔力淨化工作。”

奧爾德賓打斷了正要提問的樹,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樹驚訝地回過頭。

“等一下,奧爾德。那就是說,我們搶了人家的‘工作’——”

“並不是搶。既然是能夠競標的工作,那麼現在被一家結社獨占就是很奇怪的。既然‘阿斯特拉爾’也在布留部市靈脈的范位內,自然就有競標的權利。”

奧爾德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雖說他的話並沒錯,但是被人以如此傲慢的語氣說教,僧侶會發怒也是很自然的吧。樹終于理解了為何事務所里的氣氛會如此的險惡。

簡而言之,奧爾德賓這次的競標,是要插手外部已經有定奪的“工作”。

如果有多個魔法結社競標,那麼先完成者為勝,這是實力的比拼。眼前的僧侶的結社和“阿斯特拉爾”只有一個能得到報酬。

“但是,你看,大家都是魔法師,還是不要打架的好……”

“閉嘴。像你這樣優柔寡斷的話怎麼可能完成目標。不要在我面前展現出那種無聊的島國根性。”

“——當然,我們這里也沒什麼異議。”

僧侶說道。

但是,他的臉上可不是沒有異議的表情。

笑容之下的怒意清晰可見:與其說是僧侶,倒不如說是面對敵人的不動明王。

“因為很久以前,我們和‘阿斯特拉爾’之間的挑戰競標也是很多的……只是,既然現在已經如此呢,以後我們也不會客氣了,請多指教。”

僧侶低了低光禿禿的腦袋。

然後起身,離開了事務所。

“那麼。”

影崎對依然留在事務聽里的樹和奧爾德賓點了點頭。

“既然‘金翅院’似乎也已經同意了,那麼我們就來看—下競標的契約吧。”

“……那也算是同意了嗎?”

“當然是了。不然你在期望什麼?”

對于奧爾德賓的回答,樹只能大歎了一口氣:

所謂來遲了就要被取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自己來到這里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定好,只等自己行使一下身為社長的職責罷了。實在不算一個讓人高興的結論。

“那……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樹無精打采地問道。

“單純的魔力淨化而已。”

“說得更准確一點,應該是調整靈脈。修複出現裂縫忙靈脈——打個比方來說,就和修水管差不多。”

影崎補充說明道。

在靈脈所泄漏處的魔力造成低度的咒波汙染之前將其淨化——這在任何一個系統的魔法結社都是基礎中的基礎。

考慮到咒波汙染帶來的危害,這也可以算成是“協會”的公益事業。

奧爾德賓所接下的競標大多都是這樣的內容,由于危險相對較低,樹也沒有任何的不滿。

但是。

多個結社的挑戰競標就不一樣了。

既然是競爭關系,就必須要考慮到對手的阻礙——甚至是攻擊。魔法結社之間的爭斗,樹雖然只經曆幾次,但無論哪一次都是慘烈倒令人難以忘懷。

“嗚,啊……”

胸中充滿了緊張。

嘴里一陣干渴,幾乎站立不住。

“那麼,可以簽訂契約了嗎?”

影崎拿出了契約。

“啊,好……呃,只要在這里簽名就可以了對吧。”

樹一邊指著文件的末尾,一邊瀏覽著重要事項。

這件事倒是已經爛熟于心。因為過去的一年里,自己的工作基本上就是簽字。

讀到一半,樹的眼光突然停了下來。

“哎……?”

“有什麼問題嗎?”

“啊,不,只是,這個地點……”

樹茫然地說道。

和剛才的緊張全然不同的一種感覺在心中湧起。

——喉嚨深處湧起的莫名的寒意。

——像是發現了自己的身體內潛藏著未知的異物一樣的感覺。

“……”

奧爾德賓的眼睛里,帶上了些許嚴厲的神色。

只是,樹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錯……就是那個……”

樹自言自語地說道。

少年抬手摸了摸右眼——右眼外的黑色眼罩,看起來,樹自己都不完全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那個,黑暗森林。”

*

黃昏時分,十幾個僧侶集中在一個地方。

一間古老的寺院的院子里。

“金翊院”。

這個名字有兩重的含義。

一個是這間寺院本身的名字,另一個含義則不為凡人所知。也就是,在“協會”注冊的魔法集團的名號。他們都是修練過不止一套的法術的驗僧(注:修行有道,祈禱靈驗的僧侶)。

每一個僧侶都紋絲不動地站在夕陽的余暉之中。

這一片寂靜本身就表明了他們絕不是泛泛之輩。精神力越強,驗力才會越高,他們都是在用這種方法提升著整個團體的魔法力。

“——睿海高僧。”

其中一個人抬起頭來。

正緩緩從走廊那頭走來的,正是剛才在“協會”的事務所里和奧爾德賓面對面的僧侶。

瑞海在走廊中間停下腳步.看著驗僧們。

幾秒鍾之後,睿海開口說道。

“阿斯特拉爾’決定向我們進行挑戰競標。”

“……”

驗僧們一片沉默。

但在沉默之中,隱含著緊張的氣氛。那是一種面對即將來臨的魔法集團之間的爭斗的緊張。

但是——

“真是讓人傷心的事啊。”

睿海笑了。

他合起雙掌,微微低下頭。

“不管是誰,都不能在我們的土地上胡來。似乎,‘阿斯特拉爾’的初代首領又煥發第二春了呢。”

睿海的話沖淡了僧侶們的緊張。

取而代之的是,苦笑——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的好戰的情緒。

他們想要證明自己不僅是重視德行的一般僧侶,同時更是注重法力的驗僧。單挑的話也許比不上穗波或是貓屋敷,但作為一個集團,可不是能隨便小看的,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有著這樣的自負。

就事實而言,這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自負。

以宗教為靈魂的魔法集團,可以圍繞著這個靈魂發揮出更大的動力和能力。特別是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更可以把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的發揮出來。

“大家馬上開始准備。讓我們告訴對方,烏合之眾是難成大事的。”睿海的話更加激起了驗僧們的斗志。

——或者說,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沒有注意到。

今夜的空氣里混雜著的,極淡的邪氣。

作為咒波汙染而言太過稀薄——但是卻帶著甜美的血液的香氣——那是一種極為不祥的感覺。

*

與此同時。

“——哎,社長呢?”

看到獨自回到“阿斯特拉爾”的穗波,貓屋敷有些驚訝。

“被奧爾德叫去了之後一直就沒回來。中午休息的時候突然就被叫走了,我只好幫他把講義帶回來。估計又是在和‘協會’簽訂契約的時候耽擱了吧。”

穗波很是不滿地說道。

少女放下書包,把講義放到了社長的桌上。順便也沒有忘記在講義後面加上了一句“下周單獨補考”。雖然多少覺得樹有些可憐,但自己也不能放任他荒廢學業。

“啊啊,我這里剛剛也接到了‘協會’的通知。”

貓屋敷歎了口氣,閉起了一只眼睛。

“是關于那件挑戰競標的事情嗎?”

“沒錯。是‘金翅院’對吧。”

貓屋敷展開折扇,看上去很疲倦地垂下了頭。

“……奧爾德賓啊,熱心工作是好事,但是……”

仿佛為了應合他的話似的。

“我已經不行了……”

“我還能堅持。不過雖然能堅持……最近……文件似乎變得有點太多了……”

身後,美貫和黑羽也發出了慘叫。

其實,最近“阿斯特拉爾”全體都是如此。經過這兩周的全速運轉之後,樹之外的社員會覺得疲勞是理所當然的。

再加上,這次的挑戰競標。

貓屋敷又小小地歎了口氣。

“和‘金翅院’作對是很麻煩的啊。他們原本就是極為擅長修補工作的魔法集團,在‘協會’登記的等級也是堂堂的A級。就是從魔法特性上來看,也找不到什麼對我們有利的地方。”

“他們基本的魔法系統是密教和修驗道的混合對吧?”

“沒錯,如果支蓮還在的話,這件事說不定能處理的更穩妥一點。那個人在這方面說話還是很管用的。”

“阿斯特拉爾”密教課臨時社員·支蓮,現在正在巡游世界。上個月曾經從委內瑞拉那里寄了一封信過來,現在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日本很多的魔法集團在防禦方面都是一流的啊。”

穗波也歎了一口氣。

這也是西洋的魔法結社和東洋——更精確地說,是日本的魔法集團不同。

土地和環境的不同,會導致必要的技術和方法論的不同。從魔法上來說,這就導致了基本思想的不同。

攻擊和防守。

或者說,一邊的魔法是為了征服自然,而另一邊的魔法是為了適應自然。

奧爾德賓的方法論作為西洋的魔法結社而言是很正確的。只要有破綻就要抓住,能者居之的做法在那塊土地上是正確的。

但是在日本則未必如此。

“不過,我們倒也不是沒有應對的方法,只是——”

貓屋敷敲著鬢角,沒有繼續說下去。

察覺到了貓屋敷想要說什麼的穗波開門說道。

“如果演變成有人受傷的情況,社長會不高興?”

“社長肯定不會高興的吧……”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苦笑丁起來。

兩個人都在想象著自己社長的反應。

“社長的話,一定會說‘大家都是魔法師,還是不要打架的好’之類的話吧。”

“不對不對,在那之前,肯定會因為不知道穿什麼衣服然後遲到,結果被奧爾德賓罵一頓的。”

兩人邪惡地交換著自己的想象圖。

畢竟這一年來,他們兩個是一直看著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這一行的少年社長的身影過來的。

“反正,一般的辦法肯定是不行的了。”

穗波想到這里,也放松了下來。

對那樣的社長,想得太多了也沒有任何用處。反正他總是會做出讓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來的,還不如留著力氣去幫他善後。而且,自己也讓安緹莉西亞幫忙了…….

貓屋敷突然抬起頭來。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哎?什麼?”

“穗波,你畢業之後聽到過奧爾德的消息麼?”

“……沒有。我來到日本之後幾乎就沒有和學院聯系過了。”

“我以前所在的流派也基本上都是日本的流派。所以對于西洋的結社的消息就不是那麼靈通。不過,我還是想辦法通過幾條途徑了解了一下。”

貓屋敷手中的扇子在桌上轉了一圈。

作為陰陽師中的特例,他很擅長于建立人際關系和搜集情報。雖然身處相對封閉的日本魔法界,但他的交際圈有多廣連穗波都搞不清楚。

現在貓屋敷正眯著眼睛看著前方。

“奧爾德賓曾經換過好幾個結社。僅僅是今年一年也已經換過三次了。不過,除了‘阿斯特拉爾’之外,都是和‘密密爾’一樣的符文魔法系的結社,所以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

“三次?”

“沒錯。”

貓屋敷緩緩地點了點頭。

“而且,他所屬過結社……在他走後都出現了失蹤者。”

“失,失蹤嗎?”

揚起了一頭半透明的黑發的,是站在一旁的黑羽。

“嗯,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

略微思考了一下之後,穗波轉過身。

“怎麼了?”

“我……我去接一下社長。”

少女盡力擺出了一幅滿不在乎的表情,戴上巫師帽,披上斗篷,向門口走去。

她的背後傳來了一句話。

“擔心了?”

“不,不是這樣的!只不過……社長他,說不定又被卷入了什麼麻煩的事情去了。”

少女的舌頭似乎有些不聽使喚。

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過于蒼白。

但是,貓屋敷卻簡簡單單地認可。

“那麼,就拜托你了。”

“——”

穗波的臉紅到了耳根,連忙把視線移到了一邊。

“我,我也去!”

黑羽舉起手,跟在了穗波的後面。

幾分鍾後,兩個少女就消失在了春天的夜晚里。

“……嗯。”

送走了兩人之後,貓屋敷伸手拿起了巫竹。

那是一種由五十根竹棍組成的,用來占卜的道具。

從抽走一根作為太極之後,貓屋敷把剩余的巫竹混在一起,用右手和左手按照一定的規則移動著。從原本的陰陽道來說的話,這可以說是貓屋敷的本行。

結果出來了,明夷。

或者說是,地火明夷。

三十六卦中——表示太陽落山,黑暗支配大地的卦象。

“……”

“喵。”

腳邊傳來了白虎擔心的叫聲。

*

月升。

離滿月相去不遠的,上弦之月。

無論現在還是過去,傳說中有著搗藥的兔子的月亮的形象從來都沒有改變過。而在美國,則把月亮上的陰影解釋為女性的側臉,阿拉伯則是把那些當作怒吼的雄獅,但實際上,月亮樣子從來都沒有變過。

光也是一樣。

在亙古末變的靜謐的月光之下,奧爾德賓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等,等一下。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


“……”

奧爾德賓一聲不響地在樹的前方幾米處走著。

雖說夜幕已經降臨,但春天的夜里也依然暖和。穿著厚重的大衣快步走路的話,應該早巳汗流浹背了吧,但是奧爾德賓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變化。

“那,那個,是不是剛才和“協會”簽訂契約的時候有什麼不對呢?”

“……”

依然沒有回音。

上弦月下,落在路上的兩人的影子之間的距離,一直沒有變化。

在和“協會”簽訂契約之後。因為還要向各個社員進行確認,所以兩人正在回“阿斯特拉爾”的途中。

只是,自從和“協會”簽訂之後,奧爾德賓就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那是真的一句話都不說,樹甚至連他的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奧爾德賓如果不動的話,樹甚至可能以為他就這樣死了。

“那個,如果我做錯了什麼的我會道歉的……”

說到一半,樹猛地停了下來。

因為前面的奧爾德賓停下了腳步。

“……你看到了什麼?”

帽子下的臉轉過來看著自己。

“哎?”

“那個完全不是森林的樣子吧。”

沒錯。

影崎拿出的資料和照片上,是一座郊外的小圖書館。

雖說也有幾棵稀稀拉拉的樹,但怎麼也算不上森林,這次的工作任務,只不過是要修正一下去年頻繁發生的魔法事件導致的魔力外泄事件而已。奧爾德賓把這件事變成了挑戰競標,但工作本身作為“協會”公開募集的工作內容之一,是很常見的。

但是……為什麼自己的右眼會痛呢。

“……”

樹摸著黑色的眼罩,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

“……我總覺得,那張照片……看起來很像我在夢里見到的森林……”

沒錯。

那片森林。

和奧爾德賓戰斗的時候的夢。尸體和尸體和尸體和尸體和——貪婪地吮吸著血池的那個什麼東西。

恐怖,戰栗,並非處于自己的本意而看到的殘酷深深地烙印在了心底。

“……那只眼睛嗎。”

奧爾德賓的話讓樹的心髒猛地加速跳動了起來。

“你的右眼……真是招人厭啊。”

這句話深深地刺激到了樹。

似乎刻意要折磨樹的心靈一般,奧爾德賓繼續說了下去。

“妖精眼。什麼都能看到的眼睛,對吧?你到底偷看了多少別人的過去?”

“不……”

樹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不是的”。

就連樹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眼睛。這只眼睛里到底藏著什麼樣的“力量”,需要付出怎麼樣的代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只是,自己看到了。

不管樹想不想,他依然看到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和魔法有關的本質,在他面前一覽無余。

妖精眼。

這就是樹的右眼的名字。

據說神的魔法師曾擁有過的,幻之瞳。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奧爾德賓的話語里帶著一種讓人無法逃避的力量。

樹被這種氣勢所壓倒,嘴巴差點不聽使喚。

“等……一下。”

“什麼。”

“在,在那之前,我能先問一個問題嗎?”

樹一邊臉色慘白地沿著路往後退,一邊豎起了一根食指。

大概是樹的樣子多少打消了一點奧爾德賓的怒意,男孩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那麼……呃,穗波和安緹莉西亞同學,你們一起在學院里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

奧爾德賓張大了嘴巴,皺起了眉頭。

“那個,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奧爾德對她們兩個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你會突然說起學校的事情?”

“不是啊。因為奧爾德賓一直很尊敬地稱呼穗波和安緹莉西亞同學為前輩啊。”

“那是當然的。她們兩個比我的位階要高。作為魔法師對身處上位者表示尊敬是理所當然的吧。”

“就這樣?”

“——”

短暫的停頓之後,奧爾德賓反問道。

“那麼,對你來說,穗波前輩和安緹莉西亞前輩又是怎麼樣的呢?”

“……”

樹也沒能馬上回答。

“呃,能讓我想一下嗎?”

“隨便你。”

似乎早巳知道會如此似的,奧爾德賓扔下了一句話。

男孩就這樣繼續向前走去,而且看起來似乎是要甩掉麻煩一樣加速向前走著。雖說是晚上,但這一帶的地形在襲擊樹的時候就已經印在自己的腦子里了。

過了一會之後。

“老師和……目標吧。”

身後傳來了聲音。

奧爾德賓沒有回頭,只是繼續向前走著。

樹並沒在意,繼續說道。

“穗波是我的老師,安緹莉西亞同學是我的目標……嗯,至少對我來說,她們倆並不只是因為是強大的魔法師而出色。”

少年呼吸略有些急促地說著。

“所以,我就想,如果能知道奧爾德尊敬她們的理由的話,也許我就能成為一個更稱職一點的社長。”

“……”

奧爾德賓再度陷入了沉默。

只不過,這一次的沉默和剛才的沉默不同,多了一點別的什麼東西。僅僅如此,就讓人覺得陰森的夜晚和平了不少。

“真是個怪人。”

男孩自言自語道。

“你說過,‘阿斯特拉爾’……是不一樣的對吧。”

“……嗯。”

那是在自己襲擊樹的時候。

——就算是殺人,只要能達成自己的意志,作為魔法師而言就是正確的。

伊庭樹在承認了這一點之後,又大聲喊出了“不一樣”。

無論在其他地方如何正確,在“阿斯特拉爾”就是不一樣。

“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樣的。既然已經插手別人的工作了,這次的競標就是‘阿斯特拉爾’全體的事情。真遺憾,你的美好的夢想似乎不能實現了。”

奧爾德賓微微笑了笑。

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競標我會努力的。”

樹回答道。

“努力?”

“雖然我覺得搶他人的工作是不好的,有人受傷的情況也是我不想看見的。但是.如果說這樣的事情是魔法結社所不得不面對的話,我就會去面對。好好地面對,好好地了解,如果還是有我無法接受的部分的話,我就會加以阻止。這就是社長的工作吧?”

“……”

奧爾德賓靜靜地看著樹。

沒有那個眼罩的話,眼前的就只不過是一個有點膽小的——隨處可見的少年吧。

但是,這個少年正在想成為一個稱職的社長。用奧爾德賓所無法理解的方法,用奧爾德賓難以加以評判的做法,在這條路上前進著。

不知不覺之間,奧爾德賓又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去。

男孩的肩膀微微晃了晃。

“因為安緹莉西亞前輩和穗波前輩……很強。”

“嗯?”

“是你要問的吧。在學院的時候,她們兩個就已經很強了。就算把魔法什麼的都去掉,那兩個人在我的眼里也比誰要強。所以……我很憧憬那樣的強。”

奧爾德賓說道。

樹理解這種感覺。

那兩個人很強。

不是因為魔法。她們的姿忠,她們的生活方式———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會迎准而上的那種姿態,比任何人都要崇高,都要美麗。那種美麗才是她們真正的強大之處,樹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一點。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可以回到最初的話題了吧。”

‘哎?啊,好。”

樹連連點頭。

這個動作也是讓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的原因之一,不過奧爾德賓這次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直接切入了正題。

“你的那只眼睛里,到底看到了怎樣的森林?”

競標時看到的照片。

樹錯看成了森林的風景。

“那是……”

樹艱難地開口說道。

少年緊咬著牙齒。

左手按住眼罩,嘴里說出的每一個宇似乎都是從眼罩里擠壓出來的一樣。

“很黑……很冷的森林……樹木和大地都枯萎了……在很多很多的尸體中間……有誰在……”

“有誰在?”

奧爾德賓重複了一遍。

“有誰在那里……喝著血……”

正說到這里。

眼前的奧爾德賓突然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奧,奧爾德?!”

“閉嘴!”

奧爾德賓簡短地說道,然後用手捂住了臉。

男孩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從指縫之間可以看到男孩的臉色變得慘白,甚至露出了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焦躁的神情: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

“哎?”

樹眨著眼睛,試圖聽清楚男孩的低語。

奧爾德賓突然抬起頭。

“……你先回去!”

樹突然覺得背後一寒。

男孩的話語里包含著什麼讓樹害怕的東西。

下一個瞬間,奧爾德賓已經沿著路跑了出去。

“奧爾德——?!”

男孩根本沒有給樹留下反應的時間。

奧爾德賓·格爾沃茨就這樣以樹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速度跑遠了。

3

那是一間小小的圖書館。

自古以來就一直在那里,看著路過的孩子們長大,再帶著自己的孩子路過,這里就是這樣一個沉澱了無數時間的地方。爬滿了爬山虎的牆壁已然褪色,還能看到幾條裂縫。雖然政府幾度計劃要拆掉這里,但每次都會遭到市民的反對而不得不作罷——這里就是這樣一間小小的

圖書館。

現在早已經過了閉館的時間了。

年老的職員們也已經回家,圖書館里沒有一絲燈光。

然而。

在圖書館旁的自行車停車場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影。

一個穿著與瘦小的身體極不相稱的大衣,金發碧眼的人影。頭上帶著有護耳的帽子,手上戴著皮手套。時刻保持警惕的眼睛里放射著精光。

奧爾德賓。

從停車場來到了圖書館的後院。

“這是……”

男孩無語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十來個僧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周圍拉著細細的注連繩(注:掛在神殿前表示禁止入內,或新年掛在門前辟邪的稻草繩),幾十張符咒四散在地上。

這間圖書館,就是之前樹剛剛和“協會”簽下契約,需要進行魔力淨化的地方。

估計是“金翅院”想搶在“阿斯特拉爾”之前,在這里張好結界吧。就連四方形的護摩壇都擺出來了,可見“金翅院”打算利用這個機會一舉擊敗“阿斯特拉爾”。

但是。

為什麼這些僧侶都倒在地上呢。

准備的如此周全的“金翅院”,為何。

“全都是被吸取了精氣呢……”

略微看了一眼僧侶們之後,奧爾德賓自言自語地說道。對于所有生物而言,最為重要的精氣被吸走的話,哪怕沒有受到任何外傷也一樣會陷入瀕死狀態。身經干錘百煉的驗僧們估計還不會死,但至少傷得不輕。

奧爾德賓完全無意出手幫忙,只是在後院里走著。

一步一步地,走著。

來到這里之前應該已經跑了不短的距離了,但男孩的呼吸沒有絲毫的紊亂。

倒不如說,年幼的少年體內,一種冰冷而鋒利的東西正在成熟。在地上一片倒下的人中間,能以絲毫不亂的步伐前進,也代表著他的精神力。

——突然。

男孩往旁邊看了一眼。

他注視著圖書館的方向,皺起了眉頭。

後門。

圖書館的後門開著。

“……哼。”

男孩輕輕地哼了一聲。

奧爾德賓沒有去碰那扇門,而是如流水一般滑進了門里。

當然,里面沒有燈光。

唯一的照明只有從窗口射進來的月光,但奧爾德賓的腳步似乎沒有絲毫的遲疑。

穿過職員專用的門,繼續往里走。

“……”

他沉默著走過一列列書架。

身旁,只有無數的書本,沉睡在黑暗之中。

灑滿了蒼白的月光的圖書館里,看起來似乎如水族館一般的靜謐。而行走在其中的奧爾德賓,就一定是正在游覽已經廢棄的水族館的唯

一的游客了。

男孩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的,是一直延伸到館外的讀書用的平台:

奧爾德賓的眼神顯得更為冰冷。

前方傳來了聲音。

“歡迎加入夜晚的讀書會。”

——一個和月光很相配的人影。

明明是春天,卻還穿著厚重的毛皮大衣:雖然看不出來是什麼動物的毛皮,但直接裹在凝脂般的皮膚上的皮毛似乎更加增添了主人的妖豔。黑色的頭發帶著馥郁的波浪,同樣是黑色的口紅則顯得無比妖嬈。


一個與其說是美麗,不如說奢華的女人。

雖然沒有戴著任何的飾品,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比任何寶石都要絢爛。這個女子大概是用從天而降的黑鑽石雕刻而成的吧,她的美貌和肢體無一不讓人如此聯想。

女子的手里,拿著一本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德浯的畫刊。

畫著狼和幼小的少女的那本書,怎麼看都像是《小紅帽》。

“奧爾德也讀書?你不是一向很怕麻煩的嗎,今天還真奇怪呢。”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真是冷淡啊。”

女子快活地笑了起來。

那是充滿了生命力的笑容。

“人家可是追著你過來的哦。”

沒錯,女子對著奧爾德賓如此低語著。

“沒想到你跑到遠東來了。一段時間不見,你逃得越來越快了嘛。唔,人果然是會成長的,”

女子看上去很是高興地抖著身體,歎了口氣。

僅僅是聽這段對話的話,和老相識之間的寒喧沒有什麼區別,雖然有些特別,但至少女子的話語里包含的感情不像是假的。

但是,眼前的景象卻是異常的。

因為——女子,是倒立著的。

沒錯,倒立著。

這個美女,正站在天花板上。

毛皮大衣無視重力的規則,裹在主人的身體上。只不過,一頭長發倒是正常的向著地板的方向伸展著。

然後,在那頭發的延長線上——正好是美女的頭頂的地板上,躺著的是數小時前在“協會”和奧爾德賓不歡而散的“金翅院”的代表——那個叫做睿海的僧侶。

“……”

瞥了一眼地上的僧倡,奧爾德賓問道。

“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

女子又笑。

充滿了魅力的笑容。

看著那笑容,就讓人感覺到,不僅僅是心,就連更重要的東西都會被奪去。

“他們吵到我讀書了。所以我就吃了一頓簡餐泄泄憤而已,順便還活動了一下身子。飯後總是要運動一下的對吧。”

“飯後嗎?”

“冷盆啊。”

倒立著的女子擦了擦嘴角。

“從那里下來,薄頸很累。”

“真過分呢。對著千里迢迢追著自己過來的人就沒有一句感動的話嗎?”

女子噘起嘴唇。

“那麼,不下來也可以。”

奧爾德賓只是靜靜地說道。

“從這里消失吧。”

奧爾德賓的手伸進了大衣的口袋里。

幾顆石子滾落到地板上。

如果樹在這里的話,應該會害怕得發抖的吧。

一周前,差點讓樹死掉的,就是這幾顆石子,以及刻在這些石于上面的符文文字。

也就是,“災禍”的符文。

□H

“汝乃風!汝乃雹!汶乃災禍!既如此,吞噬吧,HAGALAZ!”

黑色的風在圖書館內刮起。

風所到之處,地毯腐壞,書本化為塵土,人如果碰到的話,骨肉都會化為碾粉的吧。“災禍”概念的具象化。

但是,面對著黑風,女子只是輕輕撓了撓臉頰。

“啊啊,真可惜真可惜。你還是老樣子,不明白什麼叫知識的價值啊。”

女子微微翹起嘴唇,手指伸進了毛皮下的胸部。

等手指拿出來之時,指間已經多了一枚裝飾華麗的金幣。

那枚金幣的表面,也刻著一個文字。

□I

“汝乃冰。”

女子緩緩地念道。

“汝乃凍結。汝乃停止。——既如此,阻擋吧,ISA。”

口中流淌而出的咒語賦予了文字真實的意義。

刻在金幣上的文字蠕動起來,魔力形成的瞬間,黑風立刻消散開去。不,可以說是“災禍”具象化的黑風——回,輸給了“停止”具象化的十。

……相同的。

和奧爾德賓使用的是相同的符文魔法。

而且,奧爾德賓傾盡全力發出的魔法,她如同兒戲一般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從這一點來看,她的“力量”明顯要強于男孩。

“不過如此嘛。”

女子發表了自己的感想。

“不算差,但是奧爾德魔法的構成還欠火候。瞪人時候蛇眼神是蠻嚇人的,但是魔法的構成,怎麼說呢,脆弱?容易化解?啊啊,看來魔法師的魔法果然回體現出施法者的性格呢。”

花瓣一樣的雙唇微微翹起。

書本四散的紙頁漸漸地落在了地上,這些就是奧爾德賓的黑風所產生的,唯一的效果。

“……閉嘴!”

“這個口頭禪也和以前一樣呢。”

女子聳了聳肩。

“我不是在批評你。回到我身邊來吧。反正你跑到遠東來,也不過是‘密密爾’在趕瘟神而已對吧?你過得想必也不舒服,我可以為你提供更舒服一點的地方哦。你也知道的,魔法結社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對吧?”

“……”

奧爾德賓腿一軟,單膝跪在地上。

剛才的魔法被破解,他自己也承受了魔法的反沖——反彈回來的風。

越是強力的魔法,對于施法者的反沖就越強。更不要說HAGALAZ這一災禍的具象化,奧爾德賓感受的疲勞也是理所當然。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魔法結社是多麼丑陋的東西。”

——估計你也不知道,“阿斯特扯爾”是一個多麼丑陋的組織吧?

這是奧爾德自己對樹說過的話。

“……”

“好了好了,賭氣也要有個限度。你的容身之處,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只能是在我的身邊。既然我已經來迎接你了,你自然也應該回

來了吧。”

女子伸出手。

白皙,柔軟的手。

“閉嘴!”

奧爾德賓用力揮開了自己眼前的手。

“不要……靠近我!”

“哼哼。”

女子看上去很掃興似的,眯起了一只眼睛。

幾秒鍾之後。

“那麼,在你肯變乖之前,就讓我再多折磨你一點吧。”

女子用甜美的聲音低聲說道。

變化陡生。

奧爾德賓顫抖了一下。

“啊……”

男孩在瑟瑟發抖。

牙齒不停地打架,額頭上留下了冷汗。跪在地上的膝蓋也開始搖晃,少年全身都在發抖。

“怎麼了?想起來我的折磨了?”

女子很高興地微笑著。

但是,奧爾德賓已經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啊……啊啊……”

壓抑不住的害怕,從口中漏出。

控制不住瑟瑟發抖的身子。

控制不住不斷打架的牙齒。

控制不住冷汗和嗚咽。

……只有一點,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那就是,自己已經輸了。在比魔法和內心都要來得更深的靈魂上,奧爾德賓·格爾沃茨已經輸了,只是因為一句話,就讓自己體內的某樣根本性的東西崩斷了。

自己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是喪家之犬了。

“……哼哼。”

女子舔著嘴唇.注視著奧爾德賓。

“怎麼了?再讓我看看你的勇氣嘛。你應該還能做點什麼的吧。除了剛才那些可憐的,像是個普通得魔法師一樣的把戲。”

女子嘲笑般地探過頭來。

就在這時,她的臉突然向旁邊看去。

“……你是誰?”

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的冰冷的聲音,向那個方向傳去。

圖書館的後門——奧爾德賓進來的地方。

那里,站著另一個少年。

伊庭樹。

“你……”

奧爾德賓從嘶啞的嗓子里擠出了一點聲音。

樹臉色蒼白,辯解般地說道。

“……不是的,那個……我沿著奧爾德跑走的方向追過來……就看到和尚們倒在外面……正好後門又開著……”

少年的話只說到一半。

樹已經發覺了女子的異常。

他看到了。

可怕的,黑暗的魔力。

就算是對這一年來遇見過許多魔法師的樹來說,散發著這麼強大的黑暗魔力的對手,也還是第一次遇見。

似乎單單是看著就要被吸進去一樣的,壓倒性的黑暗。

樹按著右眼的眼罩,虛弱的呻吟著。

“啊……”

“——哼,然後呢,你不逃跑嗎?”

女子的聲音更加加重了樹的膽怯。

就算不是本來就膽小的樹——換作一般人,此時也會立刻向女子說的一樣掉頭就跑的吧。趕快逃走吧,然後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把今天的事情全都忘掉。就算是看不到魔力的人,也會從女子的美貌中感到如此的異常。

事實上,樹也的確後退了一步。

“……”

奧爾德賓閉上了眼睛。

(就是這樣。)

就這樣快逃吧。

逃到自己和她都追不到的地方去。

兩步,三步,聽到後退的聲音繼續傳來,奧爾德賓放下心來。在短短的一瞬間里,他回想起了僅僅兩個星期就要結束的,在日本的生活。

短短的一瞬間而已。

但是,腳步聲在第三步的時候停了下來。

“怎麼了?”

女子問道。

奧爾德賓也睜開了眼睛。

樹停在了後門的門外:雙手緊緊握住恨不得馬上就要逃開的雙腿.咬緊牙關看著這里。

“……因為……”

少年低聲說道。

“恩?”

女子問道。樹抬起了頭。

“……因為奧爾德是,我的,社員。”

少年的臉色已經不能用蒼白來形容了,而是幾近于白蠟般毫無血色——但是,他卻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宣告著。

“……所以,我不能逃走。”

“——”

奧爾德賓睜大了眼睛。

腦子里拒絕理解少年正在說的話。

和自己一樣,說不定比自己還要害怕的少年社長,為什麼沒有從後門逃走。為什麼說著因為他是我的社員這種可笑的話,而留在這里。

思緒無法集中,大腦一片混亂之中的奧爾德賓,大聲叫道。

“回去,Dummkopf!”

這是男孩全心全力地叫聲

同時,男孩的手伸進了大衣的衣襟里——

“——真是的。”

就在此時,一個新的聲音在圖書館里響起。

這個聲音在一瞬間,就把圖書館里的無比憂郁的氣氛,變成了舞會般華麗。

啪嗒,翅膀扇過。

“黑鳩?”

一只黑鳩從皺著眉頭的女子的面前飛過,向著是樹的正對面——圖書館正門的方向飛去。

然後,停在了那里出現的人影的手中。

沒錯。

一個人影,

首先看到的是金色的長發,然後是漆黑的禮服:

和女子穿的毛皮大衣同樣是黑色,但兩種黑色給人的感覺卻全然不同。

這是凜凜的,清澈的黑色。勾畫出各色紋章的金線和銀線反射著淡淡的月光,在少女所在的空間里描繪出眼花繚亂的圖案。

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她。

——安緹莉西亞·雷·梅劄斯。

所羅門的末裔,“蓋提亞”的首領。

“本來還想再看一會兒的,但既然變成了這種場面,就不能在袖手旁觀了。”

召來了黑鳩的安緹莉西亞看著一片茫然的樹,歎了一口氣。

“哈哈。奧爾德啊,原來你一直是被監視著的啊。”

女子用余光瞟了一眼奧爾德賓,說道。

“沒錯,是穗波拜托我幫忙的。她說會在這種時候更換結社的人,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讓我幫忙留心看著一點。不屬于‘阿斯特拉爾’的我要在暗中進行監視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原來如此,真是什麼地方都會有聰明的家伙啊。”

“……安緹莉西亞前輩。”

奧爾德賓欲言又止。

女子的視線立即移回了安緹莉西亞的身上,

“安緹莉西亞?”

“沒錯。”

安緹莉西亞提起裙子行了一個禮,嫣然一笑。

“我是安緹莉西亞·雷·梅劄斯。您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吧——‘密密爾’的禁忌之子,崔斯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