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水前寺請回答 下集

變成了事實。這是來自自衛軍的官方情報。重複,海上自衛軍偵察機確認北軍潛艦部隊已經進入了一級警戒水域。北軍方面在剛才透過聯合國媒體發表聲明,說明這次的動作只是尋常演習行動,不過自衛軍卻以在這個時間點侵犯領海等同實際宣戰的說法提出強烈抗議,擺明了若不及時退出該水域就會加以擊沉的態度。現在來看自衛軍記者會的VTR

舉例來說,像便利店櫃台就開始拒絕受理宅急便的包裹。收款機旁邊的標志寫著基于業務性質,要對不特定多數所委托的包裹確認其安全性實有困難,因此在各方面狀況改善之前暫停服務。便利商店外的停車格停著自衛軍的裝甲車,神情困惑的自衛官舉臂彎腰地拿著即可拍,瞄准了滿臉喜色比出V字手勢的女子高中雙人組按下快門。

為了抗議自衛軍這會的決定,游行隊伍曾經透過擴音器舉行街頭示威活動。不過因為有部分民眾不斷對著警備據點投擲石塊,于是治安部隊開始使用催淚瓦斯等武器展開鎮壓行動,目前估計至少有二十人以上受傷。從國土防衛新法成立以來,這是自衛軍首度執行的鎮壓行動,在殘留于現場的游行隊伍宣傳車上,也找到了自動點火的特制汽油彈

不再播放氣象預報。新聞節目相對增設了分享事故心得的專題報導,報紙則用無關痛癢的政府消息來填版面。就算用電話撥查詢號碼,話筒那邊傳來的,也只是這樣的電話錄音依據國土防衛新法規定,目前進行情報管制,關于氣象方面的情報已指定為軍事機密。若是想知道居處附近地區的一周天氣預報,請到距離最進的自衛軍宣傳部辦理申請手續。

我是草壁,目前在東京高速水城的休息區為您進行現場聯機,現場如您所見塞車塞得非常嚴重,要往他區疏散的車輛造成了大塞車,目前時間根據我的手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從哦為了進行聯機而抵達的下午四點開始,車流就完全靜止不動,舍棄車輛意圖不行脫困的人不絕于途,自衛軍治安部隊車輛還是被人潮團團圍住,強烈要求對塞車情況提出解決之道

最近全國醫療器具公司與藥廠,全都陸陸續續接到了自稱自衛軍野戰四課的詢問電話。打電話的人口吻一律相當客氣,讓負責應答的職員全都有種自衛軍總算懂得向民間企業看齊的感覺。詢問內容是對醫療器具與藥品的存貨量加以確認。位于園原市內的某家大型制藥公司被問到了目前希普欣(注:ciprofloxacin,可用于治療膀胱炎與發燒用的抗生素。)和獨克士黴素(注:Doxyeyecline,與四環黴素相似,可用于如披衣菌及漿黴菌感染、淋病、對青黴素過敏之梅毒患者,及立克次體等微生物感染疾病,與慢性支氣管炎急速惡化。)的存量還有多少。對應的負責人放下話筒,回想剛才所交換的對話內容。希普欣、獨克士黴素,全是用來治療炭疽菌感染的抗生素。

于是情報管制系統,已經在本日下午六點由二級轉到一級。為了因應這個轉變,國內所有報導媒體一律受到國土防衛新法限制。除此之外,隸屬于民間各主要企業的新法規定之六大領域,以及情報通訊系統、電力系統、陸海空運輸系統、衛星管制系統,依據特殊時期對應基准轉交自衛軍監督管理

對所有人而言,這些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一點都不值得驚訝。

雖然每次一有什麼事馬上擺出現實比小說還要奇妙的表情,不過對于現實始終艱苦磐石的這點仍是毫不懷疑。即使街道配置了無數的崗哨在細細盤查,包裹還要蓋上受過檢查的印章。這種程度的危機早就屢見不鮮。反正只要到了下個月的這個時候,這些就會被當成老套的笑話題材而遭到遺忘。

即使走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還是相信會有下個月的這一天。

這里是第二十六號頻道的東帝都廣播網。目前依據國土防衛新法進行情報管制,不正當使用電波是嚴重違反特殊時期對應基准的行為,自衛軍治安部隊正在嚴加取締底下廣播站。身處特殊時期不能受到流言蜚語的迷惑,必須遵照正確情報謹慎采取行動。這里是第二十六號頻道的東帝都廣播網

園原中學第二次到校日,淺羽的鞋櫃里頭,除了有點髒的室內鞋之外,還有干掉的蚯蚓尸體。

雖然不記得片名,不過應該是很早以前的外國電影。在電視上看過後半段。故事的舞台是戰爭中的某個都市,敵機每天都來轟隆轟隆地丟炸彈。主角是個失業中的沒用男人,不過在戰爭開始前他其實是個小學老師,于是利用空襲封鎖中的學校教室,開始教戰爭孤兒讀書。不幸的是那間學校在半夜遭到空襲被炸得粉碎。隔天早上,主角和戰爭孤兒呆立在校舍殘渣當中。主角並不氣餒,更沒有變成抱著消毒用酒精狂飲的廢物。他從殘跡之中挖出大塊木板來作為黑板,手里拿著焦黑的炭塊作為粉筆,向孤兒們這麼說道:

來,上課了。

森村用同一句對白展開了第一節的日本史,淺羽盯著像是從題本里頭影印出來的講義,慢吞吞地熬著時間,意識懸浮在半空中。視線像映照著夜間海面的燈塔一般骨碌碌地轉了一圈。

到處都是空位。

第二次到校日,在二年四班四十二名學生當中,須藤晶穗及花村裕二等二十八名因為疏散而缺席。

真是一片慘淡的景象。其他班級的狀況想必也相差不遠,不過這樣居然還沒停課,讓淺羽反而感到佩服。雖然記憶模糊,不過依照軍中的說法,部隊失去四成以上的隊員就叫做全滅。

早晨的太陽從窗口斜斜映照進來,將教室一分為二。或許是之前傻傻望著靠近走廊、陰暗的那一邊,這時桌上的講義看起來像是一張白紙。平日在眼前的花村背影現在不在了,光是這點就讓人有種類似置身于空曠之中的恐懼感。那種坐立不安的感覺就像坐的是位在操場正中央、唯一的一張桌子。想到小學時期因為不會分數計算而被留下來念書的事,臉都紅了。在全世界只有自己被留下來的恐懼感催逼之下淺羽哇哇大哭,哭到連級任老師都束手無策,鬧到最後母親還來接他。這是淺羽不曾對西久保與花村提起過的秘密。

拱起肩膀小小伸個懶腰。

雖然試圖要把意識再度往講義上面集中,不過還是無法專心。

連課題的文字都沒辦法進入腦袋,怎麼樣就是提不起勁。森村會用這樣打混到極點的講義來敷衍了事,明顯也是提不起勁。缺席的人這麼多,進度沒辦法往前雖然森村給了這樣的借口,不過被撇下來的究竟是誰?淺羽再度陷入了沉思。

在校舍殘跡當中,主角拿起炭塊宣布再度開始上課。

感人的最後一幕。

原本是這麼認為,不過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那個最後一幕講的是沒用男人的逃避現實行為走到終點,終于前往另一個世界,其實是個黑色結局。如果森村在園原中學的殘跡當中說什麼開始上課,自己鐵定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問題是自己現在又在干嘛?坐在比平日更通風好幾倍的教室里頭重新看著日本史的講義。大田文調查了莊園、公領的田地面積以及莊園領主、地主的姓名,原本是作為古代管衙的地籍資料。幕府任命古代官衙在職官員制作大田文的目的是在昭示幕府對于古代官衙的支配力。

這種感覺很明顯。叫人無話可說的愚蠢。

如果那部電影的最後一幕目的在于要讓觀者感動,那是位于安全距離之外的人才有的想法。鑽研學問必須是衣食不缺,至少不用擔心性命安危的人才有時間。現在自己待在這個教室,場景就像電影里面常有的敵軍已經迫在眉睫卻還坐擁美女,乘船游玩的白癡貴族,與其這樣

噢。伊里野,怎麼兩手空空的就來了?

森村的這句話把淺羽拉回到現實。

斜斜回頭往後方一看,伊里野停下腳步,在教室里來回張望的森村正往她手里瞧。伊里野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顧盯著桌面上的講義。

手里沒帶任何文具用品。

真拿你沒辦法。過去,老師來幫你講解。

森村站到伊里野桌前,對縑倉時代的租稅制度一一加以解說。

自從伊里野轉學過來,森村是淺羽認為唯一算得上有男子氣概的老師。就因為淺羽一天到晚盯著伊里野,所以知道森村對伊里野有在用心照顧。或許是認定歸國子女要半途加入日本史的課程不太容易,所以還做了特殊講義拿給伊里野。看到森村這個樣子,淺羽深深反省自己曾經模仿、取消他那老是改不掉的東北腔的事。

不愧是森村,見到伊里野變得雪白的頭發既沒有動口也沒有動手。

來,鉛筆,鉛筆拿著喂,那邊的不要講話,看講義。

雖然在這種時局底下念書顯得空洞,不過並不是森村的錯。

鐮倉時代很好。

淺羽歎口氣重新打起精神,就在他正要認真看一下講義的時候,伊里野的鉛筆掉在地上。

你在干嘛啊,來,拿著。

森村撿起地上的鉛筆正要拿給伊里野,像是算准這個時機似的,第一節課結束的鍾聲響起。

好了,這張講義就當成作業,班長班長也缺席是吧。起立!

森村自己喊口令讓學生敬禮,然後抱著結果並沒用到的粉筆與教科書,抓著屁股離開了教室。

森村或許沒發現。

不過淺羽卻發現了。

淺羽畢竟是一天到晚盯著伊里野,不可能看漏了那個動作。那個伊里野在鉛筆掉落時的奇怪動作

那個動作簡直就像

有誰扔出紙飛機,從右到左穿越了視野。

雖然到了休息時間,教室里還是見不到平日的活力。伊里野用指尖摸著從森村手里拿到的鉛筆。除了頭發變白之外,整個人看起來就跟平常一樣,和往日的伊里野並沒有任何差別。

只要稍加確認,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

一定是自己弄錯了,只是偶爾看起來這樣,一旦確認不祥的念頭只是杞人憂天,接下來就可以放心。就在淺羽這麼想著,從椅子上面直起腰來的瞬間

吼!真是沒用耶,喂!!

西久保突然從背後撞了過來。淺羽扭曲著臉說道:

真是夠了,你在干嘛啦,白癡!

雖然淺羽並不是那麼生氣,不過西久保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

哎呀,事到如今不就那麼回事?我們來學校讀書,就跟有錢有閑的貴婦人去上禮儀學校沒什麼兩樣。

淺羽還是有點生氣,沒辦法坦率地跟著應和

那你可以跟著疏散啊!

我才不要,麻煩死了。學校放假是不錯,只是待在家里也沒事做,父母老是叫我念書念書的煩都煩死了。要想出門走走,除了便利商店之外沒別的地方去,治安部隊又很羅嗦。

看來西久保也是有點與眾不同。特別的饒舌,講起話來特別的滿不在乎。

不過鄉下地方能搞成這樣也是很神。真不愧是園原市咧!北方那些人想必對園原基地的美國空軍恨之入骨。如果我是他們,我就先扔核子彈過去,讓所有人全都跑光光。

西久保哇哈哈笑著這麼說道,完全事不關己的模樣。不過淺羽心里想著,自己同樣打心底認為這是別人的事情。直到現在還留在這里沒有逃走不就是最好的證據?

不過,沒想到班上有一半的人跑去疏散。

這個嘛,不見得今天缺席的人就是跑去疏散啊!

被西久保這麼指正,淺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難道不是這樣?

不是。情況看來不妙,今天還是別去學校,應該有不少人是被父母這麼交代的。真的跑去疏散的人沒那麼多。啊,對了,淺羽,昨晚晶穗就為了這是事打電話給我。她說一開始先打到你家,不過你在洗澡。



淺羽想起來了。對,昨晚確實是有晶穗的電話,那時自己正在洗澡。加上今天晶穗又缺席,原本以為是要告知疏散消息的電話

然後呢?她說了什麼?

哎呀,就是我剛剛講的那種情況啦!她說父母要她請假,伊里野就拜托我們照顧。真是,簡直像是幼兒園的保姆。

在不經意間聽到伊里野的名字,淺羽早已模糊的意識再度變得敏銳。身體自動往伊里野座位的方向回頭。

不在。

伊里野不在。

視線離開才不到一分鍾,那里卻只剩下空蕩蕩的椅子以及空無一物的桌子,連書包和安全帽都不見了。

淺羽突然對著西久保的背脊猛敲一記,作為剛才的報複。

你看啦,白癡!都是你害的!

淺羽用力撂下這句話然後奔離座位。完全搞不懂狀況的西久保被留在原地,淺羽則像屁股著火似的奔出教室。

或許是在廁所,不過這種可能性因為太過理所當然,結果反而想不起來。

奔下階梯跑過走廊奔進樓梯口,確認了伊里野的布鞋還在鞋櫃里頭。

不太可能穿著室內鞋跑去別的地方。

所以伊里野還在校舍某處。

顧不得第二節課了。可能的地方並不多,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不會有她,淺羽這麼想著,在校舍里來回奔跑。開始上課的鍾聲響了,淺羽在想得到的地點巡了又巡,看到三樓資料室上鎖進不去的時候氣力也跟著耗盡。窗戶緊閉的走廊非常悶熱,淺羽捏著沾滿汗水貼在背脊的襯衫,很想就這樣全都豁出去不管。雖然今天還是有著不合時節的陽光,不過在課堂上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已經有著意想不到的涼意。要是像哪天那樣,從鍾塔的窗戶上到屋頂,躺在灼熱的瓦片上頭吹風,說不定只要五秒的時間就會睡著。

鍾塔

原來你在這里。

因為又跑了起來,于是又喘不過氣。淺羽用喘氣的空空低聲叫著伊里野,不過伊里野的背影既沒有響應也沒有動作。鍾塔的機關室就像平常一樣又熱又窄還充滿灰塵,滿是油漬的齒輪和巨大的調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轉動。伊里野就在通往屋頂的窗邊,背對淺羽,整個人抱著膝蓋窩在置于地板的書包上面。旁邊扔著除去黃色布套的安全帽。

淺羽再也出不了聲,只能束手無策地望著陽光里的白色發絲。

伊里野並不是啥也不做地窩在那里,很快就發現她好像在玩游戲。那是放在伊里野書包里,曾經在防空洞中一起玩過的攜帶型游戲機。窗口射進來的陽光被云遮住,機關室顯得有點陰暗,透過伊里野肩膀可以見到由雷射光顯示在空中的好幾個畫面。白發之中混雜了唯一一條紅色的耳機線。

調整呼吸。

踏出第一步,地板嘎吱一聲。雖然沒那個意思,不過還是下意識地躡手躡腳起來。來到伸手就能碰觸她那纖細肩膀的距離,就在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奮力鼓起勇氣再叫一次的時候,淺羽留意到讓人腳底發涼的事實。

伊里野並沒有在玩游戲。

伊里野確實手里拿著游戲機,視線也直直盯著空中顯示的畫面,拇指還在游戲機的按鍵上按來按去。

然而就只有這樣。

仔細看就會發現,原來拇指只是照著一定的頻率,機械性地按著按鍵。至于盯著畫面的視線,從背後看也知道其實動也不動。那個樣子就像茫然望著早已gameover的畫面

在不知不覺之間,淺羽用右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

嗚啊!!

伊里野發出無聲的悲鳴。整個人嚇到彈起來,想要起身躲開淺羽的手,卻重心不穩而跌了一屁股。視線朝著錯誤的方向拼命想要倒退。游戲機被她一扔之後滾落在地,伊里野的左手正在游戲機掉落位置附近慌張地摸索。

淺羽的胃里漲滿了深黑色的肯定。

果真沒有看錯。

森村在課堂上不斷要她拿起鉛筆的時候,伊里野也是用手在桌面上摸索,最後沒抓住鉛筆,讓它掉到了地面。淺羽見到的是這一幕。

淺羽用兩手抓著怯生生的伊里野大聲呐喊:

伊里野!是我啊,你認得我嗎!?

伊里野的一臉畏怯在突然間轉為理解與絕望的色彩。伊里野緊緊抓著淺羽的手臂,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聲說道:

我看得見!真的看得見,我看得見!

我知道,我知道!

淺羽這麼說著,試圖先讓伊里野冷靜,不過伊里野卻由淺羽的口吻嗅出他的意圖。只見她用盲目伸出的雙手搖著淺羽的手臂,賭氣似的不停叫喊想讓淺羽相信自己的謊言。一聲聲的叫喊逐漸帶著淚意,不過伊里野還是揪著淺羽襯衫重複說著我真的看得見。也許認為謊言只要不斷重複也會成真。也許打算淺羽若不相信,那就一直呐喊下去。

在旁人看來,也許只像意見不合的吵架。

終于兩個人都累了,鍾塔機關室里的齒輪運轉聲再度出現。

猛然回神才發現,伊里野的頭正依在淺羽懷里。

兩人正癱坐在地,胡亂地抱在一起。淺羽一邊用身軀感受著伊里野凌亂的呼吸,一邊承受著叫人茫然的無力感。

世界正在逐漸崩塌。

伊里野

我看得見。

無力感化成了虛無的笑意。淺羽繼續說道:

要是說不出口,那就不要說。不說沒關系的。

伊里野的身軀在淺羽懷中一震。

你不用忍耐。我是不知道誰跟你說了什麼,不過馬上就會結束。一切都得結束。

淺羽的手臂中傳來嘶嚕一聲,類似吸鼻水的聲音。雖然自己也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有點廉價,不過至少還橫遣走那份叫人茫然的無力感。淺羽的口氣越來越有力。

根本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要是有誰敢抱怨,那就換他來做。再這樣下去

伊里野又哭了。

淺羽想說她是不是又哭了。

哪里怪怪的。就在這麼想的瞬間,淺羽手臂中的伊里野喉嚨咕地一聲,纖細的肩膀整個失去了氣力。在淺羽胸口,被伊里野臉部壓住的附近傳來一絲液體黏滑的觸感。

伊里野?

淺羽俯看自己胸口,不爭氣地哇啊一聲叫了出來。

襯衫沾了血。

伊里野又流鼻血了。淺羽這麼想著,用右手從褲子口袋拉出有點髒的手帕,左手重新把伊里野的身子抱緊。伊里野的上半身往上仰,白發流瀉到膝蓋上面,淺羽由下往上地看著伊里野的臉。

確實有大量的血從鼻子流出。

不過從嘴里湧出的卻是更多的血。

就在淺羽什麼都還來不及做的時候,伊里野又吐了第二次血。背筋成弓形彈動,噴湧而出的鮮血沾了淺羽滿臉,于是情勢瞬間逆轉。淺羽拼命抹臉,抹過臉的手馬上血跡斑斑,難以置信的紅色叫人跟著恍神。吐血與痙攣毫不容情地持續,伊里野滾倒在自己所吐出來的成片血泊里面。白色的夏季制服和白發才一會兒工夫就全染上了血。

好可怕。

淺羽從機關室奔逃而出並不是為了呼救。實情是因為太害怕了,只好逃出那個地方。鮮血的紅色,仿佛遭到什麼附身似的痙攣,讓人嚇到把表面工夫和基本原則全都拋在一旁。直到在階梯上滑倒、一口氣滾落到三樓走廊,這才想到得做點什麼才行。

不過滿臉血跡的那抹紅色還是充斥整個腦袋,完全沒辦法好好思考。連該向誰求助都沒頭緒,淺羽只是一個勁地跑了起來。

救命啊!

救命。

椎名真由美從小就向往刮胡子。

每天早上父親都會站在洗手台鏡子前面,用嗡嗡作響的電刮胡刀唰唰唰地刮胡子。看在小孩子眼里好像很舒服,感覺應該是很快樂。偷偷把電刮胡刀帶出來,站在洗手台踏板上面對著鏡子比劃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問題是比劃過來比劃過去還是沒有唰唰唰的聲音。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才會長胡子?拿去問母親的結果是很倒黴,直到現在過年過節回家都還被拿來作為笑談。

不公平。

沒有客人的保健室,椎名真由美趴在亂成一團的辦公室上瞪著眼前的鏡子這麼想著。自己這張臉看起來明顯就是過勞的樣子,眼底浮現深深的黑影,發絲分叉嘴唇干裂,肌膚凹凸不平像月球表面。椎名真由美本身並不在意。自從那一夜以來,基地里面處處都是同樣一副尊容的僵尸,羅茲威爾計劃的成員更是如此。然而那些工作人員有八成足男的。雖然經曆同樣的辛苦,不過他們在眼底帶著黑影的同時還有剃除滿臉胡渣的樂趣,自己卻沒有。這不叫不公平又是什麼。

閉上眼睛。

很想就這樣睡著,身體已經累到筋疲力盡,扔進榨汁機說不定還會絞出泥水,然而繃得緊緊的神經卻是怎麼樣也無法入睡。保持著趴在桌面的姿勢,伸出右手拉出最下面一格抽屜。把手探到最里面撈出藏在里頭的便利商塑料袋,然後伸進里頭摸索。指尖碰到的全是空罐,不過椎名真由美始終沒有放棄,記得還有幾罐沒有開封的杯裝酒。其他抽屜還有葡萄糖,不過她死也不想再碰到針筒。

痛。

指尖傳來的尖銳痛覺讓背筋拱了起來。

緩緩把手伸到眼前一看,中指指尖有個指甲大小的傷痕,看來是被杯裝酒的蓋子給割傷了。盯著從傷口徐徐滲出的血滴,風吹進宛如星期六下午的保健室,逐頁翻著綁有繩子的學生名冊。透明的陽光在馬克杯底部映出柔和的影子,校舍、街道和天空全都無比甯靜。

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在淺羽滿身是血、破門而入來到保健室的時候,並不需要一字一句的說明。椎名真由美在一秒之間就明白一切,從鐵椅上面彈了起來,抓著被踢到桌子底下的克維拉纖維(注:KEVLAR,是杜邦公司發明並生產的一種高性能纖維,為目前世界最強韌的纖維之一,在同等重量下強度約為鋼絲的五倍)包包奔出保健室。用幾乎要將前面帶路的淺羽從背後踢倒的氣勢奔跑在走廊上。不過就在通往三樓的階梯半路淺羽掛了,椎名真由美抓著他的領口問道:

她人在哪里?

鍾鍾塔

淺羽盯著飛也似的登上階梯的拖鞋底部拼命調整呼吸。就在沖進保健室,見到一如往常的白袍的那個瞬間,由焦躁與驚恐彙聚而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突然徹底消盡。拖著無法動彈的雙腿踏上鍾塔階梯,仰頭看見階梯盡頭機關室入口的瞬間,滿臉是血的紅色畫面又在腦中蘇醒,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要爬上剩余的階梯需要數不清的勇氣。

簡直就是殺人現場。

鮮血早已凝固,密布在掉落的白發之間,深深滲入了機關室起毛的地板。伊里野已經動也不動。椎名真由美毫不遲疑地開始急救。聽取心跳、量血壓、陸續進行注射、准備打點滴,葡萄糖溶液、乳酸化林格氏液、維他命K

伊里野彈了起來。

壓住她

痙攣又開始了。呈現半虛脫狀態的淺羽已經快要腳軟,卻又被人操縱似的跳了起來拼命按著伊里野的身軀。會留意力道只有一開始的前兩秒,要是不使勁按住反而會被跟著彈開。椎名真由美拉著克維拉包包像在找些什麼,突然罵了一聲轉過身子,將伊里野扔在地面的書包整個倒過來。

散落在地的是少少幾本教科書、還有叫人瞠目結舌的大量藥錠以及針筒。

椎名真由美飛也似的撿起的是封了幾只細長針劑的塑料包裝,用力撕開塑料包裝取出內容物,可以看到藥液玻璃瓶前面附了類似注射針的東西。

走開!

椎名真由美直接以動作將淺羽推開,用把頭送上斷頭台的姿勢按住伊里野持續痙攣的身體。

透過血汙的制服,將藥液玻璃瓶刺入伊里野胸口。

伊里野的痙攣突然加劇。這是偶然還是藥液玻璃瓶里的東西產生作用,淺羽並無法判斷。椎名真由美又用左手手指夾了四根藥液玻璃瓶,陸續拔掉注射針的包裝打進伊里野體內。針或許是刺在事先算准的部位,不過看在淺羽眼里就跟隨便亂刺沒什麼差別。突然間感到恐慌,這女人會不會殺了伊里野?會不會因為束手無策而抓狂,盡是做些惡搞的事?就在淺羽被這些想像折磨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仿佛甩掉附身物一般,伊里野的身體突然停止了痙攣。

時間凍結了片刻。

滿是油汙的齒輪和巨大的調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運轉。

早就叫你不要來嘛!

淺羽耳邊傳來椎名真由美這樣的低語聲。

椎名真由美仰起上半身,從伊里野的身子上面下來。跪著翻找包包,拿出麥克筆用嘴把蓋子咬開,朝著手表瞄了一眼,在伊里野右手手臂寫下AM10:42DAMAshot5MS。伊里野的身軀癱軟無力沒有動作。藥液玻璃瓶就這樣紮在胸口雖然讓淺羽十分介意,不過想必不是忘了拔掉,應該是有必要這樣放一陣子。或者就像針灸治療的針一樣,必須插入特定部位掌控神經功能。

耳邊傳來煙盒捏扁的聲音

你有沒有帶煙?

咦?啊,呃沒有。

椎名真由美什麼話也不說,突然間四肢著地開始物色起地上的煙屁股。找到長度足以接受的煙屁股之後當場癱坐在地,穿著白袍的雙肩拱起似的將手插在兩邊的口袋。

淺羽這才留意到那張側臉所浮現,疲憊如死的陰影。

感覺好像突然變得不知所措,淺羽的視線不安地游移著



視線的停駐純粹只是偶然。

有個橘色小布袋掉在被血染汙的地面。

想必是伊里野的東西。在椎名真由美把伊里野書包翻過來倒在地面的時候,隨著教科書與筆記本一起掉出來的吧?

不知何時弄丟的自動鉛筆筆頭正從袋口探出頭來。

這個,呃

聽到這聲低語似的叫聲,正想在煙屁股上面點火的椎名真由美不耐煩地抬起視線,突然間

啊!?不行不行那個不行!!

椎名真由美揮著兩手站了起來,快步奔向淺羽想要搶走布袋。淺羽雖然搞不懂原因,不過還是反射性地護著袋子,袋子在雙方肩膀碰撞之下跟著落地,掉出里面的東西。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贈品的鑰匙圈、等邊三角板,每樣東西他都見過。

全是淺羽誤以為弄丟的東西。

那是淺羽袋。

淺羽袋?

望著淺羽滿是疑問的視線,椎名真由美認命似的在煙屁股上面重新點火,咬著煙嘴搔搔那頭近似鳥窩的頭發。淺羽拾起布袋,把里面的東西全都倒到地上。原子筆兩枝、文庫本書簽、快要用光的透明膠帶、過期的福利社折價券,記得已經扔在教室里的垃圾桶了,用到一半的白色顏料則是十二色當中用得最快的,所以還有好幾條備用,根本連弄丟的事都沒察覺。

我想,她是把這些東西當作護身符。不論走到哪都貼身帶著這個加奈當然有錯,不過希望你不要生氣,這和什麼第二顆紐扣完全不同,護身符對加奈而言可是攸關生死

椎名真由美在這里低下頭來,悠悠地吐著白煙。

也許你認為我只是在找借口。

椎名真由美的話,淺羽完全沒聽進半句。

淺羽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橘色布袋,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贈品的鑰匙圈等邊三角板原子筆兩張文庫本書簽要用光的透明膠帶過期的福利社折價券以及用到一半的白色顏料。

腹部底層升起小小的熱點。

這回輪到眼睛?

聽到淺羽的低語,愣愣盯著地面的椎名真由美瞪起了眼睛。

她挨了一頓打之後被帶走,一回來頭發全都變白,這回是輪到眼睛?

沒有回答。灰塵漂浮的空氣凝滯不動,煙屁股的白煙就像不溶于水的蛋白一樣,始終不曾變形地飄在空中。椎名真由美若無其事地跨過伊里野的身軀穿越機關室,把通往屋頂的窗子打開。

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

然後兩邊手肘抵著窗框,撂話似的這麼說道:

狀況好的時候就跟平常一樣看得見,狀況不好的時候則是接近完全失明的狀態,只能勉強辨識出房里是明是暗。暫時性的視覺異常並不是由現在才開始,不過這麼嚴重倒還是第一次。

腹部底層的熱點正在逐漸變大。

既然是這種情形,為什麼還讓她來學校

穿著白袍的肩膀一陣搖晃,或許是在苦笑。

當然有阻止啊,今天早上所有人全都一致反對,結果卻是我們累到輸給她。是榎本不對,全是他的錯,每到關鍵時刻他就心軟。

淺羽側眼望著伊里野的身軀。橫躺在沾血長發中的那個模樣,看起來就像胸口釘了五根針,被釘在展翅台上的飛蛾化身。

伊里野加奈究竟是什麼人?

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沒有哪天不想這個問題。陷溺在奇詭的想像泥沼中不能自拔。經曆過各式各樣的事件,現在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地已經不再去想這件事。

只要伊里野還在那里,這就夠了。

不想再去探究伊里野的身份。

實在經曆過太多事件。在不知不覺當中真相已經來到觸手可及的距離,剩下薄薄一張皮,簡簡單單地躺在那里。是自己在緊要關頭,下意識地掩上眼睛搗住耳朵背對著一切。

教室里的每個人都把伊里野排擠在外,保持著安全距離,淨說些不負責任的閑話。

晶穗曾經說過,作為一個人如果連最低程度的社會性都沒有,那這種人原本就不該踏進教室。

要是在緊要關頭裹足不前,或許打一開始就不應該插手。

要是自己沒有半途介入,或許伊里野就不至于這麼痛苦。

真相早已經在腦中。

只是尚未化作任何言語,沉睡在無意識的黑暗里頭。自己明明知道,卻從來不曾試圖往那份黑暗之中窺探。因為就算不這麼做,伊里野還是會在那里。還以為這個夏天會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

直到七天前那個夜晚,所有一切全都以此為分水嶺跟著改變。

伊里野是不是BlackManta的駕駛員?

化成語言不過就是短短的一句。

椎名真由美並沒有回答。

披著白袍的背影動也不動。煙屁股的白煙以窗框所框出的天空作為背景,在柔和的風中卷著漩渦。

手腕嵌著金屬球,老是帶著堆積如山的藥,一下子就流鼻血,還有頭發突然變白吐血暈倒,全是因為伊里野是BlackManta的駕駛員?她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跟敵人作戰?

椎名真由美還是沒有回答。領悟到這份沉默也就等于回答的時候,在淺羽腹部底層持續燜熱的熱點化成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憤怒。

全都是你們害的?

憤怒到頭暈眼花。淺羽心想這份憤怒,有一半是針對比排擠伊里野的班上同學更惡質得多的自己。他抓起滾在腳邊的錠劑塑料空瓶,朝著身穿白袍的背影奮力一擲。

他呐喊。

那種事應該大人去做!

塑料空瓶徹底落空,彈上窗框附近的牆壁。大量錠劑從頭頂撒落,身穿白袍的背影還是生根似的動也不動。

你們居然若無其事地讓個國中女生承擔這一切!掀起戰爭的可是你們!伊里野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非要把伊里野逼到這種程度!

那個動也不動,不論說了什麼全都不置可否的白色背影真是可恨。

班上有一半的人正在教室里打瞌睡。借著疏散缺席趁機請假的另外一半不是在家打電動就是看錄像帶!為什麼只有伊里野要在胸口插上五根針,滿身是血地倒在這里

纖細的手指在屋頂瓦片上撚熄了煙屁股。

是啊。


淺羽耳邊傳來的是如此無力的低語。

身穿白袍的背脊突然拉直,椎名真由美整個人往後轉身,用有力的眼神盯著淺羽。

淺羽,我告訴你

話聲在這兒中斷,椎名真由美大步踩著穿拖鞋的腳緩緩靠近淺羽。手搭上淺羽雙肩,朝著鼻翼附近凝視。

憤怒很快就轉成了困惑。

淺羽沒辦法挪開視線,現在才意識到身高的差距。那張面容帶著深深的疲勞陰影,近在眼前的干裂嘴唇完全失去性感的味道。搭在雙肩上的手溫和使力,身體輕盈地靠了過來

一記仿佛石頭墜落般的頭槌。

一擊就讓淺羽跟著倒地。眼前一片黑暗,嘴里像是塞了芥末般刺激到難以呼吸。

該死的臭小鬼!混帳,不要以為我都悶聲不吭地在聽!

女人的纖細手臂用難以想像的力道揪著胸口,身體直覺性地畏懼著第二記攻擊,用雙手護著顏面。心窩受到沖擊,但是不可思議地並不感覺到痛。之後天地逆轉,原以為是整個身子倒轉了一圈背脊撞上牆壁,後來才發現那不是牆壁而是地板,這時椎名真由美已經跨騎在身體上面。奮力擠出的怒罵聲和雙拳就像隕石一般陸續落下。

明明就什麼也不懂,居然還好意思胡說八道!要是可以取代,我早就這麼做了!不要一副只有你才懂得加奈的嘴臉,若無其事地讓她承擔這一切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淺羽被人胡亂痛扁了一頓。

椎名真由美是來真的。並肩而立時並不明顯的身高差距被她陰險地加以利用,對持續奮力抵抗的淺羽盡情且不斷地毆打。拳頭每次命中嘴角就裂開噴出鼻血,後腦勺撞到發出喀喀的聲音。

在朦朧的腦海中,淺羽開始計算數目。

中途才開始計算也是沒辦法的,不過為了日後加以回報,自己究竟被打了幾次,有必要事先在岩石上做個記號。這和對方是女人,是保健室老師完全無關。絕對,絕對要加倍奉還。六、七



數到九的時候,拳頭和眼淚一起落下。

淺羽被兩手揪著胸口、拖著上半身頭部離開地面。透過腫脹的眼皮縫隙,可以看到椎名真由美的臉正往這邊瞧,用顫抖的聲音說著什麼。有部分朦朧的腦袋模糊地感受到淚水滴落在臉頰上。

你給我洗好耳朵聽清楚了,這個世上任何事都有代價!這場戰爭就是為了爭取時間,讓你能夠一手拿A書另一手打手槍還有看著UFO特別節目笑到吱吱叫!還有,你對加奈又了解多少?你連她其實大你一歲都不知道!用來培養基因改造蟲幼蟲的藥你聽過沒有?自己吞掉自己的夢呢?什麼是佛萊伍(注:Flatwood,位于美國維吉尼亞洲,1952年曾發生不明飛行物與外星人目擊事件)作戰!?黑色包裹!?半夜搭著學校巴士走在沙漠里面的事!?那孩子每天早上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學校,你真的了解嗎!?



無知者的善意根本就是不負責任!!明明只有喂野貓的覺悟!!被你用下半身來同情,加奈未免也太可憐了!!

因為被打得太慘,霧茫茫的腦海其實並沒有聽到半句。淺羽在那片霧氣之中只讀得到話語的顏色,還要對那個顏色提出反擊。

這口氣怎麼咽得下去?

被人隱瞞的事自己哪可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讓伊里野獨自犧牲的正當理由,那麼前提就是所有一切已經出現難以挽救的錯誤。看我的。

淺羽往椎名真由美抓著胸口的手用盡全力咬了下去。

十一。在十二之前出現破綻。跨騎的姿勢垮了下來,淺羽成功地用彎起的左腳拐進緊密相連的身軀與身軀之間,一口氣將她踢開。然後跑向滾倒在地的白袍身影,朝著用雙臂護住的側臉毫不手軟地落下拳頭。帶著血腥氣的嘴里發出野獸的聲音。

一拳!兩拳!

第三拳並沒有落下。腹側被人用膝蓋撞了一下,接下來的狀況變得一塌糊塗。

淺羽從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認真打架。

只要跨越了某一條線,接下來不論打人還是被打都奇妙地毫無知覺。既然認為不怎麼痛,在打的時候也就沒有必要斟酌力道,遇到對方的拳頭,直接迎上去還比認真閃躲要來得輕松。對方也是個人的印象逐漸變得模糊。

這時耳邊傳來微弱的哭泣聲。

這時正輪到淺羽被壓在椎名真由美身子底下挨打,不過早該落下的拳頭卻遲遲沒有落下。撐開腫脹的眼皮看看狀況,椎名真由美正揚起拳頭壓在上面,視線朝著另一個方向靜止不動。淺羽辛苦地仰起下顎,循著椎名真由美的視線轉動眼珠子。

伊里野正抓著椎名真由美的腳踝。

長發掩住的背脊不斷顫動,原本橫躺的身子現在變成趴伏狀的姿勢。刺穿、豎立在胸口的藥液玻璃瓶正用可怕的角度針尖彎曲地抵著地面。雖然怎麼看都不像有辦法掌握周圍的狀況,不過伊里野還是緊緊抓著椎名真由美的腳踝不放,還發出嗚嗚聲。

簡直就像動物用來恐嚇敵人的聲音。

揚起的拳頭緩緩放了下來。

椎名真由美只有震顫地吐了口氣,就從淺羽的身軀上面滑落下來。讓伊里野身軀仰躺,把嘴湊近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在椎名真由美逐一拔去藥液玻璃瓶的右手拇指虎口附近,有個快要滴血的大傷口。淺羽慢吞吞地起身,呆愣愣地盯著椎名真由美忙個不停的右手。自己有咬得那麼用力?

椎名真由美確認伊里野的狀態已經穩定,又加打了兩支針劑之後站起身來,對著機關室的慘狀環視一遍。視線移往手表

趁這堂課還沒結束,先把加奈搬到保健室。

正想開口,鼻腔深處的雪就沾黏住了。

其他人搞不懂狀況。

除了眼角的瘀青微微扭曲之外,椎名真由美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變化。複數的情感經過了複數的轉折,結果就是面無表情。淺羽率先擲開視線,猛然扔過來的克維拉包包比想像中還要沉重,發現在准備起身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伊里野的頭發讓他十分狼狽。

這種時候居然還會肚子餓,真是丟臉到叫人想死。

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正在幫椎名真由美扛起伊里野。看著她熟練地把伊里野的手越過肩膀交叉在胸前,光是這個動作,想要自己背的話也就說不出口。淺羽往前開了門,隨著毫不猶豫率先往前走去的綠色拖鞋步下階梯,一邊擔心會不會有人看到一邊穿過走廊。直到抵達保健室,看著伊里野所躺的床在自己面前拉起簾子的時候,自己還在說服自己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椎名真由美開始為右手的咬傷進行緊急處理。傷口消毒貼上紗布施打破傷風血清,臉上找不到半點生氣的樣子。淺羽用迷路小孩般的心情呆站在那里,椎名真由美收尾似的對他這麼說道:

喂,那邊坐著,我來幫你處理傷口。

實在有種被打敗的感覺。

淺羽直接轉身走出保健室。

除了那里,再也想不到其他藏躲地點。奔出樓梯口,穿越無人的操場沖進社團教室。或許是奔跑之後血液循環速度變快,從腫脹的臉直到身體每一寸全都刺痛不已。雖然想替自己處理傷口,不過卻怎麼找都找不到急救箱。第二節課結束的鍾聲響起,淺羽直之癱坐在亂到無從著力的社團教室正中央哭了起來。

自己根本沒半點能力。

社長究竟去哪里了。

為什麼社長不來救我?

那份地圖被遺忘在村上天神的水前寺老家,足足有七十年左右的時間。

那是距今九個月前,寒假結束時候的事。之前謠傳和極左派底下組織有關的國會議員事務所因為涉及逃稅遭到搜索,在娛樂節目當中大張旗鼓對罵的電影導演和女作家,在旅館房間持刀互刺的那一天,為了借用超能力開發器材,淺羽直之拜訪了水前寺的家。

那是他第二次到訪。持續下到前一天,感覺潮濕的雪在陽光中融化,滴落的水聲充盈在仿佛千年寺廟般的整片空地。巨大的主屋有許多宛如時代斷層的場所,玄關卻又簇新到不太真實,反而加深了鄉下地方的印象。淺羽在貼有保全公司標簽的門上按了門鈴,兩手推開沉重的拉門往里面瞧,才一會兒就見到了水前寺姐姐的身影。

啊,小直。好久不見。

淺羽忍不住想著:我才不叫什麼小直咧!

她從第一次見面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水前寺姐姐的氣質給人一種再熟絡不過,卻也並不突兀的感覺。淺羽並不擅長推斷人的年齡,不過心想她應該是大學生。說到這個,淺羽連人家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在雪的反光中一路走來,微暗寒涼的玄關里的合身毛衣看在淺羽眼中仿佛發出淡淡的磷光。

呃,我去房間那邊看過,不過有上鎖。

咦?是嗎?小邦還沒回來?

水前寺的姐姐毫不遲疑地把腳伸入大到有點蠢的長靴,一邊輕聲說著抱歉抱歉一邊走出玄關,率先邁向庭院。淺羽借著拉起拉門的機會再次往里面瞧。走廊暗到仿佛座敷童子正要穿越而過,只有立鍾聲音靜靜地回蕩。除了自己白到有點滑稽的氣息,這里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氣味。在入秋之際來拜訪的時候,現身招呼的就只有水前寺的姐姐一個人,從社長口中也不曾聽到過關于家人的具體說法。除了社長和姐姐之外,這個家真的還有別人嗎?位于這條走廊深處的密室,是不是躺滿了早已死亡風干的尸體?淺羽腦中突然閃過這樣天馬行空的想像。

小直喂

淺羽追著水前寺的姐姐,在融雪的水聲中三步並做兩步地跟了上去。被人踏過的雪混入了空氣有點兒髒,水前寺的姐姐卻穿著大到有點蠢的長靴,十分開心地走在混雜了一堆沙礫與泥土的雪中。每踏出一步,長發就輕柔不可思議地在風中飛揚開來。淺羽當理發店老板的兒子當了十三年,雖然偶爾也會見識到奇特的發型,不過終究做的是男人和小孩的生意。頭發長到這種程度的女性,淺羽只在著色畫里面看過。

啊真的耶!小型摩托車不在。跑去哪里了呢?你們不是約好了?

啊。這個時間並沒有講得很清楚。他叫我吃完早餐馬上過來。還有,我今天雖然搭巴士過來,不過時間比想像中要來得久。

奇怪。是被凍在哪個雪堆里了?

淺羽也覺得奇怪。社長對這種約定從來就不會搞錯。

算了,無所謂。你就上去等吧!

水前寺姐姐從白色衣領口拿出掛在脖子上頭,系有塑料繩的鑰匙。那支鑰匙插入的是讓人聯想到戰場老兵的古舊洋鎖。至于被洋鎖牢牢鎖住的,則是位在空地外圍的大型倉庫入口。

究竟是基于什麼樣的理由,社長要在倉庫里頭生活?

直到現在,淺羽還是找不到方便開口探詢這件事的時機。用家庭狀況複雜來加以帶過雖然容易,卻不能夠解答任何的疑問。明明主屋那麼大、可以用的房間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獨幢房屋用五根手指頭都還數不完。

水前寺邦博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他會為了感覺像秘密基地,很酷之類的理由,不顧家人的阻止擅自在倉庫里面築巢,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小。水前寺不可能被禁止在主屋出入,而且作為自己的住處,水前寺看來對這座倉庫也相當滿意。

喂小邦不可能有人在吧。門都上鎖了。

隨著水前寺姐姐的腳步,淺羽踏進了時光的氣息之中。

一樓是無處落腳的儲藏室。這里就是名副其實的農家儲藏室,完全沒有那種隨手翻找就會發現寶物的有錢人家倉庫的味道。水前寺姐姐一按下老舊的開關,塞得密密麻麻的成堆農具就在電燈泡的光暈之中浮現。從養蠶的架子之間穿過,在掛著好像三十年前的月曆的牆壁盡頭右轉,被無數只腳踏過的階梯就出現了。鞋子要脫在這里。

啊,這個階梯很滑,要小心喔。

二樓就是水前寺無處落腳的房間。好大。眼睛才經曆過樓下的慘狀,這種感覺更是明顯。雖然紊亂的方式和社團教室很像,不過這里明顯有著生活的氣味。暖爐和式桌電視冰箱,教科書和參考書、游戲機和錄音機這些國中生房間該有的統統都有,除此之外還有兩種東西:堆積如山的露營用具還有堆積如山的機器。書多到溢出來的書架後面,有個類似工作室的場所,亂糟糟的機器、電子零件和工具等,循著唯有主人才知道的順序散落各地。不知道是拿來裝飾、還是之前就有的東西,開了窗戶的那面牆壁擺著四塊琺琅廣告牌。都褪了色,全是大村昆的歐樂納蜜C廣告。

要不要邊等邊玩撲克牌?還是想找A書?

淺羽心想,這人確實是社長的姐姐。

這這個,你不用費心,我想只要在這里等,社長很快就會回來的。

這房間猛然一看就有七台計算機。服務器不算,暖爐上的筆電液晶屏幕,屏幕保護程序還在運作。沒有離開之前把它關上,代表水前寺並沒打算離開太久。

唉,小直,你有沒有兄弟姐妹?

突然冒出的質問讓淺羽有點不知所措。

有,有個妹妹。

淺羽這麼回答。這樣無心的一句話,卻在之後從姐姐嘴里傳到水前寺耳中,造成淺羽夕子在那天午休遭到襲擊的慘劇。

啊好好喔,有妹妹。能不能用我們家的小邦來跟你換?

那可就傷腦筋了,相當傷腦筋。到時候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看淺羽在突然間認真地煩惱起來,水前寺的姐姐發出燦爛的笑聲。

我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會有人叫他社長。我跟你說,小邦其實有點懦弱。

不會吧!?

淺羽不自覺地把想法擺在臉上。水前寺的姐姐准確讀出了他的想法

是真的啦!

然後水前寺姐姐用認真到不行的眼神盯著淺羽這麼說道:

說到他會把人叫來房里,你還是第一個。

不知道為什麼,淺羽並不覺得吃驚,反而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這句話變成了線索。

淺羽明白了水前寺姐姐所說的懦弱是什麼意思。

社長並不會隨便相信他人的善意及好意。

這或許是頭腦太好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會在無意識中將他人的好話與親切用理論加以分析,看破了其中得失損益的詭計。雖然別人把他當成超自然狂熱分子,而他確實也有這一面,不過淺羽倒是認為沒人會像社長這樣用理論來思考事情。社長想必連愛情親情都拿來加以分析。像這樣分析到最後,一切是不是全都變得赤裸裸的,沒有任何矯飾,變成由冰冷的物理與數學所支配,弱肉強食的世界?

那未免也太恐怖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自己曾經說漏嘴。說他認識的人很多,不過就只有淺羽特派員這個朋友。他說只要是在你身邊,感覺就很舒服。

淺羽突然想到。慢著慢著,照之前的事看來,社長之所以對自己放心,會不會是因為淺羽特派員是個有趣的傻瓜,用理論講不通,在一旁看了心情就很放松哇哈哈哈之類的理由?

還有,這人會不會其實不是水前寺的姐姐,而是水前寺的母親?這是這個人的特性,還是每個年齡相差太大的姐姐都是這樣?

上次你來的時候我來不及說,今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小邦。我想他會給你找很多麻煩,啊不過不過,那家伙笨歸笨,腦袋倒是滿靈活的,在身邊養一只還挺方便。你說是不是?

水前寺姐姐這麼一說,臉上的五官全都笑到眯成了一條線。

噗沙噗沙噗沙的排氣管噪音往這兒靠近,是水前寺平日騎的小型摩托車的聲音。連輪胎壓過濕潤的雪的聲音都聽得見,然後引擎突然停止運轉。樓下傳來踢開雜物的聲音,接著就是大腳咚沙咚沙爬上樓來的聲音。

噢。

水前寺兩手提著漲得鼓鼓的便利商店袋子。

噢什麼噢?小直等了你好久耶!

看到姐姐的臉,水前寺露出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的神情。然後轉向淺羽

抱歉。原本打算要馬上回來的。

好了,小直你們慢聊。

水前寺的姐姐這麼說完之後走下樓梯。

水前寺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擺在暖爐上頭,鼻尖歎了一口氣之後垂下肩膀。上次來的時候,淺羽就發現水前寺很怕他姐姐。今天似乎懂得他的理由了。淺羽忍不住撲哧一笑,連忙擺出正經的表情!

便利商店就是那邊,呃郵局對面那間是吧?

嗯。

村上天神的簡便郵局位在騎摩托車片刻就能來回的距離。雖然下雪造成路面狀況不佳,不過一般並不需要花到這麼多時間。

回程的路上遇到8號。為了聽取報告,一不小心就弄到太晚。

8號?

實驗者第8號。

噢,淺羽新里想著,記起來了,社長目前認為最有希望的實驗者,記得本名是辰宮鈴子。知名幼兒園桃組,喜歡的食物是面包邊。

水前寺從以前就很有孩子緣。除了外形很酷又有一堆好玩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把對方當孩子來看待。加上目前的水前寺主題是超能力,超能力就跟孩子有關。水前寺在引誘附近幼兒園的孩子進行超能力開發訓練。用麥克筆在掌心寫上實驗者號碼的動作,似乎在同儕之間大受好評。

只要沒被當成變態通知警察倒還無所謂,不過這種危險性當然還是有的。淺羽並沒有強烈建議他中止實驗,因為說不定真的有人會因此而覺醒,不能舍棄這種可能。淺羽還清楚記得,當年的自己認為凡事都有可能,連天空都飛得上去,沒有打不倒的怪物。要是當年有個看似大人卻又不是大人的謎樣哥哥出現,在自己的手心用麥克筆寫上號碼,不知後來會變成怎樣?要是不單只有自己,看到朋友手上也有同樣的數字呢?要是這些相異的齒輪全都咬合了,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淺羽確實很想看看。

對了,關于這件事我有好消息。8號似乎作了預知夢。夢到被狗咬的隔天,在朋友家里真的被小型犬給咬了。她還秀膝蓋的傷口給我看。

這種程度的事並不會讓淺羽吃驚。他把腳伸進暖爐,一邊用腳尖尋找開關一邊說:

你想想看。要是平日認為那只狗可怕,自然就會夢到那只狗。隔天真的被狗咬純粹只是偶然

對了,重點就在這里,那個朋友的家平常並沒養狗。

水前寺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

因為時間不夠,我並沒有問得很仔細,不過那天朋友家里有個類似親戚阿嬤的人來訪,咬了8號的就是那個阿嬤帶來的狗。

意思就是,她並不知道朋友家里會有狗。

8號是這麼說的不過重點又來了。

水前寺說完之後跟著苦笑。

畢竟那是朋友的家。8號確實並不知道那個阿嬤和狗的存在,不過在這一點上面還有疑問,因為說不定曾經在什麼時候聽過。只要這個信息還留在8號的心底某處,你最初的那種解釋方式也就成立。還有,8號的夢和現實之間有幾個不同點。首先,在8號夢里出現的是黑色大型犬,阿嬤所帶的卻是小型犬。小小的、咖啡色又動來動去,我想應該是博美之類的狗。第二點,8號在夢里被咬的是右手臂。不過實際上被咬的卻是右邊膝蓋。

這個你找了半天是在找什麼?

水前寺用屁股對著淺羽,上半身擠進牆邊成堆的破爛之中,喀沙喀沙地在翻找些什麼。

哎呀,忘記是什麼時候,我有在某本書上讀過和這種夢相關的論文。說到夢這種狗屁理論,自然是屬于心理學的范圍

淺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欸,社長也讀這種東西?

水前寺的屁股抗議似的搖了搖

什麼意思?

社長你不是說過嗎?心理學根本不算是科學。

廢話。那種東西哪里是科學?不過喜不喜歡是一回事,正不正確又是另一回事。

什麼嘛,所以社長喜歡心理學啰?

超喜歡。沒看過那麼重視枝微末節的學問。要是由我來說,我會說它是殘存在什麼都要加上學字的現代,一支正統魔法的後裔。

是褒是貶完全聽不出來。淺羽正想問他意思是哪邊的時候,之前保持著危險平衡堆積起來的破爛終于出現壯烈的崩塌。

嗚哇!?你你沒事吧,社長!?

連淺羽都遭到波及。從遙遠高處滑落下來的大型行李撞到他的背脊,讓淺羽無法呼吸地趴伏在地。水前寺完全被淹沒了。從近似小山的成堆書籍縫隙之間,可以聽到淺羽特派員、淺羽特派員這樣微弱的呼喊。

嗚啊噢,抱歉,啊嚇了一跳。看來還是得稍微整理一下。

水前寺雖然環視著崩塌的慘狀對將他挖出的淺羽這麼說道,不過淺羽心想,光看房間的樣子就足以證明這句話絕對不會執行。

社長

啊?

那張地圖是在成堆由文字寫成的老舊文件之中,一眼就可以看見。

這是什麼?

淺羽把它拿起來看,果真是地圖。約莫電影海報的大小,看起來十分古老。想必是和其他文件一起擺在剛剛撞到背脊的行李里面。

水前寺從一旁往這里瞄。鼻尖哼地一聲

從哪里冒出來的?

啊,應該是從那邊的箱子里面。呃,這個該不會是

藏寶圖吧?淺羽是想這麼說的。

古早以前的測量圖。

趁淺羽沮喪的時候,水前寺順手搶走了那張地圖。

村上坂內,這什麼啊。那不就是老家的山?

老家的山?

那些文字看在淺羽眼中只是塗鴉,不過水前寺卻毫無困難地讀了出來。然後吹口氣拍去灰塵!!

原本是啦欸,在那種地方有挖地底壕溝?呃我沒辦法算,245減169是多少?

水前寺碎碎叨叨地念著這些,在淺羽百般央求之下才終于仰起臉開始說明。

這應該是

距今七十年以前,水前寺家開始在名下的某座山上挖掘地下壕溝。

目的雖然沒寫在地圖上,不過那是統合戰爭開始之前的事,想必是用來作為防空洞或是藏匿物資所需的壕溝。這張地圖便是當時所做的其中一張測量圖。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藏匿了物資,不過這個定義並沒有和淺羽所謂的藏寶圖相差太遠。

只是

這張地圖上面所記載的山,已經不歸水前寺家所有。

在之後北方動亂的時代,出現一股購買特殊時期國債貢獻國家的爆炸性熱潮,特別是在有錢人之間,提供超乎尋常的獻金也就代表了某種地位。當時水前寺家放棄了手中將近一半的土地,讓鄰近的資產家瞠目結舌。這張地圖上面所寫的,包含村上輪堂在內的那一帶山林,似乎就包含在這批被放棄的土地里面。

獻金當然是有目的的。正因為這樣,後來時局不妙的時候,就從軍方那邊得到過不少方便。

淺羽看著遍布在地圖四處的文字皺起了眉頭

所以,這座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跟現在的地圖比對看看才知道。

突然之間!!

喂喂,那是什麼?

是水前寺的姐姐。她手里拿著裝有熱可爾必思的托盤,朝兩人正頭抵著頭在研究的地圖望了過來。嗚啊嚇死人了,淺羽不自覺地驚叫出聲,水前寺則對姐姐這樣突兀的出現方式似乎已經習慣

喂,老姐,天童的外公曾經在山里挖過防空洞,這事你有沒有聽說?

什麼防空洞?噢,就是安安,你居然逃走了~真沒良心~的那種東西?

什麼跟什麼。

就在水前寺臉上寫著夠了,你閃邊去的瞬間

啊!

干嘛啦?

外公之前挖過的,那不就是後山的隧道?

水前寺和淺羽不自覺地面面相覷。說到後山,那不就是自行車便能抵達的距離?水前寺像要在地圖上面鑽洞似的盯著地圖!!

這就是後山?

不,那張地圖我不清楚。不過我記得,在很久以前有聽過外公挖隧道的事。記得地點是在後山。

目的是什麼?

這我不知道。不過後來半途作廢,在無計可施之下打算拿來種香菇,可是都長不出來,實在太無趣,沒多久就封起來了。我想應該是這樣。

香菇?

是啊,香菇。

對話暫停了半晌。

水前寺突然站起身來。喀喀喀喀地穿越房間,拉開位置頗高的窗戶,把臉湊到蜂窩狀的鐵絲網上面,對著近似寒假結束前夕的天空大聲呐喊。

無聊死啦!!

就連不太喜歡香菇的淺羽都感到有點郁卒。後來水前寺的姐姐馬上閃人,話題又回到了8號的預知夢。

穿越了七十年時光,終于重見天日的後山地下防空洞地圖,又被扔在水前寺房間角落,整整遺忘了九個月左右的時間。

直到現在,淺羽還是完全不記得地圖的事。

要不是後山在那天、那個晚上發生謎樣的爆炸,說不定水前寺也把這張地圖的事給忘得一干二淨。

喂,這長騷動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只要走出來一步就要檢查檢查,簡直快煩死了。

在小學時代就被戲稱為斗牛犬,年齡四十左右的主婦從車窗探出脖子抱怨。治安部隊的士兵無言地比對著本人以及許可證上面的照片,拿起墨水絕對洗不掉的筆,在還是空欄的許可條件上面寫下斗牛犬三個字。西邊的天空正在開始染上夕陽的顏色。

快點把證件還我。我可以走了吧?

把後車廂打開。

如果說全國每個地方都是這樣那倒還能接受,問題是在爆炸事件之後,後山及周邊的警備系統可是嚴苛到了極點。不但道路被無數的檢查哨弄到肉腸寸斷、失去它的功能,被勒令暫時離開的居民,也只能在軍方所經營的避難所過著百般無奈的生活。巡邏部隊不分晝夜地徘徊,只要見到一般民眾,不論對方是誰一律押起來用裝甲車載走,連狗都加以武裝。裝填在犬齒里的膠囊式無力化劑,可是短短五秒鍾就能撂倒一匹馬的武器,在自衛軍之間還盛傳著要是被它給咬了,未來三年會生不出小孩的傳聞。

可以定了吧?可以走了吧?

請下車,我要檢查車子里面。

這里根本就是戰場。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在這附近遭到拒捕的一般民眾人數有一百七十名以上,其中的一百三十五名目前還未遭到釋放。後山已經成為軍方黑暗統治的魔境。雖然園原市居民絕對不會靠近這個場所,附近居民不小心迷路迷到這里則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面對著調查車身內部的士兵,斗牛犬還能廢話連篇說些什麼自己的權利,這不是人民納稅的目的之類的話,實在叫人佩服。就像是對著吃人的鯊魚說教,問它有什麼權利吃掉自己一樣。她所付出的稅金和她的權利根本派不上用場。

我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

麻煩往這邊走。我想請教兩、三個問題。

從背後襲來的某種東西,並不給人說明的時間。

斗牛犬的奔馳車被治安部隊給攔下來的位置,是在軍用道路228號及西山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南兩百公尺左右。從那個地方再往南五公里,就會看到夏天水量干涸的細小河川,以及滿是鐵鏽的橋梁。越過雜草取代欄杆的那座橋梁,再往前就是可以稱之為後山山腳的區域,沒什麼住家。只有田隴菜園有點肮髒的小河,以及非法棄置不絕于途的防風林,光禿禿的電線杆垂掛的電線,窮酸的高爾夫球場和指導員態度惡名昭彰的汽車駕訓班。穿過這些再往前進,道路就會陡然轉成上坡。

桑田慎介是在從這里離開路面,穿越山林爬上五百公尺左右斜坡的時候,遭到治安部隊的襲擊。

在他向初次見面的女性介紹時,桑田通常稱為自由記者。雖然這樣子的說法也不算撒謊,不過啥事都做的形容可是切合實際得多。因為他常做的是不問來由,外發而來的編輯校對工作,還和自動販賣機賣的A書里面,那些鏡頭前露屁股的模特兒糾纏不清。訪問瘦不禁風、看似膽小的工廠老板然後自己胡寫亂寫,再把成書的自傳及高價賬單送給對方的這種缺德事他也只做過一次。膽小的老板鼓起勇氣不理這筆賬單,這回換成一群古怪的老頭代替桑田前來,在工廠的鐵門前面排成一排開始撒尿。

生存在媒體金字塔最底端的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園原郊區的山中撥著野草前進,說穿了也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混不下去。不論是輸送機墜落還是恐怖爆炸統統都好,在這個時刻報上記者名號雖然沒用,至少也要弄一張照片或是十秒的VTR。只要記錄到爆炸中心點的模樣,最近吃癟的情形就會轉為走運。

就因為專業素養太差,桑田的計劃才能夠進行到這種程度。不然他和兩名伙伴早就連通往後山山腳的河流都無法跨越了。躲在駕訓班的車庫等到天亮,花了一整天時間謹慎穿越防風林,從坡道最初的轉角踏進山中。在來到這里的路上不斷看到武裝士兵與站車的身影。不過似乎並沒發現桑田這三個人,從河流往南的警備甚至感覺有點松懈。

其實從三天前進到園原的那個時點,治安部隊就已經留意到他,之後還一路尾隨,只是桑田始終沒有發現。

負責防守後山的治安部隊大略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擔任一般警備的部隊,主要認識是對附近區域進行威嚇。如果對手是業余層級,在這個階段就能夠充分對應,同時也期望讓人看到警戒森嚴可以造成事先阻止入侵的效果。

第二種則是襲擊桑田及其伙伴的部隊。

最先消失的是攝影師石川。

名副其實的消失。因為山中濕度高,桑田抹去額頭的汗,從石川手里搶走運動飲料塑料罐喝了一口,正要遞出去還給他的時候,原本應該伸手接住的石川人卻不在。

桑田心想會不會是腳底踩空從斜坡上掉了下去。周圍綠意環抱,能見度非常之差。桑田輕聲斥責了臉上馬上露出不安之色的小松,命令他去尋找石川。

對了,我有帶手機,這里也還收得到訊號

小松用求救般的姿勢拿出非法持有的手機,不過卻馬上被桑田K了一記。

你白癡啊,用那種東西,馬上就會被人家竊聽。

你往那邊找。桑田拍了拍小松的背,開始尋找石川的身影。然而處處都是吞沒了石川的夏日深濃綠意,接著又聽到小松的悲鳴。無法確定,不過聽來像是小松的慘叫聲,至少可以確信那是在恐懼之下所發出的。

絕對錯不了,那是老鼠遇到貓的慘叫聲。

桑田在震耳欲聾的蟬叫聲中感到無比的恐懼。

石川?小松?

他幾乎想大聲呐喊,不過卻輸給了恐懼。干澀的喉嚨只發出連自家破爛公寓的牆壁都無法穿透的聲音。

桑田拋下一切橫沖直撞地跑下斜坡,嚇到流出眼淚。四周已經有點暗,綠色的地獄怎麼跑都跑不到盡頭,在踢到什麼東西之後滾了十公尺左右,桑田發現自己迷路了,手機從胸前口袋掉出來滾落到腳邊。那是自己僅剩的,可以和伙伴聯系的唯一工具。他瘋了似的把它撿起,不要緊、沒摔壞、也還有訊號。要是那兩人在附近,對方的手機鈴聲一響就能憑著聲音辨識位置。

突然之間,桑田手中的手機鈴聲響起。

手機鈴聲一響,就能憑著聲音辨識位置。


後面有人用異于常人的速度逐步接近。

自從那天晚上以來,爬得比桑田和他的伙伴所到達地點還要高的人總共有十四名。懷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帶著各式各樣的裝備,計劃出許許多多的路徑。

在那十四名之中,沒有人抵達爆炸核心地點。

遠山夕照的旋律響遍了後山。

想必是從山腰的運動公園擴音器播放出去。事先錄好的女子聲音開始講話,時間已經五點了請小心車輛趕快回家,回家之後要做功課幫忙家事洗澡刷牙為了明天早點睡覺。

真是管太多。

在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水前寺這麼想著。

遠遠傳來的女子聲音在防空洞牆上不斷回響不斷變質,聽在耳里簡直就像怪獸的聲音。

原本在最後想打個瞌睡,結果卻睡不著,只能不斷地打呵欠打到快要睡著。在黑暗中微微側身,可以感受到橡膠墊子呈現人形凹陷的觸感,身軀周遭的睡袋變得皺巴巴的。眼睛牢牢盯著浮現在黑暗之中、正對著臉位置的紅色電子數字。

P05:00。

黑暗太濃,濃到完全感受不到距離感,。直到紅色的數字開始消失,這才確信自己遮著眼前的手是真的存在,地下防空洞的黑就是黑到這種程度。水前寺撕下纏在手腕,附有電極的魔鬼膠帶。浮現在黑暗中的電子數字是鬧鍾的時間顯示,水前寺把它改造成只要到了設定時間,電極就會取代聲音發出刺激讓人跟著醒來。塞進包包里的時候半是對自己開玩笑,現在倒是認為幸有帶。沒想到聲音在防空洞里會這麼清楚,要是鬧鍾在這里響了,說不定連外面都聽得見。

廣播結束了。

回音一點一點地不斷變小,不過卻老不消失還是聽得見。耳中殘存著這樣的錯覺。勉強轉換意識,再次側耳傾聽,除了宛如地鳴來回反響的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到。

水前寺終于起身,在枕邊一帶慎重找出電池式的日光露營燈將它點亮。帳篷里頭亮起了青白色的燈光。在黑暗中擁有無比存在感的鬧鍾,這時看起來卻像出現在廉價警匪連續劇里的定時炸彈。要是更廉價的警匪連續劇,用來顯示所剩時間的燈光,每次閃爍還會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水前寺看著手表確認日期,日光露營燈現在在一邊亮度不足,要是不亮背燈就讀不到液晶題示。

潛進這座地下防空洞,整個行程有八成以上是在地底。換句話說,危險是在最初與最後的地方。首要問題就在于要如何抵達防空洞的入口。以後山為中心的偏執警戒網絕對包含了鷹座山尾端,必須思考如何掩過他們的耳目。在計劃路徑的時候,水前寺花最多時間的也是這個點。

勝算還是來自于那張古地圖。

那張地圖記載的不單單是未知地下防空洞的構造。七十年前的後山以及周邊棱線、山谷、河流與道路,在那張地圖上面也有詳細記載。

另一方面,水前寺手里也有色彩鮮豔的最新地圖。只是基于防諜戰略的理由,這張地圖絕對夾雜了眾所皆知的錯誤。上面不會記載防空基地的預定建築地點,以及搬運物資所用的林道,就連周邊地形也會刻意加以篡改。

還有,就算是治安部隊,人力也不是無限的。講得再白一點,他們的目的是不讓入侵者靠近以後山為中心的山林,而不是對位于山林之內的重要據點嚴加戒備。既然要投入有限的人力,自然會有優先順位。

也就是說,對治安部隊而言表面上不存在的棱線、山谷、河川與道路,並沒有理由要分配人力去加以警備。水前寺就算准了這點。只要拿著夾有錯誤的最新情報以及全部正確的老舊情報來聰明地加以比對,就能判讀出可預測的警備盲點。從平林的舊日木材輸送道路進入鷹座山尾端,踏過瀨戶川源流的溪谷,穿越輪堂的防砂水壩,抵達地下防空洞入口餓路徑,複雜奇怪到簡直就是水前寺自己才看得懂的路線。

耳邊傳來人聲。

不過水前寺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似乎是男人的聲音,但是這座地下防空洞里面絕對沒有別人。不可能是治安部隊的士兵,要是這座地下防空洞被發現了,那更不會聽到他們的聲音。水前寺一個人在帳篷里若無其事地收著行李。

偵查地下防空洞花了兩天的時間。寬闊的防空洞內部大致都和地圖一樣,只是四處都是崩塌以及漏水的地方,被迫只能大幅度修改路徑。其中最遺憾的是26號支線出口遭到崩塌掩埋。這下子只能使用2號支線的出口,前往爆炸中心地也就繞了遠路。

接下來第三天幾乎都在睡覺。體力恢複以及最後的准備至少要花上一天。

又聽見了。

這回感覺像是女人的哭聲。

在黑暗中待了三天,這樣的聲音水前寺聽到過無數次。幾乎都是剛好在忙完什麼,焦點變得模糊的瞬間才會聽見,應該是由于黑暗中的孤獨所形成的幻聽。看來心底有著渴望與他人接觸的心情,所以才會自動從周遭聲音當中撿選出與人聲近似的聲音,和記憶碎片結合之後再度形成有意義的句子。這三天之中聽到的幾乎都是哭泣之類的聲音,不過也有明顯聽得出是誰在講話的情形,在第一天十四點左右耳邊就清楚聽到淺羽要他吃咖喱面包的聲音,第二天半夜還聽到了年輕女人低聲說著把我的嬰兒車還我,在帳篷附近徘徊了將近兩個小時,不知道究竟是誰。

水前寺用力拉起背包拉鏈,臉上浮現無敵的笑容。

一切都是有根據的,這些聲音分別都是有趣的經驗。踏進這座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或許就等同于踏進自我的意識。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了自己這名觀察者而存在,觀察是腦部的機能,因為腦部透過感應器處理情報,世界才會跟著顯現。換句話說,這個世界的外面就是自己的腦。自己的腦比宇宙還要大。真是愉快。

走吧!

水前寺離開了帳篷。

必要的物品已經統統塞進背包,帳篷以及其他的裝備就直接留在這里,接下來的行程必須盡量維持輕便。回程預留采用同樣的路徑,或許會看情形,再度潛入防空洞等候逃脫的機會。不管了,反正該整理的已經整理,火星也已經熄滅,要是有辦法回收再來回收。

水前寺開始步行。確認路徑時留下的熒光棒還在路面一點一點地發光。光線已經變得微弱,大概再過個幾小時就會徹底消失。水前寺折著新的熒光棒,每到適當間隔就扔出一根,朝著2號支線的出口繼續前進。

這座防空洞還真是巨大。

要是變成干道,寬度足以讓大型車輛輕松擦身而過,事實上在手電筒的燈光之中也曾浮現過古早以前的卡車殘骸。要是純粹作為防空洞,規模也未免太大了,這種氣勢簡直就是在建造秘密基地。這種可能性其實也不是沒有,或許當時的軍方和水前寺家有所勾結。

好笑的是2號支線里頭留下大量的原木。

一開始還看不出這些原木是什麼東西,發現真相的瞬間水前寺忍不住放聲大笑,現在再看到還是忍不住想笑。沒錯,這是栽培香菇所用的原木,看來天童外公想在這個防空洞里頭栽培香菇的說法是真的。千辛萬苦挖了這麼大一座防空洞,這種心情也不是不能體會,不過卻是越過被打敗的感覺直接覺得想笑。最後一次去掃墓是在什麼時候?那就用熒光棒來代替香,稍微多扔一些好了。

接著在前方的黑暗見到了光亮。

那光是和黃昏時分的陰影帶著同樣的色澤。不過在少了手電筒就寸步難行的黑暗之中,那點光亮看起來就跟陽光一樣。

出口被雜草給覆蓋住了。想必曾在天童外公的手中牢牢封住,只是時間、雨、風以及地盤的壓力腐蝕了混凝土,造成足以攀爬穿越的巨大龜裂。水前寺並沒有遲疑,爬在地面側耳傾聽,在密度有如巨大蠶繭的蜘蛛網上察看是否有人穿越的痕跡。攀過瓦礫、毫不猶豫地用頭頂穿越黏稠的蜘蛛絲,然後悄然豎起鏡子觀察周圍的情形。沒有異狀。

水前寺就像誕生到這世界的嬰兒一般,滾到了後山山里。

沒時間去慢慢體會天空、風以及空氣的味道。游過雜草、穿過獸道,一邊在腦中修正目前位置一邊持續前進。

他身上穿著自衛軍士兵的野戰服。

背包和靴子手邊並沒有正規品,是用顏色類似的背包以及美軍釋出的叢林靴來代替。雖然希望在遠遠遭到目擊的時候,這副打扮有辦法掩人耳目,不過負責守備後山山區的部隊可不是那種肉腳,就連水前寺本身也只是求個心安而已。證據就是在水前寺手上閃耀的園原電波新聞臂章。在斜坡上持續移動,周圍的森林不斷變換著樣貌,山林火災的爪痕在黃昏微暗的光暈之中變得越來越明顯。現在還是明顯聞得到火焰殘存的氣味,燒毀的樹木橫七豎八地擋在前面。

連蟬的聲音都聽不見。

眼里看到許多奇妙的物事。長約一公尺、粗約十公分的圓筒狀物體。表面的塗裝已經燒毀掉落,無法辨識原本色澤以及寫在那里的文字。是空投式的探測器嗎?看起來不像還有運作,不過說不定感應器還在動,正在把有可疑人物的訊號傳送到某個地方,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就算真是這樣也無所謂,再說既然是在山林火災還沒熄滅之前投下的東西,那就應該不是拿來探測入侵者用的。

水前寺決定這麼想。

他爬了一圈。

在燒焦的斜坡上面繼續移動。

之後視野在突然間開展。

出現在黃昏黑暗之中的是岩石焦黑、暴風卷走了一切。近乎房子大小的岩石用不自然的平衡方式層層交迭,中心部位則是整個斜坡全都扭曲的巨大凹陷。讓人聯想到在某個遙遠外國、人蹤未至的地點,那種神氣的侵蝕作用所形成的奇景。

水前寺趴得比之前更低。

用簡直是一寸寸往前挪移的慎重態度往凹陷中心靠近。燒焦的氣味中夾雜了難以言喻的刺激性氣味。凹陷周圍設置了無數類似觀測機器的對象,不過既然來到了這里也就不能後退。沾著泥巴、爬過岩石的縫隙、來到足以窺見凹陷深處的位置之後才終于揚起身軀。

然後,水前寺見到了那個東西。

被打過頭了,開始發燒。

雖然並沒有真的用體溫計來測量,不過連自己都能清楚發覺身體正在發熱。在社團教室里一個人裹著睡袋縮成一團。背脊傳來的汗水冰冷,惡寒難以止住,就在認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會就這樣死掉的時候,整個人隨著惡寒跌入深深的睡眠。感覺好像做了無數莫名其妙的夢,睡眠中斷的時候,原本充滿亮光的窗戶已經染上了夜色,不過並不特別感到驚訝。看看牆上的時鍾,現在時間是九點三十六分。視線再回到窗戶。

淺羽用尸體從尸袋里爬出來的模樣,不停望著窗外的黑暗。

他心想,社長是不是今天也不回來?

像這樣躺入黑暗,就會想起六月二十四日發生在這個社團教室里的事。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UFO的夏天開始之日、社長打開那扇窗戶叫著好慢!的日子。

在那之後真的發生好多好多的事。

已經完了。

什麼叫已經,從一開始就完了。

從一開始就不是自己有能力負擔的事。

怒氣已經散去,不知是好是壞。感覺燒也退了,身體不再那麼不舒服。然而椎名真由美所說的只有喂野貓的覺悟這幾個字卻始終梗在肚子里揮之不去。

只有歎氣。

自己真的那麼笨?真的那麼無力?

竟連自暴自棄的膽量都沒有?

應該是沒有。

甚至被揍還覺得慶幸。雖然驚訝自己居然會有這麼可惡的想法,不過想想應該也是代表了部分的真心。只要挨打,被人用暴力脅迫,自己也就有了借口。因為挨揍是無可奈何啊,要是不乖乖聽話,說不定會變得更慘之類的借口。因為打輸了,所以才能撂出不得不認輸這樣的台詞。要是當時椎名真由美輸了,又笨又無力又沒膽量的自己恐怕也只會呆呆站著。要是當時椎名真由美用溫柔的笑意取代頭槌我懂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全部交給你來負責,看你要怎樣處理都可以要是對方真心誠意地這麼說,又笨又無力又沒膽量的自己就會失去最後一條逃生之路。

已經完了。

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去為伊里野做些什麼。

什麼叫已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種能力。

他心想至少把燈點亮。

從睡袋里滾出來、挺起身子、按下位在門邊的開關。亮光一閃,淺羽被光線刺到頭痛而扭曲著臉。隨著眼睛慢慢適應光線,一片黑暗的心情也稍微回複正常。

這才想到今天幾乎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完全沒有空腹的感覺,只是整個身體都很沉重,不想動彈。心想總得勉強吃點什麼,在社團教室里頭來回張望,發現有個咸餅的紅盒子和桌面上一堆雜物混在一起。

快點移動。

移動,靠近桌面拿起盒子,里面還剩一半。嘴里像沙礫洗過一般干澀,現在要是吃咸餅說不定會沒命。心想或許有買了沒喝的果汁扔在什麼地方,卻又覺得要是去找可能會死在半路

桌邊連續打了三根圖釘。

留意到它的瞬間,淺羽全身掀起一陣爆發性的緊張。拼命在社團教室里面張望,繼圖釘之後看到的是擱在不鏽鋼書櫃上面的迷你狗娃娃,臉部往下趴著。

是水前寺的暗號。

新聞社所用的暗號有兩種方式。水前寺暗號害羞君是名副其實由文字所組成的暗號,文字全數由數字所構成,憑著末尾所附的七行數字及注記日期來加以解讀。留言用的就是這種方式。

至于另一種方式則是桌邊連續釘的三根圖釘、臉部往下趴的娃娃、手提電視的天線角度、上下顛倒放進書架里的漢和字典。

這是水前寺暗號散置君。

淺羽的期待很快就宣告破滅。原以為水前寺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已經回來了,不過對照牆上時鍾及錄像機的時刻顯示,發現這組暗號是在四天前所留下來的。雖然已經徹底失望,不過淺羽仍是鼓起了氣力,在社團教室的四處撿拾帶有意思的碎片。垃圾箱在門的正面,鼠標在鍵盤上面,削鉛筆刀的上面還插著鉛筆,鉛筆碎屑收拾得很乾淨。

水前寺暗號散置君是在想要隱藏暗號存在的時候所用的方式。也就是說,雖然暗號隱密的程度很高,但相對的它也有著所含內容難以傳達的宿命性缺點。

淺羽所讀到的訊息也很簡單。

取材結束回來以及代表時刻的數字。

在今天下午九點之前,我會把一切處理完畢然後回來。

整間社團教室用水前寺的聲音這麼說著。

剛剛才看過牆上的時鍾。不過淺羽覺得有必要重新確認。

現在時間是下午九點四十二分。

心里覺得很奇怪。像這種約定,社長從來就沒有爽約過。

社長今天不可能來學校吧?

晶穗的聲音在腦海中蘇醒。想不出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所聽到的對白。不過在淺羽腦中晶穗還是繼續這麼說道:

現在一定是忙著UFO墜落事件的取材。

把不祥的念頭甩掉。

放心,社長馬上就會回來。和預定時間只慢了四十分鍾,半路隨便吃個東西也需要四十分鍾,不要胡思亂想。

只要社長回來,所有事情都會好轉。

雖然自己不行,不過社長卻可以。他一定有辦法幫忙伊里野。

敲門的聲音。

一秒鍾就把門打開。

社長!

鼻尖承受了門的風壓,伊里野瞪大眼睛。驚訝的表情立即僵硬,緊緊握著書包把手的兩手跟著變白,就這樣一動也不動。淺羽叫她進來的話她就走進社團教室,若是叫她回去那可是用拖都拖不動。全身彌漫著這樣的氛圍。

伊里野,你是怎麼回事?那個已經九點,快十點了耶?

淺羽還以為她早就回家了。

醒來就已經八點多了。

先先進來吧啊,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因為燈亮著。

在日光燈之下,淺羽發現伊里野的制服沒有半點血汙,是全新的。應該是椎名真由美從哪里調來幫她換上的,只是白發就沒這麼順利了。雖然看起來有洗過,不過卻還沾著類似結痂的血塊,四處都是沾粘成一束的部分。或許是一不小心就會掉落,所以沒辦法仔細清洗。

臉頰上還殘留淡淡的一抹血色。伊里野嘟起臉頰,眼珠向上地直直盯著淺羽。雖然只要四目相對淺羽就馬上錯開視線,不過伊里野還是立即眼珠向上地盯過來,像在尋找機會似的追隨著淺羽一舉手一投足的動作。

這你有什麼事?

就像小朋友要向父母承認自己所犯下的失敗,在強烈的猶豫之後,伊里野終于說道:

對不起。

咦?

再度猶豫

對不起。

這份唐突讓淺羽感到困惑

你你干嘛道歉?

伊里野怯生生地把藏在書包後面,刻意不讓淺羽給瞧見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橘色布袋。

淺羽嘴里發出類似漏氣的聲音。

伊里野的臉跟著扭曲,眼淚落在依舊殘留著血跡的臉頰上。這份不像伊里野的唐突讓淺羽感到著慌

啊,沒關系,沒必要哭,我我沒有生氣

伊里野還是哭個不停。淺羽沒看過伊里野哭得這麼突然。每次想要壓低聲音背脊就跟著抖動,每次只要抽噎淚水就從下巴前端滴落。

我從從來!

伊里野正在拼命說些什麼。淺羽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話,只有呆呆等著伊里野的句子。

從從從來不曾

我從來不曾。

我從來不曾偷過人家的東西。淺羽認為她想說的是這個。

錯了。

從從來不曾想過要護身符

我從來不曾想過要護身符。

伊里野是這麼說的。

發覺這句話代表了某種重大意義的時候,淺羽打從心底感到冰冷。

伊里野是BlackManta的駕駛員。

那麼伊里野想要護身符代表什麼意思?在最前線作戰的士兵不可能不期待幸運。要是真的不期待,那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從前的自己,從來不曾想過要活著回來。

但是現在不一樣。

伊里野是這麼說的。

伊里野

淺羽的話就在這里中斷。自己是不行的,因為又笨又沒力又沒有膽量。就算自己挺身而出,沒三兩下就會被人擊潰。自己並沒有守護伊里野的能耐。

淺羽低聲說道:

很快,社長很快就回來了。

接著淺羽突然用兩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繩子從伊里野指尖滑落、橘色布袋掉到了地上。淺羽在極近距離對著倒吸一口氣的伊里野臉部凝視。

社長社長一定能替你做些什麼!社長什麼都行!他一定會幫忙你!社長很快就回來了,只要你個他說,他一定會替你想辦法!我來拜托他,只要我來拜托他一定

究竟是在說給伊里野聽,還是說給倒映在伊里野眼中的自己聽,就連淺羽自己都搞不清楚。

這時牆上的時鍾指著九點四十六分。

電話響了。

伊里野瞪大了淚汪汪的眼睛停止動作。

淺羽同樣兩手抓著伊里野的肩,思考麻痹。

電話持續在響。

聽起來像是電話鈴聲。

是鬧鍾聲淺羽想到這種可能性,兩手緩緩離開伊里野的肩膀,用慢吞吞的動作開始搜尋聲音來源。爬到桌子底下、推開用來當作垃圾桶的紙箱,找到藏在深處的便利商店塑料袋。可以聽到聲音從塑料袋里面傳來,抓著提手把它拉近,感覺沉甸甸的。

把袋子給翻過來。

在地面四散滾落的是十七支手機。

十七支手機分別用麥克筆寫著一到十七的號碼。響著鈴聲的是一號,淺羽完全不曉得操作方式,只有直接按下按鈕,感覺線路好像接通了。

喂。

你果然在這里。

叫人懷念的聲音這麼說道。

是水前寺。

社長?是社長嗎你現在人在哪里!?

水前寺在電話另一端拼命調整紊亂的呼吸。然後只說了一句

電話亭。

哪邊的電話亭!?你不在的時候我可是很頭大啊!?喂喂!?

嗯。我也很辛苦。終于看到了。

看到什麼!?

接下來有短暫的片刻不論淺羽說什麼水前寺都沒有回答。話筒那端傳來的只有紊亂的呼吸,有時則是雜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最後終于

終于辦到了,我看到啰,淺羽特派員。

那個聲音之中有著毫不掩飾的疲倦,以及一絲拼命掩飾的痛苦氣息。

喂,社長,你怎麼了!?沒事吧!?

那是生物。

水前寺這麼說道。

大得不得了。不過是活的。淺羽特派員,那是生物。

喂喂!?喂,社長你真的沒事嗎!?快回答我呀!!你現在在什麼地方!?該不會受傷了吧。

電話那端有什麼事發生。

四周的強化玻璃一口氣碎裂的聲音。

有話筒被扔出的感覺。

被布所包裹的,肉與肉相撞的振動。

原本還以為他是超人。

這時傳來水前寺最後的呼喊

園原電波新聞!園原電波新聞不怕強權!我們有報導自由

應該不是話筒回到了原位。

有種線路電源切斷的感覺,將連結著淺羽與水前寺的線路直接切斷。

講簡單點,大澤和樹就跟在後山失蹤,啥事都做的桑田慎介是同一掛的。

要說最大的差異,就是大澤並不像桑田那樣有勇無謀,所以大澤所挖到的新聞多多少少是比桑田要多一些。雖然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水平,不過大澤至少不會以自由記者來自稱,對女人怎樣是不清楚,不過在男人面前倒是還頗受信任。

基于這個緣故,大澤不像必須找來一堆傻瓜同伴,無法單獨行動的桑田,而是以某家大型出版社人員的身份來到園原市,這種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做,不過大澤所屬的出版社是在情報管制解除的那天總得准備些材料,大量采用像大澤這樣的人作為尖兵十分方便。雖然心里知道一旦被治安部隊拘留,公司團體能不能對自己的身份來曆加以保障,其實關系到是生是死,狀況一旦不妙有可能遭到被人斷尾求生的命運,不過異常老實的大澤還是固定會以電話來進行聯絡。

終于找到電話亭。

那座電話亭就孤零零地站在鶴川街道沿路的自動販賣機旁邊。

大澤離開越野機車的座位,一邊塞了足足有五十張卡片的卡片盒中尋找電話卡,一邊走近電話亭。四周沒有什麼住家,就算有也沒開燈,大澤腳上靴子踩著沙礫的聲音被旁邊桃子果園的黑暗吸收得無影無蹤。像蓋子般的云把星星都遮得不剩半顆。

一看就覺得古怪。

電話亭四邊玻璃全都碎落在地。

話筒拉長了線垂掛著。

哎呀,時局就是這樣,大澤心里想著。

直到兩天前,大澤還在帝都進行暴動的取材。在滿身是血倒在路邊的大學生身上取走頭盔和面具,混入示威群眾一邊朝著警備車輛扔石頭一變按快門。和那相比這不過是小Case。也許是暴走族在這里被治安部隊逮到,在混戰之中被人給撞破。大澤連門也不拉開地踏進電話亭,正要拾起話筒就發現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就說還是太嫩。血要用力地流。

插入電話卡撥了編輯部的電話,傳來電話留言的訊息。大澤嘖了一聲,這些人還真好命,這種時期竟然不挑燈夜戰是想怎樣這些話當然沒說出口。

喂,我是大澤。關于菊谷的間諜射殺事件,我到避難所去問過了。啊該怎麼說,雖然有和人直接見面

啪滋一聲,突然傳來線路轉換的聲音。有個男人聲音說道:

噢。水前寺抓到了?

啥?呃!請問誰是水前寺?

對方出現片刻沉默

你是誰啊?

噢,我是常常受到各位照顧的大澤。呃西咲在不在?

你在干嘛?

呃?我在干嘛這個嘛,我想定時聯絡。剛好看到電話亭,所以打給西咲。

不是這個,我問的是工作。

噢,這個嘛,現在在忙的是菊谷間諜射殺事件。那一帶的居民全被移到避難所,所以要去那邊詢問取材。

噢,取材是吧!

對方似乎聽懂了。雖然覺得聲音好像聽過,不過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教您的大名

我?大澤你真不夠意思,是我啊,我是榎本。

坦白講,眼前並沒有浮現他的臉。記得第二編輯部好像有人叫這個名字

哎呀,原來是你!電話好奇怪,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不一樣。

噢~我最近也有點累,整天吼個沒完。

辛苦了。呃西咲回去了嗎?

西咲嗯,沒看到人。木村倒是還在,不過他現在心情超惡劣,最好別跟他講電話。

呃,木村還在是嗎?這麼晚了還真難得。

受不了,都是水前寺把這邊弄得雞飛狗跳。

水前寺又是誰啊?

呃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反正電話那頭的人看不到,大澤十分厭惡地扁起了臉。明明忙得不可開交還要添些莫名其妙的麻煩,只有聲音裝出熟落的樣子

拜托,我都快忙死了~

噢,放心放心,一下子就好惡劣。十秒鍾就好。呃大澤你現在是一個人?

嗯。

稍微看看電話亭旁邊?有沒有人?

我想,應該,沒有。

有沒有什麼東西壞掉?像電話或是旁邊的自動販賣機。還有,附近路邊有沒有停著白色貨車?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不過本性老實的大澤還是仔細回答:

壞掉的東西是嗎?電話亭的玻璃全都沒了。白色貨車呃,可以見得到的范圍之內沒有。


OK,了解。就只有玻璃壞掉?四面都是一樣?

沒錯。還有啊,電話亭地上有一點一點類似血跡的東西。

一點一點的就不用提,那已經收拾過了。感謝感謝,你幫了大忙。為了答謝你,我告訴你一個菊谷間諜射殺事件的大秘密。

什麼秘密?

大澤臉上露出了笑意。正准備聽聽看那是什麼樣的笑話。

那是假的,搞錯了。

啥?

哎呀,治安部隊里面有個白癡,偶然射到站在那里的人。那時候還沒進行一級管制,這種事哪說得出口。于是偽裝成事態嚴重,連車子都刻意把它燒掉。我是不曉得遭到射殺的究竟是不是一般市民。畢竟我們也懷疑開槍的家伙就是間諜,因為情報提供者快要在危險的地方踩到地雷,只好迫與無奈當場將對方射殺,開槍的家伙,目前正在園原基地的審問室接受招待。

笑話得在確認真的是笑話時,才能安心得笑出來。

于是大澤用不論對方意圖如何,一概通用的口氣說道:真的假的,那你告訴我這回爆炸事件的真相。

那是UFO墜落。不蓋你。

終于能夠笑得安心。

果真是UFO?看來還是得往這個方向去取材。

嗯,不過我不太推薦這種取材,根本就是在賭命。

雖然笑話不怎麼好笑,不過大澤認為這人聊起來還蠻有趣的。眼睛瞄到電話卡的剩余點數

呃,不好意思,電話卡的錢快沒有了。

啊。抱歉講這麼久。

哪里,別這麼說。聊得很愉快,下回一起喝酒吧!下下個禮拜我應該有空,木村當然就不找他。

噢。好啊,很不錯。下下個禮拜是吧?

這時出現片刻沉默。

要是我們都還活著的話。

大澤受不了地大笑。

你別老是熬夜,我也沒抽那麼多煙了。那就這樣,幫我向水前寺問好。

嗯。我會跟他說。

大澤把話筒掛了回去。

拔出電話卡,連門也不開地定到外面,大澤從口袋里拿出LuckyStrike速點上一根。盯著腳邊的雜草,盯著傾斜到可以走上去的路燈,盯著自動販賣機一隅白鐵屋頂的紅鏽。完全沒有車輛經過。在自動販賣機與街燈映照之下的這個地點,就像位于桃子果園黑暗之中的無人島。大澤走向一台自動販賣機逛逛A書。蟲鳴降臨了桃子果園,有風吹進沒有玻璃的電話亭翻閱著電話薄。

正想把煙蒂丟到腳邊,大澤的手突然停住。

在桃子果園的黑暗中,蟲鳴突然沉寂。

接著沒有星星的天空響起了警報聲。

是二次空襲警報。

淺羽的手里一直握著手機。

露出茫然的笑容,甚至還發出了聲音。

社長不見了。

社長不見了。

背脊感受到伊里野的視線,現在遺在後面抽噎個不停,不過淺羽已經無法動彈。原本還以為社長一定會為她做些什麼,原本還以為社長一定會救她。

淺羽原本還一直以為他是超人。

耳邊突然清楚聽見的是自己平靜到近乎無情的聲音。

不要想太多。

難道自己非得馬上做些什麼,伊里野才不會死?榎本和椎名真由美對伊里野了解得那麼透徹,把伊里野交給他們又有哪里不對?要是伊里野在面前吐血,自己什麼都不會。然而對于吐血的伊里野,那兩人卻確實有著營救的實力。

自己是既無知有無力,而且還感到恐懼。

沒辦法,並不是自己的錯。

別急著下結論。是誰跟你說伊里野會一天天崩潰的?從來沒喂過貓的人,憑什麼對至少懂得喂野貓的人出言責備?再走下去,流的可是貨真價實的血,真的在賭命。

很好。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伊里野

說不出口。

就在想要再度鼓起勇氣的時候,二次空襲警報響起。

簡直就像背上長了眼睛,伊里野正在往這里看。抬起沾滿淚水的臉,愣愣地呆站在那里。橘色的小布袋落在腳邊,那是伊里野片刻不離、貼身攜帶的袋子,伊里野的護身符袋子。

從來不曾想過要護身符。

伊里野是這麼說的。

為什麼?因為之前的伊里野從來不曾想過要活著回來。

為什麼?因為之前的伊里野從來不曾想過活著有什麼樂趣。沒有任何一件快樂或是欣喜的事。赴死的理由至少還有,至于活著的理由卻是怎麼找都找不到。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為什麼?

伊里野

說出口了。

這種話我不會再問第二次。

淺羽回身站了起來。

你是要現在馬上回去基地?

鼓起勇氣。

還是想留下來幫我?

在響個不停的空襲警報聲中,淺羽對伊里野這麼問道。

伊里野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像孩子似的大聲哭泣。

決定了。

這才發現空襲警報就只剩下留在耳邊的余音。這是二次空襲警報,並不是馬上就會怎樣,雖然不會怎樣,不過一般民眾還是得到指定防空洞去避難,伊里野則是會有田代的校內廣播,原本是要馬上回到基地才對。也就是說,要是再耗下去,白色小貨車就會出現。

時間寶貴。

淺羽收拾起散落在社團教室里面的東西,伊里野亦步亦趨地跟著現在必須從頭開始思考。就在從成堆雜物底層拉出粗布包包的時候,之前怎麼找都找不到的急救箱掉了出來,直接放進包包。腳踩到睡袋差點滑倒,放進包包。看到理發用具,也放進包包。

淺羽

逃走吧!

淺羽突然這麼說道:

你從今天開始不回基地了,直到自己真的想回去之前都不要回去。

沒有勝算。

不過淺羽不打算回頭,他要和伊里野一樣流著貨真價實的血,和伊里野之前所做的一樣,真的下去賭命。

不行。

怎麼說?

馬上就會被抓到的。

放心,有我陪你。

不行。

為什麼?

因為你身上有蟲。

聽不懂她的意思。

淺羽回過頭來,和伊里野面對面。伊里野低著頭,像在自責似的,口氣艱難地這麼說道:

電池蟲和電波蟲。載有轉頻器晶片的生化植入系統。

所以咧?淺羽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

伊里野突然把右手伸過來,手指在神情狼狽的淺羽脖子上移動。

那里有些什麼。

就在右耳底下、稍微靠近後腦勺的地方。里面埋著什麼。用足以讓指甲變色的力道去按,可以按到不滿一公分大小的某種金屬固體,要分辨埋得多深則有困難。

那是電波蟲。電池蟲在更深的位置,用摸的摸不到。

也就是說,自己體內被埋了發信機。

聽了伊里野的附加說明,淺羽終于理解這件事情。正如其名,電波蟲的作用是通訊線路,電波蟲再利用這些能源發送各式各樣的訊號。

伊里野的體內並沒有蟲。因為不確定會不會對配置在BlackManta里的各式系統產生干擾。也就是說伊里野不是重點,重點是淺羽絕對逃不過追兵的視線。只要持續如常地探查,要追上他們則是遲早的事。

所以會被抓到。

伊里野說明完畢,臉上帶著詢問的表情直直盯著淺羽。眼里沒有一絲的不安,她在等候淺羽的決定。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信任淺羽的決定。

淺羽迎接著伊里野的凝視,沉默了一會。

最後才用好像在對伊里野之外的某人進行告知的語氣,這麼說道:

我去一下廁所。

當然,他真的是去廁所。

伊里野原本想跟來,淺羽要她在社團教室里面等著。因為他不過只是去一下廁所,馬上就回來。

操場那邊有兩間一模一樣的廁所。淺羽走進離社團教室教遠的那間,摸索燈的開關。泛黃的日光燈光線照著貼滿瓷磚的牆壁,把象征公共廁所的臭味封在四個角落。蟋蟀在某個暗處里叫著。

走到最里面那間,反手把門關上,然後上鎖。

把粗布包包擱在濕答答的地面,坐在蓋子蓋上的馬桶。

拉開包包拉鏈往里頭翻找。

先翻出急救箱,蓋子打開放在地上以便隨時拿出必要物品。接著用折好的毛巾塞進嘴巴。用力把嘴張開,塞到深達臼齒的位置。

最後手里拿著工作用美工刀與便利打火機。

刀刃推出五公分左右,用打火機的火徐徐加熱。

熄滅打火機。

四處張望,心想是不是還有什麼需要准備。一定還有。還有忘掉什麼東西。不能在准備不足的狀況下開始,絕對有什麼被忘掉了。

有嗎?

沒有。

真的要做嗎?這個念頭首都湧上心頭。

透過毛巾大口呼吸。再一次,之後再一次,再一次就好,再一次。

真的要做嗎?

用左手指尖確認電波蟲的位置。說不定在從社團教室往這間廁所的路上發生奇跡,電波蟲已經溶化消失。可惜蟲還是在,從淺羽的位置持續發射電子訊號。蟲有兩只,電池蟲和電波蟲,只要毀掉其中之一就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它給挖出來。

移動右手。

刀刃往上,刀尖抵住電波蟲所在位置,可以感受得到刀尖傳來的火焰余熱。

眼前轉黑。

冷汗從身體內部冒了出來。難道真的真的需要做到這種程度?說右手動不了只是自己對自己撒謊,真相其實是並不想動。動作要快,沒時間了,伊里野還在社團教室里面等。雖然腦中閃過這些句子,不過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種說詞、成串空洞的字彙。真正的想法還是屹立不搖。不想挨痛,他只有這點主張。

動作要快。

心里焦急。要是再不快點,白色小貨車就會過來把伊里野載走。焦急到含著眼淚,焦急到兩腿之間發癢。陰莖卻不知道怎麼搞的開始勃起。偏偏在這種節骨眼上?以為自己在干什麼?嘴里的毛巾已經整個濕透,唾液正拉著細絲滴到膝蓋,現在沒空去管那種事。用美工刀頂著自己的脖子,不知道已經話去多少時間。最初下定決心是在幾分鍾前的事,要是當時拿出勇氣開始挖,現在一起早就已經結束了。真奸詐,真羨慕,好想跟你交換。和假想中的自己賭氣又有什麼用,現在就在這里拿出同樣的勇氣,現在馬上開始。是誰說要流血賭命都無所謂,話都還留在耳邊,自己就這副德行。快點進行,白色小貨車要來了,伊里野會被帶走。美工刀沾了汗水而滑落。不要騙人了,少來,是你的手放開了美工刀,一旦放開就再也沒勇氣把它給拿起來。肚子痛。還有時間覺得肚子痛,你是怎樣,想等到肚子不痛的時候?開什麼玩笑,到時天早就亮了,伊里野也會被帶走。聽清楚了,不要想太多,這沒什麼,只是削掉脖子上一點點皮,把鼻屎大小的東西給拿出來。不過就是這樣。你不是受過很多更嚴重的傷。這可是輕松多了。拿出勇氣。從10開始倒數。9、8、7、6、5、4、3、2、1

淺羽發出小狗要食物般的聲音。

不行,不要拿開刀子,連一厘米都還沒切下去,連血都還沒流出來。不對,那是汗水。來吧,刀子再刺進去一點,往上挖。

膝蓋開始顫抖。只是稍微猶豫,連拿著美工刀的右手都快抖了起來。刀尖已經陷在肉里面,有種介于痛和癢之間的觸感,這時要是手發抖會變成怎樣?右手害怕到無法使力,既然無法使力,刀刃也就無法往前;切口無法往前傷口也就無法擴大;傷口無法擴大,電波蟲也就取不出來;電波蟲取不出來,那就沒辦法幫伊里野。

刀尖往前。

發出恐怖的悲鳴。

悲鳴化作吹入毛巾的喘息,再轉為滴落的唾液弄濕膝蓋。

腦中浮現出具體想象,簡直是最頂極的恐懼。要是和這份恐懼比起來,傷口實在算不上痛苦。接下來自己會變成怎樣?這次流的可不是汗,溫熱的感觸從襯衫肩頭化開,一點一點地擴散,甚至有種肩膀正在浴血的感覺。痛苦、痛苦到不行的恐懼。什麼都看不見,沒辦法睜開眼睛。最初只是借口肚子痛變成了真實,刀尖只要在肉里一轉就痛到頭暈,但是不這麼做就找不到電波蟲的位置。還要再深?還得再割深一點?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非得遭受這種待遇?

憤怒會有幫助,覺得這麼一來就能鼓起力氣,但是要想彙聚夠份量的憤怒並不容易。要是微不足道的憤怒,壓倒性的恐懼與痛苦很快就會將它蓋過。刀尖往前。隨著手的動作,脖子上面的肉就像被湯匙舀起來一樣。這樣還是找不到電波蟲。在恐懼與痛苦之中啜泣,絕對不能睜開眼睛,只要看到血的顏色就會無法動彈。現在還沒看到就已經輸給恐懼,自己把傷口的寬度與深度想得太大,絕對是這樣。要是旁邊有人看到,只會以為自己是在馬桶上面光著屁股痛苦掙紮,脖子都抓出一個小傷口去還找不到蟲所以慘叫。

挖下去。

聽到聲音。

和之前不同的白色痛苦跟著襲來。

直到回神才發現毛巾已經被吐出來,自己正卡在馬桶與隔間牆壁之間哭喊。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簡直就像幼兒園學生,從自己嘴里進出的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哭聲。發現眼睛不小心張開的時候就來不及,沾血的右手及沾血的美工刀烙印在視網膜上。

而且刀刃已經折斷。

他試著觸摸傷口,想把折斷的刀刃給拿出來。找不到。正在想著可能掉在什麼地方的時候,這才發覺傷口上面有個短短數厘米的金屬突起。

折斷的刀刃完全沒人在傷口里頭。

只有哭泣。

受夠了,不想再挖了,就算倒在野外的廁所地板上也不在乎了。突然按捺不住怒氣,手腳齊用地敲著廁所牆壁。擊潰這股怒氣的還是脖子上的傷口,無盡的痛苦消磨掉一切。必須拔掉刺入傷口的刀尖,這樣絕望的未來正迫在眉睫,要想跨越座叫人茫然的高山,現在似乎是辦不到。

試著碰觸傷口。

用指尖戰戰兢兢地把傷口掀開。痛苦加劇,痛苦的感覺逐漸增強。臉上沾滿了淚水鼻水已經口水,不聽使喚地皺在一起,實在沒辦法用手指捏出刀尖。右手在褲子大腿附近擦了一擦再度挑戰,這回要試著有意識地把手指探進傷口看看。

難以置信的觸感。

恐懼果然是比痛苦還要厲害的敵人。雖然才那麼一點點,不過將手指插入脖子的事實還是很可怕。癱在廁所地板上的腳正不聽使喚地顫抖,球鞋底部正規律地敲著門,好想早點結束。什麼都無所謂了,還是先把刀尖從傷口拔出來。

捏住。

往外拔。

指尖就這樣子失去力道,拔出來的刀尖不曉得飛到哪去了。

臉上正在失去血色,就連自己都明顯知道這點。

為什麼?

為什麼美工刀的刀尖會刺進脖子?

右手開始在身體周遭的地板上摸索。

美工刀一定掉在什麼地方。

沒時間了。

快點找出美工刀,這回要把刀刃弄短一點,刀尖用打火機再燒一次,然後還得向這個傷口再度挑戰。因為要把電波蟲給挖出來,因為要讓追兵沒辦法掌握行蹤,因為要幫助伊里野。

右手終于找到美工刀的位置。

從廁所地板上爬起來,用攀爬高山的心情爬上馬桶。打火機在什麼地方?原來是在口袋里。刀尖要弄短一點,這回不讓它折斷。用火焰一燒,刀尖卷起淡淡的白煙。是粘在刀尖上面的血在燃燒?好,可以了,這回要一氣呵成,這是訣竅,拖拖拉拉的反而又痛又恐怖。

放心,你辦得到。

深呼吸。

挖下去。

心里想著要把痛苦和恐懼全部化作叫聲從嘴里發泄出去。那就拼命叫吧!刀尖在肉里找到一個又小又硬的東西,感覺好像聽到蟋蟀的叫聲。

有什麼人在廁所外面。

有什麼人正在敲門。

那並不是敲門。用的甚至不是拳頭,而是兩手齊用才能揮擊出來的,快要把門整個打破的敲擊。廁所大門禁不住這樣子的持續沖擊,門鎖彈開了,大門連接榫整個掉落,斜斜地倒在地上。

伊里野把門像拉門一樣推開,奔進廁所。

原本是想奔進,不過大概是撞到牆壁,所以停下了腳步。

在血跡斑斑的廁所房間里面,淺羽半背對著伊里野站著,輕輕握住的右拳像要出拳似的舉起。脖子上面貼著明信片大小的紗布,紗布吸收了傷口上面的血,染成一片殷紅。襯衫的右半身似乎也染了血。

在舉起的右拳正下方,綠色的垃圾桶打開了蓋子。

淺羽松開了拳頭。

拳頭里面有個小小的東西掉進垃圾桶然後消失。

真的很小,白金色的某種東西。

淺羽回過頭來,像被脖子上的紗布榨干了血似的形容枯槁。

走吧!

望著伊里野無言佇立的身影,失血的雙頰終于露出和緩的線條。

所以那是代表了柿崎的貞操危機?

不,不是。

榎本直直穿越深夜的操場。

步調完全沒有放慢,永江必須不時小跑步來拉近他與榎本之間的距離。永江是個乍看之下分不出年齡的小個頭男子,直到三十分鍾以前還穿著電力公司制服進行別的任務,現在則用緊身毛衣加拖鞋的打扮充當榎本的供品。再次小跑步

聯絡到人的時候,真由美已經偷偷喝得亂七八糟。你說,講難聽一點,柿崎那個人是不是認真到有點誇張?一定又講了什麼不該講的,會把人給惹毛之類的話。

所以咧?有沒有上壘?

說多慘就有多慘。簡直是非人待遇。

只會挨打?至少也要襲胸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沒看見。我去的時候她眼睛周圍已經有黑輪了,好像不是柿崎打的。

榎本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是淺羽?

永江揚起眉毛。

怎麼可能?要想在她臉上留黑輪,那可要美國陸軍的特種部隊才能辦到。

或許是因為心理上的破綻。

榎本繼續往前走,永江跟在後頭。

可是真由美是怎麼回事?已經完全不行了?

沒辦法,我在就認為她遲早有天會崩潰,她已經撐得夠久了。這樣看來先坂還真是命硬。

命硬是嗎?這種話最好別在她本人面前提起。

怎麼說?

會讓人覺得受傷。

兩人來到了位于操場角落的廁所。永江先進去,接著則是榎本。

最後面。

這句話是多余的。只有最後面那間的門連著門榫掛在牆上,這點任誰都能一眼看得出來。活脫就是不衛生的地板,讓榎本不自覺地掂起腳尖,鞋子是新的。

喔喔

榎本瞄過了廁所,感想就只有這樣。

要用血海這樣的形容詞,血量實在太少,反而只覺得淒慘。

蟲咧?

在那邊的垃圾桶里面,啊

永江仔細聽著耳機

打掃的人來了,我去接一下。

嗯。

永江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廁所被寂靜整個包圍。

蟋蟀在某處的陰影中開始鳴叫。

榎本踏進了沒有門的隔間。

有短暫的片刻,榎本只是望著牆上的塗鴉漫無目的地沖水把衛生紙的前端折成三角形,做寫實在沒意義的事。好幾次都想離開隔間,結果卻還是繞了回來。感覺好像十分在意。單憑著直覺在找,卻連自己究竟在找什麼都不知道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最後榎本做出有點變態的行為,打開垃圾桶蓋子,開始用兩根手指把里面東西一樣樣捏出來排在地面。動作實在很沒意義,但表情實在非常熱切的榎本,終于捏出了最後一樣東西。

那是便利商店的塑料袋。

整個被揉成一團,壓在垃圾桶的最底層。複本將它擺在地上,用兩手食指去戳著把它灘開。里面裝了什麼?取出來一看,是卡其色的短褲。

在胯下的位置,有著像潑到半杯水左右的水漬。

這小鬼,挺拼命的嘛!

榎本盯著短褲上的水漬,感想就只有這樣。臉上浮現無敵的笑容。那笑容里,帶有一絲絲羨慕的味道。

伊里野最後是破門而入的。

拔掉廁所門這種事,現在已經不覺得驚訝。感覺早就麻痹了,重要的是打心底覺得自己好運。

沒有讓她看到自己最遜的樣子,真是好險。

淺羽此時正在美影線金平站的停車場上抖腳。在淺羽面前,伊里野正面對著一台速克達豎起刀子。啪啦啪啦地割開機殼,接上筆記計算機切斷防盜系統。手腕比之前更利落,從開始作業到發動引擎,一不小心就不超過一分鍾吧?

喂,還是留個紙條吧,說我們會拿來還。再用石頭之類的東西壓著。

上來。

伊里野已經坐上座位,把剝掉黃色布套的通學用安全帽戴在頭上。淺羽歎了口氣。自己拿在手里的還附有布套、孩子氣的黃色安全帽。

把它剝掉。

淺羽把黃色布套扔向夜風,走向速克達。將安全帽戴在頭上

我來騎。

可是

放心。那種程度就跟捐血一樣。

淺羽半強迫地擠上座位。伊里野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淺羽並沒有讓位的打算。

因為伊里野眼睛的緣故。

淺羽盯著伊里野圈在自己腰際的手臂,那雙黑暗之中顯得白皙的手。未來或許有一天,他必須牽著這雙手走過夏日街頭。

淺羽心里想著,我們要逃到天涯海角。

牽著這雙白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

加速。

展開逃亡之旅。

沒穿內褲騎車,夜風感覺有點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