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話 執拗

「吉崎,妳在聽什麼啊?」

矮冬瓜綾子仰望著我問.聽是聽見了,我卻把耳機流瀉而出的音樂當擋箭牌,歪頭裝傻.我的態度有些睥睨,不過綾子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退縮.

因為這女生就像個沙包.

「妳在聽什麼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問一次.我沒辦法只好拿下耳機,說出時下流行的歌手名稱.那是最近剛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調團體,常在電視等媒體曝光,是大人會嗤之以鼻的那種團體.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綾子,同樣流露出那種表情.

「喔~好聽嗎?」

「也沒好聽到哪里去.」

「那為什麼要聽呢?」

「因為流行.」

「明明不喜歡,只因為流行就聽喔?」

問的是什麼廢話啊?

「對啊.」

當我以低沉的聲音這麼一說,就連綾子也隨之陷入沉默.話說回來,綾子還真矬,個頭小另當別論,如果男生個頭小就很悲慘,不過換成女生反倒顯得可愛.但是,說綾子她個頭小嘛,感覺倒像是一副窮酸樣.頂著一頭像被媽媽修剪的發型,因此還有點亂翹,真有夠矬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鬼.要說是高一生嘛,感覺上還比較像國二生.雙頰也是紅通通的,像是還在看什麼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畫這一點也很遜.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蓋還長.看是要改短,或是從腰部卷進去就好啦.看她雙腳線條也不差,那麼一來應該就能立刻變得比較像大人,我總覺得她怎麼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癡啊.像是發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有夠孩子氣,所以和綾子混久了,就會逐漸覺得厭煩透頂.可愛倒還好,孩子氣真的就沒救了.

可是在這個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綾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這教室里是個被孤立的邊緣人.沒人要跟我說話,感覺上男生把我當隱形人,女生就更把我當隱形人了.能說話的就只有同樣被孤立到不行的綾子.可能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她最近開始常找我說話.

「里香學姊!」

當我正繃著臉時,眼前奈奈子那伙人發出格外高亢的聲音,一邊跑出去,簡直就像是被寶塚迷得七暈八素的大嬸.

奈奈子那伙人好像是去請教數學方面的問題.

不過,問不問數學其實無所謂,只是想找機會和秋庭里香說話罷了.全班不對,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里香這號人物.

十八歲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學生中身材最纖細,膚色最白皙,頭發最長,而且頭腦最好.據說她在學年考試中從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還有傳言說她其實對于三年的課程科目幾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間好像都有用功自習,反正她原本就屬于金頭腦型的吧,表現異于常人的那種.既然如此直接參加升學考試不就得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

秋庭里香身邊人滿為患.

我身邊卻只有綾子.

這種落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然而像這樣從邊緣望去,我覺得秋庭里香或許是寂寞的吧.那個被小自己兩歲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身影,筆直的背脊似乎挺過頭了,感覺上好像是在死撐.能夠察覺到這點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綾子吧,因為只要近距離待在她身邊,必定就會因為秋庭里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無法看出來了.

話說回來,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今天這副局面呢?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秋庭里香的手下敗將.

開學典禮家長會來所以還不覺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課才是最重要的決勝關鍵,所有一切都會在當天決定.當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當學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對于女生而言「學生」這個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個萬一,就狠狠地拳打腳踢一頓就沒事了,不是威嚇他人,就是受到威嚇,光憑體型壯碩或力氣大之類簡單的事情,就能決勝負.

但是,女生可沒那麼簡單.

女生的世界分好幾種階層,那條區分上下關系的分界線肉眼幾乎看不見就是了總是壁壘分明地存在于此.不論是誰都無法消弭那條分界線,甚至應該說大家都嚴守著那條線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雖然有可能跌落下級階層,卻不可能攀升至上級階層.

開頭是最重要的,必須搶先決定一切才行.

活潑的女生,乖乖脾女生,會念書的女生,還有不會念書的,像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會念書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擁有某種優秀的特長,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該說是被孤立也無所謂嗎,事實上會念書的女生常常很難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過就我看來,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們是自己選擇當獨行俠的.雖然也不是說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簡面百之或許就是因為那方面不擅長吧,生存法則.

頭一天上課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這是為了鎮定人群已經聚集到某種程度,小團體逐漸成形的時刻.一走進教室,所有人會不經意,同時仔細地望著我.當我停下腳步後,瞬間便能掌握狀況.

接下來是重要關鍵.

絕對不能和那些可能淪為「輸家」的女生交談,就算本身沒意思,對方也可能因為隨意交談所產生的契機巴過來.我會極力佯裝在找座位,一邊仔細評定逐漸成形的小團體,然後靠近那幾個最活潑,聲音又暸亮的女生,開口問:

「三班是這里沒錯吧?」

說什麼都好,只是要制造交談契機罷了.之後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團體內也分階級.凡事都想插手主導的女生,想要高調喧鬧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徹底摸清楚眾在一起的女生個性後,再尋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處.一直以來,每回升級換班時相同過程就會重複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驟.剩下的就只是穩當順暢地加以執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里香,破壞了那樣的步驟.

當我走進教室的瞬間,她的身影便躍入眼簾,我在同時嚇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長長的頭發,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見到她的瞬間,任誰的目光都會被牢牢吸引.她遠離正在進行微妙謀略角力的同班同學,靠在窗邊,教室中所有人當時恐怕都已經意識到秋庭里香的存在.不僅止于男生,女生也不對,反而是女生更強烈地意識到.

就這樣,都怪我出神地望著她近三秒.

「這里是三班嗎?」

綾子竟然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隨便答一句,可是隨意流露出的親切笑容卻讓情況雪上加霜.綾子大概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最近才會纏上自己吧.她是慢條斯理,優柔寡斷,成績和運動都比一般人差勁,一直以來絕對和自己沾不上邊的那種人.在班上的階級分層中屬于最下級,不對,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階級之外.

一旦被視為和她屬于同種類的人馬,校園生活可說就此宣告終結.

糟糕的是綾子似乎已經對我萌生親切感,于是我盡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擠進班上最醒目招搖的那群女生中.起跑沖刺失敗的我,處于在力學關系隱然成形後才加入的狀況,光是那樣立場就夠辛苦的了.

話說回來,秋庭里香好卑鄙,竟然比我們大上兩歲.

那不就和三年級的沒兩樣了嗎?

而且,秋庭里香還有三年級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學姊說話都不用敬語.就這樣,連周遭這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願和她作對,可以說是維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為她,害我起跑沖刺慢了一步.雖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湊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卻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級頂點,頭頂上也總還有個秋庭里香,階級分層最上級也不是這樣吧,是和綾子完全相反的階級之外.

感覺像是在云層上似的.

畢竟擁有那樣的美貌,又大兩歲,就算孤身一人看來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並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感覺上似乎真的就是「這點小事根本無所謂」的樣子.不論男生或女生都一樣崇拜她,明明是同學,卻把她視為學姊.雖然有幾個女生也和我一樣覺得她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開始對于強勢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想和秋庭里香起沖突,反正只要營造出適當的僵局就很足夠.應該說,要再繼續下去的話,負擔未免也太重了.我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當假的,九年的校園生活也不是過假的,贏不贏得了心里也大概有個底.

只要起沖突就會輸.

贏面為零.

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時候也只打算和她維持適當距離,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幾句「那個秋庭里香很煩耶,真的有夠煩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變成騎虎難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慫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戲吧.後來變得自命不凡,總是扯著嗓門說話的我,有點沖過頭了,反而隱隱約約招致肉眼看不見的反感.不過,就連那些慫恿我的女生也沒察覺到這一點吧.

就這樣,我和秋庭里香正面起了沖突.

實際上,身軀也有所沖突.

不對,不能這麼說吧.其實也沒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間,秋庭里香已經拖著桌子倒下去.長發頓時在地面披散開來,那副景象該說是異常美麗嗎,也讓人渾身發涼.

我看呆了,茫然佇立于原地.

搞不清楚狀況,茫然佇立于原地.

一回神,責任感強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經跑去敦職員室叫老師,我把她撞倒了情況好像就是演變成這樣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著我.

果然就連醒目招搖小團體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陣子我就這麼孤身一人.

不久後,綾子就經常巴過來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綾子走在一起.因為沒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學,我也沒辦法.交到朋友的綾子似乎很開心,跟我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什麼畫啦,漫畫啦,小說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沒興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很無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聊些嘩眾取寵的音樂,就會覺得好像很開心似的,至于實際上開不開心就另當別論了.

「啊,那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綾子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沒打算陪她一起攪和,卻不自覺地跟著停下腳步.

「又在一起?兩個人?」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才了解她這話的意嗯.秋庭里香和一個男生,正在校園的一角.那是二年級的話雖如此,聽說是留級生,所以其實是三年級的叫做戎崎什麼的人.戎崎學長手攀在單杠上,秋庭里香則倚著單杠柱子,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雖然有段距離,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啊,秋庭里香摸了戎崎學長的額頭,感覺上有些曖昧,光看就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姿勢.戎崎學長一副嫌煩的樣子,撥開她的手,接著流暢地翻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大大的身軀就在單杠上轉了半圈.看來有點帥,與其說是男生,感覺上還比較像個男人.同班的男生每個都像小毛頭,不愧是三年級的因為留級實際上是二年級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

秋庭里香使勁去壓戎崎學長的雙腳.

戎崎學長伸在半空中的雙腳毫無著力點,身軀以單杠為中心旋轉半圈後,就直接摔落地面.

聲音傳至耳中.不對,沒聽到,是感覺上聽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綾子似乎大吃一驚地說.我雖然也嚇了一跳,可是聽到身旁的她發出那種吃驚的聲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抗情緒.

戎崎學長揉著頭一起身,便站到秋庭里香面前,高聲不知道說些什麼,大概生氣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樣,感覺上卻完全沒有生氣,好像也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話說回來,他們距離好近喔,從這邊看過去彷佛隨時都會相擁接吻的距離.兩人也不是說打情罵俏地很誇張,但是不僅止于站立時的距離,好多東西感覺上似乎都距離好近.該說是心心相印嗎,莫名地就是能夠明白這一點.

嗯,綾子呢喃著,一邊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雖然是本英文筆記本,她卻翻到後頭去,開始沙沙作響地畫了起來.啊,是那兩個人,戎崎學長和秋庭里香.綾子很會畫畫,讀書和運動完全不行,就只有美術課總是她的畫拿最高分.也不是說特別學過,好像只是因為單純喜歡而已.

她高超的畫技在短短數秒中,就在紙上重現包圍兩人的氣氛.單杠的線條被粗略地描繪出來,一旁有兩個人影,光是這樣就已經清楚傳達出時間是傍晚,兩人是情侶.為什麼呀,那樣的訊息是被藏在哪里啊?不論念書或運動表現都還能差強人意,繪畫卻完全不行的我實在搞不懂.

只有在畫圖時,綾子整個人的氣氛才會完全改變.

莫名地總覺得比不上她.

「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就連聲音也充滿張力,真不可思議.

只要一投入,綾子有時還會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那麼一來就顯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謠言?」

「聽說結婚了,那兩個人,已經.」

大概是因為正處于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吧,語句的詞彙順序變得顛三倒四.

她的手在這之間同樣迅速移動,兩人的輪廓也逐漸清晰.戎崎學長感覺上有些窩囊,秋庭里香則顯得凜然有力,而且兩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同樣是兩個人在一起,我和綾子看起來怎麼樣呢?綾子如果也把我們我和綾子自己畫下來,一定會畫成站得遠遠的吧.

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隨隨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麼可能結什麼婚啊,如果是真的也會被退學.」

「對喔,大概吧.」

綾子說完便陷入沉默,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又補上幾道線條後,啪地一聲闔上筆記本.她最後所畫上的線條從筆記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筆記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覺那條線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園的影子在地面延伸著,都已經來到我們腳邊了.

就憑最後補上的那一條線,整副畫的印象頓時改變,該說是為畫面增添張力吧,不論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頓時被反映在畫上.我覺得像她這種感受力還滿厲害的,綾子她,不僅僅是個樸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這樣問話的綾子已經變回普通時候的綾子了,又孩子氣,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窮酸的小狗.

我干脆地邁開腳步.

「走吧.」

「嗯.」

綾子快步跟了上來,真的就像狗一樣.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嗎?」

她這麼問,所以我姑且「嗯」地一聲點頭.

「是嬸嬸拜托我的.」

「什麼樣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賣神符.」

我也沒特別想打工反正錢也會被媽媽拿去只是因為學校很沒意嗯,所以想說去打打工也不錯吧.

如果可以和別人正常說話,那樣也不錯吧.

2

「啊?打工?」

從單杠摔落的我說著,一邊爬起來,里香正靠在單杠柱子上.

長長的瀏海垂下來,都看不清楚里香的臉龐了.

「我看你還是剪一剪比較好耶,瀏海.」

里香說完撥開我垂下的瀏海,指尖稍微觸碰到我的額頭,她剛剛是不是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事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她這樣其實,該說是非常開心,感覺上酥酥癢癢的,不是額頭喔,是心頭.

不過這次總覺得話題被轉開了,所以我更為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緊嗎?」

里香聳聳肩.

「我覺得不要緊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時.」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販賣部之類的地方賣神符而已啊,好像還可以坐著,我覺得和在學校上課差不多呀.」

「可是」

我試著將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見全說出來,里香卻越聽臉色越沉.

「吵死了!」

終于被她劈頭大罵.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強擠出聲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這種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來決定的吧!」

這次的怒吼更為強烈,就算是我也為之退縮.里香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嘴巴都嘟起來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財產!」

「妳說的沒錯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

「喔,嗯.」

我這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氣沖沖的里香身邊,凝視自己的雙腳.那雙破爛球鞋的腳後跟都破了,本來是純白色的,現在幾乎都已經變成褐色.不過比起純白球鞋,我還比較喜歡這種破爛球鞋.

我扔掉那些煩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決定坦承以對.

「我很擔心.」

因為是認真的,所以無法直視里香的臉龐.

「其實我也不希望妳來上學的.」

即便暫時痊愈,里香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惡化.

一日一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經斷言不可能再動手術.

那個笨醫師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級不過好像就只有手術技術好得沒話說.就只有那個夏目的話,是非信不可的.結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時降臨,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不對,也或許等會兒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里香收藏起來.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里,希望她乖乖在里頭過日子.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發現里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本來以為她是在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氣沒錯,不過或許沒在生氣,可是又覺得煩惱,不對,可能不一樣吧,是其它某種情緒.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覺得難以承受,又低下頭去,瀏海隨之垂了下來.

「不管裕一說什麼,我都會來上學喔.」

「嗯.」

「我不會放棄的.」

「嗯.」

「然後,我也會去打工.」

「嗯.」

剛剛一直抱怨個沒完,現在卻無條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擋得了里香的.

突然一抬頭,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園的那一頭.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個頭嬌小的女生跟在旁邊.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往校門口前進,校舍長長的影子似乎隨時都會吞沒她們.

兩人後來終于步出校門.

暮色逐漸深沉,四周開始起風,尚未轉為紅葉的濃綠颯颯作響,一邊搖曳.那些葉子一片,兩片地飄落至我們腳邊,有一片還有被蟲啃食過的痕跡.敦職員室的燈火亮起,簡直像是懸浮在夜空中似的,過了放學時間的教室則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結束社團活動的運動社團那伙人出現,拖著長長隊伍朝校門走去.

「學校呀」

里香的聲音莫名地似乎很開心.

「真好.」

咦,我皺起臉.

「是嗎?學校嗎?」

「嗯,真好.這世界,真的好好.」

里香倚在單杠柱子上,抬起清瘦臉龐,凝視著校舍,那頭的天空,閃耀的星星,還有這整個世界.不對,是在感受著.連這陣吹拂過校園,帶著沙子的風對里香面百都是那麼新奇.從懂事以來始終被關在醫院的白牆,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鋪之間,里香之前都是透過窗戶凝視這個世界.是的,世界總是在窗外.然而,里香如今踏進了那個世界,不論是風,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聲響,甚至是教室中的爭吵,對于現在的里香西百都是非常寶貴的.正因為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無法長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聽到里香說我們回去吧,我「嗯」地點點頭,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牽過來.籃子里一如往常地放著兩個書包.

步出校門時,里香說:

「我知道裕一你會擔心」

她輕觸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開了.

「可是,讓我去打工吧.」

腳踏車的輪子喀啦喀啦地嗚叫,我凝視前輪旋轉的輻條.每當路燈的光線接近時,細細的銀色輻條就會熠熠生輝.是的,我非得馴化那些情緒才行,想要守護里香的情緒,想要把她收藏在某處的情緒,潛藏于底層想要獨占她的情緒.讓里香多看看這個世界比較重要.

「對不起.」

我一道歉,里香再次輕觸我的手.

這次停了約兩秒才移開.

「不要這麼說,你為我操心我也很高興.」

「打工要加油喔.」

「我會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過頭啰.」

「我知道.裕一.」

「嗯?」

「謝謝.」

哎喲,腳踏車有夠礙事的耶.

如果沒有腳踏車的話,就能牽手了.就算里香不願意,我也要牽.

3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也有點開心.

打工地點是在市內一座小小的神宮,每年會舉行一次有點像是祭典的活動.雖然是僅限于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過還是陸陸續續有人前來,買些神符或禦守之類的,而我就是擔任那,些東西的銷售員.

本來呢,我以為只要隨便穿上一條圍裙什麼的就行了.

可是當我一抵達神宮內側的社務所時,白和服和紅褲裙已經准備好了,也就是神宮巫女的標准裝束.我才在煩惱怎麼穿時,社務所的伯母就幫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進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紅褲裙的色彩十分鮮豔,很漂亮.

「頭發也要盤起來嗎?妳覺得呢?」

伯母問我.

「那樣比較好嗎?」

「盤不盤都可以啊,或是直接紮起來也行.」

唔,怎麼辦呢?

鏡中的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很少有機會能穿上這種和服和褲裙,所以不自覺地也隨之開心起來.

還好有來打工.

「那就麻煩妳了.」

機會難得嘛.

伯母迅速幫我把頭發盤起,大概是駕輕就熟了吧,只見她沒兩三下就抓起頭發,使用細梳收攏鬢發,然後使勁一轉綁好,就把頭發漂亮地盤起來了.像這樣鏡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整張臉看來神采奕奕,就像是個凜然有力的人,即使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凜然有力的,是像秋庭里香那樣的人.

她就是凜然有力.

該這麼形容嗎?光是站在那邊,就連周遭空氣都會隨之改變.我很了解為什麼同學都會自動接近她,因為大家都覺得光是待在她身邊,似乎就能和她一樣被籠罩在凜然有力的氛圍中.

啊,別再想了啦好不容易來到和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什麼秋庭里香,今天就全都拋在腦後吧

鏡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愛呢.」

「謝謝.」

明知那是客套話,還是很開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說的,真的比平常還可愛一點嘛.

正當我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

「有人叫我到這里來換衣服.」

伯母回過頭去,隨即以誇張的語調說:

「唉呀呀.」

怎麼回事啊?

「妳也是來打工的嗎?」

「是的.」

「歡迎,歡迎,我來幫妳換上和服.」

「麻煩妳了.」

我還沒察覺.

因為照鏡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個打工女孩從自己背後走過時,我才心頭一驚.鏡子在那一瞬間映照出好長,好長的長發.


伯母的聲音比面對我時更為亢奮.

「好美的頭發喔,妳一直都留長發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長的時問,才能留到這麼長吧.」

一回頭,秋庭里香就站在那里.我頭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還要簡單.感覺相當沉穩的駝色洋裝,腰部有點束腰設計,原本就很苗條的身材看來更纖瘦了.

為什麼?秋庭里香怎麼會在這里?

看到她正在換衣服的身影,謎底隨之揭曉.對了,之前聽說還有另一個打工的女生,兩人一組一起工作.也就是說,我和秋庭里香要組成雙人組.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伯母很明顯地比面對我時還要開心,一直說什麼好漂亮喔,妳好適合穿褲裙喔,這頭發要怎麼弄呢,不斷和秋庭里香說話.真的是好漂亮的頭發喔,伯母的聲音很亢奮.

「這麼長的頭發不可能盤上去了,我看就簡單紮起來好了.」

的確,就只是簡單紮起來而已,頭發往後抓,用橡皮筋固定後,為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後又別上和紙材質的發飾遮蓋.形狀優美的耳朵顯露出來,從該處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線條,美得令人不自覺地咽口水.

剛剛照鏡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癡.

秋庭里香擁有壓倒性的美貌.

贏面為零.

如果讓一百個人投票「哪一個漂亮」,一百個人全都會把票投給秋庭里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數,那也一定是因為我爸媽混進投票人群中罷了.

感覺上似乎就連社務所的空氣也幡然改變.

伯母笑吟吟地從各個角度端詳秋庭里香,幫我著裝時雖然也有稱贊我,可是還不至于出現這樣的舉止.

這時候,秋庭里香好不容易才終于望向我.

「進天請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發現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站在旁邊而已啊.我剛剛都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搞不好會被誤以為是我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好.」

哎喲,一本正經地點什麼頭呀.

看來已經不是「好像」輸了.

而是「已經」輸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說著停下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踩在地面上的雙腳累到幾乎麻痹.

坐在後座的司,似乎很不滿地說了聲「哎喲」.

「不是說好要輪流踩的嗎?到猿田彥神社為止應該都是輪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這樣本來就不公平呀.」

「什麼不公平啊?」

「體重差太多了嘛.」

我氣喘籲籲地這麼說.我們的確是決定輪流踩,換「腳」的地方一開始就先決定好了,還以猜拳決定誰先踩.嗯,這點的確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細想想,我們的體型大小實在相差太多了嘛.為什麼體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腳踏車載體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現在體重大概多少?」

我這麼一問,司只能「唔」一聲啞口無言.

「該不會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點點而已啦.」

「幾公斤啦?」

司遲遲不肯從實招來.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邊不好意思啦,快給我老實說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頭向一片蔚藍的秋季天空發出聲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點五倍以上了嗎?但是這家伙的體型又變大了嗎,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還在成長喔?」

「身高是沒什麼變啦,好像就只有體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嗎?」

「也也不是啦.」

「肚子給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腳踏車上直接扭過身去,翻開坐在後座的司身上的長袖運動衫.出現在眼前的肚子簡直完美結實,或許該說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別說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塊塊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這肚子是怎樣,現在應該沒有用力吧.為什麼會有這種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麼肌力訓練啊?」

「沒沒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這這樣嗎?」

肌肉益發突起,簡直像鋼鐵一般.輕輕一敲,手上咚地彈回沉重的沖擊,感覺上像是被反彈回來似的,如果認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會折斷耶.

「你都吃什麼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類的.」

司一本正經地回答.為什麼吃那些東西,還能維持這樣的體格呢?不對,不是維持吧,應該說是強化.

我跨下腳踏車,隨即指向把手.

「你來騎.」

「咦,為什麼?輪到裕一騎了吧.」

「都是因為你的腳踏車壞掉,我們才決定兩個人騎一台去的吧.」

「可是說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嗚,刺到我的痛處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里香的情況,可是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我們前進的方向正是里香打工的神宮,也就是要去看里香工作的樣子.當然,這件事對里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總是會擔心的呀,那家伙又沒打過什麼工,但是就我一個人去看總覺得心底不踏實,所以才決定約司一塊兒去.

「你還真有夠冷血的,我們是朋友吧.還是怎樣,和美雪碰面比較好嗎?」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這這跟水谷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是喔.」

「怎怎樣啦,裕一.」

「沒有啊,沒什麼.」

我從來沒好好問過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還是沒在交往.只是呢,看他們兩個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剛剛那種反應實在有點可疑,以司的個性來說是聲音太大了嗎?還是反應過快了?這幾天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來問問看,嗯.

「反正快跟我換手啦,腳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這樣就乖乖跟我換手,也是司的優點.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會換吧.

「那要走啰.」

「等一下.」

這次換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後座.展現于眼前的司的背部,像牆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麼嘛,這麼厚實的背部,這全都是肌肉嗎?

「OK,好了.」

「嗯.」

只見腳踏車咻地一聲往前沖,和我騎的時候簡直難以比擬,輪胎強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續不斷地沖刺再沖刺.雖然看起來只是輕輕踩,腳踏車卻以飛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緩坡路段,感覺上也絲毫沒有影響.風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後方飛去,我開始覺得有點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這樣子騎車的嗎?」

「啊?什麼這樣子啊?」

司臉不紅氣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語調問道.這麼說來,他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啰.司騎的腳踏車比我還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遠的地方,輕輕松松就能到達.這家伙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風景吧.

「走吧,司.」

我說.

「再騎快一點.」

「唔,嗯.」

腳踏車速度更快了,那是很驚人的馬力,或者該說是沖刺力吧,空氣咻咻流過.

「再騎快一點.」

真的,簡直像在坐機車一樣呢.

還好工作忙,也就沒時間覺得尷尬了.

雖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祭典,不過光是憑著從數百年前流傳至今這一點,就足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參拜香客前來,順便買些神符或禦守.神符分三種,大,中,小.禦守也有三種,白,紅,金.每種顏色代表不同意義,白色是包括各種層面在內的人生運,紅色是工作運,而金色是財運.

買白色的人最多.

紅色和金色則不相上下.

「那請給我這個.」

約五十歲的大嬸,指著金色禦守.

「這個賣五百圓.」

「我只有一萬圓大鈔耶,可以找嗎?」

「是的,沒問題.」

我接過那張硬到仿佛會割傷手指的新鈔,准備找對方九張干圓鈔和一枚五百圓硬幣.為了避免找錯錢,我仔細數算千圓鈔票,因為不熟悉所以很緊張,也因此耽誤了點時間.

交出找給客人的錢,隨即「呼」地一聲歎息.

沒想到打工還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錢,而且也不習慣客客氣氣地與人交談,各種事情都讓人感到疲憊.而且又沒有休息時間,不過呢,如果真有空檔可以休息,或許更累人吧.

往旁邊一看,秋庭里香就坐在那里.

她正在招呼一對挑選神符的情侶.

我們所在之處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棟建築物,簡單說來就是販賣部,不過畢竟是在神社內,整體建築隱約有股莊嚴之感,感覺上就像是簡易版的小神社,據說叫做神符所.

來參拜的香客接二連三從神符所前走過,回去時其中會有幾個人過來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響,始終響個不停.

只要上門的客人一中斷,就會立刻覺得尷尬.

如果換作其它女生,還可以聊聊彼此或學校的事情殺時間,可是面對秋庭里香就不能這麼做了.我不想跟她說話,要是她找我說話更討厭,可是像這樣沉默不語也很難熬,情緒逐漸焦躁不安.看到秋庭里香冷靜沉穩的樣子,更讓這樣的情緒加速高漲.至少她也覺得尷尬倒還好,我就會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但是,她只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里,黑色的雙瞳靜靜地凝視著空間某處,情緒看來沒有絲毫動搖,一定是不把我當一回事吧.

腦袋縈繞著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輸的還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秋庭里香這才終于望向我,露出一副「怎麼了」的神情.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輕視我,只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地想個沒完,莫名地陷入焦慮.

「怎麼啦?」

「沒什麼.」

是嗎.她呢喃著再度轉向前方.就在那同時,有個顧客上門,買了一個排列在秋庭里香前方的禦守.就這樣,排在她前面的禦守已經幾乎賣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賣掉三分之一.

輸了.

業績.

一敗塗地.

簡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買,就想向漂亮的女生買吧,所以連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銷售員.話說回來,明明坐在一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別呢?不論向誰買,靈驗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賣的神符或禦守有沒有這種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樣嗎?

但是,覺得好不甘心.

沒想到連這方面也會輸給她.

正當我腦子東轉西轉想著各種事情時,有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來了.白發分得整整齊齊的,穿著很有品味的夾克,我當下判斷「是個有錢人」.

一回神,我已經出聲了.

「參考一下吧,神符和禦守.」

原本朝向秋庭里香的臉,被聲音吸引而轉向我.好,就是現在,為免錯失良機,我趕緊露出微笑.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現任女高中生,十六歲,要論年輕也不輸秋庭里香.

那個大叔也真容易上鉤.

「禦守呀,有好多種顏色耶.」

隨即對我這麼說.

「白色是對整體運勢,紅色是對工作運,金色是對財運很有效呢.」

「喔,原來如此啊.」

「我們神宮的禦守向來以靈驗出名喔.」

雖然有點強迫推銷,不過大叔卻覺得很有趣,當下就買了一個禦守和一個神符.太棒了,推銷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點了.我之後也持續進行強迫性的勸說作戰,多虧這招,連續五個人都向我買.感覺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顧客全搶了過來,只會坐著的秋庭里香已經一個都賣不出去了.還差一點點就能迎頭趕上,一旦看到對手背影,心情也隨之從容了起來.

我姑且對秋庭里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

似乎已經發現我在打什麼算盤了.

「我不會輸給妳的.」

由于心情變得從容許多,說話也沒有使用敬語,如果感覺好像快輸了,這句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點點啰.」

秋庭里香的神情更顯不悅了.

4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神宮了.

這里的外宮不比內宮大到哪里去,不過畢竟是座曆史悠久的神宮,大概是因為從古至今虔誠信眾絡繹不絕,所以香火一直頗為鼎盛.曾聽曆史老師說過,其實這里的曆史說不定比伊勢神宮還要久遠.老師說這里原本就是一座從古代便存在于伊勢的神宮,而伊勢神宮說不定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將腳踏車停到路邊後,司「呼」地一聲喘口氣.

就算是他也滿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後背.

「結果,全程都是你在騎.」

「你很過分耶,裕一,都是因為你不跟我交換.」

他嘴巴雖然這麼說,可是好像沒氣到哪里去,還真像司的作風.也不是說想道歉或干嘛的,我還是請那家伙喝飲料.

「可以嗎?真的嗎?」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著罐裝咖啡,司則是暢飲百事可樂.只見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們踩著碎石路,走進神社占地范圍.

和茫然前進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覺注意周遭動靜,如果被里香發現,說不定會被她生氣地破口大罵「干嘛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來啊」.我是打算搶先發現她,然後暗中觀察她的情況.

我們是在穿過鳥居時,聽到那暸亮的聲響.

「請看看神符!神符非常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便宜,便宜賣喔!只要五百圓!請參考看看!」

「這里有神符喔!也有禦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買越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如今正在煩惱的您,請務必要買一個!那邊那位學生,買一個保升學考試順利吧!」

那樣的聲音響徹神社占地范圍內.

神社占地范圍原本該是清幽肅靜,卻因此變成有點不同的另類空間,所有路過香客全都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里不是神社,而是特賣會場嗎?

聲音來源是在賣神符,禦守及簽條的地方,要說販賣部嘛用在神社這種地方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簡面百之就是販賣部啰.但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積極推銷神符及禦守的神社.

這間神社是經營陷入困境嗎?

「咦,那不是里香嗎?」

首先察覺的是司.

「啊?里香?」

他說的沒錯.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個的確是里香.

兩人難分軒輊.後來雖然追到只差三個,秋庭里香卻在同時也開始出聲大作戰,所以始終無法拉近差距.不久後,彼此的競爭氣氛益發炙熱,光是坐著都叫人焦躁難安.

有個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買的機率要高多了.該說女人果然還是比較精明嗎,錢包老是看得緊緊的.男人一旦來到店門口這種說法也有點怪就是了似乎總會覺得空手而歸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會買個最便宜的神符或禦守回去.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我.

目前已經完全是一副魚店叫賣的狀態了.

大叔雖然也向秋庭里香那邊瞄了一眼,不過仍朝著笑臉迎人的我走近,然後以一副「要買什麼好呢」的樣子,拿起禦守.

我以親切的態度趕緊推銷.

「那個金色的是財運.」

「啊,原來是這樣喔.」

「紅色是工作運,白色是人生運.」

我不動聲色地確認大叔的模樣,年紀大概五十出頭,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裝,也就是說還沒退休,領帶夾是玳瑁材質,口叩質還不錯.雖然還不至于到有錢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闊綽吧.即便是有點危險的賭注,我還是決定推銷最大的神符.

「這邊這個神符怎麼樣呢?」

那是一個五千圓的大件商品,根據自己隨意定下的規則,這一個可以抵十個禦守.一圓一點,禦守五百圓所以是五百點,也就是說這個神符等于五千點.

我希望可以一舉反敗為勝.

「啊,神符呀,我們家已經貼了伊勢神宮的了.」

「人家說並排貼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為我們神宮的神殿,是用伊勢神宮下賜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兩座神宮的關系深遠.」

這是當銷售員之前,聽人家說明才知道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會徹底改建一次,這是沿襲亙古流傳至今所謂「遷宮」的儀式,每到遷宮時期,全伊勢就會熱鬧得像在辦祭典.全國各地一大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于此,神宮改建所更換的古老木材會下賜給全國神社,讓各地神社再利用.聽說這座神殿也是以下賜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給我一個中的吧.」

「謝謝您.」

啐,中的喔,還真小氣.但是這樣也有兩千圓,兩千點,等于四個禦守.還差一個,就能和秋庭里香勝負逆轉了.

正當我收下兩張干圓鈔,將放在商品櫃中的神符遞出去,隨即以逆轉的笑容轉向秋庭里香時,她正從五個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圓硬幣,一個人是人生運的白,兩個人是工作運的紅,還有兩個人是財運的金.

被擺了一道.

就在我試圖一舉反敗為勝的當下,好像被搶走了一批團體客人.

我和秋庭里香四目相接.

「我們的差距又多拉開一個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這麼說.

感覺上不是在誇耀自己的勝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頭那股氣實在咽不下去.

輸了.

此時我看到一團歐巴桑,看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買,頻頻往這邊窺探,這種好機會怎能放過.

我立刻高聲招呼.

「請參考看看!神符和禦守!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哪還顧得了形象啊.

我們躲在鳥居後頭,探頭偷看販賣部的情況.

「那兩個家伙在做什麼啊?」

司對于我的問題歪著頭.

「不知耶.」

「賣成那個樣子好嗎?這里應該是神社吧?」

「是啊.」

司還真是有夠老實地環視四周,蔥蔥郁郁的樹林,巨大的鳥居,鋪滿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樣的空間中,回蕩著女孩子的叫嚷聲.

「請參考看看!請參考看看!這里有神符,有禦守,還有簽條喔!」

「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正在煩惱中的您,更應該參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禦守!」

這里是魚市場嗎?

此時我才發現,站在里香旁邊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為什麼那兩個人會湊在一起當銷售員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們該不會是在比賽吧?」

「比賽?」

「就是比誰賣得多啊.」


「咦?比賽賣護身符?」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里香和吉崎都站著,一左一右出聲招呼走近的參拜香客.吉崎很明顯地想把走向里香的顧客勸誘到她自己那邊去,里香流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其它家伙或許察覺不出她那樣微小的表情變化,但是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終待在同間醫院里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來好像是那樣耶.」

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雖然自然而然走近里香的顧客較多,吉崎卻能果決勇敢地阻止那樣的趨勢.對于吉崎面言,最大的優勢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較近的銷售據點,會買神符或禦守的多半都是參拜結束的香客,換句話說都會從神殿那邊走來.因此顧客在看到里香之前,就會先被吉崎的聲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邊賣出去了.」

我對司的話點點頭.

「連續的耶.」

「下一個也向吉崎買了.」

「啊,可是下一批團體顧客是里香的耶,有三個人買吧.吉崎她懂得出聲招呼是很好,不過好像太急了一點,大客人都被里香搶走了.」

「對耶,真的是太急了.」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在評論什麼東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啰.」

「里香又立刻把差距拉開了.」

目前狀況呈現拉鋸戰,吉崎雖然迎頭趕上,里香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吉崎花時間向顧客說明的同時,里香輕輕松松就賣了一,兩個顧客,逐漸提升營業額.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舉反敗為勝,感覺上就在她企圖打出滿壘全壘打而頻頻大幅揮棒的同時,里香已經紮紮實實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過呢,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呢.

吉崎也很努力.

「對了.」

我邊觀察兩人情況邊說: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嗎?」

「咦?」

「怎麼樣啦,司?」

「你你你是在說什麼東西啊,裕一?」

「笨蛋!聲音太大了啦!」

我趕緊把頭縮進鳥居後面,同時使勁地把司巨大的臉一起拉過來.剛剛那一聲實在有夠暸亮,甚至還在神社內的樹林間嗡嗡回蕩.不妙,說不定被發現了.我等了約十秒,才試著偷窺販賣部那邊的情形.里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場白熱化的銷售競爭,似乎也沒有多余的閑工夫發現我們.我松了一口氣,又把頭縮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經是滿臉通紅.

「你為什麼要臉紅啊?」

「沒有啊,哪有」

「所以,有沒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個」

「有好好跟她說喜歡人家嗎?」

「沒說啦」

「啊?沒說喔?那樣不是很糟嗎?」

「是是嗎?」

司以認真的神情問.這麼明顯的圈套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中計,還真像司的風格:而且還完全沒察覺自己中計,那更像是司的風格了.

「那種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吧?」

「果然是那樣比較好嗎?」

吉崎賣掉一個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個的點數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過,里香隨即又把一個最大的神符賣給一個老婆婆.吉崎見狀臉上頓時浮現陰霾,那家伙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看就懂還真不錯.相反的,里香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緒.

「不用言語表達出來,對方大概不會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給她親下去怎麼樣啊?」

沒有回答.

「唉,那應該也很不妙吧.」

沒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麼搞的呀,往旁邊一看身邊就有個巨大的西紅柿.也就是說,唉,司已經是滿臉通紅了.剛剛也很紅,可是卻越來越紅,連耳垂都變紅了.你是怎麼啦,話一出口我才會過意.

「親了喔?」

「沒有.」

「少騙人,親了吧?」

「沒有.」

「少來了,絕對是騙人的吧?」

「沒有.」

雖然司打死不承認,但是整張臉卻還是越來越紅.話說回來,司竟然會撒謊,這家伙原來也具備這種能力呀.真的,嚇了我一大跳,我真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腦海中浮現美雪的臉龐.

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感覺就是有點微妙,該說是青梅竹馬嗎,總之感覺上就是個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會有這麼一天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但是對方是司,感覺又很微妙了.不對,等等,仔細想想,說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賀耶.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狀況,總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過,你不是要到東京去拜師學藝嗎?」

「還沒決定啦.」

司似乎因為話題轉換而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隨之大大吐了口氣.

錯,錯,錯,話題可沒變喔,司.

「美雪知道這件事嗎?」

「啊,嗯.」

「那美雪有說要怎麼辦嗎?那家伙應該還沒有鎖定出路吧?」

「唔,那個,她說可能會去念東京的學校吧好像是這樣的啦」

「美雪說的?」

「唔,嗯.」

「喔,原來如此.」

事情的進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兩個階梯,原來司和美雪都要到東京去呀.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原本不覺得怎麼樣,直到過了大概十秒後,才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已經是十月了,也就是說短短半年後,兩人就會離開這里,人就不在了.現在這樣的時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時候那兩人就會在大都市中層開新生活.

那個時候,我會在哪里呢?

再清楚不過了,是伊勢,這個城鎮.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生活在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鎮

中,而且繼續上高中,什麼都不會改變.我以前一直都想要離開伊勢,一直都想要舍棄故鄉,出去看看寬廣廣的世界.不過,那樣的瞬間不會降臨,相反地不曾懷抱那種希望的司和美雪,卻輕輕松松地即將離開這個城鎮.像這樣倉促地決定出路後,即將離去.

是喔,我呢喃,聲音嘶啞.

「那是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啰.」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來,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紅著臉,「思」地點點頭.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喲,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鳥居上,緊閉雙眼,存在于胸口中的到底是什麼呀?是嫉妒,還是焦慮,又或是其它什麼呢?情緒為什麼會波動得這麼厲害呢?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嗎?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備了嗎?不是已經決定要繼續在這里生活下去了嗎?要在里香身邊,守護著里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張開眼,我悄悄窺視販賣部那邊,里香和吉崎仍舊持續著那場推銷大對決.話說回來,我完全沒想到里香會這麼拚命地去賣些什麼東西.那家伙的意志力還真是堅強呀,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而且應該說那家伙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的意志力比較恰當.只不過,她從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顯露出那一面罷了.我望著里香認真的臉龐,胸口的騷動也在同時逐漸平靜.我已經把那麼美麗的東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東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東西呀.

我還渴求其它什麼東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嗎?

我不過就只有兩只手而已啊,雙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麼,就無法再向其它東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經伸出了手,緊緊抓住,抱個滿懷,所以再也無法抓住其它任何東西了.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這次能夠發自內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後輕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選擇了自己的未來一樣,司也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我們就這樣不斷邁步向前,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總不能停下腳步動也不動.畢竟,我們都只有十八歲而已.

啊,司發出聲音.

「怎麼啦?」

「剛剛那客人忘記拿禦守了耶.」

「禦守?」

往販賣部那邊看過去,只見一個小小的禦守被遺留在里香面前,正好有對男女後腳才離開販賣部前面.

「是那一對買的嗎?」

「他們剛剛付錢了.」

「里香忘記把東西交給人家了嗎?」

「嗯,他們好像也沒發現自己沒收下東西耶.」

那對男女肩並著肩一邊交談,持續往前走,接著穿過鳥居下方,也就是我們身邊,然後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車場那邊去了.當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里香這才終于發現被遺落的護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著不見人影.

「啊,里香走出販賣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還給人家嗎?可是」

來不及了.

因為里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頑強.秋庭里香還真是頑強,不管再怎麼賣,再怎麼賣,都一定在我前頭.話說回來,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兒,太卑鄙了.我拚命擠出討喜的笑容,扯著喉嚨大叫,好不容易才賣掉一個,秋庭里香卻只須微微嫣然一笑,同樣也能賣掉一個.另外,之前雖然也曾猜測是不是這樣,不過我現在確信秋庭里香其實性格惡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麗的外表蒙騙了.例如,剛剛原本有個荷包滿滿的大嬸好像想買神符,根本就已經打算要買了,只是在猶豫要買大的還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過來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請誰評理都會說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嬸即將出聲說「要買」的瞬間,秋庭里香「啊」地一聲,感覺上好像看到什麼事情發生似的,我被她的聲音所牽引,循著秋庭里香的視線望去,以為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爾是會有人被碎石子絆到腳的,可是沒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樹林,碎石子和悠閑漫步的參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視線一回到大嬸時,大嬸已經將兩干圓交給秋庭里香.

就在雙眼移開的數秒間,客人就這麼被搶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讓她想要買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卻只在最後關頭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麼不講仁義的對決,也應該存有理應遵守的底線呀,應該不能無所不用其極吧.但是,秋庭里香卻滿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條底線.

而且,在大嬸離去後.

「哼.」

甚至還皺起臉龐.

看來似乎是對于大嬸沒買大的,只買中的覺得很不爽.這女人絕對是性格惡劣惡劣透頂了.

我怒火中燒地一瞪過去,她隨即微笑以對.

「還差三千點.」

而且,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妳剛剛太狡猾了.」

「狡猾?什麼東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記號嗎?」

「沒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剛剛那個人如果跟我買,就可以逆轉的耶.」

「那還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這是什麼女人啊,怎麼會心眼兒壞成這副德行啊.真想把剛剛那些話錄音下來,拿到學校里去廣播,讓瘋狂迷上秋庭里香的男生,同學,認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這個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燒的期間,又被搶了三個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連不斷賣出神符和禦守.我在懊惱情緒的驅使之下,努力發出聲音,一邊縮短差距,可是沒多久又會再度被甩開.一看時鍾,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隨著時間接近傍晚,參拜香客也會逐漸減少.再這樣下去,想要逆轉恐怕不容易吧.那個大嬸的神符影響深遠,兩千點,如果那是我的點數,明明還有希望的.對于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里香,虛有其表的秋庭里香所萌生的憤怒,嫉妒情緒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轉,絕對不想輸,但是一定會輸,再怎麼樣都追不上.看,又被甩開了,現在這個男生絕對會選擇跟秋庭里香買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里香,然後走向她.你這家伙,被騙了啦.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像我雖然也不算個性好的人,不過要比個性差絕對比不過秋庭里香,這場對決也要輸了,真不甘心.班級的霸權爭奪也輸,姿色也輸,業績對決也輸我呀,還真是只有一句「慘」字能形容耶

哎喲,我干嘛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啊?雙手一攤不就得了,只要說「不~玩~了」就好啦,然後再笑一笑就好啦,說什麼「對這種無聊的事情這麼認真,妳是白癡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輸掉的對決,就當沒這回事吧.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是,為什麼我還不放棄呢?為什麼還在放聲大叫呢?不論再怎麼推銷,總有一半客人會被秋庭里香搶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贏不了的對手再怎麼拚也不是辦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剛剛那對男女忘了把買下的禦守帶走了.秋庭里香嘴里說「請拿去吧」,

一邊將禦守放在他們面前,他們卻沒帶走.秋庭里香也沒注意到,就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雖然還看得到那對男女的身影,我卻選擇悶不吭聲.男女逐漸走遠,穿過鳥居後身影也越來越小,接著一個左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車場去了.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如果想把禦守交給那對男女,秋庭里香就必須暫時離開這里.在那期間只剩我一個人,就能獨占銷售,迎頭趕上.考慮到剩下的時間,勝利一定是屬于我的.好,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跟她說「這是客人忘記拿走的吧」.

就在我開口前,秋庭里香發現了.

「啊,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拿起東西,同時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應該是剛剛那對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剛剛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謊言.

最先違規的是妳吧,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贏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陣快感,沖著她一笑.

「把東西送還給人家比較好吧.」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秋庭里香已經沖出禦符所.耳邊傳來開門,關門聲,接著秋庭里香的背影已經出現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經走到停車場去了,也許來不及啰.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贏定了,雖然很卑鄙,不過沒關系吧.

但是,秋庭里香並沒有舉足狂奔,她轉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樣?」

「幫我把這個送過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沒有好好確認客人有沒有把東西拿走.為什麼要由我去送啊?」

像這樣說話還真開心啊.

心頭郁悶一掃而空.

哎喲,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點兒都不輸給秋庭里香嘛.

「我沒辦法跑呀.」

「為什麼?」

「我的心髒不好,沒辦法跑,跑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啊,看來傳言是真的啰.

「那又怎樣?」

「幫我送去吧,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才會買這個白色禦守,保佑小寶寶的人生運一切順利.如果事後才發現忘了拿,那兩個人說不定會覺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說我不能跑啊.」

「這樣喔.」

我對她笑了,秋庭里香定定地凝視我,那是一雙好深沉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潛藏其中.我覺得那漆黑的雙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丑陋的臉龐發笑的自己.不過不要緊,這樣也好,只要能贏過這個女人,不當好人也無所謂.

「妳要怎樣才肯幫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幾乎是開玩笑的,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不僅性格糟糕透頂,根本就無法向人低頭,只會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後慢吞吞地走向停車場吧.

「我知道了.」

秋庭里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請妳幫我送去.」

由于頭正抵著地面,聲音含糊不清.

我還以為弄錯了呢,但是一點錯都沒有.是我說出「下跪吧」,而秋庭里香也毫不遲疑,雙膝一秒後就跪到地上去.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頂的玩笑.很沒品味耶,跟人家低什麼頭啊,還穿著白和服,紅褲裙下跪,又不是什麼老掉牙的時代劇.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說的現實就呈現于眼前,我卻反而覺得淒慘,完全沒有快活的情緒,就連剛剛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抬起臉龐的秋庭里香定定望著我,頭因為曾碰到地面,頭發上掛著一片落葉.實在有夠窩囊的,可是又好漂亮.為什麼明明這麼窩囊,卻可以這麼漂亮呢.

秋庭里香一起身,就以那髒兮兮的雙膝,頭上還掛著一片落葉,一邊朝我走近.

「這個,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著一個禦守.

白色的禦守.

該怎麼辦呢?應該一笑置之加以拒絕嗎?還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頭?或是應該要她自己認輸呢?然而,我簡直就像是被國王命令的奴隸一般,緊抓住那個白色禦守,拔腿狂奔.開了門,跑出禦符所,碎石路面很難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來,白襪都弄髒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這麼漂亮的耶.我為什麼要跑呢?為什麼會對秋庭里香言聽計從呢?

都是因為她那對眼睛,都是因為那對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丑陋的模樣.都是因為秋庭里香的頭發上掛著落葉,害我好想逃開她那副被迫低頭的窩囊相.

穿過鳥居,傾斜身軀向左彎,由于使盡渾身力量拚命沖刺,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喉嚨深處也逐漸感到躁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斷奔跑,擺動手臂,抬起雙腿,草鞋踹著地面.一進入停車場,路面變成柏油路,也變得比較好跑.那對男女到哪兒去了呀?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啊,有輛車開動了,說不定搞錯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車,現在不立刻追上去就來不及了.褲裙纏著雙腳很難跑,側腹部也開始發疼,果然是那對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東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里香低頭的身影浮現腦海,那片掛在她發上的落葉浮現腦海,紅褲裙的膝部都髒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雙腳繼續移動.來不及了,持續前進的車子就要開走了.車子在停車場出口停了下來,大概是在確認左右來車吧.只剩現在了,這邊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經不行了,車子一旦開出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個笨蛋一樣大叫.

「請等一下!」

我對著閃耀著紅色光芒的車尾燈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藍不知不覺地褪去,逐漸換上一層泛白的色彩.都因為剛剛使盡全力沖刺,身體覺得疲憊倦怠,側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兒撞到的腳尖也好痛,難得梳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也亂成了一團.和服前襟都垮了,總覺得整個人邁里邁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氣隨即流入伸直的喉嚨,感覺好舒服.唉,為什麼會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個白癡.啊~整顆腦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頭部去了.啊,空氣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禦符所,在我離開的期間,獨占販賣部的秋庭里香賣了一大堆禦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開到兩萬點了.

「趕上了嗎?」

秋庭里香問我.

我已經喪失對決的心情反正都輸定了一邊點頭.

「嗯,總算趕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松了口氣地說.

「對方感激得不得了,那個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點頭,還『謝謝氣氣謝謝』地說個不停,直是好人.」

「對啊,他們買東西的時候也很有禮貌耶.」

「趕上了.」

「謝謝.」

秋庭里香坦率地說,同時低下頭.她的頭發上還掛著落葉,她自己似乎沒有發現,我伸出手去,幫她把那片落葉拿下來.

「這個黏在妳頭發上.」

「咦?什麼時候黏上去的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黏著了.」

「妳早就知道啰?」

是啊,我點了點頭.

秋庭里香隨即面色一沉,瞪了過來.

「吉崎還真是壞心眼兒耶.」

「再怎麼壞都比不上學姊就是了.」

唉,畢竟我都讓這個秋庭里香低頭了.仔細想想,這肯定是干載難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這麼一想,慢慢覺得就算輸掉比賽也無所謂了.

「可別忘了我幫妳送護身符的恩情啊.」

「已經忘了.」

「那我就再說一次啰.」

「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會說上好幾次.」

在我們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打工時間也結束了.我在這場業績對決中一敗塗地,輸了兩萬三千點.我因為弄髒襪子,而秋庭里香則因為弄髒褲裙都被罵了.「所以說年輕女孩子就是這樣」,幫我們換裝的伯母不禁這麼抱怨.

打工酬勞四千圓.

時薪八百圓.

讓人搞不清楚是高還是低的金額.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長椅上.時間是傍晚,轉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著白色光芒的天空,環繞池子的樹林輪廓因此顯得格外明顯.烏鴉在某處啊啊啼鳴,躍起的鯉魚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紋,波紋一圈迭著一圈,緩緩向外擴散.

「里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來這麼一句話.

我點頭.

「嗯,對啊,嚇我一跳.」

「真的,也嚇我一跳耶.」

「嗯,嚇我一跳.」

我們不斷重複相同的話語,那個里香怎麼可能下跪呢?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人意外到無法置信.

「吉崎她跑過去了耶.」

「嗯,跑過去了.」


「沖得好猛喔.」

「嗯,沖得好猛.」

我一個勁地重複司的話語,好像也說不出其它話來了.傍晚的空氣有點甜,莫名地反而讓人覺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還感到有些懷念.寂寥和懷念的感覺很類似吧,又或許不是吧.就在我思考這些無聊事情的當下,時間也一點一滴流逝,方才還閃閃發亮的水面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擁有不同的黑暗,鯉魚再次躍起,可是這次已經幾乎看不到波紋了.

「司.」

「什麼?」

「美雪就拜托你啰.」

「啊,嗯.」

「那家伙啊,頑固得要命,但有時候卻又很優柔寡斷,應該說心事總藏在心里不說出來吧,這一點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來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伙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樣,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啰.」

「嗯.」

「到了東京,可別被那邊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會一直點頭.

唉,如果是這家伙,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沉默不語,四周靜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暫停動作,鯉魚也不跳了,是在水里睡了嗎?

沒一會兒,背部突然一陣涼意.

「嗚哇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聲音跳起來,背後感覺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起身的同時,手也伸進背後,把衣眼亂抖一陣,有東西隨之滾落到腳邊.是白色的碎石粒,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聲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來跳去耶.」

當然是里香.

換下巫女裝束穿回便服的里香就站在眼前,而且還捧腹大笑.原來她拿著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後,並把碎石粒滑進我襯衫里頭.可惡,竟然干出這種小朋友才會玩的惡作劇.

我受夠了,一邊大叫:

「妳這個人實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氣啰.」

里香似乎早就發現我們在場.

「生氣啊!這樣當然會生氣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邊給我陪笑臉!」

但是里香完全沒有想要道歉的意思當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這樣被她要上個一萬次,也不會聽到她道歉一次然後一屁股在我剛剛所坐的長椅上坐下去.洋裝裙襬下露出很可愛的膝蓋,而且很有教養地並攏在一起.里香手伸進小包包,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接著簡直是把信封當作水戶黃門(注:日本江戶時代傳說常微服出巡,鏟好除惡的藩主,時代劇中的招牌動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分的家紋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遞出來一邊說「鏘,」.

「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覺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為什麼也做出相同舉動.里香得意地笑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說.

「好了不起喔.」

我也說.

我們就這麼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複著.

褐色信封中裝著四千圓,里香凝視那四張千圓鈔笑得好開心.也難怪,畢竟是生平第一筆打工薪水嘛,不是從父母那邊拿的,而是自己賺來的錢.

里香很寶貝地將錢收進信封,然後起身.

「我肚子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勢烏龍面?」

所謂的伊勢烏龍面是伊勢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醬油一起吃的烏龍面,和一般烏龍面的味道不太一樣.一開始要她試試看的時候,明明就嚇了一大跳,可是現在伊勢烏龍面已經成為里香愛吃的食物.

「我請客啦.」

「咦?這樣好嗎?」

「我剛領打工薪水嘛.」

里香相當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說.

當然,我決定暫時放開心胸替她開心.

「好耶!司,那我們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還要續碗喔!」

「嗯!」

等等,里香對我們說:

「這樣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幾乎一半了嗎?不能續碗,就一個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麼關系嘛,都進帳四千圓了.」

「不行,這錢要省著點用.」

我們邊說邊邁開腳步,踩在碎石粒上的聲響在黑暗中回蕩,天空中有幾顆星星開始閃爍.里香用生平頭一筆薪水請的伊勢烏龍面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當我們走出去時,碰巧遇到騎腳踏車的吉崎多香子.我嚇了一小跳,可是里香卻以和平常毫無分別的語氣,主動對吉崎說:

「我們要去吃伊勢烏龍面,來不來?我請客喔.」

「啊,這次我還是不去了,我想我媽應該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學姊那我先走啰.」

「啊,吉崎.」

出聲的里香不知道為什麼很開心地笑了.

「今天謝謝妳.」

「不會.」

吉崎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又隔了一會兒,她點頭致意後,便跨上腳踏車離去.在黑暗中,只見她騎著腳踏車東搖西晃地漸行漸遠.

「喂,里香.」

「怎麼了?」

「今崎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妳學姊的啊?」

不知道耶,里香歪著頭.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隨便啦,那種事情.

「走啰,肚子餓了啦.」

後來,我和司就騎腳踏車,里香則坐公交車回到市區,然後三個人一起吃的伊勢烏龍面真的好好吃.

真是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時候的事,突然一通電話打來,叫我去一下醫院.我很理所當然地反問他有什麼事,結果耳邊傳來「啰唆,總之給我過來」,下一秒電話就掛了.我滿肚子火,本來想說不去了,可是說不定和里香的病情有關,沒辦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個笨醫師,找個人好好學一下禮儀啦.

「喔,你這個臭小鬼,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見到我就這麼說.

「肚子讓我摸一下.」

「哇,你干嘛啦?」

「不要動.」

右側腹部被他使勁按壓,醫院大廳里人聲鼎沸,在這種情況下光著肚子被摸來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應該沒事了,肝髒沒有出現腫脹.」

「都已經好了啦.」

「話可不能這麼說,畢竟你是個笨蛋嘛.雖然A型不可能複發,還是看看比較保險.」

他說著便干脆地邁開腳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雖然心底有股沖動想從後面一腳把他踹倒,還是勉強壓抑住那種情緒,一邊爬上階梯.

終于,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頂.

一走到屋頂,在風的吹拂之下,我們的發絲都隨之搖曳.

「好像變得有點冷了耶.」

「喔.」

「唉,話說回來,遺真是個沒落的城鎮啊.」

眺望眼下城鎮的夏目,嘴里一叼起煙,隨即以銀色打火機將其點燃.只見那個打火機在他指間滾來滾去,他大口地吞云吐霧.

「里香她在學校過得怎樣?」

「嗯,就普通啊.」

「什麼普通啊,還普通哩,給我交代清楚一點.」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就說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學,也有用功讀書啦.」

「有融入班上嗎?」

「嗯,勉勉強強啦,剛開始是有點孤立,可是現在好像已經塵埃落定了.之前還和班上的大姊頭起過糾紛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畢竟那家伙也不知道怎麼去討好迎合別人.」

「可是里香沒有輸喔,反而是大姊頭自己被孤立了.」

「說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家伙曾經搞哭多少醫師和護士呀,還有醫師被那家伙逼得差點不干咧.對付那種十五,六歲的小鬼頭,里香怎麼可能輸啊.就連我都覺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過去也有過這種輝煌紀錄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個大姊頭好像處得不錯耶,雖然也沒有特別好到哪里去啦.因為里香會主動找她說話,那個大姊頭不對,是前任大姊頭好像多少能夠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過當不回大姊頭就是了.」

「那樣也好啊.」

夏目邊吐煙邊說.

「學校的頭頭,就那樣畢業反而會很慘耶.」

「是嗎?」

「那麼一來,就會變成老提當年勇的驕傲鬼啊.該說沒辦法從學校當時的豐功偉業抽離嗎,做人呢,總要在那里先跌過一跤,以後才會比較輕松啦.如果用什麼『做人會比較寬廣』這種說法,又有點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來如此.」

「所以里香一切都還順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說比以前還要好吧.怎麼講呢,就覺得好像比以前還放得開,很開心地過著校園生活……說不上來,就是有這種感覺就是了.」

「是嗎,那不錯.」

夏目說.

「這不是很好嗎.」

嗯,就如同他所說的.

不錯.

很好.

夏目有好一會兒就只管吞云吐霧,我也沒什麼事好做,于是試著將屋頂的鐵門開開關關.出院前雖然上過油,現在又變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後預定還會陪里香回來做定期檢查,到時候再帶油來吧.

一回頭,夏目正瞪著手上的煙蒂.

「怎麼啦?」

「你幫我拿著這個.」

「什麼啊?」

「丟這附近會惹谷崎生氣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醫師自己抽的吧.」

「我說你啊,不是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嗎?」

「門都沒有.」

我從逐漸逼近的夏目那兒一逃開,夏目嘴里隨即念著「煩哪」,然後輕輕將煙蒂放進褲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點燃就好了,褲子就那麼燒起來就好玩了,他還會大叫「好燙,好燙」耶.

一陣風吹過.

吹動我的頭發,和夏目的頭發,然後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兒去了.

吉崎多香子抬起臉龐.一陣風吹過,頭頂樹葉沙沙作響,一邊搖動.半年前,這棵樹還開滿粉紅色花朵,落英紛飛如雨下.如今花辦盡數凋零,轉而披上一層煞是濃郁的綠意.葉片尖端反射陽光的景象,看起來簡直就像光線在其上舞動似的.秋庭里香正坐在那棵樹下.

視線往下移,綾子正盤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攤開在她面前.話說回來,畫得還真好.明明才開始畫十分鍾而已,坐在樹下的秋庭里香身影已經逐漸完美地躍然眼前.她的畫絕非精准正確,應該說她不是將眼前所見,依樣畫葫蘆地切實描繪下來吧.像是樹木大小,或秋庭里香的模樣,都和實際有些出入,不過像這樣相隔一公尺多一點的距離望去,可以看出紙上所畫的毫無疑問地正是秋庭里香.不說模特兒是誰,問學校任何一個學生「這是誰」,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秋庭里香」吧.那是因為綾子看出了潛藏于秋庭里香之中的特質.

素描本中的秋庭里香微微笑著.

虛幻.

卻堅韌.

處于這兩者間的平衡,感覺上還真有秋庭里香的味道.

「身體,里香學姊,很虛弱.不要緊吧.」

綾子輕聲說.

她還是老樣子,一旦全神貫注語句順序就會顛三倒四的.

是綾子說希望她當模特兒的,但是內向的綾子對秋庭里香開不了口,不知道為什麼就來拜托我了.而秋庭里香干脆到甚至讓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應.

這次沒辦法也是由我代綾子問她.

「學姊,妳身體不要緊吧?」

「嗯,只是坐著沒關系.」

「那就麻煩妳再坐一下喔.」

綾子集中精神作畫,沙沙沙地舞動鉛筆.畫得真好,也不是說漂亮或精准總之很有意思,這一定就是所謂的才能吧.如果現在仍像以前一樣,嚴守班級分層的話,一定無法發覺綾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覺,也會笑著不當一回事,覺得無聊透頂.

但是,這一點都不無聊.

還滿厲害的呢.

燒起來的褲子冒出陣陣白煙,夏目手忙腳亂地哇哇大叫,還慘叫說「燙死了,燙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頭來就泫然欲泣地這麼說.那副情景光是想象就叫人發噱.哎喲,怎麼還不燒起來啊,香煙.

「戎崎,過來一下.」

我正因為這種無聊的想象而笑出來的時候,臭醫師他不對,夏目對我招招手.

我一邊警戒一邊問.

「干嘛?」

「唉,過來就是了.」

「就問你干嘛啦!」

「過來喔,快點,這邊,這邊.」

「那你先讓我照一張.」

「照?照什麼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經舉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按下快門.隨著喀擦一聲,時間,世界,被擷取下來.在那狹窄的底片中,夏目顯露出簡直像高中小鬼頭一般的臉龐.

「你還在照相喔.」

「覺得越照越有意嗯,連顯像都自己來了.當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麼底片啊?」

「TRI-X的.」

「這是玩攝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話說回來呢,夏目還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家伙位于我上方一點的臉龐,瞬間警覺「完了」.相信這家伙甜言蜜語的我真是個白癡,夏目的雙眼中有著異常認真的光輝.我想逃卻已經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個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機很寶貝地護在懷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鐵制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干嘛啦」

「別說話,仔細聽著,以下是我個人的診斷,沒有任何醫學根據,純粹是執刀醫師的直覺而已.里香的心髒大概可以撐個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術保證.真的,那次手術簡直完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術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種等級,我甚至都想用攝影機拍下來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撐不到十年,據我估計可能介于五年到十年之間,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給我好好聽著,如果以最長的十年來說,你到時候二十八歲,如果有什麼想從零開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沒有任何情況會比那樣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須從那時候開始,從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以後,重新站起來展開新的人生.聽好啰,你必須獨自一人在沒有里香的世界中,繼續活下去.」

可惡,那家伙的手臂架著我的脖子使勁往上提,都沒辦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悶沉重.我扭動身軀,好不容易讓脖子附近空出些許空間,隨即敞開喉嚨讓新鮮空氣流進胸部,我一股腦地拚命吸氣,同時將之轉換成語句.

「那種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嘛!」

「不對,你不知道!」

「都說我知道啦,你這個臭醫師!」

「你不知道!」

夏目的聲音彷佛是從緊咬的牙根問擠出來似的.

「像我或你這種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惡,沒氣了」

「所以,你給我先搞清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樣而已.然後,好好思考一下里香不在以後的情況,稍微預作准備.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准備到時候才要重新選擇人生的道路,為了你的人生給我好好想想.」

啰唆,啰唆,我在心底像個白癡一樣直嚷嚷.夏目那些話,我一句都不想聽,救護車什麼的鳴笛快點響啦,或是來架飛機低空飛過,或是消防車也行反正什麼都好,快來幫我把夏目煩死人的聲音蓋過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說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現什麼奇跡,里香或許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幾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去賭賭看那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先聲明不鼓勵你這樣做,因為必輸無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財產賭在百戰百敗的馬身上,確實會輸個精光.可是,如果那樣也無所謂,放手一搏也是一種方法.」

「吵死了啦,你這個笨醫師!」

我好不容易才能夠把夏目一把撞開,雙腳使勁踹過去,就連夏目也被這力道撞飛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頂上髒汙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也或許是其它原因吧,只見夏目氣息紊亂地直喘氣.我同樣氣喘籲籲,雙肩一邊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也沒多久,或許就一,兩分鍾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後緩緩走近我,一腳從我伸在地上的雙腳踹下去.

「你干嘛啦,笨醫師!」

「哇哈哈.」

「少給我邊笑邊踹人啦!哎喲,剛剛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托,好痛,好痛耶!」

話雖如此,他也沒那麼使勁踹,感覺上就只是伸腳做做樣子罷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這個醫師在想什麼東西.終于,夏目彎下腰,伸出他的手.我還以為會被揍,反射性地舉起雙臂保護頭部.就在那之後,有什麼東西伸進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溫暖的東西.

一回神,我已經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干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溫柔地笑了.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守護里香.」

然後,夏目干脆地將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頭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頂鐵門後頭為止,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夏目.

「差不多好啰.」

我這麼一說,秋庭里香便緩緩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一手扶住樹干,等到雙腳站穩以後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注意到這些事情.

不僅止于綾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來都只會注意人際關系,上層下層什麼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里.我如今還是擠不進班上那群醒目招搖的女生團體,真要說起來,反倒屬于和綾子一樣的孤立群,可是我卻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而且也不是死鴨子嘴硬.

這樣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厲害喔.」

秋庭里香探頭窺視綾子的素描本,發出雀躍的聲音.

「真的好會畫喔.」

嘿嘿嘿,綾子笑了.

綾子沒辦法自然地和秋庭里香交談,因為太緊張了吧.

「也幫吉崎畫一張嘛.」

「我嗎?」

「嗯,可以吧,綾子?」

綾子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畫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綾子有這種念頭,原本想試著推辭,手卻被秋庭里香拉住,帶到櫻花樹下.一坐在樹下,頭頂頓時是一片開展的綠色天花板,那片綠隨風沙沙搖曳,無數光點從枝葉縫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別動喔.」

「當人家的模特兒感覺還真有點緊張耶.」

「對啊.」

秋庭里香一邊點頭,一邊幫我整理頭發,纖細的手指彷佛梳過發問的觸感感覺很好.我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秋庭里香會為我這麼做.

「這樣就行了吧.」

秋庭里香說著便回到綾子那邊去.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搖曳.

光線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