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你的夏天、已然離去

1

怎麼會這樣啊?

被逼著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我的個性真要歸類,是屬于保守畏縮,不是那種可以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所以,學校的朋友大概就只有小舞或美紀,特別是和男生說話這種事情,即便到現在第二學期有時候都還會覺得有點恐怖.每次一看到小舞,有時候也會覺得好羨慕,因為小舞不管是誰都可以很輕松自在地聊起來.之前,因為和湊中舉辦交流會,和他們學校的學生一起到濱名湖去,當然兩校的老師也都在,感覺上就是一個很普通,很認真的交流會.當天早上,我們本來都待在一個像研習中心的地方,討論什麼「戰爭」,「歧視」或「志工」等主題,不過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老師的心情也跟著放松,下午就變成類似自由活動的時間.因為是在旅行,我整個人莫名地也輕松起來,自然而然就和大家玩在一起,面對別校男生說起話來也不會那麼緊張.那天真的很開心,整顆心感覺好輕盈,好像和平常的自己判若兩人.

當我望著一閃一閃反射著光線的湖面時,有個叫做木本的男生對我說:

「那個發夾很可愛耶.」

我很喜歡這個發夾.

是去年結婚的姊姊送我的,它在暗處是一般的深青色,不過由于材質類似琉璃,一照到光線就會變成澄澈的藍,一閃一閃散發光芒.

木本同學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很想試著和他聊聊.

可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就連「謝謝」都說不出口.

到頭來只能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樣的對話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是像「今天天氣很好耶」或是「妳學校感覺上是什麼樣子呀」之類的話,大概就可以聊很多吧.

但是,因為是被贊美.

雖然不是在贊美我,而是發夾,但是畢竟是被贊美.

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拚命想擠出一些話來,不過此時其它團體碰巧走近,我也失去和木本同學單獨說話的機會.其實是想好好謝謝他的,因為被他贊美,想說聲「謝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不久後也已經接近傍晚,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天空的藍色逐漸淡薄,四周開始起風,影子也越拖越長……讓人感受到一天即將結束的寂寥.

當我正要坐上巴士時,發現木本同學的身影.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繞到巴士後面去.

怎麼回事啊,我雖然這麼想,不過因為這是個道謝的好機會,于是我鼓起渾身上下所有勇氣,步下才剛踏上的巴士,從他後頭追上去.

然後……然後就不小心被我撞見了.

木本同學正在和小舞交換手機電話號碼.

我嚇了一跳.

那種事情,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回想起來,木本同學和小舞之間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氣氛,兩人總是在一塊兒,小舞還常把手放在木本同學肩上,不過呢,雖然說是把手放在人家肩膀上,卻完全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感覺,而是非常的自然.因為我沒辦法像那樣子和男生互動,反倒覺得臉紅心跳,而那樣臉紅心跳的自己更顯得可悲.

所以.

是的.

要單獨和一個不太認識的女生見面,對我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

「好討厭喔……」

這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

從剛剛開始只會不斷重複這句話.

如果回頭看,我所掉落的那句「好討厭喔」大概已經黏在柏油路面上,綿延十公尺之長了.

啊,看到醫院了.

那是間好大的醫院.

雖然已經可以看到醫院,可是還要辛苦走上多久才能夠抵達呢?

五分鍾?

十分鍾?

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

「喂,吉野!」

柿崎老師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吉野綾子!」

柿崎老師真是個急性子的人.

我不過稍微恍神一下,就立刻開始喊全名了.

我慌慌張張起身.

「是,是.」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看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頭發,有沒有翹起來啊……

之前也有一次像這樣站起來,立刻惹得大家暗自竊笑,可是我又不懂為什麼,心里直發慌,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語無倫次.即便如此,我總算還是迅速答完,隨即坐下,而坐在隔壁的小舞果然邊笑邊告訴我:「妳頭發翹翹的喔.」自從那件事之後,當我上課被叫起來時,一定習慣性地先以雙手壓壓頭發.

所以,頭發大概沒問題吧.

就算是這種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如果沒有慎重地說服自己就會心神不甯.

「這個呢,幫我拿去給秋庭里香.」

柿崎老師遞出一疊講義,一邊說.

秋庭……

因為是個不熟悉的名字,一時之間還搞不懂老師在說誰.

「啊,是的.」

我會意過來的同時也點頭.

然後,我望向教室最後面,位于門口旁的一張桌子,被晾在那邊整整一學期,誰都沒坐過的座位.教室後面同樣也有個沒人用過的置物櫃,上頭掛著寫有「秋庭里香」字樣的名牌.但是,全班幾乎沒人看過那個秋庭里香,據說她身體很差,一直都待在醫院里,好像是攸關生命安危的疾病,不僅沒來上過課,甚至連學校都沒來過.

不過,因為她確實也算是高田國中三年一班的學生,所以柿崎老師每周有好幾次會叫班長岬同學或立花同學,幫忙把上課用的講義送去給她.

岬同學因為盲腸炎住院中.

立花同學之前在社團比賽中——她是壘球社的——鎖骨骨折,所以也請假.

可是,為什麼叫我啊?

我這樣的想法大概顯露在臉上.

「妳家不是住在幣原醫院附近嗎?所以拜托妳了.」

我家的確離幣原醫院很近,走路大概十五或二十分鍾吧,雖然感覺上好像有其它人比我住得更近,不過其實也搞不太清楚.都已經到第二學期了,我幾乎不知道總共三十五人的同班同學到底住在哪里.而且就算有人住得更近,也不可能把這差事硬塞給別人.

如果是小舞的話,就不一樣了吧.

「松尾同學家住得更近喔!」

就像這樣,以有點開玩笑的感覺說,但是小舞說來就完全不會惹人厭,而松尾同學一定也會想說誰叫小舞是個美女呢,真拿她沒辦法耶,然後不自覺地接下這份差事吧.

我就不可能,這種事情就是做不來,我不像小舞那麼會說話,也跟美女沾不上邊.

所以,我才會像這樣獨自往醫院走去.

一到醫院,院內大到讓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往哪,或是要怎麼走才能到秋庭里香的病房,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總之,光是大廳就有數十人,而且每個人都是一張臭臉,也是啦,生了病才會到醫院來,心情當然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我到服務台問路後,期間又迷了好幾次路,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掛著「秋庭里香」名牌的病房.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生呢?

聽說一直都在住院,所以大概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吧,如果生的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更應該是這樣.

如果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或許連我都可以毫不膽怯地自然交談了.

一敲門,就聽到里頭傳來聲音說:

「請進.」

我深呼吸一次,然後在打開門的瞬間,立刻有什麼猛烈撞擊腦袋,感覺上就是「砰」的一聲.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可是眼角自然捕捉到某個移動物體,那是個熊熊絨毛玩具.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剛剛是這個熊熊絨毛玩具掉下來嗎?

為什麼?

我在混亂之余抬起臉龐,隨即與一個女生四日相對.

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感覺似乎有點驚愕.

「……請問……」

我慌慌張張地說,但是接下來要說什麼呢?啊,對了,我有帶講義來呀.

「那個……我把講義帶來了……」

秋庭里香保持沉默.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請假沒來……所以……」

就我一個人在說話.

「所以……由我……代替……」

她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呢?

雖然有點火大,可是又覺得無法好好說明事情的自己有夠窩囊,話說到一半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我走到床邊,把講義遞出去.

「放在那邊就好.」

秋庭里香終于開口.

我看向她以眼神示意的邊桌,那里堆了好多講義,全都是學校上課用的講義,是岬同學和立花同學之前持續拿過來的.那些講義上什麼都沒寫,就只是疊在那里而已.

一定連看都沒看……

走過漫長的道路,一路揮汗,踏著影子,被影子追趕,掉落無數個「好討厭喔」,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里,不過那一切的一切簡直毫無意義.好像費盡千辛萬苦來這邊扔講義似的.

喂,秋庭里香說:

「把輪椅推過來.」

「啊?什麼輪椅?」

「我想到外頭去.」

聽到她沒頭沒腦地這麼說,我也搞不清楚狀況,當下也只能呆立于原地,秋庭里香的臉色似乎因此逐漸轉為不悅.

「我一個人沒辦法,所以希望妳帶我去啦.」

「…………」

「放輪椅的地方去問一下護士就知道了.」

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生啊.

我為什麼非得幫妳這個忙不可呢?

我只是幫妳拿講義來的啊.

但是,這些話我當然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有遵照秋庭里香吩咐走到走廊去,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護士,說明理由後,把輪椅借來.

和秋庭里香的散步——話雖如此,我也只是推輪椅而已——一點都不好玩.她一直保持沉默,我也同樣悶不吭聲,在醫院外頭大概走了五分鍾後,秋庭里香就突然說要回房,然後我又手忙腳亂地把她推回病房.真的,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女生啊.可是,我又怎麼會和這種女生打交道呢,或許是因為沒勇氣說「不」吧.

我把秋庭里香送回去後,好不容易才踏上返家歸途,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斜,氣溫甚至有點過涼.夏天時感覺漆黑一片的柏油路面,如今看來反倒顯得稍微發白,之前總覺得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炎熱夏天已經完全離去,緊接著被推出場的是秋天.

我凝視自己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秋庭里香.在實際打照面之前,我壓根沒想過秋庭里香的事情,畢竟她的座位總是空著,只有在班級名冊上才會看到這個名字,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也不能這麼說,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等同于不存在的存在」.但是,像這樣實際見過本尊後的現在,她的事情便深刻浮現腦海,她有張非常漂亮的臉蛋,長長的頭發,任性到不行……最後的這個「任性」或許讓人印象最為深刻.

竟然可以對頭一次見面的人下命令,普通人應該做不到吧,我就絕對不可能,就連小舞也應該做不到吧.小舞一定會更技巧性地,感覺上像是請托似的,讓對方傾聽自己的請求.啊,這麼說來,說秋庭里香「任性」還不如說她「直率」吧,可是「直率」一詞似乎又過于溢美,似乎也沒有那麼上等,那,該怎麼說呢.任性,直率……強勢……高興怎樣就怎樣……不擅人際……啊,這樣或許比較貼近.秋庭里香是高興怎樣就怎樣,然後不擅人際,而小舞就是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過卻擅于人際,似乎很像,說起來又截然不同……我正思考這些事情時,有個巨大聲響讓我停下腳步.由于事發突然,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過一會兒才發現那聲音是汽車的喇叭聲.那是一輛白色的大車,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就連現在也是一樣沒完沒了地響個不停,好像是要開進停車場,被我擋到了.可是,我走的是人行道,不論再怎麼想我都擁有行人優先權,根本就不需要這麼沒完沒了地按喇叭啊.定神一看,坐在車內的是個有點發福的男人,戴著銀框眼鏡,我們的眼神一對上,他立刻又朝我按喇叭.叭~叭叭~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怕,深深低頭後趕緊讓到一邊去,那輛車隨即發出轟隆隆的引擎聲響,粗暴地沖入停車場.一陣排氣管廢氣迎面襲來,害我咳嗽不止,喉嚨也好痛.胸口深處情緒糟到一個不行,今天還真是衰事連連耶……

2

我目擊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因為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還在休息,所以隔天還是由我把講義送去給秋庭里香.好討厭喔,好討厭喔……我心底果然還是想著相同事情,不過這次沒迷路就直接走到她的病房,抵達時聽到里頭傳來大人的聲音.

因為門是開著的,我探頭一看,里面站著兩個穿白袍的男人.

其中一個背脊挺直,五官端正,總而言之長得真的很帥.

另一個則有點望幅,戴著一副感覺陰沉的銀框眼鏡.

是那個人.

開白車的那個人.

當時猛按喇叭.

討厭鬼.

那兩人一起端詳一張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紙張,嚴肅地交談,秋庭里香則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餐台上放著餐點.

在我煩惱著到底應不應該進去時,秋庭里香掉了一只筆.


咦?故意的?

感覺上不像是不小心的,而是刻意從邊桌拿起來,扔到地上去的.掉落的筆發出喀當一聲,兩位醫師似乎也馬上察覺到了,稍微發福的那個人嘴里頻頻抱怨——從這邊聽不清楚他念什麼,不過從語調可以聽得出來——彎身想去撿筆.

就在那一瞬間.

秋庭里香拿起放在餐台上的飯碗,直接就倒了下去.隨著波答波答聲響,白色物體從醫師頭上滴落,啊,是稀飯.那不是不小心的,當然是故意的.秋庭里香緊接著拿起另一個碗,這次換倒裝在里頭的味噌湯,湯料是海帶芽,那些東西全都黏在醫師頭上,然後是燉物,撒有柴魚片的冷豆腐,最後連醃制物也不放過.

「好厲害……」

我不自覺地如此低喃,我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而且還只把甜點的布丁留下來.

「好厲害……」

好像不只是我有同感,長得很帥的那位醫師也拚命忍住笑意,雖然姑且擺出怒容,面頰附近卻頻頻抽動,莫名地感覺得出來他覺得很好笑.

頭上頂著海帶芽的醫師,因為打擊太大而茫然失神.

秋庭里香這個人,好厲害……

即使如此,秋庭里香還是很任性.

等護士清理過髒亂的病房,我好不容易踏進她的病房.

「那個,講義……」

「幫我去買書.」

我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真的是突然就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咦?書?」

「我沒辦法去買,妳幫我買來.」

「…………」

「這本書的續集.」

秋庭里香給我看的是《小婦人》.啊,這我知道,姊姊國中時在看這本書,我也跟著姊姊一起看了.姊姊那本是附動畫圖案的版本,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曾經碎碎念,抱怨什麼之前的封面明明比較好,動畫一播竟然就換成這種版本的,有夠過分的耶,然後好像連續幾年都還是一樣沒完沒了地為這件事情生氣.

「錢那邊有.」

她的手指指著邊桌.

「最上面一層抽屜.」

一開抽屜,里面放著七張一千圓大鈔和大概五百圓的零錢,錢這樣隨便放好嗎?

「那個……」

「怎樣?」

「我只拿一千圓走喔,因為是文庫本,我想這樣應該就夠了.」

「拜托了.」

那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明明說的是「拜托」,卻完全沒有「拜托」的感覺.或許是習慣命令別人後,便逐漸喪失體貼或溫柔,命令別人已經變成理所當然.

「那我先借一下喔.」

明明是自己說的話:心里卻想著「好奇怪的說法喔,這明明就不算借呀」,一邊抽出一張千圓鈔,放進裙子口袋.秋庭里香她完全不看我,只管躺在床上發呆,所以不管我想偷多少錢,她也不會發現吧.

我用講義換了張千圓鈔,然後走出醫院.再怎麼說秋庭里香也是個病人,所以必須對她好一點吧.但是被她這樣一命令,就無法這麼想了.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去買,既然都已經拿錢出來,就必須把書買到手,拿給秋庭里香才行.

啊,對了……

我不經意想起,我家也有這本書啊,姊姊把書就留在家里的書架上.如果把那本書借給她看,就不用花錢,而且比起書店,到家里拿還比較近,那樣也輕松多了.我猶豫了一下子,就走向自己的家去.媽媽還沒回家,整間房子寂靜無聲,我慢吞吞地步上階梯,朝姊姊房間走去.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如果真回來就是鬧離婚,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姊姊的房間仍舊保持著原狀,和以往沒什麼兩樣.只剩貼在牆上的偶像海報,就各種層面而言,都逐漸黯淡褪色.我查看書架,很快就找到想找的書,小婦人的續集,全書分上下集,叫什麼《續集-小婦人之愛》這種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標題.那個「愛」根本就可以不用加吧,我猶豫再三,最後只拿了上集,然後離開家.

我再度朝醫院走去.

話說回來,我到底為什麼非得做這些事情不可啊,這次一定要說「我不要」,或說「我又不是供妳使喚的奴仆」.可是,如果秋庭里香生氣怎麼辦,好像很恐怖耶,她要是氣得破口大罵,我搞不好還會哭出來呢.只要想到這些,心情就變得很憂郁,還是干脆直接回家算了,那樣就可以不用再和她打照面了.啊,可是,書怎麼辦,沒用到的錢也必須還給人家呀.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同時,醫院已經到了.

啊呦,好討厭喔……好討厭喔……

慢慢地開始呼吸困難,感覺上像是溫熱的空氣全卡在喉頭,沒進到肺部去.我停下腳步,試著大口深呼吸,就在那時候,身邊矮樹叢中有個人突然沖出來.

由于事發突然,讓我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

「貓咪~貓咪~」

她神色慌張地低喃.

貓咪?

為什麼這麼說?

我立刻就了解她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有只褐色的小貓咪正在矮樹叢中走動,看來大概是在找那只貓吧.可是,女人從那邊似乎看不到,還是一邊「貓咪~貓咪~」地低聲呢喃,四處張望.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麼笨拙的人啊,她本人可能也打算東看看,西看看地到處尋找,但卻始終都在原地兜圈子,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啊,被絆了一下差點就跌倒了,她到底是被什麼東西絆到的,明明就是個沒有段差的地方呀.小貓咪還是在矮樹叢中,頻頻嗅著泥土的味道.

我直覺如果坐視不管,她應該永遠都找不到小貓咪,于是試著出聲叫她.

「那個……」

女人以一副吃驚的表情望向我.

她好像一直都沒察覺我的存在,竟然連近在身旁的我都沒發現……有夠遲鈍的,這樣怎麼可能找得到小貓咪嘛.這應該也算得上是種才能了吧,我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

「要找貓的話,在那邊喔.」

「咦?真的嗎?」

「是的.」

女人低喃「貓咪~貓咪~」一邊往矮樹叢旁邊走去,隨即蹲下身,往里頭窺探.

「啊,有了.」

她以雀躍的聲音說,同時伸出手.但是她卻碰不到小貓咪,小貓咪反而跑到更里面去了.那只貓好像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太熱中于野外探險而已,我才這麼想時,那個女人一頭就鑽進矮樹叢中,就那樣直接匍匐前進,然後在鑽進高度及腰的矮樹叢後,又倒退爬出樹叢.

「妳看.」

她得意洋洋地讓我看她以雙手環抱的小貓咪.

「喔.」

我姑且點點頭.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怪人,我本來以為大人都是更為思慮縝密的,像那樣鑽進矮樹叢中,不但飄逸的長發變得亂七八糟,還到處黏著樹葉,裙襬也都沾上泥土,簡直就像個孩子.事實上,她臉上所浮現的正是孩子氣的率真笑容.

「這只小貓咪,叫做小額頭喔.」

「喔.」

小額頭?

「你看,牠的額頭不是凸凸的嗎?」

「啊,真的耶.」

「所以,叫做小額頭.雖然吾郎說要叫『額頭助』比較好,可是好好一個女生叫什麼『額頭助』,太可憐了嘛,對不對?」

「喔.」

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那個吾郎是誰啊?女生……大概是指這只小貓咪吧,所以說是母的啰?

「小額頭,小額頭,吃完飯飯,肚子就飽飽啰.」

她以溫柔的聲音對小貓咪說話,小貓咪對她喵了一聲,女人旋即以驚人的氣勢問.

「妳剛剛有沒有聽到?」

那是十分認真的臉龐.

我不自覺地感到畏怯.

「聽到什麼……?」

「這孩子剛剛叫了吧?」

「是的.」

「牠是說『飯飯』吧.」

「呃……」

飯飯?

「牠說了耶,『飯飯』」

「喔.」

「貓咪也會說喔.」

她特別熱心強調,而且還得意洋洋.怎麼回事啊,這問醫院不管是秋庭里香也好,很多高興怎樣就怎樣的人嗎?

當我正在疑惑時,背後傳來聲音.

「在這里啊.」

是男人的聲音.

一回頭,之前在秋庭里香房里的那個帥醫師就站在身後,像這樣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個人不僅帥,還很有型.頭發打理得服服貼貼,胡須也刮得干乾淨淨,藍色襯衫不僅用心燙過,還系著一條與襯衫顏色相當搭配的領帶.這領帶的花紋叫什麼啊,結婚典禮前姊姊還向媽媽討教過挑選以及系領帶的方法,我當時都在旁邊一起聽,大致也都學會了.啊,對了,叫做「點狀條紋」,然後那種領帶結叫做「溫莎結」.將領帶擺成一個圈後,先往左繞一圈,然後拉向右側,接著由右自左繞一次,最後再繞一圈從後面穿出來.這種結比雙環結難綁多了,領結下方凹痕也很漂亮地呈現出來,綁的時候一定費了一番心思吧.領結較大的溫莎結很適合敞角領口,看起來真的好有型.姊姊那時候一再重複練習,說日後才能幫老公打出漂亮的領結,嘴里還一邊「難死了,難死了」地直發牢騷,把爸爸當作練習台,可是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好像還滿開心的.

明明就在身邊而已,女人還是大動作地猛揮手.

「我找到小額頭了!」

「妳剛剛都在找嗎?」

「嗯.」

女人笑嘻嘻地點頭,從她笑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是戀人,因為那是非常甜蜜的笑容.醫師一副「真拿妳沒辦法」的樣子,同樣露出甜蜜的笑容.

「太好了,額頭助.」

「不對,不對,是小額頭啦!」

「叫什麼都無所謂吧.」

「如果讓牠混淆,記到不對的名字怎麼辦?」

「喂,這可是野貓耶,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吧?叫什麼額頭助,小額頭,小虎,或是條紋次郎都好.」

「哪有這種道理.」

「名字叫什麼都無所謂吧,額頭助?」

「就跟你說是叫小額頭了嘛!」

哇,怎麼覺得這兩個人有夠幸福的耶,我明明就在旁邊,卻儼然已經完全進入兩人世界.像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呢,應該若無其事地離開嗎?當我正在猶豫時,醫師終于出聲對我說:

「妳剛剛也在幫忙找嗎?」

「啊,是的.」

「這樣啊,謝啰.妳應該是里香的朋友吧!」

「啊,那個……」

朋友,感覺上好像不太對.

此時,醫師突然嗤嗤發笑.

「今天那個,實在精彩絕倫吧!」

「哪個?」

「妳也有看到吧,里香把稀飯倒到山崎頭上那件事.」

啊,是說那件事啊.

「是的,我看到了.」

我老實地點頭.

「畢竟是同事,我也不想說什麼難聽的話,不過山崎實在是個討人厭的家伙.已經是……該怎麼說呢,反正就是個性糟糕,粗線條,庸俗,白癡到無藥可救.身為一個醫師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爛到極點了.」

嘴巴說不想講,卻盡其所能地把人家損到不行……

「然後呢,今天還說了一些話惹毛里香,唉,里香也不對啦.不過,那還真厲害,普通女生根本就不會像那樣突然把稀飯倒下去,對吧!」

「是,的確不會.」

我立刻回答.

醫師已經開始捧腹大笑.怎麼回事啊,女人溫吞地問,于是醫師就把那件事告訴她.我跟妳說,里香她好厲害,她把筆弄掉時,我就想她可能會有什麼動作,可是怎麼樣都沒想到竟然會把稀飯倒下去,而且之後連味噌湯也倒下去.女人邊聽邊抱頭,嘴里「嗯,嗯,嗯」地低喃.

「吾郎,可是我也覺得你好像應該生氣比較好耶!」

「可是,那真的很好笑吧?」

「問題不是這個啦!」

「有什麼關系,那樣還算是小意思哩,誰叫山崎那麼白癡,活該.先別說這個了,喂過額頭助了吧?我們也去吃點東西.」

醫師說完轉向我這邊,女人在他身後生氣地說:

「就跟你說不是額頭助,是小額頭啦.吾郎大笨蛋,大笨蛋,」


可是,他感覺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里香她呀,雖然是那種個性,可是要麻煩妳不厭其煩地陪陪她啰.對了,我就先給妳個良心的建議吧,訣竅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論如何只管忍耐就是了.」

請問,這是哪門子的訣竅啊?

在我出口詢問之前,醫師已經先說「拜啰」,緊接著邁出腳步,女人也邁開腳步從後頭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後便回頭,用沒抱小貓咪的那只手大大揮舞,一邊展露笑容.于是,我也對她揮手.我揮了一陣子,放下手.她也同樣放下手,而她那只才剛放下的手,隨即就被包覆在醫師的手中.好……好大膽,對醫師而言這里等于是職場,竟然敢在這里和情人牽著手走路,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只有一點點……是的,可能也有一點點覺得羨慕吧……

「這個……」

我一遞出書,秋庭里香眉間頓時出現深深的皺紋.

「這本書是什麼東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實是我姊姊的……因為我家就有續集……再花錢買也浪費……」

我突然問想到.

小舞之前曾說過最討厭舊書,還說根本就不想碰那種之前不知道被誰看過的書,如果秋庭里香也一樣怎麼辦.她既然和小舞一樣任性,所以搞不好也會有同樣想法.如果真是那樣,就必須去買本新的,唉,又要這樣來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里香抬頭看我.

「妳要借我嗎?」

「唔,嗯.」

喔,她沉吟.

「謝謝.」

語調果然還是一樣冷淡.

完全感覺不出什麼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時,被小舞叫住.

「喂,喂,後天怎麼樣啊?」

後天?

怎麼樣?

我一頭霧水,呆呆地佇立原地.後天是星期天,也沒有特別計劃要做什麼,所以也還沒決走要怎麼樣.

小舞驚訝地問我:

「咦,綾不是也要去嗎?」

「去?去哪?」

當我這麼說出口的瞬間,小舞臉上浮現「完蛋了」的表情,視線也開始游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啦!」

啊哈哈,她一邊勉強擠出笑聲.

「我是要和補習班的女生去玩,這麼說起來,是我弄錯了啦!」

小舞仍舊勉為其難地笑著,然後倉皇離去.

這樣啊……

我望著小舞遠去的背影,終于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約好要到哪里去玩啊.而我並沒有被歸為團體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讓我加入啊.

這也不是什麼新聞.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個性保守畏縮,常常無法順利表達心里的想法,所以總無法和周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經和我漸行漸遠.而且說實話,比起和別人打交道,我還比較喜歡一個人看看書,做做白日夢.與其說喜歡,應該說這樣比較安心.只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頭來卻往往天不從人願,過程中淨是痛苦辛酸罷了.如果單獨一個人,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的國度.王國.但是,或許正因為住在只有一個人的王國中,我才會變得更糟糕吧.我腦袋里的這些想法,或許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課後,我變成一個人單獨回家.

一回神,不論小舞或美紀都已經不在身邊,我現在只能一個人回家.午休那件事當然已經傳開,所以大家才會躲著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松了一口氣.如果一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她們……

我雙腳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亂踢,一邊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時候來喝杯麥茶,雖然肯定已經冰過頭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沒什麼東西好喝吧.話說回來,今天還真熱,都已經九月了耶.山那頭是造成氣溫酷熱的原因——太陽,現在都已經大大西斜,所以光線不會太強,雙眼也可以直視.眼前的太陽是一片澄澈的暗紅色,非常美麗,那光芒將巴上站老舊的長椅,塵土飛揚的柏油路面,購物中心的牆面,還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樣澄澈的暗紅色.啊,說到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現在這樣凝視過同樣的太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大概五,六歲吧,總之是在上小學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約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約好的公園里等她.我還記得我穿著短袖,露出來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沒錯.幸惠遲遲沒有出現,我就獨自蕩秋千,獨自吊單杠,不久後心想如果到高處去,只要幸惠一來就可以看到,于是又獨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面上,我一揮手,影子也跟著揮手,我笑,影子卻沒有笑.後來,影子越拉越長,風也越來越涼,開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還是沒來.太陽已經完全西斜,幾乎就要掛在山腳上了.時值傍晚,周遭還殘留些許白天的熱氣,因此更讓人感到寂寥,悲戚.幸惠沒來,我心想「怎麼搞的啊」,不過仍舊獨自照著太陽.持續凝視太陽後閉上雙眼,黑暗中隱約浮現搖曳的太陽殘影.只要一想到幸惠沒來,鼻子深處就會一陣刺痛.

隔天試著詢問之下,幸惠只是笑說:

「路上碰到亞由美,就一起去游泳池啦.」

語氣完全沒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游泳池好玩嗎?」

其實,或許應該發脾氣的,又或者應該大哭一場.但是,我覺得那麼做的話只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所以只是持續笑個沒完.鼻子深處隱隱刺痛,像昨天一樣.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綾該不會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臉龐此時終于流露出擔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樣子還是讓我很難受,所以我撒了謊.

「沒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氣又很熱.」

明明就一直在那邊等,明明完全無法處之泰然呀.

西斜太陽的紅色光芒,拉得好長好長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無一人的游樂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歲的現在,仍舊殘留心底.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是我,我仍舊殘留于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還是請假沒來,所以把講義送去給秋庭里香的工作,理所當然仍舊由我負責.秋庭里香還是老樣子,任性而且高興怎樣就怎樣,有時候碰到她心情惡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開口跟我說話,就算我主動跟他說話,也把我當隱形人一樣,默不吭聲.虧我還辛苦幫她送講義,她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今天的秋庭里香,心情比平常都還要惡劣.

「講義,我就先放在這邊啰.」

沒反應.

「那,我走了.」

沒反應.

她沉默地陷在床鋪中,就連眼臉都沒張開,簡直就像是個人偶躺在床上.我進病房時她還醒著,現在也不可能在睡覺.

不過,就在我走出病房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幫我把下集拿來.」

我手握著門把,直接回頭.

「下集?」

「小婦人的……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啰?」

又沒反應了.

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以後,其它的就無所謂了嗎?我當然覺得火大,不過還是點頭.

「知道了,下次會帶來.」

我雖然也覺得這種時候可以發脾氣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沒這種氣魄.

然後,隔天……

去學校之前,我先從姊姊房間拿了小婦人續集的下集.我為了把書帶走打開包包拉鏈時,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貝絲死掉了.

小婦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長的瑪格時髦,穩重個性溫和;二姊喬活潑,好奇心旺盛,立志成為一個作家;而三姊貝絲乖巧溫柔,體弱多病,她沒去上學,一直都待在家里;然後是最年幼的愛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夠挺,事實上卻是最漂亮的美女.每當看書時,我就會將本身感情投射于書中人物身上,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書中人物和自己重疊在一起.而且,那樣看起來有時候也比較有意思.我看小婦人的時候,總是會幫喬加油,畢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總覺得如果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里香看書的時候,是不是會像這樣將本身情感投射于書中,可是她因病無法上學的遭遇就和貝絲一模一樣.然後,如果秋庭里香也將情感投射在貝絲身上的話……

別把下集給她會不會比較好啊?

我猶豫地拿著書佇立原地,後來聽到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綾子,妳時間來得及嗎?」

那聲音顯得不太高興,我一看手表時間緊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書放進包包,隨即沖出家門.

下課後,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講義.

我拖著比往常還要沉重的腳步走向醫院,一顆心被各種事情壓得好重.如果那所謂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話,現在老早就已經沉到肚子了吧.小舞她們星期天要去哪里啊?她們午休時聊得好起勁,不過只要我一到旁邊,就會立刻轉換話題.她們可能也是因為顧慮我的感受,但是那樣子還是讓人有點難受.

而且,還有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把書拿給秋庭里香,苦思再三仍舊想不出個結論來.或許應該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書拿給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這麼煩惱,但是生性優柔寡斷的我就是會想東想西.像她那種高興怎樣就怎樣的女生,整天只會要任性,趁機捉弄她也無妨吧.那時候,胸口不自覺充滿嗜虐的情緒,沒錯,這本書,直接拿給她就好了.她可能會因此受到傷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報仇.我的心跳逐漸加快.一定要假裝若無其事地拿給她,我做得到嗎?就連醫院還在遠遠那頭的現在:心跳就跳得這麼快,真到緊要關頭時怎麼辦?緊張以及興奮的情緒自然而然地讓我加快腳步,一轉眼就到醫院了.

秋庭里香一看到我立刻說:

「把輪椅推過來.」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嗎?

「散步嗎?」

「今天我想去屋頂.」

大概是因為心底藏了計劃,也不會像平常一樣那麼反感,因為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經知道輪椅放哪了,所以沒去請示護士,就直接把輪椅推回病房.然後,我幫秋庭里香坐上輪椅,就朝屋頂走去.這里的電梯直通屋頂,一下子就到了.頭頂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流動的風已經完全是秋天的感覺,一點兒都不熱,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蕭瑟寂寥.

我把輪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後停在那邊,兩人有好一陣子就那麼沉默不語.我也忘記書的事,茫然凝視田野風景,但是隨即又回想起來.就在我回想起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好汙穢.

「喂.」

我自然地發出聲音.

「妳喜歡誰?」

「嗯?」

秋庭里香說著,抬頭仰望我.

「小婦人里頭出現的人物.」

貝絲,我期待聽到這個名字,確認後就懷著過分的壞心眼兒,把書拿給她.

但是,我卻從秋庭里香嘴里聽到這個名字.

「瑪格.」

四姊妹中,瑪格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喬有才華又不服輸,貝絲體弱多病,而愛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瑪格卻只是個乖巧溫順的女生,夢想還是「當新娘子」.總之,對我而言,瑪格就只是個無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過從秋庭里香嘴里聽到「喬」或「愛咪」這兩個名字的可能性,因為喬是主角,而愛咪是個任性的美女這一點倒是跟秋庭里香很像.但是,我再怎麼樣都沒想到會是瑪格,我本來認為唯獨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夠把感情投射至瑪格身上,幸福地結婚,變成一個平凡的太太……事實上,我們女生不是都會踏上這條路嗎?所以才不覺得她有什麼魅力.反而是像喬或愛咪那樣波折起伏,或像貝絲那樣紅顏薄命比較吸引人.

『我並不想要什麼豪華盛大的婚禮.只要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到場,我看來也能像平常時的我一樣,那就夠了.』

說出這些話的,就是瑪格.

我總覺得這話聽來資優生過頭了.

「為什麼是瑪格啊?」

我大吃一驚,太讓人意外了.

「因為……」

「嗯?」

「因為她結婚了……」

「咦?結婚?」

我想了一會兒,才終于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之前拿給她的上集中,瑪格結婚了,和一個叫做約翰的溫柔男人.

「因為結婚了,所以覺得瑪格好?」

秋庭里香保持沉默,起初我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臉,才發現她是在害臊.

「妳,該不會是想結婚吧?」

「…………」

「很向往結婚?」

她透明的肌膚有點泛紅.班上偶爾也會有那種「好想結婚」的女生,但畢竟是少數,不想成為普通主婦的女生占壓倒性多數.我也一樣,雖然總有一天會成為普通主婦沒錯,可是也覺得如果能發揮什麼——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就是了——像喬或愛咪一樣的才華就好了.

「妳該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

「那,為什麼?」

「不知道.」

她稍微抬頭往這邊瞥了一眼,面頰通紅,哇,整個人害羞到不行.她說「不知道」,大概是沒有任何道理或緣由,總之就是想當新娘子吧.

「吉野同學喜歡誰呢?」


秋庭里香突然這麼問.

一定是想改變話題吧.

「我大概是喬吧.」

「為什麼?」

「她不是很有才華嗎?想做的事情都會自己去完成.我就沒辦法像她一樣,我做不到.」

「做不到?為什麼?」

「就是做不到嘛.」

才華這種東西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而且我的個性也沒有那麼活潑啊.

唔~秋庭里香說: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總覺得她以格外堅定的語調,重複相同的話語.

「是嗎?」

「是啊.」

她為什麼可以這樣斷言呢?而且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秋庭里香說這麼多話.感覺有點意外,本來以為她會說些讓人完全跟不上的話,結果卻很普通.而且還說什麼「想結婚」,然後自己在那邊不好意思.沒想到也有可愛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過,從頭到尾都還是一樣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為晚餐時間快到了.」

我們搭電梯一下樓,果然正如秋庭里香所言,已經開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車上放著好幾個餐盤,護士邊走邊配送.

當我們回到病房時,秋庭里香就立刻問:

「書有幫我拿來嗎?」

「啊……」

「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心跳瞬間加速,怎麼辦,要給她嗎?還是先別給她呢?都因為剛剛和秋庭里香稍微交談過,那種壞心眼兒也已經完全被沖淡了.她害臊的樣子浮現腦海,「不知道」,邊說邊臉紅.先跟她說「忘了」,總之現在先這樣蒙混過去吧?她說不定會說「那妳明天拿來」,反正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邊的包包不知道什麼時候倒下去,包包拉鏈也沒完全拉好,放在里面的教科書等物品也都露了出來.其中包括小婦人續集的下集,雖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面.深褐色的馬區家圖像,以動畫賽璐珞片繪制而成的封面.

一抬頭,秋庭里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東西.

事到如今,已經說不出什麼「忘記了」.

我沒有不懷好心,我不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把書給她的,但是即便只是暫時性的,心底確確實實存在過那樣的念頭.她現在正以什麼樣的心情閱讀那本書呢?貝絲是在哪里死掉的呢?我記不太清楚了,感覺上好像是在中間部分,她是否會察覺到我的壞心眼兒呢?

5

岬同學回到學校來了,還驕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腸手術痕跡.立花同學也回來了,手臂還吊著的她暫時不能打壘球,所以有點沮喪.而我也終于可以卸下送講義負責人的頭銜,只要一想到從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里香打照面,就覺得松一口氣.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自己不懷好心所造成的結果.

但是,柿崎老師還是這樣對我說:

「吉野,把這個送去給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著包包.

「可是,岬同學或立花同學……」

「他們兩個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托妳了.」

我沒辦法,只好接下講義.然後,勉強移動沉重的腳步,往醫院走去,無數「好討厭喔」一邊掉落在腳邊.像這種時候,總是很快就抵達醫院.我一如往常地搭電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里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無一人,不但秋庭里香不見人影,就連其它物品也清得干乾淨淨,像是放在邊桌上的茶具組,堆在床邊的書,全都不見了.

「啊,她轉院了.」

當我茫然地佇立原地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那個帥醫師就站在那里.

「轉院?」

「她要進行一個比較麻煩的檢查,回大學附屬醫院去了.妳又來幫她送講義啊?」

「是的.」

「這樣啊,可能是和學校的聯系遲了.其實是可以再延一陣子的,可是為了配合那一邊的時間表,才臨時決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嗎?」

醫師說著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被獨自留下來的我則持續茫然盯著空蕩蕩的病房.秋庭里香轉院了,再也見不到面了,空蕩蕩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讓整顆心也一起變得空蕩蕩的.好不容易,醫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這里來.

「她拜托我把這個還給妳.」

他拿來的是小婦人續集的上,下集.

「里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時候,都一直在看這個.」

「一直……」

「聽說是必須把書還給妳,所以慌慌張張地想趕快看完.」

我接過書,秋庭里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這本書,為了把書還給我而手忙腳亂.她畢竟是那樣的女生,我本來以為她會滿不在乎地把書一起帶走,我本來以為她是那種壞心眼兒的女生.但是,我錯了,使壞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覺這書中包藏著我的惡意呢?

「請問——」

「嗯?」

「秋庭同學有說些什麼嗎?」

「什麼什麼?」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明.

「什麼都好,就是……」

嗯,醫師沉吟,頭歪向一邊.

「唉,現在跟妳說這些也沒用,只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兩個孩子會幫忙送講義來嗎?可是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好像都很怕里香,每次都把講義托給護士轉交,沒和里香碰面就回去了.就只有妳喔,就只有妳肯和里香做朋友.」

「…………」

「還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時候,里香都會從窗戶一直看著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講她自己的事,所以實際上怎麼樣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羨慕妳吧.」

「羨慕?我嗎?」

「嗯,里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嗎?可是妳卻可以到外面去,也可以去上學,全都是些里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記憶在腦海中蘇醒.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她是這麼說的.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所以才會這麼斷言.因為從她的角度看來,我不管什麼事情都做得到,因為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著兩本書……

「怎麼啦?」

即便帥醫師這麼問我,我也答不出來.

我只能凝望手上的書.

姊姊快結婚時,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時候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可是不管響兩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終于到大概第五次才終于對手機伸出手.我最討厭那響了三,四次的電話鈴聲,姊姊講電話的聲音好低沉,而那異常冷靜的聲音讓我覺得很恐怖.爸爸變得沉默寡言,而媽媽則一直在清掃廚房.

如果就這樣分手的話怎麼辦……宴會場都已經訂了耶……

每當想到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麼頓時啾地縮成一小團.雖然不關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畢竟是一家人,還是會因此覺得難過得不得了.

當時的某個夜里……

我因為喉嚨干想去找東西喝,一到廚房就看到媽媽還沒睡,獨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麼啦?」

嚇了一跳的我問,媽媽是那種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著.」

真傷腦筋,媽媽以這種感覺笑了.

餐桌上放著啤酒灌.媽媽平常幾乎不喝酒,只是偶爾會陪爸爸在晚上小酌,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媽媽獨自喝酒的樣子.雖然疑惑,我卻假裝若無其事,一邊從冰箱拿出裝有麥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著玻璃杯,在媽媽對面坐下.我傾倒保特瓶,將麥茶倒入杯中,結果倒得太猛,讓麥茶稍微濺了出來,沿著圓形的杯底,形成麥茶的圓圈.

麥茶冰過了頭,喉嚨深處殘留些許冰箱臭味,我們家為什麼要把麥茶冰得這麼冰啊.

「我們家的麥茶為什麼都這麼冰啊?」

「爸爸比較喜歡這樣啊,我也不喜歡那麼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熱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塊啊.」

「不行,不可能的.」

「為什麼?」

「爸爸會生氣的,他一定會一直念個沒完,要求把麥茶弄得更冰一點.與其聽他那樣碎碎念,還不如冰過頭的好.」

該說爸爸是有所堅持呢,還是頑固呢,總之就是個不肯妥協的人.像這些事情,多半都得媽媽妥協.

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的話.

「我跟妳說喔,我朋友家有養貓,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愛喔,不過是雜種的就是了.」

然後呢?媽媽問著,一邊喝著啤酒.媽媽獨自喝啤酒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到有夠不可思議,都不像家庭主婦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偏見」啊?

「有時候,蟲蟲那些東西不是會跑到家里來嗎.然後,聽說那些貓咪就會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只會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只要蟑螂出現就會鬧得亂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說,他們家那只母的只要看到蟲蟲跑到高的地方就會放棄,可是公的呢,就會一~直等,真的會花老半天等蟲蟲下來.爸爸大概也一樣吧.」

「啊,原來如此,我懂,我懂.」

媽媽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嘴里反複重複「我懂,我懂」,或許是有點醉了吧.

「和爸爸還真像呢,那只貓.」

「真的很像耶.」

我們相視而笑,然後媽媽和我分別咕嚕咕嚕地灌下啤酒以及麥茶.像這樣面對面坐在半夜的廚房里,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媽媽好像不是媽媽,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為現在是夜里嗎?又或者是因為現在在廚房里呢?

「姊姊會怎麼樣啊?」

所以,平常說不出口的話輕而易舉地溜出口.

「不會怎麼樣啦,過沒多久就會冷靜下來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說,綾子.人啊,是很無趣的動物,肚子餓了就會想要吃點什麼,寂寞的時後就會想要找人說說話,結婚前也會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無趣到都會邁向同樣的道路,但是到頭來,大家也都過得滿幸福的,不是嗎?我也是和爸爸結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總之差不多就那樣啦,這期間當然也會吵架,也曾覺得實在有夠煩的,可是無論如何也都走過來了.如果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會怎麼樣的對象,那還不如在結婚前就怎麼樣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媽媽很偏激也很多話.

「妳也是,不久之後不論再怎麼不願意,也會被卷入類似的事情.對了,不是有那種捕蚊燈嗎,會啪擦一聲把那些飛蛾撲火的蟲子全殺光.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以那種感覺飛進去喔,唉,那樣也沒關系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後,下次就會注意,就這樣進步……其實人再怎麼樣就是學不乖,笨到有夠討厭,雖然完全不會進步,可是也會慢慢習慣的.」

媽媽用跟說話一樣高昂的氣勢,一口氣喝光啤酒,一邊說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廚房,一邊扔下這樣的嘮叨:

「妳也早點上床睡覺去.」

剩我一個人後,我試著思考媽媽說的話,感覺上似懂非懂.只是,正如媽媽所言,姊姊後來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結婚典禮當天,姊姊看起來好幸福,比平常看來還要漂亮千倍,萬倍.

我背後背負著秋庭里香已經不在的醫院,無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進,偶爾也想回頭看看,可是就算回頭看又能怎麼樣呢.她已經走了,已經不在那里了.

結果,我還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壞心眼兒到極點又任性,有時候卻格外坦率,很想結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僅此而已.

啊,還有一件事.

她沒有對我說謊,雖然說話很任性,感覺上像是多說無用,可是卻從未像小舞那樣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誠的態度面對我的人或許正是秋庭里香.

只要活著,即便如我短暫十四年的人生,也會遭遇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會懷抱著那些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則會完全忘懷,不過我們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吧,事後追悔于事無補.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對,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樣的人,我也要試著更坦率地面對人家,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我要成為這樣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還是要盡力朝這個方向努力.如果媽媽說的話是真的,那麼像我也會逐漸習慣各種事情吧.

我一邊祈禱秋庭里香能夠達成夢想,一邊追著自己逐漸拉長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個像帶給瑪格幸福的約翰一樣的男生,出現在秋庭里香面前,希望他能帶給秋庭里香幸福.至少為了能夠贖罪,我真誠地邊禱告邊往前走.

祈禱是否能夠傳達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