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野兔與獵人

行進在走廊的五人,沉默不語。

維多利加和一彌並排走在最後。朱莉蓋爾拖著及地的紅色禮服走在兩人前面。長長的黑發隨著她前進的步伐左右搖擺。

奈德巴克斯塔走在最前面。莫里斯離開隊伍,獨自快步走著。

紅色絨毯軟綿綿的,每走一步,腳都會深深陷入其中。雖然豪華,但很不好走。洋燈也都是裝飾繁複,華麗過頭的設計。明晃晃地照著五人。

「這、這是!?」

奈德突然止步,一時語塞。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抬起頭。

截斷走廊的黑色牆壁,阻止了正欲前往船頭方向的五人。那一層所有的走廊都被這堵牆壁阻斷而無法前進了。

莫里斯不由咋舌。

「和十年前一樣」

在奈德和朱莉追問下,他陰沉著臉開始解釋。

「如果輕易讓野兔他們到達無線室就太無聊了。所以必須使他們落入陷阱喪命,或找到武器讓他們彼此攻擊,來減少其數量。」

「為什麼?」

「」

莫里斯沒有回答朱莉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邊歎氣邊說。

「必須從這里往下走三層。這里的下一層以及再下一層的走廊應該同樣被牆壁阻斷了。如果這艘船是〈QueenBerry號〉的話。」

五個人又在走廊上折返,開始找樓梯。

一彌突然看了看身旁的維多利加。

因為他聽到一直沒有說話的維多利加微微地歎了口氣。

一彌有些擔心,看著她的側臉。

如同嬌小人偶般的少女的蒼白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維多利加,你累了?」

「」

維多利加沒有回答。

「腳痛嗎?肚子餓嗎?啊,行李太重了吧,我來拿吧。」

「不用。」

「你在客氣?不要客氣啦,都不像你了。」

「久城,被你搶了主導權,我實在是」

維多利加抬起了頭。

仿佛鬧別扭的小孩子一般,她「噗」地鼓起了兩頰。雖然這恐怕跟她本人意圖截然相反,但她現在的樣子,宛如一只嘴里塞滿松果的松鼠一樣可愛。

「不知為何非常生氣。」

「哈!?哪里搶主導權了!我只是在擔心你而已啊。你這個好勝的乖僻家伙!」

「你才乖僻。」

「維多利加啦!」

一彌嚷著,不由分說地把維多利加的包奪了過來,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抓起她的小手,向前走去。

朱莉吃驚地看著他們。奈德則佯裝不知道的樣子。

一彌邊走,邊問維多利加。湧上腦袋的各種各樣的疑問,使他不得不找個人說說話。

「呐,維多利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回答。

一彌看了看她的側臉,維多利加似乎有在聽自己說話,他放下心,再次開口。

「據說與這艘船一模一樣的那艘〈QueenBerry號〉上,十年前所發生的事,到底是什麼?和我們同齡的少男少女,為什麼會被帶到那艘船上?還有,當時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還

有,十年前的今天,如此大費周章地制造了仿制品,再現當時的狀況又是為什麼?」

維多利加沒有回答。

她只是邁著小步,跟在一彌身邊。一彌繼續說道。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彌想起了在那個大食堂吃的晚餐。

那個昏暗的房間。

乘坐小艇離開船的領路人。

小艇上的橙色洋燈在黑暗的海面上漸行漸遠。

還有坐在大食堂中的十一位客人。由于飯菜中被放了安眠藥,被轉移到了休閑室。並且那時,增加了一個人。

某個沒有出現在晚餐座位上的人,混了進來。

那個人就是這場充滿血腥的再現劇的主謀者嗎?

「當時奈德確實在那個座位上吧。」

「因為你就坐在他的膝蓋上呢。」

維多利加終于開口了。

「呃、嗯。既然如此,朱莉,或者莫里斯,就是那第十二位客人了吧。從年齡上來看,年輕的朱莉比較可疑。因為,十年前她應該是十五歲左右。和被帶到這艘船上來的少男

少女年齡相仿。」

一彌陷入了沉思。

「可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奈德也收到了邀請函?莫里斯是當時把他們帶上船來的人之一。所以被邀請來,還差點被殺死。但是,奈德呢?他在十年前應該也是十五歲左右。應該

是被害的那一方。」

「久城,我說,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唧唧歪歪地說些顯而易見的事情。」

維多利加似乎從心里覺得厭煩。「可是」一彌膽怯地反駁。

「我有很多不明白啊。」

「」

「啊,對了。奈德搞不好也是犯人。朱莉的共犯之類不,如果是這樣,根本不用麻煩,兩個人直接殺了莫里斯就可以了。」

「嗯。又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呢。」

「唔、好不甘心。啊,說起來,乘上船之前的占卜師羅克薩努被殺事件。她是被邀請到這艘〈QueenBerry號〉上的其中一人。羅克薩努被殺,犯罪嫌疑人女仆逃亡」

「沒錯,久城。」

「唔,也就是說」

「就是說?」

「唔不知道。」

「你的混沌還真是無聊呢。」

維多利加從心底里覺得無聊地說道。

一彌很不高興,就此沉默了,只是牽著她的手走著。

五人終于到達了樓梯。鋪著閃亮潔白的瓷磚的樓梯,不知為何光線很暗,仿佛降下了一層夜幕。

旁邊有座升降梯,白熾燈明晃晃地照著,與樓梯形成鮮明對比。鐵籠中也很明亮,相對來說,這里更讓人覺得安心。但是當一彌指著升降梯,提議坐它時,奈德卻突然臉色大變,

堅決不同意。

「還是走樓梯吧。那樣比較安全我覺得。」

一彌看了看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聳聳肩。

「既然他這麼說。」

五人小心翼翼地順著黑暗的樓梯往下走。

慢慢地,雖然動作很慢,但好歹快走到盡頭了。此時——

當!——

短促的聲音。

莫里斯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叫聲。

其余四人也不由心頭一緊,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大叔!?」

「這、這、這是!」

黑暗中,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莫里斯用顫抖的手指著的東西。

一只弩箭擦著莫里斯的側臉飛過,嗖地插進了牆壁。之後大家調查發現,瓷磚地板上設置了一個不起眼的機關。恐怕是莫里斯不小心踩到了那個吧。

莫里斯緩緩斜過眼,死死地盯著那只箭。

「別、別開玩笑了!你們這幾個家伙,想把我!」

他狠狠地瞪著維多利加他們。

「大叔,你沒事吧?」

聽到奈德的話,莫里斯愈發激動。

「什麼、沒事、啊。這不是你們中的〈野兔〉為了殺我而設置的機關嗎!?不,搞不好你們所有人是一伙的,都想殺我吧!」

「你適可而止吧,大叔!」

朱莉繃起了臉。

她擺弄著心型吊墜。

「如果是這樣,大叔你想乘救生艇時,怎麼可能告訴你危險而阻止你呢。你別找碴兒了。」

兩人互相瞪著對方。

一彌的聲音打斷了兩人之充滿緊張感的對峙局面。他用悠閑的口氣問站在一旁的維多利加。

「維多利加,你也要小心機關哦。當然,我也會幫你留意的」

聽到一彌認真平靜的聲音,朱莉危險的表情舒緩了下來。但緊接著聽到維多利加回答的話,變得很疑惑。

維多利加似乎非常自信地如此回答。

「我不用擔心這個。」

一彌愣住了。三個大人也被這句話吸引,回過頭來。

奈德走近她,臉色很可怕。

「喂,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和態度都很有壓迫感,然而維多利加絲毫不見畏懼之色。她一如既往,平靜地回答。

「這艘船是用來殺大人的。所以我沒事的。」

「怎麼會。即使如此,機關可是不會選人的哦?一旦不小心開門,踩到,碰到的話,小姑娘,連你也會」

維多利加側著她小小的腦袋,微微一笑。如同天使一般。

「機關都是按照你們大人的身高來設置的。具體來說,都按能刺穿身高一米七到一米八左右的人的頭部來設置的。」

「啊!」

一彌叫了起來。

的確,她說的沒錯。剛開始殺了男人的弩箭,剛才飛過來的箭,都是按照這種身高來設置的。

那麼也就是說。

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的維多利加即使觸動了機關,箭只會遠遠地在她的頭上飛過而已。

看著一臉詫異的一彌,維多利加就像隨口說出自己知道的事的小孩子一樣,天真地說道。

「久城,你也還是稍微彎下點腰比較好吧。否則,就算腦部沒事,頭頂說不定會被削掉哦。」

「削、削掉好可怕!?」

一彌牽著維多利加的手,彎著腰往前走。他比剛才更用力地握著維多利加的手,同時觀察著她的臉色,看她是不是累了。

跟在後面的朱莉一直盯著他們——

樓梯依舊很暗。因為他們一邊提防著機關,一邊慢慢往下走,所以似乎覺得下這段樓梯用了很久。

「喂」身後的朱莉開口問一彌。

「沒想到你挺會關心人的呢,小伙子?」

一彌抬起頭。

什麼意思?他正疑惑著,朱莉瞄了一眼走在一彌旁邊的維多利加。

「這麼拼命地保護女孩子。」

口氣聽上去像是在嘲弄他,一彌臉紅了。

「沒、沒有啦,我只是。而且她對我的意見一大堆呢。」

「那是在撒嬌哦。」

朱莉輕聲地說。

一彌完全不能理解。

「撒嬌?」

「我說那個女孩啦。雖然對你很粗魯,但我覺得她其實很信賴你。行李也交給你,看,也不松開牽著的手。」

一彌集中注意力看著她的手。

確實,雖然嘴上抱怨,但維多利加緊緊地握著一彌的手。或許真的多少還是有點信任他的吧。還是說,這也是維多利加對于當前的狀況感到不安的表現呢。

雖然無論從她的態度,還是語言,都感覺不到一絲不安,但情緒似乎會從緊握的手傳遞過來。一彌不由地緊了緊握著的手。

「那種類型的人呢,小伙子,如果不是相當信賴的對象,是絕對不會把自己的行李交給他的。我敢打賭。」

「我在旅行之前,擅自打開她的包,減少了很多行李,那時她也發脾氣了啊」

「這個麼,要是換了別人,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別人如果這樣對她,她連旅行也不會來的。一定立即轉身回去了。」

「唔」

一彌沉思著。

然後,面對一臉感歎地看著自己的朱莉,他害羞的辯解。

「但是,我只是對現在的事態,感到必須擔起責任來而已。」

「哎呀,你是犯人嗎?」

「你不要開玩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彌沉下了臉。

沒錯,本來把維多利加帶來旅行的就是自己。據他所之,維多利加一直在那個大圖書館的植物園里。那個傳說是國王為了與自己的情人私會而建造的,最上層帶天窗的舒適房間。

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偶爾聽到下面的事件的話,就會當場解決的維多利加,仿佛是寄居在聖馬爾格瑞特學院的精靈,小小的神明般,不可思議的存在。

一彌想,她的每一天一定都是被不可思議的事和謎題所包圍著,平靜地度過的。

而自己卻偏偏邀她周末旅行,把她帶到這種危險的地方來。如果維多利加發生了什麼意外,那就是他的責任。

她所擁有的,只有頭腦。

身體如此小,弱不禁風。雖然一彌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至少也該保護好維多利加。

一彌是這麼想的。不過正是因為這點,他才被稱作嚴肅過頭的死腦筋。但是,對人對己都極為嚴格的父親,比他大很多歲的哥哥們,從一彌懂事以來就一直如此教導他:「保

護比自己弱小的人。」「即使自己也很弱,也要保護他們。」

老實說,他也覺得,這種事是不可能的,自己遠遠不是那種了不起的人,不行就是不行。但是,在現在這種場合,總覺得不太願意向朱莉說這種喪氣話。其實一彌也有點逞強了。

不知有沒有看出這點,朱莉用嘲弄的口吻說。

「哎呀哎呀,真了不起,小伙子。」

「沒什麼我好歹也算是帝國軍人的三兒子。」

「應該說是男孩子吧。」

【注:第三個兒子在日語寫成三男,朱莉這里糾正他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

朱莉哧哧地笑了起來。

被嘲笑的一彌臉紅了。朱莉很開心地說。

「我就喜歡你這種孩子。一起活著回去吧。」

聽到朱莉天真的話,一彌覺得很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時語塞。

終于到了目的地的那一層。「到了。」走在前面的奈德似乎放了心。一彌也松了一口氣,對旁邊的維多利加說。

「快到了。」

然而,這時。

走在奈德後面的莫里斯發出了絕望的叫聲。

一彌和朱莉吃了一驚,面面相覷。緊跟著跑下樓梯。

樓梯的最後兩階,腳踩上去發出啪嚓啪嚓的水聲。隔著鞋子也能清楚地感到分開水走的觸感。蒼白的白熾燈光映照著樓梯。

是海水。

浸水很嚴重,渾濁的海水直逼膝蓋。

兩旁排列著貨物室和機械室的這層與上面完全不同。仿佛身處巨大的陶管中。走廊看起來又髒又殺風景。肮髒的水嘩啦嘩啦地晃動著,泛起小小的波浪。一副絕望的情景。

奈德和莫里斯呆呆地看著彼此。


然後,莫里斯先開始大聲嚷起來。

「怎麼回事!真是的這樣的話,不就沒辦法去船頭了嗎!?」

奈德也無可奈何地低聲抱怨。

這時。

隨後走下樓梯的朱莉,不顧已經淹到她膝蓋的水,啪嚓啪嚓開始沿著走廊往前走。兩個男人只是看著她的背影,朱莉回過頭。

她朝著一彌。

「你在干嗎?快點過來啊。快點就還來得及!」

「啊好的!」

略微遲疑了一下,一彌用力地點點頭。

他彎下腰,對維多利加說。

「上來!」

維多利加愣了一下。

遠處的朱莉也叫道。

「快坐上去啦!」

「快快!沒時間了!」

維多利加「嗯啊」支吾了一陣。勉勉強強地爬到一彌背上。

一彌感到一種過于輕盈,不像人類,反而像小貓小狗之類的爬上來一的感覺了。雖然不情不願,但坐上來以後,她卻立刻用兩條細細的手臂緊緊地圈住了一彌的脖子。

「痛痛痛,維多利加,我喘不上氣了。」

「忍一下。」

「不要。會被你勒死的。」

雖然和維多利加斗著嘴,但一彌還是嘩啦嘩啦地開始在水中前進。

後面傳來了莫里斯和奈德出發的聲音。

不久,傳來了走在前面的朱莉開心的叫聲。

「太好了!這層的走廊沒有被隔斷。各位,到船頭了。快上來!上樓梯!」

聽到她的話,一彌加快了腳步。維多利加似乎也挺開心,在一彌的背上仰起了臉,小小的兩條腿開始叭噠叭噠地甩動起來。覺得她幾乎要摔下水去的一彌支撐她的手更用力了。不

知道是否體會到了他的辛苦,維多利加依然很開心地繼續叭噠叭噠地晃著她的腿。

到達了船頭的樓梯,為了躲過機關,他們再一次慢慢地往上爬。

莫里斯嘀嘀咕咕地抱怨著。

「為什麼會這樣。你們之中有〈野兔〉。不能大意。對了!」

他叫了一聲,突然往上面一層的走廊奔去。

那里位于他們一開始所在那層的下面。可能正因為如此,燈光微暗,走廊上鋪的絨毯也沉舊起毛。原本的深紅色,顏色發暗,人們經常通過的中間部分,也薄了很多。洋燈也都是

沒多少裝飾的實用型。牆壁上木板的紋路也變得很顯眼。

莫里斯到處奔跑著,就近依次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這里是三等船室,打開門,每間里面都擠著幾乎要碰到天花板的四層床鋪。看來莫里斯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奈德嚇了一跳。

「大叔,你在干嗎?」

「如果這艘船再現的是曾經的箱子,那應該就在附近。沒錯找到了!」

莫里斯的臉上一副扭曲的勝券在握的表情。

奈德正打算靠近。

「啊!?」

他叫了一聲,慌慌張張地站住了。

轉過身來的莫里斯手里,握著一把槍。顫抖的雙手握著的那把槍,如同夜晚般黑亮。

「哇!」

奈德大叫,躲到了維多利加和一彌的身後。莫里斯呲牙咧嘴地笑著。

槍口對准了他們。

「這艘船上藏著許多武器。抽屜里,花瓶里,絨毯下到處都有。這也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

身後傳來朱莉的聲音。

她很悲哀地看著莫里斯。手顫抖著,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莫里斯面無表情地看著朱莉的樣子。然後,十分順理成章似的得意洋洋地說道。

「為了自相殘殺。」

「怎麼回事?」

莫里斯聳了聳肩。

「他們之中有人中了機關死了。還有人發現了武器,開始互相殘殺。一切與我們的計劃一樣。因為如果讓很多人存活下來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必知道。而且」

莫里斯微微一笑。

「還有〈獵犬〉。」

「〈獵犬〉?」

「嗯,沒錯。」

莫里斯不說話了。

然後,他緩緩地拉動了槍的滑座。

咯嚓!

隨著一種不祥的聲音,子彈滑入了彈道。

「〈野兔〉去死吧!」

看到他的槍口正對著維多利加,一彌吃驚地大叫起來。

「等莫里斯先生,為什麼!?你自己不是說過,維多利加不是犯人,是真正的貴族嗎!」

「事已至此,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幸好,子彈有六發。殺了所有人,我一個人從這艘船上逃出去。」

「什!?」

「反正這艘船很快就會沉沒。管他證據什麼的,一切都會葬入海底。就和十年前一樣!」

一彌擋到維多利加的前面。

與槍口面對面。一彌冒出了冷汗,腿不自覺地開始顫抖起來。一彌咬緊牙關擋在維多利加前面。

身後的維多利加毫無緊張感地戳了戳一彌的背。

「久城,你在干嗎?」

「什什什、什麼干嗎,從、從邪惡的子彈下,保、保、保護維維維多利加!」

「你會死哦?」

「可、可、可能會。但這樣一來,維維維多利加就不、不會死了。」

「話是沒錯?」

「是、是我讓你來的。所以你必須活著回去。作為帝國軍人的三兒子,我有責任。」

一彌的腦海里,浮現出總是端著一副滴水不漏的姿態的嚴肅父親,以及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兩位哥哥的身影。記得有一天,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後,他被帶到了父親他們常去的附近的

道場。一彌冷不防被大人摔了出去。他沒有反擊的勇氣,趴在道場白色的塌塌米上,盡管是男孩子,他當時卻差點哭了出來。不甘心,傷心,覺得自己沒出息。一彌想起

了當時一臉失望地俯視著自己的哥哥們的表情。

(因為是末子,太嬌慣了吧)

那時在道場上,有人小聲這麼說了一句。大概是圍觀的大人之一吧。那句無意的話,在一彌的心里留下了無法消除的疼痛。

「所以,維、維多利加」

他認真地看著身旁的她。

「!!!」

維多利加睜圓了閃著翠綠色光芒的大大眼眸,抬頭看著一彌。

一彌突然想到,自己是第一次看到維多利加如此吃驚的臉。至今為止,每次向她講述詭異事件時,她一向會很高興地熱衷于謎題即混沌。那時,她似乎也會有些許吃驚的

表情。

然而,眼前的維多利加臉上所出現的。是和那種時候完全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種純粹的驚訝,就像發現某種少有的東西而一心投入觀察的表情。然後,她感慨地說。

「久城,你難道是個老好人?」

「什麼意思你在誇我嗎?」

「不是。」

「嘲笑我?」

「你胡說什麼。這只是在指出事實,我說。你在一本正經什麼啊?」

「你!」

一彌眼看就要爆發了。

砰!

槍聲響了。

(被擊中了!?)

一彌下意識地抱緊並護住維多利加。他緊緊地閉上眼睛,發出悲鳴。

出生以來到現在從小看著優秀的哥哥們而長大,覺得自己也必須努力所以拼命學習的童年時代。決定留學,出發的事。在聖馬爾格瑞特學院的每天,以及和維多利加命運般無

法挽回的,總之是具有沖擊性的邂逅這一切種種如同走馬燈一樣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又很快消失了——

(咦?)

一彌沒有死。

他提心吊膽地睜開眼睛,維多利加正滿臉不樂意地扭動著身體。

「好難受。你是想殺我吧?」

「我說你啊!」

對自己的救命恩人,這算什麼口氣,一彌盡管很生氣,但還是放開了維多利加纖細的身體。

莫里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眉間開了一個黑色的窟窿。帶著驚訝的神情被殺了。

回頭一看,朱莉單膝下跪,舉著小型手槍。紅色禮服的裙擺叉開,能看到部分白得耀眼的腿。

她面無表情地放下槍,站起身。

似乎是為自己辯解。

「我也找到了。藏在牆壁的洋燈下的。因為不知道怎麼回事所以沒說出來。」

奈德陰沉著臉,走近莫里斯的尸體。他撿起莫里斯握著的槍,朝著正不斷浸水的樓梯下方扔了下去。

嘩啦!

水聲之後,濺起一個不祥的水泡,槍沉了下去。

奈德回頭看著朱莉說。

「你也把槍扔掉。」

「什!」

「本來大家就都很懷疑對方了。有了這種東西,真的會自相殘殺的。我也扔了。來,你也」

「可是」

「還是說,你有什麼理由想帶著武器?」

朱莉咋舌。

把小型手槍丟到了樓梯下。發出嘩啦一聲。

「走吧。去無線室。」

然後開始上樓。

突然,她的手提包滑落下來。

維多利加撿起了包。一彌奇怪地想,咦?維多利加似乎沒有親切到會去撿別人掉的東西。

維多利加似乎並沒有打算鄭重地還給朱莉,她把手提包丟向朱莉。包從空中飛過,被朱莉接住了。

接住了包的朱莉再次開始上樓。

其余三人也跟在她後面。

2

隨著他們一步一步登上樓梯的步伐,水滴不停地從一彌和朱莉、奈德濕漉漉的衣服上滴落下來。

唯一沒有弄濕衣服的維多利加,高級的蕾絲和花邊,以及下面露出的絲綢襪子也全部沾滿灰塵,變得黑乎乎的。

在一旁看著她的一彌,不知為何感到很對不起她,同時又覺得自己很沒用。那個總是在大圖書館的植物園,悠然自得地翻著書本的維多利加。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神聖可畏的少女

,自己居然讓她在這種眼看就快沉沒的船上搞得滿身泥土。

想到這里,一彌握住她的手更緊了。維多利加疑惑地看著他。

「有件事我從剛才開始就有點在意。」

「什麼事?」

「久城,你嚷著自己是帝國軍人的三兒子吧。」

「是的。」

「三兒子有存在的意義嗎?」

「啥!?」

一彌甩開了維多利加的手,怒氣沖沖。

看到他真的動了怒氣,維多利加反而嚇了一跳。

「我、我說,你生什麼氣啊?」

「我說你啊,從剛才開始,滿口什麼老好人,三兒子的。你是想找我吵架嗎,維多利加?」

「沒、沒有啊。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我只不過把它認為是混沌之一而已。」

「我告訴你,雖然身為三兒子,我的成績可是最好的!」

兩個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在你那個國家,優秀的三兒子會升格成為長子嗎?」

「不會。只是想爭口氣。因為哥哥們總是被另眼看待,所以我拼命學習,希望能比過他們。」

話雖如此,在附近的道場被摔出去的那天,所有的努力卻都化為了泡影一彌感到。也正因為這樣,一彌爽快答應了自己就讀的軍官學校提出的留學索貝魯的提議。溫柔的母親

和姐姐等家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辦好了留學手續,整理行李上了船。似乎是想逃避國家,家人,和他自己一樣。

于是現在,一彌來到了這里。

「唔?」

維多利加點了點頭。

短暫的沉默之後,宛如歌聲般悠閑的聲音響了起來。

「本國的貴族也是這樣的。繼承家業的只能是長子。」

維多利加又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她抬頭看著一彌,似乎在仔細觀察什麼稀奇的東西。

「爭口氣麼。」

「嗯?」

「久城,你不但是個老好人,還很老實呢。」

「哈?」

「居然能說出爭口氣這種話,你的靈魂還真是單純得美麗呢。」

「你在誇我?還是繞彎子說我是笨蛋?」

維多利加不可思議似的盯著憤怒的一彌,然後低下頭不說話了。此時她的側臉就如同一只嘴里塞滿松果的松鼠一樣鼓了起來。這是她有點鬧別扭時的表情。

也許,之前的一番對話,是維多利加用自己的方式在贊揚一彌。說不定她是想感謝一彌自願當她的盾牌。其實她是想表示友好吧。

看著一旁還在嘀嘀咕咕抱怨的一彌,維多利加有點生氣。

「煩死了。只不過說出事實而已,我說。我只是把混沌的重組語言化了而已。」

說完,維多利加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彌心想,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突然變得不開心的維多利加似乎是在生自己的氣。他有點困惑。

四個人默默地繼續上樓梯。

走在前面的奈德,即使在黑暗中也同樣靈巧地拋接著網球。就這樣,拐過陰暗樓梯的休息平台,漸漸地看不到奈德了。

緊接著,咚,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音。

然後,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慘叫。

一彌和朱莉互相看了看。

「奈德?」

朱莉提心吊膽地叫道。


沒有人回答。

于是,一彌問。

「發生什麼事了嗎?」

樓梯依然一片死寂。

一彌和朱莉又對視了一眼。

緊接著,他們倆也跑上了樓梯。當他們來到微暗的休息平台處時,那里出現的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的東西。

那里。

奈德臉朝下趴在那里,死了——

一彌驚叫了一聲,朝奈德奔去。

尸體的腳朝著一彌他們的方向。右手被壓在身體底下,左手朝著一彌他們,以掌心緊貼著腰際,立正似的姿勢躺著。

一彌拿起他的左手,確認脈搏。

奈德的脈搏完全停止了。

(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機關嗎?這里設置了某種機關嗎?到底)

「久、城。」

維多利加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叫一彌。一彌回頭,只見她正以少有的,從心底擔心的僵硬表情低頭看著他。

「什麼事?」

「過來,久城。」

「可是,他死了。我必須查查是因為什麼機關,發生了什麼事」

「不用管了,過來,久城。」

維多利加頑固地堅持說。

聽到她的語氣,一彌有點生氣。

「維多利加,你任性也該適可而止」

「我害怕。拜托了,到我身邊來求你了,久城。」

一彌愣住了。

他單膝跪在地板上,呆呆地抬頭看著維多利加。

她一如既往用不可置否的表情看著自己。仿佛在說快點,快站起來。剛才她所說的話因為害怕要自己待在她身邊,哈?這根本不像是維多利加會說的話。

一彌猶豫了,隨後他想,維多利加是在說謊。

(她會害怕?說謊。而且,她不可能會說出求求你之類的話。)

一彌突然明白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維多利加想讓我走開。想讓我離這奈德的尸體遠些!)

一彌站起身,慢慢地回到了維多利加的身邊。

這時,他不經意看了看一旁,朱莉僵在那里。雙手捂著嘴,雙眼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她小聲說道。

「一樣。一樣。這、和當時一模一樣!怎麼回事!?」

一彌雖然也很在意朱莉,但還是先問維多利加。

「怎麼了啊?」

「聽好,久城。」

維多利加的聲音帶著緊張。

「你們三人跑過這層樓梯,再往上走,躲起來。最好找些武器。船里應該有。」

「什?」

維多利加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隨後說出了奇怪的話。

「我們有三個人,對方有一個人。但,兩個孩子和一個女人,能否敵得過一個成年男人,實在不能打包票。啊,看來剛才讓她丟了槍真是失算了雖然事到如今後悔也沒用了。」

朱莉也小聲問道。

「你什麼意思?怎麼回事?」

維多利加抬起頭。

瞪大了翠綠色的眼眸,眼神因為不安而動搖著。

她動了動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簡短地說道。

「我們會被殺。」

「什?」

一彌正想開口,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決定照她的話去做。一彌牽起了呆站著的朱莉,慢慢地從尸體的一側經過,奔向樓梯的休息平台。

維多利加小聲地說。

「快跑!」

一彌緊緊握住了維多利加的手。

這一層由于已經算比較上層,地上鋪著軟綿綿的豪華絨毯,設計華麗的洋燈照耀著走廊。一彌他們沖進了就近的房間。那是為一等乘客准備的寬敞的閱覽室。明亮的枝型吊燈,豪

華書架擺在牆的。他們一邊警惕著機關,一邊仔細搜尋著書架上、抽屜里和絨毯下面。

一彌從架子上的抽屜里找到了兩把金屬拳套,套在雙手上。他回過頭,看到朱莉。她握著大號的裁紙匕首,氣喘籲籲。【注:金屬拳套,一種戴在五指上,用來增加攻擊力的防身

武器。其實有點像連在一起的五只戒指好吧,我在扯──】

朱莉也看了看他。她豎起食指放在嘴唇前,似乎叫他小聲點。一彌也點了點頭。

四周一片寂靜。

一彌感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砰、砰漸漸加快了速度。太陽穴也一跳一跳地隱隱作痛。

就這樣,幾分鍾過去了。

什麼事都沒發生。

一彌和朱莉依然看著彼此,仔細傾聽著。然後一彌回頭看了看被他護在身後的維多利加。他正想問她「呐,怎麼回事?」,此時。

房間的門無聲地打開了。

站在那里的是。

本該死了的奈德"巴克斯塔。

奈德的右手握著一柄巨大的斧子。

他和剛才判若兩人,臉上毫無表情。讓人感覺閱覽室的氣溫,一下子降低了。

奈德左右看了看,先看到了站在牆邊盯著自己的朱莉。他慢慢地向她走近。朱莉揮舞著匕首,對戰操著斧子的奈德。她朝一彌喊。

「你們在干嗎?快逃啊!趕快去無線室呼救!」

聽到她的話,奈德回過頭來。

然後,他看著一彌以及他身後的維多利加。

他的眼神黯淡空虛,仿佛只是臉上開著的兩個洞而已。

但當那雙眼睛看到維多利加時,漸漸開始放出光芒。

「少女。是〈野兔〉!」

「哈!?」

「必須抓住〈野兔〉。因為我是〈獵犬〉!」

他舉起斧子,飛快地沖了過來。

奈德直接沖向了維多利加。一彌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上。然後拼命朝奈德倒在地上的腦袋打了過去。

雖然體格差了很多,但因為手上戴了金屬拳套,一彌的拳頭出人意料的發揮了作用。隨著咣的一聲結結實實砸到的手感,奈德臉朝下倒了下去。

咚!

朱莉也趕了過來。她摸了兩下一彌的頭。

「干得不錯。小男孩!」

「不,是帝國軍人的」

「好好,三兒子是吧?快逃!」

朱莉奪過斧子。三個人逃出房間,合力把放在走廊上的巨大置物架推到了門前擋著——

三人朝著甲板,跑上一點點變得明亮起來的樓梯。

一彌幾乎是抱著維多利加小小的身體在跑。維多利加則像看到某種神奇的東西似的,盯著一彌戴在手上,沾上了奈德血跡的金屬拳套。

朱莉緊跟在後面,她還是雙手拿著斧子,在樓梯上奔跑。朱莉沒看一彌,而是朝著小小的維多利加一臉悲愴地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的?知道他沒死?」

一彌本想說,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但當他看到朱莉異常慘白的臉和無所適從的樣子,一彌閉上了嘴。

維多利加微微皺了皺眉。

然後,以一種一如往常,完全不像是身處如此危急關頭的聲音回答道。

「很簡單。是噴湧而出的智慧之泉告訴我的。」

「維多利加,語言化給她聽。語言化。」

「嗯」

維多利加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很簡單。你不覺得他倒下的方式很奇怪嗎?臉朝下趴著,右手壓在身下,似乎不想讓人去碰一樣。而相反,左手卻朝我們這里伸著,根本就是在說,用這只手測脈吧。對不對?」

「這麼說來」

「沒有任何防備中了機關而倒下時,怎麼可能擺出那種姿勢?兩只手都伸出來才是最自然的姿勢。誰都該察覺到他的樣子很奇怪啦。」

「可是,他的脈搏停止了啊。這點我可以確定。」

「就是說啊」

朱莉小聲附和。

她的臉像死人一樣泛青,嘴唇也微微顫抖著。然後自言自語似的小聲嘀咕道。

「那時候也是脈搏的確停止了啊。」

「那時候?」

「啊,不,沒什麼。繼續說,小偵探。」

維多利加哼了一聲,似乎很不滿意這個稱呼。

「暫時讓脈搏停止,是可以辦到的。」

「怎麼做?」

「夾在腋下。把網球。」

一彌和朱莉恍然大悟。

他們互相對視著,眨了幾次眼睛。

「原來如此」

他們想起,奈德一直捏著網球,拋來拋去。只要把那個球夾在左手腋下,緊緊地用手臂夾住。

「脈搏就會暫時停止,這樣就可以讓取那只手測脈搏的人誤以為他已經死了。因為發現了這一點,久城,所以我當時叫你。」

「說,我害怕,待在我身邊?」

朱莉用嘲笑的口氣插嘴道。

維多利加的臉一下子紅了,很生氣地說。

「那不是真心話。因為我如果不那麼說的話,這位帝國軍人的三兒子才不會過來。」

「別那麼叫我啊。」

「哦?那麼叫你帝國軍人優秀的三兒子,可以了吧?」

「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靜靜地看著雖然互相斗嘴,卻半步都沒分開,始終走在一起的兩人,朱莉的眼里卻似乎透出一種寂寞。

3

三人走出甲板。

天已經亮起來了,炫目的朝陽照耀著潮濕的甲板。夜里如此激烈的暴雨變小了,但依然沒有停的意思。海面陰沉,翻滾著恐怖的浪花。

宛如建造在山腰上孤零零的山中小屋一樣,無線室靜候著三人的到來。甲板變得非常光滑。維多利加幾次差點滑倒,每次一彌都會替她捏一把汗。

二人正想進無線室時

本該隨後跟來的朱莉在他們身後發出尖利的慘叫。

「哇啊啊啊啊啊!」

一彌急忙回頭,只見一條男人的粗胳膊從後面拉住了朱莉長長的黑發。

是奈德"巴克斯塔。

朱莉再次發出悲鳴。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奈德"巴克斯塔的雙眼充滿了血絲,嘴張得很大,臉扭曲成了孩子會在惡夢中看到的邪惡的野獸。朱莉的脖子極力向後彎著,發出近乎死前的哀嚎。手里握著的斧子也滑落到了甲板

上。

「維、維多利加,往這里!」

一彌出于恐懼,硬拉過站著不動的維多利加,在滑漉漉的甲板上一路踉蹌著,向前跑去。

打開無線室的門。

一彌把維多利加一個人塞進去,拼命想關上門。這時,維多利加伸出小手,拉住一彌。

「維多利加,你待在這里!用無線呼救!」

「久城,你呢?」

「我必須去對付那家伙,不然他會殺了你的!」

「久城」

「是我」

面對步步逼近的〈獵犬〉奈德,一彌邊顫抖邊說道。

「是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我有讓你平平安安回去的責任。」

「不是的!」

維多利加用顫抖的聲音叫道。

她的眼神非常難受。明明有想說的話,自己卻沒有能夠表達出來它們的話語。仿佛是第一次察覺到這點,維多利加幾次張開嘴,卻因找不到語言而默默地合上。

許久,維多利加終于找到了語言。

「我說是我自己想來這里的。是我找到了邀請函,把你」

「不對,是我的錯。」

「你理性點想想,到底責任在哪方。」

「那、那又有什麼關系!」

一彌跺了跺腳。似乎在模仿他,維多利加也跺了好幾次地板。不久,一彌說。

「我跟你說,我如果不救你,作為帝國軍人的三兒子」

一彌突然感到這句”帝國軍人的三兒子”很像一種束縛。他感到,這樣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讓維多利加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的。就像剛才的對話一樣無法合上節拍。

「不,不是,不是這樣。」

一彌努力地說出了實話。

「是因為我想救你!」

維多利加的表情僵住了。

看上去很悲傷,但又似乎想說些什麼,張著嘴。

一彌用力想關上門。

維多利加的臉上,至今為止那幅冷靜地甚至接近嘲諷,刻意裝出的貴族特有的冷漠表情消失了。維多利加與世界之間總是格格不入,中間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而現在

這種隔閡也煙消云散。她的臉上現在露出的是與她年齡相符,由于不安而動搖的少女的表情。

一彌用力地推門。

最後只能看見維多利加如同迷途小狗那樣不安的綠色眼眸。

「久、久城」

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道。

「久城,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一起回去好嗎。我不想一個人回去。久城!」

一彌閉上了眼睛,砰地關上了門。

下一秒,〈獵犬〉向他撲了過來。

一彌握緊了戴著金屬拳套的手,做好了准備。他的腦海中,想起了在那個東洋島國,哥哥們有時教給自己的徒手拳法。哥哥們很熱心,一彌對自己的記憶力也很有信心,也正是因

為這點他才被叫做秀才的。

一彌揮拳朝奈德的鼻梁狠狠揍去。


奈德正面受了一彌的直拳,稍稍搖晃了下。然後伸出手掌,從上到下摸了摸自己的臉。當他的手掌慢慢放下時,奈德的臉上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這種笑容讓一彌覺得很可怕。為

了打倒可怕的東西,他再次更加用力地揮出了拳頭。沉悶的聲音之後,鼻血從奈德的鼻子流了下來。第二次從上到下摸了摸自己的臉的奈德,手掌上染上了血跡。

看到血的奈德,動了動一邊的眉毛。他發怒了。

突然奈德從甲板上跳了起來。仿佛朝一彌的頭頂覆蓋而來一般落了下來。

一彌一下子被彈開,仰面朝天,後背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奈德撲了過來,反複毆打著一彌的臉。一彌漸漸失去了知覺。

就像那時一樣一彌想。在那個附近的道場,趴在塌塌米上渾身顫抖的時候。

但是,那時在一旁等待著一彌的,是比一彌強得多的年長的哥哥們。可現在不同。這里是離那個國家很遙遠的異國,而且,這里只有一彌與他在這個異國他鄉的朋友,那個個子小

小的少女兩個人。一旦一彌認輸,他們兩人的性命會在這片土地上輕易被抹去。那樣的話,等待他們的只有無情的TheEnd。

一彌咬牙忍受著。他看准了奈德的行動慢下來的瞬間,朝上揮出了自己的拳頭。奈德的臉上多次中了一彌的拳擊。

不可思議的是,一彌並沒有脫力。這是為什麼呢,他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最近,他幾乎每天都要上下于聖馬爾格瑞特學院圖書館的迷宮樓梯。維多利加曾經嘲笑過一彌,說這

是很好的運動但也許因為這樣,不知不覺之間也鍛煉出了一些體力吧。

受到一彌的拳擊,奈德的頭幾次都被揍到朝後仰。但無論怎麼揍,他還是會固執地扳回來。奈德的臉上都是血跡,成了惡心的紅色一團。一彌一次又一次地揍著那張臉。

奈德開始緊緊地掐一彌的脖子。一彌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不能輸。我不能認輸!)

然而,脖子被緊緊掐住,成人男子的力量使他的體力一點點地消失。

(維多利、加!)

一彌睜開了眼睛。視野一片空白。

他咬牙奮力朝奈德的太陽穴毆去。突然,掐住他脖子的奈德的力量變弱了。一彌狂亂地喘著氣,睜開了眼睛。

隨著他的呼吸,視野漸漸清楚了。一彌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甲板的欄杆上。滿臉是血的奈德也站了起來,搖晃著身體,追了過來。

他的身後,出現一個人影。一彌定睛看去。

是朱莉。她恢複了意識,悄悄往這邊靠近。手里緊握著斧子。她看了看一彌,把食指放在嘴前,像是對他說小聲點。一彌微微點了點頭。

奈德再次舉起了拳頭,向一彌的腦袋砸來。

此時。

一彌一下子就地蹲了下來,迅速穿過奈德兩腿之間的空隙,來到了他背後。將全身力量都向前,揮出拳頭的奈德失去了目標,往前趔趄了一下。朱莉揚起了斧子,朝他的背狠狠砍

了過去。斧子斜插進了奈德的背。奈德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朱莉顫抖著雙手,放開了斧子。

與此同時,一彌抱起正欲轉身的奈德的雙腳,拼命往上一抬。

「哇啊啊?」

奈德的身體被一下子翻轉了過來。

帶著背上插的斧子,奈德頭朝下,越過欄杆往海里墜落下去。

一彌急忙走近欄杆,低頭朝下看。

嘩啦!

高高躍起的波濤,吞沒了奈德的身體。

海面泛起許多白色的泡沫。激起的波濤搖晃了兩三次之後,奈德"巴克斯塔的身體消失在了海底。

朱莉也走近欄杆。她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說。

「謝謝你了。少年」

「不,我才該說謝謝。」

「干得不錯。」

朱莉淡淡地微笑著。

海面上,白色的波濤翻滾著。黎明前的大海很安靜。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俯視著吞沒了奈德的陰沉大海——

無線室里,維多利加向海上援救隊發出了求救信號。

仿佛誰在巨大的方形機器前,開玩笑似的放了一個人偶一樣,維多利加小小的身體端坐在那里。但她的臉色蒼白,兩手不停地在忙碌,這都證明了她不是人偶。

門開了。維多利加的肩頭顫抖了一下。

一彌一進去,只見一瞬間由于松了氣而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又恢複了平時那平靜而稍帶嘲諷般的貴族表情。

「看起來,你似乎沒事嘛,我說。」

看到跟在後面進來的朱莉,不知為何維多利加露出了一種微妙的表情。

朱莉沒有注意到這點,開心地說。

「呼救了吧?」

「當然。他們說馬上就來。話說回來,這里好像」

維多利加沉著臉,縮了縮肩。

「聽說離我們出發的那個港口並沒有多遠。他們都很奇怪,為什麼我們離大陸那麼近還會遇難。用無線解釋清楚這件事,費了我好大勁。」

然後,維多利加站起身,朝正解下手上的金屬拳套的一彌小步走來。

仿佛精巧的小型人偶在走路。但她的臉上呈現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證明著她並非人偶。那是安心,焦慮,以及某種透明的東西。

維多利加沒有說話,緊緊握住了一彌的手。

4

海上救援隊保護著三人,轉移到了他們的船上,幾分鍾後。

客船〈QueenBerry號〉伴隨著巨大的聲響,沉入了海底。

那幅場景十分壯觀。龐大的船體緩緩地沉入了海底,剩下的只有平靜的海面,激起的波浪也消失了。仿佛那里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

救援船與〈QueenBerry號〉不同,是艘毫無裝飾,看上去極為結實的船只。甲板已經被用得很舊。欄杆的油漆斑駁,有些地方已經生鏽了。

與救援隊員一起,帶著兔皮獵帽的兩個年輕男人,朝這里趕來。不知為何牽著手。是格雷比爾德布羅瓦警官的部下。

兩人都鐵青著臉,大聲朝這里喊著話。確認維多利加安然無恙後,大叫。

「太好了。還活著。真是奇跡」

「真是驚人。哇,船沉下去了。糟了」

維多利加靠著甲板的欄杆,盯著海面。那如絲般細,總是閃耀著光芒的金色長發,被海上強勁的海風吹了起來。做工精良的華麗服裝上,白色的蕾絲髒了,好幾處都有汙跡以

及脫線的痕跡。

她一臉寂寞。

一彌走到她身邊。

「你在看什麼?」

抬起頭來的維多利加,微微笑了一下。然後,似乎是要告訴他什麼重大秘密一樣,把嘴湊到一彌耳邊,小聲說道。

「美麗的東西,我並不討厭哦。」

接著,她用手指向朝陽映照的海面,那里翻滾著火紅的浪花。

小小的手指。

雨不知何時停了,炫目的初升朝陽擁抱著船。將海面染成鮮豔紅色的強烈陽光,也把它的光輝從兩人頭頂傾瀉而下。

一彌意識到,這個個子小小,金色的女孩還是第一次告訴自己她的好惡。他覺得自己被告知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一彌笑了。

兩人並肩站著,看了一會兒眼前的美景。

然後,一彌說。

「下次,再來吧。」

「下次?」

維多利加的笑容中莫名地帶著落寞。

「下次麼。」

「嗯?」

「不,沒什麼。久城,沒什麼」

朝陽一點點地上升。

那刺眼的紅色光芒也漸漸變成了柔和的光線。

船向陸地駛去。

海浪輕輕地翻滾著。

5

朱莉蓋爾走下船。低著頭,似乎不想讓人看見她。她越走越快。

很快就已經奔跑著離開了船。

(原來如此啊)

她心里這樣想著。

船到達了港口。人們一個接一個走下來。卸貨的號子,船夫們此起彼伏忙碌的聲音。為了長途旅行而來乘船的人們和為了送行聚集而來的家人。行李被卸下來,裝上去。港口被清

晨的喧鬧包圍。

朱莉順利地混入這種喧鬧,打算就此消失。當然,警察們曾經說過讓她留下來,但她似乎並不打算聽從。朱莉混入港口早上的人群中,快步離開。

只要下了那艘船,名叫朱莉蓋爾的女人就會消失。只要混進都市里,就沒人能找到她了。

快步走著的朱莉沒有發覺身後跟上來的男人身影。

是牽著手,單腳跳著跟上來的二人組。兩個人都帶著一樣的兔皮獵帽。

朱莉小聲嘟囔。

(原來如此,那時你也是這麼干的吧。原來是這樣)

她的眼里閃著淚光。

回憶的潮水向她湧來。

不,用回憶這種美好的詞不能形容。

那是,惡夢。惡夢般的一夜。

(原來是這樣。你騙了我們,休伊)

被放到〈野兔〉中的〈獵犬〉。

休伊,以及奈德巴克斯塔。

(你那時也是這樣,裝成了尸體吧!)

獨白-monologue4-

我把在樓梯上撿到的心型吊墜塞進口袋,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暗的樓梯,打算回到原來的走廊。

然而,在下樓梯途中,發生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

遠遠聽到的槍聲,以及幾聲尖叫。

我跑起來。沖下樓梯,跳進微暗粗糙的走廊。

然後,震驚地呆住了。

「休伊!?」

走廊上,伙伴們橫七豎八地倒著。小個子的法國少女,仿佛是在保護李似的臉朝下倒在地上。壯實的意大利少年,背靠走廊的牆壁,呆呆地看著從自己肩上汩汩流出的鮮血。身材

瘦小一頭卷發的美國少年,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發出呻吟。手臂流血的楊站在他們身前。

在這一片慘不忍睹的慘象中,站著一位瘦削的少年

本該已經死了的休伊站在那里。

聽到我不自覺發出的叫聲,他慢慢向我轉過來。我屏住了呼吸。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不是出于他自身的意願,仿佛是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所操縱的可怕人偶。

「發現〈野兔〉。」

休伊如此說著,突然冷冷一笑。

他一只手很自然地拿著機關槍。我想,大概是從淹死的兩個少年那里搶來的吧。

那這麼說他們最後所說的話。

(幽靈出現了!)

(它搶走了我們的槍,把我們關進這里!)

他們口中所說的幽靈,就是指已死的休伊吧。

而現在,流著血倒在地上的,是伙伴們。

血一下沖上了頭腦。我掏出塞在口袋里的槍,瞄准了休伊的胸膛。

「休伊,放下槍!」

「你放下。」

休伊笑著按下了扳機。

右肩滑過一陣灼熱的沖擊。等我發覺自己中槍時,已經跪在地板上了。手里握著的槍也掉在了地板上。額頭上滲出了冷汗,感到一陣惡寒。

休伊看上去很高興似的,一步一步地逼近我。槍口對著我的腦袋。

「住手!」

有個少年叫了起來。

手臂上不停流著鮮血的楊站起身,插到了我和休伊之間。他用憤怒地顫抖的聲音問。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不要拿槍對著女孩子!」

「這些無所謂。無論是男是女,在這個箱子里都一樣。」

休伊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似乎在害怕著什麼,他的眼神里透出不安。

「重要的是國籍,不是性別。」

「什麼意思?」

「我是協助者。你們是〈野兔〉,我是被放進你們之中的〈獵犬〉。被命令在適當時機咬死你們。這是為了國家。我會完成的!」

「休伊?」

看著他那悲愴的表情,聽到他說出的一通莫名其妙的詞彙,我也只是迷茫地抬頭看著他的臉。休伊舉起機關槍。

「這里發生的一切是未來。這是毫無疑問的!」

楊跳了起來。

槍指著他的胸口。是休伊扣下了扳機。

楊瘦小的身體被彈了起來。血沫一下子濺到了我的臉上。在很近的距離遭受槍擊的楊,胸口開了一個大洞,小小的身體發出意想不到的巨大聲響,咚地倒在了地板上。鮮血汩

汩地流出,轉眼間,將發暗的舊絨毯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我發出慘叫。這時,休伊又把槍口對准了我。

他冷冷地笑著。

張開薄薄的嘴唇,說了一句話。

「求饒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休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我不要。」

「那就去死吧!」

槍口朝我逼近。我不由閉上了眼睛。

咯嚓!

扣下扳機,我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

我張開了眼睛。

看來子彈用光了。我急忙撿起剛才掉下的槍,左手緊緊地握住。

休伊轉過身,向前走去。

我瞄准著他的背影,扣下了扳機。

巨大的開槍聲響起了好多次。但,都沒打中。肩上的出血,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等我回過神來,自己正在抽泣。扣著扳機,不停湧出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嗚咽使我的肩頭不住地抖動著。

我看了看已經死去的楊,站了起來。搖晃著走向同伴們。

美國少年和意大利少年的側腹和肩膀分別受到了槍擊,但子彈只是擦過,聽到我的招呼,他們總算能站起來。法國少女似乎只是因為太害怕而暈過去了。

我們三人站起來後,我背起了大概因為出血過多再次失去意識的李。她的心型吊墜還在我的口袋里。必須把這個交給她,我想,然後,再次向前邁出了腳步。

意大利少年開口了,似乎為了給有點不知所措的美國少年打氣。他說著故鄉的事,雖然這話題很不合時宜。

「我以前就住在集市附近。早上擺個小地攤賺些零花錢。堆著各式各樣蔬菜的地攤可是最棒的。我那時覺得夏天蔬菜的美麗,美味絕對不會輸于其他任何國家」

美國少年無力地微笑著,似乎在說「嗯,我在聽」。

突然,法國少女小聲說。

「為什麼?」

其他的少年都回過頭看她。

法國少女用擠出的聲音,似問非問地說。

「他活著?那個男孩子?不是應該死了嗎」

沒有人回答她。

沒有人知道。

我也近乎瘋狂地在自己的頭腦中反反複複地回想。那時那時,休伊他的確是沒有脈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