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9章 驀地一相逢

樓船停靠在京城望春江畔,司馬承中早已遣了人抬了一頂轎子來。辰恒和竹生早早就乘了一葉小舟游覽湖光山色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吉凶莫測的命運的到來。臨別時辰恒看見我一臉的灰心喪氣,對我說了一句:

“放心,你會很安全的。那宣陽王府並非龍潭虎穴,你只要記住,不該問的事情切勿多問。”

什麼是不該問的事情?但凡這些高門宅院王侯將相必有三兩樁不欲為人知道的私隱秘聞,怕就怕我不去問而那些所謂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卻自己飛進我的耳里心上……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上前對我說:

“我是宣陽王府的莫管家,奉大公子之命接慶大夫到王府。慶大夫請上轎。”

我拉過小毛,為難的說道:

“公子的美意慶庭心領了,只是我帶著這頭毛驢,不便坐轎。”竹生把我的毛驢也拉到船上送運過來京城了。

莫管家干笑一聲掩飾著眼里的疑惑和不屑,說:

“既然如此,那就請慶大夫和貴毛驢一起跟著我們回王府吧。”

小毛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在別人的口中得如此尊貴的稱呼,噴著鼻子叫了兩聲,腳步歡快地跟著他們走去,我坐在小毛身上,晃悠悠地走進了京城這座號稱東庭王朝最繁華的城市。

京城果然與歧安、豫南這些小城不一樣,先不說人口,就連道路都比其他城市要寬闊、方正,保准小毛不會再出什麼交通意外;人多而且從穿著上來看,京城人的氣質要儒雅得多。道路兩旁的商鋪林立,各色人等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咦,那不是宣陽王府的轎子?”身後雜七雜八地傳來一些好事者的議論。

“為何不見宣陽王爺?”

“是宣陽王世子吧!聽說他今年還不到二十,還沒行冠禮!”

“這你就孤陋寡聞了。自從一年前宣陽王世子在金殿上論及兵法與為政之道,舌戰本朝太學儒生,與東庭三大名將比試陣法均讓他們心悅誠服。皇上龍顏大悅,馬上就欽封他繼承宣陽王爵位。據說這位宣陽王世子有芝蘭玉樹之資,氣度不凡,皇上青眼有加,打算在他冠禮後再另行指婚。”

“不是有傳聞說宣陽王世襲的印綬早已遺失了麼?否則宣陽王府的大公子不早就繼承爵位了嗎?”

“噓——這種流言既沒作實,斷斷不能亂說……”

秘聞與傳說與其說是一種娛樂,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參考,宣陽王府的事不算什麼秘密,哪一種說法才是真相才是最重要的。走了不久,拐過熱鬧的大街便是一片幽靜的院落,莫管家在一處高門大戶前停了下來。金色扭邊花紋藍底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字:宣陽王府。落款處蓋著一個印璽,應該是先皇手書的。

一進門是一條長長的開闊通道,通道左邊砌著暗灰的嶙峋的假山,附以花木扶疏,朱漆木框玲瓏宮燈每隔幾步就掛起一盞;通道近處是一道圓門,進了圓門里面的天地為之一闊,一片碧清色的湖漫無邊際地連接著天幕,天的青藍與水的碧綠掩映蕩漾生色,瀲灩空濛。遠處的假山,近處的亭台樓榭皆是錯落有致,符合自然之道和諧之理。沿著湖邊的抄手游廊,莫管家一邊引著我走,一邊低聲說:

“慶大夫的毛驢我已讓人牽到馬棚好生喂養。你的房間公子交待過早就准備好了,待見過王妃我再帶你去……”


我一頷首說:“有勞管家。”

“這就是大公子請來的大夫?”面前不知什麼時候立了一人,身形微胖,四十上下。莫管家畢恭畢敬地說:

“是的,成總管。小的正帶他去見王妃。”

我滿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肉幾乎都湊到一塊去了,眉毛粗短,眼小如豆,可是看人時眼里的精光甫現,著實不能小覷。他看見我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對莫管家說了句:

“去吧。”

莫管家如獲大赦,引著我急急忙忙地走了,離開了遠遠一段路我忍不住問:

“莫管家,剛才那個是什麼人?”

“那個是宣陽王府的總管,王府總共有三個管家,王府的事務大大小小的其實都是總管說了算。你可要小心,平時不要出言沖撞了他,他可是王爺那邊的人。”

我心里的疑惑更大了,這時他帶著我來到一座裝飾華美的閣樓前面,指著門口對我說:

“這是月華閣,老王妃就住在里面,你進去問個安診個脈就出來,小的在這等你。”

這時一位身穿鵝黃衣裳的丫鬟走過來帶著我進去,輕聲說:

“娘娘,大公子請來的大夫來向您問診。”

屋里說不上金碧輝煌,但是周圍的裝飾還是稱得上華美的,牆上貼著的是描著孔雀開屏的彩畫壁紙,雕著蝙蝠紋路的漏窗窗框上的是金漆,陽光從鏤空的格子斜照進來,便可看到幾案上點著一爐嫋嫋升騰的冰片香,花梨木鏤空雕花桌子上的金杯玉盞泛著透明的冷厲的光,而正中一扇白玉寒梅屏風遮住了內室的床帷。

“醒春堂慶庭見過王妃,王妃千歲千千歲。”我像模像樣的對著屏風行了個大禮。

一陣繁密如鼓點的咳嗽聲響起,一個聲音帶著略微的氣喘聲說:

“不必多禮,賜座。”

“謝王妃。”我欠身坐在丫鬟放過來的花梨木椅子上,又聽得里面那個已經停止了咳喘的聲音說道:

“我病殘之軀已是沉疴在身積重難返了,不知大夫有何妙方能起死回生?”

好直接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說:


“多年來看過的名醫不可勝數,恐怕這回,亦是塗添煩憂。”

“稟王妃娘娘,凡事若有一線生機均不可放棄,開方吃藥一則可緩解病痛,二則可舒大公子一片拳拳孝心,慶庭不才,願為王妃盡微薄之力。”

“蘭兒,撤去屏風,請大夫上前問診。”

屏風的後面一片翠玉珠簾,隱約見有一梳著髻鬟身著綾羅的貴婦躺在一貴妃榻上,蘭兒引我上前,牽一紅線與我,我不禁覺得好笑,也覺得荒唐,或許是我的醫術還沒臻于化境,做不到懸絲診脈。既然對方要求這樣,我也沒辦法,于是一邊按住那紅線,一邊問:

“夫人最近臉色可是有不正常的潮紅?咳嗽時是否聽到心窩處有回聲?舌苔是黃還是偏紅?可有咯血?”

蘭兒一一細致地回答,“有,最近有兩回帕子上都見紅的。”

“蘭兒!”簾內的蒼白婦人語氣嚴厲地制止了蘭兒的話,說:

“大夫,我這病拖遝多年,可有機會好轉?”

我歎了口氣,“本來這病一開始只是外感小病,可是沒有把病根治好以至風寒入肺,一則王妃玉體本來虛弱,二則王妃憂愁焦思太重,無法開懷,反而加重了病情……但也不是沒有好轉的機會,只要清肺熱,通脾理,還是能緩解症狀的。待慶庭開個方子,王妃先吃幾服藥,看看療效如何,再作打算。”

退出月華閣,等候在一旁的莫管家迎上來,帶著我走了一段不遠的路,拐過一個回廊,指著一扇朱紅小門對我說:

“慶大夫,這是你的住所,行李均在里面,你整理整理,我讓丫頭過來幫幫你。”回頭叫了一個丫鬟過來,這個丫鬟叫杏花,相貌一般,一臉老實憨厚的樣子讓人感到很親近。

“杏花,莫管家好像很畏懼王妃的樣子,你知道為什麼嗎?”

杏花一撇嘴,“莫管家是大少爺那邊的人。”

我心下一動,莫非這宣陽王府還分成幾大勢力?杏花又說:

“不單是莫管家,我們都怕王妃。不過,自從小王爺回來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王妃足不出戶,這園子里的人來來去去的走了許多,又來了許多,總而言之,現在的王府,是小王爺的王府。”

“為什麼大公子不是王爺?”

杏花遲疑地看了我一下,我釋懷地笑笑說:

“初來乍到,怕不知就里糊糊塗塗地沖撞唐突了這些貴人們,問清楚的比較好。姑娘放心,我嘴密實,不會胡言亂語。”

“這也倒是。很多人都悄悄問過我,我只知道我們王妃以前是側妃,所以大公子雖然年長,可是庶出;小王爺卻是嫡出,理所當然地繼承爵位啊。”她看一看門口,輕聲說:


“小王爺沒回來時,王妃她……脾氣不好時,園子里不時就會少一個人。我不敢多說了,慶大夫,就是您現在住的這屋子,以前也是一個丫頭住的,可是死了半年了……”

鬼屋?!看看這屋子,我無端地出了一身汗,心里毛毛剌剌的,杏花擦好桌子就出去了,我趕緊把所有的窗戶全都打開,恰好這時,一陣讓人頭腦發昏的嘔啞樂音傳來,好像遠古時候巫祝祈禱的聲音,伴著鈴鐺和鼓點擾人心神,我走到外面去隨便看見一個穿青衣的仆人就問: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有那種聲音?”

“王爺請了大名鼎鼎的摩云教法師回來施法驅鬼,儀式長達三天呢!”

“你是說,這園子真的有鬼?”

“說什麼呢?!王爺擔心王妃的病情,不知是否與鬼怪有關,這儀式一是驅鬼,二是請壽……”說完便匆匆走了,只留我在原地繼續發怔。

傍晚時分,開好了方子給杏花後就跟著她到廚房指點她煎藥。杏花捧了藥過去,回來的時候還拿著那碗藥,說:

“王妃說那些聲音吵了一整天她的頭腦昏昏沉沉的,喝不下藥。”

我接過藥,向月華閣走去,奇怪的是月華閣門口竟一個丫鬟都沒有,我走進里面才發現蘭兒跪在地上,前面站著一個穿著紫色錦袍的高大身影,蘭兒看見我大驚,忙做手勢讓我退到一邊去,我知道肯定是有什麼事情在發生,于是識趣地拿著藥碗單膝跪地。

“把那些法師什麼的給我撤走!你真有那麼好的心腸就少在我面前出現!”王妃語氣凌厲,說完又咳嗽了一陣子。

“王妃真的不害怕?現在王妃氣虛力弱,怕就怕這滿園子的冤魂鬼怪趁這會兒功夫都來欺侮王妃,王妃不怕?虧心事做多了難道就麻木了?”一個聲音嘲諷冷戾地說。

我心下一顫,手腳發軟,那碗藥幾乎就拿不穩要倒在地上。這個聲音,不可能的,怎麼會是他?我膽戰心驚的抬起頭看看那個伸長玉立的紫色身影,只聽得王妃又說:

“我行將就木,又如何會害怕那些魑魅魎魍?倒是你,要讓我在你面前死去何苦費那麼多的周章?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自己當初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人,不然,你早就……”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要一個痛快?王妃,你怎麼還是如此天真?我既然能回來,我既然能重掌宣陽王府,就沒打算讓你和你的兒子有一個痛快,你不睜著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司馬承中是如何一步步地淪落,如何把你花光了心血為他苦苦經營的一切盡數毀去?”

“哈哈哈……”王妃忽然陰冷淒厲地笑了起來,“司馬繼堯,就算你讓我痛苦,就算你讓我兒失去一切,你還是沒有辦法把那小賤人的命救回來!那小賤人就是該死……”

“是啊,當時我是如此的痛苦……”梅繼堯也輕笑起來了,那笑聲中滲著寒意與淒涼,還有狠絕,“你說,要是我也在司馬承中面前慢慢地讓你受苦然後死去,你說,他會如何呢?我能兵不血刃地繼承爵位,自然能無聲無息地除去他,你好好留著一條命,放亮眼睛看著!”

說罷,他一拂袖,轉身便走,經過我時腳步一頓,我的心幾乎就要跳出胸腔,唯有把頭垂得更低,只聽得他說:

“看來我那大哥請大夫請得越來越有水平了。是不是全京城有名望的大夫都說藥師無靈了,索性請來一個像聽雪園里的伶官一般俊俏年輕的來碰碰運氣?”他冷哼了一聲,不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