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40章 同心結未成

回顥王府的路上,天上竟然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像鵝毛般柔軟,像雨點般繁密。我本來手就已經凍得有點僵了,再加上氣溫驟然下降,不要說鼻子通紅,就是身上也覺得寒意逼人,我咬著唇,不讓自己哆嗦得那麼厲害。馬車在顥王府門前停下,我一走進顥王府,何遷就走過來對我說:

“慶庭大夫,郡主在聚云廳等你。”

我皺眉,問:

“王爺呢?也在那里嗎?”

“王爺昨夜進宮,一夜未歸。”

走進聚云廳,水晴柔看著我,巧笑倩兮。

“慶庭,你回來了?云先生府上的女眷病情好轉了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很大的問題。”我笑笑說,“郡主昨夜比琴還是勝了。”

水晴柔美目流轉,語帶羞澀,說:

“慶庭你在取笑我。我和辰恒自小相識,在宮中由同一位太傅教學,感情自然醇厚。辰恒小時候很是貪玩,常常逃學,我只好每天做好筆錄,下學後拿給他看,他聰明至極,看過一遍後第二天被太傅提問時總能對答如流,滔滔不絕。”

我忽然就想起了梅繼堯在扶風書院上學時的情景來了,他從不逃課,也從不“閉目養神”,但是他從來在許多老師的課上都拿著自己的書在看,有些老師覺得尊嚴被冒犯,于是提問他一些刁難的問題,結果他一站起來,把老師講過的沒講過的一股腦地說了出來,甚至能把書上洋洋灑灑的幾百字文章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水晴柔見我發怔的樣子也不以為意,又聽得她繼續說:

“我是皇上的義女,從小我就在宮里生活,我也很想念我的父母,可是我還不到三歲時他們就離開了我;後來他們要來把我接走,可是,我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辰恒,我不願意離開他。”她目光營營,直視著我,臉上的羞澀表情早已褪去,只余一種帶著驕傲的堅決神色。

“是嗎?”我心里暗自歎了口氣,“郡主的心意,想必顥王是明了的,無論如何如何也不會辜負郡主的一番情意。”

“我本來也這樣以為,”她眼中閃過一抹神傷,“可是,不管他心中有著什麼人,我還是會喜歡他,以後,我還要嫁給他!”

她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所以,慶庭,如果他喜歡的人真的是你,我也不會放手的!”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告訴我,你,喜歡辰恒嗎?”

就在這一瞬間,我才發現自己的茫然無知,以及在感情方面自己處理得一塌糊塗。我喜歡辰恒嗎?也許喜歡;但是那樣的喜歡卻比不上腦海深處的那一段模糊的記憶。我喜歡行云嗎?可是重遇之後我卻可以云淡風輕地打聲招呼後就離開。雖然會心酸,但是不至于執著不放……

“郡主,請不要為難慶庭。”我訥訥地回答。

“為難你?不,我說過了,我喜歡你。甚至,可以接納你——”她微微一笑,“我知道辰恒心里想要的是什麼。有朝一日,他登上了高位,除了你,還會有別人,別的女人。所以,你只需要告訴我,你,喜歡他嗎?”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渙散的心智終于集中起來了,“但是,我可以告訴郡主,慶庭這一輩子,只願意嫁自己最愛的人,並且,絕不會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不是對我一心一意的男人,即使喜歡,即使愛,我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水晴柔的臉色漸漸地發白,我朝她安慰地笑笑說:

“所以,郡主不用擔心,不管慶庭是否對顥王有心,慶庭都會懂得避嫌,退避三舍,絕不會煩擾郡主和顥王的平靜。”說罷伸出僵直的手稍稍一揖,轉身就要離開。水晴柔在身後輕輕地說了句:

“慶庭,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怎麼會呢?郡主這是情到深處無怨尤,因為太愛那個人,所以無條件地包容他……慶庭還是很羨慕郡主的,可以傾心付出無怨無悔地愛一場。”

“慶庭——”

“其實,慶庭也很喜歡郡主,不過,沒有與郡主做姐妹的福氣和緣分了。”

走出聚云廳,雪花在頭頂飄落,我仰起頭望著有些晦暗的天空,沾在睫毛上的霜被融化,一點點地從眼角滲出,像是淚水,不知是天空的眼淚還是我的眼淚。

心中有絲酸楚,但卻又像放下了心頭大石,那是一種並不愉快的輕松。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是我的原則,或者說是底線。我和辰恒,畢竟還是差了一點點緣分,在我差一點要愛上他的時候,驚覺了我和他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又或者說,就算是愛,那麼也愛的不夠深,所以不能忘我。

顥王府里的丫鬟仆婦都在忙忙碌碌的,因為辰恒明日清晨便要出發到禹州。

我跑回房間里去,把自己關了一下午,畫好了五張圖。第一張,是一個建在山上的蓄水池,人們正在把積雪鏟進池中;第二張,是一個人,在沙地上種紅薯;第三張,是一個人在把髒水倒進放了沙子、木炭、棉花幾個隔層的一個帶口的水缸里;第四張,是官兵們在把河道加深;第五張,是官兵們有秩序地在給老百姓分發清水。

我把畫卷好成一筒,走到凌峰閣門前,輕輕地推門走進去,想著把畫放好就走。這時已經是傍晚,天色昏暗,可是凌峰閣里並沒有點燈,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屏風那邊有個聲音響起:

“你急著去哪里?”


我嚇了一跳,隨即定下心神,回答說:

“稟王爺,慶庭以為王爺不在,所以……”

辰恒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來,拿起畫卷走到我面前說:

“這是什麼?”

我笑笑,“王爺就要到禹州去了,慶庭沒有隨侍左右,心中有愧,這是慶庭送給王爺的一點禮物。或許能助王爺解決些微小問題。”

“還有呢?”他放下畫卷,疲乏地在旁邊的貴妃榻上躺下,“除了這些,你還想對本王說什麼?”

“我……”我遲疑了一下,“慶庭希望王爺一路順風,成功解決干旱天災,救萬民于水火……”

“就是這些?”

我垂下頭,沉默了半晌,才說道:

“辰恒,我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是什麼,你總說我不了解,其實我知道你心懷天下。可是我只是一介小女子,我的心很小,很窄,也很簡單,我只想愛一個人而那個人也只能愛一個我,沒有別人……所以,那時我才不希望你將來是坐擁江山和無數美人的一代帝王。”

他把手向我伸出,綾紋錦緞下那只白皙而溫潤的手掌毫無保留地在我面前展開,即使在昏暗中也能依稀看見上面深深淺淺的紋路,我緩慢地上前兩步,猶豫了幾秒,終于把手放在了他的掌中。

他稍稍用力一拉,我踉蹌了一步,重重地跌落在並不寬敞的軟榻上,他手臂一伸,攬緊了我,略帶低沉地問:

“庭兒是想告訴我,那時你是在吃醋嗎?”

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亮如明珠璀璨的鳳眸,我反而冷靜下來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辰恒時的情景,我說:

“辰恒,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很驚豔了。”

他抿唇一笑,不置可否。我又繼續說:

“你說喜歡我的時候,我又覺得很驚訝。”我閉上眼睛,腦海里盡是一些回憶的片段,“像你這麼好的男子,我怎麼會不喜歡呢?可是,我們一直沒有搞清楚,這種喜歡到底是什麼。”

“那你現在搞清楚了嗎?”他笑著問,眸色卻是冰寒如水。

“搞清楚了,昨天夜里,你握著水郡主的手時,我忽然就覺悟了。”我心里隱隱有些怯意,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夏晴深,你不能再落入漩渦不能自拔了。于是我繼續說:


“我們彼此欣賞,是兄妹間的喜歡;看到有這麼美麗溫婉的女子對你一往情深,我是由衷地想要祝福你們……”

他纏著我的手臂猛地收縮,側著身子欺身過來,我吃驚地想要推開他,可是太晚了,他的唇狂熱地封住了我的雙唇,冰涼的唇溫熱的氣息矛盾而奇異地沖撞著我的感官和理智。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蜿蜒而出,辰恒身子忽然一僵,然後,放開了我。

“有哪一個哥哥是想要親吻自己的妹妹的?”

我撫著被自己咬破的唇,看著他寒冰一般的臉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恐怕是你對我的喜歡只是淡得了無痕跡,所以你甯願把唇咬破了也不願意被我的親吻?從來沒有女人這樣徹底地拒絕過我……兄妹之情?這不過是你想逃避我的一個借口!”他站起來,緩緩走到凌峰閣門口

“那水晴柔呢?還有以後的王妃、側妃、庶妃……或者當你登上高位後,也有美女如云充斥後宮。辰恒,我雖然是一個鄉野女子,也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原則……”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我只是想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辰恒,對不起……”

“即使我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即使我說,再身不由己,心中也只有庭兒一人……即便如此,也不可以,是嗎?”他身形頓住,這一字一句分明地捶在我心上,隱隱作痛。

我站在他身後一尺之地,啞聲說:

“若你真為我放棄錦繡江山,棄民生于不顧,那就不再是那個心懷天下的辰恒,就算有了我,也彌補不了此生的遺憾;若我真為你寄身于宮牆之中,與後宮鶯燕爭一夜之寵一晝之風光,那就不再是那個天性自由的慶庭;即使富貴平安一生,也會疲憊不堪毫無快樂可言。辰恒,我和你的緣分,即使僅限朋友,于我心,亦已足夠。”

“好,很好。”他轉過身來,表情冷淡得讓我有點傷心,“可是庭兒,這個契約是你下的,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忽然就不想和你守這個約了。你最好在我反悔之前逃離我的視線,愈遠愈好……否則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尋到了你你就永遠別想再逃開了!”

他的眸光深如大海,里面波濤洶湧,看不見傷懷決絕卻有種帶著痛楚的攝人的寒意。他沉默了一瞬,轉身就離開了凌峰閣。

我的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記得多年前,那個陰柔俊美的少年一臉邪魅地對我說:“如果有什麼意外,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我都跟定你了……”

多年後,還是天涯海角,海角天涯,那個惡作劇的玩笑卻已經變成了一個想要禁錮自由的誓願……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誰能告訴我,我和辰恒之間,究竟是緣是孽?

第二天清晨,辰恒就出發到禹州去了。

臨行前,我把那畫筒還有一個食盒交給竹生,囑咐他道:

“到了禹州,如果王爺遇到了什麼難題,你就把這些畫交給他,可能會有幫助;還有,明天是除夕,在禹州恐怕吃不到京城的東西了,這個給你們路上吃…。。”

食盒里面是紅豆糕,還有白菜餃子。

辰恒還記得我嗎?或許已經忘了吧,昨日已尋不到,過去永遠是遙遠的,如果他記得,或許,我們還可以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