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夜光曲 第一章 綠風輕爽

現在是明媚怡人的五月清晨。即使在東京這樣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清爽的微風拂過,尚不茂密的嫩葉也讓人眼前一亮。

一到盛夏大都市就會變得跟赤道上的酷熱地獄一樣,但是在此之前總還有個緩沖期。在無限廣闊的黯淡的無機人工建築物的海洋里,也有幾個綠色島嶼浮現出來,證明東京還算是個人住的地方。

這幾個綠島之中,新宿禦苑可謂最大的一個,面積約五十八萬平方米。這座郊外的商品住宅區總共約有四千五百戶,當然不止一個入口。

我正立在千太谷門前,背後是公寓林立的涉谷區住宅街,然而這道門前橫拉著警察的圍線。

我的視線越過圍線投向門里。視線所及之處是並排的幾十棵大小樹木——這些樹上連一片葉子都沒有,樹皮泛白而毫無生氣,呈現著像冬天的原野一般肅殺的景象。

“怎麼回事……”

我的小聲嘀咕被腳步聲打斷了——那是踏著褐色枯葉而來的高跟鞋聲。咔咔嗒嗒的干澀聲音中,新宿禦苑里飛落的枯葉被踏得粉碎。再確認一下,現在的確是五月,我可沒說錯。

“到底是誰干的,真是的!”

聲音的主人緊立在我右側,剛剛把她引以為傲的JAGUAR停在附近的停車場。水色的絲綢襯衫外罩白色夏裝外套,緊身迷你裙中伸出的美腿堪稱人類之寶。她茶色短發在初夏的清風中飄起,無論鼻子嘴唇都具有可以直接當成美學教科書的完美形狀。一雙秀目閃現著神采,銳利得熠熠生輝。

“泉田君,你怎麼認為?”

我名叫泉田准一郎,年齡三十三歲(譯者云:泉田和涼子的年紀怎麼從第一部開始就不帶變的……吃了APTX4869麼——b),獨身,職業是警察,現任警部補,警銜為警視廳刑事部副參事官。

叫我的這位女性名為藥師寺涼子,年齡二十七歲,獨身,職業是警察,現任警視,警銜為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去掉我警銜上那個“副”字即可,在下的頂頭上司是也。她那絕世的美貌和無雙的凶惡,在警視廳是名聲如雷貫耳的女魔頭(WITCHQUEEN),人稱“驅魔娘娘”,簡直連吸血鬼見了也要落荒而逃。

我當然是回答得謙遜有禮:“既然問誰干的,那麼您認為這是人為事件了?”

“這不是廢話嘛,總不可能是自然現象吧。周圍都沒什麼事,只有新宿禦苑的草木全都枯萎了。這可是初夏,新綠的季節哦,偏偏這里變成灰色。怎麼可能嘛!”

“也是啊……”

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應答,決不可能回嘴。驅魔娘娘是出人意表的女性。不管我口頭怎麼答應,心里想的都不能隨便表露。

“你可別說‘這是因為只有新宿禦苑的時間被轉移到了半年後的世界’這種胡說八道的SF奇思妙想啊。”

“我哪有這麼說……”

“‘其實是新宿語言的空間被轉移到了南半球’,這麼說也不行哦!”

“明明沒有說嘛……”

“那,你怎麼看?”

因為她的質問,我只能交代了半成熟狀態的想法:

“有可能是使用枯葉劑的環境激進恐怖分子啊。”

“為什麼進行恐怖行為呢?”

“這我還不清楚。”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新宿禦苑。門外還點綴著零星的公寓門口栽種的植物的綠色,門里卻是生氣全無的灰色荒野。

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是二十世紀後半的時候,曾經發生過越南戰爭。不管這場戰爭在曆史、國際政治上具有何種意義,苦于叢林中的伏擊戰的美軍卻想出一個別人誰都想不到的作戰方法:

“都是因為有叢林,我軍才苦戰不下。那麼沒有叢林不就能夠取得勝利了嗎?”

這樣不久,被稱為“枯葉劑”的化學武器就像白霧一樣落在越南的叢林利。樹木枯萎,花草凋零,廣闊的叢林立刻變得光禿禿的。而且周圍的田壟、耕地也成了不毛之地。可以殺死植物的化學武器當然也不可能對動物完全無害,野生動物臨危,家畜成批死去,人也大有病亡。尤其讓世界輿論不可容忍的是,使用枯葉劑後最大的犧牲者是胎兒。生下來就沒有雙眼雙手的嬰兒照片流傳到世界各地,譴責聲就像暴風雨一樣排山倒海,這樣世界最強的軍隊才落得敗退的下場。(譯者注:關于越戰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是不是這樣的都于我無關,是田中的解讀……)

“即使為了勝利,也有不可為之事啊。”

這是我的同事丸岡警部的話。他在還是初出茅廬的制服警官的時候,參加過不少反對越戰的游行集會。

如果是化學武器的話,在這里呼吸都應該是很危險的。但是涼子毫不在意的抬腳跨過圍線。同時,我的視野里出現一個人影——年齡四十歲上下,身著灰色套專的男子,伸開兩手攔住涼子。

“請不要進入。”

涼子的腿還高抬著,就這樣盯住攔路人。

“我是警方的人。”

“我知道。”

這名男子立刻回答道,不懷好意的視線直射向我們。原來如此,既然知道“驅魔娘娘”的大名,也不是等閑之輩了。

涼子落下腳,微微眯起睫毛纖長的美目:

“你們是公安部的人吧?”

這次對方沒有回答,雙眼卻露出極其陰險的目光。我在內心苦笑一下——這人真是一副是電視劇里演技拙劣的公安警官演員形象。但是,這樣我就可以確信,既然公安部也涉及這件事,就可以斷定跟恐怖活動有關。

意外的是涼子似乎要撤回腳來,即沒有纏磨也沒有堅持,好像要就這樣離開的樣子。

“走了哦,泉田君。”

“這樣好嗎?”

“反正公安部也不可能解決事件嘛。胡亂搜查一通,逮捕幾個無辜的人,然後就陷入迷宮,這不是公安部的傳統藝術。這次會因為抓錯了誰而丟臉,我倒要好好欣賞欣賞哪!哦呵呵呵呵~~~”

正是一秒鍾之內足能樹立一百個敵人的驅魔娘娘招牌笑。那位公安警官的臉抽搐起來,罩上一層想到兔子的食肉動物的陰霾表情。對我來說絕對算不上愉快的感覺。他們對涼子的憎惡總是會殃及身為部下的我。涼子是願意招人恨才招人恨的,我可是常識性的穩健的公務員,不想遭到同行的側目。雖然不由我的意願,但是人事變動調到公安部的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

“算了吧,既然要走,何必不給人留情面呢。”

“怎麼,你想站在公安部那一頭嗎?”

“我不是站在哪一頭。只不過,這些都是公安部上層的指示吧,這樣你也沒有權限管,不要強人所難嘛。”

“權限什麼的都無所謂。只要我有興趣……”

說到一半涼子合上了紅唇,突然浮現出一種成心似的笑容。這次是真的撤腳要走了。我在那位公安部警官的注目禮下跟在她後面,也不曾還禮——不過無所謂。為了今後,還是有必要記住這個男人的樣子。

一邊走著,任性的上司又提議道:

“找個地方喝茶去吧,能看見新宿禦苑的地方。然後去參加案件作戰會議。”

就算公安部想把新宿禦苑整體封鎖,也不可能在這麼長的金屬網和鐵柵欄上都拉上隔離的塑料布吧。就算這麼實行,從周圍建築的高層也可以看見新宿禦苑的全景。再怎麼奉行秘密主義的公安部,也不能不許市民往窗戶外邊看吧。

首先已經到處都可以看到媒體報道的人了。這些天都沒有什麼大新聞,昨天晚間電視新聞的頭條是發現韓國美男演員的私生子的報道。雖然往好了說是平和的象征,其實就是風平浪靜,一點刺激都沒有的無聊日子。

附近停著一輛標記著“櫻TV”白色文字的小型巴士。不知道是公司社長的興趣還是節目制作人的品味,車體是紅紫色的。佩戴著袖章的年輕女記者把麥克風伸向中年主婦。這位主婦還圍著圍裙,圍裙上畫著一只直立著沒表情的白貓。

“昨天晚上啊,有‘沙沙’和‘啪啦啪啦’的,像下雨那樣的聲音,然後有干涉的奇怪的聲音哦。”

“那是樹葉落下來的聲音吧?”

“我不知道到底有幾千幾萬棵,反正是很多吧,這些樹。葉子全都落了,那麼大的聲音啊。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啊,等一下,這要是什麼細菌或者瓦斯引起的話,現在也還很危險哪。真是的,這可怎麼辦啊!”

“不,這個,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說……”

在這充滿危機感的對話之側,涼子和我穿過公園的道路,只走了兩三分鍾就來到一間茶舍。



准確地說,我們正要進店門的時候,一個男人在涼子面前站住——所謂站住並不是攔住去路的樣子,反而是彬彬有禮好像酒店前台一樣的姿態。看上去是位穩重的中年紳士。

“大小姐,已經按您的吩咐辦好了。”

“包下來了?”

“是的,今天一整天,這家店都包給大小姐了。”

“辛苦了。”

得到涼子的頷首肯定,這位男子似乎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

“不敢當。不過,真的不用把這店買下來嗎?(譯者:!)”

“這次還沒那個必要。你回去吧。”

“那麼屬下告退了。再有用到屬下的時候請只管說。”


他又向涼子行了一禮,視線在我身上十分恭敬地停留了一瞬便謹慎地離開了。我本來想目送他,卻被涼子一拉手腕,踏進了茶舍。

“那個人是JACES的職員嗎?”

“是啊,秘書室的次長。”

藥師寺涼子的父親原來是警察廳的CAREER官僚,現在是大型企業JACES的社長和所有者。JACES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警備保全公司,還有無數企業、項目的投資,財源滾滾,簡直像天天下金蛋一樣,景況好不風光。

涼子不僅是公司所有人的千金小姐,她本人也是大股東之一。美貌與才能,財富和權力,全都是普通人的百倍所不能及。另一方面,她的理智常識和協調性還不如別人的百分之一。後者的不足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前者的充裕,她仍然邁著颯爽的步伐在人生路上蒸蒸日上——目前看來是的。

手動的大門在身後關上,面前的空間正好大小合意。

看起來這是個不用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帶著一點陶冶性情的意思經營的茶舍。這里的裝修內飾不乏莊重,有種沉靜的氣氛。店里流淌的音樂聲音也恰到好處,這是誰作的曲呢?

“是德沃夏克啊。”

不用說是素養遠遠超過我的上司回答的。我瞥見櫃台邊,留著胡子戴著領結的店主也對這位買下了整個店的時間和空間的知性美女注目表示敬意。

“請給我愛爾蘭咖啡。泉田君呢?”

“我只要一般的就行了。”

“小姐!”

有年輕女性們的聲音和諧地喚道——兩個人影從里面的座位站起來。窗外的光線不能投射進來、燈光也有意弄得很低調的角落,好像只在這里突然有天然色彩的鮮花綻放一般。

涼子輕輕揮了揮手招呼著:

“瑪麗安、露西安,辛苦了!”

對話突然改成法語了。待告一段落之後,兩名美少女也跟我打了招呼,四個人都坐下來。

她們倆的衣飾如出一轍,都是象牙色的套裝,薄薄的淡紫色襯衫,銀灰色的腰帶。不過黑發的瑪麗安身著長褲,栗發的露西安穿的則是迷你裙。有點像寶塚少女歌劇演員的樣子——但是絕不能真的把她們當成天真少女。

露西安和瑪麗安都是藥師寺涼子的侍女,本來應該在巴黎管理公寓的。看來是專程來日本的,不知道為了什麼?

要是這兩位美少女只是普通的侍女,我也無意干涉上司的私生活。但是她們可不一樣——黑發的瑪麗安是武器天才,栗發的露西安則是電子機械專家。不過瑪麗安也相當通曉電腦,露西安也是用槍的達人。兩個人還都很擅長匕首和其他格斗技——總之是很符合危險的女主人,同樣危險的侍女。

大概我的表情有點複雜,涼子笑起來:

“瑪麗安和露西安最近都得呆在日本哦。”

“得呆在日本”,即做決定的是涼子了。

“以游客的身份嗎?”

“只有禮拜六禮拜天啦。”

“其他時候還是你的侍女?”

“那是禮拜一、三、五的時候。禮拜二和四,她們要在JACES的學校當講師,教授女子防身術和電腦安全方面的課程。”

很適合她們的工作。我當然知道她們還適合比著更高難度的工作,為了不多嘴,我又問道:

“到什麼時候呢?”

“到她們想回巴黎的時候嘍。”

那不就是永遠在這里麼。她們倆反正願意跟敬愛的女主人在一起。

“不說這個,說說你對公安部那些手段的意見吧。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樣暗地里搜查?”

要光是阻止人群接近倒是簡單,只要公開聲明有使用化學武器的可能性,任誰也不會靠近新宿禦苑半步了,可是這樣新宿區和涉谷區也會陷入恐慌狀態吧。

露西安和瑪麗安在桌子上啟動了筆記本電腦。

不管怎麼說我抬手聞了聞袖口,沒有什麼特別的刺激氣味。如果附著了毒性液體的話,應該有暈眩或者嘔吐感什麼的吧。目前為止我還很健康——就肉體上的話。

我們點的東西送來了,香醇的味道。我一邊伸手拿杯子,一邊注意到窗外的光景。

“機動隊出動了喲。”

“好像沒穿防護服嘛。”

雖然有點不禮貌,我站起來靠近窗口。戴著頭盔、手持盾牌的機動隊員小跑著從左邊趕過去了。一小隊左右的人數。一時上心,我想找找有沒有認識的人,卻沒看見。

回到座位上時涼子很不高興的樣子:“你隨隨便便地就變成目擊者,之後可有危險的哦。”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總不可能把所以目擊者都滅口吧。”(譯者說:這兩句對話怎麼感覺說話的人反過來了啊……)

新宿禦苑周圍住著多少萬人呢?看到電視新聞的人更得有百倍以上。從高樓的窗口向下看,發現巨大的公園突然變成隆冬的枯野,那些人茫然的樣子很容易想象得到。

“我在電腦上查了查,網上已經流傳了各種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垃圾,不過都一致肯定是人為的恐怖行為。”

“要是恐怖行為的話,你對犯人是誰有看法嗎?”

涼子把目光投向電腦屏幕。

“伊斯蘭教的原理派……真沒獨創性的看法……CULT教團的殘黨、北部某國的工作員……都差不多……職業棒球單一聯盟(league)制的反對派……這個就獨創性來說是不錯的意見嘛。”

也算不上正常的台詞。

“啊,也有說是美國的秘密武器的喲!”

“這不可能吧。”

“為什麼?”

“要真是這樣的話,美軍早就出動封鎖新宿禦苑了。哪等得到日本警察插手呢?”

“哪里,巨大組織最開始都是派下屬干活的。等安全有了保障,上層才會出動呢。”(譯者說:這個諷刺真毒啊)

悲哀的對話——怎麼聽也不像是個獨立國家的官憲之間的對話。(譯者說:這一注腳更毒了……)

我又看了看窗外,越過不太寬的道路就是新宿禦苑的高柵欄。柵欄里便是一片不毛之地,真是淒涼的風景啊。

然而現在這個時世,只要說是針對恐怖分子的對策,不管什麼樣的規章、監視和強制執行都能獲得准許。在機場被要求脫鞋檢查、車站的垃圾箱也不能用、美國大使館前的道路禁止通行等等,誰都不能抱怨一句。官憲總在增加之中,連僅是官憲的一員的我也忍不住擔心起來。

“‘安全’這個硬通貨,現在已經可以理直氣壯地買下日本人的隱私和社會權利了。對JACES來說,生意會越來越多,是感激不盡的時代哪。”

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真心,涼子侃侃而談,同時啜著咖啡。兩名侍女一邊操作電腦,一邊很稀罕地樣子用吸管喝著冰咖啡。大概是巴黎沒有的口味吧。

“那現在怎麼辦?”

我還是試探的口氣。無論如何都很懷疑——涼子包下這家茶舍的原因,把秘藏的兩名侍女掉到這里來的動機——跟往常一樣,她肯定有所圖謀。

“喝了咖啡就走吧。”

美麗的魔女展開笑顏,在我開口之前就下達了恐怖的宣告:

“從今晚開始你有特別任務哦!”



我們跟兩名美少女分手後回到警視廳,事態並沒多少進展。就算有一點,公安部的動向也不會傳到刑事部來,看著電視新聞推測公安部的行動對刑事部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怎麼樣,泉田君?”

手里拿著報紙的丸岡警部向我搭話,我只能聳肩:

“連禦苑里面一步都沒進去,看來公安部打算全都自己解決呢。”

“是嗎。雖說目前不想驚動他們,不過有什麼成算沒有?”

“要是出現尸體的話,搜查一課總有行動的口實了吧。”

多少有點不夠謹慎的對話,但是我們無論如何對公安部的強橫和秘密主義都沒有好感。

“二位請用茶。”


說話的是貝塚聰美巡查(譯者注:貝塚的名字我原來譯成“里美”,現在從《克力奧帕特拉的葬送》官方譯本統一成“聰美”),端著盤子送茶杯來了。別看她從短期大學畢業不久,還是一副少女的樣子,其實對香港非常了解,精通廣東話和電腦操作,是個相當能干的女孩。

“啊,麻煩你了。”

“請請,順便的啦。”

除了BOSS藥師寺涼子以外,刑事部參事官室的茶一貫都是自斟自飲,當然好心願意幫同事倒茶也是各人的自由。

多承她的美意,丸岡警部和我都拿起茶碗,繼續討論上層會怎麼樣進行搜查。

“我覺得什麼都還定不下來呢。當面總是先要防止市民的恐慌。早晚政府要人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吧。”

“貝塚君,網上怎麼說?”

聽我這麼一問,貝塚自己喝了口茶說:

“網上可熱鬧了哦~,各種未確認的情報、流言蜚語、謠傳中傷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光看著就叫人頭疼,不過反正不是真的吧~”

“反正全是胡說吧。”丸岡警部對網上言論比較批判。“都是些不負責任的家伙匿名隨便傳播的流言吧。”

“不過,也不能完全排除有內部告發之類的可能啊。”貝塚聰美反駁他。

我已經聽了好多議論了,雖然也是參考意見,但是會形成干擾。藥師寺涼子警視殿下召見了——我磨磨蹭蹭地挪步到她桌前“請問有何貴干?”

“你這是什麼態度?所謂上司就跟神一樣哦!”

“您一貫是什麼態度面對自己的‘神’的呢?”

“可是那家伙是個不管事的破神嘛。我來了刑事部以後就沒遇上過好事,難得我的運氣都被部長吸走了嗎?”

“不是正相反嗎?部長最近可見老啊……好像生氣都被妖怪吸走了似的。”

美貌而邪惡的二十一世紀妖怪大人,對自己的上司刑事部長連一毫克的同情都沒有。她冷笑道:“真沒用,都是他自己修行不夠啊。”

“嗯……那個,您叫我來的要旨是?”

大概是傍晚說的那個特別任務吧。

“今天晚上跟我去看螢火蟲哦!”

“螢火蟲……現在才五月啊。”

“五月份別是螢火蟲,蚊子都出來了啦。東京是亞熱帶地區嘛。”

“去東京什麼地方?”

“玉泉園。”

“噢,是那里啊。”

玉泉園是東京內有數的幾個觀賞螢火蟲的著名地方,位于池袋附近——不過走路也得要花上一個小時左右——據說曾是明治維新元勳的別墅什麼的。

“那是侯爵·別宮忠衛的別墅哦。他的本宅在赤坂,這是瞞著正妻的眼目的藏嬌之所。”

當然現在已經不是了。這所占地兩萬四千坪(譯者注:一坪等于3。3057平方米)的豪宅被大企業買下來,作為婚禮和晚宴的會場出租。每年五月二十日到八月三十一期間的“螢火蟲之夜”是玉泉園的著名活動。“玉泉”是個寶石般美麗的泉水,名副其實的湧泉池上每年都有放螢火蟲的活動。

“這樣好嗎?放下新宿禦苑的事情不管?”

“這些羅里羅嗦的事情就交給公安部好了,他們願意的嘛。反正還是會一籌莫展陷入迷宮的,在那之前我們才沒必要幫忙呢。”

——就這樣,下午五點的鍾剛剛敲響,刑事部參事官們就都離開了。我本來想拉一個不幸的同伴。雖然丸岡警部一臉同情,貝塚巡查興致勃勃,分別送了我一下,但是都沒有代替我的意思。

到達玉泉園的時候是五點三十分,我進入這座感覺恰恰符合涼子的別宮侯爵的別墅。似乎接到過聯絡,瑪麗安和露西安也等在這里。

別宮忠衛這個名號聽起來很拽,其實是明治維新後最得便宜的人。在此之前他只是個圖有武士之名的廢柴,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往好聽了說是“活躍于幕末風云”之中,其實專門進行暗殺、放火之類的恐怖活動,兩手沾滿血腥。他還背叛友人、恩人,甚至趕盡殺絕,勾結武器商人和煤礦主瀆職貪汙,竟然攫取了敵國之富。

然而即使這樣,別宮忠衛還忿忿不滿。他覺得自己作為政治家,哪怕不當內務大臣或陸軍大臣至少也該當總理大臣;作為軍人,哪怕不當陸軍大將也該當元帥;作為貴族,就算不是侯爵也得是個公爵。(譯者注:這些官職什麼我絕對沒有翻譯反……——b)沒有聲望和信用畢竟還是有災難性後果。

加上別宮侯爵大爺遭到天怒人怨,七十歲上終于憤憤而死。從醫學角度說是死于”高度壓力引發的高血壓性心率不齊“。但是也有人說,“別宮侯爵爺是被咒死的。為了他一個人,不知道多少萬人都遭到不幸呢。”,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說這是個惡名昭彰的人物,在園藝上卻頗有建樹,因此其別墅到現在還是名園之一。不知道他死後還留下了什麼——我正想著,從門口走向庭園的方角的時候,迎頭遭到上司的斥責:

“喂喂,你就這樣來賞螢火蟲嗎?”

“我沒穿什麼奇裝異服啊。”

“我沒說你奇裝異服,我是說你穿著西裝賞螢太蠢了!”

“那應該穿什麼?”

“賞螢當然要穿浴衣了!(譯者注:日本的浴衣就是單件和服,夏天觀賞花火、螢火蟲時的傳統服飾)趕緊去換了來!”

“我沒帶浴衣來啊。”

不是沒准備,我根本就沒有浴衣。正說著,涼子遞給我一個東西——是個印著號碼的橢圓形牌子。

“拿這個去本館的前台!”

簡短地下令,然後她自己就帶著兩名侍女消失了。

沒辦法,我只好去前台。接到牌子之後,似乎是主任年紀的職員鄭重地答應:“藥師寺閣下確實在我們這里存了東西。”

他交給我一個大紙袋,帶我來到更衣室。紙袋里的正是浴衣。

到底她會讓我穿什麼樣的浴衣呢?深紅的哥斯拉式還是紫色的嘎美拉式?(譯者說:有、有這樣的浴衣麼……田中也不用這樣惡趣味吧==)不管怎麼說是涼子挑選的。

打開浴衣一看,我不由大為放心的歎口氣。藍色染布,圖案是白色蜻蜓,典型的男式浴衣。而且木屐、團扇和布制的貴重品手袋一應俱全。

這樣穿上也不會被別人嘲笑了(譯者說:涼子姐姐又沒惡整過泉田,這人干嘛這麼疑心病……)。接下來要換衣服了,我一邊想著一邊解領帶——突然停下手來——等一下,不管衣服正不正常,為什麼我堂堂警視廳的犯罪搜查官要穿著浴衣陪上司賞螢呢?

疑問歸疑問,行動歸行動。早就學乖了的我還是換上浴衣,把西裝收到儲物櫃里。警察手冊和錢包、儲物櫃鑰匙等都裝到手袋里隨身攜帶。接著穿上木屐,拿起團扇。

一出更衣室,迎面看到幾十位同樣打扮的男性客人,對著牆上足夠照出全身的大鏡子,有的整衣襟、有的擺好腰帶的位置,有的用手梳理頭發。他們應該是自願來觀賞的吧。

涼子在前台等我。見到換上浴衣的她的瞬間,我立刻呆住了——

水色的底色,飾有藍、白、紫色的紫陽花圖形——作為女性浴衣來說只是非常正統的樣式,赤足、木屐的樣子在這里也隨處可見——但在涼子就是絕代風華——以至我不明身處何地……

有伴而來的男客毫無例外的都盯著涼子,惹得同伴女子悻悻不樂——她們都好像盛開的紅玫瑰旁邊寄生的可憐野草一樣。

瑪麗安和露西安穿著很相似的浴衣,圖案相同底色不同而已。瑪麗安的是白色,露西安的是水藍色。圖案都是牽牛花、風鈴和金魚的搭配(譯者注:這些全都是浴衣的傳統圖案,表現夏天風情,通常是素底色),顯得十分可愛。

盡管我很了解她的本來面目,還是看呆了。上司用團扇輕輕敲敲我的肩:

“別一言不發地傻看啊,覺得怎麼樣?”

“非常適合您。”

在容貌方面,對上司大人不用有口無心的一味奉承。我本來是誠心誠意認真回答的,但好像還不夠。

“就這樣而已?”

涼子很不滿意地說著,過分使勁地搖著團扇走出前台。跟在兩位侍女後面,我也輕聳一下肩追了出去。



螢火蟲的英文是“firefly”,直譯即是“燃燒的蠅”的意思。雖然我是英文文學系畢業的,但是偶爾顯擺一下英文水准這種事完全輪不上我,也是無可奈何。

不知道英國人或者美國人是怎麼樣,對日本人來說,從《萬葉集》以來螢火蟲就是具有代表性的夏天的風物之一。熱帶地區的螢火蟲品種好像非常多,不過在日本會發光的只有五種。玉泉園在全國擁有五個螢火蟲養殖場,每年活動時節都是把這些地方養殖的螢火蟲聚集到這里放賞的——這些都是涼子告訴我的。

說起庭園,距離這里僅有四公里的新宿禦苑怎麼樣了呢?

至少在這寬闊的園子里閑庭信步的老少男女們,都不擔心被新宿禦苑的化學武器余煙波及的樣子,悠然自得地慢慢走著。

處處都有淡綠色的螢火點點飛舞。

走著走著便看見一座塔一樣的建築——這所庭園里最高的建築,“雙日閣”。這是個好像把法隆寺的五重塔和比薩斜塔合而為一的奇妙的木造結構,圓筒形狀的五層建築,每層都有輪狀的飛簷。它經過了關東大地震也沒有損壞,但現在已經不許進入內部了涼子嘟囔著:


“別宮這個家伙到底在想什麼嘛!”

“您這麼說是?”

“你覺得雙日閣是什麼意思?”

“不是‘同時可以看見朝陽和夕陽’的意思嗎?“這是介紹小冊子上寫的,涼子卻有不同的意見:

“太陽只能有一個,所以才有話說‘天無二日’嘛。”

這一說我也反應過來了,“好像接下去是‘國無二君’對吧。”

“對,所以‘雙日’有國家解體、王朝崩裂的意思,非常不吉利的。正經的人才不會給建築和公司什麼的起這種名字呢。”

“大概他不知道這個講究吧。”我自己就不知道,所以也沒有特別指責別宮爵爺的意思。

“那真是沒教養。不過既然是別宮這個家伙,沒准是因為世人的詛咒,專門起了這麼個名字呢。”

“‘日本啊滅亡吧’,這種意思嗎?可是他能得到這樣的宅邸——而且還是別寓——能到這個身份也該知足了吧。”

“別宮就不知足呢。”

“是個欲壑難填的男人啊。”

不只是欲壑,遭的孽也是罄竹難書吧。能跟這樣的人物同時代共存,多少是個榮幸……

我們一邊觀賞左側螢蟲群舞的泉水一邊走。不知道是不是浴衣有點冷,我感到一絲涼意。五月的傍晚畢竟是這樣,等到夏天就一直是熱帶夜晚的感覺了。

不意間發現,右側是一排露天小店。那橙色的燈火正是每每能勾起日本人無限鄉愁的特有風情。

涼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有賣棉花糖的……”

“果然有賣的啊。”

好像我的回答不合聖意,涼子加強了聲音重複道:

“有賣棉花糖的嘛!”

即使遲鈍如我也領悟了上司大人真正的意思,連忙答應著“好好好”,走到賣棉花糖的那里。價錢是普通夜店的三倍貴——看來這里連棉花糖都要貼水。我買了三人分的回來。

“來了,請。”

“泉田君你的呢?”

“我不吃的。”

“呆回想吃可就不給你了哦!”

“都說我不吃啦!”

“哼,好沒意思。”

“對不起。”

道了歉才注意到,請了上司吃棉花糖還要道歉,我到底算什麼呢?不過那兩位少女都跟我說了merci(謝謝),就算了吧。大大小小都計較起來神經就要不保了。

那麼,跟身著浴衣、吃著棉花糖走路的成年女子該怎麼說話呢?在藥師寺涼子的情況如下:

“新宿禦苑那檔事,並不一定是化學武器哦。”

“不是化學武器是什麼?”

“生物武器嘍。”

“還是武器嘛。那,是什麼人呢?”

“地底人。”

聽到這毫不猶豫的回答,我完全無語了。後來想想看,這漫不經心的回答其實包含了相當多的寓意……

“地底人操縱魔獸特拉多特隆,使植物全部枯萎——這好像是第十四話的情節吧。”

涼子有好多奇妙的興趣,其中之一是“怪奇·十二號星期四”這麼個電視節目。情節是企圖征服地面的地底人,主要登場人物是四個人化身出來的一個人,世上少有的無聊到爆的怪奇神秘片。真想見識見識這種片子的制作者或者腳本作家長什麼樣……

“我覺得那片子早就放完了啊。”

“這次出了第二季的DVD哦,全篇的。”

DVD販賣者最好也挑挑貨吧……

涼子跟我並排走著,露西安和瑪麗安跟著我們後面。這兩位美少女穿浴衣和賞螢都是第一次經曆,又稀罕又有趣,背後不時傳來她們的笑聲。

本來為了觀賞螢火蟲而來的男性客人,都把贊歎的目光投向涼子和兩位侍女了。不用說射向我的都是帶有敵意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得我背後發毛。

有個男人用敵視的芒刺猛瞪著我、從我們身邊經過。跟我年紀差不多,一副蒼白肥胖的樣子。隨他左右的是個好像酒吧女郎的女子,不知為什麼他卻很勾起我的記憶。

“好像在哪見過的樣子。”

“他參加過之前的選舉啊。”

“那位候選人嗎……啊!”

“想起來了?”

“是啊,他是都知事(譯者注:日本地方最高行政長官,類似市長)的兒子吧。”

“對,就是那個紈绔子弟。”

父親是現在的都知事,哥哥到目前為止是文部科學大臣,他是這個超精英的一家的次男。他本人也從大型的廣告代理公司辭職從政,成為上次總選舉的候選人之一(譯者注:這個總選舉指的應該是地方眾議院議員的選舉),不過可喜可賀的是他落選了。不管怎麼說他競選演說的第一句是:“我的爸爸是都知事!”,工作人員和聽眾一起倒地……之後當然無法挽回頹勢。

可愛的兒子竟然遭受挫折,為此大怒的都知事大人口吐暴言:“那個選區的選民可信度太低!”,甚至要求檢驗投票——托他老人家的福這位大少爺再也不能成為這個選區的候選人了。

“不管多失意的心境,他也沒瘦下來啊……”

“那位大少爺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個……理查德還是愛德華的,反正就是那些啦。“因為想不起名字,只好被稱為“知事的兒子”,想想還真可憐。即使落選了,應該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公司複職,現在到底怎麼就業呢?

“沒准當他老爹的秘書唄。反正以他的身份也餓不死,泉田君你才沒必要操心呢。”

我倒也沒操心,只是有點惡俗的好奇心。不過因為的確沒必要,我移開了視線。與其看這個腦滿腸肥的大男人,觀賞紛紛飛舞的螢火蟲遠要健康有意多了。

這寬廣的庭園里據說放了有兩萬只左右的螢火蟲。園內的燈也熄滅了三分之二,碧綠的光點在靜夜之中時隱時現。雖然有時興奮的小孩子叫叫嚷嚷的頗為掃興,仍不失為讓人遐想偏偏的美好良宵,可謂一刻千金。

“警視,真是多謝您了。”

“喲,你終于想起來謝我了啊。嗯,看你還誠懇,還好吧。”

我的確是很誠懇地道謝,但是看來還是道得太早了——

突然。

奇怪的聲響劃破夜空——

我花了一秒鍾才弄明白那是人的叫聲,而且是混合著恐怖與痛苦的慘叫。

周圍的人都凍結了一樣,等反應過來,不安和困惑立刻蔓延開來。剛才的慘叫是怎麼回事?誰?為什麼?

涼子銳利的目光射向庭園深處,那是梅林的一角。她在一瞬間就掌握了慘叫發出的方位。

涼子揮起纖纖玉手,棉花糖往附近的垃圾箱一扔,高高地提起了浴衣的裙角。修長的美腿一露出來,附近男士都是一副眼前一亮的表情。這樣衣衫不整好像不太合適,涼子卻毫不在乎。

“上啊!”

“遵命!”

我終于反應過來答道。反正衣衫不整也是我賺到了……

踏著一路狂響的木屐的聲音,驅魔娘娘和三名屬下疾馳在夜晚的日式庭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