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夜光曲 第三章 怪人“第一大屁”的陰謀

被稱為“日本第一帥的老人”的都知事,變成日本第一慘不忍睹被害者是上午時候的事。以他人的不幸做甜品,涼子好像很悠然地享用了美味午餐。所謂“好像”,因為今天她少見的沒叫我作陪。我整理了過去發生的案件檔案,一邊看電視一邊跟丸岡警部吃了外賣的蕎麥面。

女王陛下用餐回來就召喚可憐的臣下:

“都知事住院了?”

“是的,被老鼠咬傷五六處,在女主播小姐整個體重壓上去的時候,椅子倒了,砸成了腦震蕩。現在他在特別看護室跟兒子一起躺在床上,電視里還稱為‘父子同遭悲劇’呢。”

“哪里是悲劇,叫喜劇還差不多。反正他一禮拜只有兩天才管理市政,不在了也沒什麼差別嘛。”

“可能是這樣吧……”

“暴君不在位了,部下們可能會偷偷喝酒慶祝呢!”

“那可不是!”

“作為普通的同意的回答來說,你說得好像格外有力哦?”

“是您的錯覺啦,錯覺錯覺。”

馬馬虎虎哄過美女暴君,又有幾件事上心。我想起來那會一邊吸著蕎麥面,跟丸岡警部討論的事情。

使新宿禦苑的植物枯死的是什麼人

玉泉園出現的食人螢火蟲

知事公館出現的老鼠

這三件事應該是同根同源的,大概是什麼人懷著某種目的引起騷亂,為了制造混亂狀態吧。

女王陛下也坐在桌子上考慮著什麼。“坐在桌子上”的形容不是誇張,她真的坐在桌子,交叉著一雙極致精美的長腿,有點困惑的樣子。不久她看著我:

“泉田君,別發愣了。說點具體意見來聽聽?”

“之前我就想問了,您的見解跟公安部一樣嗎?”

“等等,公安部還沒正式發表看法哪。”

“沒發表也能猜到,所以公安部才會出面干涉嘛。”

“就是說是恐怖分子干的?”

“是的。”

本來想說“這不正是我的問題嗎”,遺憾的是我畢竟沒這個膽量。涼子的視線投向天花板,然後又轉回我的臉上,突然變成一種奇怪的成心的口氣。

“我說啊,泉田君。”

“是。”

“跟公安部看法相同的話,我還費勁搜查什麼,交給他們不就好了。他們能把國家公敵與自己的敵人一視同仁,要向救國的精英致敬嘛。但是,不管這些,這三起事件都不是自然現象啊。”

“為什麼說不是自然現象?”(譯者說:泉田這不是廢話麼……)

“那就沒意思了嘛。”

“只要有意思就行了嗎?”

“要是泉田君,反正案件也發生了,有意思總比沒意思好吧?”

這倒也是——差點這麼回答了,終于在危險關頭停了嘴。我當然也不認為這一連串的事件是自然現象。要是自然現象,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出動犯罪搜查官了。涼子在這個問題的出發點上判斷得沒錯。

“那麼作為人為事件處理,您認為這三起事件是個別發生,恰巧連在一起的嗎?”

“這也太巧了吧。泉田君你認為呢?”

“我跟警視您意見相同。”

“好像很拽嘛!”

“抱歉。我也不認為這三件事是自然災害。而且不是巧合,是抱有一個意圖的人為行動。”

“好。”女王陛下很有氣魄地點點頭。

“那麼作為連續案件,假定位同一個犯人X,可以吧?”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叫X太無趣了。換個稱呼吧。”

就算跟她爭也沒用,上司大人總是突發奇想。

“那叫‘黑斗篷怪人’如何?”

“哪配叫這麼有型的名字。美化犯罪者可不行哦,違反社會良識的。”

“啊……”

竟然被她教訓“良識”——這女人真的了解“良識”的正確意義嗎?

涼子輕輕拍手說:“對了,就叫‘第一大屁’吧!”

“第一大屁?!”

“對,第一大屁。決定了!只要我決定了,他本人的意見就算在冥王星軌道之外了哦。”

這次我也沒爭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還說正題。怪人第一大屁攪亂東京是有什麼企圖吧?”

“我當然知道他有所圖謀。”

涼子立刻應答,又看看我。這是女王陛下考驗朝臣的智謀的時刻了。關于這件事,被考驗的我也確實有些看法。

“是……示威吧。”

“這線索不錯啊。”

“也就是為了炫耀實力。是針對誰的呢?炫耀實力之後犯人打算……”

“是第一大屁。”

“是是,第一大屁費盡心機培養食人螢火蟲之類的,並且炫耀其成果。這是為了給誰看呢?”

“你覺得是誰?”

“是政府吧,除此以外沒別人了。不,也可能是駐日的美軍……”

還是不要說的進展太快為好,我試探著上司的想法,“這樣,按順序接下來大概就該給政府發恐嚇信了。”

“反正馬上就知道有沒有了。”

“能知道嗎?”

“你以為我是誰啊?”

“這樣啊。”

涼子的情報網以個人力量來說是日本第一的吧。成問題的不僅是情報網的滲透不止于合法的范圍,而且上層方面沒有人能對她的做法加以指責,這才更糟糕。

“總之要變成老套案件就討厭了,不過讓這些事連續發生肯定也有什麼意義……”

“甚至有可能愈演愈烈啊。”

涼子定性為老套案件,但已經出現犧牲者了,不能把這三起奇怪事件等閑視之。說不能等閑視之,我們既沒有權限又沒有情報,根本束手無策。沒有權限也隨便插手是涼子的家常便飯,這次竟然比較乖——大概是准備著更加華麗的戲劇性出場的時刻吧。不不,有瑪麗安和露西安做左右翼,她早就准備好了。

“打開電視,可能有什麼新聞呢。”

涼子一說,我拿起遙控器。時機正好——出現在畫面上的正是這個國家的首相。(譯者:這這就從東京市長升級到首相了……田中接下來要干什麼-o-)



“唉,最近很不太平啊……”

這是首相閣下的第一句話。

“連螢火蟲都攻擊人啊……台風和地震也多,這自然界也奇怪啊……希望能夠盡早解決啊……不過另一方面,日本隊贏過巴西隊是個好消息啊……好消息越多越好啊……”

涼子跟我面面相覷。首相的出場就這樣結束了,電視畫面切換成繁華的時尚街了。

“好的,接下來我們聽聽阿斑小姐的最新時尚資訊吧。我們的自由記者剛剛訪問過丘地區和二子玉川最受歡迎的蛋糕店老板……”


“快換台啦!”

不說我也知道。按下遙控器按鈕,電視畫面變成了新宿區新區中心的風景。區政廳黑乎乎的雙塔高高聳立,以一副巨大條幅為背景,一位女性播音員口齒伶俐地說著什麼。條幅上有三行文字:

“除盡了烏鴉

接下來要剿滅螢火蟲!

燃燒吧,東京警察!”

這座巨大都市與其說是魔都,毋甯說正在逐漸變成笑鬧劇的舞台。都已經死人了,可我看見這字幕還是忍不住想笑,趕緊自己刹住閘。烏鴉和螢火蟲之後是老鼠,想必制作條幅的時候還沒預料到這件事。

不過,在我不了解的地方,又有什麼行動呢?這要是在跨國的智謀驚悚小說或者懸疑電影里,應該已經有受命于大總統或者首相的秘密工作員優先獲得一切情報,為國討敵了。當然我可沒有這種身份。

獲得涼子的許可,我去上廁所。本來是為了其他目的,但我很想有一點總結自己想法的時間。

我在走廊上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據說走路能夠活化腦細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覺得自己跟考試考得發木的中學生一樣,還是出去走走的好。

然而我在某個門口遇上一個人物——黑色長發、帶眼鏡、身著套裝的美女。

她就是警備部參事官室町由紀子,年僅二十七歲的CAREER,雖然跟我的上司藥師寺涼子警視是同年同學,雙方卻是哪怕視線相遇也會迸出電光火星的關系。

不過我並不是她的對頭。

我停下來行禮,由紀子立刻注意到了,微微有點吃驚。

“啊,泉田警部補。”

“辛苦了,室町警視。”

警備部管轄著機動隊,光新宿禦苑一個地方的警備就夠忙的了。道一聲“辛苦”,並不完全是社交寒暄。

“謝謝。其實也沒那麼忙啦。”

由紀子總是彬彬有禮,要換做我的上司——

“別光口頭上客氣。你要是真心就來替我呀。來,你替我!”

肯定會說出這麼討人厭的話。

意料之外地,由紀子看看了周圍,確認沒什麼人之後抓住了眼前這道門的把手。

“泉田警部補,借幾分鍾說話。”

“啊是……”

跟著由紀子,我也從門縫里擠房間。這是資料室,鐵制的書架排得跟城牆一樣,封存著陳年的案件檔案。

一關上門,由紀子用耳語般的輕聲問我:

“突然問你不好意思。你知道山枯嗎?”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對不起,我不知道。”

“漢字是這麼寫的。”

由紀子在便箋紙上用圓珠筆寫出來給我看:“山枯”

我眨眨眼看著由紀子,某種亂哄哄的感覺纏繞在我的神經網里。在我開口之前,由紀子又加重了疑問。

“你知道我兩三年前在某個地方當過內勤吧?”

“嗯,我知道。”

室町由紀子有一年的時間在關東地區的某個小城鎮當過內勤,也是CAREER管理人事交流活動的一環。

“年輕的時候要親自在行政現場曆練一下,體察下層的情況也是精英分子必要的經驗嘛”——這種安排的出發點還是很好的。

室町由紀子是遠比我的上司認真而有良心的公務員,滿懷誠意和熱情地接下這個職務。僅有一年的時間,想在鎮行政區當花瓶混過去是很容易的,但由紀子在鎮里一個老房子住下,度過了從早到晚忙于工作的一年時光。

“什麼政治之類的跟我無關”——這是居住在大都市里的說法,越是到地方上、自治規模越小,政治跟日常生活的關系越密切。由紀子總是在鎮里一邊走一邊聽取居民的意見和要求,到縣廳(譯者注:日本的縣是相當于中國省級的行政級別,縣廳既省級行政辦公廳)跟知事談判,催促下水道工程、整頓不正之風、為中學圖書館購買一千本書、改建診所的接待室成為無障礙通行的地方……事無巨細,她完全是認真負責的內勤。

但這不過是將來室町由紀子成為女性警察廳長時的傳記材料,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山枯”。

由紀子繼續說:“那個鎮里有位研究曆史和民俗學的老人。”

既所謂“鄉土史學家”,不管多小的村鎮總有那麼一位,多半是退休的學校老師或者職員。

“他常常到公共圖書室來,也會去行政廳之類的地方。不過老盯著我的臉看……”

大概本來就是為了看由紀子的臉去的吧,畢竟由紀子是白皙秀麗、超群脫俗的美女。雖然很難讓人想入非非,光看看總是很養眼的。

“那個人跟我說過‘山枯’的故事。”

“嗯……”

警視廳已經完全辦公自動化了,來舊資料室的人非常少。反正資料也不需要整理或者處置,要是有人來肯定是要把這個地方用作別圖吧。雖然不是很擔心被人目擊我和由紀子談話的場面,但也不完全沒有。

“據說那個鎮上有個住在地下,每五百年一次出現在地面上的妖怪。”

我也不知道擺出什麼表情才好,只是點點頭。

“這個妖怪出現在地面上之前,山坡荒蕪,草木皆枯。據說是因為養分被妖怪吸收了。”

從現在往前五百年是戰國時代,再往前五百年是平安時代。當時都有留下這種記錄,這說法有一些可信度。大半的鄉土史學家都是認真誠實的人,但是也有出于對本地的熱愛和自豪感引起狂熱,不惜制造偽史的。

不過,山坡荒蕪、草木枯死,這一說當然會聯想到新宿禦苑的現象。所以連由紀子都有點怕的樣子。我也不太放心,追問關鍵的問題:

“出到地面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也不太清楚。那位鄉土史學家——他姓金森——可能知道得比較詳細吧。我……不好意思,當時沒怎麼當真聽……”

這也很正常。

“您跟公安部說這件事了嗎?”

“你覺得能說嗎?這種事情?”

被她一反問,我就沒有反駁的余地了。單使一座山上的草木全部枯萎的地底妖怪——只存在于傳說和怪談的世界里。以頭腦頑固而驕傲的公安部那些人怎麼可能聽得進去。不過,要這麼說我又怎麼評價自己的立場呢?

“我想泉田警部補一定不會笑話聽我說的……你被涼子害得,已經卷入好多次跟怪物的戰斗了。”

“是,嗯,話倒沒錯……”

我有點忿忿然,自己作為警察,最多只想跟人類對手的工作打交道啊。

“這樣的話,直接跟藥師寺警視說……當然不可能啊。”

出于常識的我的提議,被了解事實情況的我否定了。雖然室町由紀子跟藥師寺涼子二者聯手就能改變世界,她們之間的敵對關系卻是跟日本史上的石田三成和加藤清正、世界史上的法國的國王菲利普二世(PhilipAugustus)和英格蘭的獅心國王理查德(RichardtheLionheart)相近的程度。

不能久留了,我把便條紙裝進西裝口袋,向由紀子道謝之後送她走出資料室。



磨蹭了三分鍾左右,我回到參事官室。辦公室的電視一直開著,主持人正在播報“民眾之聲”:

“這是天地巨變的前兆嗎?還是使用生物武器的恐怖分子呢?無論如何,政府遲遲不做出反應,不安感已經在東京市民擴散了……”

“好可怕啊,不過我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靠警察了。”

“恐怖分子,肯定是恐怖分子!日本和平富裕,國民又優秀,才被外國嫉妒的。”

“這是世界末日啊。雖然比預言晚了幾年,那都怪預言解讀錯了。今年八月份就危險了,哎呀,真的。”

“肯定是政府搞什麼鬼!”

“要是我們家小孩子被老鼠咬了可怎麼辦?”

“我弟弟在大阪呢,不如先到那邊躲一陣兒吧……”

“唉,從汐留區大樓的牆壁建好了就沒好事啊……”

“我對這些沒興趣,明天的模擬考試要中止了才糟糕!”

“我剛才在地鐵站里看見一個不知是老鼠還是鼴鼠的奇怪影子,一下子就跑掉了,真讓人害怕。”

“機動隊在美國大使館前做了警備,醫院和學校什麼的就不管了?”

“反正首相還有功夫欣賞歌劇啦歌舞伎什麼的吧,有身份就是不一樣啊,真是的。”

“直升機的聲音很吵人啊!媒體也應該有點自律性吧。”


“汽油的價格又要上漲了呢……”

……種種雜亂無章的意見橫飛。然而其基調總是隱藏不住的不安的灰色旋律。如果怪人“第一大屁”是以犯罪為樂的類型,目的可算達成了吧。

插播廣告,同事們的視線同時從電視畫面上移開,同時開始交換意見。不過畢竟不是當事人,這些意見也莫衷一是。

“就算這樣,突然滅絕所有的螢火蟲也會遭到反對呀。那只是新品種嘛。”

“又不是所有螢火蟲都有罪過。”

“可是烏鴉就一視同仁地全消滅了呀,螢火蟲也一樣吧。”

“都知事倒干得出這種事,不過他本人不是住院了嘛。”

我一邊聽著同事們的話,一邊回想起昨夜的疑問。

那些食人螢火蟲成群結伙地飛到哪去了?

打落下來的幾百只最多不過全體的一小部分,大半已經被池袋南署收集起來了吧,現在應該作為樣本正在科學鑒定所分析呢。還有幾只……我是知道的,受到涼子指示的兩位侍女藏在浴衣的裙裾里帶出來了。這是私自帶走證據,我本來應該管的。實際上我沒說話,現在她們應該正用某種方法私下檢驗呢。

不管怎麼說,這才第二天,大概還不到明牌的階段吧。室町由紀子提示我的“山枯”這張牌,到底是王牌還是2呀3呀的廢牌呢?

我回到涼子的辦公室。她沒說我太慢,卻用很故意的口氣說:

“泉田君。”

“是?”

“昨天今天都沒見到由紀嘛。”

“啊,她是警備部的人,昨天到今天都很忙吧。”

“這樣啊~”

“有什麼事嗎?”

“我想由紀那家伙是不是有什麼計劃呀。你心里有數沒有?”

我不動聲色地抑止住心里輕微的動搖,擺出一副撲克臉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您自己有沒有線索?”

“我早就知道啦!”

涼子一副很精細的樣子,輕輕叉著腰:“那家伙以前就老瞞著我偷偷跟泉田君密談呢。沒准一不留心就被她咬一口呢!”

“什麼密談,多難聽啊。只是警官之間商量商量而已。”

“商量陷害我?”

“不是這樣的!”

“哼,算了,今天先饒你。”

涼子放下叉腰的手,從桌子上拿起兩三張文件。

“第一大屁想玩玩的話,我們也有法子對付。這是我剛才讓露西安和瑪麗安整理出來的。”

我以為是關于食人螢火蟲的資料,其實不是。

“昨天,新宿禦苑臨近的地方有個茶舍吧?聚在那兒的媒體那些人說的話,我錄下來了。”

一瞬間,我說不出話來了。

“那家店真是好地方啊。趕到新宿禦苑的媒體的人不管休息還是待命,只能呆在那里吧。”

“你命令那兩個人在那裝了竊聽器嗎?”

我終于明白了。為了在那動手腳,涼子才把整個店包下來的。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涼子幾乎哼著歌說:“而且我跟店主說了,免費給媒體的人飲料。結果那些小氣的家伙,一個一個也都多嘴起來了。”

“不是還下了自白劑什麼的吧?”

“你怎麼知道的?”

“警視!”

“開玩笑啦。緊張什麼!”

雖然知道沒用,我還是婆婆媽媽地說:“就算開玩笑也有好的和壞的啊!”

“是呀,你現在才知道嗎?”

“我知道啊!”

“那就好。”

“……是。”

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敗下陣來。我這根本是本來沒有勝算、多此一舉的挑戰麼。在我換個姿式站的時候,涼子突然問:“你今天晚上有時間?”

“有的。”

“你這人真不知恩,我怎麼不覺得你跟著我很高興啊。不能更開心點回答嗎?”

我可沒義務做到這一點。

“我要會見警察廳的警備局長,想要泉田君跟我一起去嘛。”

警察廳的警備局長,既CAREER中的CAREER,精英中的精英。美化的說是“保護日本不受恐怖分子和間諜威脅的守護神”,往難聽了說也有人批判成“掌權者的看家狗”或者“政治家的爪牙”的。

不管怎麼說,跟我這樣刑事部門的末梢之人是無緣的,一般直到退休都沒有直接說話的機會。涼子可不一樣,早晚她自己可能也會升到那個位置呢。

涼子沒說今天會面是為了什麼事。

“看看第一大屁的手段,炫耀似的專門引起這種騷亂擾人耳目,都是自我顯示欲充斥的。我全都看透了!”

“因為你們是同類嘛!”——當然沒說出口,我盡量恭謹地聽著上司的話。

“既然斷定了這點,就知道第一大屁今晚也會生事。這家伙出現的地方就是今夜財政界VIP聚集之處。只要等在那里,等他一出現就可以一舉殲滅了!”

通過假定加假定得出的結論,沒有任何確證——理性這樣告訴我。但是我沒辦法否定涼子自信過剩的斷言。她是個天才,不僅智力極高,直覺更是屢屢刺中案件核心,直接透視犯人的意圖和行動。至今為止的很多奇怪案件都是靠她的直覺解決的。雖然理論上來講踏實的科學搜查應該獲得最終勝利,現實卻並不必然如此。

不,光這樣還不足以表現。不如說涼子是犯罪搜查上的黑洞,奇怪事件和奇怪的犯罪者都被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引得接近涼子,最後都被粉碎成微塵碎屑了。靠著破壞力而不是推理力,她反而壓倒過去的眾多名偵探。

“我知道了。那要我去哪里呢?”

“是這里哦。”

涼子給我一張書簽大小的卡片:“我也要去,不過可能會晚過七點。所以泉田君你先來這里,准備著奇怪的家伙吧。”

准備著?這日語的用法可錯了哦。

我注視著她給我的卡片,看起來像普通請貼,卻是很秘密的東西。卡片上是非常普通的書寫體橫寫的文字:

“本月列會于第三個周三的下午五點半在以下地點召開:

東京都品川區北品川五-三五-九。

請注意無此卡片者不得入內”

我只向上司大人確認了一件事:“不需要穿禮服吧?”

“西裝領帶就夠了。”



……就這樣,在這個隨時都可能下雨的五月傍晚,我造訪卡片所說的洋館。

根據涼子的說明,這是某個大企業的客寓。當然還沒有玉泉園的本館那麼大,高高的石塀環繞,有點像賓館,卻也。要是建在新英格蘭的避暑地,應該很有風情的吧。連續幾天總是踏足這種堂皇的宅邸,真是痛感與我那狹窄的宿舍的天差地別。

從大門到玄關到大廳內都有接待處,一共檢查三次卡片。前庭里停著黑色奔馳和卡迪拉克,各處都有體格健壯的黑西裝男人晃來晃去。

怎麼看都是秘密聚會的會場。整個地方根本沒有指向標志,客人當中也沒有女性。

我按接待處的中年男性的指點走進沙龍,暗淡壓抑的燈光照著形似雞尾酒派對場地的會場。仔細一看,牆邊的架子上擺著一溜動畫里登場的緊身衣戰士(譯者:我說田中這也太牽強了吧,財政界VIP的聚會上擺緊身衣戰士……),果然是個魔窟。

突然有人搭話:“哎呀,泉田兄,好久不見了呀!”

我轉身一看,那身著夏季西裝的男人正滿臉堆笑。這人年齡三十歲左右,比我矮一點,但也算高個子了,身體結實,骨骼健壯的體格。精心分成三七開的頭發,黑框眼鏡後是充滿自信的眼睛,粗直鼻梁,大而有力感的嘴,棱角分明的下巴線條。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是前途無量大道光明的精英官僚,將來早晚要當上次官或者參議院議員的人物。可我絞盡腦汁,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譯者說:我還以為是岸本哩……)

“我是泉田。很抱歉,您是哪位?”

我並不是裝不認識,這麼一回答,這男人皺了皺濃眉:“哎呀,真是的,都不認識我了嗎?”

就是不認識才問的嘛。我慌慌張張的在腦海里搜索帶頭像的人名錄,可是不管翻過多少頁,到底一點印象都沒有。


“對不起,我最近記性很差……”

這麼一說,那男人輕輕聳了聳肩,左右一張望,靠我更近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輕聲說:“真是的呀,准一郎,是我呀!是我!”

“……啊?”

“Jackie若林嘛,想起來了?”

我立刻想起來了。

Jackie若林,本名若林健太郎。財務省的精英官僚,跟藥師寺涼子是大學時的同年校友。他是女裝俱樂部“白水仙”的成員,也是涼子的崇拜者,二重人格的怪人。

“原來是Ja……Jachie兄……”

“叫什麼兄,太見外了。”

“不、不是,再親近也有禮儀呢。”

我感覺到滿頭滿背都在流汗。Jachie若林是怪人也是好人。遇到好人也這麼狼狽,我也覺得奇怪,但事實上我在閃避,退後一步之後總算努力止住了第二步。

“真抱歉,我可沒想嚇著泉田兄你,不過不這樣你就想不起來我嘛。”

“不不,是我沒想起來很抱歉啊。讓你費這麼多麻煩,真是對不住。”

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Jackie若林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我這還帶著別的樣貌呢。為了隱藏真正的樣子,帶著假面呢。那以後再慢慢聊,我先失陪一下。”

“請問,這里到底是什麼會場啊?”

“你馬上就知道了。我要跟朋友打個招呼去,泉田兄請自便吧。”

若林裝作毫不相干的樣子從我身邊離開了。我歎了口氣,走到房間一角,不曾想又被人叫住了。



“泉田兄,泉田兄!”

我聽見這個聲音卻沒有停步,甚至加快了步伐,因為我一瞬間就判斷出聲音的主人,不由得想躲遠點。但是聲音的主人鍥而不舍地追上來抓住了我西裝的衣角。

“真是的呀,泉田兄。不要裝沒聽見嘛!”

礙于面子我還是駐足轉過身去,那張紅光滿面氣色極佳的娃娃臉證明我判斷得一點都沒錯。

“什麼事?”

“好冷淡啊,我們是朋友呢。”

說話的人叫岸本明,二十三歲。目前是警備部副參事官警部補,但相應考慮到他的年紀和職位,正經一個堂堂的CAREER官僚。他雖是室町由紀子的直屬部下,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宣誓效忠于藥師寺涼子,總是向她暗通消息。要說這只是CAREER們之間的關系倒也罷了,岸本總想順便拉我下水。與其說他是單方面對我抱有同道的好感,說是共犯之間的惺惺相惜還差不多。

我只是一芥末等差官,也有出于對未來的打算跟CAREER搞好關系的想法,但總是厭煩他的心理占了上風,終究是冷淡對之。反正也就是眼下,等岸本晉升為警部,我還不是要對他用敬語。當然對方一出人頭地就改變態度,這也是不是什麼好事。

“哎呀,沒想到竟然能在這里遇上泉田兄啊。不過大家都是同好中人,為了交流才來的嘛。比如那個人——”

岸本所指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中等身材,整體向後梳的大背頭上塗了過多的發膠,閃閃發亮。他長著一張寬臉,一副要是在學校就能逼學生吃蒼蠅蚊子似的神態,一雙鷲鷹般的利眼。這是連我都認識的名人——便裝的防衛廳長。

但是像他這樣的VIP為什麼也在這里呢?岸本嘀咕說:“都是警備部的人,他倒悠閑。”我因為很吃驚,也沒去理會。

岸本悄悄跟我說:

“我想泉田兄肯定不是我輩同好,肯定是受了涼子大人的密令來暗中搜查的吧?”

被岸本撞見的不快簡直到了極致了——當然他拿我當同好我更不爽,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同好呢。

“我不回答,隨便你怎麼想好了。”

“不用這麼戒備嘛,我們都是宣誓效忠于涼子大人的同志啊。”

“誰宣誓了!不過你跟防衛廳長都相識,了不起得很嘛。”

“那可不!”

岸本用力點頭,繪聲繪色地表現“滿臉得意”這種場景。

“廳長和在下從全偶聯創立以來就是同道者啊。”

“全偶聯?”

“你不知道全偶聯嗎,泉田兄?”

“不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譯者說:田中在這里用了“昔し昔し”,該時間狀語的通常用法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里有個廟”……用在這里的意思請自行體會),有個名叫“全學聯”的全國性大學生組織,因為進行反政府運動而聲名赫赫。但是在如今這二十一世紀,舉行反政府運動的大學生在日本跟恐龍一樣,早就滅絕了。

“想知道吧,全偶聯?”

“無所謂。”

我有點故意地冷淡回答,反正岸本肯定忍不住大嘴巴,等他自己說出來好了。不出所料,岸本立刻告訴我:

“全偶聯是全日本DOLLER聯盟的簡稱啦。”

還是不懂——“全日本”和“聯盟”沒的說,可“DOLLER”是什麼?

“不知道‘DOLLER’是什麼嗎?泉田兄,你大學是英語專業的吧?”

“我不記得英語里還有‘DOLLER’這種詞”

“真是的,這是把DOLL——就是人偶——這個名詞加上表示‘人’的後綴‘ER’構成的嘛。”

“ER是動詞後綴吧!”(譯者說:我怎麼想不起來er後綴的動詞……要是法語還差不多)

我倒像新任的英語教師似的,當然還是完全被他無視了。

“熱戀等身大的人偶的人,這就是DOLLER。”(譯者:等身大!等身大!人偶!人偶!眾:你激動什麼……)

“熱戀人偶的……”

“正是這樣,對人偶懷有不求回報的愛的純情男性結成的社團,這就是全偶聯。”

岸本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儼然一副功成名就的偉人在老年的時候,回顧曆盡坎坷的青春時代的樣子。

“回想起來真是幾度星霜啊!保守頑固的社會總是容不下我們清純的理想,對我們加以殘酷的壓迫和摧殘。一旦被人知道是個‘DOLLER’,就會被稱為‘變態、與地球人類為敵、低齡人口減少的元凶’,等等過分的說法啊。”

本來就是變態嘛——光這麼想著,我可沒說出口。畢竟跟色狼、戀童癖不一樣,只要不危害活著的人,倒也沒什麼不好。

這的確是個秘密社團,但是跟征服世界啊支配日本什麼的無關,也不牽涉拐賣人口、虐待兒童和吸毒什麼的。到底還是羞于見人,警備森嚴也不是沒道理的。我解除了緊張感,自己嘟噥著“還真蠢”。就算是上司的命令,出席這種低幼級變態的聚會也太無聊了。

完全不知道我心里的不爽,岸本呼喚著防衛廳長,要把我介紹給他。“白癡,多管閑事!”——雖然很想這麼說,還是得很無奈地寒暄一番。

“哦,這樣啊,原來是警視廳的同僚嘛。哎,要說警部補這個級別在軍隊里,算是哪一級?”

“啊?”

干嘛非要換成軍隊級別?我正沉著臉,岸本已經發揮他“萬事通”的本色了:“大概是上尉級別吧,長官。”

“啊……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不過泉田君,你跟岸本君待遇一樣,過得倒優越,當差還是很辛苦吧?”

看看,都是岸本多事,竟然被人誤會成這樣了。

“吾曹……”防衛廳長大人說,看來這是他的第一人稱代詞。用這種第一人稱自稱,聽起來就有“策劃顛覆了幕府的公卿大臣”的感覺。

“吾曹欠了岸本君不少東西,頭都抬不起來了。人畢竟要有能夠互相理解的朋友啊。”

這時候有位很有知識分子氣質的中年紳士走過來,話題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緊身衣戰士”。

“不管怎麼說,吾曹覺得紫色緊身衣戰士最好啊。”

“啊,禦園生鈴香嗎?”

“那種大人的口氣很優雅不是嗎?果然不愧‘公爵夫人’的稱號。”

“我喜歡銀色緊身衣戰士呀,女醫生的女兒,自己也有志成為醫生,稱作‘理性的才女’可是一點不差啊。”——這位引起激烈爭辯的知識分子紳士,據說是擁有三十所專門學校的教育實業家。

在座的人全都很活躍,只有我一個人疏離于外索然無味。我看看牆上的時鍾——跟涼子辦公室的很像,也是三位美女托起表盤,但不完全一樣——涼子的時鍾是希臘神話中的三美神,這里的是三位緊身衣戰士,分別是金色、紫色、銀色三人……岸本幸福地告訴我,這鍾的售價要一千萬日圓。別煩我啦!

我的忍耐力已經接近極限了。涼子說七點鍾來,可我早就想從這個遭詛咒的變態OTAKU之館逃出去了。

幾位聲音極甜的兔女郎來給客人們分發飲料,我也沒注意,又看了看牆上的時鍾。

是涼子先到,還是“怪人第一大屁”先到,或者是我的忍耐極限先到?

兔女郎們發完雞尾酒之後,答案馬上揭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