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夜光曲 第五章 山枯奇談

從新宿禦苑的事件發生起,這是第三天。

我早上九點到警視廳上班。看到身穿深紅色夾克的我走出來的時候,其他上班的便裝同事都一副大為驚訝的表情——這我早就預料到了。即使不知道裝得好不好,我還是盡量作出平靜的樣子,走上玄關的台階。

昨晚,我沒有回宿舍。直到十二點都一直跟涼子商量各種問題,她又這里那里的打了很多電話。然後我就在客用寢室借宿了一夜。用過早飯,涼子開著愛車JAGUAR,捎帶我也同乘她的車。

為了避免無用的誤解,我也可以在離警視廳遠點的地方下車,步行上班。但是這種小問題涼子沒說出口,我也不好意思提出。

進入刑事部參事官室,涼子馬上詢問前幾天以來各個事件鑒定結果的情況,而回答讓女王陛下大怒:“什麼,還沒出結果?!磨磨蹭蹭的干什麼呢,真是的!照這個樣子不是到人類滅絕都來不及了?”

我只好先勸著:“才兩天功夫,還得不出科學結論呀。大概光靠科學搜查研究所忙不過來,還要委托什麼大學協助調查吧。光決定委托哪所學校就得花差不多兩天呢。”

“這些破事我也知道。就是知道才說他們沒用的嘛,這我不說難道你就不明白嗎?““對不起。”

我都沒想,為什麼又是我要道歉。現在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能盡快解決這一連串的事件,今天和明天說不定又會發生什麼事。因為平均下來也就是半天左右發生就會一起,光是今天到正午前都有可能飛來什麼凶報。這可不行,要是這樣涼子就更高興了……

這一串的事件是各個獨立的,並且是各個的犯人分別犯下的——這種可能性完全被涼子一笑置之。其實我也這麼想。不說這種連續發生的偶然性概率太小,又不是災害也不是事故,而且事件背後包含著某個人的某種意圖,這點不容置疑。

女王陛下踏著高跟鞋的脆響地走近辦公室——像熊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不過用熊比喻太不足形容她的豔光四射了。

“我很想找個負責人來暴罵一通,不過嘛,罵誰比較好呢……”

“不說這個,眼下光協調管轄權就很夠忙活了吧。新宿禦苑的事是公安部直接接手,玉泉園的食人螢火蟲事件由池袋南署負責,都知事公館的老鼠事件有富谷署,防衛廳長被綁架的事是……”

“當然是公安部了吧。”

這番對話的意思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我和涼子能理解。

九點三十分的時候傳出了防衛廳長的消息。

政府公開發表,防衛廳長患膽結石住院治療了。電視新聞的畫面上,內閣官員低垂著視線含含糊糊地發布這個消息。這位中年男性官員給人的印象好像是破產前夕的小銀行分行的代理行長。關于防衛廳長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了解了事實還能臉不變色心不跳的撒謊呢,還是一樣也蒙在鼓里單純地宣布消息而已。

“總之打算先拖延時間吧。”

“拖延時間也最多只能一周吧。要是過了這段時間,不知道是發布廳長失蹤的消息呢,還是瞎編一個理由說他辭任呢。”

“不管怎麼說,廳長大人的政治生涯都跟車前子一樣風雨飄搖了啊。”

涼子說得興致勃勃,關于這點我其實無可指摘。

“好像防衛廳的記者發布會現在也摸不著頭腦呢。”

“當然了吧。什麼記者發布會,還不是只有照抄官方公開的發表消息。使用自己的頭腦和手腳探求事實真相的記者,只存在于很久以前的電視劇里啦。”

撿到當權者恩賜的消息,自己當傳聲筒發布出去,會產生自己也是當權者的錯覺呢——這話雖然刻薄,不過大報紙的政治部記者或者評論家什麼的,大半正是這種類型。

“不管政府怎麼遮掩,等第一大屁那邊發出廳長被綁架的宣言文書之後,也要到此為止嘍。”

涼子陰險地笑著,這次我有話要說:

“他可能的確到頭了,不過要是這樣,您不也沒有抓著公安部長的弱點暗地活動的余地了嗎?”

“是嗎。”

嘴里肯定著,涼子瞪著我說:“什麼叫‘暗地活動’,那叫大顯身手!”

“我失禮了,請您原諒。”

“不可饒恕,回頭再收拾你。不過,國家公安委員長說什麼了沒有?”

“好像還沒說什麼意見。”

現在的國家公安委員長是位女性,年輕的時候曾是非常知名的美貌電影演員。按跟她同年代的丸岡警部評論:

“儼然一副高雅優美的年輕太太的樣子啊。跟那時候比起來,嗯,體重增加了得有五成吧……”

她是在前任國家公安委員長突然失蹤的情況下出乎意料地繼任的。雖然算不上惡人,可也沒有什麼身負監督警察機構的重任的自覺。又有種種懷疑,指責她接受右翼團體的政治獻金、參加暴力團相關人士的婚禮、讓自家的家政保姆當公職秘書等等,怎麼說也是問題不斷。

最開始警方上層因為這個“好糊弄的大臣”的出現相當慶幸,現在也厭煩了她頭腦簡單,根本不拿她當正經對手,最多只期望她在向國會提交答辯書的時候能夠一字一句照本宣科,漢字上還清清楚楚地標明平假名呢!

“管她呢,反正警察干了什麼她也沒話說,無所謂啦。說起來那位重妝老太婆本來對警察什麼的就不關心嘛。”

這是涼子的評語。

不管國家公安委員長怎麼樣,警察廳長和警視總監無論如何也得醒目點吧。警察廳長方面,以視察反恐怖行為工作為名,不明所以地到拉斯維加斯出差去了;警視總監並不是無能、沒責任感,可不知道為什麼腦袋總有點脫線。今天他號稱到廳里各部室巡回探望工作在第一線上的部下們,十點的時候出現在刑事部門口,張口第一句卻是自己作的俳句:

“匪夷所思,即非冬日,何來落葉?”

全場立刻靜得像墳場一樣,誰都明白他是在吟詠新宿禦苑那件事,可實在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總監很不滿意地說:

“我好歹也被稱為‘文人總監’哪,怎麼也該有點表示吧。”

才沒人這麼稱呼,只是他自稱而已。不過他老人家比只對高爾夫球和麻將牌有興趣的關東管區警察局長大人還好點罷了。

總監接著發表第二句:

“紫陽花開近黃昏,雨音瀟瀟”

比剛才那句好,不過不懂部下的心理這點,完全沒有長進。

目光在部下們臉上掃了一圈,總監的心靈明顯受到了傷害,大概在想“一個一個的,全都不懂文學”。從古以來,詩人和哲學家都是孤獨的啊!

“好吧,總之各位,為了不辜負一千兩百萬市民的信賴,好好努力吧!”

警總留下一本正經的訓辭正要離去,卻在門口看見了架著手的涼子。

“啊,藥師寺君,十一點的時候到我房間來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可一點要來哦。”

總監跟其他各位大人物不一樣,好像並不是很敵視涼子,大概他沒有可供涼子脅迫的把柄。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成為被人稱道的英名總監的呢。

走出刑事部的大房間,一邊往參事官室走,涼子一邊跟我聊天,並不是關于總監大作的文學評論。

“如果恐怖分子在東京地下安裝了爆炸物,一起引爆怎麼辦?”

“這種無聊案件交給由紀去辦唄。”

“您是說室町警視嗎?”

“是警備部負責吧,爆炸恐怖分子?”

“這倒沒錯……”

“由紀不是挺適合嗎。女搜查官勇斗以一千兩百萬市民為人質企圖火燒首都的窮凶極惡的暴徒。典型的低成本警察電視劇女主角形象,正合適那家伙。應該把這題材告訴電視台呀!”

“那你就不干警察去當電視劇制作人嗎?涼子。”

平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由于出乎意料,涼子的身體震了一下。說她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身,可有三十度左右的怒氣擺在臉上,一百五十度左右拉開開戰的架勢,完全是暴走的姿態。

“真差勁呀,立在背後偷聽別人談話。”

她在和室町由紀子視線交彙的一刹那射出這句話,由紀子的柳眉立刻無聲地皺成弧形:

“我才沒有立著偷聽!你的聲音太大了,再說這里是走廊!”

“你又沒坐下來,站著聽見的就是立著偷聽唄。不然還能怎麼說?”

截住本來想說話的由紀子,涼子追加上過剩的反擊:

“我說你沒事閑的跑到刑事部這層來干什麼?當間諜嗎?”

明明說了也沒用,可個性認真的由紀子還是有點氣惱地解釋了。有聯絡消息說她要面見的人到玄關大廳了,電梯滿員她才打算走樓梯下去的。說起來,樓梯就在我們旁邊了。



“內勤官小姐。”

前來會見由紀子的人第一句這樣稱呼她。她穿著樸素的運動裝制服,還是一副女子高中生的模樣。算不上美少女,但是那健康的紅撲撲的雙頰,在時下也是少見的珍貴了。

因為她稱呼由紀子為“內勤官小姐”,就不難判別她是從哪來的了。今天不是周末,不過據說她所在學校的創立紀念日,全體休課了。


“咦,是這孩子要見由紀啊。”

涼子好像看什麼珍稀動物似的,很不禮貌地盯著人家打量。之前她說“想見由紀的,什麼人這麼博愛?”,一直跟著來到玄關,還命令我也同行。

“那你是從偏遠的地方專程跑來的?也不知道你到東京要幾天,真辛苦你了。”

“我家也在首都圈喲。”

“啊,是嗎?我只聽說那地方產日本狼和槌子(譯者注:某種傳說中的動物,據說是白白胖胖的蛇一樣的東西……),沒想到還出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呀!”

少女的眼睛一如字面上說的,睜得滾圓。也不知道是被涼子的美貌鎮住了呢,還是被她毫無常識性的言行迷惑了呢,還是因為被稱贊可愛而高興——大概她本人也不明白吧。

由紀子溫柔地笑笑,帶著少女到走廊的沙發上坐下。

“多虧你來了呢,ATO小姐。以前沒能好好聊聊,真可惜。”

看來少女名叫ATO。不引到辦公室,而是走廊的沙發,果然是由紀子風格的行動。比自己年少的女孩子也稱呼“小姐”,也是由紀子的風格。不知道“ATO”的漢字怎麼寫呢?我跟著她們,守在坐沙發的兩人旁邊。

“金森先生——你祖父還好嗎?他告訴我很多鎮子的曆史和傳說呢。”

“我爺爺上個月去世了。”

由紀子雪白的手捂住嘴,驚訝道:

“啊,這樣嗎?哎呀,我都不知道,真對不起。能不能問問,他為什麼去世了?”

“被殺了。”

這是在電視劇里就會大加效果音的關鍵時刻。由紀子輕輕斂住氣。跟我站在一起的涼子,眼中開始閃閃發光。

“我想是因為山枯的事情。”

我下意識地邁出一步。涼子可不像我,毫無顧慮地走上前去。ATO姑娘打開手里的提包,從里面取出一封很厚的密封的信,遞給由紀子。

“我在爺爺時候找到了這個,在上鎖的抽屜里。台頭是寫給內勤官小姐你的,所以我就拿來了。”

由紀子道了謝,對少女的祖父很在心的樣子。我也一樣——被殺可不同一般。

涼子還是架著胳膊,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的視線平均地分別落在ATO這位少女,和由紀子手中厚厚的書信上。這位真誠樸素的少女,由于跟環境格格不入,有種奇妙的感覺。涼子再怎麼橫刀立馬,也不能從由紀子手里把信生搶過來吧。

由紀子轉移視線看到我和涼子,我趕緊目光致意。由紀子有點迷惑,不過並沒想把我們趕出去。她左手還拿著信,有點心疼似的右手輕輕握住少女的指尖。

“那,當地的警察說什麼?”

“爺爺早上起來還好好的呢,突然倒在院子里,身體上到處都有被蟲子刺了的痕跡。警察非說是事故……什麼被馬蜂蟄了之類的……我根本不信。”

“這樣啊……”

“他表情很可怕,翻來覆去地說,‘別太過分了,不然你會被抓啊’什麼的……”

唉,我歎息一聲。

“現時的警察,要麼是制造不存在的犯罪,要麼是否認分明存在的犯罪,如此而已。”——我讀過這樣一則達者的批評。就算這是過分的誹謗,可一般市民也能感覺到存在著這樣的實例,真是太遺憾了。

涼子突然插話:

“這里不合適長談,到我房間去吧?”

“為什麼要去你的房間?”

“這是私事,不能占用辦公室——你就喜歡較這種死理是不是?我可不管你怎麼公私分明,只是像請這位小妹妹一起喝杯茶而已。”

涼子看著少女:“來吧,小妹妹。”

“好,好吧。”

好像聽到女王陛下的命令追趕出去的侍女一樣,少女從沙發上站起來,有點磕絆地跟著昂首闊步的涼子往外走。

“趁她還沒改主意,走吧。”

我在耳邊輕輕一說,由紀子也很不情願地站起來,輕輕把手搭上少女的肩。

“這里確實沒法慢慢說話。走吧,ATO小姐,不用怕。”

不管涼子本意如何,現在的確需要能夠聽這位少女詳詳細細的說話的時間和空間。不過,涼子洛可可風格的辦公室,是不是可以安撫少女的情緒的地方,這還有待疑問。

貝塚聰美好奇心滿滿的樣子,端了四人分的茶來。在催促下少女講起,她爺爺死前曾經接到過好幾次奇怪的電話,爺爺總是對著話筒怒吼,又好像很恐懼的樣子。

止住由紀子的話頭,涼子又問道:

“小妹妹,你知道打電話的對方是誰嗎?”

“好像是黑、黑林。爺爺是這麼說的。”

“黑林?難道……他有沒有說起過黑林道義?”

“我不知道名字,不過‘黑林’這個姓沒錯。因為是很少見的姓氏,我就記住了。”

“安打!”涼子的輕語中包含著很多種意味。聽到“黑林”這個姓,我也按捺不住了。

“怎麼回事,涼子?”

“怎麼回事,警視?”

由紀子和我異口同聲。少女ATO有點狼狽地看著大人們。

“難道黑林道義是……”

“對,黑林道忠的孫子。”

“要是這樣的話,我爺爺知道他設計的建築物的構造呢。說不定,連設計圖都有……”

“……”

“怪人第一大屁的真實身份,就是這個黑林道義嗎?”

對我有點性急的追問,涼子沒有馬上回答。她投向ATO的視線意外地冷靜。

“先不說這個,還是聽聽小妹妹說的吧。你沒意見吧,由紀?”



少女重新自我介紹了一下,她名叫金森吾友(ATO)(譯者說:ATO這個發音太少見了,吾友這個名字在女孩子也太少見了,吾友兩個字發成ATO就更少見了……這人名不注漢字就是害死人),她去世的爺爺好像叫延孝。

少女好像要靠到由紀子身上一樣,同她一起在沙發上坐下,面對著涼子。我則站在涼子身後。

“跟你這樣面對面的,小妹妹會覺得有壓迫感吧。你坐到我旁邊來。”

我遵照涼子的指示坐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或者動作很奇怪,少女嘴角微微上揚,輕笑了一下。

在少女開始話頭之前的僅僅十秒的時間里,我默默地整理了一下思緒——不加以美化地老實說,就是拼命調動我根本不存在的那點可憐的智慧。眼下當然要聽少女的談話,但我總覺得這麼做有點別扭——不說是太悠閑了吧,至少在都內連續發生奇怪的案件、防衛廳長被綁架的情況下,這樣不太合適。

但是我立刻反省:輕視眼前的案件,不聽民眾切實的呼聲,這無疑會招來對警察的不信任。一定要以面見警視總監時的心情,仔仔細細地聆聽眼前沙發上少女的談話。

由紀子溫柔地問她:“你爺爺到去世前情況好嗎?”

“爺爺非常不高興。”

“為什麼?”

“因為要村鎮合並,成立新的市,我們的鎮子就要失去了。”

“啊,是這樣。別說金森先生,我也覺得非常遺憾。”

“不止這樣,新成立的市名還非常差勁……”

“什麼名字?”涼子插口問道,雙眼閃爍著期待出現問題的光芒。這女人真麻煩。


“叫‘關東中央市’“(譯者注:原文這里“關東中央”是平假名かんとうちゅうおう)

三個大人馬上反應為把發音轉換為漢字,而少女說:“不是漢字,就是平假名。因為這個市差不多位于關東地區的中央,就叫關東中央市。結果平假名的倒流行起來了……”

“哈!”涼子笑出聲來,當然不是笑這位少女。連由紀子也沒能把無奈的表情藏住。

“這個名字是居民投票決定的?”

“才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誰選出來的人,反正有一群審議會什麼的人,他們決定的。我爺爺非常生氣,說他們是日語的公敵,誰都沒權力抹煞從鐮倉時代就傳下來的曆史地名。”

“一點沒錯,官差全都是日語的公敵,專門喜歡干破壞富有曆史的地名之類的事情,你看,四國呀九州也……”

“涼子,我說你先別插嘴。”

由紀子提高聲音說。涼子皺起柳眉想要反駁,最後還是不滿地閉上紅唇。看來她也發現自己岔開話題了,這可不容易。

“這是爺爺整理的關于‘山枯’的資料。只有一部分,而且是我複印來的。”

好像真的只是一部分,只有3頁左右的A4複印紙那麼多。

“資料實物沒有了嗎?”

“被拿走了。”

“被偷了嗎?”

“不,是被騙走的。”

聽少女的說明,是從東京來訪的名叫黑林的那個男人,向金森老人花言巧語了一通:

“這麼珍貴的資料要是被埋沒了多可惜。請交給我吧,我會向東京的大出版社舉薦,讓他們出書。”

典型的欺騙地方文化人的辦法,這些總覺得自己沒得到正確評價的人就這樣成為被害者。以前也有過先例,以出版費用的名義撞騙錢財,不過金森老人的情況不同。

差不多五個抽屜的資料全被黑林拿走了,是個助手模樣的男人開著小貨車到金森家運走的。

金森老人一直等待著出版社方面的聯系。但是等了差不多一年之後終于忍不住了,主動聯系起來。他照著當初給他的名片直接往東京打電話。

黑林的確是本名。他的行為明確無疑是欺詐,但不知道是面對老人不小心呢,還是他本人沒有欺詐的意識,就這樣泄漏真名。無論如何,老人聯系上他以後,黑林的態度非常無理蠻橫,他通告金森老人,說他的抗議完全是出于臆想,情況嚴重的話還會起訴老人誹謗。這封通告文是以律師的名義附帶著內容證明一起送到的,金森老人立刻臉青青無話可說。

此後很快老人精神就差了,家人都很擔心。但他聽說村鎮合並後的新市名叫“かんとうちゅうおう市”之後大怒,怒氣又變成動力,決定不再為“山枯”研究的出版忍氣吞聲,因而再次聯系了黑林。他反反複複的致電黑林,自知不好但還是以威脅和恫嚇向黑林表示抗議。

就這樣,黑林終于約老人到東京見面,同時暗施毒手,以致金森老人突然去世。他從公民館的圖書室出來,回到家的同時倒了下去,就這樣停止了呼吸。村里診療所的醫生診斷為“急性心脈不全”,吾友卻不能信服。爺爺生前認真地告訴孫女:

“如果爺爺死得奇怪,一定是被黑林那家伙殺死的。你把這事要告訴警察。”

孫女忠實地遵守爺爺的委托,結果在警察那毫不奏效,實在沒辦法了只好來找“內勤官”小姐。

由紀子抱住少女的肩:“真難為你了。這件事我一定會好好處理的。”

“她答應你了就絕不會食言的,放心。”我終于忍不住插話說——涼子的鞋跟立刻踩住我的鞋尖。少女並沒注意到我態度上微妙的變化。

“是啊,內勤官小姐,拜托你了!”

“好吧小妹妹,讓我看看那些複印文件。”踩在我鞋上的鞋跟輕輕碾了一下,涼子向少女靠過去。她臉上浮現出熠熠生輝的燦爛笑容,因此更加可怕。被踩住的腳並不怎麼痛,但足以引起我自我警戒和恭肅。

三張複印紙並排擺在茶幾上。看起來是金森老人親筆書寫的,但是他用的是水筆,字體又自成一格,實在很難讀。而且行文中時時出現舊假名,似乎是引用古書的內容。就算要出版,把這樣的原稿進行排版也會相當費力。

“嗯,這個……應該是‘關八州古風土記’吧?”

“這是は嗎……不,不對,是變體假名的の吧?”

“‘禦家人’,這說的不是江戶時代而是鐮倉時代吧……”

我們三個人合起來,讀這段古文還是非常費勁。值得佩服的是涼子辦公室的桃花心木制的書架上,竟然擺著古語辭典,可以拿來一用。不過,都多少年沒翻查過古語辭典了?據說現在的高中生總是偏向理科,古文之類無用的科目早就沒有了。古文的真偽倒是沒什麼影響,但是變不成戰斗力。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理解了文字的概要:五百年前,關東一帶由後北條氏支配的時代,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名叫“山枯”的現象。人人都怕這是一種巨大妖怪所為,非常恐懼。關于這件事文章中引用了很多文獻。

根據《關八州古風土記》:“一夜天明,遍山草木盡皆凋零。”文中清清楚楚的記載,讓人一想象那種情景就不由戰栗起來。

與其說是山,可能更像是“丘”吧,長滿了櫟樹、桐樹、楢樹等等,還有茂密的野草。這樣遍體翠綠的山坡一夜直接變成了光禿禿的荒山,居民會有怎樣的恐懼呢?

“這樣讀下來就覺得,把新宿禦苑變成荒苑的凶手只能是‘山枯’嘛。”

“如果那東西確實存在的話。”

我想說的糾正被由紀子先說了。涼子卻毫不在乎,語氣歡快地接著說:“‘山枯’這個東西,到底是植物還是動物呢?說不定是礦物嗎?”

“啊,礦物?”

“是呀,土呀岩石之類的,本身說不定也有生命吧。”

“嗯……”

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宇宙科幻小說,是關于探索恒星間空間的宇宙飛船在未知的行星和衛星上遇到種種奇怪生物的故事。可能是范·沃格特的《宇宙飛船比格爾號的冒險》,也可能是一般兒童向的二流作品。其中出現過諸如“電生命”和“瓦斯生物”等各種各樣的怪物。

于是我產生了根本性的疑問: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就職單位到底是何種組織來著?好像是警視廳的說,肯定不是地球防衛隊或者宇宙艦隊什麼的。(譯者說:可見田中他就是個特撮飯……)

“住在鐮倉的學者僧人說,是居住與地底的山枯吸收了寄居的山川草木的精氣,使他們都衰老枯死了……雖然《關八州古風土記》里的確有這種記載……”

由紀子纖細的指尖輕觸下唇沉思著。那少女突然帶著竭盡全力的表情站起來,好幾次深深鞠躬:“拜托了!請幫爺爺報仇。剛才還拜托過內勤官小姐……無論如何,求你了!”

少女沒有用謙體而用昵稱稱呼自己的爺爺,明顯表露出內心的感情。

“爺爺他好可憐。雖然有點頑固倔犟,可沒做過任何壞事。自己花幾十年心血做的研究好不容易可以出書了,他正高興呢,結果卻被背叛欺騙……如果不能報了仇、到他墳上去告祭的話……”

少女的聲音帶了哭腔。由紀子握住少女的手,而涼子像男人一樣挺起胸說:“包在我身上了,小妹妹。警察呀,就是專門掃除除了自己以外的壞人的。我一定替你報仇!”

我試圖勸告她:“這樣好嗎?下這種保票。”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犯人明顯就是黑林嘛。除了他還有什麼嫌疑人,你倒說說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到底是不是謀殺,還沒有證據……”

我的聲音變弱了。聽少女的話,條件證據實在是太充分了,只是沒有物證。金森老人的遺體當然也已經火化了,有必要對遺骨進行鑒定,但是結果如何還是未知數。

即使如此,涼子也是正確的——至少比我更正確。不能在這種時刻大大方方說出“包在我身上”的人,不應該成為警察。即使是涼子邪惡的本性里,也有不同的地方。

“黑林好像在研究生物武器,具體說來就是昆蟲,馬蜂、蟑螂、螢火蟲、黑蟻、蝗蟲……”

涼子扳著手指算,由紀子有點不快似的輕輕聳肩。

“所以黑林這家伙,就是利用馬蜂讓金森爺爺永遠沉默了!”

“喂涼子,到底這黑林是什麼人?你知道什麼都告訴我們呀。”

這是我也想知道的。在包括少女的三人的視線集中下,涼子得意洋洋地開始講述。



黑林道義是建築家黑林道忠的孫子,具有防疫學專家和農學博士的稱號,因為其對侵害農作物的害蟲、害獸的研究,在國立研究所擔任享有教授待遇的高級研究員。

他本來是正經的學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卻改變了,總是臆想會有“強大的外敵前來攻擊日本”。

“蘇聯肯定會來攻擊日本。為了對抗他們的核武器,我們本來也應該准備核武器的,但是總有一幫蠢蛋反對核武器。所以我才提倡,我們要用生物武器!就算有一百萬蘇聯軍隊登陸日本,放出一億只馬蜂,也能把他們統統殺光!”

這是他在蘇維埃聯合共同體尚還存在時放出的話。黑林博士就以這種狂熱的態度沉浸在生物武器的開發研究中。

但是蘇聯這該死的國家始終對黑林博士不懷好意成心搗蛋,偏偏在博士偉大的研究尚未完成的時候就早早解體了。殲滅蘇聯的鴻志大願化為泡影,黑林博士盡管非常氣惱,最終還是恢複了士氣。畢竟想侵犯日本的外國還有的是,生物武器能發揮作用的那一天終將來到……

然而卻發生了一件事——也不知該算慘劇還是奇聞——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農業水產大臣降貴視察研究所的時候,黑林博士因為能讓大臣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而興奮不已。實際上,博士的研究成果被不能理解他的偉大的愚蠢官僚們埋沒了,在一點預算也沒有的情況下,實在是需要一個能夠起死回生的大表演。

研究所的頭頭們戒備著黑林博士不安分的言行,像讓他遠離大臣。但是沖破了他們的阻止的黑林博士,在大臣鼻子底下打開了手里的玻璃瓶……

“請看這個,大臣!”

放出來的馬蜂用粗大的蜂針猛蟄了一下大臣的鼻子,使他慘叫一聲倒下了。不幸的大臣的鼻子腫得像大鼻子名人·茶水博士(譯者說:這這是誰……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大鼻子人麼?)一樣,被救護車直接送到醫院去了。


盡管大臣的鼻子在十天左右以後恢複了原來的尺寸,黑林博士已經不能在研究所呆下去了。成問題的不僅是使大臣的鼻子增加了三倍的體積,更重要的是發現了他受賄的事實。

黑林博士從向研究所提供實驗器械的制造商那里,巧立名目弄走了好幾百萬的資金,忍無可忍的制造商最終向農林水產省的次官直接告發了。

接受審查的時候黑林博士也毫無愧意:

“我是為了國家而堅持研究,本來應該由國家支付研究費。既然國家不給,我從理解我的有志之士那里接受捐助,有什麼不對?”

面對這種惡劣的態度,誰也不肯幫他一句話,最後黑林博士遭到起訴,研究所也為了懲戒免了他的職。起訴後,一審判決有罪,懲役一年。黑林當然提出了上訴,卻在二審中也被判有罪。

“黑林博士還會繼續上訴吧?”(譯者注:日本是三審終審制)

“當然了。”

“出結果了嗎?”

“還沒有呢。實際上最高法庭的判決就在下個月做出。”

除非出現清清楚楚的新證據,黑林博士還是會被判有罪。由于他沒有反省或者悔悟的意思,大概連緩期執行也得不到。這樣下去,黑林博士定然要進班房了。難道他是在此之前的拚力一搏嗎?

我覺得有必要對此加以確認,要說涼子本來是怎麼把這一串的事件跟黑林博士聯系起來的呢?

“啊,就這回事?我不是說過嗎,是他祖父黑林道忠建的雙日閣。”

她調查黑林道忠的時候,注意到孫子道義的存在,並且了解到他是個相當麻煩的問題人物。就算信服了這種解釋,我心里也不由產生了新的疑問:

“黑林道義現在多大年紀?”

“六十歲左右吧。”

“六十歲嗎?”

“怎麼了,你發現什麼了嗎?”

有個疑點:昨天晚上,如果我在全偶聯集會場的天井看見的黑影是”第一大屁”的話,就不可能是黑林。那矯健靈便的年輕身體,別說六十歲,無論如何都不想有一點年紀的男子,絕對是不同的人。

涼子的視線探察著我的表情:

“泉田君,想什麼呢?還有什麼地方不對?”

“是的,我有個疑問。”

“說說看。”

“‘第一大屁’難道有共犯嗎?”

室町由紀子和金森吾友都很驚訝地看著我。當然了,她們又不知道“第一大屁”這個任意起的代號。

“共犯嘛……要是有的話,就叫‘第二大屁’吧。”

涼子成心地笑說。

“那,你為什麼覺得有共犯?”

“請問,泉田警部補,‘第一大屁’是什麼?”

由紀子也在問我,知道問涼子也得不到回答。

“對不起,我待會再說明。”

我向由紀子致歉後,先回答涼子的問題:

“昨晚雖然我只看到一點點,但以那種身材和動作的矯健,怎麼看都不像老人啊。”

“你說是年輕男人?”

“是啊,年輕的……”

正要說“男人”的時候,我的聲帶卻沒有震動。我突然想起來什麼東西——對,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感覺。

涼子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的表情,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

“哎呀,都這會兒了。”

她用誇張的動作看了看從巴黎買的手表,是名牌Victory·卡迪亞。

“泉田君,走吧。”

“去那里?”

“去日本俳句第五最差的大叔那兒。”

她說的是警視總監。總監確實是叫涼子這個時間見他,但叫的只是涼子,沒道理也叫了我這種小角色。

“沒事啦,反正總監也會帶著人的嘛。你只要別說話跟著我,聽候使喚就行了。”

我就是抵抗也沒用,只好向由紀子行了一下禮,跟在昂首闊步的涼子身後。由紀子好像正要把少女送出去的時候,涼子在門口回頭說:

“小妹妹,到我回來之前你呆在這兒就好啦。反正我也不去多久。”

她這是偏偏不讓我跟由紀子說明,成心讓她不明就里。我沒辦法只好保持沉默,當女王陛下的小跟班。

我在電梯開口說話,內容是什麼倒不重要:

“說起來,為什麼總監是日本第五?”

“日本小學一年級學生都會做俳句了啦。比總監還差勁的,四個人總有吧?”

我沒必要也沒義務反駁這種言論。電梯門打開,正對總監室。總監室門前有專門的接待處,櫃台後坐著一位身著制服的女警官。這位看來很老練的女子看到涼子的瞬間就整肅表情,向她行注目禮後,用對講機跟室內傳達。

總監坐在沙發上等著。

總監的左右果然也有跟班——都是相當大的人物——公安部長和刑事部長。兩人都是五十歲出頭的紳士,同期的CAREER,當然兩人關系很差。刑事部長諷刺公安部長是“只以向上爬為目的的權力亡命徒”,公安部長則冷嘲刑事部長是“只顧自保的和稀泥主義者”。

要問為什麼我這種末流竟然能知道這些人上人之間的關系嘛,我只能回答,在封閉社會里也有“流言能鑿鐵壁”之說。實際上,什麼流言都是白費,反正小角色們全無關系。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啊。”

公安部長的聲音和表情都好像全然忘記了昨晚全偶聯的事一樣。看到我,臉上的肌肉都沒有一絲變化。說不定事實上根本沒記住我這小人物的臉吧。

涼子冷冷地對答:“您是說讓我帶來的人回去?”

“不不,沒這個必要,泉田警部補也留下。好吧,也不是什麼需要端出茶來慢慢說的事,咱們趕快進入正題——你可能也猜到了吧,就是新宿禦苑和玉泉園這些事。”

“要說犯人的話,我已經知道了。”

涼子的回答至少跨越了平常階段的三步以上。三位大人物合不攏嘴的時候,她早就落座在對面的沙發上了。這次我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背後。

“已經知道了嗎,你……”

“犯人的名字是第一大屁。”

“第、第一大屁……?!”

關系惡劣的刑事部長和公安部長竟然和諧一致地二重唱,總監大人在猛眨眼。

“叫這種名字啊……”

“是啊,他本人自稱的。”

明明是瞎說八道,我可沒必要多此一舉地去訂正。

“真是沒品味的家伙啊。不過說起來,很久以前也有叫什麼‘狐狸眼男人’的可疑人物嘛。”

這是關西那邊的事件,由于刑事部和公安部無意義的對立,最終也沒能解決。兩位CAREER部長分別隱藏起臉上不快的表情,無言地看著涼子和總監。

不知道畢竟是因為在三位上司面前呢,還是只是她高興而已,涼子交叉長腿,只露出形狀完美的膝頭坐在那里。站在她背後的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從各位大人的表情上間接推測,但畢竟不能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