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夜光曲 第八章 怪人+怪物+怪獸

我們在地下穿行,最開始的道路很窄,硬梆梆的土里埋著木框。一邊走一邊時常有少量的土落下來,陰森森的讓人不寒而栗。手電筒照射到的地面上,看不出腳印之類的痕跡。

為了驅趕心里的不安,岸本開腔說:「挖這種東西可不容易啊。」

由紀子非常認真地回答:「太平洋戰爭的時候,只要是以挖防空洞的名義,就可以在地下進行任何挖掘。如果以保管軍用物資為目的,更可以進行相當大規模的工事行動呢。」

「哼,假裝萬事通!」

這話是誰說的就不用說明了吧。

我對藥師寺涼子懷有無條件的敬佩,為她的勇敢——雖然甚至可能勇敢到「有勇無謀」的地步了——在任何未知的危險狀況下,她總是身先士卒站在隊伍最前列。萬一出現狀況,

她可能首先毫不猶豫的犧牲掉岸本,但那也是與敵作戰的對策,不是只為了掩護自己——大概。

「接下來的路是水泥的啊。」

由紀子用手電照照前方。

「廢話,一看就知道了嘛。」

破舊的水泥路上立著一個好像公交車牌一樣的標志。

「危險禁止入內東京都」

標志上的日期是昭和三十年代後期。早在傳說中的東京奧林匹克工事中就發現了地下通道,後來大概就這樣擱置下去了。這些工程都是官方主持的,負責人更替交接之後可能就忘

得一干二淨了。

可是,在這種地方遭到暗中襲擊會怎麼樣呢?

藥師寺涼子無論射擊、劍術、格斗術,都是天下無雙的天才女戰士,可是如果被人從遠處偷襲,可能也防不勝防吧。

如果在可能的最小距離內突然襲擊,那又會怎樣?

我大概只有當盾牌的份了。

我縮小手電筒的光環,聚集的光束照射在未知迷宮一樣的灰色硬質水泥地上。以前我已經遇上過多次生命危險了,不過這次要是死掉可就等于直接下葬了。

當然我並沒有隨便舍棄生命的意思。如果莫名其妙的死掉的話,萬一是岸本明這個家伙給我念悼詞,念什麼我都不知道。說不定他會捏造我是「全偶聯的同志」這種無中生有的經

曆,還在我棺材里放一個緊身衣戰士人偶什麼的——岸本要真敢這麼做,我非從棺材里伸手把他一起拉進去不可——不過最好還是不要發生這種情形,我還想平安無事的生還啊!

說到岸本,他正走在我前方。要是讓他墊尾,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溜走了。當然他本人考慮到前後都是力量強大的自己人,心里可能正安穩著呢。他轉過頭來問我:

「這里,要是在地面上是哪一帶啊?」

「誰知道。」

「說不定是山梨縣或者群馬縣呢!」

「才走了三十分鍾,怎麼可能到山梨縣!難道你用了什麼加速裝置?」

「涼子大人,我讀過一本很老的SF呀。」

「廢話多,快走!」

不管怎麼說在地下這麼深的地方,就算有手機和GPS,信號也都傳不到。到了萬一時刻就只能依靠指南針和強光,夜視裝置在這種情況下被對方一照就完全失效了,而且會晃花眼睛

,喪失行動反擊的能力。

頭頂上水泥造的天花板非常低矮,我要是伸直腰背就可能碰到頭,連水泥塊都會碰掉下來。這一路已經撞了好幾回了,可我總還是很想伸伸腰。

路也很窄,伸開雙手就能碰到左右牆壁。牆上也刷著水泥,敷著濕乎乎的泥土。估計這是在物質貧乏的時代光靠人力挖掘出來的吧。

終于,道路的上方、左右都寬闊起來,好像跟天然的地下空洞連接起來了似的。牆壁不是土質的,而變成了岩石,地面也不是水泥而是石質的。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注意腳步。」

聽涼子這麼一說,我立刻收住正要邁出的腳。前方傳出聲音——是人說話的聲音,還有光線晃來晃去。聽從涼子的低聲命令,我們都關閉了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慢慢前進。

岩石地面並不像想象的那麼難走,但這一百米左右的距離我們也花了五分鍾以上的時間。向岩壁的頂頭望去,有個好像天然的地下停車場似的岩石空洞。空地上有十個以上的人影

走來走去,到處都設置了似乎是為了拍攝用的照明燈光。

「怎麼回事,流浪漢闖進來了嗎?」

一開始我想的跟岸本一樣,但這些人要是流浪漢就太奇怪了。他們的動作有一定的規律,全都是年輕男子,而且著裝統一。難道有穿統一制服的流浪漢團體嗎?

還有四輪驅動車和摩托車。

難道是知道地下有這麼個空洞的軍事OTAKU,以這個地方當秘密基地嗎?答案馬上就揭曉了。在由紀子輕聲說出來的同時,我們也看出了這些人的身份。

「咦,這不是『首都戰士東京』的制服嗎?」

「看來是這樣啊。」

貝雷帽、套裝、圍巾和大皮靴,怎麼看都像是桔紅色和綠色相間的喪服的模樣,腰間都佩戴著特殊的警棍。

「首都戰士東京」據說總成員有五百人之多。他們的制服和各種裝備,以及活動資金都從哪來,似乎是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很可疑,這些家伙在這干什麼?」

涼子一邊說著一邊邁出步伐,腳下踢起了一個小石頭。

「喂,你們是誰?!」

不知道是誰大叫一聲,強烈的光束向我們照過來。隨著威嚇似的大喊大叫和靴子腳步聲,我們被一群手持警棍和金屬棒的男子半包圍起來。

「你們說不定是恐怖分子呢。」

「那是我們才要說的話。我們是警察的人!」

「警察?別胡說了。」

「泉田君,教訓教訓這些無知的家伙!」

受命于上司,我走出隊列亮出警察手冊給他們看。有個好像是領隊的男人要求說:

「扔過來!」

「我可不能那麼配合。你過來看清楚!」我反齒喝道。看到女性的身影,「首都戰士東京」的隊員中響起一片贊歎和微微興奮的騷動。這時候,其中有一個聲音高叫道:

「啊,我認識那個很拽的女人!」

「是誰?」

「是『驅魔娘娘』啊!喂,上頭不是告訴過我們嗎,一定要小心提防這個問題人物啊。」

我立刻插話說:「你們怎麼敢把警視廳要員稱作問題人物——負責人站出來!你們占據這個地方到底要干什麼,說出來聽聽。」

我的態度有點飛揚跋扈,但眼下有恃強的必要。在交錯的光環中,可以看出這些人有所動搖。既然確認了涼子的存在,他們也就知道我們是真正的警察了,但這些人里頗有好戰分

子的樣子。

「喂,泄漏這個地方可不行啊!回頭要我們擔待的。」

「太麻煩了,干掉他們,後事有都知事解決呢!」

他們大概也有以眾欺少的心理,一哄行動起來。

「警視,怎麼辦?」

「這下家伙只要露西安一個人就能對付了,你不用動手。」

涼子簡直是很高興的樣子。進入地下以後我們一直光在走路,她早就不耐煩了吧。

「露西安,干掉他們!」

她肯定是這麼說的——只見一名美少女輕輕擺了擺茶色的發梢,走上前來,就像體操選手一樣,她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優雅。

露西安手里有個奇怪的玩意兒。看上去像雞蛋似的,卻要小很多。兩個這樣的東西被細細的銀色鎖鏈連著。

我很快就看出了鎖鏈的長度。露西安雙手左右分開,各握一端,鎖鏈中間下垂成一條弧線。估計有三米差一點的長短吧。她在十名以上的男人包圍前,臉上沒有任何懼色。

「喂,小姑娘,你一個女孩子來對付大男人,受了傷可也是自己負責哦!」

「讓你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

「首都戰士東京」的隊員們到了這時候好像還沒認真起來,十秒以後才正經起來——可是太遲了。

露西安的身輕如燕,好像無聲無息地浮在了空中似的。同時她手中飛起銀色的光芒,一個金屬制的彈子劃破地下沉悶的空氣,直擊一個「戰士」的臉。這男人鼻孔噴血,上身直向

後倒下。

幾乎就在同時,另一個彈子飛向反方向,擊中了第二個人的嘴。我看到有白白的碎片飛出來,應該是打碎了的前牙。


第二個男人掩臉後撤,第三個又接上來。他怒號著揮舞著特殊警棍,卻只劈中無人的空間。

露西安左右腳並不是同時著地的。她的身體回轉、跳躍著,握住銀色的鎖鏈中心飛起兩枚彈子,同時打中兩名男子的眉間和鼻子,轉過一圈後落到地面——就這樣結束了。

「十二個人,一分九秒。」

涼子的目光離開表盤說到。露西安還盯著那些男人,慢慢退到後面。

「干得漂亮,不過你的格斗技比瑪麗安還是差一點呢。瑪麗安應該花不了一分鍾吧。不過,很不錯呀!」

涼子抬起手輕撫露西安茶色的秀發。露西安也很高興地微笑著。

就在這時候有個東西移動了。

露西安轉過臉一看,表情都沒有變,手里又飛出一道銀光。大概十米開外,有人含糊地慘叫一聲,接著就是轟然倒下的聲音。

我趕過去一看,是個兩腿被絆住的年輕男人。銀色的細細鎖鏈纏住了他的兩膝。瑪麗安一邊卷著鏈條,一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過來。幾乎就在同時,涼子趕過去用槍口指住他的

側腦。

「快,一五一十的招了吧!」

男人的表情抽搐著,什麼話都沒說。我看見涼子臉上浮現危險的笑容。

「你敢違抗官憲啊——把你當反日分子處死!」

「哇,不要啊!」

「涼子!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吧!」

室町由紀子警覺了。才不是玩笑呢——我一邊想著,一邊為了盡量壓下事態,按住涼子的手槍。

「嘁!」

涼子很大聲音地嘖著舌。

「一旦確認是反日分子,就可以對其為所欲為——正是這樣的時代啊,我以為。」

「這種時代永遠也不會到來的。」

「啊,是麼。媒體和網絡世界可早就這麼想了。」

瞪著瞎說的涼子,由紀子開始說服對方:

「最好不要再惹那個女人了。你們至少也是犯了妨害公務執行的罪名,這是沒錯的。請回答我們的問題。」

「饒了我吧。我這樣的小人物,真是不知道什麼啊!」

男人的聲音和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著。憑借他們的人數、武器和制服,全都不頂用的時候,總沒心思欣賞女性陣營的美貌了吧。

由紀子順勢追問下去,引出對方源源不絕的回答。「首都戰士東京」的成員們,在半年前為了追蹤一個逃跑的犯人,在日比谷線地鐵舊站搜查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個地下空間。這

地方怎麼看有種秘密基地的氛圍,因此他們很中意,打算用來做大規模演習或者當儲備物質的地方,目前似乎還在自制地圖。他雖然直打哆嗦,說到這里還是帶有一些得意的口吻。

由紀子輕輕皺起柳眉。

「演習——你們不是想篡權吧?」

「怎,怎麼會!」這「個「戰士」忙不迭的否定,「不管怎麼說,我們也不敢這麼想。只不過,都知事認為有必要培養私人軍力。他說警視廳總是不聽使喚,只有建立按自己心意

指揮的集團,讓這個勢力在東京周圍擴張……」

他們進行各種支持都知事的游行活動,同時,沖到都知事的反對者家里抗議,統治其他民間政治團體和組織,借以擴張都知事的勢力。

涼子的表情變得非常危險:「都知事那家伙就這麼想當首相?」

「不,不是,不管怎麼扮年輕,他也已經很老了,大半已經放棄了自己當首相的願望。但是他有兒子,為了他們能當上首相,他可以不擇手段。」

「既然這樣,你們也有甜頭的吧?」

「也算不上甜頭……不過,他給了我們公眾地位,還撥了預算。」

由紀子搖了好幾下頭:「簡直就是納粹。什麼親衛隊、突擊隊之類的,讓人想起世界史教科書上的例子啊。」

「有什麼了不起的,都知事本人被女主持的屁股一壓就倒下了嘛。不過,就算是他真會造成危險,在這之前我就會把他連根除掉啦。好啦,也不能老抓著這些家伙了。」

「首都戰士東京」的成員們全都被手銬拷住了——是他們自己帶來的手銬。A的左手拷著B的右手,B的左手拷著C的右手,C又連著D……就這樣全都連在一起,手銬的鑰匙都在涼子

受傷。

涼子看看那幾台並在一起的車。

「正好這些家伙還有些不錯的車嘛,不用可惜了。」

「按預定的使用嗎?」

「是啊。」

她回答得天經地義。難道涼子本來就知道「首都戰士東京」的成員在地下有這麼個秘密基地嗎?我正好奇著,突然這種疑問變得沒意義了。

「好啦,在這個地方久留也沒用,快走!」

角色反了呢——我一邊想,一邊跨進沒有頂棚的四驅車副座。女王陛下已經坐鎮在駕駛座上了,後部坐席上是由紀子和岸本。瑪麗安和露西安坐上第二輛車——非法搜查隊進發了。

在我們身後,民間人士詛咒著這些惡毒的警察,但是他們聲音無力,也聽不清說什麼。其實為了讓他們在萬一出問題的時刻能逃出去,沒把他們的腳連在一起就算不錯啦。

涼子一邊開車,一邊忽左忽右地把手里的手銬鑰匙扔到黑暗里。大概不可能再找回來了吧。地下可能住著很多野貓和老鼠,時常有被輪胎壓死的聲音響起。也有被光線追逐,一溜

煙逃進黑暗里的身影。

由紀子輕輕歎息,大概是在想象踏到老鼠尸體的情形吧。

「太好了,還有車可以用。」

「是吧,要感謝我呀!」

「還是感謝『首都戰士東京』好了。」

「你這家伙真不知恩,要不要現在趕你下車?不管走到哪都只剩你一個人……」

涼子還沒說完,突然發生一陣震動。最開始,空氣動搖著沖擊著人的臉頰。只半瞬間,車體沖了出去。同時,頭頂上有東西降落的聲音震動著鼓膜,不斷有小石子和砂子打在我們

肩頭上。

這是警告危機的聲音。四驅車猛獸般向前方躍出,濺起一片砂土,使我們沐浴在灰蒙蒙的顆粒之中,車體都被埋住了。萬一吸入這種塵埃,人會窒息的,所以我們心里都恨這車沒

有頂棚。好不容易停下車,車尾距離土牆只有一線之隔。我們後面並沒有車,看來確實跟非法搜查隊斷開了。

涼子十分不耐煩的樣子,吐了一口帶土的唾沫到地上。

「哼,後路坍塌了嗎?」

「已經不能回頭了,只有繼續前進吧。」

「好吧,故事果然如我所願的展開了。就這樣一直進攻到蛇母神的黃金神殿去!」

「請不要說這些不明出處的怪物啦。說起來,露西安和瑪麗安不會有事嗎?」

「那當然了。」

涼子堅決地肯定著,帶著滿腔的信賴,「我們都沒被埋起來,她們更不可能了。我也告訴她們一旦被迫分開行動的時候應該怎麼辦了,她們會從原路退出到地面上,在上面待機行

動的,不用擔心。」

涼子說的「上面」我理解成「地上」的意思。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也無計可施了,就算瑪麗安和露西安的本事都在,最會應付的還是涼子。既然她完全沒有動搖,我也不必要著

慌。

「那就前進吧!」

跟我達成同樣的結論,由紀子提議說。

「憑什麼你來下命令?你別想僭越啊!」

「我才沒想什麼僭越。」

「那你就安靜一邊呆著去。」

四驅車沿著更惡劣的道路前行。被手電光線劃破的黑暗,一秒比一秒更深更重。但是道路並沒有斷絕,而且微微有點下坡,進入東京地下更深的地方。

我們進入地下一個半小時了,當然不至于到山梨縣,不過感覺已經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很難想象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圈之一的高層建築就林立在我們頭頂上。

但是我們似乎終于到達目的地了。這地方看來不會有成為「首都戰士東京」的秘密基地的問題,看上去非常異樣。


這是個巨大的空洞,可能比體育場還是要小一圈,但是也足夠開一個萬人規模的集會了。我之所以能立刻做出判斷,是因為這個空洞整體都是透光微亮的,有種在淺海里,陽光透

過水面照射下來的印象。

空洞里充滿青白的光線,但這並不是燈光。我們下了車才發覺這光線的本質,沉默了好久,愣愣地看著發光的大群昆蟲。

由紀子終于開口說話了:「……這些全是螢火蟲?」

「哇,到底有多少只啊!」

岸本驚歎著。我其實想得跟他一樣,但不想一驚一乍的叫喚。我記得計算球體表面積的公式是4πR2來著,R是球體的半徑——四十米左右吧。空洞是半球形的,還要把計算結果除

以二,以每平米1000只螢火蟲計算……

「得有一千萬只吧。」

涼子的估算又引起了岸本的廢話。

「哇呀……要是食人螢火蟲的話,能吃掉10萬人左右吧!」

誰也沒有答他的話。因為大家的目光都被位于空洞中心的一個人吸引住了。

可能要花很多時間才搬運進來的吧,好像小規模科學考察隊營地里才有的各種物資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試管、燒杯、電腦、折疊桌椅、調配器具……應有盡有。在這座小山里,有

位老人圍在一堆毛毯和床單當中。他明顯是在分辨打量我們的身影,卻沒有走過來,也沒做出任何反應。

調整了一下呼吸,由紀子說到:

「你是黑林道義吧?我們是警方的人。」

對方甕聲甕氣地說:「我不記得我叫過你們來。」

「我們也不是被你叫來的哦!」

涼子把雙手交叉在值得自傲的胸前。沒有否認自己是黑林博士的老人帶著讓人討厭的灼熱目光盯著她說:

「那你們來干什麼,小姑娘?」

我們兩個男人的存在好像完全被無視了。

「當然是有事了。」

「要是捐款的話我接受,放在那邊你們就回去吧!」

「捐款……?!嗯,這老頭比我還行!」

涼子贊歎道。能讓毒舌天下無敵的驅魔娘娘投降,也不愧是舉世無雙的豐功偉業了。我心里佩服這種的老科學家的坦然態度,但並不是對他有什麼好感。

首先,我不得不注意道黑林博士的姿勢。

他上半身當然穿著薄薄的科學家工作服,下半身不知道是不是坐在椅子上。床單和毛毯堆得像小山似的,把他的下半身埋在里面。我至今為止估測過很多犯罪者的身形體態,還沒

有像這樣連對方是站著坐著走著都分不出來的。

涼子不計前嫌似的繼續問話。或者說,她根本就是不肯認輸。

「使新宿禦苑的植物枯死,在玉泉園放食人螢火蟲,往都知事公館送老鼠,都是你干的吧?」

「那又怎麼樣?」

「你這回答相當于肯定的自白了。還沒完呢——炮台那邊的蝗蟲、六本木的倉鼠、警視廳的蜈蚣,這些也都是你干的好事吧。其他的倒罷了,毀了我的地毯,這就罪不容恕!」

黑林博士並沒有反駁她這種為一己之私的說法,只說:「除了黑林,還有什麼人能做到這些事情!」

很少見的,黑林博士用自己的姓氏自稱。

「剛才那句話,你錄下來了吧,由紀。」

由紀子揚了揚手里的微型錄音機,回應涼子:「錄了。」

「這是很重要的自白交待,弄沒了你可要負責任哦!接下來,我要問你的動機——你到底為了什麼目的引起這些給人添麻煩的恐慌,說來聽聽。」

「為了滅絕恐怖行為!」

「這樣為什麼能滅絕恐怖行為?」

「現在的政府和官僚都太低能了,不能理解黑林的偉大。所以給他們見識見識我的實力,讓他們知道黑林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

「光是這樣算不上低能,只是理解力差罷了。你對政府還有什麼要求吧?」

「我本來還打算提要求。」

黑林博士用了過去時態。連我都注意到了這點,明察秋毫的上市大人不可能沒發現。

「你說『本來還』,這麼說你改主意了?現在不想向政府提要求了嗎?」

「不提了。」

「為什麼?」

「沒必要提什麼要求。黑林要下命令,黑林下了命令政府就必須遵守。」

怎麼好像是在哪見過的性格……

「要給予黑林國賓級的待遇,撥給無限制的預算,外交和軍事上都給予大臣級的發言權和據否權,在東京市中心建立研究設施。不然我就讓日本滅亡!」

「我覺得你還是滅了的好嘛。不說你是不是誇大的妄想,什麼都想等著國家給,太小家子氣了!不過先不管這個,你把金森這個人怎麼樣了?」

「金森?」

「教你『山枯』一事的那個人。」

黑林博士一副自尊自大的樣子點頭肯定:「啊,那個又窮又土,自居地方文化人的老頭子嗎?他怎麼了?」

「別裝蒜了,不是你殺死他的嗎!還是你蠢得記不住了?」

無論涼子的詰問怎麼故意挑釁,黑林博士也沒有絲毫動搖。

「這種小事我懶得一一去記。不過,嗯,大概想起來了——那老頭不知天高地厚,黑林肯教訓實是他的榮譽啊,竟然不懂得感謝、不知好歹起來了!」

「什麼『不知好歹』?!」

由紀子非常憤怒,向前跨出一步,白皙的手指指向黑林博士,「他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都被你騙走了,他當然生氣。你也算是個學者,不知道應該自己反省嗎?!」

「說得好,說得好喲。」

涼子不負責任地起哄著。對黑林博士來說,由紀子正經的抗議責問根本不值一提。

「不管他花了多少年研究成果都沒被世人承認,畢竟是因為沒有才能的緣故吧。所以黑林代替這些無能的家伙,把研究成果公諸于世。要是謙虛的人就應該為成果面世而高興啊。

他反而為此生氣,說明他本來就是借研究沽名釣譽的人,真是自大無知的家伙!這種家伙為他的傲慢之罪受到懲罰是當然的,所以黑林降罰于他。有什麼不對?」

黑林博士用種種奇怪的理論把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正當化,算是精通詭辯技巧之極了,像由紀子這樣認認真真的優等生反而對付不了。她白皙的臉頰染上憤怒的紅暈,好像一時之間

不知如何反駁了。

「哼,你倒也有理。」

涼子冷笑著說,「不過最多也就是三流的詭辯罷了。不說你沒把『山枯』的研究成果好好公布,反而自己獨占了成果,還用來干壞事,你也不過是騙取他人辛勞結晶的詐騙犯小毛

賊罷了!你有什麼得意的?!」

「是啊,說得好!」

這次是由紀子支援宿敵了。被涼子志得意滿地反駁了一通,黑林博士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沒被打垮:

「不管怎麼說,政府那些偷取稅金的小偷沒資格判處黑林的死刑。怎麼創造出那些食人螢火蟲、怎麼操縱那些老鼠和蝗蟲,都只有黑林一個人知道。黑林死了的話,這些偉大的秘

密就一起陪葬在黑暗中。無論對國家還是對科學,都沒有比這更大的損失了!」

「偉大的秘密?是令人作嘔的秘密吧。就算你能隨便操縱蝗蟲,又怎麼算對社會有功?」

涼子該不是為了留著自己干壞事才套黑林博士的話的吧?我很想提出這個疑問,但現在這時候明顯不合適。

「我全都是為了日本國。面對可惡的恐怖分子,我要親手保護我所愛的祖國!」

「隨便你怎麼說,拜你養活的蝗蟲和蜈蚣所賜,死傷者已經好幾百人了。這可幾乎都是日本人呀!」

「哼,一點點傷害算什麼!為了國家做出多少犧牲不都是當然的嗎?為了剿滅恐怖分子,不管流多少血黑林都在所不惜。」

涼子故意歎口氣說:「你也算是日本人的話,應該知道『本末倒置』這個成語吧?你的人生已是如此了,也該做個了結了吧?」

「你想干什麼?」

「跟我們回去,到警視廳自首。」


「罪名是?」

「殺人、傷害、損壞財產,光這些就足夠了。好啦,快過來!」

「你以為黑林會乖乖束手就擒嗎!」

「倒沒這麼想,我會把你帶走的。你想拒捕就放馬來試試!」

還不如說涼子正希望這樣呢。她用危險的目光盯著黑林博士。

「優秀的頭腦和強韌的肉體……」黑林博士像念咒語似的喃喃說道,「這兩者結合的時候就能誕生完美的生物了。我讓你見識見識這種實例吧——小姑娘,可別嚇趴下了哦!」

我的神經網突然生出點點惡寒,並迅速地擴大范圍。面前的瘋狂科學家老頭突然開始恐怖的變身,而變身的結果前途未卜。他脫下薄薄的白色工作服,里面也沒穿襯衫,露出赤裸

的上半身。

「怎麼樣,想看嗎,小家伙?」

隨著他的手一指,岸本猛打起寒戰來——一如字面,決不誇張。他趕緊揮舞手腳,兩手捂住臉大叫:

「不,不,我不要看啊!求你不要給我看!」

「別客氣,好好看清楚嘛!」

「哇呀,我才不要看有暴露癖科學瘋老頭!」

也難怪岸本慘叫,不過看來黑林博士並不是要誇耀他的特殊癖好。他像咆哮一般地哈哈大笑,雙手扯開床單和毛毯,扔到一邊去。

好吧各位(我到底在跟誰說話?),請想象一下,這個生物的模樣——搖晃著滿頭白發,上半身土黃色的肌肉上浮現紫色半點的老人。下半身簡而言之……一言難盡啊。

一直在膨脹——不,是一直在往外冒,逐漸露出全貌。本來應該是地板的地方,實際上是巨大的深坑,去掉床單和毛毯的遮蓋以後,原本隱藏在下部空間里的東西就露出坑外。

我們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副景象,並不是作壁上觀。雖然知道應該做什麼,卻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涼、涼子大人,怎麼辦啊?」

岸本張慌地四顧左右。

「嗯……照這樣下去,連我都想象不到會怎麼樣啊!」

竟然連超常規人士藥師寺涼子都佩服起他來了,她用指尖輕點形狀完美的下顎,說道:

「說不定黑林道義、第一大屁和山枯合體了吧。果然事態複雜化了嘛。」

「本來就沒必要起『第一大屁』這個代號吧?您既然一開始就知道是黑林博士了,就這麼叫不行嗎?」

「泉田君,現在是斤斤計較這些小事的時候嗎?不要逃避了,好好面對現實!不然說不定連我都要被那家伙殺死了啊!」

「您說的不錯,可是要怎麼面對啊?」

「這點小事你自己不懂嗎?!」

「就是不懂才向您請教的。」

黑林博士的胴體還在膨脹著,這期間岸本用以他來說算是拚了命的力氣瞪大眼睛凝視著:

「這、這是怎麼縫上的啊?用針線的嗎?看不出來針腳啊。」

比我回答得早得多,涼子伸出左手,用力一抓岸本的頭發:「看來至少不是用你的頭發縫的嘛!」

涼子的右手抓住了手槍。但是不管黑林博士身體如何,畢竟還長了一張人的臉,她也下不了決心立刻開火射擊。這真出人意料,不過還算比德克薩斯的警察來得平和吧——我正想

著,發現她似乎打算把射擊的責任押到岸本頭上:

「你不是也持槍了嗎?總監已經許可過了,快點,開火啊!」

「我打不中啊!」

「沒出息,射擊訓練的時候干什麼去了?」

「可是我、我進警視廳的時候就聽說了,CAREER的工作就是讓部下開槍而已,自己不用開槍的……」

「誰告訴你的,說!」

「哇痛,痛啊!請不要揪!」

在CAREER們莫名其妙的爭端之中,化為異形的黑林博士縱聲狂笑:

「看吧,黑林與爾等下等生物不同,進化成不需要食物的身體了!因為我吸取了新宿禦苑所有的植物的生命力。看啊,這充滿全身的偉大力量!」

「你想說你自己是『行走的新宿禦苑』麼?可惜啊,看到了你都市人疲乏的心靈也得不到安慰哦。」

涼子一邊諷刺著,一邊毫不猶豫地積極尋找「山枯」的弱點。

「你這小姑娘就會逞口舌之利。你以為黑林只會吸收植物的生命力嗎?不如把這討厭的肥嘟嘟紅撲撲的小家伙也變成一份糧食吧!」

「哇~~要是做夢請讓我醒來吧!」岸本哭叫著,「怪人、怪物和怪獸,光一個我就受不了了,別說三個合在一起——我已經不行了,涼子大人,快、快點坐上車逃走吧!」

「噗哧!」——實際上自然沒有發出這樣的動靜,不過要是畫在漫畫里,定會加上大號字體的擬聲詞來描述吧。本來一直在慢慢膨脹的黑林博士的下半身突然爆發性地巨大化了。

青白色的腹部開著一道口子,從里面噴出勢不可擋的黏液來。

「快躲開!」

不用說我也知道——我拼命向後一跳,躲開黏液。

黏液沾濕的聲音激烈地敲打在空洞的地面上。

雖然不知道這黏液有毒沒毒,反正還是不要接近的好。

現在黑林博士終于露出全身了。

——說犀牛大還有象呢,說大象大還有鯨呢——現在的黑林博士本身還占不了他變的奇怪生物整體的萬分之一。其他的部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射了螢火蟲光,顯出一種發著幽

光蠕蠕而動的軟體動物形態,還保持著黑林博士模樣的頭部已經接近大空洞的天井那麼高了。他青白色的皮膚象果凍一樣晃來晃去,分泌出很多黏液。

「哇——蛞蝓啊,啊啊啊~~~,好大啊!!」(譯者注:黑乎乎類似沒有殼的蝸牛的東西,俗稱鼻涕蟲)

大概超過極限了,岸本的聲音格外洪量有力,身體開始前後搖晃。

「不管多大,蛞蝓還是蛞蝓。這樣的話就有辦法對付了,你明白吧,泉田君?」

不是吧——我雖然這麼想著,還是回答道:「您是說鹽嗎?」

「是啊!不值得誇你,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啦!」

涼子把手槍插到左肋下的槍套里。我趕緊伸出手,因為岸本搖搖欲墜就要倒下了,總不能叫涼子或者由紀子來扶他,結果只有我撐住了岸本。

「可是那麼巨大的蛞蝓,得用幾千噸的鹽吧!」

「鹽嘛要多少都有,即使日本是資源小國,鹽總還能自給自足的。」

「涼子!」

由紀子只短促地叫了一聲,聲音非常勉強。當然她也沒從慌亂中鎮定下來,但這聲更像是接近極限了。我也終于反應過來:「您想把他趕到海里去嗎?」

「是啊,羽田沖呀,海口炮台呀,或者……」

涼子改變語氣命令到:

「快上車!開車繞出去,把那家伙引到海里!」

除此以外也沒別的辦法了,也沒什麼好考慮的。涼子好像全身長著看不見的羽毛似的,身輕如燕地飛躍到四驅車前。由紀子也跟著她跑過去,絆了一下,但還是穩住了腳步。她向

我叫著:

「泉田警部補,快點!」

我還扶著岸本的身體,不可能像兩位女性一樣輕快敏捷地行動。雖然把他扔下倒省事,可我還沒仇恨他到那個地步。我揪住岸本的領口,他卻發出要被掐死的蛤蟆一樣的慘叫。我

沒辦法,只好把兩手伸到他腋下托住向車那邊拽。

就在這個瞬間,黑林博士的冷笑在巨大空洞里回響著:

「愚蠢的家伙。以為你們能逃得掉的話,就逃掉試試看吧!」

就在四驅車近前,地面的一部分突然上升,無聲無息地波動起來。就這樣,千萬只黑黢黢的、柔軟的、似乎很富有彈性的細長生物一湧而現,在地面上扭來扭去。

由紀子似乎要高聲慘叫,卻叫不出來,呆立在那里。連涼子也不能突擊沖進去,一個急刹車立住,再前進一兩步就危險了。

我當然更沒權力嘲笑、批評她們了——面對眼前這一片恐怖的活生生的繩子一樣的生物海洋,為了否定這種景象,我的腦細胞徒勞地拼命掙紮著。

這里有無數的生物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