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悟空撞上如來

十三居左,十四在右,中間的那名男子身著玄青色實地紗褂,外套銀灰貂毛滾邊兒盤扣背心,腰間的明黃臥龍袋垂著碎碎的絳朱纓絡,足下一雙皂靴,清癯瘦削的臉上兩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眉宇間隱約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倦容,不是四阿哥是誰?心猛然間漏跳了半拍,一時竟心虛的不行,低著頭行完禮,哪里敢直視他的眼睛?

愛因斯坦曾說:與漂亮異性坐著聊天,兩小時猶如一分鍾;炎夏坐在火爐旁,一分鍾就象兩小時。而此時的我,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戰兢兢,度日如年。

“居然站著也能睡著?”十四誇張的叫道,嘉彤見我只管兀自發呆,一副死機的樣子,哪里還有丁點平日的伶俐勁?不禁上前用力拽了拽我的袖子,又將三位貴客請進書房坐下,讓人張羅著上茶。剛才唧唧喳喳的人們不知何時已退出了暖暉閣,空氣彌漫出一股焦著的粘味。

“嗯……”四阿哥清了清喉嚨:“聽說董鄂格格又長進了,用‘一得’彌補了太醫院的‘一失’,耳聞不如目見,今日可否也幫我診診脈?”

啊?……哦,意料之外,卻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一個尚未成年的伴讀格格跑去質疑太醫的診斷並替宜妃找到正確的病因,確實算一件匪夷所思的奇事,四阿哥心存疑竇所以上門來一探虛實,確也說得過去,難道,倒是我做賊心虛,自亂陣腳了嗎?原來是自己嚇自己,早知沒這賊膽,當初又何必作賊?真是的……

我忙賠笑道:“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圓豈是珠?奴婢那一點拿不出手的本事,又焉敢在博聞篤學的四爺面前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最好拍的你心花怒放,暈頭轉向。

“四哥誠心討教,董鄂格格又何必推三阻四,扭扭捏捏?”十四興風作浪了。正想揚眉反譏,卻見四阿哥又清了清喉嚨,他端起茶杯泯了一口茶,吞咽時微微皺了皺眉頭。與此同時,也許是學醫多年的本能,一個醫學名詞猛然蹦出了我的腦海,難道?……

“請四爺張口,讓奴婢看看您的舌頭。”我殷切的上前了兩步,卻見四、十三和十四都微露詫色,才意識到自己好象失態了,忙紅著臉低下了頭。

“你這樣耷拉著腦袋,叫我怎麼張嘴給你看?”四阿哥發話了,隱約帶著笑音,但隨即又清了清喉嚨。

豁出去了,看就看罷,就當看動物園里的猴子好了,我抬起頭來開始仔細打量,健康人的舌質應為色澤淡紅而濕潤,而正常的舌苔一般是薄白均勻,干濕適中,而四爺的卻是……嗯……好象有點數了,嗯,冷面四張著嘴微吐舌頭的模樣好象一條哈巴狗喲,差點笑了出來忙假裝咳嗽了兩聲掩蓋過去。

“請將手平放在桌上,讓奴婢為您把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為未來的雍正皇帝問診的,一下子覺得很有成就感……嗯……不錯,正如所預料的,是脈細數,看來多半就是那個了。可是,中醫講究四診合參和辯證論治,單純舌象和脈象並不能作出准確的判斷,需要更加慎重才好。

“請問四爺,前幾日可有到空氣中粉塵較重的地方去?”

四阿哥盯著我看卻並不答話,好在十三阿哥快人快語:“不錯,回紫禁城前四哥在京郊的鑿石場和煉灰場查了好幾日的帳。”

“四爺在外辦差,想必用嗓過多而且睡不好覺吧?”

“四哥哪回辦差不累的夠戧?下面那幫狗崽子滑溜的很,不下苦工夫就根本弄不出實情,什麼睡不好覺,根本就沒時間睡覺。”十三再次搶答成功,我看著四阿哥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還有那可與‘苦命的我’媲美的黑眼圈,一股小小的暖流脈脈的倘徉在了心頭,這股暖流的名字叫做‘敬’。

“想必大動肝火了吧?”


“廢話,那群王八蛋單從暢春園擴建這一項工程里,就侵吞了朝廷十幾萬兩白銀,四哥當場就處理了兩,其余的都在大牢里等候皇阿瑪的發落呢。”十四這次終于搶在十三前頭貢獻出了答案。

“那麼,四爺熬夜時可有不停的吸鼻煙提神?而且,最近兩日可喝了酒?”

四阿哥的目光直射過來,帶著探究的意味,過了一會兒,略略點了點頭。

不該做的他是一樣也沒少做,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最後一個問題,四爺是否感到咽喉不適,有異物感,總覺得咽部有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東西,漱口時有惡心的感覺,甚至有時會干嘔?而午後卻覺得煩熱,口咽干燥?”

“不錯,這兩天就是這種感覺。”四阿哥終于開了尊口。

“恭喜四爺,您得了慢性咽炎。”我終于說出了診斷結論。

“慢性咽炎?”十三十四同時迸發出疑問。

糟糕,清朝還沒有這個名詞呢,我趕緊補充解釋道:“就是郎中們常說的‘虛火喉痹’。四爺的脈象去來促急,達到一息六至甚至以上,此乃數脈;而且脈細如線,卻應指明顯,這又是‘細脈’的特征。須知細脈為虛,數脈為熱,更有舌紅苔薄當屬虛火。而引起虛火喉痹的外因,則往往有空氣中塵埃的侵襲,生活不規律、過度疲勞和用嗓過多,以及煙酒辛辣飲食的刺激等。”頓了頓,忍不住又道:“四爺,也不是奴婢說您,去鑿石場和煉灰場時,難道就不會戴上口罩嗎?差事當然要緊,但也不能忘記養生之道啊,健康的確不算什麼,直到你真正失去了它,年輕時辦好幾件差沒什麼了不起,只有那些能夠持續健康的為國家工作五十年以上的人,才叫真正有本事呢。”

“持續健康工作五十年?咳咳——這就算診斷完了?”四阿哥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我連忙點頭。

“那還不開方子?”

我不禁訝然道:“您難道不找太醫再複診確認了嗎?爺可是金枝玉葉,不比奴婢這樣的破銅爛鐵,萬一出了問題,誰負得起責?”

“如果金枝玉葉出了問題,當然是破銅爛鐵負責,所以我可得抓著你開的方子,免得到時手里沒證據,被你抵賴了怎麼辦?”他見我還是沒動靜,便聳了聳肩道:“原來是個庸醫,興口胡謅的頭頭是道,卻壓根兒沒膽對自己的診斷負責,嘖嘖。”

嘿……罵誰呢?誰是庸醫了?當心老娘一窩心腿踹出你的肝肺腑髒,我被氣的柳眉倒豎,怒道:“只怕奴婢有膽子開,爺沒膽子吃。”

轉身走到桌邊提筆潤墨,刷刷刷開出了三道方子,小心將墨跡吹干後遞了過去解釋道:“第一個方子是用金銀花3錢、連翹3錢、薄荷2錢、甘草2錢煎湯,專門用于早晚含漱口腔和沖洗咽喉的湯藥;第二個方子是養陰清肺茶,生地黃3錢,玄參3錢,麥冬3錢,川貝母2錢,薄荷1錢,花茶適量。先將前4味分別搗碎後,合入薄荷、茶葉,置于帶蓋茶杯中,用開水沖泡兩柱香的時間後,代茶不拘時頻飲之,可反複泡飲,至味淡為度。每日1~2劑,連用10日,其中生地玄參養陰潤燥,清肺解毒;麥冬甘寒生津,能助生地玄參發揮藥效;貝母清化痰熱,薄荷宣肺利咽;花茶清涼,醒腦提神,協參、貝以解毒利咽;第三個方子則是用于食療的五汁飲,即將梨汁、荸薺汁、鮮葦根汁、麥門冬汁、蓮藕汁混在一起,膳後飲服。”

四阿哥接過方子,細細看了一會,然後折起來揣進懷里,似笑非笑的盯著我,一只手開始不急不緩的敲擊著椅背,半晌也不吭聲,我的背脊梁開始莫名的發起寒來,難道……

據說,貓科動物捕捉到獵物後,並不急于立即吞掉,而是在徹底了斷它之前,愜意的把那只不幸的、半死不活的獵物戲耍捉弄一番。此刻的我,竟萌發出一種陷入貓爪的危機意識,不能再這麼干耗著了。


“呃……四爺容稟,‘虛火喉痹’需要好好調理休養方能根治,奴婢在此恭祝四爺早日康複,從此福壽綿甯。天也不早了,幾位爺貴人事繁,奴婢就不腆著臉留客了,恭送四爺,恭送十三爺,恭送十四爺。”端正的福下身去,低眉斂目的下達逐客令外帶送瘟神,快快消失吧,拜托。

嘉彤睜大了眼,十三一口茶險些嗆著,十四則叫道:“爺還沒說要走呢。”

四阿哥突然低低笑出聲來,終于開了尊口:“望聞問切,董鄂格格用來‘診病’,而我卻習慣用來‘診人’。今兒有人可是惶惶然的很,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卻始終沒膽正視我的眼睛,現在又如此沉不住氣,可是在心虛?”

“哪……哪有?奴婢看人向來都是這麼…呃…含蓄的。”

噗…十四一口茶噴了出來。

“多少天了,寫出的字為何還是軟趴趴的丟人現眼?”他端起茶杯。

“奴婢資質愚鈍,書法亦非幾朝幾夕之功,否則,懷素和尚又何須禿筆成塚,王羲之也不必洗墨成池。”發揚死鴨子的特質——嘴硬。

“很好,那麼六十張臨帖里的每個字都是你自己寫的羅?回答‘是’或者‘不是’。”風清云淡的呷了一口茶

想答‘是’卻心虛,答‘不是’又沒膽,只好打起太極拳:“奴婢只知‘以佛心看人,人皆是佛;以牛糞之心看人,人皆是牛糞’。四爺要說‘不是’,奴婢回答‘是’也‘不是’;四爺要說‘是’,奴婢回答‘不是’也‘是’,所以是與不是,全由四爺做主,奴婢聽話就是。”反正沒證據,我就賴皮到底。

“好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六十張,你就濫竽充數了整整三十八張,還有臉交上來糊弄我,董鄂格格可真是出息的很!”他的眸光凜冽似寒冰,他的聲音陰鹜如禿鷲,我頓覺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凝固起來,張了好幾次嘴卻根本發不出聲音,淚水在眼眶里轉了幾圈,終究也沒敢掉下來,此時的他,真的好可怕!

“四哥,都是董鄂格格自己寫的,嘉彤可以作證。”八格格挺身而出。

“是嗎?都是在哪里寫的?使的什麼筆用的什麼墨?”四阿哥轉向八格格。

嘉彤哆嗦了一下,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就在書房里,用的就是書桌上的筆和墨。”

四阿哥冷笑:“皇城之中不同的人按制配給不同的筆墨,其中配發給阿哥格格及其伴讀的是‘歙縣墨’,這種墨里摻有麝香、冰片等中藥香料,故清香四溢,烏黑雋雅;配發給後宮嬪妃的是華麗精致的‘休甯墨’;而配發給宮女太監的則是樸實少文的普通‘婺源墨’。董鄂的六十幅字里面,只有二十二張由歙縣墨寫成,卻有三十八張是婺源墨寫成;由歙縣墨寫成的二十二張里面,落筆較為生澀,常有回筆修飾之處;而那三十八張則純熟圓潤的多,還要我再說說筆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兩位格格打算扯謊到幾時?該罰!”

四阿哥陰騖的目光犀利而嚴苛,輻射出灼人的寒意,我和嘉彤不禁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四哥,兩位格格都還小,就讓她們老老實實認個錯,罰就免了吧。”十三伸出友愛之手。

“對啊,四哥,瞧她們那可憐兮兮的樣,也不是多大的事,姑且就饒這一回罷。”十四也張口討情。

“十三弟十四弟,可知皇阿瑪為何為你們取名為胤禎和胤祥?”

“知道,皇阿瑪依據的是《禮記·中庸》中‘國家將興,必有禎祥’這句話。”

“哦,那一整段說的什麼,你們可背得出?”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故至誠如神。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

“既然‘至誠如神,至誠無息’,兩位格格不真不誠,欺蒙尊長,十四弟可還認為這是小事?十三弟可還堅持應該免罰?”

十三十四被哽的說不出話來。慘了!這回是真的完蛋了,只覺心中一陣翻江倒海,耳朵也嗡嗡做響起來。竭誠相助親密無間,乃友誼之最高境界,嘉彤做到了。所以,我也不能坐以待斃,至少要為我們這對難姐難妹爭取緩刑的機會。

“四爺,奴婢知錯了,甘願領罰。但奴婢剛才為您診脈開方,您還沒付給奴婢‘診金’呢,所以,在領罰之前,請四爺先付清所欠診金。”

“哦?”四阿哥似笑非笑的盯著我:“你倒說說看,想要什麼診金?要免罰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最好斷了這個念頭。”

我想了想道:“四爺乃堂堂正正真君子,頂天立地大丈夫,又豈會蓄意賴著一小女子的診金不給?昔日漢高祖劉邦許給韓信‘三不殺’,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今日奴婢向四爺討要的診金便是對八格格和奴婢‘三不罰’,一不罰跪,二不打罵,三不禁足。除此之外,奴婢任憑發落。”

眾人皆啞然失笑,四阿哥微微挑了挑眉,環顧了屋內一圈後竟莞爾笑道:“行,就依你所言,一不罰跪,二不打罵,三不禁足。不過,我看這書房不算大,鏡子倒是不少。紫檀書桌一左一右放著兩面,酸枝木書櫥上一面,紅木福壽如意炫琴案上又是一面,可見兩位格格皆為愛美之人。”

啊?我有點懵了,這人的思維跳躍未免也太誇張了吧。不錯,嘉彤和我都挺愛照鏡子的,哪怕在練字呢,也常會偏過頭去對著鏡子臭美幾下,可是,四阿哥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呀?正納悶呢……下顎卻突然被一只大手扼住抬起,我扭了扭頭想掙脫,卻發現四阿哥的手勁出奇的大,根本無法移動分毫,然後……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另一只手上的紫毫宣筆在自己面頰上游走肆虐,又覺得下巴生生的疼,簡直比滿清十大酷刑還難熬,終于,他放開了手,又盯著我打量了一下,似乎對自己的“傑作”還算滿意。

“‘歙縣墨’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倘若弄到皮膚上,沒有個五六天的工夫,是無法徹底弄乾淨的。在這幾天時間里,希望董鄂格格每次照鏡子時,都會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說罷冷面四竟飄然離去,沒帶走一片云彩。

好一會兒,嘉彤才從十三的背後鑽了出來,還好,她總算逃過一劫,我舒了一口氣,接過十四阿哥遞過來的銅鏡,但見鏡中人白淨細嫩的臉蛋上,左頰寫著一個大大的“至”,右頰寫著一個大大的“誠”……難道,這就是冷面四對我的懲罰嗎?我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