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如秋葉之靜美

滿人“喜林莽,長騎射,喜涼爽,惡溽暑”。夏天的紫禁城躁熱難耐,因此,康熙二十九年暢春園建成後,每逢盛夏康熙帝便帶頭搬進“四時皆春、八風來朝、六氣通達”的暢春園,這年也不例外。列位受寵的皇妃以及皇家寶寶們也跟著他們尊貴的老公和爹地一塊搬進了這座西郊的‘別墅’。從此,讀書的地點便移師到了取意于《尚書·無逸》中的“君子所,其無逸”的無逸齋,無逸齋是一座自成體系的花園式院落,阿哥們占據了正堂三間,格格們則就讀于其中的灩芳書屋。

說實在的,暢春園比起紫禁城是堂皇不足而秀麗有余,晴云碧樹,花香鳥語,錦水湯湯,紅翠猗猗,園中依水築有東、西兩條大堤,東堤遍植數百株丁香花,故名丁香堤;西堤滿種奇蘭異草,名芝蘭堤,又築有瓊林瑤蕊的桃花堤。鳶飛魚躍亭、林香山翠院、蒼然亭、曉煙榭、紅蕊亭、觀瀾榭、蕊珠院……豐韻別具的景致是錯落連綿,應接不暇,美好的甚至讓我覺得穿越回來也不是件壞事了。(注:暢春園與圓明園一樣于咸豐十年被英法聯軍焚毀殆盡。)

一年之中,刨去新年五天、自個兒生日以及帝後萬壽之類的重大慶典,阿哥格格們是沒有假日的,但入了宮的伴讀不同,每三個月有一次歸甯假,可以回自個兒家休息一天。回到明珠府一噩耗竟劈頭砸來,沈宛已于半月前染疾辭世,而奪走她生命的,只是一場來勢凶猛的風寒!聽外祖母講,她存著求死之心全無存活之念,所以就算仙丹妙藥也難以回天。由于沈宛曾出生“樂籍”(注:屬于賤籍,賤籍中人,不屬士農工商任何一類,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受到重重限制,只能做一些遭人歧視的工作。後來雍正即位後下令取消了天下賤籍,將其編為民籍。)入不得納蘭家“高貴”的墓場,所以遣人將之送回祖籍尋地安葬。覺得心里堵的厲害,難道,這個時代所遇到的第一位良師益友,便真的從此天人永隔了嗎?

庭院依然竹影憧憧,只是物是人非,靜靜的坐在青石凳上,多想用一串干枯的淚水蒸發掉此時的悲涼,眼眶卻偏偏干涸的如貧瘠的旱地,天上塵,地上土,長風萬里,不如歸去。舅母,你知道嗎?暢春園里有個得真齋,那天云淡天高碧空如洗,齋外的銀杏參天崢嶸,我獨自倚著樹干卻看到齋堂里有人在默默的頌經,我便問她:前生可是明月?幾世又修到梅花?她回答: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舅母,你知道嗎?我和她成了忘年交,從那天起,我一有空便去得真齋聽她講解佛理和蒙語;舅母,你知道嗎?她就是蘇麻喇姑,她已經很老了,但眸子卻是那麼的睿智和空靈……舅母,我有幸結識了又一位良師益友,卻不幸失去了您。

不願再觸景生情、睹物傷懷,走出庭院,卻見二舅舅揆敘正陪著九阿哥胤禟站在外面,九阿哥見我出來便笑道:“正想著進去找你呢,你就出來了。我奉旨出宮辦差,八格格便千叮嚀萬囑咐我辦完差後,一定順道過來把她的董鄂格格接回去。”

我覺得有些疑惑,而二舅舅揆敘卻喜上眉梢,忙不迭的說了幾句客套的場面話,便將九阿哥和我恭送出了門。

“九爺真是出來辦差的嗎?我怎麼覺著是逃學出來的呢?”我狐疑的盯著他。

“知我者,董鄂也,”他撫掌而笑:“現在是巳時末,只要趕在戌時下匙前回去就行,昔日唐朝的孟郊曾‘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可今兒時間有限,逛遍京都九門顯然是行不通了,好在我有個好地方可供參詳,那里離暢春園不遠,林麓蒼黝,溪澗鏤錯。春則百花吐芳,蜂飛蝶舞;夏則樹蔥草碧,蟬噪鳥鳴;秋則層林盡染,亂葉飄丹;冬則千峰萬壑,積素凝華。”

我道:“九爺說的可是西山?可西山連綿幾十里,不也逛不完嗎?十爺十四爺怎麼沒和你一起?”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智皆備的九爺我當然是要去依山傍水之妙地。老十睡覺落了枕,偏著個腦袋出不了門,十四和十三住在承露軒,而我和老十住在觀德所,這次便沒叫他。”

說話的工夫有隨從牽過來一大一中兩匹馬,九阿哥又道:“你的騎術不精,就騎這匹溫馴的半大馬,它自會跟隨著我騎的這匹母馬。”


正要上馬,卻見又有兩騎迎面而來,定睛一瞧,不正是歪脖老十和十四嗎?一問才知,原來老九前腳剛走老十就後悔了,覺得與其僵著脖兒去讀書倒不如出來透透晦氣,便也有樣學樣偷溜出來,不料剛好又被十四瞅見,十四便也像牛皮膏藥一樣粘了過來,本想打趣他們是‘鏗鏘惡少三人行’,但心里始終像壓了塊石頭似的悶的厲害,便沒吭聲騎著馬默默的跟在後面……

在被十和十四無數次譏笑為‘小拖油瓶’後,終于抵達了老九口中的那塊鍾靈毓秀的福天寶地,但見遠峰橫翠微,近瀑煙雨朧,佳潭映碧影,步步皆青靄,水聲鳥鳴交織呼應,飛瀑清潭相映成趣。潭中已有幾個半大小子在戲水,十四一看不禁歡呼了一聲,脫去外衣沖過去一個猛紮躍入潭中,歡快的游了起來,歪脖老十不禁沮喪的歎起氣來,我見他可憐便忍不住道:“奴婢曾學過治療落枕的推拿之法,十爺可願試試?”

“你行嗎?”老十居然斜睨我。

我不禁有點來氣:“推拿是運用特定手法或借助一定的工具藥物作用于體表相應穴位和部位的中醫外治法之一,能起到疏通經絡、行氣活血、理筋整複、滑利關節、調整肺腑功能等作用。基本手法分擺動、摩擦、擠壓、振動、扣擊、運動關節共六類。其中擺動類又有一字禪推法、滾法和揉法;摩擦類有摩、擦、推、搓、抹、梳法;擠壓類有按、點、撥、捏、拿、掐、撚、踩蹺法……”

洋洋灑灑一大篇把老十給徹底繞懵了,當即請我一試。我本來心里憋的慌,正好借此轉移一下,便請他坐好位,先用滾法、一指禪推法作用于側頸和肩部,接著用拿法提拿頸及肩使肌肉放松,再輕輕搖動脖頸數次,按揉風池、風府、風門、肩井、天宗、肩外俞等穴一會兒,最後拿頸椎棘兩側後拍打扣擊數次收工。老十試著轉了轉脖頸,發現已經靈活如初,不禁大喜,道謝後也忙不迭的下潭游泳去了,岸上僅剩下九阿哥和我,但見水波盈盈如許,一時間卻脈脈不得言語,良久,他柔聲道:“你可好些了嗎?俗話說‘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沈宛只是先一步得到了永恒的歸宿,這樣想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我哽咽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規律,我難過的其實並不只是這個。沈宛本是品若蘭花香在骨的一代才女,可她生活的世界太窄太小,被局限在一個狹隘的象牙塔中,所以見不到青天高,黃土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她陷了進去便再也拔不出來,所以悲傷後面永遠是悲傷,我為她難過是因為她的悲劇一半是命運造就,另一半是自己寫成。”

我把頭埋進了膝蓋,淚水終于傾瀉而出,有一只手笨拙的輕拍著我的後背,過了一會聽見他道:“真是糟糕,我可不會治療哭鼻子的推拿手法,姑娘可不可以教教在下?”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悶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在為沈宛難過的?”

“只要有心,自然知道。”

我愣住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魚玄機的千古慨歎竟不經意的劃過腦際,可是,我可以動心嗎?他是九阿哥呀,那個最終被削除宗籍的塞思黑,那個壯志難酬淒慘死去的皇九子胤禟?

突然,清潭里一陣躁動,那幾個半大孩子騷亂成了一團,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