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輩豈是蓬蒿人?

可能是臨時起意過來檢查龍子鳳女們的功課吧,只見裕親王福全,上書房大臣馬齊簇擁于後,李德全等服侍于旁,康熙端坐在太監們搬過來的明黃凳上,目光如刀箭般直刺我等心扉,四罪人跪在下面個個膽戰心驚。

“你們的書都讀進狗肚子里去了嗎?”陛下訓話了:“胤禟,朕問你,你不修身,不明德,帶著兩個皇弟瞎混胡鬧,成何體統!”

“兒子知錯,請皇阿瑪責罰!”九阿哥認錯態度良好。

“知錯?責罰?朕再問你,可有將十二面生肖水銀鏡以一千二百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你堂兄保泰?”

保泰?不正是裕親王福全的那個剛封了貝子的兒子嗎?十二生肖?該不會是老九上次腆著臉兒硬要我畫給他拿去做樣版的卡通十二生肖吧?

“請皇上息怒,那套鏡子微臣也見過,把人影照的還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鏡子後面的生肖花紋也是獨一份,別致的很,別說保泰寶貝的不得了,就是微臣也是愛不釋手。九阿哥能做出如此出色的物件兒,很了不起。”裕親王福全急忙打圓場。

康熙帝置若罔聞,聲色俱厲道:“幾面水銀鏡!一千二百兩!相當于本朝一等奉國將軍整整六年的俸祿銀子。還好意思賣給自己的堂兄弟,雖說龍生九子,九子各異,但朕卻從未想到,自己的兒子中還能出個不成器的奸商!”

“兒子不是奸商,兒子要做的是‘秉承孔孟之理,委身經濟之道’的皇商!”九阿哥拗著脖子道:“桑葉不值錢,但蠶食桑後吐出的絲則有了價值,將蠶絲做成絹,價值增長了,若再讓名坊繡紋鑲邊,則又翻上幾番,如果再將其運至安息(今伊朗)、犁軒(今埃及的亞曆山大城)等地,價值則會翻上好幾十番。這套十二生肖水銀鏡亦如此,目前大清國雖也有極少量傳教士帶來的水銀鏡,但都不超過半個巴掌大,而保泰的這一套不僅大小上獨領風騷,而且嵌的紫檀木雕套圖也是天下無雙。大清國里家財萬貫的成千上萬,但擁有此物件的僅保泰一人而已。”

“九阿哥請聽下官一言”馬齊見康熙神色不善,忙開口道:“天下四行,士農工商,商排末尾,民間有言道:好女不嫁賈,好男不經商,世人往往視商為洪水猛獸,斥之為無商不奸,無奸不商,九阿哥乃是天皇貴胄,豈能入此行當?”

“此言差矣。古往今來,重農抑商的偏見根深蒂固,世人也往往將商賈視為長袖善舞的狡詐之徒,但他們僅見其弊,未見其益!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專門為商道寫下了有名的《貨殖列傳》,里面引用周書所說:‘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主張農工商虞並重,我大清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太行山以西盛產木材、竹子、野麻、玉石;太行山以東多有魚、鹽、漆、絲;江南出產楠木、梓樹、茶葉、織品、朱砂、玳瑁;龍門、碣石山以北地區盛產馬、牛、羊、氈裘……南北東西出產各有不同,商旅不行,則貨不能通南北,物不能達東西,出產不能盡其用,民不能享其利!民無利則不富,民不富則國無稅,國無稅則兵不強,兵不強則天下危!可見,重商尊商用商也是富國強民的重要一環。”九阿哥激動起來,面頰緋紅。

十阿哥也擰著脖子道:“什麼無商不奸,無奸不商!民間還有傳言說無官不去貪,無貪不當官呢,照此說法,難道天下便真的只剩下奸商和貪官了嗎?”


“武丹何在!”康熙氣的渾身顫抖:“把那把黃封的戒尺請來!今兒朕就要動用祖宗家法,教訓這兩個冥頑不化的逆子!”

只見老九也不討饒,只道:“兒子謝皇阿瑪責罰!”

裕親王急忙出聲勸道:“請皇上息怒,兩位阿哥都是金枝玉葉,真的磕著碰著了,最心疼的不還是皇上嗎?”又轉向九阿哥道:“九阿哥快認個錯罷,讓皇上消消火才是。”

老九雙目蘊淚:“兒子惹皇阿瑪生氣本是不孝,但三軍之帥猶可奪,匹夫之志不可奪!倘若受些責罰能讓皇阿瑪消火,兒子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我聽著差點吐血,九阿哥啊九阿哥,平日里不就數你最滑不溜秋、左右逢源的嗎?怎麼今兒個竟倔的像頭驢呢?

只見那邊武丹已經開始用戒尺打手,可能嫌武丹打的太輕,康熙竟過去劈手奪尺,親自狠狠數次落下,九阿哥的手登時紅腫起來,饒是如此,他卻一聲不吭,康熙更怒,父子倆都犯了倔,眾人看的呆了……

這樣下去,只怕老九的手會廢掉,情急之中腦中終于靈光一閃,豁出去了!

“皇上容稟!”我跪著上前兩步:“皇上和馬齊大人所言句句在理,語重心長,然兩位阿哥年輕氣盛,難免一時轉不過彎來,奴婢斗膽懇請皇上,讓奴婢試著一勸,定讓兩位阿哥心服口服,翻然悔悟。”

康熙皇帝縱然再氣,但見著九阿哥的手已紅腫流血,皮開肉綻,老子能不疼兒子嗎?正愁沒個台階可下,如今來了個不要命的傻子要‘請命出征’,當然樂得個順水推舟道:“勸得好則好,倘若勸不好,朕連你一塊罰!”

刻意忽略掉老九那不可置信的失望目光,我柔聲道:“請九阿哥先聽奴婢講個故事吧。有位秀才第三次進京趕考,住在一個經常住的店里。考試前兩天他做了三個夢,第一個夢是他在牆上種白菜;第二個夢是下雨天,他戴了斗笠還打傘;第三個夢是夢到跟心愛的表妹躺在一張床上,但卻背靠背。這三個夢似乎有些深意,秀才第二天就趕緊去找算命的解夢。算命的一聽,連拍大腿說:‘你還是回吧。你想想,高牆上種菜不是白費勁嗎?戴斗笠打雨傘不是多此一舉嗎?跟表妹都躺在一張床上了,卻背靠背,不是沒戲嗎?’秀才一聽心灰意冷,回店收拾包袱准備回家。店老板非常奇怪,問:“不是明天才考試嗎,今天你怎麼就回鄉了?”秀才如此這般一說,店老板樂了:‘我也會解夢的。我倒覺得,你這次一定要留下來。你想想,牆上種菜不是高種嗎?戴斗笠打傘不是有備無患嗎?跟表妹背靠背躺在床上,不是說明你該翻身了嗎?’秀才一聽,覺得有理,便精神振奮地參加考試,居然中了個探花。”

眾人一聽都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懵,怎麼聽著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呢?


我繼續道:“可見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目光看便有不同的結論。孔子弟子中有‘七十二賢’,其中子貢端木賜便是出了名的大商人,奴婢倒想問問了,九阿哥對此人怎麼看?”

“端木賜提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講究誠信經商,是一代儒商。他為曆代商人留下了‘誠信為本’的端木遺風。”

我繼續問:“春秋末年的范蠡,史稱‘陶朱公’,十九年中他三次財聚巨萬,又兩次盡數分散給窮人和遠房弟兄。對此人你又怎麼看?”

“陶朱公富而行其德,講究三分生意,七分仁義,是一代德商。”

我又問:“戰國時的白圭,世稱‘治生祖’,他采用‘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方法而富可敵國,對此人呢?”

“白圭曾說:‘我干經商致富之事,就像伊尹、呂尚籌劃謀略,孫子、吳起用兵打仗,商鞅推行變法那樣。所以,如果一個人的智慧夠不上隨機應變,勇氣夠不上果敢決斷,仁德不能夠正確取舍,強健不能夠有所堅守,雖然他想學習我的經商致富之術,我終究不會教給他的。’故,白圭是一代智商。”

三問三答下來,我發現康熙的臉色變的陰晴不定,糟糕,快被識破了!必須最後一問定乾坤才好,不禁深吸一口氣,方問道:“按九阿哥所言,商人中有儒商、德商和智商,另據奴婢所知,靠池鹽起家的猗頓,憑畜牧業致富的烏氏倮,坐擁朱砂礦而揚名的巴寡婦清,和從海上貿易而牟利的沈萬三,都是在某一領域出類拔萃的商人,而九阿哥口口聲聲說的‘皇商’,卻是聞所未聞,不知究竟什麼才叫做‘皇商’呢?”

“天下商人,按類分有鹽商、絲綢商、木材商等;按地域分有晉商、徽商、浙商等,而‘皇商’,就是天下商人的領袖!”九阿哥雙目放光:“要成為一代傑出皇商,必須完成三件大事。第一,疏通、整理和完善天下的商道,因地制宜的建立不同的商品集散地,如將‘藥材之鄉’祁州設定成‘藥都’,將福建漳州龍海打造成‘花都’等,這樣以星羅棋布的集散地為網點,以縱橫交錯的商道為網線,形成一張兼容全國的商網,從而行之有效的做到引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需;其二,恩威並重,鍛造良好的商業秩序。一方面維護商界的正當利益,為之提供實惠和便利,倡導‘生財有正道,以義為利,誠信為本’的經商風氣,另一方面利用國家職能和各地商會管理、監督以及制裁爾虞我詐、投機倒把等奸商行徑。其三,發展海外貿易,取邦外之利以富邦內之民。發源于西北的‘絲綢之路’、西南的‘茶馬古道’,還有東南的‘香瓷海路’(亦稱海上絲綢之路)便充當這樣的職能,它們不僅將我中原與邊遠地區融彙貫通,還延伸至境外,源源不斷的輸出絲綢、茶葉、瓷器,輸入外邦的香料、工藝品等。但,絲綢、茶葉和瓷器不應成為亙古不變的輸出主題,我大清國有燦爛悠久的文化、博大精深的醫藥、源遠流長的飲食和出類拔萃的各類人才,應該做到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有所創新和突破才合情合理,最終‘用洋人的骨頭熬洋人的油’,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洋洋灑灑一席話,真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情,不禁眼圈一紅,這樣一位躊躇滿志的熱血男兒,最終卻只能無可奈何花落去,真是千古一笑,同是夢中人!

我對著康熙端正的叩了三個頭道:“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天家子孫真不愧為人中龍鳳,奴婢折服,請皇上治罪,奴婢不自量力,不僅未能說服九阿哥,反倒被九阿哥說服,真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半晌,沒聽到皇帝吭聲,也實在是沒膽去觀測‘天顏’的陰晴,這回的禍,真的是闖大了,但我願意一賭,畢竟康熙是位聖君而不是個昏君,不是嗎?


“胤誐,你怎麼說?”康熙將矛頭轉向了十阿哥。

“皇阿瑪,俗話說‘破鍋子也有爛蓋子’,兒子願做九哥的爛蓋子!”

“胤禎,你也想做爛蓋子嗎?”十四阿哥也被親親皇阿瑪點名問話了。

“兒子不願意,古往今來,沖鋒陷陣的士卒不缺,驍勇善戰的猛將固有,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帥才則可遇而不可求,兒子想做帥才!”十四阿哥正值男孩長大所特有的變聲期,偏偏又說的中氣十足,眾人不禁莞爾,氣氛終于有了緩和的跡象。

“這群不肖子,個個才疏志大,唉——,朕也懶的管了,爾等記住,要做就做出個人樣兒來,不要丟了朕的老臉!”

……

皇帝前腳剛離開,太醫後腳就到,鄭重其事的把老九的手包的像個豬蹄,怪難看的,更難看的是,豬蹄的主人正一個勁的沖我傻笑,拜托,縱然你傾國傾城,也別笑的跟個潘金蓮似的!

“你不疼啊。”我沒好氣。

“疼,可心里舒坦的緊。”他突然湊到我耳邊輕唱道:“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被),死同一個槨(棺材)。”

心里猛然間五味雜陳,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剪不短來理還亂,只怕從今起,凝眸處,又添上了一段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