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歸滄海意皆深

來時的三匹馬,掙脫跑掉了一匹,重傷一匹,最後一匹栗色馬兒輕傷不下火線,馱著十三和嘉彤返回營地,十三本來不願意,欲讓我和嘉彤先回去報信,他留下陪四哥等待營地的接應,被老四一句‘中途遇到野獸怎麼辦’駁回,我本來也不願意,死皮賴臉的也擠上了馬,但那匹栗色馬的馬臉登時拉的和四阿哥一樣長,竟痛苦的撕鳴起來,于是我便被某人毫不客氣的一把提溜下了馬。

人生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語人者無二三,唉,在如此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拂面秋風如錦如絲,偏偏旁邊坐著的是一位讓冰山都自歎弗如的超級悶騷男,還得時刻提防著已潰退的群狼殘部可能發動的報複式偷襲,弄得我是心力交瘁,向老四鄭重申請欲上樹去放哨望風,他一個森然的眼神掃射過來,我立即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算了,就當自己放了個屁好了。狼啊,倘若你來了,就啃我旁邊那個皮糙肉厚的吧,我骨頭多,咯牙!

正在祈禱呢,卻見老四他自己噌噌噌——的爬上了不遠的一棵五大三粗的歪脖枯樹,我瞠目結舌,見過卑鄙的,沒見過這麼卑鄙的!卻見他如長臂猿般將自己穩穩的掛在樹上,接著拔出腰刀,大刀闊斧的一陣劈里啪啦,無數枝干慘糟塗炭!(一陣惡寒,多虧樹不是我)又一個漂亮的落地,難度系數直逼3。6,只見他將枝干略加收拾再將其中一半分別收攏成三堆架好,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上,三堆篝火便熊熊燃燒了起來,哦,原來是布火陣啊,我還以為……擦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怎麼?覺著任何人都和董鄂格格一樣,一遇風吹草動就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又語不驚人死不休了,長的挺好一人,偏偏一開口就尖酸刻薄。

“奴婢不過是為了爬的更高,看的更遠,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已。為何四爺總愛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呢?!”做義憤填膺狀,卻猛然發現這人的好幾處傷口都在滲血,哎呀,縱然你這位未來的雍正帝郎心似鐵,也終究還是肉骨凡胎啊,就這麼上竄下跳的一點也不小心,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病人頑劣氣煞郎中。

歎了一口氣,從那匹已奄奄一息的馬背上取過水囊為其沖洗起傷口來,嘶——老四疼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差點爽歪歪,原來冷血動物也是有痛神經的,活該!想了想,又請其劈開一個狼頭取出腦子來稀釋後往其創面上塗抹。

“這是做什麼?”壞脾氣的劍眉倒豎了起來。

“四爺可知有這樣一種病,發病時狂躁不安、恐水、怕風、怕光、怕聲響,並逐漸出現痙攣流涎、麻痹癱瘓、最後呼吸衰竭而亡。”

“這是被瘋狗咬傷的人可能患上的‘恐水症’。可這些傷口都是被狼抓傷的!”(注:古人稱狂犬病為恐水症。)

“恐水症是由一種病毒引起的,攜帶有這種病毒的可不光是瘋狗,豺、狼、貓、鼬、狐狸甚至蝙蝠都有可能,就算是健康犬,也有可能是病毒攜帶者。而人類感染就是由于被唾液中含有此病毒的動物咬傷,或較重的抓傷所引起的。”唉,倘若是在現代,我只需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四啊,去衛生所注射狂犬疫苗吧,記住,在受傷的當天、第三天、七天、十四天和三十天上每天注射一針喲,哦,對了,最好用Vero細胞狂犬疫苗,如果沒有,代地鼠腎細胞疫苗也是可以的。

可現在是古代呀,比人家法國的巴斯德研制出最早的狂犬疫苗還早上一百多年呢,好在咱們中國人民也不是癆種,東晉名醫葛洪,便在其《肘後備急方》中記載了針對此病的預防方法:殺此狂犬取腦敷之,而且取得了一定效果。其實,葛洪用的方法就類似于現代的種牛痘可以預防天花,注射腦炎疫苗可以預防腦炎,注射破傷風細菌的毒素可以治療破傷風一樣,是含有免疫思想的萌芽。因為狼又是群居生物,同吃同睡同玩同戰,倘若其中一匹攜有病毒,其余的應該都有,故此時我效仿先賢,任取一狼腦給老四塗上預防一下。至于結果如何,就看造化了。反正曆史上的雍正絕對不是感染狂犬病掛掉的,可曆史上也沒有個我瞎掰什麼女兒紅,導致大家跑到這兒來被狼抓吧……

我一邊抹一邊嘮叨:“四爺,這可是葛洪的《肘後備急方》中記載的預防方法哦,不過洋人也有其獨特的處理法子,四爺要不要也試一試?”

“哦?什麼法子?”

“傷口處用燒紅的烙鐵烙,直到烙熟為止!”我不禁笑了起來,匪夷所思吧,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時的西方就是這樣處理的,不過是否有效就不清楚了……


四阿哥就像沒聽到一樣一聲不吭,只是適時的向火堆里添料,可是,我剛處理完卻被他一只手拉到了其正對面,另一只則好死不死,竟向我的腰間探來,我大驚失色,荒郊野外,孤男寡女,他……他想做什麼?難道被狼抓了就要狼性大發不成?

正琢磨著是用九陰白骨爪撓呢還是直接一拳賞他個熊貓眼,卻見那只咸豬手已經收了回去,只不過手中多出一把七雷連珠銃來,搞了半天原來是自己自做多情啊,嘿嘿,松了口氣。

“這把,和今兒在圍場上九弟使的那把一模一樣。”他仔細端詳著。

“對啊,它們是一對,四爺,快說說看,今兒在圍場上誰的風頭最健?”

“是九阿哥拔得頭籌。”他繼續賞玩。

“那九阿哥可有向皇上討賞?”不禁喜上眉梢,救戴梓的事,豈不是有門?

“要討賞也是散圍後的事吧,這就不清楚了。”

真是的!你晚一點去找十三又不會掉塊肉,如今只有翹首期盼營地派來接我們的人馬快快現身了。

時間就是這樣,你越焦急它就走的越慢,但見四阿哥只是一個勁的把玩那把七雷連珠銃,便忍不住道:“這七雷連珠銃,可是完全按照戴梓發明的‘連珠火銃’原理研制而成的,不過比起那件可連續發射28枚彈丸的鼻祖來,這件可差得遠了。四爺不覺得戴梓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嗎?”

四阿哥終于停止了對七雷連珠銃的‘研究’,抬起頭來盯住我,良久,方一字一頓道:“倘若九弟要討的賞是戴梓,那等著他的,便只能是失望了。”

“為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康熙是明君,未來的雍正也絕非等閑,難道他們就看不出戴梓的滿腹才華和冤屈嗎?

沉默!“四爺,為什麼呀?”沉默!“四貝勒,請您告訴奴婢吧。”沉默!“四阿哥,奴婢幫您預防恐水症,您還沒付診金呢。”

“這不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操心的事。”話音中有些許無奈。

“那四爺可知‘魯女憂葵’的故事?魯國漆室地方有個女子,過了出嫁的年齡還沒出嫁。一次她倚著柱子長歎,鄰女便笑話她想嫁人了,但她卻回答:我擔心的是魯君年老而太子尚幼,鄰女說,這不是你該憂心的事,她答,昔日有晉國的客人借住于我家,把馬系在菜園里,但馬兒卻掙脫了在園子里撒野,踏壞了我家的葵菜,害得我們一年都沒有葵菜可吃,如今魯穆公垂垂老矣,而太子卻年幼寡識,倘若魯國因此引發了禍患,君臣父子皆被其累,禍及眾庶,婦人獨安所避乎?吾甚憂之。後三年,魯果亂……女子也是國家的子民,為什麼就不能關心國家的事情呢?戴梓之才,世所難尋,國家不珍之惜之,反倒踐之囚之,實在是令人扼腕長歎。”


……

“其實,九弟並非第一個為戴梓求情之人。”四阿哥頓了頓:“皇阿瑪也不是不知道這是一起錯案,我也是思索了一年多,才逐漸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戴梓確不能放!”

如五雷轟頂般,我瞪著他,倘若你今兒說不出個子午卯酉,我……我就要……

“當初我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為家族定下了‘愛新覺羅’這個姓氏,意為我們是曆史上曾經滅掉北宋,擄走徽、欽二宗的金國皇族後裔,金國是被蒙古所滅,按理說我們與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從大清國建立以來,曆代奉行的政策卻是‘和親’不斷,極力親善,你可想過這是為什麼?”

我沉吟片刻道:“鞏固北防,同時連縱抗衡人數占絕對優勢的漢人。”

“不錯,滿人不過百萬,漢人卻有上萬萬,但最後卻由滿人入主了中原打下了江山,你可曾想過,我們憑借的又是什麼?”

“嗯……除去種種曆史契機,當屬勇猛團結、嫻熟弓馬的八旗鐵騎。”

四阿哥接著道:“既然滿人已經征服了漢人的江山,為什麼世祖順治皇帝要推崇四書五經,提倡忠孝節義,並允許滿漢通婚?為何皇阿瑪崇儒重道,提拔重用如熊賜履、高士奇、張廷玉、施琅等一大批漢臣,極力推崇漢文化,尊重漢俗,率滿漢群臣一道至孔廟奠孔、告祭壇廟,提倡滿漢一家?”

我皺眉思索良久,方道:“蒙古人建立起的元朝,因推行民族歧視政策,踐踏凌辱漢人,又將國人分成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漢人;四等南人……結果,不足百年便土崩瓦解。所以大清不能重蹈覆轍,需緩解矛盾,籠絡人心,以漢制(治)漢。”

“不錯,林林種種,但其根本卻無非在于‘制衡’!各派的力量相互牽制影響,最後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于是局勢不至于失控,天下不至于大亂,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才能有余力興修水利、發展農商、整頓財政,澄清吏治。”

“四爺的意思是,戴梓會破壞掉這種平衡?”

“不錯,三藩之亂、台灣鄭氏、朱三太子複辟、天地會……哪一個不是以‘反清複明’為旗幟?皇阿瑪登基以來,誅鼇拜,平三番,收台灣,除朱三太子,三征葛爾丹,雖武功赫赫,但也因此國庫空虛,百廢待新,咱們滿人畢竟是在漢人的地盤上剛剛立穩腳跟。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僅僅憑借戴梓發明的利器,便敢鏖戰群狼,那麼,倘若戴梓的‘連珠火銃’落入漢人手中,滿洲鐵騎的優勢和威懾力便從此蕩然無存,天下必然大亂,生靈必遭塗炭。別忘了戴梓終究是個漢人,否則他就不會以一個匪夷所思的怪夢為借口而拒絕將‘連珠火銃’的圖紙進呈給朝廷。”

我冷笑道:“原來所謂‘騎射乃滿洲根本’,指得是這個意思,不過四爺也別忘了,皇上代表的應該是天下人的利益,而非僅僅局限于滿人的利益中不可自拔!珠沉大海,劍老燕山,不僅是戴梓個人的悲劇,也是天下人的遺憾。”

“治大國如烹小鮮,滿蒙漢的真正融合還需要時間。惟有將滿人漢人蒙古人的狹隘民族情結通通打碎,重新整合,今後滿中有漢,漢中有滿,滿即是漢,漢即是滿的時候,戴梓這樣的人才才能真正有用武之地,他的天賦才華才能真正造福于民。這就是皇阿瑪明知戴梓冤枉卻仍將其放逐到滿人的老家去嚴加監視,而戴梓之叛國罪名明明是誅九族之大罪,卻因惜其才而予以保全的原因。”

“就算如四爺所說,有滿人和漢人真正融合在彼此的骨髓里,再也分不出彼此的一天,只怕到那時也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而且,真會有那麼一天嗎?朝廷的‘恩養政策’使滿人享受種種特權,只擔兵役,不服差徭,養尊處優,斗靡奢華,試問,一個種族完全寄生在另外一個種族身上,這兩個種族有可能相濡以沫,肝膽相照嗎?”


四阿哥騖猛的雙眼睨視過來,我畏縮了一下,但僧格林沁率領的鐵騎們成排成排倒在英軍槍下的悲涼一遍遍的在腦海中掠過,一股憤怒和勇氣升騰起來,我毫不客氣的睨視回去,良久,方聽他厲聲道:“你今日之話句句大逆不道,記住,這些話只能爛在自個兒肚子里,今後永不許再提!”

我嗤之以鼻:“四爺一會要人至真至誠,一會又要人裝聾作啞,真是叫人無所適從。”

雙肩猛然間被人攥的生疼,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竟條件反射的狠狠一口咬了過去,待反應過來,牙齒已深深陷進了襲擊者的手腕里,口中沁出了血腥的咸味,天啊,我……我……咬了未來的雍正皇帝,那位睚眦必報、冷面冷心的主!

腰斬?五馬分尸?剮刑……無邊冷汗蕭蕭下,不盡悔意滾滾來……耳邊卻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算了,對我還是至真至誠的好!董鄂。菀葶,你很聰明,應該知道有些東西禍從口出,必須三緘其口……蒙古人的祖先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征服西夏,屠金滅宋,擊潰俄羅斯波蘭聯軍,滅波斯大食,飲馬多瑙河、紅海畔,那是何等人物!可他的後代驕橫跋扈,好逸厭勞,目光短淺,終至分崩離析。我,愛新覺羅。胤禛,絕不會讓元朝的衰敗在清朝上演,滿人的一切廢弛、陋習必定悉獲整飭,使民無貴賤,皆為安居樂業之人;官無貪佞,全是嘔心瀝血之輩;兵不畏死,重振金戈鐵馬之風;紳無奸猾,同為誠信守法之徒……”

蕭峰的霸道、楊過的偏激、段譽的癡佞、陳家洛的儒雅、李尋歡的自虐……他好像都有,眼前人最終將成為一位極具爭議、極具才華、極具膽識的帝王,勵精圖治,銳意改革,傳承康熙,奠基乾隆,讓清朝達到鼎盛!

曾經,他對我而言,是個謎一樣的充滿魅力的人物,神秘、複雜、深刻、偏執、愛憎分明、非此即彼。

他整頓吏治、清查虧空、設養廉銀,杜貪賄行、推行廉政、嚴懲腐吏、耗羨歸公、彌補虧空、取締陋規、禁收雜費,卻因此得罪了官僚集團。

他重農務本、興修水利,魄力十足的成功推行了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制度,開罪了天下的有錢人和讀書人。

他廢除賤籍,立為良戶,開曆代帝王之先河。

他八旗改制,滿漢一理,力圖解決八旗之積弊痼疾,讓滿人自食其力,于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成天泡茶館吹噓祖上功勞,不讀書不事生產,吹拉彈唱花鳥魚蟲倒是樣樣精通的紈绔子弟們開始集體不滿了。

他還好大喜功,急于求成,故河南墾荒,四川清丈,陝西挖井,直隸營田,本意為利民,卻勞而無功,反成民間之累……

于是,謀父、篡位、逼母、殺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好諛、任佞的種種針對他的惡意八卦,豐富了清朝乃至現代人民的茶余飯後。

可如今,這樣一位集無數極端性格于一身的傳奇人物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令我不禁橫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時空錯亂感:“愛新覺羅。胤禛,你的缺點一大籮筐,但是,你是一個很純粹的,真正有肝膽的人。”莫名間話已脫口而出,但我竟不覺害怕,眼前人微微一愣,又低低笑了起來:“董鄂。菀葶,倘若今兒遇襲時,下面只有我,你身上也沒有七雷連珠銃……你,還會跳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