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欲靜而風不止

實驗在進行中,眾人的目光聚焦在中間正煮著的五份尿液上。左邊的四份是囊括了男女老少的健康人的產物,右邊的那一份則尤為珍貴,因為它的母體正是仁憲皇太後。

三份無奈,三份擔憂,三份壓抑,還有一份憤懣,事態怎麼就發展成現在這樣了呢?我無意立什麼功博什麼彩,只是單純的想學以致用,治病救人而已,可為什麼就這麼難呢?入宮伴讀後,我與人為善,從不輕易得罪誰也沒擋著誰的路,可為什麼就有人盯上了我,暗中進讒,令太後對我成見頗深呢?

如今已成騎虎難下之勢,惟有橫下一條心來向前闖,與其窩窩囊囊讓別人看笑話,倒不如效仿真正的‘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專心做回自己,用與生俱來的倔強和坦率,努力覓得又一片生機宛然。

須臾工夫,五份尿液沸騰起來被一一取下,每一份尿液中都出現了白色渾濁,待眾人都觀察過後,我往每份尿液里都滴入了十滴醋,再重新煮沸,但見其中四份里的白色混濁盡皆消失,唯有太後那一份的混濁不消反增,懸浮出一些白色絮狀。頓時,周圍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竊語。

上天保佑,實驗結果和期待的一模一樣,其實,這不過是一種檢測‘尿中有無蛋白’的最粗簡的方法而已。腎主持人體的水液代謝,人體廢液經腎過濾後形成尿液排出,經過健康腎濾過的尿里是不會含有蛋白的,如果含有則說明腎出了毛病……康熙示意我做出解釋,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令聲音盡可能平和懇切,用這個時代的人能夠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解釋了一遍。

太後有一些動容,太醫院院使孫之鼎卻極其委婉的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這種診斷方法過于怪異,雖然親見卻難以信服,而且,對‘守宮木’的慢性中毒一說也是聞所未聞,持懷疑態度,故不敢處方,還是請董鄂格格這位‘始作俑者’有始有終。說直白點,就是你這個小妮子自己惹出來的亂子,就自己去揩屁股,可千萬別拖我們太醫院下水。

氣氛尷尬起來,我暗罵:這個老滑頭,身上半點責任也不肯擔。

卻聽康熙打破了寂靜:“這個實驗有些意思,不過並不能證明就是‘守宮木’影響了太後的腎,對此,你可有話說?”

“回皇上的話,‘守宮木’是否引起慢性中毒,奴婢懇請進行第二個實驗,將二十只老鼠分成兩組,一組喂普通食物,另一組則喂食‘守宮木’,待數日後對比觀察即知。倘若無異常,則證明‘守宮木’確實無毒;倘若出現異樣,則可將結果記錄下來以做參考。但無論如何,在實驗結果出來之前,請太後暫停食用‘守宮木’。”

康熙點了點頭,當即命胤祹胤祥二人為‘老鼠飼養欽差’。又命我協助黃遠共同調理太後的病情:“你們商量一下,再告訴朕打算如何著手?”

經慎重討論,我們拿出了湯劑、藥浴和食療三管其下的醫療方案。

“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見效?”太後問。

黃遠和我商量了一下,保守的回答:“四十天。”

太後道:“離秋狝結束還有二十幾日,哀家只給你們二十天!至于董鄂丫頭,這些天就別回自個兒帳篷了,搬到這里來吧。”

……

已經是第五天了,太後的頭發依舊是每日二十幾根的脫落,老鼠那邊,據說也沒有明顯的異樣,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這幾日我衣不解帶,溫柔細致的護理終于使太後對我的態度有所好轉,甚至產生了一點依賴感,這不得不歸功于《一千零一夜》所帶來的靈感了。

“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表妹是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


“然後呢?”太後唏噓不已。

我故意看了看太後面前那碗碰都沒碰的‘黑木耳豆腐胡桃羹’,歉然道:“奴婢好象有些記不清了。”

太後歎了一口氣,幾口喝完,問道:“這會子你可想起來了?”

我趕緊繼續娓娓道來……

這幾日來,太後除了每日喝著‘當歸、赤勺、川芎、丹參、桃仁、紫花地丁’各三錢,金銀花、板藍根、白茅根、益母草各十錢煎服而成的,能夠消除蛋白尿、恢複腎功能的‘益腎湯’;泡著由黃芪、白術、益母草、豬苓和薄荷各適量制成的‘藥浴’外,便是天天吃黑木耳了。因為就跟牛奶驅鉛,胡蘿蔔排汞,豬血抗粉塵一樣,黑木耳恰恰具有‘抗鎘’之功效,其含有的植物膠質,可吸附通過消化道進入體內的鎘,使其排出體外。所以,黑木耳粳米粥、涼拌黑木耳、黑木耳熘雞絲、黑木耳棗豆羹便成了我每日必須‘哄’著太後吃下去的任務,好在太後愛聽故事,又尤其愛聽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于是,我便從‘白發魔女’講到了‘神雕俠侶’,從‘小李飛刀’侃到‘天龍八部’……

“郭襄是位好姑娘,這世上沒有哪個男子匹配的上!”太後如是說。

“岳靈珊真可憐見!”太後感歎道。

“阿朱就這樣死了嗎?蕭峰他……哀家的心都要碎了。”太後哽咽了。

……

就這樣來到了第十五天,今天太後的頭發掉了十二根,而喂食‘守宮木’的十只老鼠已經死了三只,事態正一步步的向好的方面發展,太後終于睡下了,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我輕輕出了寢帳,今兒太後精神特別好,所以比平常出來透氣的時間晚了許多,他一定已經回了吧……原來還沒有,心中不禁一暖……就跟這十五天一樣,胤禟就倚在不遠的樹影下,雖然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卻能感覺到那雙帶笑的眼睛,因為太後對我的‘不規矩和孟浪的舉止’曾表現出極大的不滿,所以我也不敢再頂風做案,制造出深夜與男子‘幽會’的緋聞,所以每次只是對著他的方向站一會兒,微微點一點頭,便返回帳中……可今天,腳跟卻不肯再聽從理智的支配,就自作主張的挪了過去。

“快回了罷,難道天天靠著樹站著,便能變的挺拔不成?”忍不住打趣道。

一股力道襲來,等回過神來,已貼在了被打趣對象的懷中,他的下巴在我的頭頂上親密的磨噌著,挺舒服的,等等,好象應該一腳踹開他,再狠狠賞上兩個鍋貼才對……可為什麼……竟有點不舍得呢。

好一會子,終于找回了神識:“……那個……倘若被‘有心人’看見了,我又要挨訓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看著你進去了就走。”

……

進入帳中,卻見一人正幽幽的看著我,我愣了愣,等回過神來,她已轉身離開……難道?

富察。倚羅……內閣大學士馬齊的女兒,富察氏家族的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去年的八旗選秀,她入宮做了慈甯宮的女官,不久便成了太後身邊的紅人,是個天生用來做‘福晉’的材料,被指給某位王孫公子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可是,這位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女,對我總是分外的客套疏離,刻意的修築出一堵無形的隔離牆,向來喜歡順其自然的我,自然與之就沒有什麼交集,可是,剛才她那幽怨的一瞥,帶著一股子若有似無的傷感,讓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少女情懷總是謎啊,懶得去猜,抓緊時間眯一覺才是正經……


第二十天,清晨,銅鏡前……哎呀呀,又落了一根……我淒楚的望向了梳頭的嬤嬤,于是,她愈發的全神貫注起來……數了數,一共八根,很吉利的數字,太後高興的合不攏嘴:“丫頭啊,說說看,要哀家賞你點什麼?”

當然是金山銀山加靠山,民主自由和人權……就是沒膽說出口,做小女兒扭捏狀:“嗯……太後……可不可以賞賜奴婢一個願望呀。”

“好一個丫頭,好吧,今兒就許給你一個願望,張無忌答應了趙敏三件事都做到了,哀家也斷不會食言。”有著蒙古兒女所特有的豪情的仁憲皇太後,儼然已中了金庸的毒……

兩缸老鼠,一缸生機勃勃,另一缸僅剩下的幾只儼然已奄奄一息……一樣的鼠,不一樣的命,可是,操縱它們命運的,是喂養它們的人,還是無形之中冥冥的注定?……今日,人強鼠弱,人,主宰鼠的生死;他日,我弱他強,誰又將決定我的榮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林黛玉,‘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的尤三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王熙鳳……腦海中竟莫名的浮現出這些豐滿的悲劇形象來……

“發什麼呆呢?可是在想‘籠雞有食湯刀近,野鶴無糧天地寬’?”

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十二阿哥胤祹。康熙二十六年,孝莊病逝,與孝莊情同金蘭,朝夕相處了六十余載的蘇麻喇姑慟哀。那時的蘇嘛喇姑已近古稀之年,為了排解她的悲傷和寂寞,康熙皇帝決定把庶妃萬琉哈氏所生的皇十二子胤祹交由蘇麻喇姑撫育。曆史上的胤祹,是位豁達謙和的皇子,頗有才干,也不曾卷入康熙末年的儲爭,到了乾隆朝,胤祹晉封為和碩履親王,授為議政大臣,最後以79歲高齡壽終正寢,為熙朝皇子中最長壽的一位。這些,與蘇麻喇姑的精心培養、言傳身教不無關系。

來木蘭圍場前,蘇麻喇姑的得真齋是我常去叨擾的地方,有時也會遇到十二阿哥,有這樣一段淵源,年輕人的友誼也就順理成章的萌了芽。

“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喲,友來了。”我用十二的口頭禪打趣他。

“鸚鵡學舌!”十二笑啐道:“好端端的,為何剛才一臉神傷?”

“一切都是空幻中的水天明媚,一切都是寂滅中的生機宛然……阿彌陀佛,施主,貧尼有禮了。”遇到不好回答的事,打太極拳是最好的選擇。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阿彌陀佛,師太不必多禮。”他雙掌合十,一副高僧入定的模樣。我撲哧笑了出來……

痛!屁股火辣辣的痛!我苦著臉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剛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跪在皇帝專用的明黃幃帳中,心里不禁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正和十二彼此調侃的不亦樂乎,卻被康熙派人宣了過來,不知所為何事?

“董鄂丫頭,你的醫術是跟誰學的?”康熙和顏悅色的問道。

“回皇上的話,奴婢都是跟額娘學的。”奇怪,以前不是問過了嗎?真是貴人多忘事。

然後,我的屁股就遭了殃,被杖責了二十大板子。“董鄂丫頭,你的醫術是跟誰學的?”康熙依舊和顏悅色,看上去綿無刺,實際上笑里刀。


看來謊言已經被戳穿,可是,可是我又能說什麼呢,只能潸然淚下,一半是痛的,另一半是嚇的,最後終于豁出去道:“回皇上的話,奴婢的恩師是一位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游方郎中,他曾要奴婢發過毒誓,不可透露他的名諱。奴婢自知犯了欺君之罪,請皇上責罰。”……

“記住,誠乃立身之本,不可說就回答不可說,決不可以自作聰明,謊言搪塞,朕只能容忍你這一次,絕無下次!”

然後,我就被送回了自個兒帳中,再然後李德全過來傳旨了,什麼董鄂。菀葶惠孝敦厚,溫恭淑慎,破例封為固山格格,食‘縣君’俸。

雖然屁股生疼生疼,得好好調養幾日才能下床,可是,我升職加薪了,由‘年俸30兩,祿米30斛’漲到了‘年俸50兩,祿米50斛’,而且老康也沒有再深究下去,勉強算是逃過一劫。哼,帝王心術深似海,對一個小姑娘,值得這麼賞罰分明,恩威並重,一個巴掌一甜棗的嗎?這些所謂的封號或俸祿,還不就是當權者的一念之間嗎?得之易來失之易的東西,不過,總算是聊勝于無吧。

見嘉彤眼圈紅紅的,心中不禁一暖,勉強擠出笑臉:“八格格的腳剛好,奴婢的屁股就開了花,咱們下次要是出門,可得好好看看黃曆才行。”

嘉彤哭道:“皇阿瑪好狠的心,壽杖里都是灌了鉛的,倘若落下個……落下個……該怎麼好!”

我笑的齜牙咧嘴:“沒事兒,沒有傷到筋骨,一點皮外傷而已。”

“別擔心,不會落下殘疾的,皇阿瑪也沒真心要打,”十三阿哥邊掀簾子進來邊說道,後面跟著四阿哥:“施杖刑有很多講究,名堂全在腳上。監刑者雙腳呈‘外八字’擺放,暗示‘手下留情’,施刑人把‘壽杖’舉得高高的,狠狠地砸下來,落在受刑人身上卻是‘輕輕的’,旁觀者還啥也看不出來。監刑官雙腳呈‘內八字’,施刑人就往死里打;雙腳‘平行’,則示意:千萬別打死,怎麼著也得給留口氣兒……我剛才去問過了,打董鄂時是外八字。”

我恍然大悟,曾聽人說杖刑是‘十杖之內,少有生還’,可我被活活責打了二十下,卻只是疼的要命,並不危及性命,原來如此!

“怎麼辦呢?”十三靠攏過來,輕拍了拍我的背,歎道:“謹言慎行,明哲保身才是宮中的生存之道,可是,倘若真是這樣,你就不是咱們的董鄂了,你……哎,我怎麼說出這些混帳話來……”他咬咬牙,疾步走了出去。

“嘉彤,這是生肌定痛散,拿去給菀葶敷上。”四阿哥開了口:“把這個也給她,用來解解悶兒……”他進來後就站在離床最偏的角落,我把脖子都擰疼了,也瞧不見人,真是的,我又不是麻風白喉肺結核,他躲那麼遠干嘛……

夜深了,百無聊賴的把玩著四阿哥送的‘九連環’,枕邊還有竹蟈蟈,孔明鎖、七巧板等一堆小玩意兒……交情厚的親自來過,交情淺的遣人來過,惟獨那個最該來的,卻始終不見蹤影……混蛋,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恍惚之中,依稀有只滾燙的手觸摸著面頰……來了……假裝睡的很熟……一滴帶著溫度的液體落在了趴著的手背上,下意識的一縮……糟糕,裝不下去了……我睜開了眼,向他招了招手,又虛弱的指了指自個兒的嘴巴,他趕緊附耳過來,緊接著捂住耳朵跳了起來:“你……你干嘛咬我。”

“你老子打我,我就咬他兒子!”我惡狠狠的開口。

“能咬人就好。”他哭著笑了起來。

“可是,我越來越討厭這里了。”我笑著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