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此無心愛良夜

彌子暇(番外)

世間充斥著太多的不公平,同樣是芸芸眾生,有人銜玉而生,得天獨厚;也有人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有人意氣風發,鮮裘怒馬;也有人倍受欺凌,饑寒交迫……而我,似乎打一出生起,便是個不祥的、受到詛咒的人。

沒人知道我父親是誰,而我的母親,被戲班的人憶做‘那個可怕的瘋婦’……班主曾告訴我,二十年前,洪春班受邀赴一個名叫旖樂坪的村子唱紫釵記……本來一切順利,唱到最後,李益與霍小玉終成眷屬,台上台下皆大歡喜。突然,一個即將臨盆的瘋婦爬上了戲台,齜目痛斥:“瞎子!聾子!瘋子!一群傻子!你們沒有看見嗎?李益軟弱貪婪,負心薄辛,霍小玉心碎將死,當年的長安城可是人人皆知啊,有黃衫客路見不平,將李益架到了霍小玉門口。霍小玉潑酒在地,告之覆水難收,用最後一口氣指著負心郎絕望的詛咒: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這個淒厲癲狂的瘋婦竟就在戲台上產下一男嬰後死去,因為旖樂坪沒有人認識她,所以,班主不得不收養了我——這個陰錯陽差生在戲台上的、瘋婦的嬰兒。

……飽受戲班人的白眼和欺負,我卻奇跡般的長大,班主曾指著我歎道:本是嬋娟貌,奈何男兒身?也罷,也罷……後來,我便被訓練成了洪春班的台柱,《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長生殿》里的楊玉環、《雷峰塔》中的白素貞、《玉簪記》里的陳妙常……乍暖還寒方寸地,唱不盡那風月無邊,述不完那蜚短流長,走不停的蘭芷纖步,演不夠的沉浮蹉跎,繁花落盡,聲聲離魂,幾番風雨後,花落奈何聽?……

我對悲劇不可自拔,只有悲劇才能讓我擁有片刻歡愉,京城的闊人很多,多的就像茅坑里的蛆蟲,他們也賤,賤的好似穿著金甲卻只愛推糞球的屎克螂,我愈是冷若冰霜,他們就愈發的瘋狂……嬌貴的姨太太小姐們,總是一邊哭的愁云慘霧,一邊把身上的首飾一個勁兒的往戲台子上扔,肚滿腸肥的老爺們,飛揚跋扈的闊少們,個個丑態畢露,比拍不死的蟑螂更叫人倒盡胃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生無所眷念,死無所畏懼。

直到那一天,我在台上演著《百花贈劍》,終于,百花公主重逢海俊,方知當初贈劍為媒,終生相托的戀人,竟是里通敵人的奸細,造成兵敗城陷父王慘死的罪魁……百花掩面抽泣,羞憤難當,對跪地求情的海俊切齒痛罵:好個辜恩薄幸負心賊,好個狼心狗肺寡情漢,縱然兩情似酥和蜜,縱然一心似魚共水,縱然同衾枕效于飛,縱然曾山盟與海誓,縱然有地老和天荒,縱然刀剜九曲柔腸碎,縱然舊事灰飛湮滅,縱然一切皆可重生,百花也決不寬恕!……百花親手血刃愛郎,而後刺瞎雙目,自刎而亡……我倒在台上淚眼婆娑,沉浸在意境里不願醒來。

一塊大銀錠砸在了戲台上,囂張的聲音倏的響起:“什麼破玩意兒,老子看不上眼,改成百花與海俊盡釋前嫌,再親個嘴兒什麼的,重唱!”我揀起銀錠,狠狠的砸在了那人腳上,他抱著腳痛呼……數名如狼似虎的家丁蜂擁而上,看戲的人們四散而走,“他是我的人,戈什泰,適可而止。”一場暴風驟雨被一個清清涼涼的嗓音化解于無形,我循聲看去,頓時著了魔般愣在那里,好一個俊美不羈的男子,他有一雙令人沉淪的眸,“明兒我再來看你。”他轉身離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良久卻只想起一句戲文: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擋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就是那鐵石的人兒也意惹情牽。

我第一次覺得人生不再了無生趣,我第一次往戲台下細細尋覓,也第一次在戲台上忘了詞……他沒有來,我第一次體會了悵然若失……他竟然在我的房間里作畫,我第一次學會了欣喜若狂……

“你畫的什麼花?像燃燒的火,又像沸騰的血?”

“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麗的花,是接引亡靈通向幽冥之獄的花,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葉綠,花紅,花謝葉出,葉落花開,也被稱做兩生花。佛經里說: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你喜歡曼珠沙華?”

“不,我喜歡的是這條河,它叫‘忘川’,渡過忘川後,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化成妖豔的花。”

“你想忘記什麼?”

他答非所問:“知道我為什麼來看你嗎?因為你生就了一副好皮囊。”

……從那以後,他時不時的來看我,他作畫,我練戲,有時他會盯著我若有所思,卻很少主動說話……漸漸的,我開始變的排斥悲劇了,也開始討厭自己為什麼不生作一名女嬌娘……“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我停止了唱詞,忍不住贊道:“真美,渾圓若滿月,花瓣如砌雪,這回畫的是什麼花?”

“優曇缽花,在佛經里被贊為具有超越世間一切色相的美,曇花一現便是從它身上來的。”

“你真怪,前段時間老畫什麼百鬼夜行,瞧著就怪糝人的,偏偏又喜歡研讀佛經。”

“我心里就像擠滿了鬼魅的地獄,所以不得不借助佛經來調劑。”

“我曾聽人說:曇花一現只為韋陀,可韋馱尊者卻將曇花完全忘記。所以,它很悲哀。”

“韋馱一日不記起,曇花便還有喚醒他記憶後重新開始的希望;倘若韋馱記起往事,卻說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佛法故,兩者皆可拋’或者‘相見不如懷念’,曇花又情何以堪?”(注:九為何說出如此現代的話,請具體參見第55章倒數第三段。)

“九阿哥,如果我是韋陀,定不會辜負曇花的情義。”

“可惜你不是他。”

“那麼,我願做你的曇花,你可會辜負我?”

他不發一語,轉身離開……八天後,他終于又來了,我喜不自勝:雖然我注定成不了他的什麼人,但我要占據他的整顆心,因為,我心里已經全是他。

我開始學畫,我開始讀佛經,我開始挖空心思的討好,我拋棄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我狂熱而卑微的愛著,可到頭來,他卻打發了我一張冰冷的銀票:……只是因為你長的很像她,對不起,今後我不會再來了,你多保重。

我花重金買得一盆黑色的曼佗羅,只因為賣它的人說倘若肯用你自己的鮮血澆灌它,它便能實現你的願望。于是,我真的這樣做了,可是它卻沒有兌現我的願望,因為他一次也沒有再來……形,固可使如枯槁;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我已經不可能再行尸走肉般的‘生無所念,死無所懼’了,我怨憤我恨我不甘心,與生俱來的瘋狂血液在我體內沸騰,我要詛咒,是她!是她讓我失去了他,她可以令我生不如死,難道我就不能讓她痛不欲生嗎?


一切都進行的還算順利,因為我成功的找到了一個內應,沒有什麼會比女人的妒忌心更好利用的了……化妝成女婢的我,終于進入了那個獨立的院落,為了保險,我吹入了迷香……屋里倒了一地的人,可她卻沒有昏迷,我看到她將指甲狠狠的掐進了手掌心里,鮮血正一滴一滴的落在褥子上,她白皙清麗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整個人透明得仿佛要淡進空氣里,她靜靜的看著我,卻沒有我希望的驚慌失措和瑟瑟發抖……是的,我們相像,但我不如她。

“你是彌子暇?”

“不錯,別人都這樣叫,我來討債。”

“情債?有情皆孽,無美不殤,為何不試著敞開胸襟呢?可以對我說說你和九阿哥的事嗎?我一直很好奇。”

我幾乎中計,這女人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我來帶走你們的孩子,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放心,我不會害他,只是會待他很不好,讓你們一生不得心安。”

我抱起了一個嬰兒,她撲上來奪,被我一把推了回去:“信不信我現在就將他撕成兩半,反正他中了迷香,估計也不會痛。”

她咬破了自己的唇皮:“帶走孩子有什麼用?雖然痛苦,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痛只會越來越淡,最後不過是生命中的遺憾罷了,而且,出了這個獨立的院落,你真能帶著孩子順利走出去嗎?恐怕沒有十足的把握吧……我要是你,會親手毀掉自己憎惡女人的容顏,首先,這個女人會自怨自艾一輩子,她將一生不敢再照鏡子和外出見人,她的孩子也會因為有這樣丑陋的額娘而痛苦和自卑;其次,那個負了你的男人會內疚一輩子,因為他作為男人,卻保護不好自己的妻子;第三,這個方法最保險,因為這個院落很獨立,就算我大叫也沒有人會聽見,何況我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大叫出聲,一勞永逸卻可以讓我們全家人從此活在陰影里……為什麼不試試呢?”

她竟然比我還瘋狂!我卻被說動了心,我將冰冷的匕首貼著她的臉,她甚至沒有絲毫的躲閃,我看著這張和我酷似的臉,一咬牙……

下不了手!毀掉這張和自己酷似的臉,會讓我恍惚中產生自殘的錯覺。

“你有沒有看過海?”她天外飛仙的來了一句,我怔了怔,她接著道:“在海灘上漫步,身後的腳印轉瞬間便被沖刷的不留一點痕跡,時間又何嘗不是潮水?會一一卷去生命中的瑣碎枝節,最後流連于心的,是歲月都抹不乾淨的喜痛悲歡。看在你馬上就要傷害我的份上,回答我幾個問題可好?……你是不是覺得活著了無生趣、不甘和委屈?”

“不錯,憑什麼!舒服的是別人痛苦的是我!憑什麼!拋棄我的是別人被拋棄的是我!”

“你摸過初春里的葡萄藤嗎?”

“沒有。”

“我摸過,柔軟的像蠶絲,是稚綠和鵝黃交織的糯嫩,泛著油油的光華。你嘗試過躺在夏夜的蓮塘邊,懶懶的沐浴月光嗎?”

“沒有。”

“如果你願意嘗試一下,也許會喜歡上滿天惺忪的星子,蛙鳴猶如催眠的囈語,吸進肺腑的,全是清冽柔潤的甜。你有沒有在霽雪初晴的清晨去尋一塊梅林,看著縷縷調皮的陽光鑽進梅芯和里面窩居著的雪繾綣纏綿,再就著暗香浮動的微醺,為自己烹一壺暖胃的酒?”

“沒有。”

她氣若游絲的聲音卻有著一股子撩撥人神識的力量,將我引導入不可思議的意識流中,一時間竟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一腳踏碎了紫羅蘭,它卻將余香留在了腳跟,這是自然的寬恕之道。當恨意和痛楚蝕骨割腸的時候,也許自然也能賜予我們濯心去垢脫胎換骨的救贖……寬恕阿九吧,他不懂得愛你也不值得你去愛,去找尋一個真正珍惜和愛你的人,攜手去聽山澗的幽泉,去看晨曦的薄霧,去追逐雨後的新虹……真的很想和你再說會兒話,可我……對不起,請不要傷害……”

她的聲音嘎然而止,手掌滴下的鮮血滲透進褥子里,如火燒云般耀人的眼……蠢女人,妄圖用疼痛對抗迷香,卻又因失血過多而昏迷……面對這個曾讓我恨不得食肉寢皮敲骨吸髓的人,我莫名的陷入了矛盾,找尋一個真正珍惜和愛我的人?可笑!我的生命里充斥著太多猥瑣、歧視和迷亂的嘴臉,到哪里去找?!不期然的,目光落在了新生的嬰孩身上,他不就是我的希望嗎?我為什麼曾想著要虐待他呢?不錯,我要悉心撫育他,教他依賴我、珍惜我,和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九阿哥,是你欠我的,我要你的骨肉來還!

我在屋里找到了一個大的食盒,將嬰孩裝了進去……走出宅子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內應複雜的目光,我冷笑起來:“可憐蟲,你已經回不了頭了。”

淚水在她眼里打圈:“可憐蟲?可不只我一人。”

我笑道:“你算人嗎?”

她哭道:“你也算人嗎?”

……

來到約定的樹林,坐上早就打點好的馬車,享受著風馳電掣的速度,我開始閉目養神,突然,馬車停了,我詫異的探出頭去,卻陡然發現:此馬夫非彼馬夫!這是怎麼回事?!回答我的,是一道刺骨的寒光……


彌子暇(番外結束)〕

〔胤禟(番外)

祖母的靈柩終于停入了殯宮,在繁瑣的葬儀里,我雖感傷卻並不慟哀,“終有一天,你我也將加入時光的廢堆,界時美和芳菲都將我們拋棄,不見了芙蓉面,丟失了柳葉眉,凋敝成風干了的核桃,硬梆梆又皺不拉嘰兒,我依然會咧開掉光了牙的丑嘴:小樣兒,謝謝你陪著我一路枯萎!”記得在書房外種上合歡樹時,葶兒搖頭晃腦的在旁邊念她的新“詩”,雖然既不壓韻也不對仗,更不講究平仄,我卻一遍就記住了:看朱成碧、匆匆荼靡,誰也逃不脫時光的毒手,這是萬物遵循的規律,所以,人應該學會珍惜。

葬禮終于結束了,老十粘上來嚷嚷:“皇阿瑪都說了,他老人家努力了半輩子,也沒搗鼓出一對兒的龍風寶貝來,倒叫你小子搶了先,九哥,上次去,董鄂還在昏迷,既然已經脫離危險了,今兒個,也該讓弟弟去看看勞苦功高的嫂子了吧,可惜今兒老十四不在。”

八哥也道:“洗三的時候,弟妹還沒醒,所以孩子滿月、百日和周歲時,可該好好的辦辦。”

我有點得意:“八哥,滿月時的焰火,百日的禮物和升搖車,就是周歲時抓周用的十二件寶貝,我也早備齊了。老十啊,你們家弘旭該滿周歲了吧,你這個當阿瑪的,可有放在心上?齊齊格打蒙古來,估計也不清楚怎麼弄吧。”

老十一拍腦袋:“哎喲,你怎麼不早提醒呀,我還真忘了!九哥,抓周都准備些什麼呀,我好央人去辦。”

早就知道這二愣子糊塗,我掰著指頭數給他聽:“王亥算(密底算盤),抓著了就是‘算盤一響,黃金萬兩’,也就是說孩子將來可是斂財的高手,經商的奇才,額娘說我當初抓的就是‘王亥算’和‘魯班斗’(墨斗),可不像你,抱著個‘食神盒’死不撒手……得得得,我不該提這茬兒,小肚雞腸個什麼勁?……聽好了,還有倉吉簡、官星印、洪崖樂(雙龍銜鍾)、偏財爵(酒令籌筒)、陀螺樂(蹴鞠樂)、神農碾(串鈴)、將軍盔(彭祖劍)和伊尹鼎。”

“這麼麻煩!九哥,干脆把你的先借我用用?我保證毫發無損的還回來。”老十諂媚的看著我,就跟小時候想從我手里討新鮮玩意一樣,我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甭打我那份的主意……不過,你九哥可不是光想著自己的人,也順便給你、八哥和老十四都備了一份兒全新的……甭客氣,誰叫咱們是兄弟呢……八哥,現在可就是你還沒影響了,你瞧瞧老十四,十四歲那年(虛歲)就當了爹,在這一點上,咱們哥幾個可都不及他。”

八哥淡淡一笑:“這種事,得講究緣法,急不來的,你瞧四哥,老大弘暉、老二弘昐和剛出生沒幾天就夭折了的弘昀,如今膝下就只剩下弘時這根獨苗。與其得而複失徒增傷心,還不如晚得而不失。”

……

一屋子人,兀自都昏迷不醒……半凝固的殷紅,觸目驚心!葶兒慘白如紙,歪倒在軟榻上,烏紫的唇哪里還尋得出半絲的血色?時間在瞬間凝固,極度的恐懼揪得我喘不過氣來,對,一定是在惡作劇!上次我也是這樣騙她的不是?

“八哥他們來了,都做額娘了還鬧,羞是不羞?”

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好冰!所有的感覺刹那間被凍結……天昏地暗,腦袋嗡嗡做響,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胤禟!”誰在狠命的搖我?……啊,是八哥……

“八哥,這只是個噩夢對不對?可我為什麼醒不過來?……不,是真的……八哥,我的天,塌了!”

臉驟然火辣辣的痛,八哥一記耳光摑得我眼冒金星:“混蛋,現在是發瘟的時候嗎?冷靜下來!面對現實!秦順兒,去熬參湯,要一直守著,不能讓任何人接手!老十,派人去請太醫,快!何玉柱,想辦法把這些人弄醒,問問怎麼回事!”

醍醐貫頂般,我清醒過來,探過手去,依稀還有微弱的脈動……葶兒生死未卜,命懸一線……必須跑過死神,才能奪回自己的妻子,我咬破腕子,撬開她的嘴,將溫熱的血灌進去……這一移動,床單上血寫成的字赫然露了出來,是葶兒留下來的線索嗎?……彌子暇!竟然是他!!……等等,為什麼只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呢?……

“八哥,是彌子暇!馬上通知步軍統領托合齊封鎖九門!孩子可能在彌子暇手上,小心不要打草驚蛇……還有,去找一個新出生的男嬰過來以防萬一,絕不能讓葶兒知道孩子丟了的事!……還有,彌子暇能進來,府里肯定有內鬼,讓內務府調些信得過的人進府,揪出來,我要撕了他!”

……

我曾經以為,花天酒地的迷亂可以緩解空虛,找一個影子來放浪形骸能夠麻痹失落,可是我錯了,我種下了怨孽,卻由我的妻兒承擔了惡果……葶兒,我盼你醒來又怕你醒來,在京郊的一輛馬車上,他們找到了彌子暇的尸體,可是,卻沒有找到咱們的小五!咱們的小五丟了……你醒過來,我這個混人該如何向你交代?我真的是想給你們十分的好,可你們得到的卻是百分的壞!我到底該怎麼辦?……葶兒,我答應過永遠不騙你,可是,我真的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你一定要原諒我好嗎?我一定把咱們的真小五找回來,到那時再告訴你真相!

是夢魘?!胤禟說是啊,嚇死人了,中了魔似的狠掐自個兒的手心,怎麼喚也不醒……我原不信,臉上依稀還凝固著那把貼面匕首的刺骨冰寒!夢境怎會如此真實!我甚至覺得小五好象變了,可大家都說沒變……我半信半疑,突然想起孩子們出世那天用茜素汁染的手印,便叫老九拿出來比對……一模一樣,看來真的是我太過神經質了!一切,只是個噩夢而已。

小四和小五窩在我身旁,一刻也不安分,動動小胳膊,蹬蹬小腿,伊伊呀呀的嘟噥著只有天使才能聽懂的嬰語。我無限滿足的徜徉在初為人母的暖流里,幸福的幾乎顫抖起來。

用繩兒系著只鮮豔的荷包來回晃悠,兩對天真無邪的晶眸立即骨碌碌的跟著荷包轉,嗯……寶寶們的視感很不錯,剛將荷包收回,兩只小王八羔子就立馬惟恐天下不亂起來,小四撲騰的小屁股都撅起來了,我又好氣來又好笑……小五,眸子里的淚像凝聚在荷葉中的水珠子,在啼鬧的外力下一顆接一顆的滾出來……嶙峋的現實如橫掃的鐮刀,刷—刷—刷,脆弱的美滿被割了個支離破碎……新生的嬰兒,淚腺沒有發育成熟,他們的哭,是流不出淚的干號……他有淚水,所以不是剛新生的嬰兒,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小五……我被騙了,手印定是老九趁我昏迷時偽造的,小五是真的丟了!

本以為自己會歇斯底里,會肝腸寸斷,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是,當看到胤禟一邊強做歡顏的與寶寶逗趣撒歡,一邊又無比小心甚至偷偷摸摸的觀測著我的情緒時,我便發不出聲音也淌不出淚來,像一個暈車到了極致卻又嘔不出來的人,一個眼巴巴看著自己被蟒蛇生吞了一半卻又再也無力掙紮的人……悲傷需要用眼淚去宣泄和調節,可當悲傷過了頭,能擠出來的,只有滿腹酸楚祭奠的微笑。也好,微笑是沒有副作用的鎮靜劑,我們都需要鎮定。


夜深沉,人寂靜,向來沾上枕頭便不醒人事的你,呼吸卻依舊紊亂。你定是怕我知道了難過才這般絞盡腦汁的蒙我……我也怕你知道了我知道後,會更難過自責,只好假裝睡的格外的香甜……空氣第九十九次出現了微弱的波動,這是今晚你第九十九次無聲的歎息……真的好想鑽進你懷里,可又怕自己崩潰的淚,會徹底燒焦你負荷過重的神經。

這些天,我的腦子就像粘稠的糨糊,亂糟糟的想了很多卻又理不出頭緒,下不定決心……只是盡力的調養著身體,畢竟,一個虛弱到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可憐女人,又怎能養好女兒、尋回兒子?更何況胤禟的黑眼圈愈來愈重,眼中的血絲愈來愈多,臉瘦的微凹了進去,我甚至在他的額頭上找了第一根,由疲憊和焦慮結合而誕下的細紋……人見生男生女好,不知兒女催人老!

“我要進去見福晉,你們憑什麼阻攔!滾開!怎麼,我是洪水猛獸,她是細羽家禽,怕我一口把她吞了嗎?”外面傳來嘈雜聲,其中一個女人尖利囂張的嗓音分外的刺耳,我皺了皺眉,對侍立于旁的杏兒道:“讓外面的人放她進來吧。”

進來的盛裝女子顯然精心修飾過了,削肩細腰雪膚桃腮柳眉櫻唇,是個美人胚子,大紅的牡丹旗袍襯托著倨傲而倔強的神情,眉宇間不加收斂的狂燥令明豔扭曲,如一朵即將被地獄之火吞噬的血玫瑰……這麼冷的天,穿的如此‘凍人’,還刻意身著只有嫡福晉才能穿的“大紅”,一副魚死網破的模樣……我的心念一動,隱隱嗅出了點味道……

對著杏兒低低吩咐了幾句,她依言而去……那女子也不行禮,唇上噙著輕蔑的冷意,她突然指著床上的寶寶:“蠢女人,我告訴你,你自以為是的幸福不過是個荒謬的謊言,可笑的令人發指!”

我冷冷的打斷了她:“你還想告訴我,我每日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寶貝兒子,只是九爺找來的替代品,而真正的孩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對嗎?”

“你知道!”她訝然的退後一步,隨即顫然失笑:“你早已知曉卻還能不露聲色!天下竟然還有像你這般缺肝少肺、冷血冷心的女人!也對,倘若你的城府不深,手腕不高,心眼不多,又豈能將他迷的神魂顛倒,又豈能坐在嫡福晉的寶座上作威作福,不給她人丁點希望和活路!”

“原來你還知道眼前坐著的是嫡福晉,”我凶光一閃,殺機畢露:“那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妻要妾亡,妾不可不亡?……今兒你犯的忌諱太多,怪不得我心狠,杏兒,桃兒,給她灌下去!”

“福晉息怒,”旁邊有人求情:“劉氏千錯萬錯,但畢竟還是三格格的生母,要不要等九爺回來了再發落?”

我不理會,冷笑著對劉氏道:“怎麼?以為九爺回了,你就逃出生天了嗎?”

劉氏淒聲大笑,一仰脖便將杏兒遞過去的茶碗飲了個乾淨:“毒婦,我的怨魂必化為厲鬼,日夜糾纏,要你惡疾纏身,災厄不斷,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話未落音,劉氏劇烈的嘔吐出來,我一瞧汙物,不出所料,她闖進來之前已經服了毒,“是生附子!桃兒,用濃茶水給她反複灌下,再用鵝毛探入她喉中催吐;杏兒,去取金銀花、綠豆和生甘草,煎好後端過來給她服用,快!孫嬤嬤、錢嬤嬤,快把孩子抱到隔壁屋里去好好看護,你、你、還有你,也過去。”

一個時辰後,已經緩過來的劉氏花容慘淡,癱在椅子上神情複雜的看著我:“你怎知我事先服了毒?最先給我喝的是什麼?對一個真心求死的人,你能救一次,還能救第二次嗎?”

“你來的時候,那種完全不顧後果的服飾和氣勢,又顯得那樣煩躁不甯,肢體不自然的顫抖,說話時嘴角的抽搐……所以,我懷疑你已服了毒,但服下的時間必定不久,因為你必須在毒發之前,把那個秘密告訴我,所以,我使計激你服下催吐劑瓜蒂散,原因有二:其一,你烈性決絕,必不肯說出服得什麼,只有讓你吐出來我看,才能對症下藥;其二,趁毒物大部分或部分尚未進入腸道和未被全部吸收之前,催吐可排毒,否則,光憑後面那兩劑綠豆甘草解毒湯,是緩不了這麼快的……你是三格格的生母,三格格生的好看嗎?”

劉氏的面容柔和了:“很好看,大格格二格格都不及她。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兒子,又是庶出,而庶出的女兒,命運往往不濟,你會擔憂三格格的未來,對嗎?好死不如賴活,難道你不想知道女兒什麼時候長齊最後一顆乳牙?不想知道她親手為你烹的第一碗茶是什麼味道?不想在她穿上嫁衣後為她梳一個最美的發髻?不想為她的頭生子送去二十個祝福的紅雞蛋?……你一了百了倒是好,難道你就不怕她學騎馬時從馬背上摔下,卻一個心疼的人也沒有;你不怕她第一次來月事時,又痛又羞又害怕卻又沒有母親的懷抱可供她訴說撒嬌?……”

她掩面哭泣:“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什麼都晚了,我犯下了無法回頭的錯!與彌子暇相熟的人正一個接一個的莫名失蹤,九爺他們遲早會查到我!別忘了九爺的綽號是‘毒蛇’,平時蟄伏盤踞,一旦發狠便心毒手辣、入骨三分,我是逃不掉的。”

“胤禟不是毒蛇!從來不是!”

“那是因為他沒有讓你看到他的全部,他只給你看他最好的一面。”

我根本不信,“你和彌子暇是怎麼認識的?”

“進九爺府時,前面已經有了六個,即使如此,我依然天真的以為,他有了我之後,定會收斂吧,可我入府不到三天,他便又看上了一個男戲子,我可不像前面那幾個那麼謹小慎微,自甘卑賤,便尋上門去,卻看到彌子暇正扮做龍女的模樣,為他唱什麼《水調歌頭·夢龍女》……可笑的是,我和彌子暇本來是相對兩生厭的敵人,可轉眼工夫,我們便都淪落成了同病相憐的可憐蟲。”

不幸的人總是在創造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胤禟啊胤禟,你究竟欠了多少債,造了多少孽?“是怎麼唱的?你還記得嗎?”我閉上眼睛,只覺身心俱疲。

“昨夜入東海,驚會龍君女。杏目桃腮,櫻唇貝齒玉人嬌。眉含情絲千縷,笑蘊萬種風情,遍體裹鮫綃。波中呈曼妙,為我送嬌嬈。情暗動,心初亂,血似燒。香魂縹緲、逐伊清影共逍遙。我欲隨波遁去,又恐龍宮威武,無計退心潮。怏怏夢還醒,無緣度長宵……”

掙紮著從床上爬下,讓桃兒扶我走到劉氏面前,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懇求:“人,難免有行差踏錯,走窄了的時候,我發誓,一定不會讓三格格失去她的生母……看在咱們同為女人、都是母親的份上,求你告訴我,彌子暇究竟會把小五帶去哪里?”

她愧疚的看著我:“我只知道彌子暇將孩子裝在食盒里帶走,說是要離開京城,隱居山林,其他的,我真的就不清楚了。可是,彌子暇的尸體已經被九爺他們找到,馬車里面沒有找到小五,這些,您還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