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衛無窮填海心

時間永是流逝,政局在一團和氣的表象下,在不和諧的實質音符中,來到了康熙五十一年。

三年前,太子複位時曾發誓:“凡事俱我不善,人始從而陷之。若念人之仇,不改諸惡,天亦不容。”

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肯不念舊惡,那群覬覦皇權的兄弟們也不肯啊!更何況,原先皇權與儲權之間,諸皇子與皇太子之間的根本矛盾沒有得到有效的調和,于是,在這個特定的曆史時期里,諸位野心勃勃的皇阿哥們,再次同心協力的聯起手來……

首先是九貝子胤禟就上次在小湯山賭場嗅到的‘科場舞弊’抓到了太子黨的尾巴,但是,康熙一手壓了下來,隱忍未發,究其原因,無非一是當時剛剛複立太子以穩定紛亂的朝局和人心,絕對不宜再掀風浪;二是無論‘科考應試’還是所謂的‘博學鴻儒科’,無非是給天下的讀書人一個盼頭,讓他們安分下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攻聖賢書,少發點牢騷蠱惑人心,威脅統治的穩定。所以,與其將此大白于天下,寒了廣大士子的心,造成不必要的騷亂,倒不如息事甯人,再觀察觀察胤礽。

然後,雍親王胤禛就地震中暴露出來的‘含嘉糧倉’腐敗案上奏天聽,康熙也只是處理了兩個小嘍羅,絲毫未動太子……

于是,從康熙四十八年到康熙五十年之間,諸位皇阿哥們一門心思、無孔不入的逮太子黨的‘短’,然後到那個“又偏心又糊塗”的皇阿瑪那里告刁狀!雖屢敗屢戰,但斗志頑強。

另一方面,太子複位後不久,康熙為了鍛煉和觀察胤礽,干脆撒手不管,把任免官員、處理政務的權利交給了他,甚至允許其在上書房里以儲君名義批閱奏章、朱筆禦批。太子借此機會,展開了“全力扶持親信”以及“瘋狂報複政敵”的大規模行動,支持過阿哥黨的官員,撤的撤、降的降、抓的抓,實在啃不動的老資格,也得罵上幾句,找點由頭罰跪日頭才解恨;而自己的親信、家奴則紛紛提拔到重要位置上,什麼戶部刑部吏部,又尤其是兵權!

太子黨不知節制的集結壯大,重新形成了對康熙至高皇權的嚴峻威脅。

這時,以八爺為首的阿哥黨在四爺含蓄的協助下,發起了新一輪的進攻,派出安郡王之子景熙為先鋒,告托合齊等人在安郡王馬爾渾喪事期間,多次聚集在都統鄂善家結黨會飲,密謀大事。參加者除去步軍統領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外,多為八旗都統、副都統等武職人員。

康熙大怒,當即解除了‘掌管著京城九門兩萬余人馬’的步軍統領托合齊之兵權,同時命雅爾江阿、蘇努、景熙(全是阿哥黨成員)等會同刑部詳審此案。又命胤祉、胤禛、胤祺等皇子及阿靈阿、馬齊等會同宗人府察審。

可以說,這是二廢太子的導火索,皇阿哥們在經過三年的艱苦卓絕的奮戰後,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

今天剛好是孩子們的‘回門日’,府上難得這麼安靜。

“額娘,小三准備好了。”三格格拎著大毛巾跑過來,俏生生的小模樣……每月這一天,除去小三和小四,其余的孩子都回舊宅探望生母,小四的神經大條得很,依舊悠哉游哉,游手好閑,沒有樂子創造樂子也要樂呵樂呵,整個一個奸懶饞滑的典型;而小三則細膩敏感的多,每到這個時候都顯得很落寞,特別的粘人,不知從哪一次起,我們便養成了在這一天特別護理頭發一次的好習慣,一起吃黑芝麻糊,喝烏發茶,洗過頭發後再塗上蜂蜜牛奶檸檬和雞蛋清合成的護發素……小三搭著大毛巾,很乖很滿足的躺在特制的椅子上,我溫柔的幫她輕揉按摩了好一會子,嗯……可以沖洗了。小四蹲在旁邊,正賣力的給她的小狗兒洗澡,又學著去調了一碗雞蛋清護發素來,細心的給狗兒塗上:“額娘,十叔家的蛇有兩個名字,十叔管它叫小玉環,十嬸則叫它‘莫日根’,說在蒙古語中是神箭手的意思呢。我的‘肉豆蔻’也要有個蒙古名字,要不然它會自卑的。”

小三也湊熱鬧了:“額娘,也給我的‘小茴香’起一個吧。”

我一邊給小三擦頭發一邊搜腸刮肚,卻聽見老九的聲音:“‘肉豆蔻’叫‘格日勒’,意思是公主;‘小茴香’叫‘塔娜’,譯為‘珍珠’……小四啊,聽說用精心烹制的龍井茶研墨,作出來的畫可是茶香四溢,別有一番神韻。”

小四馬上中了她老爹的調虎離山之計,跳起來抓著小三就開跑,邊跑邊吩咐:“何玉柱,‘肉豆蔻’就交給你了,記住千萬不要用熱水沖,否則就變成蛋花公主了。”

……

孩子們前腳剛走,老九後腳便蔫了,萎靡的癱在椅子上,一副蛤蟆望天的郁悶模樣。

我奇道:“怎麼了?今兒出門時還生龍活虎,跟個黑熊精似的呢。”

他幽怨的瞅了我一眼:“今兒早朝,你的舅舅揆敘由工部左侍郎升成了左都禦史,馬齊也被署為內務府總管,而且複任大學士了。”

我更奇了,這兩人都是支持阿哥黨的,老九應該高興才對啊,卻聽他又道:“你也知道,太子的人把持著吏部,四哥管著戶部,五哥七哥執掌著禮部,十四弟在兵部當差,就連老十和老十二,都被皇阿瑪派到刑部去曆練了……就我還沒什麼事,我一直想進工部,還特地托額娘向老爺子吹點枕頭風,可老爺子今兒居然將我派去理藩院!”他翻了個身,悲鳴道:“心灰意懶,壯志難籌啊!”

可憐的相公!我沖過去抱著他軟語寬慰:“理藩院要和那些個蒙古王公、回部貴族、西藏喇嘛等等打交道,最近不還增添了部分外交和通商事物嗎?包括駐京的各國傳教士啊、俄羅斯商旅什麼的……你想,要在這些錯綜複雜的關系中游刃有余、長袖善舞,普通人能拿下來嗎?皇阿哥里面,除了滿蒙漢文以外,就你還學了英文和俄羅斯文字,性子豁達,腦子又好使,形象氣質更不用提了,不用說話,只管往那兒一戳,逮誰誰贊歎:一表人才啊!你說,老爺子能不派他那位出類拔萃的皇九子去理藩院嗎?”

老九仔細的審視著我的面部表情,我立即擺出一副比珍珠還真的良善模樣,他撲哧一笑,反手將我攬住自怨自艾道:“葶兒你說,難道真要等到阿九年老色衰了,才能進工部嗎?”

我差點被他樂死,他突然又一拍腦門:“對了,穆景遠上次送的顯微鏡,不是被你拿到趙啟開的醫坊里去做什麼實驗了嗎?這回啊,那個來自法蘭西的杜德美神父,又特地帶了一架來,說是謝謝咱們九福晉。”

啊?哦……原來兩年前,杜德美參加了康熙主持的赴東北的勘測隊。回來後,他把在長白山見到的采參情況、參的性能產地等等寫成論文,欲寄回法國發表。他甚至想大膽預測在加拿大與長白山緯度相近的魁北克一帶也能發現人參,可又有些擔心,于是,在隨穆景遠一起到九貝子府上行走時,將自己的猶豫和盤托出,我當時正在把玩穆景遠送來的顯微鏡,腦子里突然想起西洋參的由來,不就是一位法國傳教士在中國考察後寫成報告寄回國內,另一位看過他報告的傳教士去加拿大後,根據他的報告,在加魁北克地區發現了曆史上的第一支西洋參嗎?

于是,便熱情洋溢的鼓勵杜德美神父將預測寫進報告,果然,正如曆史上記載的一樣,如今,第一支西洋參被發現了!

老九也高興壞了,從康熙三十八年起實行人參國有,放票采參,嚴禁私采。產量也一年不如一年,根本滿足不了需求,全國存在有市無貨的嚴峻局面,如今,將西洋參進口回來銷售,既不違背國制又能賺個盆滿缽溢!

笑著笑著老九的淚水就滾下來了:“葶兒你說,小四都已經7歲了,咱們的小五,什麼時候才能找回來?就算找回來了,他還肯認咱們嗎?”

那場地震,震斷了幾乎所有的線索,只有靈丘喇嘛廟里的喇嘛們回憶道:小五的師傅是一個戴著斗篷的神秘和尚……一晃又是三年,小五音信全無……我抵住老九的額頭,相對垂淚神傷,當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已經成為習慣的時候,就像呼吸,覺察不到它的存在,卻又無時不刻的進行著……

秦順兒拿著張帖子過來打了個千:“爺,雍親王府剛剛派人送來的。”

老九打開一看:“四哥請咱們明兒去圓明園一聚。”

據說是這樣的,某年某月某日,正在中南海瀛台勤政殿批閱奏章的康熙老爺子突然想起了什麼,然後雍親王就被緊急召見了。據說當時老爺子吹胡瞪眼、捶胸頓足,一通酣暢淋漓的好罵:不肖子,啊?有閑暇時間和那些個僧衲道士談玄論道,禮佛參禪,怎麼就不能一鼓作氣,給朕搗鼓幾個孫子出來?朕為愛新覺羅家族貢獻了55個子女,你呢,連朕的零頭都不到!現在大的幾個阿哥里頭,你就一個弘時,老八就一個弘旺,並列倒數第一,丟人不丟人?你自詡“天下第一閑人”是吧?朕就成全了你,三個月不派你差事,回去給老子爭口氣,搞不出點響動,就別再來見朕!滾!

于是乎,被皇帝爹爹發作了一通的雍親王胤禛灰頭土臉的滾回了王府,據說他回府後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索性勵精圖治、閉門謝客,專心造人……工夫不負苦心人啊,終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府邸里的鈕祜祿氏和耿氏都修成正果,趕在康熙五十年的尾子上,弘曆(未來的乾隆皇帝)和弘晝(未來的和恭親王)相繼呱呱墜地,從此,弘時、弘曆、弘晝,雍正皇帝的唯一三個,沒有夭折、熬到成年的兒子,全部登台亮相。


倒數第一的屎盆子總算是扣不到自個兒頭上了,雍親王能不屁顛屁顛的張羅著獻寶炫耀嗎?而更為有趣的是,這三年來,阿哥黨和雍親王,一明一暗,默契十足的共同倒太子,竟衍生出一種微妙的同志情誼,雖然這種情誼是那麼的脆弱,甚至後來反目成仇、勢不兩立,但曇花一現畢竟也現過呀。

于是乎,在弘曆快半歲、而弘晝差不多一百天的時候,一向對請客深惡痛絕的老四居然一反常態,借口園子里的牡丹花開了,特邀老八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全家賞光到圓明園觀花怡情。

因為四阿哥請客實在是太過稀奇,大伙兒倒是去的分外的齊……我本想稱病不去,可一來對圓明園心存向往,二來對弘曆好奇的緊……

請您用大理石、漢白玉、青銅和瓷器建造一個夢,

用雪松做屋架,披上綢緞,綴滿寶石……

這兒蓋神殿,那兒建後宮,放上神像、放上異獸,

飾以琉璃、飾以黃金、施以脂粉……

請詩人出身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個夢,

添上一座座花園,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噴泉,

再加上成群的天鵝,朱鷺和孔雀……

請您想象一個人類幻想中的仙境,其外貌是宮殿,是神廟……

這是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筆下的圓明園,此時的圓明園雖然還未到移天縮地入君懷、彙粹東西傲古今的鼎盛時期,但也初具規模,賞心悅目。

依次欣賞過夾境鳴琴、涵虛朗鑒、映水蘭香、濂溪樂處、方壺勝境、茹古涵今、西峰秀色、曲院風荷、洞天深處和蓬島瑤台的景致後,賓主在牡丹台處駐足留連、相談甚歡……春來誰做韶華主?總領群芳是牡丹!但見赤者如日,雅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訣;鮮者如濯,慘者如別。交錯如錦,奪目如霞,灼灼似群玉之競集,煌煌若五色之相宣……

正嘖嘖稱奇,卻陡然發現十三和十四不知去哪兒了,正想問老九,卻聽于前年入雍王府的側福晉年氏提議道:“曾有人說‘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咱們何不玩個游戲解解悶?”

眾女眷紛紛贊同:“怎麼個玩法?又當如何獎勵?”

年氏笑道:“什麼姚黃魏紫,趙粉二喬,看著自然能道出名字來,倘若看不著呢,咱們用絲巾蒙住眼睛,只用鼻子和手來辨認是什麼品種,倘若能連續猜中三次就算贏。四爺,拿我房中的那道金漆木雕的十二扇袖珍屏風做獎品可好?”

老四笑道:“成,只要你好意思拿得出手。”

年妹妹嬌嗔了兩句,又正色吩咐道:“鈕祜祿姐姐,你幫我去把它拿出來吧。”

我暗忖:外面皆傳年氏貌美爭強,恃寵而驕,今日一見,確實有那麼一點,不過,她率直活潑的個性倒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卻見另一位側福晉李氏微微挑眉,頗有些不以為然,倒是四福晉那拉氏,始終保持矜持而和藹的微笑,親熱的拉著十三福晉低聲說著體己話。我忍不住看向鈕祜祿。菡萏,她依舊淡淡的,微微一福後,領命而去,算起來她入四爺府已8年,一直不得寵愛,雖然如今生下了弘曆,但在名分上只是‘府邸格格’,尷尬的夾于妾與婢之間,連庶福晉也不是,所以,年氏才能當著眾人的面對她發號施令,不禁為她暗暗不平……

那道金漆木雕的十二扇袖珍屏風確實不凡,精雕細刻,行云流水,金箔與鏤空雕紋相得益彰,老九和我咬耳朵道:“這套屏風是老爺子前不久剛賜給老四的,看來這個年氏確實受寵,怎麼樣,待會兒把它贏回去?”

聽到老四有了寵愛的對象,我頓覺放下了一個包袱,發自內心的高興,可似乎又夾雜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低聲對老九道:“成,咱們爭取把它贏回來做個人情也好。”

年氏自信滿滿的說她要最後一個來,四福晉和十福晉則直接表示不參與,八福晉郭絡羅。瑜紫猜中了兩個,卻在最後一關鎩羽而歸,而李側福晉、十三福晉和十四福晉就連邊都沒挨著了……誕下弘晝的耿氏也想參與,卻被年大姑娘兩三句話不軟不硬的擋了回去。

只剩下我和年氏了,十四福晉完顏。羽丹和八福晉郭絡羅。瑜紫都不約而同的挨過來耳語:“九嫂,壓壓她的銳氣。”“菀葶,雖然她哥哥年羹堯是你的表姐夫,你們有點掛腳親,但也不能讓她,聽到沒有?”

年輕氣盛的年大姑娘邊用絲巾給我蒙眼睛邊咯咯笑道:“看來今兒這套屏風,多半是飛不出這個園子了。”

第一盆牡丹放在了我面前,牡丹花中,紫色牡丹具烈香,黃粉含清香,白色則多甜香,我低頭深深一嗅,只覺烈香撲鼻:“嗯……這是一盆紫色的牡丹。”

只聽周圍有吸氣聲,看來是對了,開始用手細細觸摸:“嗯……株矮枝密,花梗細長而軟,小葉卵圓形,缺刻多,端漸尖……這是‘葛巾紫’對不對?”

郭絡羅。瑜紫和老九同時笑道:“沒錯。”“對極了。”

第二盆粉墨登場,老方法,先嗅後摸:“葉子背面有一層絨毛,花香中帶著淡淡的藥味,《墨莊漫采》記載:洛陽歐氏在宋徽宗宣和年間,以‘藥’壅培在牡丹根下,次年方能呈淺碧色……應該是‘歐碧’?”

“九弟妹好能耐。”這回是八阿哥的笑聲。

第三盆姍姍來遲,我正要上前,卻聽年大姑娘低呼了一聲:“哎呀糟糕,董鄂姐姐,這盆可不能摸只能嗅。”

我心念一轉,笑道:“如果不能摸的話,就說明它的形狀是特別的與眾不同,嗯……在群牡丹中獨樹一幟的,是不是那種葉子形狀象花,而花兒卻象荷包的‘荷苞牡丹’?”

“高,實在是高!”老十的大嗓門傳來。

正想取下蒙住眼睛的絲巾,卻聽年大姑娘嘟著嘴道:“這個是我說漏了嘴,可不能算數,換一盆,哎呀,我親自去選。”


不覺暗自好笑,她真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女孩……端上來了,可這一次,我還真猜不出來,想了想,便去仔細的摸花盆:“是細瓷的,有一個缺口,上面還刻著一首詩: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剛才給李姐姐猜的那一盆,是醉胭脂!”

揭下絲巾,只見葉如翠羽,擁抱櫛比;蕊如金屑,朱顏色酡,正是醉胭脂!

年氏歎氣道:“好姐姐,我真服你了……高福兒,去把……”

我忙特虛偽的拉著她笑道:“這套屏風用來借花獻佛可好?鈕祜祿姐姐和耿妹妹都喜得貴子,九爺和我正愁待會兒見了兩位素未謀面的侄兒,拿不出象樣的見面禮呢。好妹妹,你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眾人都是一笑,老四忙吩咐將弘曆弘晝抱上來給大伙看看……不禁有些激動,馬上就可以見到未來的乾隆皇帝乳臭未干的模樣了,卻見弘時氣喘籲籲的沖上了牡丹台:“不好了,不好了……”

“十四叔和十三叔先賽了馬,又比試射箭,後來又去打布庫,可……可……十三叔的右腿,右腿突然……”弘時急得哭了,眾人忙不迭的趕過去,只見老十三靠著牆坐著,額頭上滿滿都是痛出來的汗珠,褲腿被折了上去,露出腫的像紅桃子似的膝蓋,老十四正半跪在地上,雙手按住膝蓋用力一擠,十三痛得幾乎咬碎鋼牙,停頓了好幾秒鍾方能說出話來:“沒事,老毛病了,只要把里面的膿漿擠出來,就好受了。”……

一廢太子後,十三失寵于康熙,兩位至親的妹妹(嘉彤錦云)相繼病亡,在極度的壓抑痛苦中,終于憂郁成疾,膝生毒瘡,時好時壞,久治卻不能根除。

我不禁琢磨:七阿哥胤祐天生腿有殘疾,而史書記載,咸豐、光緒也曾患有‘骨癆’之類的腿疾,這會不會是愛新覺羅氏的家族病呢?

看著十三受苦,老四心痛不已,又惱十四不該挑十三腿疾剛好一些的情況下爭強斗狠,惹出事端,竟一時失態,兩步跨上去一把推開十四:“讓開,我來!”

那力道太大,竟將十四推了一個大趔趄,幸好老八眼疾手快,將十四及時扶住,莽十四今年不過24歲,正血氣方剛,當即被氣得七竅生煙,目眦如裂,撐起來便要發作,但所有的動作卻倏得凝結在了半空,如一尊冰雕,一尊眼里瘋狂焚燒著委屈、不甘、還有些許羨慕甚至嫉妒的冰雕!

胤禛,他的一母同胞的親兄長,自視甚高、刻薄嚴苛的雍親王,正低頭為胤祥吮出膿血……是啊,硬擠膿包會極痛,但若是吸吮,則會好受許多,可是,即使親如父子,情同手足,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呢?

十三虎目蘊淚,眾人呆若木雞,我心潮翻湧:雍正即位後,眾兄弟都必須將名字中的‘胤’改為‘允’,他惟獨特賜十三保留‘胤’字;雍正八年,怡親王胤祥病逝,他悲痛欲絕,大病一場險些死去……他對他愛的兄弟挖肝掏肺,知心換命,愛之猶恐不深;對他恨的兄弟卻刁難羞辱、冷酷無情,恨不得敲骨吸髓……他愛憎分明,非此即彼,但在潛底時卻又能刻意偽裝,曲意迎奉,討康熙的歡心和信賴;身為九五之尊,他猜忌多疑、刻薄殘酷,卻又縝密果敢,銳意改革,整飭弊政,懲治腐敗,為社稷殫精竭慮……他矛盾複雜甚至偏執,他愛走極端!

此事過後,眾人都興致全無,只想早早開飯,吃完後各回各家、各尋各媽。尤其是老十四,難得這麼深沉過,臉硬邦邦的逮誰瞪誰,連蒼蠅見了他都繞道飛。

終于,弘曆和弘晝,兩個繈褓中的活寶貝被抱上來緩和氣氛……弘晝生的粉潤潤肥嘟嘟的,虎靈靈的一雙眸子溜溜的轉,十分可愛;而弘曆呢,說實在的,我頗有點失望,面色蠟黃,正皺著小臉咿咿呀呀的哭的打嗝,甚至連哭聲都怏怏的,一點也不清亮……這真是未來那位豐神俊朗、不可一世的乾隆皇帝嗎?

而且,就算身為黃色人種、炎黃子孫,他未免也太黃了一些……

四福晉也注意到了:“弘曆這孩子好象不太對勁,今兒怎麼這麼黃?”

胤禛聽罷,過去抱過弘曆細瞅,不覺眉頭微顰,他子息一直艱難,前面生的四個兒子,弘暉弘昐弘昀盡皆夭折,只有弘時碩果僅存……突然,他覺得身上手上俱是一熱,原來,小弘曆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偷襲成功,一泡尿全撒在了他老子身上,鈕祜祿。菡萏忙上前去接過兒子,卻冷不丁的一聲驚呼……

老天,弘曆的尿色竟如濃紅茶般觸目驚心,這孩子,在尿血!

……

身為太醫院院判,黃遠一直是和藹豁達的人,可此時的他,卻顯得很凝重!由于之前的宜妃用藥沖突、太後慢性中毒事件和揚州賑災,我們成了忘年交,他遞眼色讓我隨他到外面去商議:“九福晉,你怎麼看?”

胤禛和胤禟也跟了出來,我遲疑了一下,方晦澀的開了口:“現在正好是蠶豆的旺季,我在想……可又不能完全確定。”

黃遠的臉色透露了他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胤禛的臉色難看之極,欲言又止,那是一種想問但又害怕聽到答案的微妙情緒,正所謂關心則亂。

而我也心亂如麻,甚至鄙薄唾棄自己,是的,此時自己狹窄的胸襟就像一只脆弱的眼睛,連一粒微塵都容納不下。

其實,在黃遠趕來之前,我已經完全確定小弘曆患的是‘蠶豆病’,這種病也稱做‘胡豆黃’,是葡糖六磷酸脫氫酶(G6PD)缺乏者進食蠶豆或吸入其花粉所致的急性溶血性貧血,多見于3歲以下的男孩,也能通過母乳使嬰兒發病。起病急遽,症狀是全身黃疸,頻頻尿血……如果不能及時糾正溶血和恢複體內的電解質平衡,患者往往于1至2天內因循環衰竭或急性腎衰竭而亡。

這也是一種公認的家族遺傳病,黃遠來之前,我問過弘曆的生母,鈕祜祿。菡萏哭著低聲告訴我:她最小的幼弟就是2歲那年尿血而死。我也去問了弘曆的乳母,得知她這兩日哺乳前都吃了煮蠶豆……

可是……我也有愛若至寶,不惜呵出性命也想要保護的人啊!

不是有史學家認為:康熙選擇繼位人時,曾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中取舍不定,後來是因為看重了四阿哥的兒子弘曆,才最終選擇了他嗎?

如果沒有了弘曆,會不會就沒有後來的雍正皇帝呢,如果是十四繼位,胤禟就不會……

黃遠對胤禛他們說了些什麼,我神情恍惚,竟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發現我不大對勁兒的胤禟握住了我的手,我才陡然從迷亂中驚醒,聽到了黃遠最後一句話:“此病目前還沒有找到有效的救治之法,只能勉力調養……小阿哥是個福厚之人,只願上天護佑,能挺過此劫吧。”

不,是有立竿見影的辦法的!……可我……心在無聲的戰栗,在痛苦的抉擇,你可以泯滅醫者的道德和人類最起碼的良知,就這樣見死不救嗎?……愚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現在救他,將來誰來救你?……

屋里突然一陣嘈雜,“不好,弘曆又尿血了!弘時,快到額娘身邊來,耿妹妹,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弘晝抱開!”是李氏的聲音。

“他怎麼不哭了?是昏厥了還是?福晉,弘曆他……他……”依稀是年氏驚惶失措的聲音。

門里撞撞跌跌沖出一人,是鈕祜祿。菡萏!她抱著弘曆,就那樣默默的看著我和黃遠,就那樣緩緩的跪下,我忙伸手扶住她……我還記得她少女時的眼神,笑謔的、調皮的、揶揄的、灑脫的,可在歲月的磨礪下漸漸變得寡淡而空靈……而此時,她的瞳眸如同枯竭的涸井,帶著眩目的慘白和滅頂的蒼涼……大哀無聲,大痛無淚,這是一位瀕臨崩潰的母親!


身體中的那根良善的燈芯終于被點燃,靈魂中冷硬惡毒的部分像蠟燭一樣癱軟融化……如果,我失落在外的小五也淪陷在生死一線,而能救他的人偏偏昧著良心冷眼旁觀,自己又將情何以堪?

我接過弘曆:“菡萏,四哥……胤禟,你把十四弟也叫上,咱們立即去趙啟的醫坊!”

治療蠶豆病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輸血。

兩天後,從趙啟醫坊回家的路上,馬車走的很慢很穩,極度疲倦的我只覺腦海里依舊刮著十二級的強台風,驚濤簇擁著駭浪,一刻也不得平靜。為了驅逐那隨時都會卷土重來的懊惱情緒,我干脆天馬行空的亂琢磨瞎回憶……記得,輸血史上第一樁有名的案例,是法國醫生丹尼斯將280ml的小牛血輸入一名瘋病患者體內,希望借由‘溫柔的小牛’血液治療患者的瘋狂……後來,英國醫生布倫達爾第一個明確指出“只有人血才能輸給人”的科學結論,同時她也是第一個采血和輸血工具的發明者,而那個時代的人則熱衷于通過交換怨偶彼此的血液來試圖改善婚姻中的不和諧……因為輸血導致死亡的案例泛濫,輸血一度被禁止,直到被譽為近代輸血學之父的KarlLandsteiner發現了ABO血型,這是人類輸血史上的里程碑,比現在這個時代,晚了將近200年。

莫道大道人難得,自是功夫不到頭!無論中醫還是西醫,都是一個不斷失敗、累積、發展和進步的過程……

“在琢磨什麼呢?”胤禟突然俯身過來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吻:“盯著空氣就那樣若有所思、若有所得的模樣?靠著我眯會兒吧,到家了我叫你。”

他的目光,是那種深刻的激光式的撫摸,我感覺有些水一樣的東西在胸中彌漫氤氳,漸漸地整個心窩都酸楚起來。鑽進他懷里小聲嘀咕,他說你說什麼呢,我沒好氣道:“好話不說二遍!”

弘曆真是個宇宙無雙的絕對超級幸運兒!

如果缺了我這個從三百年後意外來到這里的、懂得交叉配血法的人;如果沒有潛心鑽研和實踐于外科醫學的趙啟;如果沒有兩年前穆景遠送來的顯微鏡;如果沒有打小就愛泡在造辦處置辦各種新鮮玩意兒的胤禟,如果沒有他一年前就按照我畫的圖紙和要求,曆經數次失敗才搗鼓成功的用來采血輸血和分離血清的工具;如果沒有趙啟和我之前數次實驗所形成的默契配合……世間便將少一個叫弘曆的嬰孩,未來也就不會出現那個奢靡風流,自詡為‘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

難道,我‘莫名空降’在這個時代的使命,竟是冥冥中促成曆史按照它正常的軌跡前進嗎?我真的很迷惘,感到頭頂上正懸掛著一柄達摩利克斯之劍,那把劍懸于一絲,隨時都會落下,將我的一切斬得粉碎,碎的連剩下的渣滓也免不了灰飛湮滅!而更為可悲的是,是我,親手掛上了那柄劍。

真的好累,可又累過了頭,累得亢奮起來,怎麼也眯不著……新鮮血液采出後必須馬上使用,否則很快便會凝固。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按照21世紀的方法,往取出的新鮮血液里加入0。2,的檸檬酸,既可以防止血液凝固又對人體無害……可是,以現在的條件只能往里面加稀釋了的檸檬汁,萬一引發敗血症怎麼辦……所以只好每次取一點、用一點,而且動作稍微慢一點,取出的那點血就不能用了,雖然把趙啟大哥、茯苓嫂子和我都累得夠戧,也還是不能避免的浪費了不少血液。

“葶兒,我雖然全程目睹了你的交叉配血實驗,也親眼看著弘曆一點點的好起來,可是,我就是不明白……”胤禟突然將我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忿忿道:“不錯,你把那個提取制成的供血者紅什麼胞懸液一滴和受血者血清一滴滴入主側,又將受血者紅什麼胞懸液和供血者血清滴入次側,然後分別用竹簽混勻,放置兩柱香時間後置于顯微鏡下觀察……不錯,老四和老十四是孩子的親父和親叔叔,他們的主側和次側都沒有發生凝集,他們的血可以用……我和八哥還有老十三的血全部或部分發生凝集,不能輸給孩子……可是,為什麼弘曆的生母,那個鈕祜祿氏的交叉配血發生了凝集,不能用;而你,和弘曆一點關系都沒有,為什麼你的血就可以用呢?我真的嘔得慌……”

……給弘曆輸血的時候,因為浪費的血幾乎占了輸血量的一半,後來老四和十四都幾乎撐不住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孩子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大人又倒下了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所以,我也讓茯苓和趙大哥采了我的血輸給弘曆……我知道胤禟在介意,我甚至能感覺到這種抵觸的情緒像天然氣一樣從他的每個毛孔中噴發出來,還帶著毛簌簌的觸角,撓得我一陣顫栗。

“胤禟,鈕祜祿氏也這樣問過我了,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芸芸眾生的血就分為四種類型,咱們姑且將它們喚做甲、乙、丙和甲乙型,比如鈕祜祿氏是甲型,而四哥是乙型,那他們的孩子可能是甲也可能是乙,還可能是甲乙,而弘曆恰恰就是乙,所以四哥的能用而鈕祜祿氏的不能用,而我剛好也是乙,所以,我的也能用……你聽明白了嗎?”

他嚴肅的琢磨了一會兒,竟委屈起來:“似懂非懂,不過,你為什麼要和四哥的一樣呢,為什麼就不和我一樣呢?”

這是我能決定的事嗎?搞了半天這人是在吃醋啊,心里禁不住偷偷竊笑,被老公在乎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當即東施效顰,捧著心窩叫哎喲。

“怎麼了?”他緊張的汗毛直立。

我氣若游絲:“痛!心好象被什麼東西深深貫穿了,只留下一個涼颼颼的洞,空虛冰涼得無法補救,似乎我自己也會被這個洞口所吞噬……噯,你別急,我娘家一族的女人都有這個病根兒……這種心疾只有一個解救的法子。”

“什麼法子,你快說呀!”某人如坐針氈。

“算了,這是根本辦不到的,我……”索性虛脫倚在他肩上細細抽氣。

“相信我,我發誓一定辦得到,你快說出來呀!”

“就是,就是……這個女子的相公必須每天抱她一次,沖她含情脈脈的微笑兩次,即使有旁人在,也要找機會對她暗送秋波至少5次,還不能惹她生氣……”

胤禟氣瘋了,在馬車上追著我掐,我左躲右閃,正鬧得不亦樂乎,卻覺得頭一暈,倒栽了下去,幸好老九眼明手快,否則我這個失血女郎便免不了來個腦震蕩什麼的,可這一栽,心情也如云霄飛車般跌落谷底:“葶兒對不起胤禟,她救了別人家的孩子,卻找不回自己家的孩子,還……”

他急切搶白:“不是的,是胤禟對不起葶兒,他混蛋的無可救藥,害苦了……”

我捂住他的嘴,剛才的嬉笑玩鬧,就象冷風中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就迅速熄滅,馬車里只剩下靜寂和惆悵,我們默默的凝視著彼此,良久……

馬車突然停住,趕車的何玉柱稟道:“九爺,四爺他攔在了前面。”

胤禟和我下了馬車,卻見胤禛面色慘白,騎馬攔在了前面,卻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不說話。

胤禟也不吱聲,場面有些尷尬,我只好打破僵局:“四哥,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弘曆他?”

“不是,是我有話想對你說,咱們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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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書友,2007年青春文學“四小花旦”評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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