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綺羅散盡人獨立

手突然被另一只濡濕的手拉住握緊,只聽他的喘息已經微弱下來,低聲喃喃而語:“去做人間雨,歸為佛前花;作伴云和水,為鄰寂與空;浮榮水寫字,真諦火中蓮;一靈真性在,不與眾心同……葶兒是紅粉骷髏,我是皮囊臭,咱們一起去極樂世界見佛祖,胤禛的心里,是歡喜的。”

歡喜?!那一刹那,避無可避、燔肺梗喉的垢煙濁氣倏得蕩然無存;那一刹那,籠罩四野、恣睢飆戾如狴犴獬豸的烈熾狂焰俱化為烏有;那一刹那,心被這“歡喜”二字割了一道終生無法再愈合的血口子,沸騰炎灼的風從那道割開的口子處傾灌而入,炙熟了四肢百骸,覆靡了神智肺腑……

身上陡然一重,整個世界淪陷在火與他的雙重囹圄中,他拘箝住我的頭頸,在唇瓣處繾綣煨貼,輕淺溫柔,如澄澈的禪雨浸潤進冰魄的頑石,如初春的彤日嬉戲著微融的冰川,然後愈來愈深,愈來愈熾……我該拒絕的,心苦澀的一陣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游走……可是,我已分不清這一刹那是夢幻泡影?是電光火石?是海市蜃樓?還是生命歸于寂滅前的最後一絲海天明媚?……我不能拒絕,這一刹那的親吻,就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吮舔著一滴陽光下即將蒸發消弭的露珠……吻嘎然而止,他陷入昏迷中,我下意識的抱緊了他,一串串剛抵達眼角便蒸發殆盡的眼淚,干枯了悒怏惆悵,焚燼了桎梏枷鎖……阿九,我們終究走向了不同的歸宿,你,陪胤禩生;而我,隨胤禛死!

……我聽到了嚯嚯的風聲,至陰至冷,是魑魅魍魎的呼吸;我聽到了大地的低吟,舒緩厚重,綿遠如詩;我聽到了草根在土壤里哧拉哧拉的搔癢,寤寐生澀……我蘇醒過來,只見夜瑟瑟斂月冷露,天耿耿銀河闌珊……體無完膚的瘡疣大地開始了它不滅的涅槃……

探了探胤禛的口鼻,呼吸均勻,雖然沒有轉醒的跡象,但生命應無大礙……慘淡的月光將他的側影修剪得分外清峻孤瘦,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顰,難道你在夢境里也一樣冷冽寂寞?……凝視片刻,我陡然驚覺,廣袤天地,竟再也無處可去!皇室會接受一個殘缺的啞巴兒媳嗎?就算能,而驕傲如斯的我,能承受起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施舍和憐憫嗎?就算可以忍,可經過了這一劫,我還能再無愧的面對阿九,坦然的面對胤禛嗎?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夾雜不清?糾纏曖昧?……難道要墮落到此等田地?讓小四也來鄙視我這個糊塗透頂的額娘,讓孩子們因為有我這樣的嫡母而蒙羞……不!不!!不!!!既然曆史無法變更,我又何苦留下再造孽障,雪上加霜?……

當斷不斷,必遭其亂,撕下衣襟,咬破中指:滿目繁華何所依?綺羅散盡人獨立;黃粱一覺終是夢,君歸社稷我歸佛……

今夜,涅槃的除了大地,還有我……欠天欠地欠夫欠子欠高堂,可算來到底欠你最多,別了,被我辜負最深的人,請待我去修滿九世浮屠,在第十個來世,為你拈花而笑、釋懷夢穰!

……

從胤禛懷里摸走了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和幾顆金瓜子,就算多欠你一筆吧,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身體孱弱難支,勉強支撐著走了大概一里多路,卻看到後面胤禛所在處火把通明,人聲鼎沸:“找著了,是四王爺!四王爺昏迷了,快,快抬回去請大夫……你們三個猴崽子留下,到四周再找找看,有沒有還活著的人……愣著找抽呢,還不快去?”

那三個人朝我的方向施施然逶迤而來,我趕緊縮到一個略微凸起的小土丘後面藏匿……那幾個差狗兒似乎只打算象征性的做做樣子,後來居然就杵在小土丘前兩三米處侃起大山來。

“哥幾個,這事透著邪乎呀,咱們一路找來,跑到前面的什麼人尸狗尸馬尸的,哪一團不是燒得蜷縮著焦乎乎的慘不忍睹啊,可咱們這位雍親王落在後面,卻只是昏迷過去,連衣服都沒啥事兒,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可不是咋的?聽說極顯貴之人,都有專門的神靈護佑著呢,可不比咱們這些凡夫俗子。”

“這風怎麼這麼糝人呢?我都起雞皮疙瘩了,毛骨悚然的,咱們回吧,荒郊野外,一下子又死了那麼多人,萬一碰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就晦氣了……”

這句話深得人心,我聽得他們掉頭走了,從土丘後面強撐著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剛好回頭遠遠瞅見,怪叫一聲“鬼呀”……三個膽小鬼屁滾尿流的尖叫著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鬼?我盯著月光下的影子苦笑,如今只有你陪我了……何孤行之煢煢兮?子不群而孑立!茫然四顧,竟不知該去向何方?……強烈的孤寂和害怕從骨子里滋生蔓延,這種噬骨錐心的滋味壓過了饑渴、昏沉和軟弱,我覺得自己像回光返照般,開始胡亂的走啊走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竟哭著瘋跑起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眼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醒了?”眼前的少年興奮的跟撒歡的叫驢似的:“娘噯,娘噯,你快來啊,美貌姑姑睜開眼睛了。”

只見一三十歲出頭的青衣婦人利落的走到床前,很自然的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把了一會子脈,揚眉笑道:“謝天謝地,你可算是沒大礙了,你別怕,我們可不是壞人,不信你摸摸身上,雖然穿的是我年輕時候的衣服,可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和七顆金瓜子可是一樣不少……這是我兒子趙世揚,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他學成下山,沒想到在返家的路上把你給撿回來了。對了,我姓唐,你可以直接稱呼我唐秀,這是我的閨名,我娘家原在蜀地,是跟著我那個已經成了死鬼的相公定居在這里的,他是個郎中,我也是個郎中……哈,我知道你一定在想,女人可以做郎中嗎?我告訴你,當然可以了,漢武帝時期的義構,晉朝的鮑姑,宋朝的馮氏、張小娘子和汪夫人,還有明朝善究醫理的陸氏、眼科上頗有建樹的彭醫婦和走方行醫的韓醫婦,都是名垂史冊的女中醫呢……”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了好一會兒,突然挺不好意思似的:“對不起啊,我是不是說太多話了,你……”

那名叫趙世揚的少年摸摸腦袋訕笑道:“你別見怪,我額娘就是喜歡碎碎念,你……”

看著這對隨性自然又熱情洋溢的母子,我擠出一絲笑意,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手。

“你是啞巴?”母子同時露出惋惜的不得了的模樣,相互對視一眼,母親搶得發言權:“請問,你是最近才啞的呢還是天生就啞?”

兒子忙不迭的補充道:“是吃壞什麼東西啞的呢?還是生病遺留的病根兒?”


眼前的年輕姑娘羞答答的‘秀’出了她深藏不露的嫩腳丫,嗯……比我的八寸門簾小一半,比三寸金蓮又大了一點,屬于四寸銀蓮的水准……哎呀,在足緣和足拓處有一些密集的水疱,第三趾和第四趾前出現了輕微糜爛和皸裂現象……是足廯!

我取出一小盅常備的外用酊劑,提筆龍飛鳳舞起來:此酊劑擦塗患處,每日三至四次。

姑娘期期艾艾道:“會有效果嗎?”

我笑著點了點頭,這是將丁香、苦楝皮、花椒、蜂膠、土槿皮、冰片等藥物浸泡入米醋數日而成,前幾味藥材可抗多種真菌,而冰片可促進藥物透皮。

……送姑娘出了醫坊……忍不住倚門看雪,此刻的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和風中揚起的柳絮、細雨里飄散的梨花。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或埋或裱于片片剔透晶瑩中,右腦不禁泛濫起感性的思潮:簾外雪寂寥,簌簌;瓊枝橫斜山如染,冰心聒碎郁血凝,思君夢不成,迢迢。左大腦則理性的數著日子:來到這里已經45天了!

45天前,我將自己的遭遇刪刪減減、修修改改的付諸筆端……“是最近才被人毒啞的?老天爺,哪個天殺的這麼造孽?真可憐見!快張嘴我瞧瞧!……嗯……肯定不是大王黛粉葉,這種別稱為‘啞甘蔗’的致啞藥很烈,如果是它的話就真的麻煩了!嗯……而且口腔沒有潰爛的痕跡,也應該不是紅娘蟲配成的啞藥!……剛飲下時是不是覺得從喉頭到胃一路劇烈灼痛,舌麻腫難當,腦子也暈忽忽的特別不好使?……果然如此?!看來是姑婆芋的毒汁……可憐的人兒,當時你一定難受得覺得自個兒撐不下去了吧?不幸中的萬幸,能捱過姑婆芋的毒的人,雖然會失音一段時間,但那是暫時性的,因人而異,一般5到15天時間便可以恢複正常!相信我,沒錯的!”

唐秀當時胸有成竹的信誓旦旦聲猶在耳邊……可四十多天一晃而過,我的啞疾依然“原地踏步”。可能是因為之後在火中被濃煙燎傷了的緣故,唐秀讓我放寬心靜養……今天是唐秀丈夫趙勖的忌日,她一大早就帶著兒子前去祭奠,我留在醫坊,醫坊和宅院都蜷在半山腰上,而山腳處則坐落著一個約有七十多戶人家的偏僻村子,名‘五十八里村’,據說是由于村子與最近的集市隔離了58里的緣故。唐秀說五十八里村曾對趙勖有大恩,所以她的興趣雖然不在懸壺濟世上面,可是遵夫遺囑,還是繼續維持著這個醫坊施藥救人……

記得剛來的第三天,‘五十八里村’的村長大人得了嚴重的噎咽症,飲水進食皆阻于上焦而不入,什麼法子也沒用。由于此種病症比較罕見,唐秀只能嘗試著開了些湯劑,可連藥汁也阻于上焦下不去……

這時,我想起了上輩子聽說過的,橫跨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五朝的著名女中醫曾懿的一則傳奇段子:

據說她在民間曾聽一位士兵講,以前他突然患了噎咽病,只能勉強喝一點很稀的米湯維持生命。某日他在一個集市,走得口渴難耐,剛好見一個小販,用一大鍋煮雞十幾只現賣,就與小販協商,買了點鍋中雞汁飲以解渴。不料這雞汁又濃又鮮,食下即到了下焦,通暢的很。于是,此兵回去後就嘗試用雞湯煮粥作為主要飲食,胃膈漸開,毛病也漸漸好了。言者無心,聞者有意。曾懿聽了以後,便嘗試著用濃雞汁略加姜汁治療這類噎膈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于是,我便依樣畫葫蘆,于是村里的雞們命運不濟慷慨就義,而村長的病卻漸漸好了,後來,又因緣巧合下醫治了幾個人,于是村里人都知道了,醫坊里又來了位啞巴女郎中……可把唐秀高興壞了,說我是上天賜下來解救她的禮物,並從此吃定了我這個免費勞動力,很沒有責任感的把醫坊撒手不管,天天窩在後院和毒屋,侍弄她的那些個毒蕈蠱蟲什麼的,還振振有辭道:我好歹也是四川唐門家出來的女兒,研究世間的毒物和找到攻克它們的法寶才是我的天職,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說話,村里大多數人又不識字,不過我兒子識字啊,他可以幫你做傳聲筒,就這麼定了……

定了就定了罷,上天賜來拯救我的貴人發的話,我豈敢不從?……白天,沒事找事,手啊腳啊都滴溜溜的滿負荷運轉,絕不能作繭自縛,被思念拖入深潭,將自己活活溺斃其中;可是午夜妖嬈,總能吞噬人的理智,釋放遭束縛的靈魂,而靈魂一次又一次被無形的鏈條拘過山水迢迢,回到“他”身邊,偎依纏綿互述衷腸,于是,我在夢里踟躕擱淺……可“他”究竟是誰?為什麼前一秒鍾還是阿九帶笑的臉,可下一秒鍾卻成了老四微顰的眉……我該死!

有人拍了拍我,我一驚,六神歸位,來人長得很三姑六婆,而她也十分對得起自己這張主旋律的臉,因為實際上她就是三姑六婆,在村子里兼職神婆、媒婆和半吊子穩婆,也是村里極少數識字的女性之一……不禁皺了皺眉,我著實不喜歡她。

村里有戶王姓人家的兩歲小兒,患了佝僂症,食欲不振,煩躁多汗,常出枕凹,肋有‘串珠’,還是個方顱,倘若繼續惡化,長大很有可能發展成雞胸龜背加羅圈腿……小兒佝僂病的本質是缺乏維生素D引起的鈣磷代謝障礙,其實只要多吃些海魚、動物肝髒、蛋黃和瘦肉,多喝牛奶並常曬太陽,保證足夠的紫外線照射,便可有效的緩解此病症……但這位曾神婆言之鑿鑿,咬定孩子有鬼魅附身需要做法驅邪,結果越驅越邪,于是她又一口咬定孩子身上的邪是法力強大的妖物,孩子的父母愚昧迷信,竟泯滅親情,遺棄了這個不祥的孩子……

好在孩子命不該絕,被‘揀人專業戶’,唐秀的兒子趙世揚碰上揀了回來,我們三輪流,細心的呵護喂養了這個孩子二十三天,孩子的病症有所好轉,被良心發現的親生父母抱了回去……從此,這位曾神婆便和我們結下了梁子,到處造謠,說我和唐秀命中注定是克夫的白虎星,而我就是因為克死了自己的丈夫才被婆家毒啞後趕出來的……TNND,你才是白虎星兼啞寡婦呢!

曾神婆忸怩著堆出狗尾巴花似的假笑:“董姑娘,男人那方面……那個……不行了,該吃些什麼補補才好?”

我翻了個白眼,提筆寫道:“多半被鬼魅附身,需要驅邪。”

“不……不是那方面的原因。”

算了,我是郎中,要有郎中的氣質和格調,可就是想撐撐她,筆走龍蛇:“元朝皇帝元仁宗腎氣虧虛,患上陽痿,太醫忽思慧用‘羊肉韭菜粥’為他調治。先將羊腎1對、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鍋內,加水適量,文火煮粥。待上料快煮熟時,放入韭菜,再煮沸二三次,每日讓元仁宗食用。時間不長,元仁宗陽痿竟愈,並使王妃受孕。從此,此粥被列為元朝宮廷食膳良方。”

“可這大冬天的,上哪兒找韭菜去呀?”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寫道: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熬罷。

曾神婆氣得一跺腳轉身就走,恨恨丟下一句:“我熬得出頭,就怕你熬不出頭,一個啞巴寡婦,你能什麼能!”

我愣在那里,越琢磨越難過,我竟然墮落到與這種‘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刻薄女人計較斗嘴的地步了!被別人潑汙水,被別人背後指指點點,偏偏迷惘彷徨,有家歸不得,有話說不出,有女兒不能見,有兒子找不回……

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竟順手抓起硯台,向門上砸去……好死不死,一男子正好推門進來,硯台剛好砸在他鼻子上……墨汁混著血汁,順著下巴流下,他不可思議的盯了我三秒鍾,隨即眼睛一翻,撲倒在地,不醒人事……

我在雪地里焦慮徘徊,心神不甯,遲遲不敢進去……終于,趙世揚沖了出來:“啞姑姑,那位大爺已經醒過來了,可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娘說,是咱們醫坊的人惹出來的事,只有把他留下來治好了再說。”

我恨得牙癢癢:這少年怎麼這麼嘴欠呢,叫我姑姑,卻喊他大爺,亂輩分了知道嗎?不就是黑了點瘦了點憔悴了點滿臉胡茬子沒刮嗎?真是的……等等,砸到鼻子會導致失憶?這家伙想搗什麼鬼?

我沒有虐待他,絕對沒有……呃……好吧,我承認,有那麼一丁點小過分……但我是那種無緣無故虐人的壞人嗎?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大慈若惡,不得已而為之!

首先吧,那兩撇按都按不回去的胡茬子令他衍生出四條眉毛,眼睛上兩條英挺逼人,嘴巴上兩條慘不忍睹,沒事學什麼陸小鳳嘛,別人畫鵠不成尚類鹜,你呢,畫虎不成反類犬……什麼?還不肯下山去‘治理’臉部環境?好,很好,那就為居住環境貢獻點心力吧,我氣哞哞的打出橫幅:掃雪去!

他欣然領命,任勞任怨,就當練武功似的,把掃帚耍成了關云長的青龍堰月刀,步天罡、踏北斗,龍行虎嘯,以九宮八卦步哼哼哈嘿,趙世揚瞧得有趣,喝彩的同時還時不時的猴跳進去穿插一下;我瞧得生氣,待他一掃完,第二道橫幅橫空出世:霹開松根煮菜根,聚攏雪水烹茶水……一陣驚天動地的嘈雜過後,他屁顛屁顛的端著烹好的茶獻寶來了,看著某人一副‘心甘情願任君蹂躪’的欠虐模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洗衣服去!

某人燒了些熱水備用,又找來兩個大盆將衣服泡在溫熱的水中……踩踩,踩踩踩,要麼腳踏兩只盆,要麼在兩個盆之間玩仙人跳……拜托,你是洗衣服還是跳桑巴,整個一個智商發育不完全的大馬猴!……洗完後,‘大馬猴’將衣服烘干疊好還噴了點不知那里搞來的薔薇露……我硬下心腸,極力忽略掉他眸子里流淌出的星光燦爛……大筆一揮而就:熬狗皮膏藥去!

蓽澄茄、桃仁、胡椒、阿魏、沒藥、乳香……五靈脂、血竭等在藥罐里汩汩的,他時不時的轉過頭瞅瞅我,咧嘴笑笑……我覺得自個兒的心也跟藥罐里的藥材們一樣,倍受煎熬……不,不能心軟,最毒婦人心,我不能辜負這個稱號……不要有人再因為我受到傷害了,我錯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

晚餐是一份大白菜燉粉條、一份魚和一碗蘿蔔湯……他是個挑食的人,也不怎麼夾菜,有一口沒一口的啃饅頭……唐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了然的笑笑,熱情的夾了個魚頭放進他碗里:“來,吃魚頭補補腦。”他最討厭的食物之一便是魚頭,可此時卻死撐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時不時和唐秀母子插渾打科,漫無邊際的講笑話吹牛皮侃大山……我好想插話啊,好想也秀秀自己的觀點,好想跟著他們一起發出呵呵的笑聲,好想扼住自己命運的咽喉!突然酸澀的無以複加,擱下碗跑了出去……

拾級而上,一直跑到後山窩里的一眼小小的溫泉處杵立,溫泉雖小,卻在素寒中調出了一小片暖色調,唐秀培植的五彩斑斕的毒蘑菇們便安家在泉眼的周圍:你們美則美矣,可惜有毒,誰碰著誰遭殃,就跟我一樣。

“這種赭黃色帶粉紅肉色叫褐鱗小傘菌,它能在體內潛伏一天,然後會引起劇烈的嘔吐腹瀉,再然後似乎病愈,約一天安然無事,可是一天以後,便再無可救,黃疸抽搐直至休克致死……你再看這個,叫墨汁鬼傘,和毛鬼傘一樣,誤食可能無害,可一旦與酒同吃,便會驚悸耳鳴虛脫甚至情緒失控……這是豹斑毒傘,會讓人癔語癲狂……這種小紅臉菌長得很像無毒的紅菇,但實際上它能引起致命的腹痛和嘔吐……”

我凝視著追我出來的唐秀,細膩的鵝蛋臉和深邃的丹鳳眼相得益彰,通身洋溢著成熟和豁達的韻致,雖荊釵布裙卻別有風情,她究竟想對我說什麼?

“說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我就是想告訴你,天地自然,人何其孱弱?小小的一朵蘑菇,就可能將人或致殘、或致瘋、或致啞、或致瞎、或致命……而世事無常,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呢?咱們姐妹既然有緣一聚,不妨聽姐姐一勸,人當如蠶,作繭自縛是過程,而破繭化蝶才是結果,能愛的時候不盡情去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把自己逼入牛角尖里有什麼意思呢?‘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別等到像我這樣天人永隔了才肝腸寸斷,悔不當初?再年年跑到他的墳前拔草祭奠、哭兩嗓子聊表哀思?……別說你的啞只是暫時,就算退一萬步,真啞巴了又如何,你真打算逃避一輩子嗎?就這樣一堆空架子似的杵在這里有意思嗎?別讓我可憐你!”

別讓我可憐你!……那句話如一記重錘,敲得我心髒充血,夜不成寐!……

外面雪皚塏天寒地凍,心里霜儼儼滴水成冰……披衣下床,走出室外,漫無目的的在寒風里縮著脖子閑逛,冬夜岑寂頹靡,雪片與地面碰撞出壓抑的、嫋嫋不絕的、低微的呻吟,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砰!我一驚,什麼響動?……砰砰!又是兩聲!

謐中這個突然迸出的聲音分外刺耳……凶靈?貞子?雪女?噬犬?竊賊?


無數可能性在腦海里發酵,有點毛骨悚然,砰砰!還有?

找了根棍子膽戰心驚的循聲靠攏,卻見廚房里隱約有火光透出,挨近門縫偷覷,只見一個熟撚的身影正坐在地上抱著泡菜壇子專心致志的敲打著什麼……

他一向嗜睡,很少失眠的呀,別是夢游症吧?有一種夢游引起的飲食紊亂症,就是夢游者在睡夢中起床、走進廚房大吃特吃,他們‘奇特’的食譜包括:蘸上花生醬的生肉、塗抹著黃油的香煙、小狗餅干、滾燙的開水等等……難道?他在啃泡菜壇子?

想沖進去一探究竟,可又覺得好象猛得把夢游者驚醒不大好,記得莎士比亞悲劇作品《麥克白》里,麥克白夫人就是夢游者,有兩句台詞是這樣的:“你瞧,她的眼睛睜著呢。”“嗯,可她的視覺卻關閉著。”

我躡手躡腳的進去靠近,他的眼睛睜著呢,眼珠子直碌碌的盯著我,這算有視覺還是沒視覺呢?

“你也餓了?喏,先吃吧。”他突然把一個長長的紅紅的東西塞進我手里,好冰!我驚得做出了尖叫的口型,卻發不出震撼的聲音,他傻笑出聲:“一根紅蘿蔔,就把你嚇成這樣?”

我一瞧,可不是,一根凍得硬邦邦的紅蘿蔔,哦,原來這厮半夜起來找東西吃,只找到個泡菜壇子,里面還結了冰,只好就著壇子敲冰塊……這家伙!

我指了指灶台上被火苗舔著的大鍋和兩個蒸汽騰騰的大木桶,他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現在四更天了,提前給你燒洗澡水啊,我問過了,你這些日子都是五更天便起床,五至七天沐浴一次……嗯哼,我雖然不認識你,但總覺得你以前是個一日不洗憋得慌的人,就算不是吧,作為咱們女人,飯可以少吃,但澡不能少洗,對吧?……還要費會兒工夫,要不你先回被窩里暖著,待會兒我來叫你,一起身就跳進浴桶里,哎喲,那個舒服勁兒……”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就貧吧你,誰跟你咱們女人,生個二皮臉還不知道害臊,真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

找出十枚雞蛋在灶台下煨了煨,取出蛋黃加砂糖、綠豆粉和清水攪勻;炒鍋上火,加熟豬油,燒至五成熱,將調好的蛋黃液倒入,邊炒邊用鐵勺攪拌,並不斷加油少許,以防粘鍋,不停地攪炒十幾分鍾,直到蛋黃與豬油融為一體,出鍋裝盤……色澤金黃,軟香油潤,甜而不膩,而且不沾盤,不沾筷,不沾牙的乾隆時期問世的名菜“三不沾”便橫空出世了。

胤禟瞠目結舌,忙不迭的舀了一勺往嘴里喂,燙!嘶——嘶——,齜牙咧嘴和眉開眼笑兩個表情同時交織在一張長著四條眉毛的臉上……糟糕,餓死鬼投胎的人哽著了,忙幫他拍背理氣……

青春一經典當即永不再贖,如果愛他就守著他的窩,寵著他的胃,牽著他的手……可是我不能啊,如果愛他便意味著害他,還不如不愛!

他突然將我抱在膝上低吟: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我蘸著水寫道:滾回去!她已經死了!

他問:“我能滾回哪里去?”

“別在浪費時間了!滾回你的家去!”順手在旁邊畫了只八哥。

他歎氣:“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