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物興歇皆自然(上)

我正要仰脖兒一飲而盡,卻聽康熙道:“等等!朕的那群孫子孫女,還需要一位母親照料……丫頭,朕健在的時候,出不了什麼亂子,但記住,朕死之日,就是你死之時,回去好好珍惜你剩下的日子吧,別嘗試耍滑頭,否則朕饒得了你,天饒不了你。”

我道:“皇阿瑪,您要取董鄂的命,董鄂能否提個條件做交換?”

“朕得聽聽是什麼條件?”

“皇阿瑪,按照慣例,您的嫡生孫女們,得由您或皇太後親自指婚,我家四格格縈棣的婚姻,能否由媳婦自己做主?”

康熙微微頷首。

我鄭重磕頭:“謝皇阿瑪成全,媳婦恭祝皇阿瑪萬壽無疆!”

康熙笑道:“這倒是實話,跪安吧!”

斷霞散彩,殘陽如泣……我孑身杵立于後庭聆聽蟄伏在封凍中的自然:淒淒歲暮風,瀌瀌摧牖雪;水在冰下咽,天凍云不流……

用辨證的目光賞析天地,蟬翼可以極重,千鈞可以極輕;社稷可以極渺小,而生命可以極浩瀚!它能夠承載天高地迥宇宙洪荒、能夠包容世間百態光陰萬象……今天,我駐足于人生黃金年華的起點,卻嗅到了八年後末日來臨時的死亡氣息,剩下的時日無多,儼然已進入倒計時……

可是,除去那股子理所當然的無奈心酸,我似乎還萌生出了一種“閑上山來看野水,忽于水底見青山”的無端慶幸……有時候,沒有選擇是最好的選擇。

就像昨日,猶枯坐在一堆糾纏不清的亂麻中,試圖理出個頭緒卻偏偏越理越心煩意亂,而今天,康老爺子一記‘屠龍寶刀斬亂麻’,自個兒反倒莫名解脫……

對于胤禟,我似乎總是想著為了他以後不如何如何的淒涼慘淡,所以現在必須要如何如何去改變,可如今,自個兒成了那個先走一步的人,竟豁然開朗起來……睫在眼前猶不見,道在身外何處求?就像吃一筐梨子,總想現在先將爛了的部分先吃掉,留下好的後面去吃,但結果是,最後吃進肚的,全的爛梨……也罷,與其被那個已知的未來折磨的形銷骨立,倒不如將能把握住的現在過好。

對于胤禛,我有敬有懼有感激有歉疚,甚至還有一絲孽障般的情愫……之前,我不能面對他,因為他的情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如今,正是因為這份情的存在,我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就像一個因為鑄下大錯而感到無地自容的人,受到了應得的懲罰,崩摧惆悵的自責心理似乎得到某種程度的修複……我想,我能坦然面對了。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時而如喪考妣、時而自怨自艾,時而若有所悟,時而若有所憾……想痛快的嚎啕大哭一場,眼睛卻干澀的就跟得了前列腺炎似的,憋了半晌也沒憋出一滴水來……只恍惚間記起《笑傲江湖》里,令狐沖曾黯然魂銷的一句話:‘有些事情本身我們無法控制,只好控制自己。’

“葶兒,杵在那兒做望夫石呢?還魂還魂,夫回來了!”胤禟興沖沖的帶著何玉柱和秦順兒一干人龍卷風似的刮了過來:“快鋪開鋪開,讓福晉瞧瞧。”

十二幅古樸雅致的彩繡宮訓圖在雪地里次第鋪陳開來,我一一數來:“景仁宮的《燕姞夢蘭圖》、承乾宮的《徐妃直諫圖》、鍾粹宮的《許後奉案圖》、延禧宮的《曹後重農圖》、永和宮的《樊姬諫獵圖》、景陽宮的《馬後浣衣圖》、永壽宮的《班姬辭輦圖》、翊坤宮的《昭容評詩圖》、儲秀宮的《西陵教蠶圖》、啟祥宮的《姜後脫簪圖》、長春宮的《太姒誨子圖》和咸福宮的《婕妤擋熊圖》……胤禟,怎麼回事?馬上就臘月二十六日了,東西十二宮不是在這一日要張掛宮訓圖的嗎?一直到明年的收門神之日才撤下收藏,你怎麼全弄回府里來了?”

胤禟命人收起來,拉著我邊走邊嗤嗤低笑:“有回入宮請安,碰巧聽李德全跟皇阿瑪稟告說宮訓圖已經連續用了七個年頭,貴主們請示是否該換新的了,可皇阿瑪沒同意。也對,現在國庫虧空的那麼厲害,而漠西蒙古的策妄。阿拉布坦又蠢蠢欲動意欲叛亂,皇阿瑪恨不得國庫里僅剩的那點銀子能孵出仔兒來,哪里還肯在這些無關痛癢的地方浪費銀子……于是,我就賣乖了,說兒子願意敬獻十二幅嶄新的巨幅彩繡宮訓圖,向皇阿瑪和各位母妃獻點綿薄的孝心……諾,這些便是我花了兩萬兩銀子以新換舊,剛剛從宮里淘回來的寶貝。葶兒你猜,這一堆大概能值多少銀子?”

我想折舊怎麼也得折一半吧:“一萬兩?”

某人的鼻孔當即翹上了天:“敗家子啊敗家子!也不想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也有三斤釘呢,山西江南的那些個流油的財狗子們,有多少眼巴巴想把這弄回去光耀門楣,宮里的天仙貴主們瞻仰過的寶貝,弄回去給婆姨娘兒們開眼、給相與同僚們炫耀,多有嚎頭啊……告訴你吧,買主早就定下了,十二萬!只此一票,直接進項十萬兩……皇阿瑪以‘行止卑汙,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為由,硬是又停了八哥的貝勒俸銀俸米。哼,不就每年區區2500兩白銀嗎?老爺子克扣咱八哥銀子,我老九多的都要撈回來。”

忍不住將手抽出來,用蘭花指狠戳他腦袋,嗔道:“渾身銅臭,不理你了。”

他又重新握住,我象征性的甩了甩,沒甩開,卻聽他委屈兮兮的低聲嘀咕:“可別不理人,只在你面前,阿九才願意就做只沒脾氣的軟腳小癟蝦。”

這句話惹得我一下子動了情,好一會兒方悶聲輕道:“出嫁前,外祖母曾教我說:唯有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所以,要我在夫家要內斂隱忍,必要時委曲求全,要學會抓大放小,樹規矩立威嚴,只有這樣才是持家自保的長久之道。可是阿九,我根本就不是這種端莊賢淑的可造之材,我骨子里散漫任性,叛經離道,遇到問題就習慣逃得遠遠的做只縮頭烏龜,還時不時的對你夾槍夾棒的下軟刀子鬧性子,根本就不是個好福晉。可我就是喜歡你待我像……像‘萬物被熏風之和,九天垂湛露之澤’,喜歡你為我畫眉、點絳唇、呵梅妝,視我為你靈肉中的一部分,那部分不是可以割舍的頭發或是指甲,而是不可分割的心髒……”

風雪漸漸的緊了,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天地間或靜或動,全籠罩在白茫茫的統治中,我們牽著手在如傾瀉的大雪中不辨方向的並肩胡亂走著,深一腳淺一腳的陷進雪地里,都能聽到雪地反饋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嗚咽……“可算是緩過來了,”他倏得停住了腳步:“你的手剛才比冰還冷呢,差點把我給凍僵了,葶兒,阿九待你,不僅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的貪求,也不僅是‘如魚得水,如饑得食’的渴望,反正和你在一起,阿九不怕做連根同死之秋草,反正就是這樣。”


我後退兩步,然後像白骨精撲向唐僧那樣向他狠狠撲將過去,他一個站立不穩,呈大字型栽倒在半尺深的雪地里,我得意洋洋的像五指山壓孫猴子一樣將他鎮壓在下面:“不許動!”

他抗議的抱著我在雪地里撒著歡的驢打滾,直到重重撞上了一棵雪松,松樹被外力騷擾,報複似的將壓著它的雪花一股腦兒全傾瀉下來,瞬間一床雪做的大被子將兩個面目可憎的搗蛋鬼禁錮在雪的牢籠中,他肆意大笑,我呼吸著他的喜悅:“阿九,咱們就這樣再也不出去了,很多很多年後,可能是一個七夕之夜,人們再把我們這尊冰雕挖出來,一定會說:咦?難不成這是牛郎?咦?難不成那是織女?哎喲,血肉都連成一體了,這次就算王母發威,也分不開他們了。”

他的笑聲嘎然而止,吻排山倒海的湧來,發、眉、眼、鼻、額、唇、頜、頸……我迷迷蒙蒙的想:原來雪堆里是很暖和的,卻聽他在耳畔喃喃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葶兒,我想把你壓碎壓扁壓成一汪水,你呢?可願融化在我的體內?”

……

時光是無良的惡賊,轉眼工夫便又偷走了我四年的光陰,定格在了康熙五十七年……

康熙五十七年九月,廣袤大地依然呈罡風熱浪暑氣蒸人之勢,九貝子位于京城西郊的消暑別院里卻一派繁花似錦、綠綺紅酣的怡人景象,宿鳥鳴蟲,柳絲如云,荷蓋擎天,芙蕖苒苒,遠銜青障近倚碧塘,雖然已經逼近‘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的秋季,但夏木蔭蔭依舊可人。

本來,胤禟只打算小范圍的聚一聚的,名頭有很多……

首先吧,八阿哥胤禩先因死鷹事件蒙冤,接著又被揚言‘與之父子恩斷’的康熙以瀆職為名停了俸銀俸米,胤禩遭此重創,苦悶悲憤,到處潛行,不願見人,並于翌年病來如山倒,病勢凶險異常。對此,康熙只批得“勉力醫治”四字,並于結束塞外之行回駐暢春園的前一日,全不顧胤禩已近垂危,命眾皇子將其由鄰近暢春園的別墅移至城內家中。當時只有九阿哥胤禟予以堅決反對,說“八阿哥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萬一不測,誰即承當。”而康熙反倒推卸責任的說:“八阿哥病極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斷不可推諉朕躬令其回家。”……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沉疴彌留,胤禩終于挺了過來,熬過了人生最凶險的劫難之一,也許是出于愧疚,康熙終于命將其所停之俸銀米仍照前支給,總算是保全了點可憐的父子情份。

胤禟當時就想設宴慶祝八哥痊愈,可這時,十阿哥胤誐的媳婦,十福晉阿霸垓。博爾濟吉特氏(烏爾錦噶喇普郡王之女)病故,胤誐雖粗直寡謀,但卻是個十分重情義的漢子,府邸中始終就一嫡福晉兩侍妾(郭絡羅氏以及王氏),兩位侍妾還是打小就跟他的通房大丫鬟,可以說,胤誐與阿霸垓,是獨頭蒜撞上了小辣椒,針尖遭遇了麥芒,婚後沒少讓大伙看熱鬧,可兩人越吵越掐感情越深,如今阿霸垓走了,“幼年喪母、壯年喪妻”的胤誐著實蔫了好一陣子方緩過來,而這時,皇太後不忘疼孫子,做主將佐領常海之女赫舍里氏配給他做了繼室福晉。

于是,胤禟想,干脆兩喜並做一喜,一塊兒慶祝吧。可這時又出亂子了,漠西蒙古准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叛亂,並染指西藏,禍亂一方。其弟策凌敦多卜,率六千精銳奇襲拉薩,殺死拉藏汗,囚禁達賴喇嘛……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個用兵的節骨眼兒上,皇太後病逝,康熙帝亦病七十余日,腳面浮腫。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病愈的康熙命侍衛色愣和湖廣總督皆署西安將軍額倫特各率精兵數千人,從青海出發進兵西藏。兩軍先後渡過木魯烏蘇河,卻中了策凌敦多卜的誘敵深入之計,最後于喀喇烏蘇遭遇伏擊,全軍覆沒。

倘若准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極有可能借喇嘛教煽動蒙古各部叛亂,繼續分裂國家。所以康熙對此異常慎重,決意選一皇子領兵遠征策旺阿拉布坦,盡快平息西北叛亂。他環顧諸子,選中了年輕有為、頗具軍事才干的胤禎,從而給了他政治舞台上嶄露頭角的極好機會,一時間,十四阿哥成了人們心目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五十七年八月,皇十四子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對此,胤禩、胤禟和胤誐等阿哥黨成員俱由衷高興,給予胤禎全方位的鼎力支持。

于是,胤禟胤禎胤禩胤誐哥幾個一拍即和,決定于胤禎率領大軍正式起程奔赴西甯之前,幾大家子好好聚一次不醉無歸,一掃這幾年來的頹靡之氣。因為胤禎軍務繁忙,胤禩不欲張揚再招那位雞蛋里也能挑出骨頭的老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胤誐兩口子還在磨合過程中,所以大伙一致決定,由又有錢又有閑還有宜妃做後台的胤禟小子全力操辦,而胤禟這厮,經過這麼多年的宦海沉浮,也精明了許多,忽然想到六年前導致康熙震怒、太子垮台的‘托合齊會飲案’這一前車之鑒,不就是一個小圈子的人私底下集合在一起開party謀大事,然後被有心人參奏了一本犯了老爺子的忌嗎?如今,阿哥黨又苦心經營數年,推出的‘形象代言人’十四阿哥好不容易得到老爺子青睞有加,可不能因此陰溝里翻船,煮熟的鴨子也飛走啊……

所以,胤禟索性一派正大光明的景象,提前跑去上奏康熙:爹地,胤禟想請客,為八哥病愈、十弟新婚和十四弟出征,可以嗎?

老爺子這回倒挺開通,金口玉牙的發了話:小九啊,都是自家弟兄,可不能厚此薄彼,請客嘛,人多才熱鬧,全給請了吧,也算私底里為胤禎餞個行,不必拘泥于繁文縟節,也不用擔心超過了千叟宴萬壽宴九白宴節令宴廷臣宴等的規格而被參奏一本挨朕的罵,朕給你做主,怎麼熱鬧怎麼辦,缺什麼材料只管從宮里取……

胤禟樂的屁顛屁顛的,于是,他想好大喜功的擺擺財神爺的譜了,一本正經的教育我道:“葶兒,居家從儉,待客從風,千萬別學那個老四,一個堂堂親王請客,居然青菜豆腐唱主角,還振振有辭個什麼‘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盤佳肴萬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講一番道貌岸然的大道理,歸根到底,還不就是小氣?……這回啊,所謂‘山八珍’的駝峰、熊掌、猩唇、猴腦、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的燕窩、魚翅、大烏參、魚肚、魚骨、鮑魚、海豹、狗魚(大鯢);‘禽八珍’的紅燕、飛龍、鵪鶉、天鵝、鷓鴣、彩雀、斑鳩、紅頭鷹;‘草八珍’指猴頭、銀耳、竹蓀、驢窩蕈、羊肚蕈、花菇、黃花菜、云香信……總之,山、海、禽、草‘四八珍’,還有渤海的對蝦、黃河的鯉魚、鎮江的鰣魚、陽澄湖的大蟹、南海的魚翅、海南的燕窩、東北的熊掌、山東的鮑魚、五台山的天花羊肚菜,東海的石花海白菜,江南的蒿筍、糟筍,武當的鶯嘴筍,只要能收羅齊的,咱們一樣也不能落下……鑊氣的清、鮮、爽、滑、嫩、脆;滋味的酸、甜、苦、辣、麻、咸、鮮、燙;菜肴的香、酥、脆、肥、綿、濃,要五滋六味一應俱全才好!”

我暗忖:四阿哥請客吝嗇,是他的性格決定的,倒不是小氣。光祿寺負責供應宮中用度,清初每年用銀七十萬兩有余;康熙皇帝比較節儉,每年用銀大約控制三十萬兩左右,而雍正皇帝上台以後更是漸次節省,不使濫溢,一年止需不足七萬兩,甚至更少。就這一點說,就是一個知道民間疾苦的好皇帝……不過,想起阿哥黨這幾位也是出類拔萃的皇子,他們‘百勝不足扭乾坤,一敗則致禍不複;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心里很痛,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也好,便不反對,後來又見胤禟成天在外忙碌著協助大將軍王籌措軍資、趕制軍備、補充錢糧醫藥……便不得不暫時放棄閑云野鶴的美好生涯,開始發光發熱……

為了這場‘前無古人,後有來者’的‘全天候自助’筵宴,全府總動員,人人各司其值,折騰得天翻地覆。不說別的,光三阿哥胤祉一家人,一位嫡妻一位側妻九位妾室十一個小破孩,還有照看那些寶寶的仆役婆子們;五阿哥胤祺一家人,一位嫡妻兩位側妻四位庶妻十個‘下一代’;這十幾位兄弟哪個不是超生游擊隊?這拖家帶口加起來,趕上一個加強營啊……一下子那麼多張嘴要過境吃東西,光想想都覺得像恐怖襲擊!

此時,胤禟跟軟體烏賊似的歪在太師椅里,心不在焉的啜飲著熬乳茶,自稱是鞠躬盡瘁,瀕臨‘死而後已’……我白了他一眼:德行!繼續認真聽二管家報帳……怎麼複雜得跟哥德巴赫猜想似的?聽得云里霧里彎彎繞,偏偏那要死不活的‘軟體烏賊’,隔一會兒便冷不丁的嗤笑兩聲,卻又不說話,害得二管家戰戰兢兢……

“去吧!”胤禟下達特赦令,二管家跟恩同再造似的一溜煙竄出去了。

唉——忍不住歎氣,真想念我家大格格和二格格啊:“阿九,帳上沒問題吧?”

胤禟懶懶的睜開一只眼:“凡是我剛才笑的地方,都有貓膩。”

事後諸葛亮!我嗔怪道:“那你剛才為何不挑明?”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那老家伙的兩個兒子都到了討媳婦的年齡,稍微貪一些也沒什麼。所以我只是笑笑,表示我心知肚明,你適可而止。葶兒,這幾年我看你管帳管得滴水不漏啊,怎麼最近幾個月反倒退步不少?”

戳到痛處了,我悲鳴:“以前都是大格格和二格格幫我管的,如今她們一個嫁去了厄魯特部,做了綽絡斯氏郡王色卜騰旺布的王妃,一個去了巴林,做博爾濟吉特氏郡王侃布的王妃,我只能費自個兒腦子了,不過小三和小四還不如我呢,倒是弘政這孩子挺不錯,才十一歲便跟個小大人似的,能幫額娘的忙了。”

胤禟挑眉賣騷:“那明兒筵宴的菜譜,心里可有數?”

太有數了,開始愉快的如數家珍:“冷盤和點心為一個區,安排在場地的東西兩側,都分別占據十張大長條桌,其中冷盤的第一三五七九號條桌依次是花雕雞皮熏、胭脂鵝脯、果汁鹿筋、燕尾桃花蝦、翡翠春餃、褡褳火燒和斑鳩紫茄鯗;而二四六八十號條桌依次是絳緋芸香粽子、琵琶糟鴨舌、串燒鵪鶉、菊花里脊、得汁鴛鴦筒、金絲燒麥和生進二十四氣餛飩……至于點心,第一三五七九號條桌依次是奶白棗寶、蓀泥額粉白糕、水晶梅花包、蓬萊百合卷、什錦艾窩窩、蜜餞金棗、杏仁佛手、驢打滾兒和芙蓉糕;而第二四六八十號條桌依次是可可桃仁、竹蓀釀丸子、百果年糕、馓子袖珍麻花、富貴燒餅、木犀糕、芥末墩兒、六角鏇餅、奶油菱角凍和藤蘿酥盒子……”

“味道怎麼樣?”

“還行!我特別喜歡得汁鴛……嘿!什麼意思嘛?我怎麼知道味道好不好?”

“哦,是這樣嗎?對了,熱菜可是重頭戲,都安排了哪些花樣?”

“熱菜區嘛,由六十八張桌幾呈環形置放于場地的中央,廚子們就在環的中間加工補充,客人們在環的外圍任意取用,八熱葷有燕窩肥雞絲、暖寒花釀臚蒸、禦香七品燜鍋、櫻桃蒸乳鴿、糟熘神仙魚、香烹狍脊、氽西施舌和百花九轉爆鴨腸……八大碗有:通花軟牛腸、百花酒燜熊掌、鴛鴦五珍燴、烏梅酒燜牛腩、金腿雁鳶羹、筍蒲乳豬腴、明卵蝦醬鍋和鷓鴣焗蟲草……十六盤有:白扒魚唇、繡球鮮貝、一品官燕、鳳尾魚翅、五彩炒駝峰、蕪爆散丹、熏肘花小肚、五綹參絲、雪蛤蟹黃扒瓜甫、金蟾玉鮑、鳥腦新蒸玉、炙鹿尾、羅漢大蝦、仙人臠、珍珠魚丸和蠔油仔雞……另外,還有羹湯三品:蛤什蟆湯、龍井竹蓀和鹿鞭湯。”

“厲害!”胤禟笑得跟騷狐狸似的:“以後可不能再笑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有些人可是吃齋食素的,素菜備得如何?”

“素菜區專門占據了最里端的左角,備了六桌,主要有:山珍刺五加、萬字珊瑚白菜、金菇掐菜、鼎湖上素、什錦蜂窩豆腐、清湯雪耳、鮮蘑菜心、玉筍蕨菜、暇油黃瓜和齋紮蹄。另外,最里端的右角設置為燒烤區,專人現烤,有燒乳豬、維族烤全羊、持爐珍珠雞、冶爾巴、烤鹿脯和生烤狍肉……怎麼樣?有沒有打心底里覺得:此妻只應天上有,溫恭淑賢世無雙?”

“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水不言自流!金磚何厚,玉瓦何薄?”胤禟“惡毒”的低笑了一會子,目光又漸漸深沉起來:“葶兒,這幾年我總覺得你變了好多,可具體又說不大上來,可是有什麼事情瞞著阿九?”

我趕緊“笑眯眯”的大搖其頭:“哎,傻子可真是沒藥醫的,你可知天地氤氳,萬物化醇,變化才是永恒?再過些日子我便進入而立之年了,不變才奇怪呢?反正啊,現在對我而言,用在吃喝玩樂以外的任何時間都屬于被浪費了。”

……

天公作美,風和日麗,古樂伴宴,雅音悠揚……賓客們對這場設立在廣闊草坪上,可以自由穿梭在桌幾與桌幾之間、自取自用的、隨時吃了隨時補充的全天候自助盛宴備感新鮮別致而且推崇有加……當然,滿人入關,男女大防雖大不如宋明二朝,但還是有一些忌諱,所以又特意劃分了男區和女區,小孩子們則不分男女,為穿梭陰陽二界的自由人……

東邊是一片大的蓮池,可以在統一著湖藍工作袍的“服務生”伺候下登上蓮舟蕩起雙槳,西邊是腦力活動區,可以打雙陸、玩樗蒲、搓麻將、下象棋圍棋、耍葉子戲、擲六博、投壺等等,北邊是體力活動區,有布庫房、騎射馬場和彈子房,南邊則是婦孺游戲區,設有秋千區陀螺區毽子區,擺放有這幾年讓胤禟特制回來的各式滑梯、蹺蹺板、單雙杠,還有一塊為了鍛煉孩子們彈跳與協作能力的沙灘排球場,三年前,為了建這個沙灘排球場,遣人從海邊尋優質細沙運回來,又安排人專門保養這塊場地,可算是耗時耗錢耗人工,可家里大人小孩都喜歡的緊,也算是千值萬值……

此時早已過了晌午,貴客們都各自尋得各自的樂子逍遙玩樂了好一陣子了,我帶著連翹和桃兒開始周旋于各個分區檢查晚膳的准備情況,為了賓主盡歡,這一天真是累得夠戧,光是臉皮兒都快笑抽筋了,小三小四分別親親熱熱的挽著十阿哥家的大格格和十三阿哥家的二格格,四個小姑娘都拿著幾根十二福晉送的孔雀尾翎,樂呵呵的、嘰嘰喳喳的跟在我後面做小尾巴。

七個大小女人和樂融融的走著,卻見我家弘鼎和八阿哥家的弘旺火燒屁股似的沖了過來:“不好了,打起來了,弘蟑哥哥還有弘曠哥哥把弘時哥哥和弘春哥哥打了個落花流水。”

我一聽,懵了……怎麼可能?弘時和弘春都差不多十三四歲了,可我家弘蟑和弘曠才不過十一二歲呢……弘旺趕緊補充說明:“他們玩沙灘七寶球,弘春哥哥和弘時哥哥三局都輸了,可都說是對方的錯,便吵了起來,然後就打成了一團,我們都拉不住……只好分頭出來搬救兵,九嬸您剛好離得最近……咱們快走!”

嗚呼哀哉!怎麼會這樣呢?弘時,四阿哥雍親王目前最年長的兒子;弘春,十四阿哥大將軍王最年長的兒子……這兩個小霸王,怎麼就火星撞地球了呢?

戰況慘烈!掛彩的兩位小祖宗都打著赤膊,被先到一步的十二叔一手提溜一個隔開,好,現在交手是夠不著了,嘴巴卻還在繼續交火。

弘春邊擦鼻血邊狠命嚷嚷:“你算個什麼東西?!我阿瑪是大將軍王,皇瑪法最寵愛的兒子!”

熊貓眼弘時怒唾道:“你又是哪路貨色?我阿瑪是堂堂雍親王,皇瑪法最器重的兒子!再說了,我額娘是四品知府的千金,你額娘只不過是從五品員外郎的女兒,我母家就比你高貴!”

弘春捋緊拳頭狠命掙紮:“十二叔你放手,我要揍這個有娘生沒娘教的雜碎!”


弘時也嘶-嘶-的吐著毒信子:“過來啊,爺叫你這個小王八羔子滿地找牙。”

真較上勁兒了!成年人們苦心粉飾的一團和氣被幾句童言無忌窺出了端倪,四和十四,親兄弟又如何,各府福晉們親親熱熱的喚著姐姐妹妹又如何?估計心里也是暗較長短、劍拔弩張吧……十二阿哥苦笑不迭,我朝小三小四一使眼色:霹靂嬌娃們,上啊,處理此類兄弟糾紛,你們不是最有心得的嗎?

小四跑上去拉著弘春的手‘火上澆油’:“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弘春哥哥,你一定要光明正大的擊敗弘時哥哥!”

弘時臉上頓時掛不住,小三則很有默契的跑上去拉著他:“弘時哥哥,咱們劃出條道兒來大戰三百回合,挫挫弘春哥哥的囂張勁兒!”

弘政弘曠弘喜“堅定”的站在弘春和小四的後面當“親友團”,弘蟑弘相弘鼎則跑到弘時和小三那里做起了“拉拉隊”,瞅熱鬧的其他孩子們也都跑來跟風湊數,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應運而生。

弘春弘時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多出這麼多的“鐵杆粉絲”,有點發暈……小四慢條斯理的發話了:“勝利不是屬于最有力氣的人,也不是屬于聲音最大的人,而是屬于最沉得住氣的人,弘春哥哥,咱們就跟他比誰最沉得住氣,弘時哥哥,你可敢應戰?”

弘時哪經得起激,粗聲道:“有何不敢?怎麼個比法?”

小四笑盈盈的舉起手里的孔雀尾翎:“兩位哥哥都打著赤膊呢,你們兩人相對而站定,一人拿一小撮孔雀尾翎瘙對方的癢癢,誰先笑出聲來或者誰的腳先挪動了,誰就輸了,可好?”

兩位當事人還沒表態呢,後面惟恐天下不亂的“寶寶粉絲團”們已經異口同聲的吼道:“好————!”

鴨子就這樣被趕上了架……人就是這樣!越不許什麼就越想什麼,兩位小祖宗憋紅臉蛋了……開始噗嗤噗嗤喘粗氣了……粗著脖子青筋畢露了……抽搐得跟羊癲風似的,腦袋估計也充上血了……臉綠了眼淚也淌下來了……憋……再憋……拼命憋……憋不住了!

響徹云霄的笑聲同時破腹而出,繞粱數周良久方歇,弘時捧著肚子喘氣道:“憋得我差點尿褲襠了。”弘春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樣抹著眼角殘留的淚花兒:“可不是,真折騰人!我腿肚子都抽筋了……”的7f1

同病相憐的小哥倆和好如初,鉤肩搭背的跑去劃船去了……孩子們作鳥獸散……十二阿哥胤祹走了過來,這一幕似曾相識啊,不禁相視而笑,兒時的回憶一古腦兒湧上心頭……

天南海北的隨意閑侃,在園中信步而游,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工夫,胤祹突然毫無預兆的話鋒一轉:“董鄂,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難以啟齒也無法釋懷……去年十二月,太後病危,你奉命入甯壽宮侍疾,那日下大雪……小佛堂里……你和四哥……”

宛如跌墜冰窟,寒意滲骨森然,恍惚了半晌,方顫問:“你……都看到了?”

胤祹微微點頭,向來溫文爾雅的目光變得峭峻肅然,儼然已刺破我堅硬如鐵的心防,鑽了進去一窺究竟:“那日我去甯壽宮請安出來,雪勢甚釅,便尋了處僻靜之地暫時避避,不想,卻隱約瞧見你霜打了的草似的萎靡的、尾隨著一個蘇拉太監在雪地里蹣跚而行……那不是去太後寢宮的方向……我心生疑竇便尾隨于後,見你進了一偏僻之極的小佛堂,那蘇拉便守在外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貿然現身可又怕你遭遇不測,只好隱身于暗處守著,就在我沉不住氣打算……卻看見……看見有人從里面失魂落魄的出來……可那人不是你……是四哥!你們……你們……”

埋葬在最陰暗角落的劇毒記憶倏得複活,它輕而易舉的將我自認為修煉到堅不可摧的心靈墓地戳開一道逃出生天的口子,它扭曲著身體爬了出來,化為流動的水銀滲透進每一根血管,緩緩的、殘忍的一一凌遲噬虐過我的四肢百骸……

無力的閉上雙眼,如果,世間有能夠腐蝕掉記憶的鏹水,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的將它尋來,把自個兒浸泡在其中洗滌……可惜沒有,沒有……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可我的罣礙殺不死趕不走躲不掉,一個個畫面都那麼清晰的從腦海里次第呈現,猶如一顆顆不堪的的種子紮根在千瘡百孔的孱弱靈魂中,一直默默吸取著貧瘠的精血,直到此刻,陡然綻放出妖冶丑陋的罌粟……那一日,終究是一個荒誕猙獰的夢魘!

那一日,是我奉命入甯壽宮侍疾的第十五日,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四,這一日,孝惠章皇太後慈顏羸弱,幾近病危,當時,康熙帝身體也很不好,雙腳浮腫,無法穿鞋,于是,他用軟布纏裹雙足,乘軟輿來到甯壽宮,年已六十四歲的康熙皇帝跪在嫡母榻前,雙手捧著嫡母的手說道:“母親,兒在此。”此時,孝惠身體極弱,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勉力睜開眼睛,一束強光又使得她看不清東西,她以手遮光,看見了也被疾病折磨的形容枯槁的皇兒。她握著康熙的手,久久凝望著他,眼神里交織著感激、眷戀和無限的慈愛……就這樣進入了彌留……

在場之人,無不為這對母與子六十余載的深情厚誼默默的潸然淚下,康熙皇帝離開太後病榻的時候,突然盯了侍立于側的我一眼,這一眼如一根燒紅的鋼針紮進了我酸澀難當的眼睛,我陡然意識到:史書記載,康熙五十六年末,康熙曾大病七十余日,甚至為此寫了遺詔……的確,我一直以為我的大限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因為康熙皇帝的確是于那一年殯天,可是,我忽略了,康熙他自己不知道啊,如果他認為他熬不過這一年呢?或許,剛才那一眼,他已經在盤算,要不要立即處理掉我……思及此處,心中慘淡不已,還有好多事都沒有做,難道已經來不及了嗎?

當日,為了照顧好孝惠皇太後,康熙皇帝在甯壽宮西邊的蒼震門內,搭設了幃幄,並暫時住下來……

外面陰霾慘淡,朔風肆無忌憚地地獵獵哀號,漫天飛雪以摧枯拉朽之勢覆壓萬物,納汙藏垢,偽飾太平……我回到自個兒在宮內的臨時住所,思緒膠窒悲苦……不禁從懷中取出那面水銀鏡,這是胤禟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鏡中的玉人瑞若璿霄,難道片刻工夫,她的生命便將遷徙,軀體淪落為一具枯萎的尸體?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一位蘇拉寒聲道:“跟我來。”……我依稀認得,這人似乎是李德全或是刑年手下的太監……看來,該來的,終究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