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物興歇皆自然(下)

是的,生命是一只雪候鳥,從存在伊始,便一步步向消亡遷徙……反省一生,善多惡少,倘若真有因果循環,遷徙之地也將是一塊繁花似錦、草長鶯飛的樂土,是的,我將在那里憩息安眠……

不行,毫無效果!一路的阿Q精神自我催眠,可臨了臨了還是不甘心,難道我的存在會導致天崩地裂?難道我死了就會玉宇呈祥?荒謬!

到了!蘇拉推開了小佛堂的門,可……可我不想進去啊……我盯著那道乏善可陳的門檻,難道鬼門關就是此等模樣?……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抬起左腳,落回原地;再抬起右腳,再落回原地……倘若可以,我願意原地踏步一千萬次……

不可以!一股力道從鬼門關處襲卷而來,我被一把強拽了進去,門在身後吱呀一聲頜上了……腕子上的鐵掌沒有松開,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反而自己身體里僅存的丁點熱量像源源不斷地被吸取一般,好冷硬好霸道的催命鬼爪啊!

來不及多想,耷拉著腦袋撲通跪下垂死掙紮:“皇阿瑪,人當以慈悲為本,善念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您不能剝奪我的生存權!”話一出口就悔不當初,怎麼這麼慌不擇言呢?這個時代哪有什麼民主可言?

半晌,沒有回音……我隱約覺得自個兒滯澀的心又微弱地跳動起來,絕望氛圍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心翼翼的扒拉在口子處飛快偷覷了一小眼……不是他!是他!……表錯情了?會錯意了?弄錯了?……對啊,康熙自己還大病著,外面又是風雪交加,一副‘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景象,幾乎人人都窩在屋子里守著熏爐“貓冬”,老爺子又哪來閑情跑到這個又偏僻又沒生火的陰冷小佛堂處決“禍害”?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應該慶幸才對,可眼前人的臉色,像那輪雪漂白了的蕭瑟落日……我不敢笑!

腿肚子酸軟難當,可眼前人的犀利眼神,卻似乎凝聚了所有堅強內核的精魂……我不敢癱下去!

所謂的‘滅頂之災’結果只是自己在作繭自縛,等漸漸回過味兒來了,心情又不免兔起鶻落,下丘腦背部是‘怒’反應中樞,此時,我的下丘腦背部受到了刺激……混蛋,這里是紫禁城,是人命微賤得如螻蟻、人心都凍得硬邦邦的黃金樊籠啊,好吧,你生來便是天皇貴胄金枝玉葉,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可我不是啊,行差踏錯半步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生下來又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

百忍成金,恨恨的撐起了兩根軟骨頭,裝就了一段鋼意志……恨不得把地面盯出個窟窿來好鑽進去藏身,胤禛,我根本不願不敢也不能面對你……這三年多來的刻意躲避,難道你還不能明白嗎?

“你欠我一個解釋。”他淡淡的陳述:“那日,為什麼離開?為什麼就不能等我醒過來?為什麼這三年來,你都龜縮在你那塊自以為是的銅牆鐵壁里不敢出來見人?為什麼即使在避無可避的場合,你也吝嗇于哪怕給我一記眼神?我就那麼可怕嗎?告訴我,你是在怕我,還是在怕你自己?”

聖經云:愛如捕風。的確,那日的一切就像風過無影,無法捕獲,了無痕跡。可是,一灣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風兒畢竟已經來過了,那徜徉在風中青絲糾纏的悸動,瀲灩纏綿的擱淺,那迷失于風里漸行漸遠的失落、黯然銷魂的嗟歎……都不是幻覺,不是虛無,它的確真實存在過……世間一場旖夢,人間幾度秋涼?

我硬下心腸轉身背對他:“看朱成碧,匆匆荼靡;相知盡處,一葉知秋……您是聰明人,又何必去捕捉那注定離散的風?董鄂並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四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歸根到底,那只是一段天時地利的迷信、灰飛湮滅的過往而已,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請四哥高抬貴手,自己方便與人方便!”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反饋……靜謐得如一葉冥川之舟,將人載向迷霧重重的深淵……我默默的數著自己呼吸間呵出的白氣,它凝結、消弭,再凝結再消弭……當數到第一百八十三下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沙痖的冷嗤:“怎麼?心虛的不敢看我的眼睛嗎?或者,在害羞?煙視媚行的輕薄子,你以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癡情兒,你以為我不是?我待你拱若珍寶,你待我棄若鄙履,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就活該要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嗎?夠了,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珍惜和禮遇!你太毒辣太陰兀太殘忍,會處心積慮地擋住所有的陽光,讓別人苟息殘喘在你的陰影里生不如死……”

左肩和右腰同時被狠狠扣住,身子被生生硬掰轉回去,他眸爍芒刺,喑啞豺聲,冷笑中彌漫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惡和嘲弄……我真的激怒他了!

一招制敵,或者,一招受制于敵?腎上腺素急速分泌,無數血液湧入大腦,慌亂中,澳大利亞女作家考麥卡洛的《荊棘鳥》不禁脫口而出:

“人世間有這樣一種鳥,

它的歌聲比世界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美好動聽,


但是它只有找到一種荊棘樹,落在長滿荊棘的樹枝上,

讓荊棘刺進自己的肉體,才能夠歌唱。

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開始了尋找荊棘樹的旅程,

直到如願以償,找到那種長滿如針一樣鋒利荊棘的荊棘樹。

這個時候,它就落下來,而且要選擇最尖、最鋒利、紮進肉體最長的荊棘。

它的身體被鋒利的荊棘刺得血流如注,疼痛難忍,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

它開始了讓所有會歌唱的鳥自慚形穢的歌唱。

一向自比歌王的云雀和夜鶯,在它的歌聲面前也黯然失色。

不久,荊棘鳥的血流盡了,一曲最美妙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天神也在蒼穹中微笑。

所有聽到歌聲的人和鳥兒都在向荊棘鳥致最後的敬意,因為大家都知道,

最美好的東西,只有用深痛巨創才能換取。”

緊箍在身體上的力道稍稍得到緩解……我覺得自個兒的鼻子被浸泡在了極酸極辣的液體里,禁不住咬住下唇想把盈眶的軟弱水珠子逼回去:“胤禛,難道我命中注定就該是那只荊棘鳥?而你就是那根最尖最利的荊棘嗎?你真的要刺死我才肯罷休嗎?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一條活路嗎?”

他陡然松開了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物件強行給我戴在脖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個玉佛的掛墜,他的眼圈泛出潮紅:“我知道我害慘了你,對不起葶兒,可現在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不受傷害,這個掛墜是中空的可以擰開,里面有假死的秘藥,效果幾可亂真,如果皇阿瑪要賜你毒酒,你就搶先吞下它,倘若能騙過皇阿瑪,胤禛定能再將你救出。”

他竟然知道!當日之事,只有康熙、我和刑年在場,我連阿九都沒有告訴而康熙也絕不會是泄密者,只有刑年……看來刑年已經被他收買。

如今康熙重病情勢微妙,我奉命入宮侍太後疾,其實隨時可能殞命,所以,他竟出此下策將我找來甚至不惜將他安插在康熙身邊最關鍵的棋子暴露……如此情誼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輕輕的撫摸著玉佛,好象撫摸著一顆被冰雪洗過的良心,心一狠,將玉佛猛的擰開,把里面的‘假死秘藥’悉數倒在地上,用腳拂開踢散……

我哭道:“四哥,你救過我兩次命,我也救過你兩次命,已經扯平了。我很怕死,可殘廢的感情比隕落的生命更叫我不能接受,所以對不起,我不要再欠你的情,也不要再與你糾纏不清,董鄂早在一片海里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滴水,董鄂也只有完整的愛一個人的能力,倘若因此要墜下那亙古的崖壁,董鄂認命!”

他後退一步梟然而笑:“好!很好!胤禛平生最恨欠別人,也最恨別人欠我……董鄂。菀葶,你聽好了,別給我救你第三次的機會……否則,你這只荊棘鳥將會生不如死,而死,亦不可得!”


……康熙五十六年的那場大病並未將老皇帝徹底終結,所以,老皇帝也沒有來取我的性命,下一次,應該是在康熙六十一年了吧……

思及此處,不免情緒沮喪意志消沉……轉眼見胤祹的目光嚴肅中帶著關切,又不禁心中感激,強打精神擠出笑顏:“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問我何求。胤祹,您別擔心,董鄂沒事……也……沒做壞事……那天……其實只是一點小事而已……就像……石火光中爭長競短,能值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還是許大世界……對,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而已。”

胤祹見我語無倫次敷衍應對,卻也不好再問,沉默了一會兒,娓娓道:“康熙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丙午,皇阿瑪賜銀給諸位親貴,其中,親王銀各八千兩,郡王各七千兩,貝勒各六千兩,貝子、公等各三千兩,未受封之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禎各四千兩,皇十二子胤祹兩千兩……按理說,憑空飛來兩千兩銀子,應該高興才對,可我當時真的特別難受,心道:在皇阿瑪心里,原來兒子們也分為三六九等,而我,不如兄也不如弟,墊底在末等……越細想越失落,為什麼大的阿哥里面,其他兄弟的母妃品級都在我額娘之上,為什麼其他兄弟可以飛揚跋扈我卻只能謙恭隱忍?……蘇麻喇姑看出了我的憤懣不甘,開導道:山高,則一脈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這是自然的。就像這世間,存在光風霽月也存在愁云慘淡;存在公平也存在偏袒;存在孤芳自賞也存在圓滑世故;存在護你愛你的人也存在踩你惱你的人……這些不會由著你的性子喜好來作出改變,只是,天高云淡,靜水流深,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云飛?它們也只是區區外物而已,無論奢華排場噱頭虛妄終究會與你一起枯敗腐爛,化作墜入深淵的一縷屑塵……所以,把陰晴圓缺得失榮枯定位在心門之外,心門之內要像掘井尋水一樣去耕耘出一片海天明媚,記住,堅持孝思恬品終會霞燦松堅……董鄂,後來我遇到事情便常常對自己說:這一切是自然的,是外物,它們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我只要經營好自己的本心,順其自然就好。”

我默默的聆聽回味,眼眶不禁濕潤:“所以,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天地,萬物之逆旅;光陰,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神器鋒寒凍神州’是自然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也是自然的,反正到頭來都是塵歸塵土歸土,不如接受現實順其自然好了,對嗎?”

面對溫文儒雅的胤祹,總是叫人覺得輕松自在,堅持孝思恬品終會霞燦松堅,蘇麻喇姑看的很透徹,如今,皇十二子領命為鑲黃旗都統兼正白旗旗主,聖眷日濃,不正是應了這句話嗎?把陰晴圓缺得失榮枯定位在心門之外,心門之內要像掘井尋水一樣去耕耘釀造出和風潤雨海天明媚,所以,胤祹他能平安曆經三朝,高壽榮終吧。

卻見胤祹突然愣了一下,話鋒一轉道:“董鄂嫂子,胤祹最不善理財,得封固山貝子時,領受了山海關內糧莊6所,關外糧莊1所,盛京大糧莊1所,銀莊1所……可經營不到十年,如今手上便只剩下糧莊3所,銀莊半所了……”

不覺失笑,這個皇十二子確實不善理財,雍正年間剛被封了個履郡王,接著就為了還清虧空不得不當街賣家當,結果雍正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郡王沒了,降為貝子再降為輔國公,至于後來封為履親王,則是乾隆朝的事兒了。

突然覺得自己忒不地道,怎麼聽到別人經營不善還發笑呢,正想打趣兩句,卻見他一邊笑著作揖,一邊壓低聲音道:“所以,倘若再不小心得罪了皇子中的財神爺,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董鄂勿怪,胤祹先行一步,去尋富察她們……”

見他一溜煙的小跑著而去,我正覺得有點奇怪,卻覺腰間被從後面鑽上來一只手攬住,那手的主人陰陽怪氣道:“小生初到貴寶地,人生路不熟,敢問這位少夫人,是哪位阿哥的福晉呢?”

我忙盈盈施禮道:“是九阿哥的福晉?請問貴客又是何方人士?”

來人酸溜溜的哼了哼:“區區不才正是九阿哥。”

嗤笑一聲鑽進九阿哥懷里蹭來蹭去:“茉莉花胡亂吃醋是自然的,佛手寬宏大量不與計較也是自然的……”

“胡說什麼呢?茉莉佛手?亂七八糟。”

“茉莉是香中小人,當然是你;佛手乃香中君子,當然是我……瞧你,今兒究竟喝了多少酒?怎麼不去陪那幾個狐哥狗弟?”

“我將咱們去年家釀的酒取了幾壇子,他們還在牛飲呢,我借尿遁出來看看你,待會兒還得過去。”

我不想放他,便折下一截樹枝拖時間道:“先舞一段給我看,然後才能去。”

他接了過去,討價還價道:“可有甜頭?”

“舞得好,沒有甜頭;舞的不好,可有苦頭。”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嘀咕歸嘀咕……樹枝已劍走偏鋒,一邊跌跌撞撞的踏著險象環生的凌波微步,一邊醺醺中不成章法的酣歌醉舞:“

我是龍王兮第九子,墜入凡塵兮若許年;

逆鱗崢嶸兮風云慟,瑤池天霜兮世不羈;

無情何必兮生斯世,有情終須兮慰此生。

生怕情多兮累美眷,為君風露兮立中宵;

一生一代兮一雙人,相思相望兮亦相親;

並立小橋兮風滿袖,漫天風雪兮兩人行;

佛手為鶼兮茉莉為鰈,鶼鰈永相隨兮不分離!”

雪擁藍關……好!長虹貫日……妙!流云追月……不錯!偃蹇霄漢……好險!……蛤蟆啃泥,慘了!

正要跑上去扶龍王的第九子,卻聽後面傳來十四開懷的笑聲:“我贏了,一百兩,人大面大可不許賴!”轉過頭,卻見老十很不情願的塞了張銀票給老十四:“只有五十兩,不要算了。”

老八笑著解釋道:“九弟說要如廁前腳剛走,十四弟便料定是尋九嫂去了,十弟不信,便打賭尾隨而來……不料竟看到這麼一出好戲。”

胤禎促狹道:“可不是,時而蝶舞翩遷,時而鯤鵬擊水,時而惡狗踉蹌,時而王八啃泥……真是笑煞人也。”

胤禟不以為然,將樹枝扔過:“大將軍王,你來。”

老十四也不推辭,行云流水雄姿勃發,劍動如虹軍歌似鐵:“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老八老九老十扣拍合哼:“誰云無依,同袍同志;誰云無靠,同來同去。誼如同生,情能同死……同途同心,同馳同止。”

好一首《秦風》!聽得我熱血澎湃……這濃烈醇厚的一瞬之醉,已被記憶的長廊捕捉,掛在了追憶區最醒目的位置。剩下的日子已無多,接下來,一秒鍾也要掰成兩半來花……

時光冉冉歸何處?千般萬般留不住;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在順其自然的心態中,種花人成了賞花人,賞花人又成了葬花人。一捧流年,就這樣浮光掠影不舍晝夜,轉眼便到了康熙六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