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秋皓月問梅花(上)

“額娘,同是一樣病症,也必須與四時相結合,辨證施膳,是什麼意思?”

小四黑的近乎瑰麗的眼珠氤氳生輝,透著一股英氣勃勃的美麗。我心里仿佛有什麼暖暖的東西在緩緩流動,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比如說,同樣是感冒風寒,欲以辛溫之物取汗,蔥白、生姜煎水,適宜在冬季服用;盛夏天氣,則應選用鮮藿香與冰糖煎水為宜,以求驅除表寒,同時又避免蔥姜辛溫較強之弊……再比如說……”

一直莊嚴肅穆的杵在旁邊,一副舉重若輕模樣的胤禟還是忍不住插嘴了:“明兒小四就出閣了,撿緊要的說,關鍵的東西教了沒?”

“嘎?”我好整以暇的抿嘴樂道:“請問,什麼是關鍵的東西?”

門突然猛得歙開一大口,六個搗蛋鬼人疊人的跌了進來,敢情在偷聽呢,每一堵牆後面都有一只偷聽的耳朵,是哪位哲人說的來著?

弘鼎率先從堆里爬了起來:“我知道,關鍵的部分是三紅三白和三黑。”

小四奇道:“三黑可是指黑木耳、黑芝麻和黑蕎麥?”

男孩子們集體壞壞的笑出聲來,弘政搶到了發言權:“三紅是指,女孩子的臉蛋要紅潤,嘴唇要鮮豔,指甲要粉嫩……”

弘曠補充:“三黑是指大姑娘頭發要漆黑,眼珠要黑亮,睫毛要濃密……”

弘相忙不迭的插嘴:“三白就是皮膚要白,牙齒要白,眼白要白……”

弘蟑總結陳詞:“總之,要做個顛倒眾生的新娘子才好。”

弘喜想了想鄭重補充:“倘若趙世揚哥哥敢欺負四姐姐,我們一定教訓那渾小子幫你出氣。”

……

不禁莞爾……我家大格格和二格格,均遠嫁蒙古做了王妃,嫁妝豐厚,其中,大格格蕪甯穩重溫柔,二格格平安秀外慧中,應該可以從容平淡的度過此生……

三格格雪茵柔弱了些,于去年三月出閣,嫁與乾清門二等侍衛永福,我的表兄納蘭。熠熙之子。永福素來秉性寬厚、又和小三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只是,雍正皇帝即位後,多半會因永福是政敵納蘭。揆敘之孫而予以排斥貶黜……所以,我便尋了由頭,早早的讓小三拜了和善溫敦的十三福晉兆佳氏為干娘,這樣,今後家境敗落之時,有個說得上話的靠山適時援手一二,姑且算是未雨綢繆吧……

我的小四,也將于明日嫁給趙世揚,趙啟大哥的侄兒,這個老天幫我挑的‘布衣’女婿,曾經將落難的丈母娘撿回家去救治的快樂少年,如今與小四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豁達青年,趙世揚屬于視富貴如浮云的‘閑云野鶴’派人種,和逍遙灑脫的小四情投意合……如今已是康熙六十一年的九月,小兩口在我的攛掇和鼓勵下,決定婚後便啟程去蜀中游賞仙山、享受蜜月,再去拜訪趙世揚的外公唐老爺子……這一來一往,至少耗去半年的工夫,能夠錯過接下來這段朝局更替、風起云湧的危險時期。

小四,你可知道,待你們再返回時,額娘可能已經不在,別怪額娘狠心,畢竟,從鮮活到慘白、從溫暖到冰冷、從翩翩的蝴蝶到干枯的標本是一件殘忍的事,額娘希望在它避無可避的發生時,你能離得越遠越好。

千古艱難唯一死!是的,即使生命滄桑厚重,誰也逃避不了抽絲剝繭般的輪回宿命,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當這一秒領悟的比上一秒更徹,當這一年懂得的比前一年更多,我就愈發的篤定,人降生于斯世,本來就該天經地義的為“好好活”而好好活,而非消極頹蘼的為“等死”而吃喝拉撒。

所以,只能盡最大的怒力,同時做最壞的打算。一顆紅心,兩手准備……

“有誰知道今兒是什麼日子?”開始賣關子了。

“四姐出嫁的前一日?”……“阿瑪壽日後的第三十日?”……“瑞熹錢莊開張一周年?”……

眾說紛紜,我兀自秀出蒙拉麗莎的微笑,胤禟看不過去了,微一抬手,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孩子們虎靈靈的眼睛都聚焦在做威嚴狀的阿瑪身上,對這樣的效果,胤禟無疑是滿意的,嘴角徐徐漾出胸有成竹的弧度:“今兒是秋戊申日,和春戊寅日、夏甲午日、冬甲子日一樣,是天地行使寬仁之道,赦免芸芸眾生罪衍的恕日,為每年的四個天赦日之一。”

“不錯,今兒阿瑪和額娘將贈送給你們一些特別的禮物。”

拍了拍手,連翹捧進一細瓷白缽,里面只是裝了一些劣質的沙土,胤禟從錦囊里取出一粒種子埋了進去,我則殷勤的往花缽里倒入了一杯水……然後將細瓷白缽放置于堂屋的中央:“好了,這是送給小四的嫁妝,接下來的寶貝,可是單獨送給弘政和弘蟑的……”

圍著看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們不約而同的露出不解的神色,卻見何玉柱舉著兩件琵琶襟馬褂進來,眾兒郎不禁更失望了,這兩件馬褂不僅式樣普通之極、還沾滿了各種不明汙漬,正如俗話說的:癩蛤蟆爬腳背,不咬人,惡心人……弘政顯得很茫然,而弘蟑無辜的眼神分明在說:孩兒做錯什麼事了嗎?

秦順兒乖覺的點起一個大火盆,胤禟接過馬褂,啪——的一聲扔進火盆里說是要“以火浣衣”。馬褂安靜的躺在烈火中,須臾火滅,竟毫發未傷,取出一看,所有汙漬已蕩然無存,馬褂煥然一新,流動著絲絹一般的溫潤光澤……

親手將馬褂給弘政和弘蟑穿上,所有孩子迅速圍攏過來東摸摸西扯扯,熱切討論著為什麼這摸起來極其普通的布衣能夠入火不焚的奇跡,弘政雀躍道:“額娘,東漢桓帝時,國舅梁冀曾得到過一件舉世無雙的‘火浣寶衣’,莫非這正是傳說中價值連城的火浣衣?這上面可是真有神力庇佑?”


我搖頭:“非也。”

弘蟑奇道:“如果沒有神力庇佑,布匹又怎麼可能不被烈火燒毀呢?兒子實在想不透。”

胤禟嚴肅的答疑解惑:“在西蜀有一種天然礦藏叫石棉,外表如麻,富有光澤,可搓繩織布,入火不焚。僅此而已,並非怪力亂神,也遠沒有達到價值連城的地步。政兒,蟑兒,你們素來勤勉踏實,這原是極好,但在思考分析時不喜發散和深入,容易劍走偏鋒,墜入誤區。一件與眾不同的東西肯定在某個方面有它的獨到特質,至于它是否價值連城,則應在全面了解其特質和諸方面因素後才能做出客觀結論,而怪力亂神的思想又尤其應該避免,記住,今後遇到問題,多問自己幾個為什麼,多提出幾條假設來推敲判斷,切忌輕信盲從。”

……眾人來到院落,一雙古樸的木劍安靜的躺在劍匣里,弘曠將其中一柄取出,艱難的咽下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阿九和我,聲如蚊囈:“我覺得,肯定不行的,可不可以……”

“不可以!進攻!”胤禟將面無表情發揮到了極致。

弘曠無奈的舉劍擺出架勢卻遲遲不動,一直拿著淬鋼劍等著的弘鼎不耐煩了:“笑話,我的鋼劍會劈不過區區木劍?弘曠,你拿穩羅。”

弘鼎一個箭步竄上,淬鋼劍由上而下狠狠劈來,弘曠勉強舉劍一格,木劍與淬鋼劍過招一次,淬鋼劍出現缺口,而木劍安然無恙,兩人俱是一愣……

“再進攻!”阿瑪下達指示。

這一回,弘曠信心大增而弘鼎銳氣大減,電光火石中木劍與淬鋼劍再次硬碰硬,這一回,淬鋼劍被橫生生攔腰截斷,眾兒郎瞠目結舌。

我笑道:“可別小看了這木劍,它取材自高麗境內的鐵樺樹,材質比普通鋼鐵還要堅硬的多,一直被當地人用作金屬的代用品。弘鼎,你身上擁有強烈的生命力,英姿勃發、斗志盎然,做事極有自信,這是上天賜予你的優點,但是,須知真人不露相,強中更有強中手,遇事謙和一些,適度收斂鋒芒,這樣額娘對你的忠告;弘曠,你待人接物謹慎柔和,與人為善,這是極好的,可是有時過于的內斂,缺乏原則和自信,這又不好,額娘希望你能做一個外圓內方的人……”

後花園一隅,白樺樹軒昂挺拔,除去碧葉,通體粉白中透著淡淡的紅暈,可是,一根極不識相的粗藤如八爪女妖似的蛇纏在這株‘美男子’上……

弘相和弘喜奉命前去鏟除這根礙眼的惡藤,須臾,弘喜驚呼一聲,扔掉匕首狗攆似的逃跑回來:“那藤……流了好多血!”

此時,胤禟已被老八老十派來的人匆匆喚去,也不知所為何事……于是我帶諸子前往,只見弘相已將那惡藤斬斷刨根,碎尸N段,地上灘著一大片奪目的鮮紅,確實觸目驚心。弘相面有得色,酷酷的教育幺弟道:“弘喜,瞧你那丁點出息,不過是紅色的汁液罷了,有什麼好怕的?”

弘喜驚魂未定,兀自噘嘴不搭話,我莞爾,將落于地上的匕首撿起來,敲敲他耷拉著的腦袋道:“弘相說的沒錯,植物遭到損傷流出汁液,有的汁液無色透明,有的乳白,有的褐黃,有的鮮紅,僅此而已。弘喜啊,遭遇到猙獰之物,暫且避其鋒芒是無可厚非的,但防身之物不可丟,心神不可亂,記住,驚慌失措只會將自己置于絕對的劣勢……弘相,你可知這株被斬草除根的植物叫什麼名字,有何用途?”

弘相斂容冷道:“不知。”

我啟發道:“俗話云:十男九痔,你十歲那年患了痔瘡,是用什麼治好的?”

“回額娘的話,是消腫鎮痛、收斂止血的血竭膏。”弘相突然有點明白過來了:“難道這是?”

“沒錯,這看似普通的藤名‘麒麟血藤’,它產出麒麟血竭和龍血樹產出的龍血竭都被譽為‘和血聖藥’,較為名貴。”

弘相惱道:“額娘為何不早說?”

“不防事,其一,‘麒麟血藤’不適合于此地生長,額娘從南方移居了20株過來,僅此株存活下來,而且也是肯定熬不過今年冬天的;其二,你自幼便對藥材頗有興趣,涉獵了不少書籍,十三歲時便與同仁堂的小公子樂楓結伴前往‘藥都’祁州實地鍛煉,想早早的自立門戶,經營藥材生意,對此,阿瑪和額娘都很欣慰,只是,你讀書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做事雖有魄力卻也有急功近利之嫌,這是必須避免的……連翹,把東西端上來……弘相,你看這盤中有三塊血竭,其中有一塊是不良藥商偽制的假藥,你能找出來嗎?”

弘相上前,仔細端詳擺弄了半天:“俱外色黑似鐵、粉末紅如血,兒子無能,覺察不出不同之處。”

我各取少許火燃之,單見其中一塊冒濃黑煙,並有明顯的松香氣味:“這塊便是‘摻松香偽制血竭’……你再看這盤中有三根極其相似的藥草,其中一根為‘冬蟲夏草’、一根為‘亞香棒蟲草’,一根為‘地蠶’,你能將‘冬蟲夏草’的那一根挑出來嗎?”

弘相審視半晌,終于搖頭,頹然道:“額娘上個月將兒子私下經營的藥坊強行關閉,弘相確實心存怨尤,如今看來,弘相確有輕妄淺薄之處,也難怪額娘生氣,孩兒知錯了。”

我微微點頭:“你聘任的二掌櫃錢益仁,用冬青子冒充成女貞子,用菌竹黃冒充成竹黃,用刺果甘草冒充成苦參,用沙茴香冒充成防風……欺上瞞下牟取差價,而你卻被蒙在鼓里……原因無它,本事沒有學過坳而已。好孩子,經營藥材的學問多著呢,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十拿九穩的謹慎都不夠,必須十拿十穩才好,倘若假藥經由你手流入病患之口,豈不害人誤己,你現在才十五歲呢,先靜下心來再坐五年冷板凳仔細學起才好。”

弘相心悅誠服,冰封了近一個月的母子情分終于解凍融融……卻見小四捧著細瓷白缽興奮的匆匆跑來:“快看,才一個時辰,這種子便發芽了呢!”

我笑道:“這嫁妝可還喜歡?”


小四忙不迭的點頭:“這是什麼種子,一點劣質沙土,一點水,一個時辰,便能生根發芽,太不可思議了。”

“你看,這就是它長大後的模樣。”我指著後花園最貧瘠的角落,一叢既小又矮的植物偏安一隅,手可盈握其干,它枝柔若柳,如瀑般垂在樹干的四周,秋日的陽光下,靜穆纖小得象一位羞怯的少女:“梭梭樹,它看似柔弱卑微、乏善可陳,不像一棵樹倒更像一叢草,可它卻擁有最頑強的韌勁。它的種子有著驚人的萌發力,只要一點點水,就能在一到兩個時辰內生根發芽。正因為如此,它能笑傲于像戈壁沙漠這樣蒼涼的生命禁區,梭梭樹本身十分廉價,但有‘沙漠人參’之稱的名貴藥材肉蓯蓉,卻只能寄生在它的氣根上……”

小四粼粼的眸光漾出了柔和的漣漪,猛得紮進我懷里呢喃:“能隨遇而安,到哪里都可以生根發芽,梭梭樹真的好可愛。額娘,我明白你和阿瑪的苦心了,放心吧,趙世揚雖為一介布衣,卻是與女兒心心相印的人。小四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好也能過,歹也能過,反正陰晴圓缺留窗外,心中一片豔陽天。”

……月上東山,群星璀璨,澄澈銀河逶迤瀉地。婆娑樹下光影浮動,來水漱玉去波尋珠,兼桂香滿園,夜魚得水,碎銀一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定得住神、安得住魂的韻味兒……民間諺語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所以,今年中秋沒露面的月亮,在十月十五這天方姍姍來遲,呈現出玉宇銀盤皎潔,華夏金甌無缺的景象。

胤禟已枯坐在那兒一個多時辰了,薄唇緊抿,晶亮的桃花鳳目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噴湧,淡煙銀素裹,疑是謫降仙!我靠著他坐下:“在煩惱什麼呢?”

“我在想,十四弟走的時候,曾叮囑我道: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須時常給我信息……這幾日,皇阿瑪流配了王掞,充軍了陶彝,鎖拿了馬齊,貶降了張廷玉,二十幾名能員干吏被革職拿問,下到刑部大牢里‘囚禁待勘’……以前,皇阿瑪處置大臣都極其慎重,可這回卻乾綱獨斷,事先不透一點口風,事後也不留一點余地,弄得全朝上下惶惶不可終日……我原本認為,可能是老爺子年老昏聵,痰迷心竅,所以今兒特地去請安探視,可皇阿瑪似乎並無大礙,還興致勃勃的要去南苑打獵……我真的琢磨不明白,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我暗忖:雖然在這個時代,我也勉強算是個半吊子‘先知’,就像康老頭絕不會知道他將于何時何地晏駕歸西,可我卻大概明了,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六十一年,大約在冬季……至于具體到何月何日,還真是糨糊似的一鍋粥,上輩子學問不精,這輩子孰之奈何?不過,既然康熙跑到南苑打獵,不在暢春園,最近大內又沒有傳出老皇帝染恙的消息,那麼,這段時間我還是安全的,一時間似乎來了興致,便道:“立儲的事,皇阿瑪似乎真打算不到火候不揭鍋呢,胤禟,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倒不如討論一下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會是誰?”

夜色空靈,晚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胤禟好整以暇的舒展了一下倦怠懶散的筋骨,清冷如水的面容柔和起來:“十四弟封大將軍王的那一年,廢太子以礬水作書,囑大臣普奇舉己為大將軍,事發,普奇獲罪。後來,翰林院檢討朱天保上疏請複立廢兩遭廢輟的胤礽為皇太子,皇阿瑪將其誅殺……所以,胤礽是鐵定沒戲的;前年,三哥胤祉對儲君之位又動了心思,結果被皇阿瑪當眾申斥,他的心腹孟光祖等人俱被處斬,所以,胤祉雖為未圈禁諸子中的最年長者,但亦非聖心默定的即位人……

八哥雖好,但犯了皇阿瑪的忌諱,數年來屢遭冷遇,應該也不是他;十弟和我雖得皇父寵愛卻從未蒙其器重,七哥有殘疾,十二弟母家太低微,十三弟早被皇阿瑪打入另冊……恐怕真正有機會問鼎儲君的,只有四哥和十四弟……

葶兒,你知道嗎?十四弟被封撫遠大將軍王,假天子儀仗、代皇父禦駕親征時,我的心是何等的雀躍歡喜,這些年來更是竭盡全力對西北戰事予以支持……後來,十四弟整頓軍紀,籠絡回迄,成功平定西藏,迎立六世達賴,又數次大敗策零敦多卜,將准葛兒反叛勢力徹底從西藏鏟除,可謂是屢建大功,眾心咸屬……

去年九月,皇父命宗人府建立平定西藏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右宗人)阿布蘭以為不佳者,再三另行改撰,並不頌揚皇考,惟稱大將軍功德,擬文勒石……當時我生怕此事再犯皇父忌諱,重蹈八哥之覆轍,可皇父居然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是十四弟!可是……”

天上的月光突然黯淡起來,褪色的光彩宛如塵封多年的玉器。我情不自禁挨得更緊,用鼻尖在他臉畔腮旁輕輕摩挲,他將我一把攬過置于膝上,手心與手心相接,仿佛兩個在黑暗里無助的摸索了許久的孤獨者,突然不小心碰觸到另一個摸索的指尖,帶著生命的熱忱和遠離孤獨的渴求,于是,兩個孤獨者的手緊緊相扣,恨不得從此血肉相連再也不必擔心在黑暗中失散……

“可是什麼?”

“最近一年多發生的一些事,令我又陷入迷惘中,老爺子的心思,叫人永遠也猜不透……去年,皇阿瑪登基一甲子大慶,命胤禛往盛京祭祖陵。他叮囑老四道:‘祭祖是關于大運之發祥,鞏萬載之金湯,開億世之統緒的大事,斷乎不能怠慢。這一次,你就代朕親臨,去向列祖列宗展孝報本,敬大法祖。’……當時,我的心就激靈了一下,如果十四弟是‘代禦駕親征’,那麼四哥就是‘代禦駕親臨’了……接著,剛從盛京祭祖回來不久的老四再次奉旨,這一次是代禦駕祭祀太廟……去年冬至,皇阿瑪又命老四至南郊的天壇代皇父行郊祭天地大禮!

葶兒,不由我不發怵啊,對于帝王而言,重要的祭祀有三項:天地、社稷和宗廟,而皇阿瑪一生為人謹慎,對于天地祖宗的事向來親力親為,至誠至孝。為什麼連續三次讓四哥恭代?老爺子究竟安的什麼心?四哥和十四弟中,究竟會是誰?”

月色渾濁起來,好像在靜謐中腐爛的水;迷茫的星空像極了盲人深邃的眼眶,蒼涼、黯淡、失落。

“是啊,究竟會是誰呢?”我儼然化做了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翻著白肚翕合著鰓的困魚,無意識的重複著他的問題。的28

“如果聖心默定的即位人是老四,皇阿瑪又何必對十四如此昭然若揭的牽腸掛肚,冬天送自己用過的舊腰帶,夏季送題詞的扇子,還親手將‘止血石鼻煙壺’、‘千里眼鏡子’等逐件親自檢驗放入每個包里,再親筆寫下名稱,命人送至軍前……還有將皇孫中相對優秀的‘內廷三阿哥’送至軍中為之效力,這種的特殊待遇屢施厚恩,除了昔日的廢太子,有哪位皇子曾得到過?

可是,如果聖心默定的是十四弟,那麼去年十一月十四弟奉命回京述職。皇阿瑪明明已決定和平解決准葛爾問題,特致書策旺阿拉布坦,令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選派喇嘛位使,賚書前往招撫……為何在‘可去’和‘可不去’的兩可之間,皇父偏偏還是要命十四離京再赴軍前呢?更過分的是,今年三月十四弟離京以後,皇父兩次游幸老四的圓明園,並將其子弘曆召入宮中親自撫育!

猜不透,真的猜不透!葶兒,我覺得自個兒就像活生生被泡進酒壇子里的蝦!想用力卻又軟綿綿醉醺醺的使不上勁……如果真是老四,他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殺伐果斷睚眦必報,老爺子在,他還能誠孝友愛;倘若老爺子不在了……恐怕咱們哥幾個便將是墓室幽冥、燈黃如豆,昏昏鬼吹燈了……”

我的心好難受,像被毒蚊子叮咬出紅腫的包,奇癢無比,恨不能把心頭的那塊肉都摳出去:“不許說這些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自輕自賤的話!你看你,嘴又豁,眼又斜,好象八月十五的大兔爺……”話音哽住,淚飛化做傾盆雨……

他的臉緩緩靠近,嘴唇輕柔的覆蓋住我,唇舌絞纏,美好的仿佛揣著一抹溫柔的云朵,又仿佛在晨露和朝陽潤澤下輕輕綻放的花,我忍不住想,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這一定會是我回光返照時腦海里的播放的最重要的畫面之一……

“阿九,你在桂花樹下刨什麼呢?”

依稀見他刨出個盒子打開,從里面取出一件東西,神秘兮兮的跺過來,突然塞進我手里:“送你的。本來是想中秋節刨出來驚喜一下,可那晚月亮老沒出來,後來一忙就忘了。剛才你罵我大兔爺……嘿嘿,就想起來了。”

我一瞧竟是只玩具“兔爺”,臉蛋上抹有胭脂,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線,鮮紅的,上了桂花油;兩個細長白耳朵上淡淡地描著點淺紅;這樣,兔爺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神氣,倒好像是兔兒中的神仙哥哥似的。它的上身穿著朱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折與花瓣都精心地染上鮮明而勻調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握在手中細細把玩,卻依稀覺得“兔爺”腹中似有硬物,找了半天卻發現入口在兔屁屁處,這齷齪的家伙!伸手指進去將硬物取出,是一柄溫潤的白玉骨扇,扇上篆刻有字,尋得亮處仔細看來:水之性柔,四處流溢,彌漫天間,其本身本無方圓,隨際遇而有方圓之形;本無清濁,與物相容才有清濁之異;然水之性韌,遇熱化汽,遇冷成冰,或云或霧或露或瀑,或溪或雨或海或雪,不滅不死,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葶兒,你看明白了?”

“似懂非懂。”

“糊塗!這是未雨綢繆,如果將來是十四弟登基,你便少不了是個親王王妃;如果是老四即位,究竟會怎樣誰也說不清,倘若我被禁錮被充軍被打成階下囚,咱們暫時分開了,你別做傻事,像水一樣隨遇而安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腹中汩汩的蒸騰著熱氣,沖得我脫口而出:“如果將來是十四弟登基當然好,可如果是四哥登極呢,咱們如果不小心把彼此丟了,失了音信該怎麼辦?我們先約定個地方好不好?到時候,哪怕一切都失去了,咱們還能有你有我有個念想,即使再也不能‘琴棋書畫詩酒花’,也還可以‘柴米油鹽醬醋茶’。”

“好!去哪里呢?”

“……去峨眉?……”

“為什麼是峨眉?”

“那里終年云霧藹藹,咱們就不用把對方看的太清楚,只看可愛的一面就好。”

“嗯……還有呢?”

“聽說那里有珙桐,葉大如桑,皎潔的花朵如白鴿展翅,好看……還有有枯葉蝶、頑猴、佛蘭和彈琴蛙,好玩。”的b7b

“嗯……還有呢?”

“離那里不遠有小四的夫家,還有,咱家小五不是和尚嗎?萬一他會到峨眉朝聖、看云海佛光呢?說不定就遇上了……”

“嗯……還有嗎?”

“你究竟有完沒完~”

“好,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說?不說?天人交戰中……

如果說,怎麼說?會不會瞎子引瞎子,引進黑巷子?……左右為難中……

蜷縮在軟柔溫香的玉枕錦衾,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上輩子津津樂道的清初四大謎案:孝莊下嫁、順治出家、雍正奪位和乾隆身世。

又尤其是‘雍正奪位’,這個位是合法還是篡謀,又涉及到康熙之薨是正常病死?含恨猝死?還是中毒橫死?……野史戲說漫天飛,正史考證難定論,廣大人民群眾云里霧里的八卦了將近三百年,還是稀里糊塗的一鍋粥。

民間野說:皇四子上參湯毒斃皇父,勾結隆科多篡改遺詔,奪了原本屬于皇十四子的天下。

而身為官方的雍正皇帝則出書高調辟謠,力證自己是奉詔而立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還有專家考證:康熙去世和胤禛嗣位是一場以武力為後盾,精心策劃,巧妙安排的宮廷政變,最終在胤禛的隔離與控制之中,康熙徹底崩潰……

孰是孰非,後世聚訟紛紜,莫衷一是。

但是,有一個共同點便是:偶感風寒的康熙以出乎人們意料的速度惡化殞命,雍正的繼位過程存在頗多不合常理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