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8節:血玲瓏 第三章(1)

第三章

自打女兒住院,卜繡文鎖骨突出,頸項拉長,猛地瘦下去了一圈。她並不常在醫院泡,更多的時間在辦公室熬。女兒住好病房,用貴重藥,吃中西補劑……病是修在金錢上的上層建築,有錢才有命。她必須抑制住悲痛掙錢。

卜繡文刻意打扮自己。

沒有人願意和一個面色晦暗精神委靡不振的女人談生意,那樣不但是感官上的惡刺激,而且會使對手對你的財務狀況和判斷能力,發生整體的懷疑。在生意場上,信任就是金錢啊。

好在被悲痛折損最重的幾個部位——膚色的蒼白、口唇的焦燥、眼瞼的浮腫、眼周的暗圈……對現代的美容術來說,遮蓋和修飾它們,並非太困難。只要抽出一點寶貴的時間,在小姐的妙手之下,你就可瞞天過海了。至于人變得瘦削,那更是當今時尚。如果你看到某位女士迅速地減小了自己所占的空間體積,你萬不可憂心忡忡,你只能向她祝賀毅力堅強減肥成功。于是,在不明底細的人眼中,卜繡文不僅沒有一蹶不振,反倒是更精干果決了。

“你去醫院看孩子的次數,能不能再多一些?”夏踐石一天從醫院里回來後講。他的臉有一種病態的虛脹,泛著不自然的油光。他對付焦灼的法寶是不停地喝酒。他又沒有多少酒量,只能大喝啤酒。古人的以酒澆愁獲得成效,主要是酒精的效力。啤酒的度數低,在澆愁的結果上也是大打折扣,愁未見撲滅,只見肚皮膨出。直把個好端端的大學教授,熏成日漸臃腫的蹣跚之人。除了學校里有課,非他不可,其余只要是探視時間,夏踐石是一定到醫院里去的。

“每周兩次,不可能再多了。”卜繡文抱著頭說。只要一說到孩子的病,就有一只鐵指在腦髓里挖,太陽穴一蹦一跳地疼。

“我每次離開的時候,早早都說,讓媽媽快來看我。你也太狠心了。”夏踐石垂著頭說。他願意總待在醫院里,只有在女兒身邊,他才覺得心里踏實。女兒是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那些可怕的話,都是醫學家們嚇唬人的。只要和女兒守在一起,死神就沒法把它的黑手伸進來。

自打女兒病了,這個家就不成為家了,成了冰窖。下班回來,沒人摟著你的脖子嘰嘰喳喳撒嬌。沒機會在女兒的作業簿上簽上“夏踐石”三個字了。不會再拿著油印的二指寬的小紙條,到學校開女兒的家長會了。早上不用看著表,舉棋不定是馬上叫她起床還是讓她再多睡五分鍾。晚上突然起風的時候,不用擔心她是不是踢了被子……

女兒走了,他才發現這個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軟的絲綢,無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麼廣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遺留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嚴的冷氣。這個家庭的結構粉碎了,他不知和妻子怎樣談話。他們的腦子里,天天盤旋著女兒這個話題,無時無刻不在圍繞著她旋轉,但兩人都極端小心地避開這個題目。除了必不可少的商議,他們如兩只飽受驚嚇的小獸,跳躍著躲開利刃的陷阱。

談話不投機。

“我也願意每天守在醫院里,眼皮不眨地盯著她,可這救得了孩子的命嗎?救不了。”

卜繡文冷冷地說。她一天在外強顏作秀,回到家里,精疲力竭。現在橫遭指責,心中十分委屈。

夏踐石長歎了一口氣說:“聽醫生的吧。聽說魏醫生的醫術是不錯的,他的老師鍾百行先生也是很有名的權威。我們只有求他們盡力了。”

卜繡文冷笑道:“就算醫生有什麼妙計,沒有錢,說什麼也白搭!現今得病,第一比的是運氣,第二比的就是錢了。你天天守在她身邊,有什麼用呢?輸血得要錢,化驗得要錢,就算醫學上有了什麼新療法,那也是拿錢堆出來的。你以為我就不想女兒嗎?我就不願意一天什麼都不干,死死地守著女兒嗎?可咱們倆都這麼干等著,孩子怎麼救?你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一管營養針呢……你太沒用了,孩子有一天真有什麼三長兩短的,就是你的罪過……”她越嘮叨越痛楚,巨大的壓力找到了一個出氣孔,這就是丈夫夏踐石。悖論啊,在世界上,在災難中,他們本應是最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沒想到卻互相咬得鮮血淋淋……夏踐石連連搖頭。這搖頭是什麼意思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後悔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馬蜂窩?還是不滿妻子的失控?是慚愧自己薪水微薄?還是不同意醫療金錢化的觀點?他自己也不想搞清,淒楚如濃霧包裹著他,他失望地想到,疾病真是個魔鬼。讓他不但失去了健康的女兒,也失去了賢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