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新一年 第七十一章 故事

屠殺在光天化日下進行,甚至不需要理由。

每天都有惡劣的消息傳來。

美國大使館傳來的訊息說,克制,並隨時和大使館保持聯系。

高爐開始點火。濃煙滾滾,火光沖天。遠遠看去,像是焚尸爐。

雪還沒落到地面就被煙霧的熱氣融化,地面一片泥濘。赤腳的工人將用手推車將一車車石灰石和煤炭,還有頁岩推進車間。大量的騾車很自覺字在廠門口排起長龍。車上掛著美國和日本兩國的國旗,每個車把式手中都捏著一張紙條,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珍而重之。這是日本軍方開出的路引,有了這張條子,車把式能夠免于被日本人屠殺。在這座城市,人命比雞鴨還不值錢。

但生活還得繼續,人活著就得干活兒。

大群穿著羊皮襖的百姓瑟縮著身體,在大雪中等待著廠放開出的發票。有了這張發票,車把式可以去領取微弱得僅僅可以維持當日生活的費用。可就這點酬勞也值得他們用命去換。堅忍但是人們完全無視外面的殺戮。

“終于開工了,我們會發財嗎?”王茹穿著貂皮大衣,靠在黃昏身邊,用手去拂著黃昏禮帽上的雪花。

“日本人給了我們一張很大的訂單。”黃昏哼了一句,就不在說什麼。他內心也比較矛盾。那次的鮮血讓他恐懼了。“我這是在和魔鬼打交道,上帝會紀錄的。”

“達令,你應該這麼想,如果沒有你的工廠,他們就沒有飯吃。實際上,你是在做善事。”王茹指著排成長龍的車把式。

“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為我工作,至少能夠得到勉強的溫飽和免于屠殺吧?”黃昏也不敢確定。昨天,有消息來。說一個車把勢被日本人半路抓住,裝進麻袋。澆上汽油用火燒成小小的一陀。等黃昏帶著他的家屬前去收尸時,尸體已經被人踩成肮髒的幾截。

很奇怪的是,死者的家屬並沒有哭天喊地,只默默地用手揀著殘骸,默默地流淚。那雙手沉穩有力,充滿仇恨。

一個堅韌的民族,這里是我的祖國,我的根。黃昏這麼想,也許,勝利最終是屬于中國的。

事情發生後,黃昏向日本軍方提出嚴正地交涉,請求日軍不要無端殺害工廠的工人,以免影響生產。畢竟,他們正在為日本人生產必要的戰略物質。

于是,手推車上又恥辱地掛上了一面膏藥旗。

一聲大喝,“你躲我車上干什麼,快滾下來。”一個強壯的車把勢揭開煤車上面的稻草。從煤中揪出一個老頭子,大罵:“狗日的,我怎麼說今天的煤車清了不少,原來是你躲里面。老子又少運一百多斤煤炭,這個損失怎麼說?”

老頭子渾身抖瑟,只穿一見黑得看不清顏色的短褂,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

車把勢也有理由生氣,他一天也拉不了幾車煤炭,少了一百多斤。

也就少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這點錢足夠讓家里的稀飯稠上一點的。

見到二人鬧起來。黃昏走上去,問情況。這才知道,這個老頭子全家都被日本人殺光了。他一個人逃了出來,正好遇到這輛煤車,就悄悄扔了一百多斤煤炭下去,在里面刨出一個一人大的地坑,躲在里面,被運到了這里。

“東家,就留下我吧,我能做工的。”老人看出了黃昏的身份,“可是,你這麼老,能干什麼呀?”黃昏很是頭痛。可是,如果不答應他,趕他出去,只怕這老人走不上一公里就會被那些禽獸殺害。

“我可以看火,可以燒高爐。我以前在江南制造局工作過。東家,你就留下我吧。我全家人都死光了,沒地方可去了。”老人哀心中一疼,黃昏知道自己無力拒絕。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一個老鐵道扳道工。一個為子女付出一生的美國華人。願他在天堂安息。

“好吧,我收下你了。”黃昏點了點頭。

“水泥磨出來了!”不知道有誰叫了一聲。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黃昏丟下眾人,氣喘籲籲地跑進車間。

車間里一片煙霧騰騰。

一個滿臉歡喜的工人揭開機器上的蓋子,用長柄勺挖出一勺水泥,端到黃昏面前,欣喜地說:“老板,您快看,很漂亮的洋灰啊!”

黃昏用手指捏了一把,感覺到那種燙人的溫度。然後將手指放進嘴巴,輕輕地嘗了一點:“很好的味道。”

所有工人都笑起來了。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黃昏到現在還抱著一個幻想——努力就會有回報。我會發財的。遙遠的東方的確是遍地黃金啊!

林玉婷看到這里,說:“你對大屠殺鏡頭的表現並不是太多啊。”

“難道要搞成一個屠場才合你的胃口,奇怪的女人。”黃昏笑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這段的故事和畫面色彩很有一種小布爾喬亞味道。這一是部悲劇電影,弄得這麼《讀者文摘》合適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讀者文摘》變成了一種貶義詞了?”黃昏覺得很奇怪。現實是這樣,現在,小資情調甚囂塵上,市面上正流行這種調調兒。

“你我是藝術家,藝術家是不大眾的。”林玉婷回答。

“同意。”黃昏面對林玉婷也只有點頭的份。

他靜默了一分鍾,反駁道:“林玉婷,你將這部電影定位為悲劇是不合適的。《南京,1937》就是《南京,1937》,前面的任何一種頭銜和形容詞都是沒必要的。”

“你說得太多了。做得還不夠。”

“好在《熱血男兒》已經完結,終于可以將所有精力都放在這邊了。成敗在此一舉了。”

“你得失之心太強烈。只是口頭上不承認而已。”

黃昏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們繼續看樣片。”

至此,《南京,1937》的拍攝進度已經將近完成了三分之一,預算也已經用去了百分之七十。

漫長的冬天,江南的冬天。

這一年的雪比往年大,比往年長。

按照當初的設計,江南水泥廠只需要兩百工人。只是,在古老的東方沒有美國那種便捷的運輸手段和那麼多載重汽車,需要用畜力和人力從城外一點點將原材料運回工廠。無形中增加了成本。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所幸的是,日本軍方給的采購價格還算合理,算了一下,利潤還過得去。

唯一麻煩的是,產量卻不是很大。技術條件制約了工廠的進一步發展。

這一日,一個日本軍官來到工廠。

“黃先生,我們對你的產量很不滿意。”日本人說。

“你也知道的,我需要對產品的質量負責。水泥生產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不過是石灰石和石膏、頁岩的混合物。但其中的技術含量卻是很高。我的產品在凝結時間、抗壓、抗折和耐磨等技術參數上都有嚴格的要求。你們東方人有一句老話:欲速而不達。我不想因為趕時間而丟掉我的信譽。”黃昏遞了一支雪茄過去,說:“古巴雪茄,一美元一支。還沒請教您的名字。”

那軍官臉上明顯帶著驚喜,掏出火柴,連續劃了三根火柴還是沒有將雪茄點上。正忙亂中。黃昏“叮”地一聲打燃火機遞過去。

接著黃昏地煤油打火機,軍官這才順利將雪茄點著,貪婪地吸了幾口,順手將打火機收進自己的口袋。歎息:“真不錯的煙啊!很久沒有抽到做這麼純正的煙草了。上一次還是在大阪,好像是兩年前,或者是三年前,不記得了。我叫天野容一。請多指教。”他真起來一個誇張的鞠躬。

黃昏心頭好笑,看起來在亞洲威風八面的日本人其實也是個窮鬼。

看來戰爭對勝利者和失敗者都是一樣的,都會讓大家越打越窮。

天野又坐下,突然說:“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六歲時就隨著父母到街上擺地攤。直到結婚之後,日子才算好過了些。沒想到卻被征招進了軍隊。咳,黃桑,我和你一樣不過是一個商人,來軍隊也干不了什麼。只希望這該死的戰爭快點結束。我老婆和三個孩子還等著我呢。”

這個時候,王茹端著茶點過來。她是一個純粹的美國婦女,不知道東方人喜歡什麼樣的點心。加上正值戰爭時期,物質匱乏,只得隨便放了點巧克力。

天野吃了一塊,又是大聲贊歎,說自己的孩子最喜歡這種點心。以前只吃過一次,還是自己下狠心掏錢給他們買的。“第二天我就被軍隊征召入伍了。我一個商人,進軍隊來干什麼啊?我想我的孩子們。”

天野眼睛里含著熱淚。

黃昏不好說什麼,只得安慰了他幾句,讓王茹包了一包巧克力過來。放在天野手里,讓他給孩子們捎去。

天野自然是千恩萬謝,也不推脫。

二人開始熱絡起來。

天野說,他本來是坂垣師團的一個小軍官。但戰績很差,又怕死,就走後門調到寺內壽一這邊來做軍需後勤。不過,職位卻十分低微,日子不好過。

“對了。”天野眼睛一亮,說,“黃桑,軍部准備在華北地區構建大量的工事碉堡、需要大量采購水泥。要不,你也去活動一下 ”


“可我的產量不是很大啊。”黃昏也很懊惱。

“不用擔心質量上的問題,開足馬力。”天野一笑:“支那人沒什麼火炮。”

“你的意思如……”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天野面色一整,“對了,軍隊讓我帶一個小隊的士兵進駐你的工廠,監督和保護你的生產。畢竟,你生產的是戰爭物質。”

“那麼,歡迎天野先生對我廠的監督和關心。”黃昏很無奈。

在黃昏的賄賂下,天野對水泥廠的生產根本不過問。

有了他的默許,黃昏開足機器全力生產,完全不考慮質量方面的問題。那些從粉磨機里出來的成品簡直就是河沙于黃土地混合物。

因為沒有美元和硬通貨,日軍的支付手段比較原始——以貨易貨——其中最大一宗交換物質是稀土和鎢礦石。因為缺乏必要的冶煉手段,日軍拿這些東西也沒用處。

等這些礦石運回美國冶煉完畢,又將成材賣到日本。雖然中間幾次倒手,利潤被美國同行進一步分薄。但其中的中介費也足以讓他感覺滿意。

用類似黃土的東西換取利潤,再沒有比這更合算的買賣了。

黃昏有點得意。

後來,和天野鬼子的合作十分圓滿。日本軍隊的軍餉十分低,又沒有什麼可貪汙的項目,加上天野家又十分窮。黃昏時不時接濟他一些。

不管是現金還是實物都貼補了他不少。比如罐頭、巧克力、餅干、可樂,甚至南京本土土產臘肉、粽子之類。

天野也老實不客氣地照單全收,然後通通打包寄回大阪家中。據他後來說,鄰居都很羨慕。這也間接吸引了幾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投入了侵略大軍的懷抱。

和一個商人模樣的軍人打交代是愉快的。如果日本人給自己派一個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過來那就讓人頭痛了。

扮演日本老鬼子天野的是美國好來塢的一個日籍演員,形象很是猥瑣。肚子有點微微凸起,嘴巴也很大。一說話,聲音響亮,且伴有略微痰音。不過,這個家伙演技真不是蓋的,天野鬼子被他刻畫得入木三分。

他說:“我是這麼理解角色的。天野本是一個普通的大阪商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他是天使,但在中國人面前,他卻變成了魔鬼,人是有兩面性的。”

“你是怎麼看他這種巨大差異的?”黃昏故意問。

“納粹主義。”

“不是軍國主義嗎?”黃昏故意問。

“納粹主義。”

“WHY?”

“我是美國人,日本籍美國人。我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納粹主義是人類思想之中的一顆毒瘤。”他對自己的國籍感到驕傲。

黃昏無語中。半天又問:“你對二戰後日本被美軍占領怎麼看?”

“我為日本感到幸運。被我們美國軍隊占領,他們日本人應該感到幸福。民主和自由是時代大潮,不可阻擋。”

“好像談到政治上面去了,我只是一個藝術家,呵呵,不關心政治。”

第一批三百噸水泥很快被日本人運走,聽說是用在武漢前線。日本軍已經在打武漢,這個中國心髒的主意了。雖然日本人一向崇尚進攻,他們認為(電腦 閱讀 w w w.1 6 k . c n),懦弱的中國政府軍不可能讓皇軍停止進攻的步伐。但必要的工事還需要的。日本鬼子也不是鋼筋鐵骨。

“黃昏桑,你昨天給我的那一瓶威士忌好厲害,我現在都還頭痛。”天野鬼子宿醉未醒,眼睛里全是紅絲。

“天野,難道你全喝了,那可不是日本清酒。”黃昏有點吃驚,解釋說:“一般來說,和威士忌是要兌水稀釋的。”

“酒中兌水,哪還有什麼意思。對了,黃昏桑,這一筆你賺了不少吧。”天野笑笑,然後用眼睛盯著黃昏西裝上的胸花。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黃金橡樹葉子。

“剛開始呢,還沒結果,要等等才知道。”黃昏微笑,“天野,吃了沒?”自從天野拿了自己的好處,黃昏就不再害怕這個混帳東西了。商人所過的地方就有腐敗,腐敗的官員不值得人尊敬。

“沒吃,沒胃口。”天野回答,然後讓衛兵給自己端了一盆熱水過來,脫掉衣服,露出白生生的上身,使勁地擦著。他對黃昏說:“中午的伙食就不要安排那麼多肉,全素,我都胖了。將來回國,老婆會不喜歡的。”他呵呵地笑著,用手拍著自己的小肚子。

黃昏也笑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工廠伙計氣喘籲籲跑過來,大喊,“東家,不好了。東家,不好了。”

“胡說,我可好得很。”黃昏呵斥他,“什麼事,慌張成這個樣子?”

伙計定了定神,叫道:“東家,廠門口來了好多人,想沖進來,門衛都快攔不住了。”

“多少人?”

“太多了,算不清。估摸這怎麼也有上萬人。”伙計額頭上全是汗水。

“多少!”黃昏驚叫起來。老天,這麼多人,如果全沖進來,自己的工廠可就完蛋了。誰知道這些爆民會做出些什麼過分的事情來。

“黃桑,需要我去處理嗎?”光著身子的天野懶洋洋地問。

“不用,我可以處理的。”黃昏回答,他知道,日本人處理問題的方式。他是個和平主義者,不喜歡看到鮮血。上一次親眼目睹的屠殺場面已經上他連做了幾天噩夢。那是一種可怕的經曆,他不想再來一次。

“那就好。我不管。”天野繼續對付自己白生生的身體。這個家伙的確長胖了。

黃昏一沖到廠門口,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數也數不過來。

所有的人都像潮水一樣往廠里湧來。廠門口的鐵欄杆已經被擠得搖搖欲墜。四個門衛拿著棍子使勁地敲打著抓在鐵欄杆上的手,大聲呵斥:“滾開,滾開!”

但一只手縮回去,另外一只手又伸了過來,無數只手組成手的海洋。

門衛們開始害怕了。

正在這個時候,黃昏站到鐵門前,喝令門衛住手,對著外面地人群提氣大喊:“你們是怎麼回事情,這里可是私人產業,是美國人的工廠。”

他喊得雖然很大聲,無奈外面的聲音更大。沒有人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眼看鐵門就要被撞開。

黃昏慌了,他知道,只要鐵門一被撞開,自己頃刻之間就會被洶湧的人流淹沒。不被踩死也要被踩成殘廢。

正在這個時候,一聲槍響,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

正對著黃昏的那個老人胸口綻放出一朵紅色的血花。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身體靠著鐵門緩緩地滑落在地。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靜靜地站著。

黃昏轉頭過去。看見天野正端著步槍站在二樓,光著身體:“黃昏桑,看來還是要我來處理。”

黃昏大怒,“你!你怎麼胡亂殺人。”

“可我是在救你,我們是朋友,不是嗎?”天野懶洋洋地提著步槍走過來。

鐵門外的人群看到天野過來,像見了鬼似地慢慢後退。

“我不需要你幫忙。”黃昏大叫,“他們是平民。”

天野撇了撇嘴:“暴亂分子。我馬上打電話讓軍隊過來,他們都要死。”

“不!”黃昏大叫:“他們是我請來的工人。今天是見工的日子,我忘記了。”

“黃昏桑,你大大地騙人。”天野笑著說,“你哪里需要這麼多工人。”

正說著,一陣慌亂。外面大街上來了一隊日本軍人,將所有百姓都力用起來,並架起了機槍。一個領頭的在喊,所有士兵都聽著,一個都不要放走,所有支那人都要死。

黃昏開始害怕了,開始憤怒了。他大喝一聲,命令門衛打開鐵門放眾人進來。他不願意看到這麼多人死在自己面前。這段時間,鮮血已經太多了。整座南京的天空都彌漫著煙霧和慘叫。

因為這里受到保護,外面的鬼子兵都不敢進來。都抬頭開著水泥廠上空飄揚的美國國旗。


“黃昏桑,我提醒你,你這麼做是不好的。他們不能進來。”天野大叫。

黃昏一咬牙,摘下自己的胸花,塞到天野手里:“天野君,我需要工人,我需要他們。”

“不行。”天野反對,但卻沒將胸花還給黃昏。



“一百美分一個人。”黃昏咬牙。

“什麼,我沒聽清楚。”

“一百美分一個人。”黃昏將腦袋湊過去。

“成交。”天野眼睛里全是金光,他無聲地笑著:“你還需要多少工人,我去弄。”

黃昏不說話。

總共有六千多難民以做工的名義躲進了黃昏的水泥廠。

後來,黃昏才知道事情的原由。

前幾天,日本人在南京大肆殺人。為了安定工人們的軍心,黃昏讓工人家屬都住進工廠來,以躲避被殺害的命運。

廠里有一百多工人,和一百多車把勢,加上家屬也不過千人。黃昏工廠地盤也不小,容納下他們沒什麼問題。就在車間旁用磚砌了一派簡陋的房屋,將他們都塞了進去。按密度來算,每平方起碼有住進去了兩個人。

這個消息不知道怎麼就傳出去了。滿城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安全的地方。被鬼子兵殺得無路可逃的難民都朝著江南水泥廠這個生存的希望湧來。

一下子接受了這麼多難民,黃昏也亂了手腳。

這麼多人的吃喝拉撒的確是一個大問題,現在正值隆冬,這麼多人住哪里?黃昏可不希望在自己工廠里看到餓殍遍野的慘劇。

沒地方住就往車間里塞,高爐的庫底、過道、原材料庫房,都住著人。這里因為一直在生產,溫度很高,住得也很舒服。擠不進去地人可就慘了。只得縮成一團,看著天上飄飄揚揚的落雪小聲地哭泣。

“黃昏,你干的事什麼事,用錢去買難民。OH MY GOD!再來幾次我們就要破產了。”王茹大叫。

“可是,難道你就眼看著他們去送死嗎?上帝會知道的。”黃昏大叫。

“可是,我們會破產的。”王茹開始哭泣,“眼看工廠要賺錢了,這麼一來,有多少錢都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啊!”

“不能看著他們去死,上帝會看見的。”黃昏說。

“見鬼,讓你的上帝去見鬼吧,我們要破產了!”王茹有點歇斯底里0“好了,要哭你就哭個夠。哭完了,你去將庫房里的食物都搬出來,煮上幾鍋稀飯。上帝啊!我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見不得死人!”黃昏使勁後手抓扯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叫著。

王茹從背後抱住黃昏,安慰著他:“會好的,會好的,都會過去的。放輕松,放輕松。你身體不好,不能太激動。”

抱住黃昏,王茹笑著用手摸著黃昏的臉:“我愛上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窮小子。姐妹們都說我是傻瓜,一個小傻瓜。不過,她們現在要佩服我的眼光了,我的先生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更是一個好人。我這就讓人打開庫房,去給那些可憐的人做飯。因為我也是上帝的信徒。”

黃昏和王茹走出房門,外面已經是一片雪白。

天野一個人過來,“黃昏桑,你是個瘋子。為了那些卑賤的支那人,值得嗎?”

“還想賺錢嗎?”

“黃昏桑,我是個商人。”

“我還需要工人,很多,很多。一百美分一個。”黃昏的聲音很小:“你也知道,日本軍人在外面到處殺人,我想救他們。我不掩飾這一點。”

“為什麼要救他們,你會破產的。”

“為了上帝。為了生命的尊嚴。”

“你是個笨蛋。”

“那麼,你想發財嗎?直接點回答我。這對你來說是一個機會,想想吧,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戰爭一結束,你就是一個富翁了。”黃昏目光灼灼地盯著天野。

“同意了。”天野回答:“我喜歡你這個瘋子和白癡。”

親愛的海因里希先生:

你一定不會想到我是在遙遠的東方給你寫信。對,我現在在中國南京,傳說中的遍地黃金的地方,也是我祖父的祖國。

這里很濕,尤其是在這麼一個冬天,幾乎每天都在下雪。偏偏雪還不大,很多時候,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然後被人踩成一灘爛泥。

王茹不只一次抱怨,說這里的冬天好冷。可我就很奇怪,這里的溫度怎麼說也比紐約,比費城要高得多,更不說和鹽湖城比了。

說起鹽湖城,記憶中那片高聳的落基山,那些冷杉樹,那片湖泊。

還有我們之間的友誼,這些都是值得人懷念的。

後來,我們一起去紐約,去華爾街。然後,你做了職業投資人。而我跑到了東方。

說了這麼多,也許我的思維有點混亂了。既然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麼就讓我直接說出我的來意吧。迂回與隱諱,含蓄與各懷心思是外交家的手段,卻不適合真正朋友之間的交談。

是的,我需要很多現金,我有急用。

不不不,我並不要求你對我進行風險投資。尤其是在遙遠的東方,在這片對美國人來說一無所知的大陸。而且,就在這里還正發生著大規模的戰爭,而也沒有短期結束的可能。就在美國,在羅斯福新政之後,從來就不缺少商業機會,沒有人願意將大筆資金投資在一個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所以,我並不奢求從你這個狡猾的猶太商人手里弄到那怕一美元地貸款和投資。你就是一個威尼斯商人。不,比那個試圖割肉抵帳的家伙還精明。

不過,這還是無損我們之間的友誼。

好了,我就開誠布公地說出我的想法好了。

我在邁哈頓有一間公寓,兩百平方。在長島還有一棟小別墅。你也知道,我不是很愛紐約,相比東海岸冬天的寒冷,我更喜歡加州。幫我賣掉它們,傭金方面會讓您滿意的。

德克撒司,喔,那里有點荒涼。那片你最喜歡的牧場。對,開滿紫色苜蓿花的牧場。如果你喜歡,就買去吧,不需要多少錢。王茹喜歡都市生活的繁華,若要她每天在牛糞味中生活,她肯定會發狂。女人一發狂,什麼事情都能干出來,我很害怕。

加里副里亞我還有一套公寓,面向落日大道,親愛的海因里希,你就甭打那里的主意了。將來我會生活在那里,安靜地養老,然後和王茹一起回歸上帝的懷抱。

好的,以上幾處房產就盡快幫我脫手,萬分緊急。

你一定很奇怪,我在東方的生意一直都很順利,很多商界朋友手里都捏著我來自東方的發貨單,為什麼還會出現財務上的困擾呢?

那是因為,我在做一樁注定虧本的買賣。

這麼說吧。前一段時間,日本軍隊占領了中國首都南京。然後開始屠殺平民。無法想像,在現代社會,居然還有這種野蠻的戰爭方式。

在短短的一周時間里,大約有十萬平民死在日本軍人手里。

你不會想像這種情形的。每次上街我總能看到倒斃在地的尸體。

水泥廠旁邊有一條小河。前一段時間,抽上來地水都是紅色的,並且伴有若有若無的尸體腐爛的味道。有一天,抽水泵壞了,我和幾個工人去檢修,那是一個深夜。走到抽水房,用電筒一照。我的上帝,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一條寬約五米的河流里塞滿了人類的尸體。很多還是婦女和兒童。滿滿當當,白花花一片,將河流都給堵住了,我頭皮都發麻了。

那些死人的臉都是浮腫的,看起來很可怕。很多婦女都是裸體,下身還插著鈍器。還有一個,估計是孕婦,肚子被日本士兵用刺刀挑開。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能干出這種事情來。難道他們心目中就沒有一點基本的人類情感嗎?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地獄,這里就是了。

看到這種情形,我吐了。

但那幾個工人卻是無所謂的態度,一點也不害怕,跳進水里,將尸體一一搬開,很快地修複好水泵。這些東方人對待生死的觀念和我們很不一樣,在他們看來,身體不過是一個盛裝靈魂的器物,人死了,身體也就沒什麼用處了,也不可怕。

但我卻不能這麼看待事物,我要救他們。

大屠殺一開始,我就開始以招工的名義吸收了大量難民進廠,到現在,我的工廠已經有將近兩萬工人了。呵呵,如果在美國,我至少可以參加洛克非勒先生他們的俱樂部了。

不過,這些人都是我用錢從日本軍人刺刀下買的,一百美分一個。


你也知道,日本人很窮,為了錢他們什麼都肯干。

已經兩萬人了,就在我提筆給你寫信的時候,一個雇員進來告訴我,說又收了兩千多工人。我估計,在未來一段時間,工廠工人可以達到三萬人。

除了花錢買,光供應這兩萬多人的的吃喝已經夠讓人煩惱了。

好的,信就寫到這里。快點把錢給我弄來吧,我親愛的朋友,我需要救人。

不要質疑,也不要提出你的看法,我知道您要說些什麼。想想吧,納粹在歐洲對你的同胞,對摩西的後人所做的一切。

有的東西是不能拿金錢和個人的得失來衡量的,因為,上帝知道。

好了,用最快的方法就我在美國的房產賣掉,價錢不是問題。然後用最快的手段將錢彙到我的戶口之中。

另:本來打算用郵遞的,想了想,還是采取托人轉交的方式吧。空軍的線路是很快捷的。大概也不過一天的時間吧?

你最真摯的朋友:黃昏

1937年12月23日

“這一天是聖誕節。”林玉婷說。

“是,大屠殺開始的第十天。”黃昏回答。

“表現這一封信的拍攝手法真是絕了,老貝真是優秀。”

“當然。”

在用電影街頭表現這封信內容是,貝聿銘用的是很平實的蒙太奇手法用幾個畫面不停推進敘述內容,看起來各個畫面似乎各不相干,但串在一起卻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像一串彩珠項鏈,奪目而動心。

三分鍾,電視時間過去了三分鍾。

“很郁悶,我突然發現……我沒角色了。”區光非常惱火,他虎視眈眈地看了看那個演天野鬼子的美國籍日本人,悲憤地揪著黃昏的衣角,大叫:“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

“放手,放手,叫別人看了會笑話的。”黃昏努力掙紮。

“你做都做了,還怕人笑話?”

眾人聽到兩個男人的對話,皆是大驚,用奇怪的而曖昧的目光看著二人。

區光出人意料地臉紅,忙放開黃昏。

“死人妖!”黃昏也是很寒,心中哀號,我大好一個黃花少男,今天算是將名譽交代在這里了。忙向眾人擺手:“不是的,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一個美國化裝師突然說,“我們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雖然我不喜歡,但我尊重你的性取向。”

日本人也說:“實際上,這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和道德無關。”

中方工作人員都是大嘩,笑得流眼淚。

孫芊芊這個人平時就沒什麼正形,在屏幕上清純少女一樣,下來時不管走路還是說話都歪歪倒倒。剛才看樣片的時候,她就叼著一支煙,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將一只腳翹起,放肆地搭在黃啟發的腳上。而黃啟發則一臉幸福的紅暈。聽到美國同行這麼一說,孫芊芊“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我的媽呀!……哈哈,笑死人啦……阿發,住手,我不用你扶,你是不是想吃我豆腐?”

“不是的不是的。”黃啟發幾乎要哭出聲來。

“好了,鬧夠了。”黃昏笑笑制止住事態的進一步擴大。他對區光說:“這部電影,就算不做主角又怎麼樣?就算是做一個群眾演員也是光榮的。”

“會的,最後我會拍攝一段槍斃戰犯的鏡頭。”黃昏回答。

“寺內壽一是戰犯嗎?”區光提問,“他好像連人也不是。”大家都點頭同意,不過,區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不對啊,不對啊,去刑場。一聲預備、放。就結束了。我還露什麼臉?怎麼說也得死出個花樣百出,死出個慘不忍睹才是啊!”

眾人又笑,一發不可收拾。

黃昏惱火地看了區光一眼,看來,今天觀摩樣片的活動是搞不下去了。他氣憤地說:“好,就讓你死出個花樣來。在影片中,你必將中上十多槍。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地走上十幾步路,說上一大段台詞,什麼天皇萬歲,大東亞共榮圈萬歲,日本是進入中國而不是侵略中國之類,可就是不倒下。你說,好不好?”

“好啊好啊。”區光大喜。

“去你的。”黃昏大怒,一個煙屁股彈過去。區光一躲,煙蒂正好落在王茹腦袋上。

王茹轉頭瞪了眾人一眼。

眾人都擺出嚴肅的正人君子模樣,以示無辜。

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擠著衣衫襤褸的難民。很多人都得匆忙,衣服都很單薄,更不要說食物和飲水了。

錢也越來越少。

因為有了金錢的刺激,天野鬼子像是發了瘋一樣,天天上街去抓人。

他手頭本來有十來個衛兵,用于監督水泥廠的生產。現在早忘記了這一茬,什麼都放下,直接上街道去打草谷。

說來也奇怪,天野的活動出奇地順利。幾乎沒遇到過什麼有組織的抵抗。

有一次,他去軍部辦事。路上很亂,衛兵也和他失散了。他尋了半天,卻找到一處大屠殺現場。這里正好是一和河灘,攤上橫七豎八都是尸體。正有一大堆人。估計有一千多,男女老少都有,被日本兵用鐵絲栓住手腳,准備用刺刀殺戮。

天野鬼子看到這種情形,心痛得直打哆嗦。這可都是錢啊。怎麼能白白地丟進水里。

于是,他上前,以後勤軍官的名義說,軍方需要這些人地脂肪做肥皂,快押著跟我走。

當天,黃昏水泥廠又多了一千多工人。

這樣的事情,天野還干過幾次。

這並不是說,天野鬼子心腸有多好。

他也有惡毒的時候。

沒事情的時候,他喜歡光著膀子,提一支步槍站在樓上,向水泥廠里的工人瞄准。高興了還射上幾發子彈。幸好,他的槍法奇臭無比,常常耗費十幾發子彈也打不到一個人。

剛開始的時候,難民們還很害怕,不敢在樓房前逗留。就算迫不得已要從樓房前通過,也是一路小跑。對于生死,大家已看得淡了。相比于外面的死亡地獄,廠里的小規模傷亡還是可以讓人接受的。就算沒有天野鬼子,凍餓之下,還是免不了有死人的事件發生。

這一日,天野喝了點酒,興致很高,提著槍就往下面射。下面是一個老得佝僂著身子的老頭。他只好提著一罐油漆在那里干活。突然發現腳下地面撲哧一聲,出現了一個槍眼。

老頭看了一眼,漠然不理,繼續工作。

又是幾槍,還是沒有中。

老頭子現在連頭也沒抬一下,該干嘛就干嘛。

天野惱怒了,一陣連射,老頭子的氈帽都被射了下來。

老人這才回過伸了,從地上揀起帽子,撣著灰塵,說:“多好的帽子,多好的帽子,怎麼就壞了呢?”

天野,大叫:“可惡。”提著步槍,從樓上跑下去,沖到老頭面前,一腳他踢翻在地,用步槍指著他的腦袋,扣了一下扳機。“卡!”一聲,沒子彈了。

天野,大怒,裝上子彈,又扣了一下“卡!”,卡殼了。

他很無奈,用一只腳踩著老人的腦袋,用力地拉著槍栓,試圖退出子彈,重新摟火。

這個時候,黃昏上去,說:“天野,你這又是何必呢,殺人能給你帶來愉快嗎?想想吧,在他們的心目中,你就是神,只要這麼對自己說,我是神,我寬恕你們。這不更讓人快樂嗎?”他試圖這樣說服天野。

果然,天野的臉上的狂躁消失了,平靜下來。他松開踩老頭子臉上的腳,得意地用一種聖人的口吻說:“滾吧,我寬恕你。”

黃昏欣慰的一笑,“天野,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很爽?”

“是啊,的確很爽。”天野笑起來,一推子彈,恰好將手指卡住,夾出了血。“可惡!”他疼得叫了一聲,從里面抽出手指((手 機閱 讀 1 6 k . c n)),順手掏出手槍,一槍將已經走出去很遠的老頭打翻在地。

黑色的血在地上流了很大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