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鴉 序章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茂密的樅樹林形成有如槍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帶,將沿著溪流開拓而成的村子團團圍住。

樅樹與杉樹十分類似,樹形筆直而堅挺,卻不如杉樹高聳入云。若將杉樹比喻成銳利的刀刃,樅樹就是火焰,就像油燈中央飛舞的火光。

筆直的樹干,加上朝向天際斜斜生長的枝芽,樅樹並不像其他的針葉木一般井然有序的生長著,而是隨性的散落各地,這使得樅樹林的樣貌看起來有些錯綜複雜。不過,總而言之,樅樹給人一種十分普通的印象。

然而,這片將村子化為死亡國度的樅樹林不但是村子的地理界線,同時也是分隔兩地的綾線,樹林里儼然成為與村子迥然不同的另一國度。

這些從對岸俯視整個村子的植物雖然擁有將近四十公尺高的軀體,壽命卻不過才一百五十年到兩百年左右,樅樹逃不過毀滅的命運,它們在植被改變的時候誕生,油盡燈枯之後又將王者的寶座讓給下一批子孫。

這些壽命短暫的巨木為了死者而生,在村子周圍的山嶺占地為王。村民總是砍伐樅樹制成卒塔婆[注:插在墳墓前的木牌],甚至是盛放死者的棺木。打從誕生在這里的第一天開始,樅樹就注定要成為死者的禮器。

綿延無際的樅樹林是死者的國度,樅樹正是死者的墓碑。

村民至今依然堅持土葬的傳統,每個人都在山里擁有一塊小小的墓地,籍以埋葬死者。墳前看不到墓碑,只有樅木制成的卒塔婆代表這里是死者的長眠之地。當死者的三十三回祭結束之後,卒塔婆就會被村民放倒,重新種上樅樹。新生命的誕生代表對已逝的遺忘,死者將會回歸山林,不再與村民產生交集。

為死者而毀滅的樅樹,這片樹林無疑就是死者的國度。在樅樹林的三面環繞之下,村子被孤立在死亡當中。

事實上,這個村子原本是砍伐樅樹的伐木工人所開拓的臨時住所,當年開拓荒地的時候,這個村子就孤立於其他的小山村,無論是血緣或是地緣都與其他村落毫無瓜葛。

因此這個村子不需要外來的援助,光是依靠內部的勞力運作就可以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外來的援助就像位於村子南方的道路一樣,只是村子的過客而已。即使這條道路通往更大的鄉鎮,甚至是更大的都市,也不會有其他的外地人在這個被樅樹林圍繞的小村落略做停留,因此嚴格說來,這個村子還是處於與世隔絕的狀態。

然而這個小村子卻從未發生過人口外流的問題,這點令人感到相當不可思議。村子里的人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雖然村子最周邊的人家出現逐年減少的現象,村子南方的人口卻不斷增加。老年人口眾多向來是偏遠村落常見的現象,然而每當一批老人被送進樅樹林之後,總是會有另一批年輕人回來遞補空缺。

這種細水長流卻又源源不斷的人力補充模式,讓村子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祠堂。即使祠堂久未整理、早已荒廢不堪,人們總有一天還是會想起它的存在,前往拈香膜拜。村子的血脈就這樣得以延續下來。

事實上,整個村子的甯靜與肅穆還真的跟祠堂沒什麼兩樣。連接彼岸與此岸的橋梁,一邊是死者的國度,另一邊則是被死亡所包圍的活人世界,孤立於俗世之外。

這里的村民全都是死神的仆役,為了死者而禱告這正是每個村民一出生之後,就必須肩負的宿命。

***

十一月八日淩晨三時許,消防署接獲民眾報案,指出溝邊町西北方的山區發現不明亮光,疑似森林大火。

氣溫9.6度,濕度62.3%,風速12.8公尺/秒。在這種異常乾燥的氣候下,發生森林大火一點都不足為奇。

聽到無線電的訊號之後,好野立刻拋下手中的雜志,朝著派出所飛奔而去。

派出所的北邊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山峰,白天的時候可以欣賞到晚秋的天際與蒼綠的山嶺連成一片的美景。四處叢生的常綠木、若隱若現的山棱線,點綴著些許火紅的楓葉,這種美景對好野而言早已司空見慣,閉著眼睛也想像得出來。

如今腦海中的美景被點點繁星所取代,山棱線化為幽黑的陰影。漆黑的天空到處散落著明亮的火點,仿佛天上繁星墜落一地似的,沒有人知道那些星星到底是從哪來的。

德兄,看到了嗎?

同事緊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好野轉過頭回答。


沒有。

刺骨的山風從正面直撲而來,吹向位於山腳的市鎮。乾燥的夜風毫不留情的從制服的領口鑽進體內,凍得好野不由得伸手拉起衣領。

溝邊町背部的山區大約占全町三分之二的面積,町內大部分的人口都集中在剩下三分之一的溝邊町市區,不過還是有少數的村落散布在山區里面。好野現在極欲得知的就是那些疑似森林大火的亮光到底是不是發生在那些山區部落。

其實就算真的發生在那些山區部落,也沒什麼好緊張的。那些部落全都位於狹窄的山谷地,彼此互相隔絕,而且曆史十分悠久,居民大多集中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消防團,隨時因應異常乾燥所引發的大火。這些消防團不但人手充足,水源也不虞匱乏,萬一真的發生大火,光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加以撲滅。真正麻煩的是大火燒進山里的情況。

好野一邊縮著身子抵禦寒風,一邊注視著幽黑的群峰。這里沒什麼高聳的山峰,幾乎都是起伏平坦的丘陵而已,相當適合外地人在假日前來踏青。然而山脊的結構相當複雜,使得對外交通十分不便。山腰種植的多半是杉木、檜木以及樅樹一類的常綠木,根部的野草卻早已乾枯,輕輕一碰就會折斷。萬一發生森林大火,後果絕對不堪設想。好野不由得想起今年夏天連續在廣島、岡山一帶發生的森林大火。

(希望這只是普通的民房失火。)

身後的同事仿佛聽到好野內心的禱告似的壓低嗓音。

萬一是森林大火,那就麻煩了。

好野點了點頭。

大火一定會吞噬乾枯的野草,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再加上每秒將近十三公尺的強風助勢,恐怕連北部山區的幾個孤立部落都難以幸免。最糟糕的是現在山風正朝著溝邊町市區猛烈的吹著。

好野帶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抬頭望著眼前的山嶺,拉住衣領的雙手又緊了一點,卻還是冷得直發抖。

貫穿山區南端的道路早在幾年前就通車了。自從位於平地一角的外環道正式啟用之後,原本全都是稻田的土地也迅速發展了起來。四處林立的住宅區淹沒了原本的稻田往北延伸,現在連半山腰都看得到富麗堂皇的別墅,平地也山區完全融為一體。

就在好野暗自於內心祈禱的時候,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突然響起。好野反射性的轉頭望著身後的派出所,只看到幾個年輕的隊員匆匆忙忙跑了出來。

看到火光了!在外場一帶!

消防車沿著流經町內的尾見川一路北上,進入溝邊町北部的山區。截至目前為止尚未發現任何異狀,只有遠處若隱若現的山棱線依稀可見。

那慵懶的起伏,在略微陰藍的夜空下蔓延,黎明前的國道十分悠閑。離開市區之後,除了迎面而來的刺骨夜風之外,看不到其他車輛。

甯靜的夜晚,單調的山嶺,然而大夥卻沒有心情享受這片刻的悠閑。道路沿著河岸和山腳蜿蜒而行,低緩的地形扼殺了挖山洞開道路的決心,結果使得要前往北方部落的一群人不得不沿著道路先往南走。類似的情況在這里多有所見。然而大火不會繞遠路,只會在風勢的助長下直接前進。

一想到這點,無數的彎道就讓人焦急不已。在山里迂回前進了一段時間之後,眾人終於看到前方公路微弱的燈光。綻放于黑暗中的路燈達成一線,直指前方的山谷。

道路的盡頭是仿佛將山谷切成兩半的山腳,北邊就是外場。嚴格說來應該是舊外場村才對。四百戶人家沿著溪流比鄰而居,人口大約有一千三百多人,是山區部落當中規模最大的一個。

沒發現什麼異狀。

好野對年輕隊員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天亮之後應該看就看得到黑煙吧?

這時好野突然發現一個驚人的巧合。聽到無線電訊號之前,好野正在閱讀一本雜志,那本雜志是上個月不幸去世的前田隊員所遺留下來的。前田就住在外場,好野好記得當初他拿著這本雜志到處吹噓,說他有個作家鄰居。印象中那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這本雜志刊登了幾篇跟外場有關的心情隨筆,前田還特地在那一頁貼上書簽,喜滋滋地拿給好野。之後這本雜志就一直被放在書架上。


前田好像是病死的,他比好野好要小上一輪。當時他的家人將他的遺物全部帶走,卻獨漏了這本堆在書架上的雜志。

好野一邊回憶這些往事,一邊聽著無線電傳來的訊息。消防本部似乎還沒掌握情況,不但連失火現場的狀況都不清楚,甚至連失火地點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野詢問坐在駕駛座旁邊的隊員。

還沒聯絡上外場的消防團嗎?

這時一直拿著無線電的隊員轉過身來。

消防站好像沒半個人留守。

搞什麼東西!

異常乾燥警報早就發布了,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種天氣隨時有可能發生森林大火。消防本部甚至還命令各消防團提高警覺,照例說消防站應該隨時都有人留守才對。

團長呢?在派出所的時候就打過電話了,不過沒有人接。

外場的團長不是最近才剛換人嗎?有沒有聯絡過新任團長?

我們就是打給新任團長。

好野輕輕的嘖了一聲。消防署和消防團嚴格來說是不同的組織,兩者的地位互相平行。消防署只是消防團的指導單位,欠缺直接的管轄權,因此對消防團往往沒什麼約束力。

團長的家和消防站該不會全都被燒毀了吧?

聽到年輕隊員這句不太像玩笑話的玩笑話,好野不由得皺緊雙眉。若情況真的這麼危急,照理說早就應該接到外場消防團的報告才對。然而不詳的預感卻一直占據好野的腦海。會不會現場早已陷入一片混亂,對方連打電話求救的時間都沒有?

車子又通過一個彎道,從山腳的另一邊鑽出來朝著西北方前進,橫跨國道的公路橋墩頓時映入眼簾。公路的路面被路燈照得有如白晝一般,筆直的朝著漆黑的丘陵延伸過去。這時大家發現前方出現異樣,點點星火布滿黑色的星空,仿佛被人灑下金粉一樣。

好野和其他同車的隊員同時大叫一聲,他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不是普通的民房失火,而是最可怕的森林大火。在路燈照耀之下還看得到那麼多光點,證明這場森林大火的規模絕對超出想像。

天啊

不知道是誰勉強擠出了這句話。駕駛座旁邊的隊員連忙拿起無線電,向本部報告現況。那種規模加上這種強風,光憑派出所的人力絕對控制不了,他們需要外界的支援。

撲滅這場大火到底需要多少時間(應該說需要多少天才對)?到底有多少面積的山林會遭到燒毀?到底要付出多少的犧牲與代價?

好野下意識的握緊放在膝上的雙拳,看到一輛開著大燈的車疾駛而來。好野打算請那輛車的駕駛放慢速度,於是將頭手伸出車外,朝著逐漸接近的來車大力揮手。

來車是一輛普通的箱型車,消防車與對方的車子就在中線附近停了下來。好野搖下車窗探出身子,箱型車的駕駛也把車窗搖了下來。

你從外場來的嗎?


好野的聲音被陣陣強風吹得斷斷續續的。強勁的風勢讓大家看不到火災的黑煙,然而四周的空氣卻充滿火場特有的焦味。

箱型車的駕駛輕輕點了點頭。對方的年紀大概二、三十歲左右,昏暗的光線雖然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不過看來似乎還挺平靜的樣子。只是臉上和衣服沾滿汙垢,好像才從爛泥里面爬出來一樣。好野原本一位對方身上的汙泥是斑斑血跡。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身上的汙泥的確看起來很像血跡,好野替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外場現在的情況怎樣?

對方的聲音十分平靜,就像失去了感情一樣(也或許是虛脫所致),不過在強風當中卻聽得很清楚。

森林大火。火勢從北面山區開始燒起,一直燒到村子里。

好野沉吟片刻。

規模怎樣?

規模相當大,火星就像下雪一樣飄散下來。

還有什麼情況比這個更嚴重的?

某個年輕隊員批評外場分團沒盡到責任,駕駛座旁邊的隊員正在向本部報告目前的情況。好野舉起右手向箱型車的駕駛致意。對方開走之後,消防車也搖下車窗繼續前進。這時看著後視鏡目送箱型車離去的好野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液。

箱型車地後方堆了好幾具棺材。雖然只是短短的幾秒鍾,異樣的光景卻讓好野印象深刻。箱型車將後面的座位全部放倒,上面載著好幾具白色的大木箱。木箱的另一邊則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戶,好野甚至還記得那些棺材都是兩扇門對開的設計。

好野張大了嘴巴目送箱型車遠去。他本來打算調頭追上去將箱型車叫住,後來卻打消了念頭。在這里看到棺材是很正常的。

外場本來就是專門制作卒塔婆和棺木的村子。從駕駛的模樣看來,現場的情況似乎真的相當混亂。根本沒有時間收拾細軟,所以只好將貴重物品裝進平時賴以為生的棺木里面匆忙逃出。或許那些棺木原本就要交貨了,所以才一直堆在車上。

那副光景雖然令人心生異樣,然而現在並不是追究小細節的時候。外場村有為數眾多的木料行,這才是令好野擔心的地方。

消防車繼續沿著國道北上。穿越公路的高架橋,沿著溪流轉了一個大彎之後,位於國道前方的外場村就整個盡收眼底。

北面山麓已經陷入一片火海當中,赤紅的烈焰從下而上將山麓的植被完全吞噬。在耀眼的火光照耀之下,群山的棱線就像是一條黑色的長繩。起火點恐怕是在外場村的北方不遠處,山的另一邊想必早已被烈焰覆蓋了。

火場的焦味伴隨陣陣濃煙飄入消防車內,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山麓一角的火舌高高竄起。樅樹林不敵烈焰的摧殘,靠近北面山麓的幾棟房屋早已被火舌吞噬,現場到處是匆匆離去的車輛,晃動的車燈看起來就像是鬼火一樣。

火星散落一地。不,應該說火星在強風的吹襲之下,就像雪花一般到處流竄。

眼前的慘狀讓車上的所有隊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對這場毀滅性的森林大火,區區一輛消防車又起得了什麼作用?

是的,他們的確無力改變什麼。

這場慘劇不是事件的開端,而是結束。打從今年夏天開始就一直在暗中進行的神秘事件,就此劃下句點。

或許對某些人來說,事情的開端還要再往前推演個一年左右。無論如何,七月二十四日淩晨,整件事就已經朝著無法避免的結局發展。

從那一天開始,這個被稱為外場村的部落,就已經注定要與周圍一千公頃的林地共同走上滅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