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鴉 第一章

北風將荒涼的大地凍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際隔離了大地與云朵,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如刀一般鋒利的寒風無情的吹著,天空看不見任何光芒,更遑論了無生氣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卻散發出冷冽清澈的光輝,彎曲身子頂著寒風緩緩前進的他,在堅硬的地表留下一條黑褐色的影子。

沒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來自火紅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詛咒。這條黑影將會永遠拴住他的腳踝,直到他化為塵土的那一刻。或許對肉體化為塵土之後,這道枷鎖也會跟著幻化成無數細微的身影吧?

這塊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與惡靈。雖然他的前額有個明顯的烙印,對契約一無所知的亡靈依舊對他吐出冰冷的氣息、噴出致命的毒霧,甚至用半透明的雙手撿拾地上的石塊向他丟擲。

受詛咒的人。

惡靈們不急不徐的跟著他,半透明的軀體在他身上纏繞。微弱的陽光讓這些惡靈難以辨識,然而這些沒有影子的惡靈卻個個聲若宏鍾,在呼呼北風當中聽來格外清晰。

受詛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發出陣陣揶揄聲的惡靈們不時朝著腳底丟擲小石塊,使得他好幾次被絆倒在冰冷堅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強撐起早已凍僵的雙手打算站起來的時候,身後的光芒從雙臂之間射了出來,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綠。這道光線來自遠方,一個他再也無法回去的故鄉。

照亮丘頂的光芒替那個山丘帶來慈悲與博愛,卻只在無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並未使這塊土地孕育出鮮嫩的翠綠,令人為之窒息的寒意驅離了最後一絲溫暖。這道光芒只是將大地乾枯崎嶇的輪廓呈現出來,賜予萬物幽黑而又帶有無限罪惡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塊石頭飛了過來。他閉上雙眼吸了口氣,奮力以雙手撐地挺起身子。瞳孔內殘留的光芒在眼瞼下飛舞,感到些許恐懼的他睜開雙眼,讓殘存的一點點光芒照得烏云忽明忽暗。

夕陽西下,亡靈們的輪廓漸漸明顯了起來,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這幾天,他一直在荒野漫無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沒有減弱,故鄉的山丘也從未隱沒在地平線之下。他漫無目的的走著,內心盼望早日擺脫那道光芒,來到一個看不見故鄉的地方。

過了不久,前方出現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來。蒼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腳邊不斷晃動。人影的特徵讓他不斷喘息,黑夜即將降臨大地。

此乃這片荒野的時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再度升起之前,這些亡靈勢必會一直在身邊糾纏。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論將他趕走,只能無奈的繼續走下去。無論再怎麼改變行進的方向,都無法逃避白影的召喚。

無意識的腳步縮短兩者的距離,白影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他停下腳步,雙手捂住臉龐。

白影正是他親手殺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誕生於人世、輕易取得他所無法獲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鮮血灑滿大地,一夕之間將這個世界化為寸草不生的國度。他早已將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燦爛的光輝悲憐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陽西下之時綻放,枝頭的鳥兒總是低吟同樣的曲子。

今晚,他又從墳墓當中複活了。

屍鬼。

靜信寫到一個段落之後,輕輕籲了一口氣化解緊繃的情緒,將自己從冷冰冰的凍原拉回燥熱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見這句都和偶一樣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氣似乎特別熱。靜信放下手中的鉛筆,複古的六角形圓筒在爬滿荒野之夜的稿紙上滾了兩圈,在台燈的照射之下更顯刺眼。略帶黃色的燈火照在擺滿稿紙的書桌上,清脆的蟲鳴隨著夏天的露氣從桌旁的窗戶擴散進來。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隨著月曆上的數字逐漸增加,室井靜信即將迎接三十三歲的生日。他是一個僧侶,同時也是一名作家。書齋的桌上攤著幾張稿紙,這些是他花了五個小時完成的成果。

靜信又吐了一口氣,將桌上散落的稿紙拾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書齋旁的窗子傳來陣陣蟲鳴,音量不可謂之不大,然而整間書齋卻浸淫在一種沉寂靜謐的氣氛當中。稍嫌破舊的房間一角,在勉強照亮書桌四周的台燈下縮著身子看著原稿的自己,身後放著沈默無語的不鏽鋼書桌和事務機,以及空無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氣息,只有無盡的空虛與寂寞。寺院位於長滿樅樹的半山腰上,周圍沒有其他人家。從這個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個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樅樹環繞四周。多重的孤寂化為絕對的靜謐,在這個小小的寺院發酵。

(弟弟不忍見他如此)

靜信將稿紙放回桌上,再度籲了一口氣,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把美工刀,開始削起鉛筆。稿紙上面頓時散落些許被削下來的木屑。

弟弟已經化為屍鬼,然而他並不是怨靈,更不是魔物。他只是從墳墓當中爬了出來,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還是跟生前一樣對他展現無盡的慈悲。然而憐憫加害者的被害者總是會讓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憐憫讓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來呢?

靜信停下筆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脈絡,最後終於迷失在曖昧模糊的混沌當中。

一邊整理思緒,靜信一邊將手中的鉛筆削得又尖又長。2H的硬質鉛筆寫起字來特別有力,靜信偏好這種入木三分的筆觸。喜歡寫鉛筆字的靜信從來不使用橡皮擦,因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跡。當寫錯或是寫不滿意的時候,靜信甯願將整張紙揉掉。

(被殺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會自墳墓當中蘇醒。)

當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時,頓時發現自己的哥哥是個凶手,弟弟並不憎恨殺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對哥哥的遭遇感到無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為屍鬼四處尋找哥哥。他無法坐視成為罪人的哥哥彷徨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這是可貴的手足之情,絕非詛咒。

然而成為屍鬼的弟弟並不知道這對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將弟弟的同情解讀為一種煎熬接下來該怎麼總結?

靜信一邊陷入思考,一邊削起今天晚上使用過的其他鉛筆。沒有人喜歡寫鈍了的鉛筆,然而總不能一整個晚上都在削鉛筆當中渡過,因此靜信總是事先准備好一打左右的鉛筆,寫鈍了就立刻換一支。

梅雨季節早已結束,滲透書齋每一個角落的濕氣卻將熱氣排除在外,穿著短袖襯衫甚至會感到些許寒意。沿著溪流開辟而成的小村子向來與炎熱的夏季夜晚無緣,這里跟大學時期住過的地方相差甚遠。窩在沒有冷氣的學生宿舍,汗水總是有如瀑布般的傾瀉而下。當年也常常像現在這樣伴隨著厚厚的稿紙渡過漫漫長夜,不斷滲出的汗水往往會讓稿紙上的鋼筆字跡模糊難辨,逼不得已只好舍棄鋼筆改用鉛筆。屈指算算,也已經過了十個年頭。[住學生公寓的和尚]

老師還在用稿紙寫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編輯語帶驚訝如此表示。面對這個問題,靜信只以自己跟機械合不來回答。幾年前購入的文字處理機,用不了多久就轉送父親。靜信並不厭惡整齊劃一的電腦文字,不過就算文字處理機再怎麼好用,靜信對它就是興趣缺缺。

逐字將稿紙上面的方格填滿,就像是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一樣。一旦闖入死巷,就只好沿著小路前往另一個地點,這種克服重重關卡的寫作方式似乎比較合自己的性子。或許比較曠日費時,然而僧侶才是靜信的主業,寫作不過是副業而已。更何況靜信還不是會讓出版社十萬火急拼命催稿的暢銷作家,以後恐怕也與排行榜緣鏗一面。十年來靜信一直保持這種寫作習慣,往後應該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削妥最後一支鉛筆,將削下來的屑屑集中在稿紙中央,靜信將整張稿子折了起來。為了不讓鉛筆屑掉出來,在丟進垃圾筒之前還在紙的兩端壓了兩折。靜信不管做什麼事都習慣弄得整整齊齊的,因此母親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丟掉,還是把垃圾收藏起來。

攤開一張全新的稿紙,靜信站了起來。身上起了一點雞皮疙瘩。靜信走近窗戶,打算將窗子關起,蟲子們似乎被靜信的身影嚇著了,紛紛停止鳴叫。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鑼聲。聽來頗為令人振奮,卻又感到些許淒涼的聲音,正是驅趕害蟲的鑼聲。

靜信傾聽遠處的鑼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村子的夜晚來得特別早,慶典總是在大家熟睡的時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嘩的村民拉開序章。以前一直覺得黑夜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只要跟著在戴面具踏著奇妙步伐的人身後,說不定就可以揭開不為人知的謎團。

然而靜信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偶倒覺得他個性非常小媳婦],早就知道隱藏在黑夜之下的真面目。不過現在依然看得到好幾個睡眼惺忪的孩子偷偷跟在行列的後面,尋找他們心目中的秘密。規律的鑼聲讓孩子們深信夜晚的樹林里面一定有什麼東西,去年、甚至是前年的自己也為陣陣的鑼聲感到震撼不已。

窗外的村子隱身在黑夜之中,微弱的燈火和街燈無法拂去來自四面八方的黑暗,奄奄一息的燈光反而讓整個村子顯得更為陰沈。聳立在黑暗之中的,是被樅樹覆蓋的山棱線,天際繁星點點。夏日的星空比山村的夜景更顯得明亮。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樅樹代表死亡,村民至今仍然保持土葬的習俗。對人世仍有眷戀、或最心有不甘的死者往往會從墳墓當中爬出,為村子帶來災害。村子里的人將這些死者稱為惡鬼,被他們碰觸過的生物都難逃一死。人和家畜會突然暴斃,農作物莫名其妙的枯萎。為人父母的常常以惡鬼要把你抓走了來嚇唬哭泣的孩子,這點倒是古今皆宜的共通點。

散播死亡的惡鬼。從樅樹林當中覺醒,沿著黑暗的山腰走下村子,造訪微弱燈光之下每個好夢正酣的村民。

(這片黑暗)

看看這片黑暗吧。

山棱線之上的明星與繁星的光輝相比,這片黑暗又算什麼?賢者在山丘之上指著腳下的荒野。這里是無明的黑暗,是一種汙穢,更是一種詛咒。

賢者推了他一把。腳步踉蹌的他差點沒摔倒,背後的黃金窄門也在這時關閉。

靜信轉了轉頭,雙手放在窗沿。

一旦找不出故事的總結,就會開始懷疑自己寫這篇故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光是片段的堆砌只會讓故事的核心更加模糊難辨。[看這篇小說時,偶經常有這種感覺,但回顧之後才發覺看似不經意的瑣碎片斷,往往有其用意。]

靜信露出一絲苦笑,伸手准備將窗戶關起來,卻看到一陣亮光。

將村子層層包圍的黑暗彼端,一道忽明忽暗的燈光映入眼簾。靜信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判斷那道燈光應該是來自連接國道沿著溪流建成的小路。燈光緩緩移動,應該是車輛的大燈吧?

皺起雙眉的靜信低頭看看手表,再過幾分鍾就是淩晨三點了。村子里的燈光依然昏暗,鑼聲也漸漸沉寂下去,夜里的慶典早已邁入尾聲。慶典快結束的時候,村民們都必須待在家里。慶典的目的是為了將害蟲和瘟神趕出村子,因此村民只能將它們請走,不能看著他們離開。唯一可以待在現場的,只有戴著面具被稱為人非人的人。

(這麼晚了會是誰啊?)

燈光從國道的方向緩緩進入村子,仔細一看總共有三輛車。

靜信之所以注意那三輛車,主要是因為他從來沒在這種時間看過有人開車進入村子。

這三輛車的燈光在黑暗之中畫出一道弧線,貼著地表輕輕的飄了過來。這是從墓穴蘇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對他的召喚。

靜信大力的搖了搖頭,甩落腦海中浮現的字句。[這和尚異常會妄想]

窗戶無聲無息的關上,靜信仿佛看到窗外的燈光靜止了下來。

第一章2

漆黑的夜色包圍山村,柏油路面也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佇立于道路兩旁的街燈閃爍著昏暗的燈光,勉強在黑暗之中死守著最後一塊光明的領域。在微弱的路燈照耀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標線顯得模糊難辨。

仿佛被吸入黑暗之中的白色標線直指著另一處微弱的光源,那就是位於橋畔的一間小祠堂。祠堂內供奉的地藏石像周圍插滿無數的蠟燭,若有似無的夜風將燭火吹得搖曳生姿,忽明忽暗的燭光照亮了面無表情、雙眼低垂的地藏石像,以及直立在石像身旁的物體。

與小孩子一般高的卒塔婆。

卒塔婆的表面貼著以白紙剪成的人形,在燭火的照耀之下,人形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婆娑起舞。陣陣鑼聲從祠堂的不遠處傳來。

卒塔婆正在等待鑼聲的造訪。在燭光的照耀下、在蟲聲蛙鳴的洗禮之中,卒塔婆正孤獨的佇立於祠堂,聽著由遠及近愈來愈響亮的鑼聲。

終於,鑼聲趁著夜色逐漸逼近。急促的敲擊當中混雜著低沉的鼓聲,以及為數眾多的腳步聲。

夜風吹得燭火不停搖晃,地藏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忽喜忽憂。這時火把的火光終於出現在祠堂的附近。

漆黑的陰影從田里躍上柏油路面,火光在黑暗之中劃出好幾個白色的圓圈,赤紅的火星更隨著火把燃燒的聲音不斷掉落。消逝在黑暗之中的火光照亮了火把的主人,一群有如異形一般的怪客。

火把的主人戴著鬼面具,身穿白絹墨染的短和服。這些用手絹將頭臉覆蓋起來的惡鬼幾乎個個都背著一塊板狀的卒塔婆。當惡鬼跳躍時,黏貼在與小孩子同高之卒塔婆上的紙人就會跟著左搖右擺。

蟲子似乎感受到這股不尋常的恐怖氣氛,紛紛停止鳴叫,只剩下鑼聲、鼓聲、火把燃燒聲以及潺潺溪流的水聲互相交錯。除此以外,偶爾還聽得到比蟲聲更為清脆沁涼的蛙鳴。

惡鬼們開始搖動火把,或是束成一捆的稻草,抬起被卒塔婆壓得直不起來的雙腳來回跳動,敲響手中的鑼鼓,在深夜的道路上昂首闊步了起來。領頭的惡鬼扛著與小孩子一般高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插在竹竿上面高高舉起。

隊伍最前方的赤鬼揮舞著手中的稻草人,就像在揮舞長槍一般,最後來到了祠堂的門口。緊跟在身後的惡鬼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他們全部揮動手中的火把,邊走邊跳的通過祠堂,然後抓起地藏像前的供品,沿著祠堂旁邊的石階走下河谷。這時扛著稻草人的赤鬼也抱起祠堂旁邊的板狀卒塔婆,跟隨同伴的腳步離去。正值枯水期的溪流露出大片乾涸的河床,三個黑影正在火堆旁,等待眾鬼的到來。

齊鳴的鑼鼓聲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眾人的歡呼聲響徹云霄,解除了周遭的緊張。

大家辛苦了。

火堆旁的老者以洪亮的嗓音慰勞眾人。一名男子摘下鬼面具,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還真有點吃力。

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紛紛摘下面具,卸下背後的重擔。他們將散落一地的稻草人以及卒塔婆全部堆積起來,然後以手中的火把點燃這座小山。熊熊火焰頓時將紙人吞噬,溫暖了冬季乾枯的河床,也照亮了圍繞在火堆四周的眾人。

摘下鬼面具的男子全都咧嘴大笑了起來,他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將綁在衣角以及掛在脖子下面的小包袱丟進火焰當中。接著只見他們放下手中的鑼鼓,或坐或躺在乾枯的河床上休息。

直到眾人都開始休息之後,結城才摘下臉上的鬼面具。完成任務的輕松感讓他長長的籲了口氣,在附近選了塊舒適的石頭坐了下來。他解開綁在臉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甩甩頭讓沁涼的夜風洗淨一身的悶熱。

辛苦了,拿去吧!

罐裝啤酒隨著耳際的聲響出現在臉頰旁邊,結城下意識的將啤酒接了過去,順便將臉轉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身穿黑衣、頭綁毛巾的男子正對他微笑,那副滑稽的模樣讓結城忍不住為之莞爾。

察覺出結城臉上的笑意之後,武藤輕呼了一聲,連忙將毛巾拿了下來,神情有些忸怩。接著他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在結城的身邊坐了下來,還不忘以手中的毛巾擦拭汗水。武藤的老臉漲得通紅,平時忠厚老實沈默寡言的鄉下人,這時卻顯得相當興奮,看得出他已經喝醉了。之前繞行全村的時候,想必喝了不少村民奉獻的水酒。結城只覺得手中的啤酒透著清涼,大概是武藤事先將啤酒冰鎮在溪水里吧?

這一趟走下來夠累了吧?

結城向武藤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我的腳現在簡直就不像自己的一樣。想不到驅蟲儀式居然會這麼累人。

惡鬼真不是人干的。被大家選為惡鬼時,我好幾次都想溜回家里不再出門了呢。結城的回答逗得武藤大笑不已。游行眾本來就是年輕男子的工作。不參加祭典的話,你永遠都是村子的客人。

結城點了點頭。

結城是在一年前搬到這個村子也是外場村的。遷移到外場村並沒有什麼特殊原因,純粹只是想住在鄉下地方而已。剛好有個朋友專門在仲介外場村的空屋,於是結城就這樣搬了進來。不過像結城這種外來移民並不多見,就他所知,也只有自己跟武藤兩人而已。武藤是村子里唯一一間小診所的醫療事務主任,大兒子上小學的時候,才從別的地方遷移過來的。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從別的地方搬遷過來的人,不過那些人幾乎都跟外場村有著血緣上的關系,因此武藤和結城對其他村民而言,無疑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結城先生今年第一次參加啊?

語調十分柔和。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的男子正轉頭看著結城。

難怪會這麼累。

結城對那名男子報以友善的微笑。印象中他應該是在中學任教的廣澤老師才對。

參加祭奠之後,我才覺得自己總算成為村子里的一份子了呢。

廣澤拿著手中的啤酒靠了過來。

結城先生搬到這來已經一年多了吧?聽說您在村子里經營一間創作工坊

廣澤先生言重了,我只不過跟小梓也就是內人做做木制家俱,或是手染布之類的而已,稱不上是什麼工坊。

廣澤露出微笑,在一旁的武藤卻臭著一張臉以手中的啤酒罐頂頂結城的肩頭。

要不是你們夫妻堅持不冠夫姓,又怎會直到現在才能參加村子里的神事?村子里的人個個都很傳統,沒辦法接受你們那種新潮的思想啦。

結城報以苦澀的微笑。武藤就住在結城家附近,結城剛搬來的時候就受到他相當程度的照顧。他只要幾杯黃湯下肚,就會把這件事掛在嘴上。

結城與小梓只是同居的關系,尚未向鄉公所正式登記,主要原因是小梓拒絕冠夫姓。結城很能體諒小梓的堅持,他本身也對婚姻制度抱持相當程度的存疑,因此直到現在依然遲遲未去登記。他不稱呼小梓為老婆,而是稱呼她為同居人,兩人唯一的孩子也登記在小梓的戶籍,這點當然事先取得結城的許可。外場的村民對他們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剛搬來的時候還曾經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都已經過了那麼久,我想村子里的人大概早就已經習慣了吧?

廣澤笑得很溫和。

聽說您有位公子是吧?好像還挺大的樣子今年上高中嗎?

嗯,我與內人在大學時期就已經為人父母了。犬子念國中的時候承蒙照顧。

不不不,我哪有這種福氣啊?令郎已經十六歲了,應該比較懂事了吧?

結城不由得露出苦笑。兒子小時候對自己跟小梓有所誤解,還因此在學校里受到同學的欺負,動不動就要求自己跟小梓正式結婚。不過升上國中之後,就沒聽他提起這件事了。結城將兒子的轉變解釋為對父母的體諒與理解。

像兩位觀念如此新潮的人,想必對鄉下地方的生活有許多無法接受的地方吧?比如說女性不得參與神事的限制

結城搖了搖頭,否定了廣澤的疑問。

沒那回事,我與小梓對自古流傳下來的儀式和規矩向來抱持著一種敬畏有加的觀念。其實對我們這種與祭典無緣的都市人來說,祭典的儀式和神事的規矩反而讓我們感動莫名呢。

哦,感動啊?

嗯,會讓人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每次一想到這種儀式是好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內心就會感到無比的崇敬,畢竟這才是我搬到外場村的主要原因。不過小梓也不是完全沒有怨言啦,驅蟲儀式只有游行眾的人才能從頭參與到尾,她直嚷著不公平呢。

結城的回答嚷廣澤笑得很開心。

原來如此。

她一直埋怨為什麼只有男人才能當游行眾。其實只要自己扮過一次,就知道這是個很耗體力的工作,女人家根本做不來。

廣澤微笑頜首,附和結城的說法。

這種大熱天還要穿那麼厚的衣服,而且還得戴著面具從頭到尾把村子走上一圈,沒當過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就是說嘛。對了,這套有點像僧服的服裝有什麼特殊含意嗎?

所謂的游行眾就是從游行上人轉變而來的,所以才會穿著這套墨染的服裝。

游行上人?

那個稻草人。廣澤轉頭望了望河床上的火堆,火勢燒得正旺。叫作別當。其實我也是從年輕的副住持那里聽來的,詳細情形我也不了解啦。

年輕的副住持結城從被火光照亮的干河床往山的方向看了幾眼。外場村是個被三座山脊團團圍繞的小村子,年輕的副住持則是位於半山腰上的菩提寺,繼承寺院的年輕副住持以寫小說為副業。結城沒看過年輕副住持寫的小說,不過村民對小說的評價似乎不高,大家都說副住持寫的小說沒人看得懂[的確看不懂TvT]。然而一提起年輕的副住持,村民的語氣就會變得特別溫和,這是出自村子里除了一個小說家的驕傲,以及對菩提寺年輕副住持的敬愛。

自古以來,農民一直以為害蟲和疾病是惡靈所引起的。而在保元平治之亂時,有個叫作齋藤實盛的武將

你是指平安時代的保元平治之亂嗎?

嗯。那個叫做齋藤實盛的武將又被稱為長井齋藤別當,原本是源氏麾下的武士,後來轉投平家的陣營。他為了討伐木曾義仲沿著北陸道一路北上,最後在加賀筱原不幸陣亡,據說是被稻稈絆倒的關系。死不瞑目的他化身為害蟲吃盡天下的稻谷,至今全國各地的農村都保有這種傳承,每年夏天都會舉行驅蟲的儀式,籍以供奉齋藤實盛的亡靈。

原來別當指的是齋藤別當。

根據古書的記載,實盛的亡靈在加賀筱原一帶出沒的時候,被時宗的游行上人超度。這個故事收錄在名為實盛的歌謠當中,從這里就看得出這個傳說在當時十分普遍。年輕的副住持說當年別當身邊的侍衛就叫作游行眾,這就是游行眾的由來了。

那鬼面具又要怎麼解釋?

廣澤露出這也難不倒我的得意表情。

外場村的人將僵屍稱為惡鬼。

僵屍?

嗯。這個村子不是盛行土葬嗎?自古以來這里就有死人會從土里爬出來危害眾人的傳說,村民們稱之為惡鬼。照理說以惡鬼來供奉別當的亡靈的確有點說不通,不過這里以前就有戴鬼面具身穿僧袍的游行眾了。擔任游行眾的男子一邊供奉別當的亡靈,一邊在村子里四處走動,據說躲在村子里的穢物和惡鬼就會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再把穢物和惡鬼帶到這來享用祭品,然後丟棄。這就是所謂的驅蟲儀式。

享用祭品,然後丟棄結城看了看燃燒的火堆、難怪要將那些東西燒掉。

游行眾必須抬著別當四處繞行。以稻草紮成的別當體積十分龐大,重量自然不在話下,擔任游行眾的村民得抬著這個龐然大物走遍村子得每個角落,籍此安撫四周惡靈,鏟除穢物。其他背著卒塔婆的人必須替游行眾開路,一行人就這樣邊走邊跳繞行四周,替全村的人掃除害蟲以及疾病。背著跟小孩子一樣高的卒塔婆,從這個祠堂跳到另一個祠堂,其中的辛苦若不是當事人,是很難體會的。

所以外場村的名字其實跟卒塔婆有關?

聽說外場村的名字就是從卒塔婆來的。聽到結城的問題,廣澤靜靜的點了點頭。

種植樅樹制作卒塔婆,這就是外場村存在的意義。

每隔一個星期,巨大的卒塔婆就會從原本的祠堂移到另一個祠堂。人們會在從神社求來的紙人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將己身的穢氣附在紙人身上之後貼在卒塔婆上面,然後奉獻酒食供養亡魂,再由游行眾負責收集全村的供品和卒塔婆。貼著紙人的卒塔婆老實說並不怎麼賞心悅目,結城第一次看到卒塔婆的時候,著實被那種陰森的氣氛弄得全身不舒服。

不習慣的人的確會覺得有點可怕。

廣澤仿佛看穿心思似的口出此言,結城只能苦笑以對。

剛開始的確有些不自在,再加上還要穿著那種衣服在夜里打著火把四處走動,這簡直跟詛咒沒什麼兩樣。

詛咒和神跡其實是一體兩面的東西,神事就是如此。嚴格說來,驅蟲儀式也算是禦靈會的一種,人們為了遠離惡靈的騷擾,不得不以美酒和食物來祭祀他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人與神之間的感情似乎也不怎麼樣。

土著民族的祭典大概就是如此吧?

廣澤深深頜首。一旁的武藤早已握著啤酒罐打起盹來了。

祭祀之後再拋棄,所以回去的時候不能戴著鬼面具,否則好不容易請出去的惡鬼又會跟回來了。以前的人會在河里沐浴淨身之後再回去,不過游行眾再繞行的時候多半會喝酒,隨便下水容易引起心髒麻痹,因此這個規定後來就廢止了。

原來還有這種演變。

結城的語氣當中帶有一絲遺憾,廣澤不由得露出歉意。

驅蟲儀式原本是在立秋當天舉行的,現在則改為立秋前後的星期六晚上,方便平常要上班的村民參加。像這一類的演變以後可能還會陸續出現吧?

你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這種會應時代潮流而有所修正的做法相當可取而已。若一味遵照古法不知變通的話,就不能稱為有生命的文化遺產了。

結城慌忙解釋的態度讓廣澤笑了出來。

沒有你說的那麼偉大啦。不過跟附近的部落比較起來,我們外場村的確保留了不少傳統文化。在這一帶的部落當中,外場村算得上是一個異類。

怎麼說?

否則怎麼會叫外場?這里原本是從外地來的伐木工人所開辟的村子,合並之後其實早就不叫外場村了,然而村子里的人對外還是稱自己是外場村民,外頭的人也習慣稱這里為外場村。或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彼此永遠也無法融合在一起的關系,外頭的人很少進來,這里的人也很少出去,村民們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那我就是異類中的異類?

自我解嘲的結城又逼得廣澤忍俊不禁。

當過游行眾之後,你就是外場村的一份子了,以後可有得你忙的呢。每個村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出賣勞力的工作絕對少不了你。

那我以後還要當游行眾嗎?

既然今年參加了,明年大概也跑不掉吧?村子里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一定要參加,不過哪項工作由誰來做早就已經有個譜了。負責敲鑼打鼓和開路的人也一樣,大致上就這樣固定了下來。

原來如此。


結城苦笑不已。叫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練習跳舞,臉皮薄一點的恐怕還跳不來呢。

有沒有聽過上中門前,下外水口?

沒聽過,是什麼東西?

外場村是由六個部落所組成的,包括上外場、中外場、門前、下外場、外場和水口。其實原本還有一個位於深山里面,叫作山入的小部落。

聽說那里已經沒什麼人。

嗯,只剩下兩戶人家而已。包括山入在內,整個外場村被區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部落和下部落所負責的神事都不一樣。神職人員自行組成了一個叫作宮座的組織,若宮座沒有另行指示,村子里的祭典就由上下部落自行分配。上部落又被稱為舊部落,相對於下部落的新部落。這幾年靠近國道一帶的下部落人口大為增加,規模淩駕於上部落,以前那里都只是一片稻田而已呢。下部落負責農曆新年的祈年祭和送蟲祭之前的神幸祭,這兩個祭典都是重勞動的工作,不過我們只負責大年初一的歲神祭和送蟲祭而已,所以只要到場觀禮就好了。

原來如此。

村子的人口雖然不多,占地卻十分遼闊。除了神事之外,村子自行舉辦的活動也都由上下部落負責承擔。規模較小的活動就由各村自己舉行,每個村子下面又細分為好幾個開墾班,是否配合村子的活動都由各班自行決定。在這種分層分工的架構下面,誰負責哪樣工作早就已經有了默契,所以敲鑼的人永遠敲鑼,抬神轎的人永遠抬神轎。

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儲備一點體力才行,否則明年送蟲祭恐怕會吃不消呢。

結城笑了出來,廣澤也跟著乾笑幾聲。

請問廣澤先生府上何處?

我跟結城先生一樣,都住在中外場。

原來如此,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就在兩人互相客套的時候,大夢初醒的武藤抬起頭來。

有車來了。

結城和廣澤看了武藤一眼,不約而同的將視線投向河岸的堤防。

車燈的亮光從位於南方的村子入口處映射而來。

都這麼晚了會是誰啊?

也難怪廣澤會覺得納悶,手表上的指針正指在淩晨三點的位置。

看來應該有三輛車的燈光從南方一路接近,然後停了下來。

大概是走錯路了吧?

武藤怪笑了幾聲。或許真的是走錯路了,只見那三輛車停留片刻之後,便轉向沿著原路駛去了。

武藤一臉訝異的眯起雙眼,廣澤也皺起了雙眉,結城臉上的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看到一輛卡車,鋁制的車斗十分巨大。跟在後面的兩輛車被卡車的陰影覆蓋,看不出是什麼車種。

圍繞在火堆四周的游行眾全都張大了嘴巴目送車輛的離去。

難道是誰要搬家嗎?

武藤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在開玩笑。結城只是點了點頭,默默的轉過身去。兩側的山棱線在點點星空的陪襯下,顯得異常黝黑,這兩座山峰將整個村子從左右兩端鉗制起來,交會於溪流的上游。最遠處聳立這巨大無比的山頭,一舉壓制兩座山峰的氣勢。那里是北山之左、村子的西北,也就是北山與西山交會的地方。結城和所有村民都知道那里有一間空屋,正靜靜的佇立山頭,等候主人的歸來。

既然卡車調頭離去,應該跟那間空屋沒有關系吧?可是

在場的人全都想到同一件事。武藤、廣澤以及其他圍繞在火堆旁的眾人,全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西北方的山頭。

第一章3

夜色逐漸被淡藍色的薄霧取代,漆黑的山脊蒙上一抹樅樹的翠綠,遠處傳來山鳩的啼聲,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靜信帶著掃把從寺齋走了出來,院子里早已被清晨溫暖的陽光占據。早晨的濃霧遮蔽了天空,門前的石階有如潑墨一般向下延伸,直通前方黑得發亮的山門。

靜信穿過寂靜的院子,朝著山門走了過去,耳里只有山鳩低沉而又富有節奏感的鳴叫。手中的掃把斜靠在山門的支柱上,依稀感到一絲露氣。

卸下被露水沾濕的門閂,靜信向內拉開山門左右兩片的門扇,這時,山門旁邊的小門也被拉開了。

從小門屈身而入的光男眯起雙眼面帶微笑,似乎在上山的時候碰到什麼好事。

早。

光男彎下腰來問好,童山濯濯[這翻譯非常喜歡冷僻的形容詞,連童山濯濯都能用出來,驚。]的腦袋清晰可見。靜信連忙也屈身還禮,兩人的聲音同時在空中相會,逗得光男不由得放聲大笑。

田所光男是寺院里的雜工,舉凡寺里寺外大大小小的雜事都由他一手包辦。不過他不是出家人,因此不會誦經,每天的工作就是大清早從位於半山腰的住所來到寺院處理雜事,忙了一天之後再回家休息。他與經常到寺廚幫忙的母親克江早已成為寺院的一份子,在靜信的記憶中,這些年來光男總是風雨無阻的上山幫忙,從來沒有請假。[產業化的寺院]

今天似乎也是個大熱天。

沒等靜信回答,光男就將一扇山門扣上環扣,然後斜著腦袋打量著靜信。

瞧副住持的眼睛紅得像什麼似的,昨晚又熬夜了是吧?

靜信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代替中風的父親主持院務至今已經過了一年多,然而靜信依然改不掉熬夜寫稿的習慣。寺院的早課從清晨五點開始,絕大多數的時候,靜信連小睡片刻的時間都沒有。

今天要辦的法事不少,身體撐得住嗎?

受到從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續到星期日黎明的送蟲祭,以及之前才剛舉行過不久的神幸祭的影響,村子里的夏季神事幾乎都集中在一段時間。沒有人會在神幸祭到送蟲祭這段期間舉行法事,而且送蟲祭結束之後,緊接著就是盂蘭盆節,因此從送蟲祭到盂蘭盆節的這半個月期間,就是村民們趕辦法事的時候。今天也有不少人要來辦法事,雖然寺里總共有兩名僧侶[寒,山上有座廟,廟里有],而且忙不過來的話,還可以請附近的寺院支援,然而堂堂副住持大白天的躺在床上補眠,傳出去總是惹人非議。

不如請鶴見師父代為誦經,副住持先去躺一下吧。

鶴見是往來於村子與寺院的僧侶,靜信連忙搖搖頭。

沒關系,我撐得住。

這段時間正是最忙的時候,可別把自己的身體累壞了。副住持還是去躺一下好了,我會跟鶴見師父那邊打聲招呼。

謝謝你的好意,我真的沒問題。

光男嘴里咕噥了幾聲,拿起手中的掃把。這時一道人影從晨霧中拾階而上,原來是在石階旁開雜貨店的千代婆婆。老態龍鍾的千代婆婆以掃把代替拐杖,一階一階的慢慢爬了上來,向一旁的靜信和光男點頭示意,一句話也不說。

早。

今天天氣不錯。

靜信和光男不約而同出聲招呼,千代婆婆依然無言的點了點頭。

一個面無表情又沈默寡言的老人家,沒人知道她今年到底幾歲了。靜信小時候每天看著她從山腳拾階而上,卻沒跟她說過幾次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千代婆婆以靦腆的神情表示她這麼做純粹是為了還願。據說她曾經在佛前立誓,只要被拉去當軍夫的先生平安歸來,她就願意替佛祖每天打掃內外殿堂。如今千代婆婆的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她老人家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每天早上都會拿起掃把沿著石階一路從山門清掃到山腳下,做完早課之後才回家去。

村民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誠,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很多都是每天行禮如儀的忠實信眾,做完早課之後再順便將寺里寺外的環境打掃一番。擁有眾多信眾的寺院雖然獨自聳立在荒山野嶺之中,占地卻十分遼闊,光靠三名僧侶[不知為何這時候突然多出一名,可能是算上了後面的外援]、光男和他的母親克江、靜信和母親美和子幾人根本打理不來。若沒有只求奉獻不求回報的信眾們伸出援手,這座寺院早就淹沒在荒草之中了。

對著默默無語開始掃地的千代婆婆點頭致意之後,靜信也拿起靠在門邊的掃把。

寺院位於村子北方被樅樹林覆蓋的半山腰上,從山門的位置可以將籠罩在晨霧之中的全村盡收眼底。

整個外場村被錯綜複雜的山脊團團圍住,從空中俯視正如一個三角形的模樣。

茂密的樅樹林形成有如槍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帶,將沿著溪流開拓而成的村子團團圍住。

靜信曾經如此比喻過外場村的地形,如槍尖的三角形地帶就像地圖上的箭頭直指北方。三角形的頂點就是北山,寺院就佇立在北山的半山腰上俯視全村。從北山延伸出來的山脊截斷村子西側,再硬生生的畫出一條弧線將村子的南方孤立起來。箭頭的中心軸是東邊的山脊,谷川沿著山脊一路順流而下。與北山互相對峙的南山對面有一條國道貫穿其中,再往南走就是公路,這里也是外場村南邊的地界。

從靜信所在的山門往下看,可以將整個村子一覽無遺。以寺院為起點往左右延伸的山脊形成一個大口袋,將田地與人家圍繞其中。有些地方只有幾戶人家,有些地方則形成一大聚落,愈往南走地勢愈低,人口也愈密集。從山上往下俯視,整個村子就只有一個巴掌大小,村民們就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生活。

就在靜信眯起雙眼看著山腳下的村子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連克達淒厲的引擎聲,接著就看見僧侶鶴見沿著半山腰的羊腸小徑一路騎上來,從鍾樓旁的入口進入寺院。頭戴安全帽身穿僧服的鶴見向靜信點頭致意,騎著車穿過寺院前的廣場[和尚飛車黨]。靜信點頭回禮之後,將視線拉回石階,開始專心的清掃地上的落葉。

早課的誦經結束之後,鄰近寺院派來支援法事的阿角終於現身,光男的母親克江這時也到廚房幫忙。快到中午的時候,原本休假中的僧侶池邊也回到寺里。

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靜信來到位於寺院一隅的道場,在入口處巧遇剛從廚房端著茶杯和茶點走出來的母親,背後的光男正提著一只裝滿熱開水的茶壺。道場的和式拉門敞開,大約有十五名左右的信眾正在里面休息。

感謝各位的幫忙。

走入道場的靜信低頭行禮,美和子也跟著跪坐在地上向大家致謝。

忙了一整天,大家一定累了吧?寺里備有粗茶淡飯,聊表一點心意。

美和子說完之後,向著桌旁的所有人深深一鞠躬,對打斷眾人談話的行為表示歉意。忙了一天的大家,有些人甚至連圍裙和掛在脖子上的毛巾都還沒有拿下來呢。

大部分的村民都會在自己家里舉辦法事,不過也有一些家里不方便的信眾會將法事的地點移到寺內,村子里沒有專辦外燴的總輔師,因此寺院就得打理所有人的晚齋。平時光是整理寺里寺外的環境就忙不過來了,每到舉辦法事的時候,人手更是嚴重不足。辦神事的時候村子里會組委員會來統籌一切,事先將所有工作分配妥當;然而一般的法事卻無法如此,只能仰賴虔誠的信眾自動自發的前來幫忙。

副住持挺辛苦的呢,送蟲樂之後就一直忙到現在。安森節子堆起滿臉笑容。夫人也累了吧?

美和子搖了搖頭。

在大家的協助之下,這場法事總算是功德圓滿。

哪里哪里,只怕夫人嫌我們礙事而已。

說完之後,節子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她是信眾代表之一安森德次郎的後妻,還不到一心向佛的年紀,不過卻率領眾多女信眾提供寺院強而有力的支援。今天的晚齋就是她和其他女信眾負責的,從材料的准備、飯菜的分配到事後的收拾,全都由她們一手包辦。

這種忙碌的情形恐怕得持續到盂蘭盆節吧?明天的時間不也排得滿滿的?

美和子對節子抱以溫柔的微笑,表示贊同。

既然如此,明天同一時間再到這來集合吧。

節子話聲剛落,就有九位女信眾用力的點了點頭。

其他老人家則將注意力轉向正為大家倒茶的光男。

光男先生,明天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通往墓園的小路好像快被雜草淹沒了,明天我們來除草如何?

光男喜不自勝的露齒微笑。

說的也是。盂蘭盆節就快到了,我正想找一天來除除草,美化一下墓園呢。

習慣土葬的村民並不會為死者特地修墳,不過有些信眾並沒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因此還是有部分村民選擇將死者的遺骨送到這來修墳供奉。寺院西邊的山腰就是墓園的所在,維持墓園的工作對光男來說並不會特別吃力,光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就綽綽有余了。

那我們明天就來除草吧。

每天做一點的話,應該趕得及在盂蘭盆節之前完成。

老人們竊笑了起來。美和子向那些人深深一鞠躬。

美和子的父親是鄰近寺院的住持,後來經媒人介紹嫁到這里,出自神職世家的她當然知道經營寺院的辛苦。然而這里與只有兩百信眾、勉強足以糊口的娘家不同,美和子出嫁之前就聽說鄉下地方的寺院規模都非常龐大,然而直到嫁過來之後,才發現情況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注:這里不太明白,只有兩人的寺院何來龐大一說。應該是指工作量龐大吧?]。晚婚的丈夫年紀與自己相差甚遠,兩人之間只有一子。神職家族最要緊的就是人丁旺盛,偏偏家族成員只有三人,再加上鄉下人的經濟能力都不是頂好,光靠香油錢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雇用其他人手。若沒有這些好心的信眾們持續不斷的義務幫忙,這座寺院早就經營不下去了,因此美和子內心總是對他們充滿無限的感激。

這時一名叫作竹村吾平的老人家開口說話了。

昨天不,應該說今天才對,聽說有輛卡車開了進來。

卡車?幾個老人重複了這個字眼。

剛剛松尾老爹來幫忙除草的時候,說是搬家公司的卡車。

咦?難道是兼正那里?

節子的口氣有些訝異。在北山與西山的交會處,有間竹村家的房子,當地人習慣將那棟房子稱為兼正。竹村家的房子被拆毀之後,又在原地建了一棟有些詭異的房子。那棟新屋早在梅雨季節就建好了,卻一直沒人搬進去住。

其實是游行眾看到的。他們將送蟲祭的稻草人焚毀時,看到有輛卡車開了進來,沒多久就調頭回去了。

松尾老爹的大兒子也是游行眾之一嘛。焚毀稻草人的時候看到的?那不就是三更半夜的時候?

就是說啊。

靜信微微蹙起雙眉,因為他也在黎明的時候從窗外看到村民口中的車子。那種時間不應該有車輛出入村子的才對。

一般人不會挑三更半夜的時候搬家吧?

會不會是走錯路了?

光男從旁插口,不過節子對他的說法似乎有點不以為然。

怎麼可能會走錯路?

靜信贊同節子的說法。沿著溪流開辟而成的村道與國道交會之後固然形成一個三叉路口,然而兩者之間的差距十分明顯,一眼就能辨識出來。

吾平也點了點頭。

一定是走錯路了,否則怎麼會立刻調頭呢?不過後面還跟著兩輛車,這種組合倒是有點奇怪。

如果沒有調頭的話,就會直達兼正的家了。

光男也同意節子的說法。

那棟房子也建好一段時間了,一直沒人搬過來。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啊?

誰知道啊,門牌上面又沒寫。當初重建的時候,也是請外面的建設公司來施工,跟外場村一點關系也沒有。再加上沒有人知道屋主的來曆,我猜八成是從東京來的外地人吧?

節子家是村民口中的土木公司,專門承攬房屋的修繕工程,村民的房屋要整修的時候,一定會找安森工業。想到這里,靜信突然發現那戶人家跟安森工業沒有任何關系。

節子看了靜信兩眼,露出詭異的笑容。

只希望不要是太奇怪的人就好。不過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工坊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連那種人都能接受,世界上也找不出其他的怪人了。

男主人好像姓結城是吧?

哦?沒什麼印象呢。節子故意擠眉弄眼,做出十分誇張的表情。一家人有兩個姓氏,不嫌太麻煩了嗎?

靜信不由得露出苦笑。這時吾平又開口了。

工坊的老板今年被選為游行眾呢。

節子顯得有點訝異。

那家人剛來的時候,還真是傳出不少流言。夫婦不同姓也就罷了,年紀輕輕的居然有個那麼大的孩子。[囧rz,偶一直以為鄉下人更早婚]

在場的所有人一陣訕笑,靜信也不由得笑了出來。靜信對那些毫無根據的留言倒是時有耳聞。村子實在太小了,一旦出現什麼異于常人的狀況,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村子。愈是沒什麼娛樂的地方,就愈是對其他人的八卦感到興趣,外場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世界大同啊]

或許是發現自己說得太過火了,節子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我們的要求也不多啦,只希望搬過來的人好相處就行了。

視線掃過以微笑表示同意的眾人,靜信望向道場的窗子。高掛天際的太陽已經西斜,從面向西南方的窗子可以看到位於寺院西邊的墓園,以及半山腰上的木材堆積場。堆積場旁邊的水泥建築是尾崎醫院,也是村子里唯一的醫療機構,醫院對面的山坡就是大家剛剛提到的兼正之家。覆蓋在山腰上的樅樹林擋住靜信的視線,無法得窺建築物的全貌,只能勉強看見黑色的屋頂,以及山形牆上的人字板。

俗稱兼正之家的竹村家以往代代都是村長,所居住的地方也位於能夠俯視全村的山腰,顯示出村長的威嚴。自從外場與鄰近的溝邊町合並之後,竹村家就舉家遷移到溝邊町的市區,繼續參與溝邊町的地方行政。不過這並不代表竹村家與外場從此切斷關系。父子兩代之所以能蟬聯町長的寶座、甚至在議會當中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就在於竹村家擁有排他性濃厚的外場村民所提供的奧援。兼正之家不但是村子的重鎮,更是為村民謀福利的最佳代言人。然而自從老當家在去年七月驟逝,兼正之家就在隔了一個月之後全數拆毀,取而代之的就是現在這棟詭異的屋子。

沒有人知道屋子的新主人是誰。兼正之家直到現在依然是寺院的信眾總代表,與靜信一家人的關系非同小可,然而第二代表示他也是直到繼承家產之後,才知道父親早就把那塊地賣掉了。據說這是驟逝的老當家在生前瞞著其他人做出的決定,沒有人知道老當家為什麼急著將這塊土地脫手。賣掉土地就等於是與外場切斷關系,對於位居外場要沖的兼正之家而言,再沒有比這更愚蠢的決定了。據說連第二代的繼承人當時都大為不解。

現任屋主為什麼想搬到這種鄉下地方?當初他又是基於怎樣的理由買下那塊土地?兼正的老當家當年為什麼急著將土地脫手?那棟建築物的四周謎團密布,充滿令人不解的疑惑。

深夜出現的搬家卡車就某方面而言,倒是挺符合那棟建築物的神秘氣息。不過既然卡車中途調頭,就表示那不是兼正的現任主人。靜信凝視著夜幕低垂的天空。

應該不是吧?

第一章4

涼爽的夜晚很快就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將山頭的棱線照得一片翠綠的刺目朝陽。國廣律子正頂著豔陽走在陡峭的上坡路,外場村靠近北山的地方幾乎都是走不完的上坡。律子的身後跟著幾個孩子,他們全都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似乎沒有把眼前的陡坡放在眼里。

大姊姊早安。

律子也向這群小朋友問好。於是那幾個孩子爭先恐後的越過坡頂,轉向木料工廠,再登上另一個陡坡。他們都是急著去參加晨間體操的學生。

面帶微笑走過一個轉角之後,律子來到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前面。建築物門口掛著尾崎醫院的招牌,這里就是律子上班的地方。

涼爽的山風路經樹影生姿的樅木林,將樅樹的氣味連同茅蜩的鳴叫聲一起吹了過來,陰郁的叫聲讓夏日的早晨顯得有些淒涼。剛剛升起的太陽正在東山山頭發威,今天想必也是個悶熱不堪的大熱天。

穿過鋪著柏油的停車場,律子來到醫院的後門。從後門進入建築物,直接朝更衣室的方向前進。

早。

律子打開更衣室的門,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護士們都還沒來上班,窗戶和百葉窗依然拉下,透著一股怪味的空氣殘留著些許周末的慵懶。

招牌上雖寫著醫院兩字,這里卻不收住院病患,頂多是讓做身體檢查或是需要觀察的患者再院內待上一兩晚,真正需要住院治療的病患全都轉送到溝邊町的醫院。所以這里的護士不必輪晚班,也不必巡房,只要跟其他護士說好,每個星期都可以周休二日。不過這里畢竟是村子里唯一的醫院,星期天的時候難免會碰到急診病患,因此這里的護士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家里待命一次。待命期間不但有特別津貼,而且又不必到醫院來上班,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找不到像尾崎醫院這麼輕松的工作了。

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工作,做起來自然特別有勁。工作本身並不會特別辛苦,難以忍受的反而是放假之後重回職場的倦怠感,也就是所謂的星期一症候群。

律子將包包放入置物櫃,從紙袋拖出剛洗好的護士制服。換上白衣之後,再將護士帽戴在頭上,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律子有種找回工作欲望的錯覺。

從真正的自己蛻變為白衣天使的自己,其中的轉變有個奇妙的落差。星期一症候群之所以難以克服,或許是因為其中的落差隨著放假天數的增加呈等加級數成長的關系。

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給自己一個精神上的鼓勵。拉起百葉窗打開窗戶,一陣涼風伴隨著茅蜩的叫聲迎面而來,還不時聽到遠處孩子們的嘻笑聲。

醫院的後面是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附近的居民一致決定將丸安木料廠當成每天晨間體操的場地。孩子們的歡笑聲響徹云霄,更在聳立於木料廠之後的山壁上造成陣陣回音,從敞開的窗戶竄進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木料廠後面的山壁覆蓋在一片翠綠之下,右手邊的山頂上看得到寺院的大殿。在陽光的照射下,大殿的屋頂綻放出銀色的光芒。從寺院到木料廠的那一面斜坡就像被拔了牙一樣,只長了幾棵孤零零的大樹。那里就是寺院的墓園。外場的墳墓都沒有墓碑,不知情的人絕對不會知道那片斜坡下面躺了好幾個死人。

墓園下方的山形呈馬蹄狀凹陷,將木料廠以及好幾塊梯田包圍起來。村民種植的樅樹梢在陽光照射之下呈現美麗的波浪狀運動。左手邊的山壁也是一大片的樅樹林,黑色屋頂的尖端就聳立在樅樹林之上。

律子不由自主的朝著那戶人家那個屋頂看了幾眼。

那里原本是兼正之家的原址。斑駁的石牆和蒼勁的庭樹,讓古老的兼正之家顯得有些陰森。再加上里面的居民早在律子懂事之前就遷居他處,空無一人的屋子雖然偶爾會有工匠前來整修,還是難掩頹廢傾圯的景象。因此孩子們都將那棟古厝稱為兼正鬼屋。

律子小時候曾經為了鍛煉膽量而潛入兼正之家的庭院,結果不巧碰到應該是管理員的老公公,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鬼屋的拆除是在去年的時候,之後就改建成現在這棟奇怪的房子。嚴格說來,房子本身其實並不奇怪,如果不是建在外場,而是建在別墅區或是外國的小村子里,這棟建築物一點都不會顯得突兀。房子雖小,卻很像是電影里常常出現的高級洋房。

這棟建築物在外場的景色襯托之下更是顯得詭異,然而更突兀的還是房子本身的氣氛。建築物的外觀似乎經曆了百年風霜的洗禮,斑駁的石牆、褪色的煙囪和窗戶,應該是取自古老建築物的材料。

村民們無法接受這種房子。外場是個新舊房屋交錯的平凡村落,居高臨下的洋房非但與村子的景色格格不入,而且還顯得比其他房子更具有曆史感。這棟古意盎然的新房子處處透露著不協調的感覺。

(真是一棟詭異的屋子)

律子在內心嘀咕不已的時候,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

啊,律子。

原來是同事永田清美。

早啊。

你到的可真早啊。清美笑了笑,打開置物櫃。怎麼啦,有心事?

律子搖搖頭。

我在想今天天氣不錯,等一下一定會很熱。

就是說嘛。

清美歎了口氣露出微笑,俐落的脫下身上的衣物。律子連忙伸手打算將百葉窗放下。

不必了啦,這樣子比較通風嘛。我又不像你是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歐巴桑沒穿衣服的模樣不會有人想看的啦。[那也不必故意開著窗子嚇唬花花草草吧?]

人家不都說女人四十一枝花嗎?

套上白衣的清美不由得放聲大笑。

早就不止四十啦。我看也只有寺院里的往生者會覺得我年輕,從地底爬出來偷看我換衣服吧?

律子將視線投向山坡上的墓園,輕輕的笑了兩聲。

你們在聊什麼?比誰老嗎?


橋口安代一踏進更衣室,就忙不迭的出聲詢問。

早安。

早早早咦?窗戶和百葉窗都開著嗎?

不行嗎?清美笑了一笑。

我們在說我早就到了被人偷看也不覺得怎樣的年紀了。

喂喂喂,你比我小十歲耶。

如果我比現在少十公斤,或許就需要躲起來換衣服了。

愈是不能見人的身材,就愈需要藏起來,這才是做人應有的禮節。所以像律子這種年輕漂亮的小姐,就應該到處秀給別人看才對。

別胡說八道了。

女人一旦不在乎身材,這輩子就沒希望啦。其實跟河馬比較起來,你我都還算是瘦子呢。[SL陛下養在護士堆里而無外遇,與這堆護士的整體素質有很大關系]

敏夫叼著煙從盥洗室出來[SL陛下的初展示],走向餐桌。燦爛的陽光從南邊的窗戶映射進來,照得桌面一片明亮。餐桌上擺了兩人份的早餐,敏夫的位子上還放了一份報紙。看到眼前的景象,敏夫才猛然想起恭子已經回來了。

三十二歲的尾崎敏夫[他居然比副住持小]是尾崎醫院的院長,同時也是外場村里唯一的一名醫生。三年前父親罹患胰髒癌不幸過世,他便辭去教學醫院的工作回到村子。恭子是他三十歲的妻子,兩人之間沒有小孩。不喜歡鄉村生活的恭子在溝邊町市區開了一家古董精品店,平時就住在精品店附近的公寓里,平均每個月回來兩三次。

敏夫不知道該責妻子每個月只回來兩三次,還是該慶幸妻子每個月還肯回來兩三次才好。當初恭子就是不喜歡村子里的生活,才決定搬到市區開店,或許外人會以為這對夫妻的感情一定不怎麼好;然而從恭子每個月還會主動回家的這點看來,兩人的關系其實並不如外界想像的那樣冷淡。

早。

敏夫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母親孝江端著味噌湯走了進來。報紙上的天氣預報表示今天是個大晴天,降雨幾率為零,最高溫度超出往年的平均值,午後將出現三十六度左右的高溫。今年入夏以來,就一直是高溫少雨的氣候,連續不斷的酷熱天氣不僅讓東海地方紛紛傳出災情,同時也引起了嚴重的水荒。

孝江走到餐桌的另一邊坐下來,以責備的眼神看著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敏夫。橡木制成的餐桌旁擺著幾張雕工精致的六腳餐桌椅,背對著擺飾櫃的主位空蕩蕩的沒有坐人。父親生前就是坐在那個位置用餐,那是屬於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孝江的眼里,敏夫似乎還欠缺身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其實敏夫並不在乎自己應該坐在哪里,要他坐在最下位也沒關系,然而母親卻無法理解兒子的這種想法。不讓敏夫坐在最上位,似乎是孝江對兒子的一種懲罰。

敏夫歎了一口氣,繼續看著窗外的景色。起居室面向後院的窗子可以將西山的美景盡收眼底。鮮嫩翠綠的山頭,還有隱身在樹叢當中若隱若現的黑色屋頂。

山形牆上的人字板高高聳立,兒童畫中常常出現的直指天際的三角形屋頂令人印象深刻。那棟屋子本身與外場的氣氛格格不入,然而圍繞四周的樅樹林卻遮蔽了屋子絕大多數的地方,乍看之下倒還可以接受。等到冬天來臨降下白雪之後,想必又是一番別具風味的景色。

(真是奇怪的屋子)[禦姐護士與叔貴醫生的靈犀]

這時孝江似乎察覺倒敏夫的視線,輕輕的咕噥了幾聲。

現在都已經幾點了

敏夫胡亂答應了一聲,孝江朝著窗外看了一眼。

到現在還是沒有搬來,該不會不想住了吧?

大老遠的將這棟老房子運來,總不會是擺著當別墅吧?

那可不一定。

孝江很明顯的話中帶刺,敏夫不由得苦笑起來。孝江向來對兼正之家沒什麼好感,她不喜歡兼正之家可以將尾崎醫院盡收眼底,好像自己矮人一截似的。兼正之家搬走之後,高人一等的就只剩下山腰上的寺院,想不到現在又出現一個來曆不明的家夥踩在孝江頭頂上。敏夫永遠也搞不懂為什麼母親會在乎這種小事,這也是他永遠無法坐上主位的原因。

別人家的事情管那麼多干嘛?我吃飽了。

武藤走進醫院之後,立刻打開玄關的大門,隔著玻璃窗計算候診室里面總共有幾名病患。臨時雜工關口美紀正在清掃玄關前的落葉。武藤跟她打聲招呼,匆匆忙忙的走向醫院後門。

臨時雜工高野藤代正在後門旁邊的洗衣間清洗抹布。武藤一樣跟她打聲招呼,直奔更衣室的個人置物櫃,將白色制服換上。拖著腳步一路從更衣室走進掛號處,十和田正拿著抹布擦拭掛號處的櫃台。

早。

武藤先生早。十和田露出年輕開朗的笑容,手上的工作可沒停下來。馬上就擦完了,您先抽根煙休息一下,待會我再來清理。

那我就不客氣了。

武藤朝著滿臉笑容的十和田拱了拱手,順便跟候診室里的病患點頭致意。他們都是需要長期治療的慢性病患,絕大多數都與武藤有數面之緣。

十和田的好意盛情難卻,武藤於是朝著休息室走去。這時候院長從自家穿過候診室走了進來,身上還是一樣的T恤和牛仔褲。

早。敏夫向大家打聲招呼,穿上白衣打量著候診室里的病患。

已經這麼多人啦?老人家起得真早。

敏夫話聲未歇,一個老婆婆立刻介面。

是你這個年輕人起太晚了,這算是遲到喔。

饒了我吧。我為了配合你們早起的習慣,已經把看診時間提前了呢。都吃過早飯了吧?

吃得飽飽的。

這才像話。老人家來日無多,平時最好多吃點山珍海味。甯做漲死鬼,也不當餓死鬼嘛。[口胡是敏夫的特殊技能]

候診室傳出此起彼伏的笑聲。武藤和十和田對望了一眼,兩人都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尾崎院長就是這麼喜歡開玩笑,一說起話來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院長的說話方式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跟在敏夫身後前往休息室的武藤小聲歎了口氣。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你的腳怎麼啦,扭到了是吧?

肌肉拉傷而已。送蟲祭嘛,院長也知道。

哦,游行眾嗎?

嗯。武藤輕輕的瞪了敏夫一眼。院長說話總是口無遮攔,難怪村子里的人都說尾崎醫院有個素行不良的年輕醫師。

我本來就是素行不良的醫生。如果我真的是大家口中的好醫生,又怎會落魄到這種鄉下地方?當初若繼續留在東京,現在早就是雄踞一方的醫界權威了。[去找個穿護士裝的麒麟拯救你吧]

武藤搖了搖頭,露出無奈的苦笑。老院長是個有板有眼不苟言笑的醫生,病患多半都是慕名前來求診,也難怪現在他們會覺得新院長沒有老院長優秀,不過武藤倒是比較欣賞新院長的作風。口無遮攔的確會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誤會,在T恤和牛仔褲外面套上一件白衣也確實有損醫生的專業形象,然而即使村民在看診時間之外前來求診,敏夫也會不厭其煩的替病患看診,有時甚至會在半夜里拎著包包前往病患家中出診。前年為了添購全新的斷層掃描器,不但向銀行借了一大筆錢,在整修醫院的時候甚至還犧牲了前幾任院長所愛用的豪華院長室、會議室以及面向兩間房間的造景庭園。從這里就可以看出敏夫不同於他人的行事作風。[在雁國也是拆了王宮]

敏夫打開休息室的大門。所有員工都在里面,獨缺十和田一人。

休息室里面共有四名護士,最年長的是橋口安代,接下來是永田清美和國廣律子,她們都是外場村的居民。第四名則是從鄰村通勤上班的汐見雪。除了她們四人之外,應該還有另一個同樣是通勤上班的寺崎聰子,不過今天並未看到她的身影。這麼晚了還沒有出現,今天大概是她的休假日吧。除了四名護士之外,在場的還有放射師下山、負責行政事務的武藤和十和田,以及打理所有雜務的美紀和藤代,這些人就是扞衛全外場村民的健康先鋒。

院長早。

看到敏夫和武藤出現,清美第一站了起來。敏夫交代清美替他泡杯咖啡,隨便挑了張圓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時准備走出休息室的清美注意到,打算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武藤雙腳似乎有點一樣。

武藤先生,你的腳怎麼了?

醫生剛剛說是肌肉酸痛。

武藤先生不是去當游行眾嗎?一定是平時運動不足的關系。

一般的運動恐怕還不夠呢。

敏夫竊笑不已。

送蟲祭可是以前那些像天狗一樣在山里飛來飛去的超人們所想出的玩意兒。

就是說嘛。

武藤皺皺眉頭,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昨天已經貼了一整天的貼布,現在走起路來還是疼痛不已,坐下或起身的時候更是痛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靠近窗戶的圓桌一角,護士們正在卷紗布,下山則攤開貼滿標簽的使用手冊。院里習慣在正式看診之前集合大家在休息室里開會,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大家都只是在這里略事休息,需要交待事項的人順便趁這個機會告知對方而已。

早晨的陽光和涼爽的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現在不開冷氣似乎還撐得過去。不過今年的夏天真是熱得不象話,接近中午的時候,氣溫恐怕會比現在高出好幾度吧。

天氣好得讓人不想工作。

敏夫朝窗外瞧了幾眼,點燃手中的香煙。他是典型的老煙槍,也是不注重養生之道的醫生。

就是說嘛。安代也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窗外,圓球狀的肉鼻已經汗珠粒粒。每天都熱成這樣,叫人家怎麼受得了啊?胖子最怕大熱天了呢。

夏天本來就會熱,不熱的話還叫夏天嗎?不過今年的確特別熱,不少老人家就這樣躺進土里乘涼去了。[他與年紀大的人有仇麼?]

武藤瞪了敏夫一眼。

院長,在病患面前可別貧嘴。

害得我一下子少了那麼多客戶,倒是肥了靜信那個家夥。

無話可說的武藤歎了口氣。寺院的副住持室井靜信是敏夫的同班同學。

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了,前陣子田島予研的人看到院長在跟和尚聊天,還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安代的發言讓敏夫發出詭異的笑聲。[偶覺得他一定發出了猥褻的笑聲。]

很神秘對不對?搞不好我跟靜信聯手起來,正在從事什麼陰謀喔。

別再說了。這種話從院長口中說出來,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偶也覺得他是會對病患下毒手的人]

雖然隔著一片被樅樹林覆蓋的山坡,醫生和僧侶的家從地圖上看來卻都是在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隔壁,兩人從小的交情就相當不錯。全村的人都知道尾崎醫生和靜信副住持是孟不離焦的好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卻難免引發一些聯想。

對了,在送蟲祭快要結束的時候,武藤揉著自己的大腿說道,我們倒是碰到一件怪事。

怪事?

嗯。我們在焚毀稻草人的時候,看到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

對啊。除了卡車之外,還有兩台小客車的樣子。

敏夫吐出煙圈,朝著窗外看了兩眼。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可真是怪人一個。

一聽到搬家公司的卡車出現,大家都以為兼正之家的新主人終於要搬進來了。畢竟那棟房子自從六月建好之後,就一直空在那里。可是說也奇怪,那輛卡車卻在中途調頭離開了。

什麼?

安代忍不住插口。

會不會是駕駛睡昏頭了,不小心走錯路啦?

小雪立刻否定這種說法,她平常就是從鄰村開車來上班的。

四線道和雙線道差那麼多,怎麼可能走錯?再說那一帶通往外場的路就只有一條而已。

他就是走錯路了,所以才會調頭嘛。

若真是走錯路了,十字路口旁邊不就有個休息站嗎?若要調頭的話,在休息站的停車場調頭就好,何必開進村道才掉轉方向?

說的也是。

再說一般人哪會在半夜搬家。

大概是從遠處搬來的人故意安排在半夜抵達的吧?安代說完之後,看了武藤一眼。哪里的車牌?

當時距離蠻遠的,看不見車牌號碼。

若真是從遠處搬來的話,不是更應該安排在中午抵達嗎?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小雪說得口沫橫飛,安代只覺得她有點無聊。

或許是因為路上塞車,所以才沒在預定時間抵達吧?

這樣子太沒意思了。

看到小雪使起性子,武藤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孩子就是這麼倔強。

人家還年輕,需要一點刺激嘛。小雪說完就靠在律子的身上,抬起臉來以捉狎的眼神看著律子。我又不像某人星期天中午還有帥哥陪著,到溝邊町的義大利餐廳享受浪漫的大餐。

律子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羞得滿臉通紅。

小雪!

安代笑得合不攏嘴。

看來似乎確有其事。

這可是少女的綺夢呢。他穿著綠色的休閑服,我穿著淺綠色的連身洋裝,不知道羨煞了多少年輕男女。

小雪,不要再說了啦。

律子輕輕推了小雪一把,敏夫不由得笑了出來。[為何在笑啊,剛和人家靈犀過呀SL陛下-_-]

小雪又沒有指名道姓。

就是說嘛。

狠狠地瞪了小雪一眼的律子滿臉通紅。律子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交個男友其實也很自然。以外場村民的標准來看,二十八歲的姑娘早就該嫁人了。不過律子做事謹慎負責,武藤實在舍不得讓這麼優秀的護士離開,再說護士荒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地處偏僻的鄉下醫院想要找到適當的替代人選也不是那麼容易。

如果真要結婚的話,最好嫁給願意讓你出來上班的老公。否則我可不包紅包喔。

敏夫的揶揄讓律子的臉色紅得跟豬肝一樣。[直接和老婆離婚娶了人家不就行了?TAT]

沒有啦。

從尾崎醫院招牌上的字樣看來,敏夫的專長應該是在內科,不過現在卻什麼疑難雜症都得看診。院內雖然備有簡單的住院設備,總病床數卻只有區區十九張,而且自從敏夫回來之後,那十九張病床多半都處在閑置狀態。醫院里的人手真的不足以照顧住院的病患。

原本指望律子的妹妹能夠妹承姐志,想不到她居然跑去當保姆,真是一大失策。

敏夫又開始貧嘴了,不過律子卻一笑帶過。

大概是看到我這個當姊姊的那麼辛苦,所以就不敢來了吧?

既然如此,就只好指望武藤家的小姐。

您就別開玩笑了。現在的小孩子沒人想從事跟父母親一樣的工作,再說剛滿十八歲的女兒目前正在鄰村的高中念商業科,更與護士這份工作無緣。

那怎麼辦才好呢?這時清美拿著托盤從隔壁的廚房走了進來。啊!差點忘了永田家的小姐。

武藤和律子微笑不語,清美臉上顯出一絲疑惑。

慢著慢著,你們該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敏夫大笑幾聲。

剛剛全體人員一致決定,要讓永田家的小姐踏上護士這條不歸路。

清美難以置信的看著大家。

我女兒今年才小學六年級而已。喏,請用咖啡。

清美將兩個杯子放在敏夫和武藤面前。

院長,打擾一下。十和田拉開木門,探頭進來。江田家的爺爺從腳踏車上面摔下來了。

我馬上出去。

敏夫立刻站了起來,小雪和律子連忙將剩下的繃帶整理完畢。

人已經來了嗎?

江田家的人送過來的。頭部好像裂開一條縫,滿臉都是血。

敏夫和安代將剛泡好的熱咖啡拋到腦後,急急忙忙的跑出休息室。距離正式看診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左右。

第一章5

吃完午飯之後,兩個孩子飛也似的沖了出去。前田元子目送兩姐弟出門,開始清洗他們端到水槽的碗盤。這兩個孩子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對天發誓要當個乖寶寶,自己用過的碗盤要自己清洗,而且還要用抹布擦拭乾淨之後收好!然而盼望許久的假期卻野了他們的心,原本答應要做的事情一一省略。照這樣子看來,等到盂蘭盆節的時候,他們大概就會原形畢露,將吃過的碗盤往桌上一丟就跑出去玩了。

小孩子就是這樣。

元子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

每到放假之前,學校的老師總是會要求元子讓兩姐弟學習做家事,這番好意最後總是會落得不了了之的結局。

學生每年都有暑假可放,大人的社會卻沒有放假的時候。丈夫任職于日本航空,公公婆婆則在山里面工作。餐桌上擺著一副茶具和一些茶點,方便公公婆婆從山里回來的時候略事休息。將布巾蓋在桌上之後,元子就出門了。

元子的家位於村子的南端,四周都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從北方逐漸往南開展的村子被南山的山腳硬生生的擋住去路,山脊的另一端就是水田,距離之近仿佛就在自家對門一樣。一望無際的稻田就像翠綠的草原一樣迎風搖曳。酷熱少雨的氣候雖然在其他地方造成災害,村子里卻絲毫不受影響。抽高的水稻讓四面縱橫的田埂看起來就像水溝一樣。覆蓋山坡的樅樹林呈現出更深的濃綠,在豔陽照射之下,深淺交錯的翠綠訴說著夏日的欣欣向榮。

村子里的變電所緊靠在山脊的末端。從變電所延伸出來的電纜沿著山脊上的一根根電塔,從南山的山腳一直連貫到西山的山腳。在萬里無云的晴空襯托之下,屹立不搖的電塔顯得更加耀眼奪目。

元子眯著眼睛穿過家門前的道路。細長的道路兩旁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走在路上連個遮陽的地方也沒有,柏油路面被曬得吐出陣陣熱氣。為了躲避熱氣的襲擊,元子走下田埂,忍受著稻葉尖端碰觸腳板的酥麻,朝著國道的方向而去。

從村子難辨一路北上的國道在南山於東山之間轉了一個大彎。沿著彎道向前走去,就會看見一座小小的橋梁。橋基大大的刻著外場橋三個字,然而村民卻對這個名字十分陌生,當地人都將這座橋梁稱之為國道橋。這座國道橋的附近經常發生交通意外。

兩座山脊之間的平地十分遼闊,彎道的視野自然不差,行經此地的駕駛反而因此失去警戒心,車速過快所造成的事故屢見不鮮。尤其是從溝邊町北上的車輛經常錯估彎道的弧度,這個彎道的弧度其實比想像中的還要大上不少。錯估弧度的車輛往往會加速過彎,彎不過去的時候自然會撞上道路兩側的護欄。國道管理局每年都要派人修補護欄上面遭到撞擊的痕跡。

除了車輛經常出事之外,來往的行人也不時在這里傳出意外。

國道橋往前不遠處,就是國道與村道交會的地點。這里雖然沒有閃光警示和交通號志,地上也畫了行人穿越道,小孩子和老人家要過馬路的時候還是常常被車子撞倒。

出事的多半不是村民開的車子。外場村的村民知道這里有個交通號志,要不就是准備要彎進通往稻田的小路,行經這里的時候一定會放慢速度。就算要前往市區,村民也知道不少人會在這里穿越馬路,開車的時候都會特別小心。不過外地人就不一樣了。外地人多半不會注意到這里有個交通號志,而且村民習慣從田埂直接走上馬路,就像元子剛剛做的一樣。突然從馬路邊竄出來的村民往往會讓駕駛來不及反應,就算立刻緊急車,也多半會因為車速過快車不及,因此一旦發生車禍,被撞倒的村民一定非死即傷。

每次看到這座橋,元子內心就會湧出莫名的恐懼,這或許是因為她的兩個孩子正值活蹦亂跳的年紀。村子里的母親都嚴格禁止孩子們穿越馬路前往國道的另一邊玩耍,然而每年還是會發生幾次遺憾。加害者幾乎都是行經這里的外地人,因此元子心中存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外地人會把我的寶貝兒子撞死。

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突然出現,殺傷孩子之後再將孩子擄走這種莫名的恐懼一直盤踞心頭揮之不去,尤其是每天看到這座橋梁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孩子渾身是血倒在路旁的畫面,讓元子感到十分不舒服。兒時密友加奈美懷疑元子罹患精神方面的疾病,經常勸元子去看心理醫生。

(我就是忘不了那個畫面)

元子忐忑不安的看著從橋上呼嘯而去的來往車輛。吸了一口氣之後,她走上國道,朝著紅綠燈前方的休息站走去。千草偌大的停車場里看不見半輛車。

毒辣的豔陽照得停車場的柏油路發出黑色的光澤,元子注意到踩在地上的鞋底似乎有點黏黏的感覺,看來夏季午後的陽光已經將黑色的柏油曬融了。臉上和頸部的皮膚被曬得有些疼痛,柏油路面散發出來的輻射熱更將元子的小腿蒸得紅通通的一片。

有人在嗎?

拉開大門之後,矢野加奈美坐在吧台里面朝著門口揮了揮手。舒適的冷氣讓元子精神為之一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婦和三個小孩子轉過身來,對著元子露出友善的微笑。

今天遲到兩分鍾哦。

加奈美笑道。元子一邊道歉一邊走進吧台,抖開從家里帶來的圍裙。這時加奈美輕敲元子前額。

怎麼又站在國道旁邊發呆?

元子隨便答應了兩聲,將視線投向窗外。座落在空地角落的店面呈L型,從吧台往窗外看去,可以將通往溝邊町的國道一覽無遺。

不要想太多啦。志保梨和茂樹都是聽話的孩子,不會跑到國道的另一邊玩,你大可不必擔心。

元子點了點頭。自己的孩子聽不聽話,自己最清楚,不過加奈美這麼一說,元子反而安心了下來。

元子的兒時密友原本嫁到大都市去了,五年前離婚回到村里。之後加奈美看中國道上往來頻繁的大卡車,於是便整了一塊田地經營起休息站的生意,想不到兩年之後政府又在國道旁邊開了一條大馬路。當初開設休息站就是為了做長途運輸卡車的生意,每天一大早就開門營業,甚至還提供熱騰騰的現做早餐。如今這項服務早在兩年前就結束了,現在休息站主要是以當地人為服務對象,也幸虧村子里有些男人晚上會到這來飲酒作樂,休息站才得以經營下去。

元子將目光轉移到吧台角落的白板,上面寫著今日特餐的菜單。加奈美會在上午的時候將商業午餐的材料准備妥當,晚餐的准備工作就由元子負責打點。這份工作的酬勞並不多,然而元子只是想跟兒時密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就算是義務幫忙也沒關系。若不是加奈美堅持支付打工酬勞,元子還真的會一毛錢都不要。

對了,你知道那件事嗎?

沒頭沒腦的問話讓元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向加奈美搖搖頭。


哪件事?

聽說送蟲祭那天晚上,有一輛卡車開了進來。昨天晚上很多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呢。

昨天晚上,不是晚上來吃飯的客人,就是接近午夜的時候來喝酒的酒客。

兼正之家?有人搬來了不成?

這我就不清楚了。

加奈美語氣方歇,坐在吧台前看雜志的清水寬子立刻抬起頭來。

我聽人家說,那輛卡車是在焚燒稻草人的時候出現的,不過沒開多久就調頭離開了。大概是走錯路的吧?

元子哦了一聲。

既然中途調頭,就不可能是兼正之家的人。那里好像一直都沒人搬進來。

寬子闔上雜志。

大概是把那里當別墅吧?搞不好根本沒打算住進來也說不定。

那麼氣派的屋子只當別墅?而且還是從別的地方移建過來的呢。

說不定就是有那種有錢沒地方花的無聊人士。

一旁的田中佐知子忍不住插口。

別墅怎麼會蓋在那種地方?蓋別墅就要選在冬暖夏涼的地點,要不就是度假勝地才對,蓋在那里說不通的啦。

這時寬子突然探出身子。

還是准備經營民宿之類的?

不可能。

很難說喔。差不多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可能還要更早一點,不是有人到這來做調查,說要蓋休閑中心還是什麼的嗎?

在一旁傾聽的元子也點了點頭。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印象中好像是在剛入夏的時候,當時外環道剛剛啟用,溝邊町交流道也興建完成,從外場開車到鄰近的大都市只需要三個小時而已。

坐在佐知子身邊靜靜喝著汽水的田中薰[小小聖女初登場]抬頭看看媽媽。小薰已經是國三的學生了,看起來卻像個小女孩一樣的單純,眼神透露著些許呆滯。[這叫癡呆好不好,掀]

有可能蓋休閑中心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佐知子皺眉說道。誰會來這種鄉下地方度假啊?八成只是說說而已。怎麼,你希望這里蓋休閑中心嗎?

倒也不是,只是想問清楚而已。

小薰已經是個大女孩了,應該希望村子里熱鬧一點吧?

寬子才剛說完,小薰就輕輕的搖搖頭。

我不知道建休閑中心到底好不好,可是我不喜歡村子里出現一大堆陌生人。

真的嗎?休閑中心建好之後,就不必特地搭公車到城里買東西了喔。到時公車的班次一定會增加,搭公車也不必等上半天了呢。話剛說完,寬子就歎了一口氣。我看還是別做夢了,那些老頑固絕對不會點頭。

元子又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之前外場村的下方要興建交流道,大家都認為這種想法根本不可行,然而兼正的老當家卻以促進外場的繁榮為由,在議會當中大力運作。結果率先反對的果然就是外場村的村民。元子的公公氣得暴跳如雷,直嚷著外場不需要什麼交流道,建了交流道反而會替村子帶來禍害,還將村子里的耆老組織起來跟兼正談判好幾次。或許是抗議奏效的關系,後來交流道的興建地點就改為距離外場村還有一段距離的溝邊市區近郊,從此溝邊町就快速發展起來。

生活固然會比較方便,相反的也會湧進一群莫名其妙的怪人。如果要我向那些外地人鞠躬哈腰,靠他們施舍的臭錢過活的話,我還甯願去死呢。

寬子附和佐知子的發言,雙手撐起下巴。

也就是說那不是度假村羅?那麼氣派的屋子當成別墅也太可惜了,看來屋主應該打算要自己住才對。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那種建築,那就是所謂的洋房吧?

寬子望向元子,尋求元子的支持。元子皺起雙眉點點頭。

嗯。那棟屋子好像也有段曆史了,屋主可能是一對老夫婦。我想他們大概舍不得搬離已經住慣的屋子吧?

寬子笑得有點誇張。

那當初又何必要搬過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上了年紀的人喜歡住在空氣新鮮的鄉下地方嘛。從屋主把整棟屋子移建過來的情形判斷,他們一定對那棟屋子很有感情。

搞不好只是想跟我們這些鄉下人炫耀一下而已。寬子說完之後,露出一抹捉狎的表情。這樣子才能避免不知情的人將他們當成一般的鄉下人。

一旁的佐知子又笑了出來。

那棟屋子還沒氣派到可以拿來炫耀的地步吧?也不過就是造型比較西式而已,論屋齡的話,我家的老房子可不見得會輸給他們。不過我還真搞不懂,既然有錢把整棟房子搬過來,何不拿那筆錢重建一棟新房子就好?

不管怎麼說,有錢人的生活不是我們這種市井小民能夠想像的。寬子重重的歎了口氣。像我家連改建廚房的閑錢都沒有,還不是照樣湊合著用。

你家還算好了,至少結婚的時候重新整修過。我家的廚房可是自老祖母的時代就一直用到現在呢。

元子一邊聽著佐知子和寬子的對話,一邊清洗今日特餐的蔬菜。兩人的對話帶給元子外地人即將踏上外場的土地的錯覺,同樣的畫面一直在腦海浮現,元子的心情頓時沉痛不已。

(外地人即將踏上外場的土地)

元子對外地人的印象與奪走孩子的壞人緊密結合,兩者幾乎融為一體。

佐知子發出一聲驚歎。元子抬起頭來,在國道的另一邊看到一個外地人。緊繃的情緒讓元子差點喘不過氣來。[她才是一級棒危險的人物]

無視於元子的異樣,佐知子肆無忌憚的提高分貝。

那不是叫做什麼工坊家里的小孩嗎?[小心這小孩以後變成上門女婿哦-_-]

喂,夏野。

武藤徹輕輕按了幾聲喇叭。他打開車窗,對著身穿制服走在國道邊的人說話。回過頭來的夏野看到阿徹,立刻皺起雙眉停下腳步。

穿著制服要去哪里啊?

高中生的暑假有個叫作返校日的東西。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嗎?

阿徹笑得很大聲,示意夏野上車。夏野用襯衫的袖子拭去額上的汗珠,一頭鑽進阿徹的車里。

熱死我了。

這種天氣走在路上不嫌熱嗎?

沒辦法,等不到公車嘛。

聽到夏野抱怨似的回答,阿徹笑著開動車子。村子里設有隨時都可能面臨廢校命運的小學和中學,然而中學畢業之後,就得每天搭著公車到鄰村的高中通學。公車的班次又少,運氣不好的時候等上一個多小時也是稀松平常。有時等不耐煩了,乾脆走到下一站等公車,運氣好的時候還真的會在下幾站等到姍姍來遲的車子。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還來不及走到下一站,就在中途被公車趕了過去,弄到最後得花上三個小時時間一路走回村子。兩年前的阿徹也常做這種傻事。

早知道就應該騎腳踏車才對。對了,你今天怎麼會開車經過這里?不必上班嗎?

我今天去實習,結束之後就直接回家。說起來還真是賺到了。

不但可以提早下班,公司又照付薪水,天底下居然有這麼好的工作。

不服氣的話就早點畢業吧。只要考上駕照,就可以開著車到處跑了。

算了吧,再快也要等上一年。再說等到畢業之後,我才不想回到這種鬼地方呢。夏野說完之後,又用襯衫的袖子拭汗。連個電車也沒有,虧大家還住得那麼高興。

阿徹不由得露出苦笑。夏野是村子里少數的外地人之一,行事作風異于常人的父母在一年前特地從大城市舉家遷移至此。外場村不乏從鄰村遷居而來的居民,不過來自大都市的外地人倒是十分罕見,更何況從鄰村搬過來的居民絕大多數都與外場村有著血緣上的關系。其實阿徹本身也是個外地人,小時候跟隨父母搬遷到外場村來。武藤家雖然與外場村沒有血緣關系,不過由於父親在村子的醫院里工作的緣故,嚴格說來也算是外場村的一份子。像武藤家這種例子已經很罕見了,與村子毫無瓜葛,卻還是硬要搬進來的怪人,大概也只有夏野一家人而已。

說那種話不怕你父母擔心嗎?伯父和伯母當初就是喜歡這里與世隔絕的自然風光和單純質樸的村民,所以才會搬來的呢。

阿徹的這番話讓夏野露出厭惡的表情。

夏野的父母為了回歸自然,舍棄了繁華的都市生活搬遷至此。他們買下村子里無人的空屋,開墾荒地,砍伐樅樹制成各種各樣的家俱,運到大都市販售。阿徹家也是從大都市搬來的,然而對於從小在村子里長大的阿徹來說,外場村更像他的故鄉。鄉下地方的生活固然不方便,習慣了倒也不覺得怎樣。不過阿徹也未必對現況感到滿意,外場村恬淡甯靜的生活就像身旁的空氣一樣理所當然,因此阿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千里迢迢的舉家遷移至此。

吸引外人的自然環境嚴格說來也只有山嶺和小溪,而且山坡上長滿了人工種植的樅樹林,實在感受不到自然的氣氛。再說這里的居民也不如外界想像的單純質樸,也難怪夏野會對現在的生活這麼不滿。對於生於都市長於都市的夏野而言,要什麼沒什麼的鄉村生活的確難以忍受,自然會將一切的罪過歸咎於自私的父母。

真希望早點畢業。

阿徹假裝沒聽到夏野的喃喃自語,在紅綠燈的地方轉入通往外場的小路。沿著溯溪而上的村道一路開去,很快的就看到幾個老人家在小學旁邊的文具店里閑磕牙。

那些阿公阿婆真是閑得可以。

阿徹不由得笑了出來。竹村文具店的衣食父母都是剛放學的小學生,平時偶爾賣些郵票和明信片給需要的村民,大部分時間都沒什麼生意。店門口的板凳自然成為老人家們聯絡感情的絕佳場所。

每天都聊那些沒營養的話題,他們都不覺得煩啊?咦,他們在看我們呢。

阿徹看了看後視鏡,看到一名老人特地站起身來目送他們離開。夏野歎了口氣。

他們連車子里坐的是誰都要一一檢查嗎?[其實他們是代號同人女的民間組織吧?=_=]

沒那麼無聊吧?

很抱歉,他們就是這麼無聊。每次我從前面經過的時候,他們都會一直盯著我看,那種樣子就像在監視外地人的一舉一動。

阿徹露出苦笑。

大概只是沒事找事做而已,村子里沒什麼娛樂嘛。

無聊的話不會去推板球啊。

夏野的這句話十分有建設性,阿徹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外場村的外來人口不多,老人家總是對外地人很感興趣。他們的目光雖然沒有惡意,卻常常看得當事人渾身不自在,甚至感到十分郁悶。

阿徹一邊思索這個問題,一邊驅車前進,沒多久就碰到兩個穿著制服的少年在路邊閑逛。阿徹輕輕按了按喇叭。

喂,小保!

原來是阿徹的弟弟。與小保並肩而行的是同班同學村迫正雄。

太好了。小保大聲歡呼。

正雄,上車吧!

小保回過頭來,只見正雄看了看駕駛座旁邊的座位,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想坐車。

為什麼?坐車比較涼快呢。

沒關系,我喜歡走路。你要坐車就去坐吧,不必管我。

口氣十分冷淡。小保看了看正雄,又回頭看了看阿徹,然後揮揮手示意哥哥開車,臉上盡是無奈。看來他似乎決定跟正雄一起走路回家。阿徹也沒說什麼,擺擺手開動車子。

兩個怪人。

阿徹不知道對夏野說什麼。正雄是村迫米店的老三,對夏野總是沒什麼好感。或許是對從都市搬過來的外地人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感吧?

小小的村子表面上看似單純,私底下卻是波濤洶湧,一點都不像夏野的父親口中所說的世外桃源。外場村就像到處都看得到的普通村落一樣,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下了這個結論的阿徹沿著溪流旁的村道一路前進,在橋墩的地方轉向西行。穿過人口密集的區域,風格迥異的建築物就出現在眼前。獨自聳立在半山腰上的屋子有著與其他人家完全不同的風貌。

那棟屋子的主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搬來。

夏野望著遠處的西山,似乎對阿徹的話題沒什麼興趣。

天曉得。

一旦出現新的居民,村民們自然會對夏野一家人失去興趣。人就是這麼無聊,注意力很快就會被新的刺激吸引。

搞不好跟你們家一樣都是自然主義者喔。

我老爸老媽沒那麼偉大。

阿徹又露出苦笑。看來這個小鬼似乎不喜歡父親替他取的名字。取自古代貴族的這個名字太過女性化,夏野打從心底抗拒它。

誰叫你們家的思想那麼前衛。

阿徹指的是不冠夫姓的事情,也就是因為如此,夏野的父母在法律上並不是正式的夫妻。夏野的戶籍登記在母親小出梓的名下,不過在學校的時候,他都對外宣稱自己是姓結城,也就是父親的姓氏。

真討厭。夏野看了那棟房子幾眼。會搬到這種地方的一定都是無藥可救的怪人,搞不好還是通緝犯呢。[毒舌二號]

果然是工坊家的孩子。

竹村多津搖搖手中的扇子,看著滿臉笑容走回店里的佐藤笈太郎。笈太郎的表情十分得意,就像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

我就說嘛。大塚彌榮子顯得比笈太郎更加得意。那輛車是事務所長的兒子在開的。

事務長就是醫院的醫療事務主任,也就是武藤。武藤不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所以沒有屋號[兼正就是屋號,可除了兼正之家以外似乎也沒聽過其他屋號],村里老人家習慣以事務長來稱呼他。前年遷入村子的結城家(或許應該稱之為小出家)也一樣,工坊儼然成為大家公認的屋號。

車子的屁股大概長這樣。彌榮子用手比了一個形狀。車身只有兩個車門,車牌號碼有三位數,我記得一清二楚呢。

廣澤武子似乎有點不太服氣。

笑話,那種特徵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這就怪了,剛剛你不是還在問車子里的人是誰嗎?

我是指坐在駕駛座旁邊的人是誰,看起來不像是個女孩子。[=_=原來夏野看起來不像女孩子啊也就是說,本來以為武藤徹旁邊是他女人羅?難怪村迫家老三不肯上車,實在是氣氛不對。]

工坊家的孩子啦。笈太郎坐在板凳的另一邊,露出自信的微笑。看他的後腦袋就知道了。

他好像穿著制服呢。

今天是公立高中的返校日,我也看到清水家的女兒[即聖姑]穿著制服去上學。

坐在板凳一角默默無語的伊藤郁美聽著眾人閑話家常,表情十分冷淡。消瘦的臉龐仿佛大大的寫著無聊二字。

多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放下手中的扇子,打開電風扇的開關。一股微風迎面而來,吹在臉上卻黏答答的,一點都不涼爽。

電風扇的風吹不到板凳末端,柏油路面的熱氣讓沒有空調的店面悶得有如烤箱一般。在這種酷熱的天氣之下,大概也只有老人家可以面不改色的閑話家常吧。

竹村文具店位於通往小學的村道一角,下面就是學校的操場和國道旁的休息站,從國道下來轉入村道的車輛一定都會經過文具店的門口,因此這里正是計算每天到底有多少車輛進入外場村的絕佳場所(從國道直接開進產業道路的車輛當然不包括在內)。不過笈太郎他們並不是為了監視來往車輛才聚集於此,閑得發慌的老人家們只是在這里聊天而已。

多津將視線投向眼前的村落,正對著村落的文具店原本只是一戶農家,用來擺設文具的櫃子也是將飯廳的窗子拆除之後省出來的空間。然後再拆除玄關的大門,擺上幾張板凳,多津就這樣經營起文具店的生意,從二次大戰結束之後一直持續到現在。

多津的先生不是外場村的人,在大戰中為國捐軀之後,孑然一身的多津只好回到村子開了一家文具店。店里面看得到各式各樣的三角尺、圓規,甚至連帽子和名牌都有。趕著上學的孩子們總是會到文具店里購買需要的文具,放學之後再回到店里挑選他們喜歡的零食、冰棒或是飲料。學校總共只有六個班級,一個年級一班,而且每班最多不會超過十幾名學生,因此文具店的生意只稱得上普通而已。不過對一個獨居的老人家而言,店面的收入已經足以應付日常開銷了。

自從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多津就一直坐在文具店的櫃台里,看著村里的孩子來來去去。白天的時候除了零零星星的村民會來買東西之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發呆當中渡過,觀察來來往往的路人便成為多津最大的娛樂。時間久了之後,多津對於哪戶人家開哪輛車幾乎可說是了若指掌。不過多津厲害的地方還不止如此。前往國道旁的站牌等車的村民大多數要經過文具店的門口,搭公車通勤的人幾乎都是那所小學的畢業生,看著他們長大的多津不但記得每個人的長相,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叫得出來。將多津稱之為外場村的情報局長也一點都不為過。

不過情報局長也有偷懶的時候。

一到了晚上,多津就會關閉門窗窩在家里。因此從太陽西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這段時間,多津完全不知道有什麼車輛通過這里,又有多少人進出村子。送蟲祭當天夜里出現的神秘卡車就是一例。

卡車啊

多津沉吟半晌。聲音雖然不大,還是被耳尖的笈太郎聽見。

怎麼,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倒也不是。多津回答。

我只是在想那輛卡車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什麼卡車?

彌榮子好奇的問道。

怎麼,你還不知道嗎?送蟲祭那天晚上有輛卡車開了進來啦。

兼正之家的卡車?

這倒不是。當時我在家里從窗外看著游行眾燃燒稻草人。眉飛色舞的笈太郎有些得意。我家就在三之橋過去不遠,河的對岸就是游行眾燃燒稻草人的地方,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當時總共有三輛車,其中一輛是卡車,另外兩輛是小客車。

哦?

三輛車開到橋附近之後,突然調頭離開了。卡車的車斗上面印了一個松樹的標志,上面還寫著高砂運輸。我透過照相機的鏡頭看得很清楚,絕對錯不了。

多津啞然失笑。年紀一大把的笈太郎還跟年輕人一樣愛玩相機,他的相機裝有高倍數望遠鏡頭,是搬到大都市的兒子送給他的,性能相當不錯。笈太郎有事沒事就喜歡把照相機拿出來把玩,然而卻從來沒有看過他買底片,更別說是洗照片了。村子里的人至今尚未看過他的攝影大作。

保持沈默的郁美終於開口說話。

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笈太郎探出身子。

這話怎麼說?

卡車在消災解厄的儀式當中出現,一定會招惹黴氣上身。讓它開進村子里的話,我們可就麻煩了。

老人們默默的搖了搖頭。郁美比其他老人家小上一輪,還不到被成為老年人的年紀;不過她的個性有些孤僻,打不進同輩的圈子。

不過這的確有點詭異。

彌榮子的自言自語聽得多津暗自點頭。神秘卡車在三更半夜出現,沒過多久又調頭開走。在多津的記憶當中,還不曾碰過這麼奇怪的事情。

村子里的生活就像一灘死水。村民們雖然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在外人眼中確實不折不扣的鄉下人,就算真的發生什麼怪事,也不脫尋常人的想像空間,如今出現在夜里的神秘卡車徹底顛覆了村民們的認知,然而真正讓村民無法想像的,還不只那輛神秘的卡車而已。

多津望著柏油路面緩緩上升的熱氣,想起兼正之家。

那棟建築物完全脫離村民們可以接受的范圍,村民不是不歡迎外地人前來定居,然而屋主特地將那棟屋子原封不動的從別處移建過來的奇特行為,卻讓眾人議論紛紛。屋主為什麼要這麼做?對那棟房子有特殊的感情,還是想在眾人面前炫耀一番?抑或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那棟古意盎然的石造建築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廣澤將車子停在家門前的停車位,打開車門從駕駛座走了下來。將從鎮上搜刮來的一袋舊書抱下車時,小女兒拉開窗簾探出頭來,朝著廣澤拼命揮手。夕陽的余暉照在點點燈火的人家,陣陣煎魚的香氣撲鼻而來。

正打算走進家門的時候,廣澤朝著西山望了幾眼,雄偉的山形和佇立於半山腰上的建築物在火紅的夕陽襯托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自從在送蟲祭夜里看到那輛神秘卡車之後,廣澤就一直心神不甯。至今依然空無一人的屋子處處透露著不自然的詭異氣氛。

古色古香的建築物。村子里建新房子時有耳聞,不過從別的地方將房子原封不動的整棟搬過來,這種情況倒是第一次見到。廣澤對那棟有別於日本傳統木造建築的屋子頗感興趣。去年八月拆毀老房子,之後開始施工,整個工程直到一個月前砌起外牆之後就宣告完成。緊接著臨時搭建的工寮遭到拆除,施工器具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悉數搬出,然後屋子的大門就這樣鎖了起來,直到今日尚未重新開啟。

廣澤甚至不知道屋主到底是什麼來曆,只知道房子的主人住在東京市郊,這還是從其他村民那里聽來的小道消息。以往村子里只要有人打算整修房屋,一定會委托安森工業代為施工,然後屋主一家人的家世背景和生活習性就會成為村民們茶余飯後的討論話題[未免太恐怖了吧];可是這次安森工業似乎沒有接到這筆生意。臨時搭建的鐵皮圍牆上面噴上大型建築公司的抬頭,掛著外縣市車牌的大型工程車輛進出頻繁,這種浩大的工程並不是鄉下地方的小型建築商所能勝任的。

從外觀看來,房子似乎是兩層樓的建築,外牆東凹一塊西凹一塊,結構十分複雜。從陡峭的屋頂上面開著幾扇窗戶看來,屋頂下方應該有個小小的閣樓,而且看過地基施工的人都知道,這棟建築物有個又寬又廣的地下室。厚實的石砌外牆表面鑲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木骨牆的結構。整棟屋子給人一種十分簡樸的印象,雖然有點年紀,落成的年代卻應該沒有想像中的古老。若真的是擁有百年曆史的老房子,想必也沒那麼容易就從別處移建過來。

屋子的窗戶不多,除了窗戶之外,看不到任何對外開放的空間。印象中屋子的一樓似乎有幾扇觀景窗,造型十分簡單,沒有複雜的木刻雕飾。每扇窗戶都裝有百葉窗,不過全都是幾塊木板拼湊起來的而已,嚴格說來應該叫作擋雨板才對。屋子的采光和通風似乎不太好,不過從厚實的外牆和高聳的天井看來,夏天住在這里應該頗為涼爽舒適。

廣澤一直認為這棟對外封閉的建築物是一座城堡。城堡座落於俯瞰全村的半山腰上,保護著所有村民抑或是監視著全村。若那棟建築物真是城堡,那它絕對不是外場村的碉堡,而是外人設于前線監視全村的橋頭堡。問題是那些外人又是從哪來的?

城堡從樅樹林中正對著外場。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爸爸。打開玄關的大門,女兒從門口探出頭來。吃飯了啦。

怎麼不先跟爸爸問好呢?

妻子的腳步聲從門內傳來,廣澤摸了摸小女兒的頭。

人家剛剛已經說過了,爸爸還沒回答呢。

嗯,我回來了。

廣澤輕推女兒的背心,一起走進玄關。進門之前,又朝著半山腰上黑色的屋頂看了兩眼。

(樅樹已死。)

不知道寺院里的作家會怎麼描述那棟正對著外場的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