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鴉 第四章

他看著爬滿晨霧的柏油路面。

沁涼的國道從西邊逐漸逼近,繞了一大圈之後直接進入村子。越過小溪之上的橋梁向著南方一路前進,穿過車道高架橋下方之後離開村子。

夜色讓他神經緊張,讓他焦躁難耐。無法入睡的他傾聽收音機的聲音,電波的雜音卻令他更加坐立難安。輾轉難眠的他等待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最後終於等不及黎明的到來走出家門。這種時候很難醞釀散步的情緒,只見他快步走向國道,仿佛被某種東西吸引過去一樣。

說不出來的煩躁,沒有理由的郁悶。國道靜靜的躺在眼前,朝向南方延伸。他試著想像道路的盡頭,想像著這條貫穿田野、貫穿鄉鎮,一路通往大都市的國道。

雖然常識告訴他眼前這條冰冷的柏油路直通燈紅酒綠的繁華市街,然而這就像大人們替他描繪的未來一樣,既不真實又難以捉摸。

今天的努力將成為明天的果實。他不知道明天的果實與大人們口中的未來有何關聯,就像不知道這條國道是否真的通往夢幻世界一般。沿著這條柏油路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都市嗎?他試著想像,卻只看見自己被晨霧吞噬的背影。

有時轟然作響的大卡車會打破周遭的寂靜逕自往南行駛,他只能帶著自嘲的心情目送著卡車的離去。令人難以忍受的早晨。他覺得這里不是自己的歸屬,離開這里卻又無處可去,只好默默的等待金黃色的夕陽從東方升起。等到無所事事的茅蜩發出無憂無慮的鳴叫,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轉身回家,這時身後峰峰相連的西山在朝陽的映照下,顯現出一塊又一塊鮮明的陰影。

被陽光照得睜不開雙眼的他低著頭踏上歸途。戰敗的沮喪感和回家的安全感同時充斥心頭,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帶著難以解釋的心情走在濕軟的田埂,走在回家的路上。

寂靜的村子很快的就醒了過來。今天雖然是星期天,村民們還是一如往常的早起。道路兩旁的人家紛紛打開窗戶,從里面傳出早晨忙碌的聲音。晨霧消失了,東山的陰影也消失了,陽光打在一路往北前進的側臉,讓他感到些許的疼痛。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

陽光迫使他眯起雙眼。這時褐色的毛球滾到他的腳邊,同時伴隨著清脆而又中氣十足的話聲。

太郎!

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拿著狗鏈的女人飛奔而來。在他腳邊撒嬌的柴犬並沒有戴著項圈。他抬起頭來,只見項圈正孤零零的掛在女人手中的狗鏈末端。

真是不好意思。太郎,快點過來。

律子彎下身子將那只猛搖著尾巴的小狗抓住。已經不能叫做幼犬的柴犬不知道是太過興奮,還是生來就這麼活潑好動,一直不肯乖乖的讓女主人套上項圈。直到剛剛撒嬌的對象伸手幫忙,柴犬才乖乖就范。

之前的項圈太小了,所以才跑去換個大的。不過新的項圈似乎太松了點,動不動就會被它掙脫。真是不好意思,你叫作夏野是不是?

律子最後的那句話讓他皺起了雙眉,特意別過頭去微微點頭的身影透露出些許的不快。以前在醫院見過幾次面,律子心想他大概不記得了。不過對他而言,自己只是眾多護士的其中之一罷了,也難怪他認不出來。

慢跑嗎?腳上的傷已經不礙事啦?

律子之所以連問兩個問題,一方面是因為對方穿著體育服裝,第二方面是覺得不跟對方聊個幾句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印象中他是罹患脛骨結節軟骨炎的患者,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常常罹患這種疾病。通常只要過了快速成長的青春期之後就會自動痊癒,他服了幾次止痛藥之後也沒再來求診,應該是已經不會痛了才對。

我的腳已經不要緊了,不過膝蓋下面突出一塊東西。

那是硬化的軟骨。這麼說,你已經不會痛了嗎?

夏野緊繃著臉孔點點頭,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就在自討沒趣的律子打算就此打住的時候,夏野突然主動說話。

護士小姐。

嗯?

聽說膝蓋下面突出一塊的話,以後就不會再長高了,這種說法是真的嗎?

夏野的態度十分認真,讓律子不禁莞爾。急著離開的太郎拉著主人往前走了兩三步,夏野見狀也跟了上來,好像在等待律子的回答。

這個嘛倒也不是一定啦。

柴犬太郎拉著律子繼續往前走,夏野也跟在律子的身邊,好像無處可去一樣。

軟骨硬化就代表已經過了成長期,醫學界是有這方面的研究報告。不過這只是代表你不會像中學時期長得那麼快而已,並不表示以後就完全不會再長高了。

原來如此。夏野覺得律子不需要解釋那麼清楚,另一方面卻又放心不少。

律子在醫院里只碰過夏野兩三次而已,不過卻常常在早上帶狗散步的時候看到他。夏野總是一直盯著國道。望著車道的少年仿佛對南方的市鎮充滿期待,隨時都可能離開村子。律子覺得自己應該跑上前去叫住他,卻又覺得隨便開口只會將他寂寞的背影推向南方,每次當她發現夏野也跟其他青春期的少年一樣擔心自己長不高的時候,內心不由得松了口氣。

夏野,你今年要上高中了吧?

嗯。請不要這樣叫我好嗎?

少年的語氣十分不悅。

嗯?

不要叫我的名字。

律子點點頭,卻不知道該叫他結城還是小出。結城是父親的姓氏,小出則是母親的姓氏,這對父親至今仍未正式登記,他的戶籍歸在母親的名下,因此保健卡上的姓氏欄才會是小出。不過醫院里的人都管他叫夏野,一方面是因為他有兩個姓氏,不知道該叫哪個才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與父親結城私交甚篤的武藤事務長都稱呼他為夏野。

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啊?

夏野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委屈。

可是我覺得你的名字不錯呢,十分清新脫俗。是你母親取的嗎?

我老爸取的,聽說是古代貴族的名字。[猜測:此貴族即西元9世紀權傾一時的從二位右大臣清原夏野。此人被認為是清少納言所屬的平安清原一族氏祖。]

真的啊,你父親可真是浪漫。

夏野皺起雙眉。

對啊,否則怎麼會搬到這種地方。

這里的確是什麼都沒有的鄉下地方,真是難為你了。

律子笑得很開心,夏野不由得紅著臉低下頭去。

我我沒有那種意思。

干嘛不好意思,事實就是事實嘛。

典型的鄉下地方,就是這種感覺。

經夏野這麼一說,律子頓時頗有同感。

死氣沈沈的養老之地,的確不屬於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夏野說的沒錯。)

律子將視線望向全村。V字型的山脊就像一把大剪刀一樣橫跨兩側,隨時都有可能將散居其中的人家和村民剪成兩段。

嗯這里真的是鄉下地方。你父親和母親之前一直住在大都市,或許他們反而比較喜歡單純平靜的鄉村生活吧。

那你呢?你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我嗎?也不算很滿意。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這里住到大都市?大都市里面也有醫院,絕對不怕找不到工作。



大清早起來運動的老人家們紛紛向律子他們打招呼。在庭院灑水的老爺爺、清掃路面的老婆婆、甚至連擦身而過的孩子們都大聲的向他們問好。星期天沒有晨間體操,那些孩子們大概是急著去玩耍吧。

不過這里畢竟是我的故鄉。

這時有人騎著自行車從背後追了上來,向兩人問聲早安,原先是住在外場的廣澤麻由美。她向律子和夏野揮揮手之後,就跟在先前那群孩子的身後一路往北騎去。

看看手表上的時間,律子心想她應該是急著去上班才對。

廣澤麻由美的老家是在下外場的大川家,幾年前才嫁到同村的廣澤家又稱為小廣。婚前任職于溝邊町信用金庫,結婚之後就辭去原本的職務,到商店街最北邊的天茂超市擔任收銀員的工作。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還沒生小孩律子對村子里的事情可說是了若指掌。

每一年都重複著同樣的傳統儀式,哪些人在哪些儀式擔任哪些職務、哪些人又是屬於哪個家庭、誰又跟誰有親戚關系,即使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沒來由的八卦還是會自然而然的傳入耳中,想不知道都不行。自從律子任職於尾崎醫院之後,情況又更為誇張。身為村子里唯一一間醫院的護士,久而久之自然會對每一戶人家的情況了若指掌,有時走在路上,還會碰到不認識的人跟自己打招呼。

再說我對這里也有感情了。

律子轉頭看著跟在身邊的夏野。

我的親人在這里,朋友在這里,整個生活圈都在這里,所以不太可能因為這里是鄉下地方,就毅然決然的搬到大城市去住。

男朋友也在這里?

夏野的語氣輕佻,不懷好意的眼神帶著幾絲捉狎。律子輕輕的瞪了對方一眼。

這不是重點。

住在這里真的很不方便呢。

我沒住過其他地方,無從比較,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這里很不方便。

律子臉上掛著微笑,心想這個大男孩大概想離開村子。夏野搬到外場來的時候已經是個國中生了,從小在都市長大的他想回到熟悉的環境,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真是搞不懂住在這里有什麼好的。這里什麼都比不上別的地方,勉強說來的話,頂多就是樅樹林啊、卒塔婆之類的比較稀奇而已。

律子點點頭。

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卒塔婆之村的稱號聽起來就是令人心里毛毛的,村子里到外縣市求學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會受到同學的揶揄。不過最近村子里的木工廠愈來愈少了。光是制造卒塔婆不足以糊口,剛開始許多木工廠也兼著制造棺木,然而近幾年來,這些木工廠一家一家的倒閉,如今只剩下幾名老者以手工方式制造卒塔婆而已。木材加工業一旦沒落下去,連帶的就會影響到農業和林業。現在外場務農的人家已經不多見了,而且大多都只是當成副業在經營。

律子家就是典型的外場家庭,守寡的母親守著一塊小小的農地,律子和妹妹出外工作幫忙負擔家計應該說現在的家計都是律子一個人在維持的。田里的收獲只足夠全家人一整年的糧食,不足的部分就由妹妹出錢補足。

律子沒來由的歎了口氣,朝著西山的方向望去。長滿樅樹的山腰一角,有塊小小的梯田。樅樹林當中不時透出刺眼的亮光,大概是兼正之家的水溜子所反射出來的光芒。

那間屋子到現在還是沒人搬進去。

聽到律子的自言自語,夏野帶著疑惑的神情轉頭望著律子。

哪間屋子?夏野順著律子的視線看過去,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兼正之家。

母親最近一直嚷著要重建房子,好像是受到兼正之家的刺激。律子的家是古早的農舍,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間根本用不到,早就不合時宜的各項設施用起來更是不便。律子不是反對重建,只是萬一真的重建的話,這項重責大任又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媽媽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況。)

律子自幼喪父,獨自養活家人的母親不得不放棄照顧不來的山林,就連家中那塊不算大的耕地,母親一個人也做不來,耕作面積一年比一年縮減。律子家里根本沒什麼儲蓄,這點母親應該比任何人更清楚才對,卻還是動不動就向律子提出改建房子這種無理的要求。律子的母親吃定她了。

真想早點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村子。

這時對方突然向她求婚。律子並不討厭對方,也不是不想結婚,她甚至覺得若讓這次機會溜走,以後恐怕再也結不了婚了。

(可是)

不知道為什麼,律子就是下不了決心。母親希望律子留在村子里照顧年邁的自己,說不定律子也不忍心離開自己的母親。律子的母親對孩子們充滿殷切的期待,這種無形的壓力每每逼得律子想要逃離這里。可是若自己選擇逃避,就會害得妹妹成為下一個犧牲者,每次一想到這里,律子的心情就沉重無比。律子不希望跟著動不動就嫌惡村子的人逃離這里。

對了,我老爸說他在送蟲祭那天晚上,看到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呢。

記得你父親是游行眾嘛。

夏野點點頭。

他說送蟲祭那天晚上焚燒稻草人的時候,看到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開了進來。不過那輛卡車之後就調頭離去了,大概是走錯路了吧。

律子也點了點頭。在太郎的帶領之下,兩人沿著溪邊的村道一路往國道走去。律子覺得夏野今早就是從國道回來的,卻覺得自己不應該挑起這個話題,因此忍住不問。從西邊一直延伸過來的國道在這里與村到交會,大大的繞了一個弧形之後,繼續往南延伸,直到村子最南方的村界。

結城,會不會口渴?

我身上沒錢。

我請你啦。以前跟妹妹出來散步的時候,也都是我請她喝東西。

面帶微笑的律子走進千草休息站的停車場,站在停車場旁邊的自動販賣機前面。這個菜市場名字的休息站正是矢野加奈美一個女人家獨自經營起來的,律子當然也對這位女老板知之甚詳,即使比自己大十歲的加奈美幾乎從來不到醫院報到。

將硬幣投入面向國道的自動販賣機之後,律子拿出一罐冰涼的飲料。接著又將幾枚硬幣丟進去,按下夏野要喝的飲料之後,律子拉開手中的拉環,打量著身後的國道。國道的另一側有個公共站牌,距離休息站並不遠。空無一人的公車站牌看起來就像被村民遺棄了一樣。

外頭的世界不斷的進化、不斷的毀滅,也不斷的改變,然而村子卻與外界完全隔絕,兩者的距離愈拉愈遠。不斷前進的外界,以及遭到遺棄的村子。這個甯靜的村子不可能永遠存在,年輕人遲早會離開這里,老年人也遲早會步向死亡。整個村子建構在虛無的存在表像之上,孤獨的被外面的世界遺棄。

村迫婆婆去世了。

山入的村迫婆婆嗎?聽說昨天在山入發現三個人的屍體。

夏野一邊說話,一邊拉開手上的蘋果汽水。

嗯。前幾天我才在醫院碰到來替大川爺爺拿藥的村迫婆婆呢。當時她看起來精神不錯,想不到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整個外場村都在制作卒塔婆的時候,村民總是從山入進到深山砍伐樅木,然後綁在馬匹上面沿著溪邊的道路拖回門前。一摞摞的原木在門前制成木材之後,再送到外場雕刻成一尊尊的卒塔婆。律子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村子里到處都是木料加工廠。如今盛況不在,木料加工廠一家一家的收起來,前往山入的人也慢慢減少。現在僅存的三位居民同時過世,山入這個部落可說是正式走入曆史。律子心想外場遲早也會步上山入的後塵。人口外移,公車站牌取消,偌大的村子只剩下幾個居民。有一天某個心血來潮的外地人前來造訪,才發現僅存的居民全都死了。律子相信外場的末日遲早會降臨。

護士小姐。夏野打破沈默。

山入的那三個人真的是被謀殺的嗎?

從沉思當中清醒過來的律子看著夏野的臉孔。

怎麼會有這種傳言?

大家都這麼說。

院長說那三人都是病死的,當時他還在現場勘驗過屍體呢,所以絕對不是什麼凶殺案。

真是的。夏野露出苦笑,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

夏野聳聳肩。

有人說那三個人都是被變態殺死的,不過我覺得不太可能。外場已經夠偏僻了,外地人絕對不知道比外場還更偏僻的山入居然住了三個人。

律子遲疑了一下。

是嗎?

當別人告訴我村道的盡頭還有居民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騙我的呢。外場村連個電車也沒有,我已經覺得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更何況是連公車都沒有的山入。

或許吧。我們對山入很熟悉,所以還不覺得怎樣,不過外地人或許真的認為山入很偏僻吧。

跟村子毫無瓜葛的人沒來由的闖進來,這點就已經說不過去了。就算真的閑著沒事干闖進來好了,走在那麼偏僻的村道上面,正常人都會覺得前面一定沒路了,所以更不可能知道里面還住著三個人。

也有道理。

所以凶手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不過村子就這麼大,萬一真的出了個殺人凶手,一定早就傳遍村子的每個角落了,尤其是在這種非常時期。

也對。

住在這里的村民互相監視,整個村子就像個集中營一樣。

在外地人的眼中,或許真是如此。

(令人窒息的村子)

離開村子才有希望,我們結婚吧。

(可是)

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律子對村子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一旦離開這里,就必須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更何況托付終身的人根本無法了解自己的寂寞,律子實在提不起結婚的勇氣。

抬起頭來的律子發現拿著飲料的夏野正望向南方。或許有一天,律子也會成為第二個夏野。站在黎明前的國道緬懷外場的種種,律子不想選擇這種人生。

最近制作卒塔婆的人家愈來愈少了,我蠻喜歡那種氣味的呢。

氣味?樅木的味道嗎?

律子點點頭。

我喜歡樅木的味道。你不覺得聞起來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嗎?

大概是聯想到卒塔婆的關系吧?

或許吧我就是喜歡那種緬懷先人的味道。律子抬頭望向天空。決定了,就用樅木來蓋新家。

新家?

抬頭看著律子的夏野有些不解,一旁的太郎也瞪大了雙眼。

嗯,我家准備要改建,房子太老了。

律子笑著回頭望向太郎。

太郎,我們回家吧!你也想要一間新的狗屋吧?

哇喔!

起居室里的兒子發出輕微的贊歎,田中佐知子不由得從廚房回過頭來。

面向起居室的廚房比兩坪多的起居室矮上一截,一看救治到改建自以前的地爐,不同的是現在已經被鋪上地板了。廚房的出入口附近是一片水泥地,角落放著一台洗衣機。這里以前是浴室燒柴火的地方。洗衣機旁邊是通往浴室的門,所有的配置都看得出古早農家的影子。佐知子的家以前是典型的傳統農舍,雖然她一直想將屋子好好改建一番,偏偏公公和婆婆兩人常年臥病在床,根本沒有那份余裕。

媽媽,山入上報了。

兒子從起居室探出身子,拿起手中的報紙朝著佐知子晃了兩下。佐知子放下手中的碗盤,坐在廚房與起居室的落差之上。

昨天的警車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

我看看


佐知子很快的姜報紙角落小小的報號一掃而過,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大事。她只聽說山入死了幾個人,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看起來不像凶殺案嘛。

事情還很難說喔。

兒子小昭的口吻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佐知子回答的語氣也帶著相同的意味。

你們在看什麼?

出現在起居室的女兒歪著頭打量兩人,只見小昭興奮得將報紙拿了起來。

小薰你看,山入上報了耶。

不可以叫小薰,要叫姊姊。佐知子將報紙折好。小薰,要出門啊?

嗯,我想帶拉布去玩水。

別帶拉布去玩水,跟我一起去山入吧。小昭站了起來。我已經好久沒道山里玩了呢。

小孩子胡說八道。

佐知子瞪了兒子一眼。小昭已經上國中了,做起事來卻還是毛毛躁躁的,一點都不像個大人。

那里死了三個人,還是別去吧。小心被鬼抓走喔。

嚇不了我的啦。小薰,我們一起去吧。

不要。小薰皺起雙眉。我才不去那麼可怕的地方。

佐知子朝著小昭的額頭點了一下。

既然有時間跑去玩,不如給我在家里寫功課。學校出的昨夜都還沒寫吧?小薰,玩水的時候要注意腳下。最近沒下什麼雨,河邊可是滑不溜丟的。

嗯。

還有,別讓拉布跑去玩泥巴。我可不想看到一只髒兮兮的狗跑進家門。

靜信頂著炙熱的豔陽,一路朝著上外場走去。後藤田秀司的葬禮按照原定計劃進行,喪主阿吹雖然是村迫秀正的妹妹,嫁到後藤田家之後,就已經不是村迫家的人了。因此村迫家的喪事與後藤田家無關,何況現在天氣這麼炎熱,更應該今早將秀司的遺體埋葬。村迫夫婦的遺體被送往醫院進行解剖,也不知道何時才會送回來,因此大家決定按照預定計劃先替秀司辦完喪事。不過來吊唁的親友談論的焦點不在秀司身上,而是山入部落離奇死亡的那三人。

三個人就算年紀再大,也不太可能同時離開人世吧?這未免也太巧了點。

該不會是那個腦袋不清楚的年輕人,從溝邊町跑到山入為非作歹吧?社會真是愈來愈亂了。

就是說啊。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晚上睡覺的時候從來沒鎖過門呢。看來時代真的變了,以後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對了對了,前陣子不是有個外地人開車撞到哪家的小孩嗎?

靜信待在另一間房間休息,不過房間的拉門和窗戶都被拆下,以保持室內的通風。眾人的談話聲不時從前廳傳來,聽在靜信的耳中格外清晰。

山入的事件實在太過離奇,也難怪會傳出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臆測。村民似乎都將三人的死歸咎於犯罪事件,不是失風的竊賊殺人滅口,就是精神異常的凶手大開殺戒。不管是誰干的好事,凶手一定是外地人,絕對不可能是村子里的居民這就是每個村民都認同的基本常識。

不過直到現在還會入山伐木的幾個老人家,卻覺得那三個人應該是受到了野狗的攻擊,這種說法顯然比較有幾分可信。

最近野狗的數量又增加不少。溝邊町邊緣不是新蓋了好幾個住宅區嗎?那里的居民動不動就會把飼養的狗丟在山上。

他們怕狗會自己跑回家,還特意開著車子把狗載到山入附近,而且還幾乎都是年輕力壯的成犬。不想養了就隨便丟棄,真是一點責任感也沒有。

豬田家的元三郎在剛入春的時候,還在山入被那些野狗咬成重傷呢。

沒錯沒錯,印象中他的土地就在山入的東邊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野狗咬成重傷,聽說咬人的野狗還是相當名貴的西洋犬呢。體型十分龐大,全身都是長長的毛,據說寵物店里每一只都要價不菲。那些都市人養寵物就像在趕流行一樣,只要風潮一過,就把寵物當成垃圾隨地丟棄。

靜信一只豎著耳朵傾聽大家的談話。那些老人家雖然將三人的死歸咎於野狗,然而造成野狗泛濫的責任依然在外地人的身上,與村子里的本地人無關。幾個中年婦女懷疑那三人是不是自殺而死,躲在一旁竊竊私語。山里面的生活十分單調無趣,親人又不在身邊,三個孤獨的老人不堪疾病與歲月的侵蝕,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甚至還有人懷疑進退兩難的三重子是不是被其他兩人逼著自殺的。那幾個中年婦女最後依舊將責任歸咎于行政單位的疏失、社會福利的匱乏、以及離開外場對父母不聞不問的狠心子女。總歸一句話,與村子本身一點關系也沒有。

整個外場村與外界隔絕,應該說外場村拒絕與外界交流。在這種觀念的催化之下,三人的死亡被視為外力入侵之下的結果,即使靜信和敏夫說破了嘴,證明那不是什麼犯罪事件,眾人卻絲毫不提起自然死亡的說法,仿佛這種意見根本不存在似的。

不祥總是來自村子之外。然而不祥的真正來源既不是溝邊町,也不是附近的村落,更不是位於遙遠的交流道旁邊的大城市,真正的起源在於將村子包圍起來的樅樹林,大片大片的樅樹林位於村子周邊,不在村子之內。不祥總是自樅樹林當中潛入村子,將村民帶往位於村界線之外混沌的生死過度。

(屍鬼。)

大川富雄正在跟吧台的幾個酒客聊天,臉上的表情十分忿忿不平。

那天突然接到電話,說我的伯父去世了,於是我馬上趕去山入,才發現伯父的遺體簡直就是慘不忍睹。幾個刑警問我那是不是伯父的遺體,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敢確定。那具屍體不但已經腐爛了,而且還被分成好幾塊,我哪兒認得出來啊。

圍在吧台飲酒得幾個老人家不由得皺起眉頭。

如果只是腐爛,那也就算了,屍體上面還爬滿了白色的蛆呢。我大著膽子望了伯父一眼,臉上的肉都被吃光了,幾乎只剩下骨頭而已。那時我還覺得奇怪,伯父臉上怎麼有東西在動,仔細一看才發現全都是又肥又大的蛆。

誇張而又寫實的述方式,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仿佛身臨其境。

聽說警方在附近的廢屋以及伯父的房子里面,還發現一大堆被分屍的動物屍體,那里簡直就像人間地獄一樣。我看八成是不知道從哪來的變態干的好事,那家夥殺了義五郎伯父和村迫夫婦之後,連附近的小動物都不肯放過。警方說是野狗干的,我才不相信呢。

大川篤志聽著父親有如爬樓梯一般愈拉愈高的聲調,內心的感受十分複雜。他躺在榻榻米之上的床墊,眼睛直盯著天花板。

(到底是誰攻擊山入?)冰冷的屍體、被撕裂的動物、染滿鮮血的屋子。

篤志試著在天花板想像現場的慘狀。鮮血、內髒、屍體。毛骨悚然的同時,篤志也感覺倒一陣熱血沸騰。凶手、武器、暴力。屍體與鮮血。一股熱氣從小腹升起,當篤志蠢蠢欲動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感到坐立難安。

可惡真想好好發泄一下

如果跑到無人的山入大肆破壞,或許就不會有這種坐立難安的感覺。可是篤志想起那時大膽潛入兼正之家,卻在緊要罐頭嚇得奪門而逃的糗事。每次一想起那件事,篤志就不由得退縮了起來。他不願意再做出那種蠢事。

父親的埋怨聲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事直沖二樓的怒聲。

篤志,送貨啦!

村子里面人來人往。人們一旦聽到什麼秘密,就會立刻快步走開,深怕忘了剛剛聽來的秘密。到達目的地之後,就會受不了壓力,一股腦兒講秘密全都說出口。然而這些村民一旦發現高見警官停下腳步,打算詢問什麼事情的時候,就會突然閉上嘴巴,一句話都不肯說。願意開口說話的人,只有加藤裕介一個。

山入不是死了很多人嗎?我知道是誰干的。

稚嫩的嗓音讓高見轉過身來,只見裕介直指西山的方向。

那棟屋子里面住了很多鬼,就是他們干的好事。

祖母雪江連忙捂住孫子的嘴巴。

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真不好意思,這孩子看那間房子蓋得比較特別,就一直以為是棟鬼屋。

裕介扭著身子不斷掙紮,祖母卻不肯放手。那里明明就是鬼屋,為什麼大人總是不肯相信?他小小的心靈充滿了疑惑。

我沒有胡說

裕介小小聲的說了一句話,不過大人們似乎都沒有聽見。是真的不死心的裕介又補上一句,之後就閉上了嘴巴。

那不是院長嗎?

走在停車場的敏夫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三個女人站在一旁閑話家常。為了遮避毒辣的陽光,她們全都躲在門後的陰影,一邊以手帕褊風,一邊聊些不著邊際的八卦話題。大熱天的真是難為她們了。敏夫心理佩服她們的一例,雙腳卻停也不停的直接走到車子旁邊。反正她們閑聊的八卦不外乎就是那個話題。

清亮的鍾聲從山上傳來。聽到葬禮的鍾聲,就代表壽司已經入土為安了。急著遠離那三個女人的敏夫連忙鑽進車子里,不過被太陽烤得像暖爐的椅墊卻讓他差點沒從車子里跳出來。

山入事件在村民的渲染之下,已經變成離奇的神秘事件了,每當村民聚集在一起,就會討論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臆測。村民們不知道從哪兒聽來敏夫曾經替死者驗屍的消息,即使今天是休假日,掛急診的病患也比往常多出不少。前來求診的病患絡繹不絕,仿佛醫生本就應該在假日看診似的,除此之外,要求出診的病患也不少。然而病患一見到敏夫卻都不提自己哪里不舒服,反而劈頭就大談對山入事件的看法。即使敏夫以婉轉的語氣制止病患在診療事件發表長篇大論的行為,卻無法阻止如潮水一般湧入的患者。心力交瘁的敏夫對這一切著實感到厭煩。

將不愉快的記憶與車內的熱氣拋到腦後,敏夫朝著水口一路駛去。下了村道一路往南走,溪流的對岸是一個狹長型的部落,過了橋之後,就到了水口。

水口的最下面有棟孤零零的破舊房子,這棟被一塊狹窄的耕地和稀疏竹林夾在中間的屋子,就是伊藤郁美的家。以破舊來形容這棟房子,真的一點也不為過。古老的建築物在歲月的洗禮之下,就像是一棟荒廢已久的空屋。屋頂傾斜,瓦片早已碎裂,釘在漏水處的白鐵皮更是鏽穿了好幾個洞。木制窗框歪曲變形,令人懷疑是否能夠順利開啟,混沌的玻璃窗更是早就失去玻璃窗應有的功用。玄關旁的玻璃門傾倒在一旁,懸在上面的點燈早就不見燈罩,燈泡上面都是灰塵和薰黑的油汙。

有人在家嗎?

敏夫走進玄關。玄關內側十分陰暗,悶熱的空氣當中不時傳來廉價檀香的味道。沒鋪木板的地面一直延伸到屋子里面,郁美的女兒玉惠正好從里面探頭出來。玉惠只比敏夫大三歲,極其疲倦的面容卻讓她看起來十分衰老,好像比敏夫大上一輪似的。

玉惠嘴里感謝敏夫在這種大熱天特地趕過來出診,眼神卻十分空虛。記憶中的玉惠向來是個身材肥胖有沒什麼活力的人,這種印象至今依然沒變。玉惠慢慢的抬起頭之後,房間里面傳出話聲。

院長來了嗎?請他進來。

敏夫朝著玉惠點點頭,走進最里面的房間。這間房間面向廚房,布置得像一間儲藏室一樣。鋪著六塊榻榻米的房間里面擺了一床棉被,坐在棉被上面的人就是玉惠的母親郁美。

來來來,請隨便坐。

伊藤郁美的臉龐堆滿了笑容,消瘦的身軀與豐滿的女兒正好形成一個對比。內心歎了口氣的敏夫走上榻榻米,好不容易在小小的房間里面挪出一個容身之處。房間里的空間之所以會這麼狹窄,主要是因為擺了幾件大型家俱。又像神龕又像佛壇的巨大擺設幾乎占了房間一半以上的空間,前面還擺了一只火盆一般大小的香爐,爐內焚燒的檀香薰得整間屋子都是香木的氣味。除此以外,房內還擺了兩只被油煙薰得漆黑發亮的櫃子,里面放了好幾只用途不明的小東西,上面都積滿了灰塵。

敏夫將注意力從房間里面的擺設拉回來,打開黑色的公事包。

哪里不舒服?

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全身發熱。

說話的郁美臉色卻十分紅潤,看起來比敏夫今天看診的其他病人都健康多了。

體溫呢?

敏夫將體溫計交給郁美,他知道屋子里沒有體溫計。郁美經常請敏夫出診,然而她從來不拿坐墊給敏夫坐,也不倒茶招待客人。待客用的坐墊恐怕早就從這間屋子消失了,敏夫甚至還懷疑郁美家中到底有沒有茶杯。

郁美忙不迭的接過敏夫手中的溫度計,塞在自己的腋下。等到敏夫量脈搏並且測量血壓的時候,郁美終於開始談起與山入有關的話題了。她提到警車從竹村文具店呼嘯而過的事情、住在山入的三人接連發生不幸的事情、甚至還提起她對村迫夫婦以及義五郎的個人評價,說得是口沫橫飛。郁美給人的感覺是個沈默寡言內向陰沈的老人家,然而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像這樣滔滔不絕的對敏夫展開疲勞轟炸。無奈的敏夫只好隨口敷衍她幾句,看診的動作相當機械化。

郁美是村子里有名的吝嗇鬼,直到現在還從山里砍柴回來燒火,洗澡的時候也都是到附近的澡堂洗霸王澡。不過說也奇怪,她雖然連花一毛錢都要精打細算一番,卻常常要求敏夫到家里出診。關於郁美這種奇怪的行為,村民們有兩種說法。第一種是郁美很享受命令醫生精確說來應該是尾崎家的人到家里來的感覺,第二種則是她覺得前往醫院的話,一定會被逼著做各式各樣的檢查,然而被迫支付許多不必要的檢查費用,所以她才不願意到醫院就診。不管真相到底為何,常常來出診的敏夫很少發現郁美有任何身體不適的狀況。每當村子里出了什麼大事,郁美就會要求敏夫出診,而且就算身體哪邊不舒服,她也拒絕敏夫的治療,更遑論是服用藥物了。舍不得花錢的郁美當然沒有健康保險,母女倆守著不算大的田地,靠著村民們的好意施舍而活。

敏夫大致檢查了一遍之後,告訴郁美她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異狀。

真的嗎?那就怪了,最近總覺得提不起勁呢。

郁美話聲剛落,立刻往前探出身子。

聽說後藤田家的秀司也過世了,該不會跟山入那件事有關吧?

什麼?

這陣子接二連三的出人命,你不覺得這件事大有問題嗎?再說秀司可是村迫秀正的外甥,我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隱情。村迫家的人就只剩下秀正和阿吹兩兄妹而已,他們原本可是五個兄弟姐妹呢。其中三個人英年早逝,就連三重子的最後一胎也是胎死腹中。

敏夫歎了口氣,整理手邊的聽診器。

你該不會想說他們的死與什麼惡靈作祟有關吧?

郁美的表情有些詫異。

同一個家族的人一下子死了三個,不是惡靈作祟是什麼?

義五郎爺爺也去世了。

義五郎跟村迫家就像一家人一樣,搞不好是被帶衰的。

什麼帶衰,你可別胡說八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看見什麼?

大概是十天前吧,我做了個奇怪的夢,看見山入上空有朵黑色的云。夢境到這里就結束了,不過當時我就覺得山入一定會出事。

這種事很難說啦。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看見敏夫打算起身離開,郁美立刻抱住他的膝蓋,而且還將全身重量壓在敏夫身上,怎樣都不肯放手。

伊藤女士。

我早就知道山入會發生不幸了,如今不但秀司死了,連住在山入的那三人都跟著去世,村迫家一定被詛咒了。我年輕的時候也警告過三重子,跟她說那里不乾淨,住在那間屋子的人最後都會莫名其妙的死去,偏偏三重子就是不聽話。現在又做那種奇怪的夢,更加證明了我的看法沒錯。我不想告訴其他人,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定會笑我是神經病,可是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所以我還特別向神佛祈禱,希望他們能夠保佑村迫家平安無事。可是在我祈禱的時候,居然有只壁虎爬了出來,而且還一連兩次。

敏夫隨口敷衍幾句,用力將郁美的雙手扳開。可是好不容易扳開右手,左手就跟著貼了上來。

不吉利的事情還不只如此呢。我之前不就說過今年不對勁嗎?過年的時候我卜了個卦,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結果今年夏天果然鬧水荒。而且我一直覺得有股不好的氣從兼正之家的方向傳來,感覺上就像那里聚集了許多不好的東西,搞不好還流向山入那邊,就像水往低處流的道理一樣。沒過多久,我就做了那個怪夢。兼正的土地實在不該賣給別人,村子里的氣都被弄得烏煙瘴氣得。更何況那塊土地本來就不太對勁。

伊藤女士,我實在沒空聽你說這些怪力亂神的玩意。

你就聽完吧,我不會害你的。現在的兼正之家太邪門了,那棟房子的風水不好,跟之前的屋子比起來,現在的屋子把大門的方向改變了。所以壞就壞在這里,大門的方向是不能改的啊。我想屋主大概不知道,所以好心想去提醒一下,才發現那里居然連半個人也沒有,我猜一定是發生不幸了。不信的話,我可以跟你打賭,屋主一定原本打算搬遷過來,卻因為家人發生不幸,所以才只好打消這個念頭。在那種地方蓋那種房子,不出事也才奇怪。

伊藤女士。

別以為悲劇就這樣結束了。萬一真的有人搬進那棟屋子,村子里死的人還會更多呢。我家附近不是有座三猿石碑嗎?前陣子那座石碑被人打壞了,差不多就在山入那三個人去世的時候。當時我覺得不對勁,就跑去看看情況,結果才發現三之橋旁邊的地藏石像、以及神社前面的弘法石像都被破壞了,兩尊石像的頭都被砍了下來。聽說義五郎的遺體整個被分屍了,院長不覺得兩件事情有什麼關聯嗎?

我不覺得有什麼關聯。敏夫粗魯的剝開郁美的手。你的身體沒有異狀。下次若再叫我出診,請先將心情冷靜下來再說。

笑話。郁美斜眼瞪著敏夫。

我一向都很冷靜。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不過自從做了那個夢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舒服,我看一定是被毒氣薰到了。這陣子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八成跟那個夢有什麼關系。

敏夫冷冷的丟下一句道別的話,就逕自走出房間。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再也不想來郁美家出診,不過他知道郁美一定會再找他過來。如果是郁美親自打電話,敏夫大可直接拒絕,或是在電話里面進行診斷,偏偏打電話過來的總是女兒玉惠,每當敏夫表示拒絕的時候,她就會在電話的另一頭哭得歇斯底里。前幾年還發生過玉惠被母親郁美責之後,口吐白沫暈倒在地,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急救的記錄。敏夫的父親對這對母女可說是厭惡到了極點,每次接到要求出診的電話,就會氣得破口大。可是氣歸氣,最後還是得拎著公事包乖乖的出診,搞不好也跟敏夫一樣,被郁美纏得脫不了身呢。

敏夫拋下意猶未盡的郁美,逕自走向玄關。女兒玉惠連忙從玄關旁邊的房間走出,跪在地上低頭行禮。放在眼前的信封已經使用過了,敏夫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判斷,里面應該裝了最低限度的診療費。

請收下

玉惠的聲音十分低沉。敏夫歎了口氣,將信封接了過來。

我知道你很為難,不過若令堂沒什麼大礙的話,請不要打電話要求出診好嗎?我不在醫院的時候,說不定會有真正需要治療的病患前來求診呢。

玉惠縮著圓滾滾的身軀,頻頻低頭道歉。

家母說什麼都要請院長來一趟

這我知道,可是我的職責是替患者治病,不是來這里閑話家常的。你能勸令堂來醫院看病固然最好,若真的說不聽,也請勸阻她不要動不動就要求出診。

是。

玉惠怯生生的低下了頭,敏夫不由得又歎了口氣,頭也不回的走出玄關。外面的道路散發出陣陣熱氣,黑色的柏油路面仿佛快被曬溶了一般,周圍的空氣熱得令人心煩氣躁。

跟那種莫名其妙的母親相依為命的玉惠固然值得同情,可是在這種大熱天里,而且又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被叫來出診,敏夫很難不將一肚子火發泄在玉惠身上。若有其他親戚勸阻兩人的行為還好,偏偏郁美是從別的地方嫁過來的,跟娘家很少連絡。再加上那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言行,夫家在村子里的親戚更是早已斷絕來往,就連附近的鄰居也都對她敬而遠之,唯一肯搭理她的,就只剩下竹村文具店那些整日閑著沒事干的老人家了。只要郁美提出要求,他們就會伸出援手,不過基本那些老人家也不想跟郁美扯上什麼關系。這對住在邊陲地帶的母女,就這樣被其他村民孤立了起來。



敏夫覺得令人不快的檀香味似乎殘留在白色制服之上。與靜信是多年好友的他並不排斥檀香的味道,甚至還覺得佛寺里的檀香聞起來格外有情調,因此他不知道是檀香本身的問題,抑或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把車開上醫院旁邊的堤頂道路,敏夫打算回到醫院之後,立刻換上一套乾淨的制服。這時他看到派出所的高見警官站在路旁。穿著制服的高見警官正以掛在脖子上的毛巾頻頻拭汗。將車子停下來之後,只見高見警官露出親切的笑容。

原來是院長啊。

高見木訥的微笑,讓敏夫有種得救的感覺。

辛苦了,巡邏嗎?

哪里哪里,院長才辛苦呢。剛剛出診回來啊?

嗯,才剛從伊藤家的郁美女士那里回來。

敏夫話音剛落,高見立刻籲了一口長氣。

那可真不是普通的辛苦。

可不是嗎?今天天氣這麼熱,不如一起去喝杯涼的吧。

這個主意不錯。

高見笑顏逐開。敏夫用手示意請他上車,高見卻搖搖手,指著醫院的方向。兩人所在的位置距離醫院不過十幾公尺,會意過來的敏夫直接將車子開進醫院的停車場,高見也緊跟在後頭走進醫院。

其實我今天不是例行巡邏,而是想學那些刑警打聽消息。

敏夫走下車,望著高見有些不好意思的臉孔。

打聽什麼消息?

山入那三人是自然死亡的,這點我當然知道。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覺得詢問村民是否看見可疑人物出入村子也是有必要的。

哦?

主要也是因為如果不主動調查的話,好像顯得我這個派出所的員警沒什麼用處一樣。

高見笑著拭去前額的汗水,朝著後門走去的敏夫也露出微笑。

藉這個機會跟村民連絡感情,也不算壞事啦。

可不是嗎?不過我到處打聽之後,卻只有加藤家的小孩最近看到可疑人物而已。根據他的說法,前幾天他看到一個可怕的歐吉桑沿著村道往上走去。

可怕?

走進後門的敏夫反問。

小孩子說話就是不清不楚的,就算問他怎樣可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那孩子是在傍晚時分看到那個歐吉桑的,手上還拿著一枝球棒還是鐵槌,所以才會覺得可怕。在裕介那孩子的眼中,兼正之家可是惡鬼的巢穴呢。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我小時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樣。

不記得了嗎?

早就忘啦。不過綜合親朋好友的說法,我小時候似乎不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

高見放聲大笑,這時清美剛好從休息室探出頭來。其實今天是清美的休假日,不過前來求診的患者實在是太多了,不得已只要請她過來幫忙。假日還得過來加班的清美似乎有些怨言,然而必須額外支付加班費的敏夫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

高見脫下大盤帽,向清美打招呼。敏夫帶著高見回到准備室,換下白色制服之後,站在冷氣的出風口納涼。迎面吹來的涼風讓敏夫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冷氣真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除了冷氣之外,冰箱也是偉大的發明之一。

哈哈,有道理。

頂著大太陽跑遍全村的收獲,就只有那個可怕的歐吉桑和黑色的賓士轎車而已。院長還記得七月底的時候,下外場有個孩子被車撞倒的事吧?

敏夫點點頭。

從七月底一直到現在,村民都沒有看到陌生的面孔跑進村子里來,這段日子可真是天下太平呢。

我看是因為與世隔絕的關系吧?

拿著帽子煽風的高見笑了幾聲。

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特意跑了一趟兼正之家。

難怪會在路上碰到你。兼正之家有什麼不對勁嗎?

就是那輛黑色的大型賓士嘛,村子里的人都說那一定是兼正之家的車子。

原來如此,這倒是十分合理的臆測。

嗯,所以我就跑去兼正之家求證,去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居住在那里。

結果呢?

大門內側好像被閂住了,怎麼推就是推不開,旁邊的小門也一樣。不過我倒是看了一下里面的情況。

敏夫長大了嘴巴。

你該不會翻牆而過吧?

哈哈高見更加難為情了。

沒辦法,我就是放不下心嘛。里面的情況可真是慘不忍睹呢。

難道遭小偷了?

這倒不是。前面的庭院原本鋪了一大片草皮,卻沒人澆水,再加上最近的陽光又那麼烈,那些草皮全都枯萎了。我看非重種不可了。

原來如此。敏夫露出微笑。

不過草皮枯萎了也好,若真的有車輛出入的話,只要觀察土壤上面有沒有車胎的痕跡就知道了。可惜枯萎的草皮上面並沒有車胎壓過去的痕跡,看來屋子里面真的無人居住,也沒有什麼人進出屋子的跡象。之後我還湊在窗戶前面往內看,里面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特地繞到屋子後門檢查水電和瓦斯。

哦?

可是總開關都沒打開,電表也紋絲不動,瓦斯更是沒有使用過的跡象。我想屋子里面大概真的沒住人才對,否則現在天氣這麼熱,沒有冷氣又沒有冰箱的話,根本就無法生活。

說的也是。冷氣不見得會開整天,冰箱就不一樣了。只要冰箱一運作,電表就會開始跑了呢。

看來我還真的白跑一趟。

高見抬起被太陽曬紅的臉放聲大笑,敏夫也報以同情的苦笑。村子里的每個人都渴望聊天的話題。

嚴格說來應該是渴望變化。山入事件就像是丟入平靜水波之中的石頭,替數十年如一日的山村生活投下一個變數。村民們希望事件所激起的波紋能夠愈多愈好,因此非常不願意見到這個事件以偶發的不幸蓋棺論定。敏夫十分了解村民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態。

一起去喝兩杯吧。

廣澤才剛提議,武藤馬上點頭表示贊成。一旁的結城也不反對,於是就跟在兩人的身後。

後藤田家的葬禮才剛結束,第一次參加葬禮的結城親眼目睹被埋在地下的棺木。外場的棺木上方沒有小窗子,葬禮結束之後,就直接在四周釘上釘子,沒有讓親屬見最後一面的儀式,就跟火葬場的做法一樣。因此就算將棺木埋入土中,親屬也沒有將死者埋葬的實感,更沒有火葬場當中替死者撿骨時那種與親人訣別的感受。外場的土葬有著與火葬截然不同的區別。

廣澤和武藤一路走向村子的核心又被稱為外場,進入商店街一隅的某家店里。

結城感到興致盎然。搬到村子里已經一年多了,結城經常到商店街來采購日常必須用品,位於商店街一隅的這棟建築物總是特別引起他的注意。陶磚砌成的白色外牆,往內凹的地方設置了一扇黑色的木制門板,上面還是鑲著彩色的霧面玻璃。從外表看起來,這里應該是一個店面,結城卻無法透過霧面玻璃窺伺門口的景象。霧面玻璃上面鑲著creole的金色字樣,看起來應該是店名才對,不過結城卻不知道這個字該怎麼念,更不知道這間店到底是在賣些什麼。每次看到這棟建築,結城就感到十分好奇,不過由於這並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因此他總是心想以後找機會問武藤就好,久而久之就忘了這檔子事了。

廣澤拉開黑色的木門,沁涼的冷氣伴隨這清新的鋼琴聲從屋內傳了出來。映入眼簾的吧台和幾張小桌子,再加上撲鼻而來的咖啡香,結城心想原來這是一間咖啡廳。

歡迎光臨。

吧台里面站著一個年近五十歲的瘦小男子,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長褲,看起來就像是經驗老到的調酒師。廣澤直接走到吧台坐下,結城和武藤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三位一起來啊?參加喪事嗎?

調酒師的語調十分柔和。廣澤點點頭,叫了一杯冰咖啡,結城也點了一樣的飲料。

我們都是同一個治喪互助會的。這位是廣澤回頭看看結城。結城先生。這位是老板長谷川先生。

長谷川微笑點頭。

這位就是工坊的結城先生嗎?還是第一次見面呢。

哪里哪里原來這里是咖啡廳啊。

長谷川放聲大笑。

除了喝咖啡之外,這里也供應簡餐,晚上還會提供各式美酒呢。

這個家夥是個怪人。武藤苦笑不已。他就是不肯掛招牌。

有什麼特殊理由嗎?我看得出來這里是個店面,不過因為不知道是賣什麼的,所以之前一直不敢進來。這陣子我一直在尋找氣氛不錯的咖啡廳,想不到這里就有一間。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往後還請多多光臨小店。長谷川說完之後,忍不住抿嘴微笑。不掛招牌才好,否則這里遲早稱為三姑六婆聚會的場所。一想到要在店里播放低俗的流行歌曲,或是在午餐里面增加納豆的菜色,我就無法忍受。或許有人覺得我故作清高,不過我就是喜歡挑選客人,格調不高的客人我還不歡迎呢。

你本來就是故作清高。武藤悻悻然。不掛招牌也就算了,竟然還在門口寫上一個沒人看得懂的英文單字。

那個字要怎麼念?

克立爾。廣澤介面。平常聽爵士樂嗎?

並不排斥。哦,原來是那個知名的爵士樂酒吧啊。既然如此,怎麼不取名為dixie?結城微笑。或是ChickCorea也不錯啊。

果然是行家。長谷川大為驚奇。小店一直在等待像您這種熱愛爵士樂的客人呢。

結城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長谷川先生也是外地來的。廣澤也笑了出來。不過他太太倒是道地的外場人。

哦,真的嗎?

已經三年了吧?

長谷川以點頭回答廣澤的問題。

已經三年半了。這段時間承蒙大家的支持,咖啡廳的生意總算上了軌道。剛搬來的時候,還得靠老婆下田耕作,才能勉強糊口呢。

我自己也是外地人,問這種問題似乎有點奇怪。不過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又搬回外場?

長谷川露出苦笑。

我以前在貿易公司做事,四年前獨生子意外死亡。

結城頓時為之語塞。

事情都過去了,沒什麼好顧忌的啦。自從獨生子死於機車意外之後,我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根本提不起勁在都市叢林當中努力打拼。當時獨自一人住在外場的老丈人也不幸去世,所以我們就搬了回來,在這里開了間咖啡廳,夫婦倆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原來如此。尊夫人也在店里嗎?

她出去了,現在還不到晚餐時間嘛。午餐時間和晚上是最忙的時候,平時只要我一個人顧店就好了。

這里還供應午餐啊?

只是一些簡單的家常菜而已,跟晚餐差不了多少。小店主要供應的還是咖啡和酒。

那可真是太好了。外場什麼都好,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獨飲兩杯的地方。

可不是嗎。長谷川微笑。當初打算搬到外場的時候,就是這點讓我耿耿於懷。外場的確什麼都好,就是少了像樣的酒吧和咖啡廳,所以才想乾脆自己開一間算了。我本身也喜歡喝咖啡,更喜歡偶爾小酌一番,開這間店也算是我的興趣啦。

朝著結城點頭微笑之後,長谷川將視線投向一旁的廣澤。

今天學校沒課嗎?啊,差點忘了現在是暑假。

其實我現在不應該在這里的,不過今天特別告了個假出來透透氣。

大熱天的真是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會啦,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整理?

結城的語氣帶有幾分疑惑。

整理墓地啦。墓穴挖完之後,不是要將旁邊的地整理一下嗎?



村子里一旦有人往生,就必須清出一塊埋葬往生者的土地。不過我們的工作是種樹,往生者的法事做完之後,就將墳前的卒塔婆放倒,種植新的樅樹。若村子里有人過世,需要新的墳地時,我們就將樹齡最老的樅樹砍掉進行整地,這就叫作整理墓地。墓地沒事先整理好的話,後果可是不堪設想。像現在天氣這麼熱,總不能叫喪家等墓地整理好之後,才將往生者下葬吧。

我們還要負責砍倒樅樹?

視情況而定,砍樹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交由安森工業負責。尤其是夏天的時候,不請他們砍樹根本就來不及。

安森工業哦,在門前嘛。原來他們也有承攬砍樹的工作。

最近房屋翻修的生意愈來愈少了,這陣子他們所承攬的工作幾乎都是整理墓地。聽說後藤田家的阿吹春天的時候才請他們將墓地整理乾淨,所以土壤還算松軟,我們挖起來格外輕松。只是一想到親生兒子竟然比自己早一步躺進去,就不由得同情起阿吹的遭遇。

外場的人都會事先將自己的墓地整理起來嗎?

少部分人的確有這種習慣。久病不愈的老人家為了避免替子孫添麻煩,多半都會將自己的墓地事先整理起來,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做啦。這麼說起來,後藤田家的阿吹還真是個體貼兒女的好媽媽。

嗯。

說來真令人鼻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長臥病榻的老人家若不幸去世,子女至少有個心理准備,父母親的離去雖然不忍,倒還可以接受。可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就顯得格外淒涼了,就算想要安慰慘遭喪子之痛的父母,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一旁的長谷川喟然歎氣,仿佛很能認同廣澤的說法。武藤的臉上也掛著心有戚戚的表情。這時廣澤凝視著手中的玻璃杯。

我有個剛滿四歲的女兒,每當想著女兒先我而去的情景,就會覺得旁人的安慰根本是毫無意義的。

結城心中也浮現出獨生子的臉龐。

嗯。

當自己年老力衰、滿心以為即將拋下兒子先走一步的時候,兒子突然早一步離開人世父母心中的哀傷與絕望是可想而知的。結城想起阿吹痛不欲生的模樣,在喧鬧吵雜的葬禮當中,就只有她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一旁,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不發一語的阿吹在交頭接耳的眾人當中顯得格外孤獨。

這時結城突然皺起眉頭。阿吹身邊的人與其說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不如說是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沒有人關心那位慘遭喪子之痛的老母親,大家注意的焦點都集中在北山另一邊的山入。

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廣澤歪著腦袋,試著理解結城的喃喃自語。察覺失態的結城連忙堆出滿臉笑容,感覺上卻笑得十分勉強。

我只是覺得秀司先生的葬禮很熱鬧,不過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葬禮本身。本來以為像外場這種小村落應該是充滿人情味的,來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紛紛替遺族加油打氣,一起渡過喪失親人的陰霾才對。

長谷川和武藤對望一眼,廣澤露出十分困惑的苦笑。

結城先生說的沒錯,今天來參加葬禮的人,注意力的確都不在阿吹和秀司先生的身上。

今天的葬禮簡直就像廟會一樣。結城知道村民渴望新的話題,更知道山入的慘劇早已成為村民們不可或缺的生活娛樂。然而他不能接受的是,為什麼一定要挑在舉行葬禮的時候討論這個話題。

再說山入事件可是一大慘事,同住在村子里的三個老人家同時死於非命,死狀還相當淒慘。我知道村子里不常發生這種大事,因此參加葬禮的人難免會提到這件事,只不過就算再怎麼離奇,也犯不著在葬禮上討論得口沫橫飛吧?山入的那三人也是外場的村民,我覺得像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行為十分不可取。

結城先生,你還記得送蟲祭那天的事情嗎?廣澤的語調十分冷靜。當時你扛著稻草人從一個祠堂走到另一個祠堂。

嗯,當然記得。

那些祠堂供奉的都是道祖神。

結城有些疑惑,不明白廣澤為什麼提到這個。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廣澤話中的含意。

道祖神是指看守道路的神明吧?

除了看守道路,還負有庇護全境的職責。外場有許多道祖神,即使是地藏石像或是青面金剛塚也都是以石頭刻成的,本身就帶有道祖神的性質。道祖神是介於村子內外之間的神祗。

結城思索片刻。

對不起,我對這方面不太熟悉

廣澤笑著跟結城道歉。

道祖神原本是介於內外之間的神祗。舉例來說,我們習慣以內來稱呼自己的家,不過這個內字所代表的含意不僅僅是自家的建築物本身,而是帶有更抽象的意義。舉凡自己或是自己的空間、家人,與之相關的各種記憶都包含在內的觀念之中。

嗯,的確如此。

建築物本身的內代表的就是一種界線,指的是被建築物的內牆或是庭院的外牆所包圍的空間,用意就在對外說明從這條線到那條線的范圍都是屬於我家的意思。不過比較抽象的內就沒有所謂的界線了,內之外的范圍一定是無法區隔內外的灰色地帶,人們口中所謂的內,在某種情況甚至會成為外。



村子的情況也一樣。外場在行政區分上被成為外場校區,所涵蓋的范圍十分明顯,都有確實的界線。不過在一般人的觀念當中,村子的界線就很曖昧了,因此村子本身就是所謂的內。

就像我們公司、我們的學校一樣嗎?

沒錯。我們將村子視為內,然而有內必定有外,這是必然的道理,因此我們很自然的就將整個世界分為內和外兩大部分。這麼一來,內外的分界線到底在哪邊,就成為大家爭議的地方了。

嗯,的確有道理。

一般人習慣二分法,把白的分一邊,黑的分一邊,最後就剩下不算黑也不算白的灰色地帶。灰色地帶有時被歸類為白色,有時被歸類為黑色,端看當時的情況而定。

嗯,或許吧。

同樣的,我們的村子這種觀念上的界線,就跟內一樣的曖昧不清,成為分界上的灰色地帶。這種混沌不明的灰色地帶就叫作境,你可以將它歸類為內,也可以歸類為外。道祖神就是境的神祗,掌管內與外之間的區域。



所以道祖神除了保護我們不受外來邪靈和惡鬼的騷擾、庇佑年年豐衣足食之外,有時也可能化身為侵害村民的惡靈,這種兩面刃的性質就是道祖神的特徵。自古以來,人們就相信石頭是介於生物與無生物之間的物質,因此後人才會在村子的界限附近設立石頭、石碑或是地藏石像,將它們當成道祖神膜拜。

原來這就是我們祭祀道祖神的原因。抬著稻草人四處游走,將村子里的穢氣、疾病和罪孽一掃而空,然後再丟到外於內外之間的境。儀式進行完畢之後,一定會將道具丟在村子里的某個角落,而不是丟棄在外,這也是因為道祖神兩面刃的性質吧?

廣澤露出欣慰的微笑。

正是如此。對於村民來說,惡鬼就是疾病的象徵,會隨著稻草人走出村子,然後在境的內側進行淨化。

這就是鬼在外,福在內的由來嗎?

結城笑了出來,廣澤也露齒微笑。

直到現在,微笑的廣澤就像溫厚的長者。村子里的人依然很重視這些意識。對於村民來說,村子就是內,村子之外的地方就是外,這種區別意識非常強烈。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整個村子也等於是被外界孤立一樣。

嗯我了解你想說什麼。

廣澤吐了一口氣,凝視這手中裝滿咖啡的玻璃杯。

山入是個即將消失的部落。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三個居民,而且有位處與村子隔絕的山谷里,也難怪村民會對山入產生嚴重的疏離感。若問山入到底屬於村子之內還是之外,無論從過去的曆史或是現在的行政劃分來看,絕對是屬於村子之內。然而在村民的意識當中,山入早就是村子之外的世界了。

結城頓時恍然大悟。

也就是說山日被村民屏除在內的意識之外,成為屬於境的一部分了。

我想應該如此吧。住在山入的三個老人家接連過世,村子里的人當然會將這件事視為天大的慘事,畢竟那三人臨死的時候,身邊連一個可以照應的人都沒有,就這樣孤零零的離開人世。不過村民雖然替他們感到難過,卻不覺得那是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慘事。就像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其他國家發生災難的時候,我們一樣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一樣會同情他們的遭遇,不過卻僅止於此而已。山入發生的事件對村民來說欠缺真實感和迫切感,他們只是基於理性的思考,而覺得應該要將那個事件視為一個悲劇罷了。

不過山入也不算是外吧?

嗯,山入是境的一部分,既不屬於內,也不屬於外,所以村民沒辦法感同身受,卻也不至於將那場悲劇當作茶余飯後的閑聊話題。

經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覺得大家不把山入當成自己人的原因。再說葬禮原本就是祭祀的一種儀式,祭祀往往會帶給別人一種有別於日常生活的特殊感覺,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參加一種儀式,更容易令人與喜氣洋洋的慶典互相混淆。若再加上身邊發生不尋常的大事,那件大事與自己沒什麼關系,卻有占得上一點邊的話,再這種相乘效果的影響之下,也難怪大家的心情會浮躁起來。

說的也是。

結城點點頭,終於弄清楚村民們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了。不過在內心深處,也為這種根深蒂固的排他性感到心寒無比。

八月八日,秀司的葬禮結束的第二天,靜信得知山入那三人的遺體已經被送回來的消息。兼任山入部落的治喪主委的安森德次郎打電話過來,跟靜信討論葬禮的時程。

用不著急著辦法事,明天晚上再開始守靈就好。

德次郎說得一派輕松,靜信卻有些遲疑。

這樣行嗎?

不行也只好行了。秀正的遺體是大女婿辦了許多手續之後才領回來的,可是他大概不知道村子的習俗,居然直接將遺體火化。

手里拿著話筒的靜信頓時說不出話來。

這那秀正不就

都已經燒成灰了,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更何況大川酒店的老板也將義五郎的遺體火化了。只是沒想到他們連三重子也不放過,女婿不知道村子里習慣將往生者土葬,就這樣逕自辦理火化的手續,決定之前也不跟我們商量一聲,真是無情到了極點。


靜信沈默了下來。與其說辦理手續的女婿無情無義,靜信倒覺得依然堅持土葬習慣的村民太過食古不化。村迫家的女婿不是村子里的人,自然不會重視外場的傳統,依照一般人的習慣將遺體火化,其實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不過村民對火葬有著強烈的反感。遺體也好,遺骨也罷,其實都是人死了之後所留下的臭皮囊,然而村民卻將遺骨視為不完整的遺體,這種觀念一直深植在村民心中,就連靜信本身也對火化之後的遺骨抱持著一種憐憫的態度。

反正遺體都被燒成灰了,也不急在一時下葬。再說秀司的葬禮昨天才剛結束,我看還是讓大家休息一天,明天再替那三個人辦喪事吧。

說的也是。

我今晚會跟著警方將三人的遺骨領回來,到時再跟副住持討論葬禮的相關事宜。

靜信跟對方寒暄幾句,就掛上了電話,略事思考之後,看著掛在牆上的黑板。行事曆上面寫滿這幾天待辦的法事,不過都是由池邊和鶴見負責主持。靜信在黑板的一角留言之後,就站起身走出辦公室。

沿著熟悉的捷徑一路下山,來到尾崎醫院的後院。靜信看著手表,現在正是醫院的休息時間,敏夫若是沒有出診,這時應該在休息室休息,或是回到自己的家中。靜信貼在休息室的窗前往內窺伺,看到敏夫坐在書桌前面翻閱資料的背影。在玻璃窗敲了兩下之後,敏夫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十分郁悶。他舉起手叫靜信進來,於是靜信便打開窗戶爬了進去[囧rz]。沁涼的冷氣迎面而來,吹得靜信精神一振。

你的鼻子可真靈,一下子就聞到死亡的味道。

什麼?

敏夫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靜信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三人的遺骨才剛送到,你就跟著出現。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和尚的鼻子比禿鷹還要靈呢。

靜信露出苦笑。

隨便你說吧。解剖的結果出來了嗎?

敏夫將他剛剛翻閱的資料丟在桌上。

SUD。

什麼意思?

不明原因猝死。警方也覺得三人的死因大有問題,還做了徹底的檢查,不過就是找不出確切的致死原因。目前檢體還在培養當中,大概要三個星期之後才能做出最後的結論。在檢體報告出爐之前,他們似乎有以不明原因猝死來結案的打算。這麼草率?

敏夫歎了口氣,表示他也無能為力。

村迫爺爺和義五郎爺爺的遺體狀況都不甚理想,想要找出真正的死因恐怕相當困難。一般來說,病死的屍體透過解剖找出病因的機率達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更遑論兩具長期處於高溫環境之下,早已腐爛生蛆的屍體,內髒早就已經變成一灘肉泥了。要求警方從一灘肉泥里面找出死因,也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點,再說這種鄉下地方又不像東京都或其他大都市有完善的法醫制度,進行解剖的只是一般的臨床醫師而已,能力自然十分有限。

敏夫歎了口氣。

村迫家的秀正爺爺生前似乎沒有什麼外傷,不過屍體腐爛和損害主要是被昆蟲咬傷的部分十分嚴重,無法判別真正的死因。義五郎先生的遺體也有腐敗的情況,不過從尋獲的屍塊研判,生前也沒什麼外傷,幾乎都是死後被野狗啃食的傷痕。只是從現場的狀況看來,兩人的死因實在不像是不明原因猝死。

三重子女士呢?

三重子婆婆也沒什麼外傷,解剖遺體之後發現她生前患有不少疾病,所以應該是猝死沒錯。冠狀動脈硬化、心肌發炎、肺部以及腹腔淤血,最明顯的就是肝髒組織壞死。進行解剖的醫師認為它死於肝功能不全所引發的猛爆性肝炎。



靜信點點頭。

兩個老爺爺的死亡時間大概已經有五六天之久了。不過敏夫突然將臉湊到拿著馬克杯的靜信面前。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時間卻只有三十個小時。

是不是弄錯啦?

不太可能。這件事很玄吧?老爺爺死了之後,老婆婆還跟屍體一起生活了好幾天,而且完全沒有跟外界聯系。那對老夫妻就這樣相親相愛的睡在一起,直到老婆婆有一天從被窩里爬起來,卻突然猝死為止。

靜信不感到特別訝異。村民們都在謠傳三重子是跟著丈夫一起走的,在那種情況之下,也難怪會傳出這種說法。

三重子婆婆是自然死亡沒錯,而且生前還照顧過臥病在床的丈夫,所以秀正爺爺應該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才去世的。如果真是出了意外,三重子婆婆應該會打電話向外求援才對。秀正爺爺和義五郎爺爺似乎都是死在被窩里,三重子婆婆死前曾經到我這里來拿藥,當時還提到兩個老人家的身體都不太舒服。義五郎爺爺一直有高血壓的毛病,不過聽三重子婆婆說他似乎也沒有哪里不對,還以為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而已。

靜信不由得皺起眉頭。普通的流行性感冒,這句話最近經常聽到。

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病,反正兩個老人家最後就這樣死在床上了,所以不是意外死亡,也不是什麼凶殺案。三重子婆婆年事已高,卻依然硬撐著身子照顧另外兩個老人家,想必連吃飯和睡覺的時間也沒有。之後兩個老人家不幸病逝,心力交瘁的三重子婆婆也跟著倒了下去。

你是指三重子婆婆其實知道兩個老爺爺已經過世了,可是當時她的身體狀況卻已經虛弱到無法通知外界的地步?

這是唯一的可能。不過我不了解的就是她為什麼不打電話?丈夫死在床邊,自己的身體又已經虛弱到連走到電話旁邊都很困難的話,一般人都會拼死拼活的爬到電話旁邊對外求援才對。再說村迫家的電話就在床邊,從床上站起來就拿得到電話了,就算站不起來,從被窩里把手伸出來也夠得到電話。可是三重子婆婆甯願不打電話,也要在榻榻米上爬了兩公尺遠呼吸外頭的空氣,這點我就真的想不透了。

而且身邊的丈夫都已經死了四五天。靜信在心中補上一句。三重子婆婆到底在想什麼?

義五郎爺爺患有高血壓,這幾年一直在服用降血壓的藥物,所以我想應該是死於高血壓所引起的腦溢血,或是心髒方面的疾病才對。不過秀正爺爺的身體一向硬朗,沒什麼足以致命的宿疾,所以我想來想去,三重子婆婆所說的流行性感冒應該是唯一的可能。

流感也會要人命嗎?

敏夫重重的吐了口氣。

該死的時候就是會死,即使只是小小的流感也一樣,更何況流感病毒有許多相當可怕的變型株。感冒會引起肺炎,流感可是會對心髒功能造成影響。

也就是說

並不是不可能。

可是怎麼會三個人全都

靜信硬生生的把後半段的語尾吞進肚里。

敏夫搖搖手。

也難怪你會覺得訝異,不過就機率來說,並不是全無可能。不過說到機率,我們也不能忽略火星人突然降臨,嚇死三個老人家的可能性。

靜信搖頭歎氣,敏夫也嗤嗤而笑。

那三個老人家年紀都大了。秀正爺爺固然沒什麼大病,呼吸系統卻不怎麼好,每次感冒都會引起支氣管炎,這次說不定就是死於支氣管炎的並發症。三重子婆婆看起來雖然硬朗,平日工作卻十分操勞,而且猛爆性肝炎有可能並發急性腦膜炎,患者會陷入意識模糊的狀態,甚至會出現異于常人的舉動。說不定她跟死去的丈夫睡在一起的時候,意識早就已經不清楚了。我想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恐怕很難找到其他合理的解釋。



不過警方重視的並不是他們三人的遺體,而是散落四處的動物屍體,村迫家和義五郎家的廚房地上也找到好幾個動物的屍塊,看起來就像被什麼東西吃了一樣。你不覺得很恐怖嗎?就在廚房里面呢。

是不是野狗吃的?

敏夫聳聳肩膀。

天曉得。姑且不論野狗是不是那麼有教養,會自己跑到廚房吃東西,警方倒是懷疑三個人是死於狂犬病。雖然三重子婆婆的遺體沒有檢驗出狂犬病毒,不過警方倒是特地問我醫院里有沒有狂犬疫苗,而且還問了好幾次。看來警方似乎覺得是精神異常的人干的好事,不過後來解剖結果證明那三人是自然死亡之後,當初的推測就被推翻了。

原來如此。

靜信不由得出了口長氣。他不知道是因為松了口氣的關系,抑或是有其他的理由。

敏夫也跟著重重的歎了口氣,然後抬起頭來望著靜信。

你還要在那里罰站到什麼時候?

安代才剛坐在休息室,律子和小雪就端著幾杯茶走了進來。

喝茶。

聽到小雪略帶嬉鬧的話聲,安代從郵購目錄當中抬起頭,朝著她點點頭。

謝謝。

哪里,不必客氣。小雪挺起有如女童一般瘦弱纖細的胸膛,轉頭望向背後的門。要不要叫院長一起過來喝茶?還是我直接送進准備室?

不必了啦,我剛剛瞄到副住持來找院長了。

律子有些訝異的抬起頭來。

副住持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端茶進去招待人家?

我已經端進去了。

真奇怪。小雪拉張椅子坐了下來。每次副住持來的時候,醫院里都沒人知道。搞不懂他為什麼不走正門,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從後面進來。

安代露出苦笑。

老夫人總是不給他好臉色,他當然不想從正門進來。

為什麼不給他好臉色?

副住持可是佛寺的繼承人,在村子里享有最崇高的地位。自古以來,村子里地位最高的就是佛寺,接下來是兼正,再來才是尾崎家。

醫生的地位還不是最高的啊?

村子里不是每個人都會生病,卻沒有人逃得過死亡這一關。再說看病又不見得非到這里不可,可是絕大多數的村民都是佛寺的信眾,那里可是村民唯一的菩提寺呢。所有往生的死者都必須經由住持的引導,才能前往極樂世界,因此佛寺自然在村民心中占有最崇高的地位。其實大家早就對這種順序習以為常了,偏偏老夫人不以為然,她那個人就是不喜歡被別人比下去。

哦。

院長還小的時候,老夫人說什麼也不讓他去佛寺玩。佛寺的地位在尾崎家之上,萬一老住持送什麼小東西給院長的話,老夫人還得親自登門回禮才行。可是她那個人心高氣傲,怎麼可能向別人低頭呢?偏偏老住持的兒子得罪不起,又不能叫院長不可以跟他玩,所以只好不准他去佛寺了。

小雪瞪大了雙眼。

哪兒有這麼不講理的事。

就是說啊。副住持若真的跑來找院長,老夫人再怎麼不願意,也得要出面招呼才行,而且有需要的時候,還是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請佛寺幫忙,所以她老人家其實一點都不歡迎副住持來訪。可是她又不能跟副住持撕破臉,叫他以後別再來了,所以只要他一直待在院長的房間里面,不到處亂跑的話,老夫人就不會說什麼。這樣子就算知道副住持來了,也可以裝作不知道,更省下了出面招呼的麻煩。

好複雜的關系。

看到小雪感慨萬千的神情,安代不由得笑了出來。

其實住持和副住持都不是會擺架子的人,真不懂老夫人到底是哪里不愉快。

說完之後,安代搖頭苦笑。敏夫的母親尾崎孝江就是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她的娘家是地方上頗具盛名的大型醫院,村民將醫院的地位排在佛寺以及村長之後的做法著實傷了她的自尊。她自稱為醫院的老夫人,擺明就是向村民的習俗挑戰。老夫人向來是村民們對佛寺和村長家的女主人的敬稱,直到最近幾年,村民才逐漸接受孝江自稱老夫人的堅持。

老院長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在敏夫回到外場接掌醫院之前,安代她們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幾個護士不但得負責處理院務,還必須幫老院長打掃家里,簡直就像是不支薪的女傭。即使休假在家,也會接到老院長打來的電話,要求她們立刻到家里幫忙布置。

有時星期天還得跑去幫他們辦茶會呢。安代露齒微笑。那段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開玩笑,要我去幫他們打掃,我立刻辭職走人。

小雪是院長請進來的,所以對老院長時代的事情大概不太清楚。不是我自誇,若不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還真的很難在老院長手底下做事。不過自從院長回來之後,醫院的氣氛就整個改變了。三年前醫院里面連個像樣的休息室也沒有,吃午飯的時候還得跑到後門的洗衣間去吃。老院長也從來不提供茶包,全都是我們自己出錢買的。

聽你這麼一說,我愈來愈尊敬院長了。

小雪認真的態度逗得安代哈哈大笑。

將醫院的職員當成自家傭人,自己卻從不過問醫院的事務,這就是孝江的做法。不管醫院再怎麼忙,她也從不下去幫忙(事實上她沒有任何執照,想幫忙也無從幫起),甚至不願意接聽病患打來的電話。除非有人以尾崎老夫人當面恭維她,請她參加村子里的聚會,否則她從不主動與村民打交道,平時更是整天足不出戶,只有參加茶會或是學日本舞的時候才會出門。

尾崎恭子沒有跟婆婆住在一起。敏夫剛回到外場的時候,她也跟著回來住了一陣子,也跟孝江一樣喜歡學東學西。後來大概是窩在家里悶煩了,就跑到溝邊町開家古董店,還在店面附近租了一間房子住在那里。剛開始偶爾還會回外場看看,之後就愈來愈不常回來了。孝江總是看這個媳婦不順眼,每次媳婦回來的時候,就喜歡拿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數落媳婦(這反而讓恭子愈來愈不想回來);然而看在安代那些老護士的眼中,只覺得做媳婦的恭子固然應該檢討,當婆婆的孝江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院長真可憐。)

矢野妙睜開了雙眼,覺得自己好像聽到喇叭的聲音。這陣子晚上總是睡不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的關系,一點點聲響就會讓她醒過來。國道上面的煞車聲、卡車的喇叭聲常常讓阿妙睜開雙眼,不過今晚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誰叫起來似的。

枕頭旁邊的鬧鍾指著深夜兩點,這時阿妙又聽見若隱若現的喇叭聲。她覺得聲音似乎是從位於住家前面的休息站停車場傳來的,便起身准備察看。

阿妙的寢室位於後門,面向直通田地的後院,並不在國道的方向。走出寢室的阿妙沿著走廊打算進入設有佛堂的客廳,才剛踏進去,就不由得用手遮住雙眼。前面的停車場停著一輛車,車燈正照著阿妙的家。刺眼的遠光燈穿過收起的擋雨板直通屋內,照得阿妙狼狽不堪。

怎麼回事啊?

女兒加奈美的聲音出現在阿妙身後。單手遮住眼睛的加奈美全身上下被燈光照得一片雪白。

我也不知道。

阿妙回答女兒的同時,喇叭聲又響了起來。加奈美穿過客廳走向廊緣,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黑影。

外面在做什麼?

加奈美隔著一條走廊向外面喊話。阿妙聽到外頭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卻聽不清楚說話的內容。引擎怠速時的運轉蓋過那個人的說話聲,從低沉的引擎聲來判斷,外面應該停了一輛卡車。

請先熄滅車燈好嗎?

加奈美對著停車場的方向大叫。千草休息站的停車場停著一輛大型卡車,以及幾輛小型車。刺目的燈光照得加奈美睜不開雙眼,她無法辨識停車場里到底停了幾輛車子。

外面的人似乎聽到加奈美的抗議,車燈很快的就熄滅了。突如其來的黑暗頓時奪去兩人的視力,只剩下車燈的殘影在眼前飄蕩。這時惱人的運轉聲也停止了,看來外面的人終於想起車子尚未熄火。

好不容易習慣黑暗的加奈美在路燈的幫助之下,看到停車場里停了三輛車。其中有一輛大型卡車,其余的兩輛小型車分別是轎車和箱型車。

真是不好意思。

怯生生的聲音十分年輕,似乎來自站在箱型車旁邊的年輕男子。

你們不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嗎?

對不起,我們迷路了。

加奈美眯著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這個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正朝著加奈美走來,外表看起來還算順眼。

我們已經來來回回的走了好幾趟,偏偏就是找不到路,只好先停在這里商量對策。

你們要去哪里?

年輕人低下頭,顯得十分難為情。

我們要去一個叫作外場的部落。

加奈美歎了口氣。

這里就是外場。

年輕人抬起頭來環顧四周,臉上寫滿驚訝的表情。

你從左邊那條路開進去,不用開多久就到外場了。紅綠燈下面不是有個路標嗎?

年輕人連忙往回走,站在國道邊上張望,不一會兒就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

對不起,我們沒看見。

那個路標不明顯,也難怪你們會沒看見。現在知道怎麼走了吧?

嗯。打擾您的清夢,還真是不好意思。

年輕人深深一鞠躬。

這麼晚了到外場有事?

年輕人微笑點點頭。

其實我們應該早就到了才對,都怪我這個人做事散漫,所以才會拖到這麼晚。

加奈美漫不經心的點點頭,打量著停車場里的大型卡車。在路燈的照射之下,她從車體上看到高砂搬家公司的字樣。

搬家嗎?你們該不會是兼正的人吧?

兼正?

兼正是村子里的地名,就是指位於外場部落西北高低上的那棟洋房。

年輕人點點頭,接著又深深的一鞠躬。

敝姓桐敷,很抱歉這麼晚了還造成您的困擾。

原來他們真的要搬進兼正,加奈美心想。只是怎麼會挑這種時間呢?

沿著村道一路北上,就會看到一座橋。橋的前面有個叉路,直走是通往神社,你們要往左邊走。

在神社前面左轉嗎?

沒錯。左轉之後一路直走,然後再沿著坡道開上去就是了。

謝謝,我知道了。

年輕人深表感謝,再度對深夜打擾表示歉意,就回到卡車旁邊跟駕駛交待路線。之後之間他又朝著加奈美一鞠躬,然後就跑回箱型車。這時引擎聲再度響起,三輛車再停車場里面回轉之後,再度走上國道。殿後的是一輛白色進口車,加奈美隱約看見坐在前面的駕駛以及後座的兩個身影。駕駛似乎是個中年男子,後座的兩人一個是女子,另一個是小孩。車子從加奈美面前開過去的時候,後座的女子似乎對加奈美點頭示意,不過這也有可能是閃爍的光線所造成的錯覺。

真是莫名其妙。

阿妙從加奈美的背後探出身子,目送卡車的離去。

就是說嘛,哪兒有人挑這種時間搬家的。

他們真是不折不扣的路癡。

加奈美不由得露出苦笑。村道的入口雖然不明顯,從國道通往村子的道路卻也沒幾條,只要手邊有本地圖,照理說應該不至於找不到才對。再說既然要住到這來,搬家之前總該先過來探個路吧?

加奈美心中有說不出來的奇怪。那些人看起來雖然不像可疑人物,行為舉止卻透露出莫名的詭異。感覺上他們並不是真的想問路,只是故意把加奈美吵起來而已。

(會不會是我想太多了?)

加奈美望向沿著村道蜿蜒而上的車隊,白色的轎車看起來似乎相當高級。那個年輕男子不像是住在豪宅里的人,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屋主的威嚴,搞不好白色轎車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屋主。若真是如此,自始至終都沒有下車的屋主也透露出些許不尋常的氣息。

果然如此。

阿妙轉過頭來看著加奈美,試圖理解女兒的含意。

什麼東西果然如此?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果然是個怪人。

阿妙贊同女兒的說法之後,又轉過頭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