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鴉 第六章

小薰家的電話響起。當時差不多是晚上九點左右,全家人吃完晚飯之後,正在客廳看電視。

接起電話的母親跟對方講了幾句話之後,轉頭向坐在客廳看著電視的小薰問話,語氣有些不太自然。

小薰,你今天有沒有碰到小惠?

小薰點點頭。

有啊,傍晚帶拉布出去散步的時候。

小惠到現在還沒回家,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小薰搖搖頭。

不太清楚。

這就怪了,該不會跑去溝邊町了吧。

小惠今天打扮得十分漂亮,不過這是她向來的習慣,小薰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出遠門。看她的樣子似乎不太像是要到村子之外的地方,否則也不會跟著自己說完話之後,就爬上坡道。

小薰不由得吞下一口唾液。

我在門前遇見她

可是小薰卻不知道該不該將她爬上坡道的事說出去。那個坡道有個小惠的秘密,除了她本人之外,只有小薰知道。從坡道途中進入樹林,一路走下山坡之後,可以通往位於中外場山腳附近的一戶人家的後門。今年過完年之後,小惠就經常造訪位於中外場山腳的那戶人家,然後從後門癡癡的望著某扇窗戶。

小薰將話尾吞進肚子里。這個秘密不能讓母親知道,誰都不能知道。

母親隨口答應一聲,又重新拿起話筒。在一旁看電視的弟弟立刻爬到小薰的身邊。

小惠失蹤啦?

弟弟小昭還是個念國一的小鬼頭,非但不叫小薰姐姐,連小惠都直呼其名。

不要胡說八道,她只是比較晚回家而已。

也未免太晚了吧?

弟弟的回答讓小薰看了牆上的時鍾一眼。九點十七分。

就算是跑到結城夏野的家,這麼晚了也早該回來了。小薰碰到小惠的時候才下午五點,很難想像小惠躲在草叢里面忍受著蚊蟲的叮咬,癡癡的望著那扇窗戶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模樣。

該不會出事了吧?

小昭意有所指的語氣讓小薰感到些許的不安。前陣子山入才發現三具死狀淒慘的屍體,雖然小薰聽說那三個老人家是油盡燈枯自然死亡的,心里難免還是有些疙瘩。

小薰提高嗓門。

媽媽,小惠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了。

母親回過身來向小薰點點頭,將訊息傳達給電話另一端的人。

電話鈴聲響起,大川請正在吧台飲酒作樂的客人降低音量,將話筒拿起。電話的另一端是消防團的團長安森德次郎。

大川先生,你認識下外場清水家的女兒嗎?

知道。大川與清水沒什麼特別的交情,不過清水家的女兒跟自己的二兒子同年,也不能說完全不認識。

聽說那孩子到現在還沒回家。

什麼?皺起眉頭的大川朝著店里的時鍾看了兩眼。九點半。現在早就過了打烊的時間。要不是眼前這群醉鬼賴著不肯走,大川早就准備休息了。都已經這麼晚了

可不是嗎?那孩子似乎跑到西山去了,最近村子里出了那麼多事,孩子的父母擔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似乎有搜山的必要。

大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大川隸屬於消防團,不過是外場部落的班長,他實在不願意為了下外場的女孩子出去搜山。更何況這群醉鬼害得自己連吃晚飯的時間也沒有,饑腸轆轆的他更不想在這種時間出門。

大概跑到哪玩了吧?說不定跑去跟男朋友約會,結果忘了時間。我不是不願意搜山啦,只是那孩子看起來就是很會玩的樣子,只怕我們白忙一場而已。

松尾老板也這麼說。電話另一端的德次郎似乎笑得很尷尬。松尾誠二是下外場的班長。可是孩子的父母這麼擔心,實在是於心不忍哪,就請大川老板幫個忙吧。對了,來的時候請順便送三箱啤酒到指揮所,就算我請客好了。

大川苦笑不已,德次郎的交際手腕實在高明。

好吧,咱們指揮所見。

掛上電話之後,吧台的酒客們興致盎然的看著大川。

誰失蹤啦?

率先發難的是伊藤郁美。她已經是大川酒店的常客了,不過大川從來沒看她付過酒錢,都是別人請她喝的酒。

下外場清水家的女兒,好像叫作小惠。

天啊。郁美驚呼一聲,聽起來卻有點像在歡呼。大川用鼻子哼了一聲,對著二樓大聲叫喊。

篤志,你給我下來!

隔了好一陣子,兒子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下來。

動作快點,搜山啦!

為什麼我也要去?

羅嗦!問那麼多干嘛!大川怒叱兒子。跟老二和女兒比較起來,篤志這個孩子實在沒什麼出息,然而他畢竟是大川家的長子,總有一天要繼承這間酒店,說不定消防團的工作也會落到他的頭上,因此只要碰到需要人手的時候,大川總是會把兒子帶在身邊。

怎麼回事啊?女兒瑞惠從客廳探出頭來,聽到小惠失蹤的消息之後,擔心之情全寫在臉上。老二小豐也一臉緊張的模樣。

我也去幫忙吧。

大川本來沒打算叫老二也去幫忙,聽到小豐這麼一說,頓時改變了注意。搜山所需的人手是愈多愈好,既然他有心幫忙,讓他體驗一下也未嘗不可。

好,你快去准備一下。我們要到深山里面找人,記得換上長袖的衣服,還要戴上手套。

小豐答應一聲,立刻跑回二樓。這時大川看到篤志擺著一張臭臉站在前面,不由得又開始罵起人來。

你也要去,還不快去准備!順便搬三箱啤酒上車,等一下送到指揮所!

長谷川將開關一扭,門口上方類似油燈的電燈頓時熄滅。以為老板准備打烊的結城連忙尋找口袋里的錢包,長谷川卻笑著告訴他不必急著走,然後就將店里播放的音樂換成節奏藍調,端起一杯加了冰塊的洋酒坐在吧台前方。

對我來說,這間咖啡廳現在才開始營業呢。

長谷川搖搖手中的酒杯,妻子千代美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該走了。廣澤先生,我老公就交給你了,可別讓他喝太多喔。

交代完畢之後,千代美朝著結城他們嫣然一笑,解開腰間的圍裙,走進廚房旁邊的小房間略為收拾之後,就揮揮手離開了。長谷川住在水口,就在小溪的另一邊。

咖啡廳里面只剩下廣澤和結城,以及同一條街上的田代書店的老板田代正紀。自從後藤田秀司的葬禮結束之後,結城就常常光顧這家叫作creole的咖啡廳,久而久之已經成為這里的熟客了。以creole為根據地的熟客都有一種共通的特質,結城覺得店里的氣氛讓他感到十分自在。

長谷川才剛坐下沒多久,妻子千代美又走了進來。

忘了帶東西啦?

千代美朝著丈夫搖搖頭。

今天有沒有人見過清水家的小惠?

長谷川搖搖頭,看著結城他們。田代和廣澤也跟著搖頭,結城連清水惠是何許人物都不認識,更別說是見過她了。結城望著千代美。

是不是常常到這來的清水先生?任職於日本航空的那位?

嗯,小惠就是那位清水先生的女兒,今年高一。這麼說來,她跟結城先生的兒子同年嘛。

沒錯。廣澤點點頭。

他們念同一所學校,印象中好像還是同班同學呢。難道小惠出了什麼事嗎?

千代美點點頭。

聽說她到現在還沒回家。清水夫婦正在派出所,那里還聚集了好多人呢。

搜山?

田代的語調有點僵硬。

好像是吧,都已經這麼晚了。有人看到她爬上西山,大家都在擔心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結城看著廣澤他們。

那一帶的山區這麼危險嗎?

山區本身是沒什麼危險,不過若是在山入以北迷路,找起來就有點麻煩了。除此以外,神社後方也是危險地帶,一個不小心就會跑進地獄穴。

地獄穴?

廣澤指向東方。

河的對岸不是有間神社嗎?神社後方的懸崖有個被稱為地獄穴的橫坑。



地獄穴是兩塊岩盤之間又細又長的裂縫,沒人知道到底有多深。入口處有個小小的祠堂,據說洞穴里面有好幾條岔路,每條岔路都深得很,感覺就像是直通地獄一樣,所以才叫作地獄穴。

進不去嗎?

嗯。地獄穴應該是從神社後方的山壁一路延伸到東山山腰的裂縫,洞穴上方岩盤較淺的地方開了一個洞。不過那一帶是神社的聖地,一般人不敢隨便進入森林,所以雖然那里有個入口,卻還是沒人進入過地獄穴。

小惠應該不會跑到那里吧?最後看到她的人說她沿著兼正前面的坡道一路走上去呢。

那就應該不是迷路了。西山的山脊有條林道,只要沒跨越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邊,就還算是在村子里面。

長谷川對田代的說法有些質疑。

萬一她穿過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邊呢?

廣澤搖搖頭。

那里有一條沿著林道鋪設的高壓電纜,就算她真的迷失方向,只要看到林道旁邊的電塔,就知道應該往哪走才對。她在村子里住那麼久,應該還不至於搞錯。我擔心的是她可能受了傷,最近那里又有不少野狗出沒,實在很危險。

高見先生他們也這麼說,所以才會召集各部落的消防團准備搜山。

清水先生現在一定心急如焚。長谷川說完之後站了起來。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我要去幫忙搜山。

我也一起去。廣澤話才剛出口,結城和田代也跟著站了起來。結城跟清水有數面之緣,加上失蹤的小惠又是兒子的同班同學,結城覺得自己不應該置身事外。

出診回來的敏夫看到停車場停著一輛熟悉的車子。將公事包放在准備室,回到自家略事休息的敏夫果然在家中看到妻子的身影。

怎麼跑回來了?

坐在客廳看電視的恭子朝著敏夫無力的擺擺手。

後天就是盂蘭盆節了,我能不回來嗎?

敏夫下意識的環顧四周。

老媽叫你回來的?

除了她還會有誰。我本想十三日再回來,結果在電話里面被她臭了一頓,說什麼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備,不准我盂蘭盆節當天才回來。盂蘭盆節到底要准備什麼?我實在是搞不懂。

你問錯人了吧?說不定老媽只是好一陣子沒見到你,有點想你而已。

那可真是不敢當啊。恭子歎了一口氣,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敏夫在內心表示同感。

媽媽的脾氣好像比以前更暴躁了。

自從兼正搬來之後,老媽的臉色就沒有一天好看的。

咦?恭子往前探出身子。總算搬來啦?

嗯,前天的事吧。老媽壓根就不希望他們搬來,這兩天一直把氣出在別人身上。

恭子往沙發上一倒,對著天花板發出一聲長歎。

真想立刻跑回溝邊町。

那就立刻回去啊。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媽媽電話騷擾。

說的也是。敏夫歎息。孝江不喜歡恭子這個媳婦,動不動就在大家面前數落媳婦的不是。敏夫為了息事甯人,才會讓妻子搬到溝邊町居住,想不到孝江對兒子的苦心也有意見。既然這麼不喜歡恭子,乾脆把她休了算了,敏夫有時會以開玩笑的口吻消遣孝江;然而心高氣傲的孝江卻認為離婚是件不名譽的丑事,說什麼都不肯讓敏夫跟恭子離婚。反正不管敏夫和恭子再怎麼做,孝江總是覺得不滿意就對了。

就在夫婦倆對望歎息的時候,孝江走了進來。身上穿著睡衣的孝江似乎才剛洗完澡。

你回來啦。

嗯。敏夫以手肘碰觸穿著迷你裙懶洋洋的斜躺在沙發上面的妻子,恭子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的端正坐姿。

等了那麼久也等不到你,所以我就先去洗澡了。

敏夫隨口答應。面無表情的孝江挑了一張沙發坐了下來,客廳里凝重的氣氛讓敏夫恨不得奪門而逃。這時急促的電鈴聲救了敏夫。

這麼晚了會是誰啊?

敏夫站了起來,向眉頭緊蹙的孝江比了個手勢。

我去就好,說不定是急患。

說完之後,敏夫忙不迭的走出客廳,來到玄關之前。

派出所的高見警官站在玄關,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他一見到敏夫,馬上就問有沒有見到清水惠。

敏夫搖搖頭,印象中小惠是個動不動就吵著要來看醫生的神經質少女,不過自從放暑假之後,倒是還沒見過她。

小惠出了什麼事嗎?


她失蹤了。今天下午出門之後,直到現在還沒回家。

敏夫看了手表一眼。十點半。

這麼晚了還沒回家?有沒有跟家人連絡?

沒有。村子里有人看到小惠在傍晚的時候爬上兼正前面的坡道,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真令人擔心。

對都市人來說,十點半還沒回家十分稀松平常,然而村子里的女孩子卻不會在這麼晚的時間出外晃蕩。就算到了別的地方去玩,也會趕在吃晚飯之前回來,即使趕不回來,也會事先打個電話通知家人。

希望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有沒有連絡消防團?

已經通知他們了。最近這一帶有不少野狗出沒,這陣子又一連出了那麼多事情,清水先生整張臉都綠了。消防團正在討論要不要動員大夥前去搜山。

我也去幫忙。

敏夫才剛准備出門,背後就傳來一陣叱喝聲。

開什麼玩笑!

敏夫轉過身,發現披著一件外衣的孝江站在身後瞄著高見,眼神十分犀利。

這件事與我們無關,用不著跟其他人瞎攪和。高見警官,你有沒有搞錯啊?

高見低下了頭,就跟惡作劇被逮個正著的小孩一樣的狼狽。

敏夫可是尾崎醫院的院長。身為一個院長,怎麼可以讓醫院唱空城計呢?敏夫不在的時候,萬一需要急診的病患被送了進來,你叫誰出去看診?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是不好意思

高見顯得十分惶恐。

若是來請教敏夫的意見,那倒還說得過去,想不到你居然要敏夫去幫忙搜山。尾崎家是何等身份,這點小事還輪不到我們出馬。

老夫人,您誤會了,我只是來問尾崎院長有沒有見過小惠而已。這麼晚了還前來打攪,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

高見忙不迭的低頭致歉,抬起頭來,只看到敏夫臉上掛著充滿歉意的苦笑。他背對著孝江向高見比了個不好意思的手勢,會意過來的高見報以盡在不言中的微笑。

老夫人,您請休息,我這就告辭了。

再度鞠躬行禮之後,高見連忙走出尾崎家的大門。

一切正如神諭所示,他被趕下山丘,漂泊于荒野之中。

在他的主觀意識當中,身旁的屍鬼無疑是詛咒的代名詞,弟弟的屍骸更是罪孽的鐵證。即使再怎麼不願,他也不得不帶著弟弟流浪在寸草不生的凍原之上。

邪靈叫囂的黑夜,他只能不發一語的從眾多鬼火身邊垂首而過。化為屍鬼的弟弟始終占據著視野的一角,他踩著紅褐色的冰冷塵土緩步向前。

終於,邪靈們充滿揶揄的喧嘩逐漸遠去,大地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之下。泥土的微粒在拂曉的溫暖之下露出清晰的紋路,這時他才發現身旁的氣息逐漸遠去。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一望無際的天地之間,只剩下他獨自一人。

邪靈失去了蹤跡,弟弟也消失了身影。

舉目所見盡是荒蕪的凍原,以及陰沈的天際。黑褐色的起伏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彼端,黝黑的烏云低垂,仿佛沾滿泥水的綿羊。曙光照在陰森詭異起伏不定的云層之上,在地面留下一塊塊不祥的陰影。

大地的起伏死氣沈沈的頭尾相連,天際的烏云生氣盎然的蠢蠢欲動,在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狹長間隙彷徨流浪的,就只有他一個人而已。經過了一個晚上之後,他依然看得到身後翠綠的山丘。陰森的烏云在山丘上方形成漩渦狀的縫隙,燦爛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從縫隙當中灑落一地。

即使走得再遠,耀眼的光柱還是讓他清楚的看見翠綠的山丘、聳立在山丘之上的城牆、甚至是位於丘頂的城市。浮現在黯淡無光之中的樂土令人睜不開眼睛。刺眼的翠綠、刺眼的白色城牆,城市上空還不時出現淡淡的光輝。

那里是他不得歸的故鄉,是化為屍鬼的弟弟永眠的土地。然而他卻只能站在荒野,癡癡的望著遙遠的故鄉,將自己當成大地的起伏所形成的陰影。

白云、大地、光輝、山丘。他想起在神殿接受審判的情景。

為什麼?智者發問。

以灰色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大廳

副住持。

渾然忘我的靜信立刻被拉回現實世界。剛洗好澡的池邊將毛巾掛在頸子上,站在門邊對著辦公室張望。

對不起,打擾一下。

池邊的語氣有些不好意思。靜信將手中的鉛筆擱下。

有事嗎?

副住持有沒有看到清水家的小惠?

這個嘛靜信歪著頭思考。清水家是佛寺的信眾,不過靜信並不常見到小惠,他已經記不得最後一次見到小惠是在什麼地方,甚至是什麼時候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怎麼啦?

派出所的高見警官說她到現在還沒回家。

靜信站了起來,走出辦公室。拿著手電筒的高見就站在寺房的玄關前,跪坐在玄關上的美和子一臉擔憂。

晚安。小惠怎麼啦?

啊,真不好意思。副住持不是在工作嗎?

不是什麼很重要的工作。聽說小惠還沒回家是吧?

就是說啊。高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一次,還不是搔著滿是汗水的頸子。被太陽曬黑的頸子到處都是紅點,大概是被山蚊叮的吧。

最近發生那麼多事情,也難怪大家會這麼擔心。

山入事件不是

靜信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高見搖搖手。

我知道那三人不是被變態殺人魔殺害的,有些村民還是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就是了。只是那種傳言多多少少會讓村民感到不安,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過最令人擔心的還是野狗,最近不少人都在山里看到野狗四處出沒。

嗯。靜信點點頭。這的確令人擔憂。

副住持沒見過小惠嗎?

靜信點點頭。皺起雙眉的美和子將手靠在臉頰。

你還是去一趟,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說的也是。高見警官,我們走吧。

靜信說走就走的態度反而讓高見慌張了起來。

那怎麼敢當,這件事不敢麻煩副住持親自出馬。小惠可能只是迷路了而已,說不定一會就找到了。

高見狼狽的模樣讓靜信感到有點意外。

可是

真的不必麻煩副住持,否則我一定會被村子里的老人家罵得狗血淋頭。

說完之後,高見露出苦笑。

其實我剛剛才被尾崎家的老夫人訓了一頓,她怪我不該拿這種小事去麻煩尾崎院長。

原來如此。靜信也露出同情的苦笑。

所以真的不必麻煩副住持了。

那我去好了。

一旁的池邊插話。

池邊老弟,可是

高見打算婉拒池邊的駭異,不過池邊只是笑了一笑。

信眾家有麻煩,寺院理應提供協助。再說人手愈多不是愈好嗎?

也對。美和子露出微笑。池邊,那就麻煩你了。都已經洗完澡還要請你出去找人,實在過意不去。

哪里。寶貝女兒這麼晚了還沒回家,清水先生想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反正我就等著睡覺而已,也沒什麼事情要忙的,就出去幫大家找人吧。副住持請繼續回去工作,找人的事交給我就好。

感激不盡。

沒什麼啦。池邊的回答十分爽快。

我馬上回去換衣服,等一下就出來。

真是不好意思。看著池邊跑回位於寺房之間的臥室之後,高見搔搔自己的腦袋。只希望她是跑到朋友家去玩,結果忘了時間而已。

就是說啊。美和子歎了口氣。現在都已經這麼晚了,清水先生心里面一定很著急。

可不是嗎。這麼晚了還沒看到人,而且連通電話都沒有,做父母的哪有不著急的。

美和子歪著頭略事思索。

會不會在兼正那里?

什麼?高見張大了嘴巴。靜信也以訝異的神情看著母親,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冒出這句話。

我說錯話了嗎?美和子輕輕壓住自己的雙唇,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兼正的人才剛搬來沒多久,或許屋主有個跟小惠年紀相仿的孩子也說不定。最後看到小惠的人不是說她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嗎?搞不好就是碰到兼正的人,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呢。

這麼一說,似乎也有道理。

若真是如此,小惠應該會先打個電話回家才對。就算忘了打電話,兼正的人也會提醒她該打擱電話回家報平安吧?

聊得忘我的時候,怎麼會想到打電話回家呢?再說這種時間對村子里的人來說已經很晚了,剛從大城市搬來的他們可不見得會這麼認為,搞不好根本沒想到應該提醒小惠打電話回家。

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

或許吧。仔細一想,連不回家吃晚飯也不通知家里一聲,這的確是說不過去。美和子說完之後,露出靦腆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聽到小惠爬上兼正之家的坡道才會有這些聯想。請把我剛剛說的話忘了吧。

哪里哪里。高見笑著回答,臉上卻露出有些懷疑的表情。

老夫人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只是

高見歪著腦袋。

我只聽說有人搬來的消息,倒不知道都是些怎樣的人。

應該有人見過他們吧?

高見降低音量。

沒有人見過,他們好像從來不出門似的。

真的嗎?

美和子睜大雙眼,表情十分訝異。

是有人見過兼正的年輕仆役,還有人跟他說過話,不過就是沒人見過那戶人家的家庭成員。他們似乎不想跟左鄰右舍打交道,所以我才覺得小惠不太可能在路上碰到他們。

靜信有點懷疑高見的說法。桐敷家是前天搬進來的,碰到辰巳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靜信覺得高見之所以沒聽說桐敷家的傳言,純粹是因為他們還沒出現在村民面前的關系。

搬進來也不過才兩天的時間,總得給人家一點時間收拾行李,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們大概沒時間出來跟村民交際。不過就算再怎麼忙著收拾,也不可能整整兩天都窩在屋子里面,桐敷家的行為實在令人難以理解。難道他們不想認識外場到底是個怎樣的村子嗎?難道他們不想認識住家附近的地理環境,就像辰巳一樣嗎?

靜信陷入思考的同時,換上長袖襯衫和牛仔褲的池邊帶著手電筒走了出來。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西山一帶到處都是手電筒的燈光,此起彼落的呼喚聲更將黑夜點綴得好不熱鬧。

村道沿線都找不到人。

田代話剛說完,一旁的結城頻頻以手拭汗。入夜之後的氣候固然涼爽,在山腰一帶爬上爬下的眾人卻全都熱得滿頭大汗。

手電筒的亮度有限,照不進樹林深處。眾人沿著道路一次又一次的深入樹林,卻沒有把握每一寸土地都徹徹底底的搜尋過一次。

鄰近的山坡傳來一陣呼喊。結城原本以為總算找到人了,然而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這樣找不是辦法,看來非徹徹底底的搜山不可。大家先到丸安的木材堆積場集合。

搖頭歎息的廣澤率先爬上林道,結城和其他人也跟著走了上去。座落於村子一隅的西山就這麼點大,動員那麼多人力卻連一個少女也找不出來,在場的眾人全都對西山的遼闊有了全新的認識。

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下林道的時候,跟田代並肩而行的年輕人突然停下腳步。結城看過那個年輕人,記得他姓池邊,好像是寺院的僧侶。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在兼正之家的面前。

池邊老弟,怎麼啦?

聽到廣澤的問話,池邊頓時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不知道這戶人家有沒有見過小惠,我看還是去問一下好了。

池邊的提議讓廣澤有些怯步。

都已經這麼晚了。

啊哈哈。池邊笑得有些靦腆。寺院的老夫人剛剛跟高見警官說,搞不好小惠在路上碰到這家人,結果聊得忘了時間。

可是

現在都已經這麼晚了,就算小惠真的碰到他們,也早就離開了才對。不過既然小惠爬上這條坡道,搞不好兼正的人看到過她也說不定。

話是沒錯啦。廣澤看著面前這棟陰森的建築,臉上的表情十分為難。結城十分了解廣澤的為難之處。這戶人家自從搬來之後,就從未在村子里露面,感覺上似乎不怎麼想跟村民打交道的樣子。高聳的圍牆讓外人無法窺見內部的情況,再加上封閉式的房屋結構,令人產生這戶人家似乎想跟其他村民劃清界線的聯想。在這種時間造訪不歡迎外人的屋主,向他詢問陌生少女的行蹤,也難怪廣澤會裹足不前。

就去問問看吧。長谷川說話了。說不定他們真的看見小惠,搞不好還知道小惠往哪個方向去了呢。這種事情可拖延不得,萬一小惠不幸受傷的話,更應該盡早把她找出來才對。

廣澤點點頭,一行人慢慢走近緊閉的大門。門柱旁邊有一扇小門,對講機就設在小門的旁邊。如果屋主真的被吵醒,也不必特地跑出來開門,透過對講機說話就好了。再說現在是非常狀況,就算屋主再怎麼孤僻,也應該可以體諒才對。

被大家推為代表的廣澤將手指放上對講機,環顧眾人之後,戰戰兢兢的按下對講機的按鈕。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四次的時候才聽到回應。


哪位?

呃,冒昧打擾了。有件事想請教府上。

村子里有個高中女生失蹤了,不知道府上有沒有見到那個女孩子,廣澤盡可能的以最簡短的方式表達來意。

請稍等片刻。

對講機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十分年輕,廣澤心想對方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吧。

小門突然間開啟,廣澤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拿著手電筒出現在門後的人,就是傳言當中的男主角。

讓幾位久等了。

真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哪里哪里。我剛剛詢問家里的人,似乎都沒見到幾位所說的那個女孩子。

廣澤歎了口氣。

那個女孩子真的爬上了坡道?

是的。最後看見她的人表示她那時正沿著坡道一路走上來。

原來如此。年輕人走出門外,將身後的小門關了起來,朝著十分訝異的廣澤露出微笑。

老爺要我一起去幫忙找人,還說女孩子的家人一定很擔心呢。

這廣澤有些狼狽。這怎麼好意思?

哪兒的話,大家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對了,我叫作辰巳。

敝姓廣澤,真是不敢當。

辰巳笑了笑。

不要這麼客氣,別嫌我礙手礙腳就好。我對這一帶的地形不太熟悉,還請大家多多幫忙。

眾人兵分數路進入山區搜索,結城死命的跟在廣澤身後。他跟辰巳和池邊分別在一組,三人的共通點就是對山區都不甚熟悉。

原來你是佛寺的人啊。辰巳一邊拿著手電筒照亮四周,一邊跟池邊聊天。昨天我才遇見一位姓室井的先生呢,當時他剛好從尾崎醫院出來。

你跟副住持見過面啊?

他沒告訴你嗎?

副住持向來不喜歡談論是非。

辰巳露出笑容。

真是個成熟穩重的人。

可不是嗎。像我這種心里藏不住話的人啊,早就跑出去大肆宣傳了。

這種小事不值得大肆宣傳吧?

這你就不懂了,村子里的人對你們可是興味十足呢。府上的建築物那麼特殊,搬來之後也從不走出家門,大家都在猜測你們是怎樣的人呢。

也不是完全足不出戶啦。原來村子里的人都以為我們從不出門啊?

對啊,大家以為你們不想跟村民打交道,所以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全都被嚇了一跳呢。

不想打交道?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你們從不走出家門。而且外牆蓋得那麼高,大門又鎖得嚴嚴實實。

辰巳用力拍拍自己的後腦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看來還是要去跟左鄰右舍打聲招呼才行。以前我們都沒有跟鄰居來往的習慣,根本就沒想到這一點。

真的啊?池邊的反應十分誇張,結城不由得忍俊不禁。

在都市里住習慣的人都會這樣,只有在傳閱通告板的時候才會見到鄰居,住在公寓里面的人更是連通告板都免了。家家戶戶都關上大門,即使是在白天的時候也不忘把門鎖上。不過這里就不同了,即使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會把門窗都關起來,剛剛來的時候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結城先生也是從大都市搬來的嗎?

嗯,剛開始雖然知道村子里治安良好,不關門窗畢竟覺得怪怪的,所以還是把玄關的大門鎖了起來。不過我也只能鎖大門而已,後門根本沒有鎖匙。

真的啊?

對啊,沒鎖門的感覺就像沒關瓦斯就跑去睡覺一樣,我可是花了半年才慢慢習慣的呢。

原來如此。辰巳點點頭。我回去一定要跟老爺報告一下,大家壓根就沒有這種念頭。

池邊低聲淺笑。

真不習慣的話也不必太勉強。只是一直悶在家里似乎也太無聊了點。

結城也點頭贊成。

既然都搬到這里來了,能夠入鄉隨俗當然是最好不過。沒人在家也不必鎖門,街坊鄰居個個都像是自己的親人,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這才是住在鄉下地方的樂趣。

的確如此。

結城對頻頻點頭的辰巳報以微笑,開始專心的搜尋四周。一直閑聊不但會分散注意力,也會跟走在前面的廣澤他們愈拉愈遠。結城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在內心感歎兼正的人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孤僻。世事就是如此,真相往往沒有人們想像中的精彩。

三人同時停止談話之後,自然就聽到了在附近搜索的其他組別的說話聲。

我看這樣子找下來,一定會花上不少時間。

找得到就好,就怕只找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結城不禁朝著樹林的方向望去,在濃密的草叢遮蔽下,只看得到手電筒若隱若現的亮光。樹林里面好像有兩三個人,不過看不出來他們到底是誰。

那還不算什麼。最嘔的就是那個女孩子其實跑到別的地方玩去了,第二天早上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跑了回來。

有可能哪。清水家的女兒看起來就是很會玩的樣子,說不定早就有男朋友了。

若是跟男朋友在一起,那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最怕的就是碰到變態殺手。前陣子山入不是才死了三個人嗎?

他們是病死的吧?

天曉得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再加上前田家的孩子前陣子也被車子撞倒,最近村子里可真是不安甯啊。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麼多人出來搜山一點意義也沒有,不如直接問大川家的孩子比較快,反正十之八九跟他脫不了干系。

兼正還比較有可能。不是有個年輕人住在那里嗎?女孩子搞不好早就被他拖進草叢了呢。

結城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後的辰巳。辰巳用手指著自己,臉上的表情除了驚訝之外,還帶著些許的不可置信。

對啊,大家都說肇事逃逸的車子是兼正的呢。

不是也有人在懷疑是佛寺的副住持撞的嗎?

不太可能是副住持吧?

天曉得。我覺得村子里的人總是對寺院另眼相看,好像他們絕對不會犯錯似的。那個副住持今年都已經三十幾了,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天曉得他會對清水家的女兒做出什麼事。

寺院里的年輕人不是還有另一個嗎?那個家伙也有可能。

呆立當場的結城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鑽進去,感到無比羞愧的他一直在等待聲音的離去。辰巳和池邊也停下了腳步等待結城。好不容易撥開草叢的聲音逐漸遠去,結城才緩緩歎了口氣。

不是所有村民都跟他們一樣。

結城先生,不必感到抱歉啦。對他們來說,我們本來就是外地人嘛。辰巳苦笑不已。更何況我們一直窩在家里足不出戶,才會讓他們產生不必要的想像。早知道當初搬來的時候,就應該跟左鄰右舍打聲招呼才對。

就算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照樣會把你們當成外地人。池邊輕歎了一聲。整個村子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外人很難打進他們的圈子。

我想也是。

辰巳和池邊的語氣十分輕松,仿佛一點都不在乎似的,然而這番話卻讓結城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外場是一個排他性相當濃厚的村落,這點結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池邊露出笑容。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小惠找出來,這樣子不但能讓她父母安心,還可以洗刷村民對我們的懷疑。我們走吧,非找到不可。

深夜三點過後不久,山坡上傳來一陣吆喝聲,正在雜草堆中四處撥弄的結城不由得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想要知道到底是誰尋獲了失蹤的女孩子。這時只見廣澤一行人爬上不遠的山坡,正朝著這里走了過來。

聲音是從那邊傳過來的。

一行人連忙朝著聲音的方向前進。結城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根據廣澤的解釋,一行人似乎位於西山北方,與村子相隔一大段距離。

這一帶是寺院的土地,一路往北會碰到狹長型的沼澤,越過沼澤就是北山了。

一行人似乎位於北山與西山的交會處。走下山坡之後,可以看見梯田之後的木材堆積場。

手電筒的燈光在樹林中互相交錯,夾雜著此起彼伏的說話聲。分開雜草的悉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參與搜山的人全都朝著同一個地點前進。結城緊跟在廣澤與田代的身後,遠遠的看見手電筒散落四處的燈光逐漸聚攏,最後集中在一點。山坡的一角有個一人高的落差,下方凹陷的地方擠滿了幫忙搜山的村民。

找到了嗎?

披著消防團外掛的男人轉過身來,回答廣澤的問話。

找到了,就在那里。

有沒有受傷?

男人歪著腦袋思索片刻。

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外傷。

接著趕到的結城也看到在人牆的另一邊被眾人圍繞的少女。少女看來沒什麼大礙,只是全身軟綿綿的,似乎沒什麼力氣。

你就是小惠吧?要不要緊?

將少女的上半身攙扶起來的中年男子拼命搖晃她的身體,旁邊馬上有人出聲制止。

還是請尾崎院長過來看看吧,搞不好摔下來的時候碰傷了腦袋。

嗯,說的也是。

中年男子話聲剛落,小惠就睜開了雙眼。手電筒的燈光照得她睜不開眼睛,只見她頻頻以雙手遮擋強光。

總算醒來了。要不要緊?

小惠一句話也沒說,只以點頭來回應大家的關心。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倒是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感覺怎樣?站得起來嗎?

隔了幾秒鍾之後,小惠才緩緩的點頭。她伸出雙手抓住左右兩人,顫巍巍的站起身子。

謝天謝地。周圍的村民不由得松了口氣。小惠在眾人的攙扶之下慢慢走下山坡,腳步依然有些踉蹌。

既然可以自己走路,就表示她沒什麼大礙才對。

長谷川緊繃的臉孔露出笑容,結城也籲了一口長氣。不管怎樣,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從山坡傷跌下來的吧。幸好發現得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一旁的田代笑顏逐開,結城一行人也點頭贊成。此起彼落的笑聲在樹林之中回蕩,村民們三三兩兩的開始下山。

池邊回到寺院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寺院玄關旁的辦公室依然燈火通明。輕輕的打開玄關的木門,將牛仔褲上的泥巴和雜草拍落的時候,靜信正好聞聲而出。

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說完之後,向著比自己小上好幾歲的池邊深深一鞠躬。池邊對於多禮的靜信並不特別厭惡。雖然說話客氣的靜信總令人有種太過見外的感覺,從不盛氣淩人頤指氣使的副住持還是博得眾人的好感。

情況怎樣?

靜信的話透露出些許的不安。熬夜寫稿已經是副住持的習慣了,然而靜信今晚之所以徹夜不眠,似乎是為了等待池邊的歸來。

找到女孩子了。

真是謝天謝地。在山里找到的嗎?

嗯,就在丸安木材堆積場再上面一點。那個女孩子好像是失足從山坡跌落,被發現的時候意識都還沒恢複呢。

人還好吧?

好像沒什麼大礙。

池邊說完之後,在玄關挑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將腳上的長靴脫下。別人叫她的時候,她也有反應,所以應該不要緊才對。看起來身體似乎有些虛弱,不過沒受什麼傷,後來就在其他人的攙扶下自己走下山了。

那就好。

池邊回想起小惠的模樣,心中十分懷疑她的樣子是否稱得上好。小惠看起來意識模糊,目光還有些呆滯,連走路的樣子都說不出來的怪異。池邊覺得小惠一定是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一直到被發現的時候,都還沒從驚恐當中恢複過來。

她怎麼會跑到那去呢?

靜信的自言自語讓池邊的心情複雜了起來,只見他拿起長靴,將靴底的泥塊抖落。

小惠她什麼都沒說,沒人知道她怎麼會跑去那里,即使旁人跟她說話,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恐怕要等到回家休息個幾天之後,她才會說出原因吧。

說的也是。不管怎樣,沒事就好。

池邊沒有回答。

外場是個小村子,那段對話遲早也會成為村民們茶余飯後的八卦話題,最後傳回寺院。對於來自大城市的池邊來說,外場村的封閉程度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副住持人還不錯呢。)

池邊替靜信打抱不平,他對靜信有著絕對的好感,因此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在背地里說副住持的壞話。之前村民謠傳靜信肇事逃逸的時候,池邊也無法接受。

這時池邊突然想起多年前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小道消息,不由得斜著眼睛打量靜信的側臉。

池邊不敢跟光男和鶴見求證傳言的真假。說不定村民之所以會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副住持,就是因為那個傳言的關系。


小惠被發現的第二天嚴格說來應該是同一天晚上,敏夫接到清水打來的電話。

拿起話筒的敏夫只聽到另一頭的清水表示小惠的身體不太對勁,想請敏夫過去看一看。清水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欲言又止。

不太對勁?有什麼不對嗎?

清水不由得為止語塞。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對,總之就是說不出來的奇怪,看起來就像是在發呆一樣。內人說自從在山里被發現之後,今天一整天都是那副模樣。

敏夫低頭思索。

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光是說她一整天都在發呆,實在很難判斷出她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所以才想麻煩院長親自來一趟。

清水先生,我並不是不願意出診,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敏夫說完之後,轉頭望著正在客廳里看電視的孝江和恭子。不過在出診之前,我也必須對病患的情況有所了解,否則也無從准備起。若連病患最基本的情況也不了解,就算把整間醫院都搬過去,也一樣無濟於事。小惠有發燒嗎?

似乎沒有。

食欲如何?

今天一天幾乎都沒吃什麼。

有沒有哪邊特別不舒服的?

沒有,看起來一切正常,所以我才說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問她什麼也不回答,就好像失了魂一樣。話聲方歇,清水又以充滿歉意的語氣繼續說下去。原本打算將女兒帶去醫院,請院長觀察一個晚上再說,可是經過昨天那件事之後,內人說什麼也不讓女兒離開身邊,所以只好麻煩院長跑一趟了。

敏夫歎了口氣。

好吧,我准備好之後就立刻過去。

才剛掛上電話,孝江就以冷酷的表情看著敏夫,然後又故意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鍾。一旁的恭子只能聳聳肩,以同情的目光注視敏夫,飛也似的離開客廳。

這麼晚了還要出診?

敏夫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這種時間還打電話要求出診,可真是厚臉皮。

要不是女兒的狀況真的令人放不下心,清水也不會厚著臉皮打這通電話。不過敏夫並不想跟母親爭論,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說破了嘴皮,母親也聽不進去。看到不發一語的敏夫走出客廳,孝江立刻跟了上來。

你就是太好說話,才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到底是誰啊?

清水家。

敏夫一邊回答,一邊朝著醫院走去。

清水家?他女兒不是失蹤了嗎?找到了沒有?

好像找到了。

拋下這句話的敏夫立刻步入走廊。連接自宅和醫院的走廊是敏夫心中的緩沖地帶,通往候診室的大門則是國界。平常的孝江從不踏進緩沖地帶,更遑論穿越國界了,不過今晚的孝江似乎有越界的打算。

找到了?高見警官在做什麼,居然不來報告一聲。

沒這個必要吧?

怎麼會沒這個必要?昨天他不就特地前來報告清水家的女兒失蹤的消息嗎?還一副想叫你一起去找人的表情。既然人已經找到了,他當然有前來報告的義務,再說你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守望相助委員,這種大事怎麼可以不知道。

高見警官沒有要我一起去找人的意思,這也不是什麼犯罪事件。

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那麼晚了還沒回家,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古怪。搞不好瞞著父母在外頭過夜呢。

媽,你就少說兩句吧。

敏夫歎了口氣轉過身來。這麼多年來,敏夫從來沒見過孝江出現在候診室,然而他現在的心情卻絲毫快樂不起來。

聽說小惠實在山里頭受了傷,所以才會行動不便,直到現在都還沒完全恢複,因此清水先生才會特地打電話過來,請我過去看一看。現在我這個醫生要急著出門去替病患看診了,有什麼話等我回來之後再說好嗎?

碰了一鼻子灰的孝江顯然十分不是滋味。

我說這些話也是為了你好。你這種好好先生的個性再不改的話,遲早會被他們吃得死死的。

媽。

我就不相信清水家的女兒真的那麼危急,非得要你在這種時間出門看診不可。萬一你不在的時候,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被送進來的話,那可該如何是好?

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會直接叫救護車,我想大家都有這種基本常識才對。

敏夫。

我該出門了。

說完之後,敏夫立刻鑽進准備室。孝江雖然心有不甘,卻沒有跟進去的打算。她對准備室十分厭惡,一想到堂堂尾崎醫院的院長室被弄成那樣,心中就有說不出來的不滿。眼不見為淨的孝江連踏進准備室的大門都不願意。

把孝江擋在門外的敏夫深深的歎了口氣。

若自己真正在乎院長的頭銜,甚至眷戀于院長的權勢與地位的話,就不會回到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小村子。外頭的世界多得是比尾崎醫院的院長寶座更值得追求的東西,敏夫實在搞不懂孝江到底在自以為是個什麼。

走出醫院之後,敏夫才想起自以為是的人不止孝江而已。敏夫的父親也是個無法理解的人。重視地位與名聲是人類的天性,這點敏夫倒也不反對;不懂的是鄉下醫院的院長到底有什麼足以傲視眾人的地位可言。整間醫院也只有一名醫生,實在不足以自稱為院長,這種自我膨脹的想法只會惹人恥笑罷了。敏夫覺得父親跟開雜貨店的人其實沒什麼兩樣,所以不該自稱為院長,應該跟村子里的其他店家一樣自稱為老板才對。

尾崎醫院以前的確是村子附近唯一的醫療診所。在溝邊町還沒有醫生的時代,醫院為了方便千里迢迢前來求診的病患,甚至還在門前設置客棧供患者投宿。不過當年的風光早已經成為過往云煙,現在村民一旦發生什麼緊急狀況,就會打電話叫救護車。溝邊町不但有設備齊全的綜合醫院,甚至連大型的國立醫院都有,更何況自從高速公路通車之後,從村子到大城市的大學附設醫院連三小時的車程都不用。

在被稱為外場村的小圈圈里,尾崎家受到村民無限的擁戴與尊敬,甚至政務推行都要開口過問,儼然是村子里的一方霸主。這種禮遇雖然讓尾崎家志得意滿,卻也讓尾崎家在時代的洪流當中遭到淘汰。真正追求名利的人早就該遷移到更好的地點,擴大醫院的規模才對,然而尾崎家卻陶醉在村民的敬畏之中,繼續留在這個偏僻的村子里苟延殘喘。

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每當踏入父親豪華氣派的院長室,敏夫的腦中就會浮現出這個念頭。父親是個對早已當然無存的威信深信不疑的人,而且還相信周圍的人全都擁有同樣堅定的信仰。刻意忽視自己只是個小醫師的事實,拒絕承認自己只是個小醫師的矜持,如今父親愚蠢的信仰全都由母親承襲了下來。

(真是太悲慘了。)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絕對不是。

敏夫才將車子開到清水家門前,玄關的門就被打開了。不過大門口的小燈已經熄滅,擋雨板也被放了下來,窗簾更是緊緊的拉上,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早已好夢正酣的人家。

院長。

出來迎接的寬子壓低了嗓音,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顧忌。她站在門口頻頻招手,示意敏夫趕快進來,還不時左顧右盼確定沒有人看見敏夫的來訪之後,立刻迅速而又不發出半點聲響的將大門關上。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請您過來。

走到玄關的清水也刻意壓低了嗓音。

小惠呢?

在樓上。

敏夫走上玄關之後,立刻朝著通往二樓的階梯快步前進。這時清水突然擋住敏夫的去路。

院長

怎麼啦?

清水移開視線。

小惠的模樣真的是說不出來的怪異,不管我怎麼問,她就是不肯說出昨晚到底出了什麼事,後來我忍不住罵了幾句,她也一副茫然的樣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

清水朝著二樓瞥了兩眼,繼續壓低嗓音說道。

所以我猜想她的身體應該沒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搞不好是她的心理方面。

敏夫點點頭,看來清水跟孝江的想法一樣。女兒的身體可能出了什麼事,對她的心理狀況造成影響,所以不想被鄰居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清水甯可厚著臉皮打電話請敏夫在這種時間前來出診,也不願意將女兒送去醫院。

我先上去看看她的情況再說。敏夫笑了一笑,假裝沒有聽出清水的弦外之音。搞不好可以發現什麼。

那就麻煩院長了。她的房間在上二樓之後的第一間。

敏夫向清水打聲債戶之後,就逕自爬上二樓。清水和寬子跟在敏夫身後,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呼一口。

小惠的房間掛著可愛的名牌,就跟一般女孩子的房間一樣。敏夫輕敲幾下之後,直接打開房門。房間里擺滿各式各樣的填充玩具,小惠就躺在靠窗邊的床上。

照在小惠臉上的床頭燈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敏夫向清水夫婦打聲招呼之後,將日光燈打開。在刺眼的白光照耀之下,小惠的臉色十分蒼白,眼神更是異常的空虛。

臉色不太好看。現在感覺怎樣?

敏夫跪在床邊之後,日光燈在燈光刺得小惠頻頻眨眼。除此以外,小惠沒有任何反應。

聽說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沒什麼食欲嗎?

小惠對敏夫的問話依然沒有反應。微張微閉的雙眼看著床邊的敏夫,眼神卻對面前的事物絲毫不感興趣。

這到底是單純的感覺麻痹,還是她在演戲?敏夫不由得在內心思量。

小惠是醫院的常客,經常說她胸口痛或是胃痛什麼的,可是經過檢查之後,卻往往找不出需要治療的地方。檢查結果顯示她的身體健康得很,她卻總是覺得自己渾身不對勁,每當跟父母吵架或是學校有她不喜歡的活動時,就會發生這種狀況。即使真的有不舒服的地方,也只是一些沒什麼大不了的小毛病,然而小惠卻總是會裝出一副快要病死的模樣,好像希望自己是個重症患者似的。因此每次敏夫在替小惠填寫病曆表的時候,總是會加上非常輕微的字眼,然後開些無傷大雅的維他命打發她回來。

會不會冷?

敏夫看見小惠將涼被緊緊的蓋在身上,才會有此一問,然而小惠依然保持沈默。量脈搏的時候,敏夫也不覺得小惠的體溫特別高,反而還覺得冰冰涼涼的。

小惠沒有發燒,冷氣似乎太強了點。

敏夫一邊說話,一邊測量脈搏。稍微快了點。血壓也稍微低了點。翻開眼皮檢查眼瞼的色澤,跟臉色一樣的蒼白。

把嘴巴張開。

敏夫用手按住小惠的下顎,小惠被動的張開嘴巴。扁桃腺和口腔一切正常,不過都呈現不甚健康的暗紅色。

似乎有點貧血。生理期嗎?

敏夫直視著小惠的雙眼,依然沒有得到回答。

不是。一旁的寬子代替女兒回答。

把衣服拉開一點。

敏夫拿出聽診器,小惠依然沒有反應。寬子見狀連忙靠了過來,將小惠身上的睡衣領口拉開一條縫。敏夫一邊操縱聽診器,一邊趁機檢查小惠的身體。被蟲子咬傷的痕跡以及細微的擦傷應該是在山中昏倒時留下的,敏夫並未發現遭人施暴之後留下的傷痕。為了保險起見,敏夫還特地觸診小惠的下腹部,一樣沒發現什麼異狀,毫無血色的肌膚甚至連細微的擦傷都看不見。

既然不是生理期,那有沒有出現異常出血或是分泌物異常的狀況?

敏夫回頭看著寬子,只見她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我想應該沒有吧。

哦?敏夫露出微笑。我想應該是貧血的關系。為了保險起見,還是驗個血好了,讓我抽血吧。

敏夫的這句話終於起了作用,只見小惠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哪里特別不舒服嗎?

沒有

很疲倦?

嗯,想睡得不得了

敏夫點點頭,從公事包取出針筒和枕頭,從小惠的手臂抽取少量血液。

八成是貧血的關系,不過還是要等到檢驗報告出來之後才能確定。

敏夫回頭看著清水夫婦。

貧血?

年輕女孩子經常出現這種毛病。小惠最近是不是正在節食?

寬子點點頭,臉上露出苦笑。

這孩子總是嫌自己太胖了。

我就知道。最近又這麼熱,有些年輕人乾脆連正餐也不吃了,整天就吃霜淇淋喝汽水過日,這樣子搞下來不貧血也才奇怪。等到檢驗報告下來之後,我再向兩位說明小惠的病情,不過我想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才對。

真的嗎?

除了臉色不好之外,其他地方都很正常。昨天之所以昏倒在山上搞不好也是因為貧血的關系,再加上昨天又那麼熱,體力本來就比較虛弱的小惠當然撐不住。敏夫說到這里,看著清水的眼睛再度強調一次。沒什麼好擔心的。

清水的眼神透露出些許的寬心。

原來如此。

嚴重貧血本來就會導致強烈的倦怠感,也會出現嗜睡的傾向,睡再久照樣不夠。小惠頭上沒有腫塊,應該不是昏倒的時候剛好撞到頭,因此精神恍惚也是貧血造成的狀況。

敏夫露出笑容。

我先開一星期份的維他命和鐵劑,請兩位明天到醫院拿藥。如果小惠在這一星期之內有任何異狀,再帶她到醫院來看診就好。

清水歎了口氣,頻頻搖頭苦笑。

這孩子淨給我們添麻煩。院長,真是不好意思。

哪的話,沒事才是萬幸呢。

麻煩院長了。

敏夫回頭望著床上的小惠。

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小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體會。只是節食也要有個限度,若把身體搞壞可就得不償失了。不吃東西就會變瘦是錯誤的觀念,以計算卡路里的方式來選擇食物才是正確的節食方法,否則只會賠上自己的健康罷了。

小惠愣了半晌,輕輕的點點頭。

你再不愛惜身體,休怪我把你抓到醫院打營養針,保證讓你幾天之內就胖上十公斤。

小惠一邊淺笑,一邊小聲埋怨。敏夫也露出微笑站了起來,向寬心不少的清水夫婦點頭示意。

諸多保重,我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