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來自深淵的呼喚 第九章

十月三日星期一,武藤被鬧鍾吵醒。

伸個懶腰打了個大哈久之後,家里面吵雜的聲音頓時傳入耳中。在屋子里面跑來跑去的腳步聲應該是小保的,武藤還聽到小葵正在責備小保的聲音。早餐的香味從廚房里陣陣傳來,武藤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饑腸轆轆。

這一覺睡得還算不錯。妻子靜子從上星期就開始到醫院去幫忙,讓武藤減輕了不少負擔,原本沒時間整理的資料也在靜子與十和田的協助之下。于上個周末處理完畢,現在的武藤只覺得肩頭的重擔卸下了不少。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這也證明了之前自己是多麼的疲倦。醫院里的行政工作還能找人共同分擔,一想到必須一個人獨挑大梁的敏夫,武藤就不由得同情起這位年輕的院長。

(院長真是太辛苦了。)

醫院里的護士看不下去,主動表示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來醫院幫忙。其中住在外地的兩名護士甚至還在昨天搬到村子里居住。武藤暫時將她們安置在尾崎家所擁有的空屋里面。

(她們都是好孩子。)

有了這群好助手,敏夫應該會輕松許多才對。敏夫向來對醫院里的工作人員十分照顧,這也是大家肯替醫院賣命的原因,如今靜子也到醫院幫忙,自己的工作壓力頓時減輕不少。往後就算周末也要前去加班,武藤也一點都不引以為苦。就連十和田也說要到醫院幫忙,身為行政主管的自己怎能缺席?

窩在被子里的武藤在腦中盤算著這些念頭的時候,靜子的腳步聲從房門前經過。武藤很感激靜子願意到醫院幫忙。另一方面卻對妻子有些歉疚。平常照顧這個家就已經很辛苦了,如今還得抽時間到醫院協助自己處理行政事務,武藤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靜子才好。平常在醫院里經常聽安代和清美抱怨自己有多累,因此武藤知道兼顧家庭與工作的職業婦女真的非常辛苦。

“阿徹,你也該起來了吧。”

靜子對著二樓大叫的聲音傳入耳中。阿徹還沒起來嗎?一想到兒子都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大男人了,每天還要做媽媽的叫他起來上班,武藤就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阿徹,上班快遲到了。”

聽到靜子的這句話,武藤終于從床上坐了起來。

“阿徹,你今天也要請假嗎?”

聽著靜子走上樓梯的腳步聲,武藤才突然想起阿徹上個星期六似乎請假在家。當時靜子跟他說阿徹感冒了。所以沒去上班,臉上的表情十分不以為然。靜子大概認為阿徹只是不想上班,所以才故意裝病。

武藤覺得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浮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可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屋子里的雜音自然而然的鑽進耳朵,腦海里淨浮現出一磐莫名其妙的念頭。

“阿徹!”

即使隔了一層樓,靜子的怒斥聲還是清晰可聞。武藤又打了一個大哈欠。心中隱隱覺得自己似乎不該這麼悠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很不應該的事情一樣。然而到底是怎樣的“不應該”,卻又說不上來。

“阿徹!”靜子的怒斥聲又傳入耳中,聽起來就像金屬撞擊的聲音一樣的刺耳。就在武藤以不解的眼神看著頭上的天花板時,突然聽見靜子的尖叫聲。

“老公!老公!”

武藤立刻撥開棉被跳了起來,心中浮現出不祥的預感。不可能,家里面不可能發生那種事。飛也似的沖出房間之後,武藤差點撞上站在樓梯口朝著二樓張望的小保。緊接著一臉悠哉的小葵從洗手問里探出頭來,詢問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徹的房間就位于一樓主臥房的正上方,沖上二樓的武藤直接朝著阿徹的房間跑去,靜子就軟癱在房門口。

“老公。阿徹他——”

“他怎麼了?”

武藤原本想直接沖進兒子的房間,跪倒在地的靜子卻抓住他睡衣的下擺。三坪大小的房間鋪著一床棉被,阿徹就躺在棉被的上面。拉上的窗簾讓房間里面顯得有些陰暗,窗戶似乎被打開了一條小縫,秋天的微風吹得窗簾前後起伏,有時還會透進展光幾許。

從窗簾的縫隙當中透進來的晨光照亮了阿徹的臉孔,只見阿徹微張著雙眼,凝視著虛空的一點。

“阿徹!”

武藤撥開靜子的雙手,快步走向床鋪。他路在床鋪的旁邊端詳兒子的神情,發現半開半合的雙眼帶有幾絲混濁。

阿徹動也不動的凝視著虛空,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武藤又叫了一次兒子,伸手按住額頭,想讓兒子轉過頭來看著自己。卻發現兒子的前額一片冰冷。

沒有體溫。武藤又加重了幾分力道,然而阿徹的頭部還是看著同一個方向。紋風不動。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阿徹……喂!”

呼喚著兒子的武藤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搞錯了。心慌意亂的武藤覺得自己必須盡快證明這是個錯誤,否則恐怕就會惡夢成真。

“媽。怎麼啦?”

武藤聽到小葵的聲音,還聽到有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不可以過來,絕對不可以。武藤回過頭。看到坐倒在地同樣回過頭去的靜子,以及正走上樓梯的小葵,同時還聽到待在樓梯口的小保好像說了些什麼。

(不要過來!)

誰都不許進來。只要沒人看見。這件事就等于沒發生過。然而在另一方面。武藤也意識到不能讓其他的家人暴露在危險之下。

“怎麼回事啊?”一臉茫然的小葵打量著阿徹的房間。“大哥怎麼啦?”

武藤很想回答阿徹沒事,你先下樓去,卻只聽到自己低沉的咕濃聲,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把話說出口。

“……馬上打電話到醫院。”

“什麼?”

“打電話到醫院,請院長立刻過來一趟。”

“大哥到底怎麼了?”

武藤沒有回答。小保從小葵的身後探出頭來,臉上掛滿了驚訝的神情。

“身體不舒服嗎?”小葵的表情從訝異逐漸轉為恐懼。“要不要叫救護車?”

“不必。請院長過來就好。”

“可是……”

“……你哥哥已經死了。”

軟癱在地的靜子突然坐起身子。鐵青著一張臉朝著房內爬了進來。小葵和小保也正打算沖進阿徹的房間。

“快點去打電話!”

不能讓他們靠近阿徹。

“誰都不許進來,先等院長過來再說。小保,你扶媽媽下樓去。”

“可是……”小保有些遲疑。武藤抱住爬進房間的靜子。硬是將又哭又叫的妻子推了出去。

“全都給我下樓去!小保,媽媽就交給你了。”

“可是……”

“快去!”

武藤將雙手抓著榻榻米不肯離去的靜子推給小保,轉身將紙門拉上。不可以讓他們靠近阿徹,現場必須立刻隔離。

將家人擋在門外之後,武藤頹然的坐倒在地。

一定又是那種傳染病,否則兒子不可能這麼快就離開人世。

“為什麼……”

為什麼沒早點發現?阿徹星期六感冒不舒服,所以請假在家,這已經是再明顯也不過的警訊了,然而武藤卻絲毫未曾察覺,因為他總覺得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的頭上。

武藤覺得自己和家人都很安全,因為他對整個情況十分了解。在醫院工作的他很清楚這種傳染病的存在,所以潛意識中總覺得傳染病一定不會找上自己。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錯誤的認知?太過樂觀的態度使他無法察覺迫近兒子的危機,讓他眼睜睜的看著兒子的死去。

不過武藤內心的理性卻告訴他事情沒那麼簡單。敏夫他曾經說過目前尚未掌握發病的原因,也還不知道有效的治療方法。所以一旦發病的話。一定都是死路一條。不管武藤有沒有事先發現,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

話雖如此,武藤卻依然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還是覺得只要自己及早發現,阿徹就不會死了。如果自己在情況無法挽回之前發現錯誤,應該就會有及時修正的可能。現在發現還不算太遲,一定有什麼正確的做法可以讓一切恢複原貌。

可是連武藤自己也很清楚,這種方法根本就不存在。

“……對不起。”

武藤趴在榻榻米之上掩面哭泣。

“阿徹,爸爸對不起你……”

2

武藤徹不幸去世的消息在中外場的小池治喪主委的通知之下。傳到了靜信的耳中。

“事務長家里的長子過世了。”

為了這件事,小地還親自跑來找靜信。

“事務長?武藤家嗎?您是說阿徹過世了?”

“沒錯。我說副住持啊,這個村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靜信一時為之詞窮。

“短短的幾個月之內一連死了那麼多人,實在太不尋常了。奇怪的還不只這樣,連我的兒子都……”

話說到一半,小池突然噤口不語。

“我活了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怪事。一堆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一堆人莫名其妙的失蹤,普通人無法想像的怪事竟然接二連三的發生。副住持不覺得最近整個村子真的怪怪的嗎?”

“……的確有點不對勁。”

“大家都說村子里有傳染病,副住持應該有所耳聞吧?”

“嗯。”

“真的有傳染病嗎?”

“我不知道。”

“聽說兼正的女主人和女兒的身體都不太好,會不會是她們把病傳染給村民的?”

靜信皺起眉頭。

“我想應該不太可能。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兒得的是稱為SLE的膠原病,這種疾病是不具有傳染性的。”

“說不定這只是他們對外的說法,”

瞪著小池的靜信很明顯的動了怒氣。

“自從兼正的人搬來之後,村子里就變得怪怪的。這不是我一個人在懷疑,大家都有同樣的想法。”

“我想這兩件事應該沒什麼關系才對。再說桐敷家搬來之前,村子里就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我現在不是說村子里死了多少人,而是說整個村子都變得怪怪的。自從他們在兼正的土地上蓋了那棟屋子之後,村子里就開始出現怪事。”

“小池先生。”靜信直視小池的雙眼。“您說村子里出現怪事,是否可以請問一下到底是出現了哪些怪事?”

小池頓時啞口無言。

“我也承認最近村子里的確不太對勁,一連死了許多人也是事實。不過這跟桐敷家一點關連也沒有。在他們還沒搬來之前,就已經有村民陸陸續續的死亡了。除此之外,我也承認村子里出現大量的遷居者,人數之多的確有點不太尋常,而且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當然,兼正的新家十分特別也是事實,我也承認桐敷先生的作風十分與眾不同,可是我不明白這跟一連串的死亡和遷居到底有什麼關系。”

“這……”

“您覺得兩者之間有什麼關連?桐敷先生又能做出什麼事?那些村民全都是不幸病逝,可不是死于他人之手。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兒的確有病在身沒錯,可是那種疾病並不會傳染給其他人,這樣子又怎能說死去的村民與她們有關?更何況那些搬遷的村民都是出于自願的,又不是被人強行擄走。這更與桐敷家無關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請您冷靜思考好嗎?我知道您現在心里亂糟糟的,可是您的身分不同,村民們都會相信您所說的話。”

“我……”小池逃避靜信的眼神。“這跟犬子的事情無關。”

然而在靜信的眼中,被兒子遺棄的事實的確對這名老者造成不小的打擊,所以他希望將這件事怪罪到他人頭上。而剛從外地搬遷進來的桐敷家自然成為最好的代罪羔羊。小池的企圖再明顯也不過了。他擺明了就是要以不合理的手段來排擠他人。

“對不起,有點離題了。現在應該討論武藤家的事情才對。”

小池點點頭,臉上的神情有些愧疚。

“對對對,我今天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前陣子聽武藤說,他們家已經是佛寺的信眾了?”

“是的。武藤的母親舉行十三回忌的時候,他表示希望將母親的墳墓遷移到村子里。”

當時武藤透過佛寺的關系物色基地,等到移葬至佛寺的墓地之後,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信眾。不過靜信心想,阿徹的遺體是不是應該采取火葬會比較好。外場的村民至今依然保留土葬的習俗,對火葬十分排斥;不過武藤家本來就不是外場人。過世的親人也向來是采取火葬。照理說應該不會有所排斥才對。而且跟土葬比起來,火葬自然是比較保險。

“不知道遺體要怎麼處理?武藤家向來是采取火葬,在村子里也擁有收納骨灰的墓地,我想這次應該還是火葬吧?”

“不,聽說是希望依照村子的慣例。尾崎院長也建議他們采取火葬,不過武藤太太表示既然搬到外場來了。就應該入境隨俗。”

靜信點點頭。當初武藤之所以拜托靜信代為物色墓地,大概也是為了這個打算。一旦家人發生了什麼不幸,唯有依照村子的慣例經由治喪互助會將死者土葬,才能完全融入村子。武藤是醫院的事務長,應該很了解村子里出了什麼事。靜信覺得只要跟他曉以大義。他應該會同意采取火葬才對。然而一想到他急于融入村子的用心,靜信就怎樣也說不出口。

“既然武藤家表示要依循村子的慣例,就請副住持替死者取個合適的戒名,誦經的部份也請副住持多加費心。今晚守靈,明天舉行葬禮,時辰就請副住持拿捏。按照以往的慣例。必須要在中午之前下葬。”

“……我知道了。”

3

律子進入休息室的時候。滿臉倦容的敏夫正坐在椅子上發呆。即使跟他說了聲早安,得到的回答也是細若蚊鳴。而且也沒有轉過頭來。律子心想敏夫大概真的很疲倦,所以也沒再多說什麼。直接拿起咖啡壺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這時安代走進醫院,十和田也跟著出現,就在三人一起喝著早上第一杯咖啡的時候,小雪和聰子也來了。看到敏夫一臉疲憊的模樣,大家刻意壓低音量聊著搬家的事情。沒過多久清美也姍姍來遲。

“武藤先生怎麼還沒來啊?”

清美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鍾。

“武藤今天不來上班。”從旁插口的敏夫聲音十分微弱。“他請喪假。”


“什麼?”律子回頭看著敏夫。發現除了疲憊之外,敏夫的神情還顯得有些落寞。

“出了什麼事嗎?”安代劈頭就問。敏夫緩緩的點頭。

“阿徹死了。武藤的大兒子。”

“天啊……”律子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時不知道是誰問敏夫是不是死于那種傳染病,敏夫還是緩緩的點頭。

律子只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大家都只顧著村民的安危。卻將身邊的人都拋在腦後。律子有種挨了一記悶棍的感覺。

“大家手邊沒事的話,就到武藤家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治喪互助會固然會將阿徹的後事處理妥當,不過我想大家都很想見武藤一面才對。照以往的情況看來,想要在守靈開始之前結束看診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我決定明天休診一天,讓大家前去參加武藤家的葬禮。”

敏夫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氣,抑或是感到十分無力,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情緒不是針對武藤而來。也不是針對這次的傳染病,而是針對他自已。

傳染病擴散的范圍愈來愈大,事態也一天比一天嚴重,如今連醫院的員工家屬也無法幸免。敏夫很想責備武藤為什麼沒有及早發現阿徹的病情,然而內心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不應該這麼做。武藤幾乎每天都把工作帶回家里,星期六日還到醫院上班。連妻子都被拖來幫忙。在這種情況之下,也難怪武藤沒發現到兒子的異狀,更何況阿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早就不需要父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

然而罹患這種疾病的人不會跟別人訴說病痛,就連患者自己都很難察覺身體的不適。若周遭的親人沒發現異樣的話,患者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應該提醒他們的,應該先注意到工作人員的安全才對。敏夫感到悔恨不已。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阿徹是怎麼被感染的?如果是與患者接觸、或者是經由媒介生物遭到感染的話,那還沒什麼關系,可是如果是被武藤從醫院里帶回家的物品感染、抑或是武藤本身就是隱性感染者的話……?

(現在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

敏夫提醒自己現在是看診時間,可是種種的疑慮卻又讓他不得不去思考。

一連串的打擊使敏夫感到厭煩無比,整個身子陷在座椅中的他讓自己沉浸在悔恨之中。過了半晌,敏夫一邊思索著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一邊掃視著診療室的桌面,內心對于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發呆感到疑惑不已。

照理說現在應該沒有時間發呆才對,然而敏夫的面前沒有患者,旁邊也沒有等著指示的護士。大惑不解的敏夫轉過頭來看著背後,只見身後的律子抬起頭來,露出遺憾的微笑。

“……她還是沒來。”

一時之間,敏夫想不出“她”指的是誰。律子見狀,連忙補上一句。

“廣澤家的豐子。”

敏夫頓時恍然大悟。現在是廣澤豐子預約的時間,難怪沒有其他患者。敏夫神游天外的心立刻被拉回現實世界。

“她還沒來?”

“嗯。”

敏夫在心里罵了兩句,一把無名火頓時燒了上來。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跟自己過不去?就在這個時候,清美剛好走進診療室。

“院長,我先去探望武藤先生。”

敏夫點點頭,叫住正打算走出診療室的清美。

“回來的時候請你順便去找廣澤豐子好嗎?”

清美瞪大了眼睛。

“她沒來嗎?嗯,我明白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清美才從外面回來,臉上淨是驚疑不定的神情。

“情況怎樣?”

清美支支吾吾的。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敏夫的問題。

“呃……慶澤豐子她……”快人快語的清美居然也會結巴。“她不在。”

“不在?出去了嗎?”

“不是。昨天晚上搬走了。”

敏夫看著清美,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說什麼?”

“老實說連我也不敢相信。我去找她的時候,家里面半個人也沒有。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就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隔壁的鄰居剛好走出來。說廣澤家昨天晚上就搬走了。”

“這怎麼可能?”

敏夫根本沒聽豐子提起這件事。那天他千叮嚀萬叮嚀,告訴豐子今天一定要來醫院複診,豐子她也表示一定會到。怎麼會說搬走就搬走了?

這時敏夫突然想起靜信說過的話。許多村民莫名其妙的搬走。印象中靜信還留了張字條給他,上面寫著哪戶人家突然搬走,還指出搬走之前家族成員曾經出現身體不適的情況。

敏夫站起身子打算把那張字條找出來,卻發現清美全身微微發抖,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想應該沒有關系才對……”清美遲疑了片刻,才終于開口說話。“該怎麼說才好……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這件事跟傳染病沒什麼關系就是了。”

“你想說什麼?”

“聽說武藤家的阿徹辭職了。”

敏夫轉過身子看著清美。

“辭職了?”

“嗯,好像是瞞著武藤先生偷偷打電話向公司辭職的,兩天前的事情。可是……對照其他病例的話……兩天前的阿徹照理說應該已經發病了才對……”

沒錯,敏夫心想。阿徹是今天早上死亡的,往前推算的話,幾天前他就應該已經臥病在床了才對。

“難道阿徹知道傳染病的事情。所以才打電話跟公司辭職?可是武藤先生又沒告訴過他……”

“不可能。”敏夫突然想起靜信說過的話。“你想太多了。”

“說的也是。”清美擠出一絲微笑。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我一定是想太多了。”

敏夫點點頭,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阿徹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上班族,而且靜信曾經說過其他的通勤上班族死前幾乎都突然辭職。

敏夫回到准備室,翻閱桌上的檔案夾。靜信之前交給他的字條和筆記。應該都收在這里才對。

找了一會之後,終于在檔案夾里面找到了那張留言。

沒錯。就是中外場的小池。他兒子在一夜之間舉家遷移,之前似乎全家人的身體都不太舒服。而且兒子保雄還在小池不知情的情況下向公司辭職。

字條上寫著二十二加一個人的姓名,他們都是最近搬離外場的人。敏夫逐一檢視,發現“前原瀨津”也是其中一人。

瀨津是敏夫的患者,以往三天兩頭就會往醫院報到,不過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敏夫在腦海中搜尋最後一次見到她的記憶,突然發現好像在哪里聽過瀨津的名字。

印象中好像是有一次跟律子聊天的時候。她提到瀨津沒有按照指示服藥。

敏夫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山入事件發生的那天。)

瀨津患有慢性甲狀腺炎,所以敏夫開了一些甲狀腺荷爾蒙給她,結果她卻自行增加藥量。

敏夫用手頂著太陽穴。試圖弄清思緒。如果是甲狀腺功能衰退的話,患者首先會出現倦怠感,然後是感覺器官的遲鈍,這些都跟貧血的症狀十分類似。

“我懂了。”

瀨津不是病情惡化。而是當時就罹患了那種傳染病。結果她以為甲狀腺炎開始惡化,所以才會擅自增加用藥。熬不過她的苦苦哀求,律子只好開給她兩天份的藥,同時還囑咐她星期一一定要回來複診。結果她卻沒來。之後前原瀨津就再也沒出現在醫院了。因為星期一那天她就離開了外場。

山入事件是八月六日,瀨津則是在八日那天搬走的,當時早就已經發病了。瀨津的心髒向來不好。若她得的真是那種傳染病。病毒一定會先攻擊脆弱的心髒。即使勉強逃過一劫。一旦真的不幸發病的話。虛弱的瀨津絕對撐不了三天。

“就只差幾小時而已。”

瀨津是在星期一早上嚴格說來應該是在半夜搬走的,當時的瀨津應該早就已經意識不清了,身體的狀況也急速惡化,說不定還會出現心髒衰竭的症狀。

可是她卻在星期一那天搬走了。紙條上面沒有注明她搬去哪里。也沒說她為什麼要搬走。敏夫知道這是靜信委托田茂定市做的調查結果。也就是說連定市這個實質上的村長都不知道瀨津的去向。

“……不可能。”

以之前的病例來判斷,瀨津絕對不可能搬家。當時的她如果沒有人攙扶的話,根本就連走路都有問題。即使她的搬家早就是之前預定好的,即使她將所有的工作都委托搬家公司的人負責,瀨津也不可能站在現場指揮搬家工人,她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容許她經曆接下來的舟車勞頓。如果有家人在的話,或許還有幾分可能,偏偏瀨津又是個獨居老人。

敏夫屏住呼吸,打量著靜信交給他的字條。如果字條上面的名字都是全家人受到感染的話……。

敏夫看著放在桌上的圖表,橫軸代表日期,縱軸代表患病人數。目前患病人數就等于死亡人數。如果這真的是傳染病,圖表上面的曲線就會呈波浪狀上下起伏,不過目前的患病人數還不足以畫出一個標准的波浪狀曲線。

敏夫拿起一枝筆,開始一個一個的檢視字條上面的人名。前原瀨津是一個人居住,豬田元三郎跟妻子住在一起。敏夫試著回想起這些人名的家庭構成,假設全家人都同時發病,然後將數據重新填入圖表。不清楚家庭構成的部份,就試著詢問護土,若連護士也不知道的話,就以三人來計算。

完成之後,敏夫打量著全新的圖表。曲線從八月初開始,每隔一兩周就會出現一個小小的起伏。隨著時間的往後推移。波浪狀的起伏愈來愈大,間隔也愈來愈小,進入九月之後更是出現好幾個連續性的波形。

“……原來如此。”

敏夫終于知道靜信為什麼這麼堅持的原因了。從圖表看來,疾病與遷居——或者是辭職之間的確有密不可分的關連,這種相關性之強更是超乎靜信的想像。

敏夫覺得自己必須去找小池,向他詢問兒子一家人當時的情況。

同時,敏夫也覺得自己必須見靜信一面。

4

靜信稍微准備一下之後,就驅車前往武藤家。武藤所受到的打擊超乎大家的想像。一想到他知道傳染病的存在,卻依然碰上了這種事,靜信就不禁替他感到難過。更何況阿徹的死還令他頗為自責,這點更是令人為之鼻酸。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武藤的雙眼又紅又腫。“他星期六那天請假在家休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如果我警覺性夠高的話,當時就會察覺不對勁了。”

靜信很想安慰遭逢喪子之痛的武藤,卻怎樣也說不出口。從發病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幾天。武藤錯失了在發病初期搶救兒子的時機,也難怪他會如此自責。如果要安慰武藤的話,大概也只有“就算早點發現也未必有救”的說法而已,不過靜信很明白這句話並不能減輕武藤心中的悲痛。

“那小子竟然還瞞著我向公司辭職。”

武藤拭去臉上的淚水。靜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辭職?”

“是的。搞不好那小子什麼都知道了。我是沒跟他提起什麼,不過那小子說不定早就察覺不對勁了,也知道自己得的是死亡率百分之百的不洽絕症,所以才會……”

靜信覺得武藤的推測未必正確。

(又是同樣的情況。)

阿徹的上班地點在溝邊町,跟清水隆司和其他的病例一樣。

靜信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武藤,後來覺得實在找不出非告訴武藤不可的理由,于是決定保持沉默。如果要告訴武藤的話,靜信該怎麼說呢?就說突然辭職是這種疾病的特征之一嗎?兩者之間很難找出什麼因果關系。既然如此,把這件事告訴武藤自然也沒什麼意義。

結束誦經之後,靜信離開武藤家回到寺院准備法事,這時他突然感到十分疑惑。

傳染病與辭職之間似乎存在著什麼關連性,也跟突如其來的搬遷有關,靜信直覺如此。然而仔細思考之後,又會覺得兩者之間不應該有所關連。

(應該將一連串的怪現象單純的歸咎于傳染病嗎?)

如果這不是傳染病造成的呢?如果正如小池所言,是出自于某人有計劃的陰謀呢?

目前只知道村子里的情況十分不尋常。傳染病正在流行,所以必須追究原因、找出防治方法。這是人們面對未知的傳染病時一貫采取的應對策略。然而靜信懷疑如此稀松平常的方法是否真的能化解這一連串的不尋常。這根本不是光憑敏夫或是靜信的力量就能解決的情況,應該找更有經驗、資源更豐富的人來處理才對,否則只是浪費大家的時間而已。

靜信想了又想,找了一個空檔撥電話給保健課的石田。

“啊,副住持您好。”

“你好。上次提到的事情,不知道好了沒有?”

石田頓時一愣,他不知道靜信指的是哪件事。

“副住持是指……?”

“上次石田先生不是說要將資料整理妥當之後,送到溝邊町嗎?不知道對方有沒有什麼反應?”

石田聞言,頓時狠狠得說不出話。

“這……呃……的確有這回事……”

“溝邊町有沒有做出什麼指示?忘不是要立刻展開調查?”

“這……什麼指示也沒有。”

靜信歎了口氣。村子里死了那麼多人,行政機構卻不當回事,真不知道那些政府官僚在想些什麼。

“我看似乎有下猛藥的必要,干脆跟兼正打聲招呼。請他替我們關心一下好了,否則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溝邊町才會正式展開調查。”

“說的也是。”石田附和的聲音十分保留,好像有所顧忌。

“抱歉抱歉,你旁邊有人嗎?”

“啊……嗯……”

“總之我還是覺得先讓兼正知道這件事比較好。找個時間跟他說明現況,請他向主管單位表示關心。”

“嗯……說的也是。”

“你知道負責人的名字吧?我先跟對方私下談談好了。不如就——”

靜信還沒說完,石田就馬上插口。

“其實……”

“其實怎樣?”

“就是……呃……”


靜信皺起雙眉。石田吞吞吐吐的,很明顯的就是有難言之隱。

“石田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是……那個……”

“資料都已經送過去了吧?”

“嗯……不過……”

靜信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你沒送資料?”

石田沒有回答。電話另一頭不知所云的呻吟聲,證明了靜信正中紅心。

“為什麼?”話才剛出口,靜信馬上就想到原因只有一個。

“……敏夫叫你不要送?”

呻吟聲又從話筒傳來。石田雖然沒有正面回答。靜信卻已經了然于胸。他太了解敏夫了,即使不知道敏夫當時是怎麼說服石田、又對石田做了哪些指示。靜信也猜得出來敏夫心中的想法。

“……我明白了。對不起。在上班時間打擾你。我會去跟敏夫談談看。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靜信說完之後,只聽到電話另一頭的石田小聲的向自己致歉。

5

夏野從學校回家之後。發現餐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從紙條的內容看來,應該是夏野的媽媽寫的。

武藤家的阿徹走了,我們要過去幫忙。看到這張紙條之後,你也到武藤家來幫忙吧。

夏野直盯著紙條上面短短的留一言。

武藤家的阿徹走了。

不明白這句話到底代表了什麼意義的夏野只覺得母親似乎慌張了點。除非阿徹死了,否則怎麼能用這種寫法呢?

母親大概是想藉著這個留言傳達阿徹已經不在人世的訊息,然而夏野依然在內心猜測母親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麼,同時也試著找出這段留言是否省略了什麼單字、抑或是根本在文法結構上面出了問題。

佇立餐桌前的夏野盯著紙條看了好一段時間,卻沒有人出來招呼他。屋子里面靜悄悄的,連工坊那里也沒有半點聲音,看來父母親真的已經出門了。

我們要過去幫忙。

夏野一直盯著這段文字,然後又回頭看著前面那句令人不解的描述。

武藤家的阿徹走了。

看了好一段時間之後。夏野心想干脆走一趟武藤家算了。說不定武藤家的人知道父母到底是去哪一戶人家幫忙,如果碰到阿徹的話,還可以拿母親所鬧出的這個笑話好好的消遣他一下。

(……這不可能是真的。)

阿徹跟小惠不一樣,也跟夏野不同。因為他從來沒有打算離開村子的念頭。

村迫正雄從學校回到家里的時候,從家人的口中接獲阿徹過世的消息。丟下書包急急忙忙的跑到武藤家之後。赫然發現屋子前面掛滿了黑色的布幕,儼然就是一副辦喪事的模樣。

好不容易分開人群走進武藤家的廊緣。才發現屋子里面擠滿了穿著深色喪服的村民。正雄在廊緣前面四處張望。看到並肩坐在屋內一角的小葵和小保。出聲招呼之後。兩人抬起頭來,正雄這才踏上廁緣朝著兩人走去。

“小保。我——”

坐在榻榻米上面抬頭看著正雄的小保哭得兩眼發紅,一旁的小葵也難掩傷心的神情,眼前的景象頓時讓正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種場合有這種場合應該說的話。偏偏正雄就是說不出口。

“我……我嚇了一大跳。”

小保點點頭,繼續保持沉默,這讓正雄更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才好。就在正雄原地發窘的時候,小葵抬起頭來朝著他的身後看了一眼。正雄轉過頭去。才發現跟自己穿著同樣制服的夏野出現了。

直接走上廊緣的夏野站在正雄的身旁,臉上的表情似乎帶著幾分怒意。他看著坐在榻榻米上的小葵和小保,完全無視于正雄的存在。

這家伙不知道會說什麼,正雄心想。然而夏野卻什麼話也沒說,一直低頭瞪著小葵和小保。過了幾秒鍾之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阿徹呢?”

小保指了指起居室的方向。夏野點點頭,丟下正雄朝著走廊走去。

“那家伙有毛病啊?”

正雄忍不住罵了一聲,小葵和小保依然無語。

夏野站在起居室的門口,凝視著平放在房間里面的棺木。看來母親寫的字條並不是玩笑。當他頂著夜色趕到武藤家時,黑色的布幕和白色的燈籠頓時讓他的五髒六腑都被揪了起來,如今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背叛了一樣。當初看到字條的時候,夏野衷心希望這不是真的,如今他卻深深體會到這個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期望而有所改變,這種全新的體會讓他感到無力。不論經曆了多少次,夏野還是覺得惡心想吐。

發現夏野站在棺木前面發呆,武藤強睜著泛紅的眼睛跟他打聲招呼。

“……可以讓我見阿徹最後一面嗎?”

武藤點點頭。棺木的上蓋大大的開著,阿徹的遺體包里在白色的尸衣之下,臉上也覆蓋著一張白布。武藤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慢慢的掀開白布,仿佛害怕碰壞了什麼東西似的。

白布下面的臉孔的確是阿徹沒錯。夏野頓時感到有點反胃。在還沒看到阿徹的遺容之前,夏野還是衷心盼望這只是個無心的錯誤。

夏野直盯著阿徹的遺容,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抬起頭來。這時手中拿著白布的武藤也看著棺木中的阿徹,仿佛在尋找什麼似的。

“……這是阿徹的空殼。”

武藤愣了一下,隨即轉過頭來看著身旁的夏野。

“不知道真正的阿徹去哪里了。”

“嗯……”

“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

“沒錯。”

武藤點點頭。這時夏野轉過身來向武藤深深一鞠躬。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種場合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武藤又點點頭。

“我只知道現在心里很難過,不過我想武藤伯父的心情一定比我更難過才對。”

“嗯……沒錯,真的很難過。難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也難過為什麼自己這麼沒用。”

“……我也是。”,

正維打算進入起居室的時候,剛好碰到從里面出來的夏野。夏野的神情依然帶著幾絲怒意,似乎沒有哭過的樣子,不過正雄就不行了。周圍的景象讓正雄意識到阿徹已經死了的事實,一看到躺在棺木中的阿徹,眼淚更是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阿徹就像正雄的哥哥一樣,而且跟自己的親生大哥比較起來,正雄還覺得阿徹更有哥哥的樣子。然而老天爺卻狠心的奪走了阿徹,就像當年奪走了母親良子一般,只留下正雄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棺木中的阿徹讓正雄深切的體認到自己永遠失去了一位大哥,一想起阿徹生前的種種,正雄頓時跪倒在地號啕大哭了起來。

武藤拍拍正雄的肩膀。靜子也試著安慰正雄,然而兩人最後也跟著哭了出來。一想到大家都失去了至親至愛的人,這份共同的悲傷更是讓三人的淚水如決堤一般傾瀉而下。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走出起居室,夏野依然不發一語的坐在榻榻米上面。看到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正雄的心中頓時燃起一把怒火。

“……你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直到接近午夜時分,正雄才好不容易打破沉默。老實說留在這里也沒什麼事情可做。然而就這樣離開武藤家似乎有點良心不安。于是正雄和夏野只好跟小蔡和小保四人呆坐在房間一角默默無語。奈不住寂寞的正雄有時會小聲的訴說他對阿徹的片段回憶,說著說著眼淚又會奪眶而出。連小葵和小保都不由得掩面而泣。之後治喪互助會的人逐漸離去,偌大的房間里面只剩下他們四人。然而這段時間夏野非但沒哭過,甚至連參與其他三人回憶阿徹的談話也沒有。

“看你面無表情的坐在那里,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難過。”

夏野撇了正雄一眼。依然保持沉默。

“你這個人真是無情,就像是冷血動物一樣。”

“……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聲一點。”夏野冷冷的回了一句。“你又不是瞎子。應該看得出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吧?”

“我什麼時候說要跟你吵架啦?你少在那邊誣賴別人。”

夏野歎了口氣,似乎對這種情況感到厭煩無比。

“如果你真的想吵的話,改天我再陪你吵架就是了。你不要把小保和小葵拖下水。又不是小孩子了,連這麼點時間也忍不了嗎?”

“少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你該不會以為我的年紀比你小吧?”

“我當然知道你的年紀比我大,所以既然我做得到,你也應該做得到才對。”

“你說這話存心找碴是吧?”

“全都給我閉嘴!”

從旁插口的小葵瞪著正雄。

“夏野說的沒錯,要吵就給我到外面去吵。”

“小葵。難道你不生氣嗎?阿徹都已經死了,這家伙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從來沒看過那麼冷血的家伙。”

“冷血的人是你才對吧?在這里跟夏野吵架,不是擺明了要我們當裁判嗎?”

“我冷血?開什麼玩笑,我哪里冷血啦?知道阿徹死了之後,我比任何人都難過,你們根本不知道阿徹的死對我的打擊有多大。”

“阿徹是我們的大哥,你會有我們難過嗎?不要以為全世界難過的人只有你一個,也不要以為只有你遭逢不幸。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來安慰我們的,還是來求我們安慰你。”

正雄只感到心頭一陣冰涼。他看著小保,卻發現小保皺起眉頭盯著地上的榻榻米。絲毫沒有替正雄說話的意思。

“……算了。”

正雄站起身來,踏著重重的腳步走出房間。他飛也似的逃離武藤家,強忍著心中即將爆發的怒氣,沉重的壓力讓他有種想吐的感覺。

他們的死活不干我的事。踩著夜色回家的正雄心想。

正雄失去了阿徹。小保和小葵也同樣失去了阿徹這個親大哥。不過正雄認為自己心中的難過並不比他們倆兄妹來得遜色。阿徹的死讓一個人難過到什麼程度,正雄認為跟是不是家人並沒有關系,而是要看那個人對阿徹投入了多少情感。即使正雄不是阿徹的親人,也沒有人能夠批評他內心的哀傷是假的,更不應該無視正雄的心情,對他說出那種傷人的話。

干脆跟他們斷絕往來,以後再也不要跟他們見面。

為了逃避揮之不去的難堪,正雄加快腳步飛也似的往家里跑去。直到看到村迫米店的招牌,正雄才停下腳步稍微喘口氣。

(每個人都跟我過不去……)

大家都無法體會正雄的感受。不破了解的憤慨在心中燃燒,正雄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跟他作對。

“可惡……!”

忿忿不平的吐出這句話之後,正雄彎下腰准備將店門口的鐵卷門拉起。一想到家人明明知道他不在家,卻還將鐵卷門拉下來,正雄頓時覺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而且試著抬起鐵卷門之後。才發現已經從里面上鎖了,正雄更是氣得舉起腳來猛踹鐵卷門。怒氣發泄之後。正雄朝著後門走去。

從前門走到後門需要繞過好幾戶人家才行。雖然距離還不算遠,可是正雄還是對不替自己留門的家人感到十分火大。好朋友不幸病逝,因此正雄才特地出門前往唁,結果家人卻連替自己留盞燈也沒有,更不用說是安慰自己低落的心情了。家人的無情讓正雄愈想愈生氣。

走在夜色當中,正雄彎進服飾店的轉角,店面旁邊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這條小路雖然是單行道,卻也只能容許一台車子勉強通過而已,在轉角路燈的照耀之下,兩旁的住家更是顯得陰暗無比。對正雄來說,已經進入夢鄉的人家看來更是礙眼。

小路兩旁不外乎是人家的圍牆或是後院,要不就是狹窄的農地。低著頭的正雄走在鋪著水泥的小路上,彎過一個轉角之後,眼前突然出現一條白色的人影。

正雄停下了腳步,也在無意識問屏住氣息。眼前的白影讓正雄聯想到穿著白色尸衣躺在棺木中的阿徹。

白色的西裝看來像是男人的背影。在這條小路碰到其他村民並不會特別稀奇。或許也有住在附近的鄰居跟正雄一樣急著趕回家去。告訴自己不用害怕之後。正雄繼續往前走。卻看到那條人影筆直的走進自家後院。

(難道是宗貴大哥?)

不過人影看起來似乎頗有年紀,卻又不像宗秀老態畢露。從肩膀的寬度、人影的姿勢以及腳步的大小來判斷。正雄覺得對方應該是個中年男子。

如今白色的人影慢慢的朝著正雄家走去。正雄家的後院十分寬敞,不但可供博巳玩耍,宗秀還在院子的一角自己種植一些青菜。人影穿過水門進入後院,然而屋子里面靜悄悄的。每一扇窗戶都看不到燈光。

(這就怪了。)

正雄低頭思索。如果宗貴出門的話,智壽子一定會等他回來才去就寢。再說宗貴也不太可能出門,現在全家人都為了博巳的病情憂容滿面。宗貴和智壽子應該輪流守在博巳的床邊才對。

大概是自己看錯了,正雄心想。狹窄的小路十分陰暗,搞不好那條人影其實是走進隔壁的人家也說不定。正雄朝著後門走去,伸手一碰之後,果然發現後門沒有上鎖。打開後門的正雄打算走進家里,卻聽到後院傳出莫名的悉嗦聲,聽起來就像是有人站在草木稀疏的後院撥動樹枝的聲音。

正雄停下腳步,往身後看去。

6

好不容易送走今天的最後一名病患時。守靈早就已經結束了。敏夫連忙驅車前往武藤家,向武藤和靜子至上哀悼之意,同時也逮到正打算告辭離去的小池。

當敏夫表示想詢問兒子一家人的事情時,小池很明顯的露出不情願的表情。然而敏夫卻對小池的不願視而不見,二話不說立刻載著他回到家里問話。結果不出所料,小池的兒子一家人果然全都感染了同樣的症狀。

(發病與搬遷。)

照理說兩者之間應該沒有任何因果關系,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發病與搬遷之間的確有很明顯的關連性存在。敏夫覺得這整件事相當怪異,村子里似乎發生了不該發生的怪事。

離開小池家回到醫院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靜信正在房間里面等著敏夫。

“你來啦?”敏夫隨口問了一聲。當他看到靜信嚴肅的神情時,頓時察覺到對方似乎來意不善。

“……你好像有話想說似的。”

“你跟石田說了些什麼?”

敏夫默然不語。他知道這件事遲早會被靜信發現,只是沒想到會挑在這個時候。敏夫幾乎可說是束手無策。非但所有的調查工作都毫無進展。新的謎團還不時浮現出來,增加調查工作的難度。如果靜信打算責備敏夫不該唆使石田將消息壓下來,敏夫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辯解才好。

“我不想聽你解釋。只想請你讓石田將資料彙整完畢之後,跟兼正見一面就好。”


“靜信,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

敏夫歎了口氣。

“封鎖消息是唯一的辦法,我別無選擇。即使控制住疫情的傳播。也無法拯救重創之後的村子。”

“這是你的詭辯。”

“詭辯?好吧,那你倒說說看還有哪些選擇?外場爆發疑似傳染病的疾病,而且不在法定傳染病明文規定的范圍之內。既然沒有法源根據,行政機關自然不會采取行動,更別說是伸出援手了。”

“既然如此,你又是基于什麼依據決定封鎖消息的?”

“這……”

“還有,你又能怎麼封鎖?難不成請警察或是自衛隊將外場所有的聯外道路都封閉起來嗎?”

被踩到痛處的敏夫沉默不語。

“這種想法太不實際了。就算溝邊町有封鎖外場的意思,也不可能付諸實行。除非真的封鎖道路,否則你要怎麼限制村民的行動?那些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又怎麼辦?每天來往通車的高中生呢?別忘了還有那些常常到溝邊町購物的村民,你能限制他們不准跟店員發生接觸嗎?還是要學希特勒對付猶太人的手段,發給每個村民識別證?”

“……靜信。”敏夫歎了口氣。“我當然知道行政單位不可能做得這麼絕。可是那些官僚只會想辦法自保,根本不會在乎村民的死活。萬一他們知道外場成為疫區,一定會想盡辦法將這件事壓下來,不讓外界知道。”

靜信的回答變得十分小聲。

“一旦知道傳染病的存在,外場勢必會遭到排斥。這是必然的結果。跟行政單位願不願意采取行動完全無關,不管你怎麼做。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敏夫沉默不語。靜信平時是個性溫和的老實人,然而一旦認真起來,就會變得格外的刁鑽毒辣,這點敏夫十分清楚。敏夫自認為是一個虛無主義者,然而靜信有時卻更像是個虛無主義的信徒,這點說不定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這麼做根本沒有意義。即使不讓石田提出報告,也不會改變即將發生的事情。然而就算真的提出報告。行政單位也不會因此派遣醫師團進駐外場,更何況現在連到底是哪種傳染病都不知道。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故意置外場于險地,更不能以行政單位不會有所動作為由,就決定封鎖消息,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敏夫不由得在內心大為贊賞。沒錯,一切正如靜信所言。

靜信冷冷的看著敏夫。

“所以封鎖消息只是一個藉口,你根本不相信全面封鎖會有什麼效果。之所以會這麼做,純粹只是為了一手掌控情況而已。”

敏夫歎了口氣。

“……我不希望外人插手。”

“這就是你封鎖消息的動機?”

“沒錯。”敏夫看著靜信。“全面封村的情況絕對不可能出現,可是只要我們一提出報告,他們就一定會察覺異樣,就一定會知道一種不知名的怪病正在外場蔓延。你覺得他們會立刻擬定防疫對策嗎?不會。他們沒那麼好心,除非已經火燒屁股了,否則他們絕對不會有所動作。不過那些官僚的內心一定會感到不安,他們擔心外場的傳染病遲早會蔓延到溝邊町,所以一定會三天兩頭的來關心一下。甚至出現外行領導內行的情況。”

“一旦公所介入,你就無法掌握疫情了。”

“這就是重點了。三巨頭雖然在村子里頗具影響力,卻沒有正式的行政權力。離開外場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你覺得公所會全權委托我處理嗎?想都別想,他們一定會想要主導一切,明明完全在狀況外,卻還想發號施令,而且還都是那些不切實際的命令。”

說到這里,敏夫立刻舉出一個例子。流經外場的小溪正是貫穿溝邊町的尾見川的源頭,而尾見川是溝邊町最主要的水源。一旦知道外場爆發傳染病,公所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確保水源不受汙染,想當然爾的敏夫就得在公所的命令之下忙于家庭廢水的管理以及水質檢測的工作,這些一事情對于治療染病的村民根本一點幫助也沒有。一旦行政單位接管一切,類似的情況勢必會一直上演。

“那些人只想得到自己,根本不管外場的死活,所以第一要務就是設法讓傳染病不要往外擴散。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行政單位一定會命令我去做一些沒什麼實質幫助的工作,到時我連替病患看診的時間都會被他們剝奪。”

敏夫喘了口氣,又繼續說下去。

“當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事態勢必會比現在更加惡化。不信你自己看看那些村民,他們直到現在才察覺到不對勁,那你覺得村子外面的那些人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異樣?當村子外面的人也發現不對勁的時候,村子里早就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了,這時行政牛步化的公所才總算做出指示要我們提出報告書說明情況,你覺得這個指示對收拾混亂的局面有任何幫助嗎?而且那些官僚就只會出一張嘴,要他們做事就像要了他們的老命似的,只會讓情況愈來愈糟而已,所以我才決定封鎖消息。”

靜信的語氣依然冷冰冰的。

“如果你的看法是正確的,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服石田?為什麼要等到情況惡化之後,才叫石田把消息壓下來?”

敏夫頓時為之語塞。

“溝邊町那邊一定會有意見,而且一定會做出令站在第一線的我們啼笑皆非的指示,這點大家都很清楚。可是你的說法在我聽來,卻像是嫌應付溝邊町太過麻煩,所以干脆不要讓他們知道。”

“我……”

“跟公家機關打交道,麻煩的程序當然是免不了的。然而與其等到情況一發不可收拾、非借重他們的力量不可時才去求救,我倒是覺得不如趁現在情況還不太嚴重的時候先知會一聲,這才是真正替村民著想的做法。”

沉默不語的敏夫轉頭看著別處。

“請你整理好報告書。讓我帶去見兼正。不管有什麼藉口,都無法掩飾你怠忽職守的事實,而且你很明顯的是明知故犯,這點我非常不能諒解。”

敏夫搖搖頭,長歎一聲。

“靜信……”

“你譴責行政機關的無能,認為他們一定會做出愚蠢的指示。可是我卻認為你在潛意識中希望他們都是無能的、盼望那些官僚都會做出愚蠢的指示,如此才能將你封鎖消息的行為正當化。行政機關的無能不是理由,你只是想要一手掌握情況、只是不想讓外人插手、只是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功勞被別人搶走。”

敏夫直盯著神情漠然的靜信。

“所以你認為我對石田下達封口令只是為了前途奢想羅?原來我在你中是個如此貪功的小人。”

靜信搖搖頭,臉上的神情依然冰冷。

“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麼複雜。只要生為人,就無法逃脫世界是繞著自己在打轉的幻覺。”

“原來我是個自私自利又自我中心的人,感謝你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管是什麼人,都會將自己視為世界的主體,周遭的事物對他而言都只不過是認知上的客體罷了。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是唯一的中心點,無法接受自己只是無數客體的其中之一,所以一旦介入事件當中。就會拒絕當個單純的配角。”

這就是你的人生觀嗎?敏夫很想反問靜信,卻硬生生的將這句話吞進肚里。靜信的內心有許多連敏夫也無法理解的空洞,這些空洞讓靜信有時變得刁鑽毒辣、有時又對人類和社會感到無比的悲觀,或許這就是乍看之下十分正常的友人之所以會選擇自我了斷的原因。然而事實是否如此,還是要問過靜信本人才知道。敏夫從未跟靜信聊起這個話題。

“……好吧。我承認我錯了。”

敏夫歎了口氣,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或許你說的沒錯。我並沒有將自己塑造成抗疫英雄的打算,不過確實不怎麼喜歡接受外人的指使,也不否認我真的有一個人擺平這件事的打算。”自我解嘲的敏夫露出靦腆的笑容。“老實說我太低估事情的嚴重性了。原本以為只要經過調查之後,應該就會發現病因,進而找出治療的方法。所以當時我才會有獨自處理這件事的想法,然而事情卻沒有我想像中的簡單。剛剛我才跟小池見過面。”

“小池昌冶?”

敏夫點點頭,將廣澤豐子發病之後突然搬走的事情告訴靜信。除了豐子之外,前原瀨津的案例也十分類似。搬遷與傳染病之間,似乎存在著不應該存在的關連。

“現在我覺得這件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由我一個人來處理也太危險了一點……武藤就是最好的例子。”

靜信點點頭。

“我會盡快跟石田商量之後,寫一份報告書向兼正說明現況。這樣總行了吧?”

靜信點點頭,臉上突然浮現出歉疚的神情,好像剛剛才恢複自我似的。

“對不起,我說的太過分了。”靜信十分不好意思。“你也是為了這個村子盡心盡力。我卻把你說成那樣……真的很抱歉。”

敏夫露出苦笑,同時覺得一股涼意直上心頭。內心被空洞侵蝕的兒時好友竟然靦腆著一張臉跟自己道歉,敏夫實在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靜信。

7

半傾的水門傳來嘎吱的聲響,靜信知道他等待多時的人終于出現了。

“晚安。”稚嫩的臉龐露出微笑,看著神情憂郁的靜信。

“……怎麼啦?”

靜信搖搖頭。一想到這個年紀小得可以當女兒的少女,竟然成為自己精神上的支柱。靜信的心情頓時變得有點複雜。

“看來你好像又變得很沮喪,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跟敏夫……嗯……”

“吵架啦?他的火氣可真大。”

沙子笑得很開心,敏夫也不由得露出苦笑。

“又被尾崎院長訓了一頓嗎?”

“不是。”

靜信看著空蕩蕩的祭壇露出苦笑。猶豫了一會,他把事情從頭到尾好好地講了一遍。

“我知道敏夫不是我,他當然會照著自己的考量辦事,我也沒有責備敏夫的權利。可是……”

靜信不知道該怎麼確切地表達自己當時的感受。

“可是就是很火大?”

“嗯,說不生氣是騙人的,我無法接受他竟然做出那種事情。雖然我也明白自己不該對他生氣,可是還是按捺不住。結果我狠狠的訓了他一頓,卻也讓我有種說不出來的罪惡感……”

說到這里,靜信看著自己的手掌。

“其實敏夫比我正常多了。或許你說的沒錯,我這個人就是太過敏感。敏夫說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或許在他的眼中,我才是個異類也說不定。平心而論,敏夫會有那種想法本來就很正常,而日我相信大名數的人都會跟他有同樣的想法。我的論調不但太過理想,而且也太不成熟了,所以才覺得沒有權利責備敏夫,可是仍然忍不住去責怪他。”

“所以才會心情沮喪。跑到這里尋求慰藉?”

靜信不置可否。沙子露出微笑。

“你是不是想成為殉教者?”

“我?”

“沒錯。我覺得你想成為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神的人,可是卻看不見神的身影。因為神早就遺棄了你。”

靜信露出苦笑搖搖頭。

“真的嗎?不過在我看來,你就是這樣的人呢。你是個標准的浪漫主義者,追求著絕對的正義和理想,而那不就是神的別名嗎?”

“嗯……這倒是。”

沙子點點頭。

“所以你希望成為最忠實的信徒。如今傳染病橫行全村,遵從神的旨意的你一定會認為阻止傳染病的蔓延、拯救患病的村民才是正確的做法,所以你一直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基本上你跟尾崎院長都想替村子盡一份力量,不同的是你是個浪漫主義者,他是個現實主義者。”

沉默不語的靜信看著沙子。

“應該說所有人都跟尾崎院長一樣想要阻止疾病的蔓延才對,不過其中有些人是為達目的而奮不顧身,而有些人雖然明知道正確的方向,卻因為擔心自身安危而不願意行動。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在擬定防疫計劃的時候,總是優先考量到自身的安全而不願意冒一點點的風險。或許這也是向別人突顯自己存在的做法,因此大家當然會以自己的看法和堅持為優先。防疫計劃再怎麼重要,也不能與這種原則互相抵觸,這就是人們在防疫與自身安全之間決定先後順位的方法。可是你跟他們不同。你早就決定將自己奉獻給唯一的神,自然無法容忍違背絕對正義的行為。在你的心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跟上天互相抵觸。只不過,自己一個人的天神又哪有絕對性可言?”

“嗯……”靜信將臉埋入雙掌。“你說的沒錯。”

“你相信神,所以才願意奉獻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當個殉教者。然而事實上卻沒有半個人跟你有相同的信仰。發現了這點後,你頓時領悟到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神,那只是自己所堅持的價值觀罷了。而且還只是世人所持有的眾多價值觀當中的一種而已,根本不是神。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就看不見神的身影了。”

沙子輕笑了幾聲。

“所以你一受到挫折,就會跑到這里尋求慰藉。建造這座教堂的人大概跟你有相同的感受,你們都相信神、也願意為神奉獻一切,然而卻看不見神,就像那座祭壇一樣。”

靜信抬頭看著眼前的祭壇,沒有神像的空洞祭壇。

“那里應該有座神像。你卻不知道應該是怎樣的神才對。心目中的神應該具有完美的理想形象,然而若信奉它的人只有自己,那也不能稱之為神。可是現今受到大多數世人崇拜信仰的形象又太過矯飾,似乎不配被當作神來看待。”

“……沒錯。”

“你以神的仆人自許,神卻從未在你面前現身,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己被神遺棄了。”

靜信點點頭。

“…或許吧。”

沙子歪著頭略事思考。

“這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孩子的天真無邪總是殘酷的,希望你別介意才好——所以你當時才會尋死嗎?”

“所以?”

“因為世界上沒有神,因為神從未在你面前現身。”

靜信搖搖頭。

“我想應該不是。”

“你想?”

“嗯……我也不太清楚。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做。”

“不會吧?”

“是真的。”靜信露出苦笑。

“我是個極端的理想主義者,同時也很明白這種理想只是屬于我自己一個人的堅持。或許正如你所說,我在這座荒廢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吧?”

靜信說到這里,抬起頭來看著祭壇。

“不過我並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謂的絕對。雖然我追求絕對的正義,卻也明白這種東西並不存在。一言蔽之的做法只會造成高壓統治的結果而已,而在高壓統治之下享有絕對地位的理想,也不夠資格稱之為理想。你說我是理想主義者,這點並沒有說錯,可惜的是我不只是個理想主義者,還是個極端的理想主義者。”

沙子瞪大了雙眼看著靜信。

“看來似乎如此。”

“所以事情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單純。不是簡單的邏輯就可以推演出來的結果,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加以表達的原因。”

那種情緒來自更深層的地方。不是掌管知識、邏輯以及語言的部份。突如其來的情緒推動了靜信,一種只能勉強以“沖動”來加以詮釋的情緒。

“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真不知道當時的我到底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