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來自深淵的呼喚 第十章

夏野靜靜的躺在黑暗之中,收音機的面板是唯一的光源。深夜的廣播節目傳來細微的聲音,沒過多久聲音就消失了,只剩下廣播結束之後的寂靜。

微弱的光線、無聲的寂靜,黑暗中的夏野試著想像“死亡”所代表的意義,卻一直無法想像出來。

今天——不,應該是說昨天下午。阿徹被埋葬在深山里面,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

這是生命永遠的停止。即使周圍再怎麼陰暗、再怎麼寂靜無聲、其他的感官再怎麼遲鈍,也不同于“死亡”所代表的意義。阿徹甚至連體會“這就是死亡”的能力也被剝奪了。一旦失去了身為認知主體的自我,人到底還剩下什麼?即使除了自己之外的種種都還留在世界上,夏野也無從感知,這對他而言無疑等于是全世界就此消失。然而夏野也無從得知世界就此消失又代表了什麼。這是一種虛無,更是超越虛無之上的零的世界。

如今阿徹已經到了那個世界。夏野遲早也會成為那個世界的一份子,所有人都朝著那個世界一步一步的前進,走向失去自我以及失去全世界的毀滅。

夏野不覺得恐怖,只是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一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令人無法想像的虛無。夏野就覺得十分無法理解。虛無真的存在,卻沒有人接觸過,一旦接觸虛無,就會成為失去所有感官知覺的軀殼。

自己將會永遠消失,甚至連活著的感覺都將永不存在。與其說是消失,夏野認為這種感覺更貼近于永遠凍結或是永遠停止。

不管是消失或是凍結,阿徹都已經走了,永遠離開這個村子。即使急于離開這個村子的人是夏野,阿徹還是丟下他一個人先走了。

接二連三的死者。除了小惠和阿徹之外,一定還有其他人。夏野好幾次在村子里看到舉辦喪事的人家。除了死亡之外,還有遷居。這陣子夏野經常聽到哪個人離家出走,要不就是舉家搬遷,就達阿徹生前也感到十分怪異。大家都說今年很不尋常,遷居的人數也比往年多出好幾倍,可是夏野卻依然被囚禁在這個村子里。

歎了口氣之後,夏野突然聽到細微的聲響。就好像是被翻起的布料跌落地上的聲音。下意識的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夏野發現枕邊的窗簾正在晃動。看起來不是被風吹起來的樣子,反倒像是有人掀開窗簾看了幾眼之後。再將窗簾放下之後的晃動。

夏野看著不停晃動的窗簾。過了不久之後。窗簾停止了晃動,毫無生氣的垂落著。

大概是自己聽錯了,也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夏野覺得窗外傳來的細微聲響可能是自己弄出來的,也有可能是家具經過熱脹冷縮之後所傳出的聲音。萬籟俱寂的夜晚,再細微的聲音也能聽得十分清楚。

夏野直盯著床邊的窗簾。窗戶沒關嗎?很有可能。進了房間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開窗戶。夏野沒有將窗戶關起來的印象。

窗簾不再晃動,夏野也沒聽到其他聲響。他很想將這一切歸咎于自己的神經過敏,然而心中卻十分篤定窗簾是被人移動的。有人將窗簾掀起,還在窗外弄出聲響。

夏野從床上坐了起來,悄悄的掀起窗簾的一角。等到被掀起的窗簾剛好露出一個足以窺伺窗外的空間時,夏野立刻將窗簾放下,耳邊果然聽到跟剛剛一模一樣的聲響。

就是這個聲音。夏野貼近窗邊,稍微將窗簾拉開一條縫。玻璃窗就像是黑色的鏡子一樣,映照出自己陰晴不定的面容。將窗簾再拉開一點之後,了無生氣的黑夜呈現在打開約十公分寬的紗窗前。周圍靜悄悄的,連半點聲音也聽不到。

夏野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身體將屋內微弱的光線完全擋住,然而夏野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籠罩整個後院的夜色,以及不遠處的樹林。靠近窗戶的地方生了一叢茂密的木莓,夏野發現那叢木莓正在搖晃,可是附近的矮樹叢和後面的樹梢卻靜止不動。伸出無數枝芽的木莓仿佛受驚的女人一樣微微顫抖,過了不久就停止了晃動,就像剛剛的窗簾一樣。

盯著木莓的夏野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人正在黑暗當中看著自己。他感受得到陌生人的視線,以及陌生人的氣息,而且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然而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麼都看不到。即使有人躲在只有一公尺遠的樹林里面,夏野恐怕也很難察覺。窗外的世界實在太缺乏光源了。

視線不停的投射在自己身上,一直沒有間斷。真的有人躲在暗處看著夏野。

會是誰呢?

夏野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跟自己同年的少女,不過馬上就否決了這個欠缺真實性的推測。小惠已經不在人世了,雖然她的書桌依然放在教室。最近卻很少看到有人會在她的桌上擺束鮮花。小惠生前的桌椅沒人敢用,就這樣一直空了下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更換位置,逐漸往不顯眼的地方移動,現在已經被流放到教室最後面了。這是將小惠的存在徹底抹煞的必要手段。小惠的死曾經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情,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再鮮明的記憶也有消磨殆盡的時候。

小惠已經不存在了。對于夏野而言,這就跟自己仍舊存在于這個世界一樣的理所當然,因此他並不認為小惠就是躲在暗處偷窺自己的人。

“……阿徹?”

夏野小聲的說出自己的推測。死去的人來向活著的人道別,這一類的鬼故事多得不勝枚舉。雖然斥為無稽。夏野卻覺得這種推斷還有幾分真實性可言。

如果死去的人真的能回來向活著的人道別,如果軀殼早已被埋入土中的阿徹真的能夠藉由某種形式保留自己的意志與行為模式,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夏野眯著雙眼凝視黑暗,還是什麼也看不見。細微的聲響消失了,木莓樹叢也不再顫抖,夏野已經感受不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疑似阿徹的“某種東西”離開了。夏野的第六感告訴自己。

2

十月五日敏夫又接獲訃聞,住在外場的村迫博巳死了。九歲大的小男孩抵抗力不比大人,發病沒多久就不幸去世。

上午石田撥了電話過來。表示敏夫要他整理的資料已經好了。

“不好意思,要你這麼趕。”

“哪里哪里,院長客氣了。”石田的語氣十分輕松。似乎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兼正那邊就由我或是靜信連絡好了。”敏夫朝著走進准備室的汐見雪點點頭。“我現在就馬上過去,請你等我一下。”

“院長現在不是在看診嗎?“

石田的質疑讓敏夫露出苦笑。

“這陣子上午的看診時間就算拖到下午兩、三點也看不完。與其等到那個時候。還不如先過去跟你拿報告書。”

“麻煩院長親自跑一趟,還真是過意不去。聽說現在醫院連星期六日都照常看診啊?”

“嗯。幸好醫院里的工作人員都很配合。不過負責X光的技師今天突然請假,把大家搞得人仰馬翻。”敏夫笑著說道。“總之我會盡快安排時間跟兼正見個面的。對了,若明天報告書出來的話,請你再通知我一聲好嗎'我想還是等到看過報告書之後,再跟兼正連絡好了。”

“好的,直接跟院長達絡就好嗎?”

“明天我可能會出診,還是跟靜信連絡好了。”

石田掛上電話之後,敏夫立刻前往X光室,途中碰到將患者從物療室送出來的清美。

“永田小姐,下山呢?”

“請多保重。”清美送走患者之後,回過頭來看著敏夫,而且還刻意壓低了音量。“還是沒有消息。”

“這就怪了,下山他從來沒有無故曠職的記錄。”

X光技師下山到現在還沒來,也沒跟醫院連絡。

“打電話到他家里問問看好了。”

清美的表情有些擔憂。醫院里的每個人都很擔心武藤家的悲劇會再度上演。

“嗯,這樣也好。搞不好他只是太過于疲倦,所以早上爬不起來而已。”

清美點點頭,看著敏夫快步離去之後,走進辦公室撥電話到下山家。

下山就住在溝邊町邊上新蓋好的集合住宅,距離醫院大概半小時的車程。

響了三聲之後,下山的妻子接起電話。清美表明身分和來意,只聽到對方驚呼一聲。

“真是不好意思。他說他要自己打電話的,結果沒打嗎?”

“嗯。”

“請等一下,我叫他來聽。”

清美本來想請對方不必麻煩了,下山的妻子卻立刻放下了話筒。過了一會之後。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下山的聲音。

“怎麼沒來呢?還好吧?”

“啊……原來是永田小姐。“

下山的聲音十分低沉。

“大家都很擔心你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清美話才說到一半。下山就直接插話。

“我要辭職。”

“什麼?”清美一愣。“你剛剛說什麼?”

“我要辭職,請替我跟院長說一聲。”

清美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下山先生,你怎麼……”

坐在辦公桌前面的十和田抬起頭來,臉上充滿了疑惑的神情。

“請你幫幫忙吧。我還有老婆和小孩要養,房屋貸款也還沒繳清。”

清美似乎想說什麼,想了一想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吧。不過我認為最好親自跟院長說一聲比較好。你覺得呢?”

下山又說了一次“請你幫幫忙”,就掛上了電話。

清美歎了一口氣,十和田連忙詢問怎麼回事。

“下山先生要辭職。”

“什麼?”十和田也大為驚訝。黯然的低頭看著桌上的資料。

“……原來如此。”

清美點點頭。朝著診療室的方向看去。前往X光室的敏夫還沒回來,安代和小雪正在隔壁的處置室替下一名患者消毒器具。

“院長還沒回來嗎?”

“嗯。”小雪笑笑。“少了下山先生啊,整個流程都亂成一團了。”

“下山先生說他要辭職。”

安代和小雪聞言,立刻反射性的抬起頭來。小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安代阻止正想說話的她,朝著候診室的病患看了兩眼之後。示意兩人小聲一點。

“你說下山先生要辭職?”

“他在電話中一直要我幫幫忙。還要我跟院長說一聲。”

“為什麼?”不由得拉高音量的小雪邊忙握住自己的嘴巴。“下山先生前陣子不是還在考慮搬到外場來嗎?”

“大概是被武藤先生家里發生的那件事嚇到了吧?”

安代說出自己的猜測。

“可是……”

“下山先生的孩子還小,房子也是去年才買的。還有好幾年的貸款要付呢。”

清美點點頭。

“嗯。他在電話中也這麼說。”

“一看到武藤家真的出了事情,即使之前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心里想必一定也是大受沖擊。”說到這里,安代又壓低了聲音。“武藤先生也很懊惱,他一直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從醫院帶回去的。”

“說的也是。”

“親眼目睹武藤先生悲痛莫名的模樣,也難怪下山先生不得不重新思考。我覺得也不能怪下山先生做出這種決定,畢竟他不是外場人嘛。”

“這跟是不是外場人無關吧?”小雪忿忿不平。“我不是不能體諒他的苦衷,可是……他這樣子實在……”

安代聳聳肩。

“就算要辭職。也不必做得這麼難看。至少親自跟院長說一聲、跟大家打個招呼之後再走也不遲。”

“就是說啊。”

“我想他大概連進入外場都不願意吧?搞不好溝邊町那邊也慢慢的發現不對,以後學校和公司行號都會拒絕跟外場人接觸呢。”

清美歎了口氣。

“很有可能。”

這時敏夫剛好回到診療室。聽到清美轉述下山打算辭職的消息之後。


敏夫和跟在身後的律子都大為訝異。不過律子什麼也沒說,敏夫也只是淡淡表示他知道了而已。

“請十和田辦理離職手續吧。武藤還在請喪假,如果真忙不過來。就叫十和田晚幾天替下山辦離職就好。我想下山地應該能夠體諒才是。”

清美點點頭,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突然浮現心頭。

自己會不會就是下一個犧牲者?

3

村迫米店的大門口掛著熟悉的燈籠。看到門口兩側的白色燈籠之後,武藤葵的眼淚流了下來。檀香的味道和熙攘的人群將入夜之後的米店點綴得熱鬧無比,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小葵頓時有種才剛結束的惡夢又重新開始的錯覺。

看到小葵站在路上發呆,弟弟小保推了她一把。

“……走吧。”

小葵點點頭。兩人來到米店門口,窺伺著屋內的情況。店里面的鐵架都被推到牆邊,蓋上黑色的布幕。位于後方的木門全都被拆了下來,從店門口就可以直接看到住家。走進玄關之後。村迫宗貴就坐在前面。

小葵握緊手中的佛珠,走到宗貴的身邊。這時宗貴抬起頭來,睜著紅腫的雙眼看著面前的小葵。

“……啊,原來是武藤家的女兒。”

小葵一鞠躬。

“發生這種事真是遺憾。還請節哀順變。”

“謝謝你的好意。——聽說你大哥也不幸去世了?”

“是的。”小葵點點頭。

“真是遺憾……還請不要太難過了才好。”

“大哥都已經走了,再難過也是無濟于事。”小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宗貴大哥一定很不好受吧?”

宗貴點點頭。

“那孩子畢竟還小。當然也不是說長大了就不會難過,只是一想到那麼小的孩子就這樣走了。多少也會替他感到不平。”

“我能體會。”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也幸好他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還沒什麼留戀。要是等到長大出了社會、甚至還交了女朋友之後才發生這種事,那才叫做可憐呢。”

宗貴的自我安慰聽得小葵不由得悲從中來。不管走的人是小孩還是大人。都是他們無可取代的家人。如今家人先自己而去,旁人怎能不替他們掬一把同情的淚水?

小保輕輕推了小葵一下。察覺失態的小葵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

“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來唁的,自己卻先哭了出來。”

“哪的話。彼此彼此。也請兩位節哀順變。”

小葵點點頭。

“對不起。請問正雄在哪里?”

一聽到正雄的名字,宗貴頓時感到五味雜陳。

“在二樓。他說他懶得下來,一直窩在房間里面。”

“守靈之夜居然還說這種話?”

“沒辦法,那小子看博巳不順眼。自從博日出生之後。家人注意的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也難怪正雄覺得吃味。”

“可是……”

“聽到博已死了之後,那小子居然完全不為所動。”宗貴的神情十分不悅。“就好像博巳不是自己的親人似的。叫他下來守靈,他也說跟他沒什麼關系。”

“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那家伙就是這樣。”宗貴將心中的不滿一股腦發泄出來。

“……大哥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對正雄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今天是特地來跟他道歉的。”

“一定是正雄那小子不對在先,我代替他向你致歉。”

“哪里哪里,宗貴大哥言重了。”

“正雄一直不肯下來,可以請你們自己上二樓去找他嗎?”

小葵點點頭,拉著小保朝著二樓的樓梯走去。

小保知道正雄的房間是哪一間。他原本打算直接打開房門,卻發現房門上鎖了,只好舉起手來敲敲門。

“喂。正雄。”小保在門外叫著正雄的名字,卻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你在里面對不對?喂!”

“正雄。我是小葵,請你開門好嗎?”

房間里面半點聲響也沒有。小葵和小保不知道又敲了幾次門。房內的正雄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起身將門打開一條縫。房間里面一片黑暗,正雄的臉就湊在門縫上面向外張望。

“呃……還請節哀順變。”

聽到小葵的唁,正雄立刻別開了臉。

“這件事與我無關。”

小葵忍不住想要數落正雄。想了一會卻又將話吞進肚里。今天是來向正雄道歉的,不應該責怪他的不是。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沒關系。”正雄冷冷的回答。

“對不起啦,當時我跟小葵的心情都不太好。”

“……嗯。”

正雄隨口拋下一個回答。就將房門關了起來。站在門外的小葵和小保聽到門後傳來上鎖的聲音。

“……正雄?”

小保敲敲門,小葵也叫著正雄的名字,然而房間里面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兩人在房門口又敲又叫的弄了好一陣子,之後小保歎了一口氣,小葵也跟著停下拼命敲門的手。現在的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場。

小保拉拉姊姊的手。小葵歎了口氣,跟著弟弟轉身離去,心想只好下次再找機會跟正雄道歉了。

靠在門邊的正雄豎起耳朵偷聽門外的動靜。

直到腳步聲走下樓之後,正雄才離開門邊,踩著踉蹌的腳步朝著床邊走去。不但步伐虛浮,連腰杆子都直不起來,坐在床上的時候差點沒摔倒在地。順勢往床上躺去的正雄腦袋結結實實的撞上床邊的牆壁,然而他卻沒有叫痛,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張著一對空虛的眼睛看著天花板,不但眼神發直、瞳孔泛青,而且嘴唇毫無血色,臉色更是蒼白得可以。正雄伸出一樣沒有血色的舌頭舔舔嘴唇,他感到口干舌燥,很想找點水來喝,卻懶得從床上爬起來。

“水……我要喝水……”

沒有人聽見他細若蚊鳴的聲音。

正雄出神的瞪著天花板,再度說出同樣的囈語。

4

那個人的“氣息”又出現在窗外了。

夏野離開書桌。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窗簾之後的玻璃窗早已關上。夏野只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

房間里面突然傳出聲響,回頭一看,才發現原本攤在桌上的英文辭典合了起來。沒錯,夏野心想。有東西在動,才會發出聲響。

“氣息”這個玩意到底是什麼東西,夏野說不上來。有可能是呼吸的聲音、衣服摩擦的聲音或者是其他物體移動時所產生的大大小小的聲音。也有可能跟嗅覺有關。夏野不認為“氣息”跟超自然現象有關,他覺得將所有無法明確指出的細節以及意識無法察覺的小地方集合起來,就是所謂的“氣息”。

(……視線。)

人的“氣息”固然可以如此解釋,夏野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視線”。他總覺得有人正在看著自己,走到窗邊一看,也很確定自己真的跟對方視線相交。視線這個東西是可以靠著經驗法則來發現的,雖然夏野說不上來自己是怎麼察覺的,可是他很確定那個視線真的存在,而且現在就有所感覺。

有人正看著自己,那個人就躲在窗外的那片樹林。

(……會是誰昵?)

夏野覺得那個人不是阿徹。如果阿徹真的會跑來向夏野告別,現在正躲在黑暗當中看著他的人絕對不是他。夏野覺得以阿徹生前豪邁不羈的個性看來,告別一次就已經夠了,不可能連著兩個晚上都跑來這里。阿徹不是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如果不是阿徹的話,又會是誰呢?)唯一的答案還是小惠。如果只來一次的話,那肯定不是小惠,可是一連來了兩個晚上,夏野覺得那個人八成就是小惠,要不然就是像小惠那種執著的女孩子。

夏野貼在玻璃窗上往外張望,黑暗之中依然什麼也看不見。離開窗戶將窗簾拉上的夏野歎了口氣,感覺到疑似視線的。氣息”突然消失了。這種感覺跟小惠以前帶給他的安心感十分類似。

(可是清水已經死了。)

阿徹已經不在了。小惠更是早就死了,他們都不可能跑來找夏野。

夏野回到桌前。看著桌上雜亂無章的紙盒。紙盒都是辭典的封套,夏野將紙盒插在一排一排的書籍里面。充當擺放講義和紙張的檔案來。

夏野從其中一個紙盒抽出一張明信片。他原本想將明信片丟棄,時間一久卻將明信片忘在檔案來里面。

結城夏野親啟

字跡十分秀麗。讓人感到一股純真的氣息。來錯季節的問候信,不該出現的明信片卻寄到了夏野的手中。

夏野看了明信片兩眼,打算把它丟進垃圾桶里,轉念一想卻又改變了主意。夏野隨手將明信片丟進紙盒,這卻不代表他打算將明信片保存起來。只是現在還不想扔掉而已。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夏野重新翻開合起的辭典。今天的進度還沒達成呢。這對夏野來說不是“念書”,而是離開村子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達成目標,他非做不可。

將自己的注意力從窗外拉回來,夏野開始查起英文辭典。

十月六日下午,結城前往creole,卻發現店門口掛著“准備中”的牌子。帶著一絲失望的心情轉身離去,結城卻不甘就此回家,只好在溝邊町的商店街上閑晃。繞了一再度回到creole的門口,這時“准備中”的牌子已經拿下來了,于是結城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

吧台之後的長谷川露出笑容。

“剛剛店門口掛著准備中的牌子,我還以為今天公休呢。”

“真是不好意思。”長谷川苦笑。“我剛剛出去參加葬禮。”

結城聞言,不由得皺起雙眉。

“葬禮?”

“商店街不是有問米店嗎?老板的兒子死了。我跟米店老板是沒什麼交情啦。不過好歹都在商店街開店,所以就過去向他致意。”

怎麼又來了,結城心想。低下頭的他陷入長思。

“有什麼不對嗎?”

“嗯,我覺得其中一定大有問題。武藤先生的兒子也才剛去世不久,這幾個月來一連死了那麼多人,你不覺得怪怪的嗎?”

“這……”長谷川的表情有些狼狽。“經你這麼一說,的確是不太對勁。”

“鄉下地方老人家多,難免會經常辦喪事,不過這陣子的喪事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再怎麼樣都不太自然。”

說到這里。結城看著長谷川。

“該不會是傳染病呢?”

不知如何接口的長谷川保持沉默。看到他低頭不語的模樣,結城頓時醒悟有這種懷疑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可是……公所那邊什麼風聲也沒有……”

“消息一定被他們壓下來了。一但走漏了風聲,外場的村民勢必會陷入恐慌。”

“……或許吧。”

偌大的店面只有結城和長谷川兩人,節奏明快的鋼琴演奏在店里回蕩。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店門被打開了。走進店里的田代看看結城。又看看長谷川,似乎察覺店里的氣氛不太對勁。

“怎麼啦?”

結城將心中的懷疑又重複了一次。看到田代的表情之後。結城知道他也早就懷疑村子里出事了。每個人都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卻沒有人願意將心中的懷疑說出來。

“要不要直接問問看?”

這個提議讓田代陷入沉思,結城見狀立刻補上一句。

“或許相關單位擔心情況會變得無法收拾,所以才決定隱瞞消息,若真是如此。我當然也很願意配合。可是現在明知有問題卻被蒙在鼓里。說真的我實在無法接受。”

“說的也是。”田代點點頭,表情十分沉痛。“還是問一聲比較安心。”

田代撥電話到尾崎醫院。表示大家想跟敏夫聊聊,請他抽空出來一趟。接到電話的敏夫早就猜到對方想聊些什麼,所以只是低聲答應田代的邀約,完全不過問到底要聊些什麼內容。敏夫在電話中表示他現在就去creoIe。不過得在下午看診時間開始之前趕回來。他詢問田代現在是否方便,田代也表示可以接受,于是長谷川又將“准備中”的牌子掛到門上。

過了沒多久。敏夫就出現在creoIe。結城曾經在這里跟敏夫見過幾次面,彼此之間也算不上初識。敏夫一走進店里,就一派輕松的跟長谷川點了杯咖啡。然後在吧台挑了個位子坐了下來。點燃手中的香煙。

主動發難的人還是田代。在場的三人當中,他跟敏夫的交情最深厚,兩人已經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了。

“聽說村迫家的博巳死了。”

“嗯。”敏夫故做輕松狀的點點頭,旁人卻聽得出來他的回答有些不自然。

“武藤先生的長子也死了,最近村子里好像死了不少人。”

“所以呢?”

“所以我們才想問你是不是傳染病造成的。”

敏夫朝著空中吐出一個煙圈,轉過頭來瞪著田代。田代見狀,連忙替自己打圓場。

“你可別誤會了。如果基于某種原因必須隱瞞消息的話,我們也很願意配合。不過若你信得過我們的話,還請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們。否則每天提心吊膽的真的很不好過。”

敏夫按熄手中的香煙,大大的歎了口氣。

“不是傳染病,至少截至目前的死者全都不是死于傳染病。”

“真的嗎?”

“絕無虛言,我可以拿醫師執照做擔保。這段期間我所看過的病患,全都不是罹患傳染病的患者。”

一旁的結城突然插口。

“難道這一連串的死亡都只是偶發事件?”

“若視為偶發事件的話,發生的機率又似乎太高了點,這點我承認。”

“可是你又說不是傳染病。那不就不具有傳染性嗎?”

“傳染病和具有傳染性的疾病不同,請不要混為一談。不過目前尚未掌握到具有傳染性的證據,這點也是事實。”

“沒有證據?”

敏夫斜靠在吧台,凝視著長谷川悄悄端出來的咖啡,又點燃了一根香煙。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不是傳染病,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卻無法肯定絕對不具有傳染性。我不想造成村民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只能言盡于此。”

“等一下,敏夫。”

田代似乎有些不以為然,敏夫見狀只好保持沉默。思考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終于開口說話。

“這麼說好了。如果我的家人不幸過世的詬,我會采取火葬。”

結城看著敏夫臉上的表情,然後跟長谷川和田代交換眼神。果然不出所料。

“……我明白了。”結城籲了口氣,神情十分凝重。“跟傳染病無關。”

“這絕對不是傳染病,我可以跟各位打包票。”

“最近村子里的確死了不少人,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死得很突然。就當作是朋友之間的閑聊好了。你可以給大家一些建議,提醒我們平常應該注意哪些地方嗎?”

敏夫也沒看著問話的結城,逕自喝著杯中的咖啡。

“這個嘛,我想應該注意貧血才對。如果出現臉色蒼白、無精打采或是沒有食欲的症狀。最好立刻去看醫生會比較好。”

“患者本身會不會感到不適?”

“不會。”敏夫不假思索的丟出這個回答。“如果患者跟周圍的人抱怨自己不舒服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猝死了。最近有很多病例都是連患者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受到感染,周圍的人也沒注意到患者的身體不太對勁,像這種病例就十分棘手。而且患病的人注意力都無法集中,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交代事情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總之就是很難溝通。好像在跟木頭人講話似的。”

“……有沒有什麼預防的方法?”

“天曉得,頂多就是保持正常的作息時間,還有不要生飲地下水,接觸尸體或是汙物的時候最好戴上手套。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保持環境清潔,尤其是跳蚤更是要全面杜絕。”

結城低頭不語,看來連敏夫也不知道感染途徑,只能假設病毒是藉由跳蚤之類的害蟲進行傳播的。

“早點發現早點治療的話。是不是就比較有治愈的可能?”

敏夫撇了結城一眼,將口中的煙圈吐到另一個方向。

“貧血當然治得好,可是貧血之外的症狀就沒那麼容易了。”

結城吞了一口唾液。這時敏夫總算回過頭來看著大家。

“creole是一家有水准的咖啡廳,我相信會來這里喝咖啡的人也都很有水准,絕對不會做出不經大腦的傻事,更不會出現有失分寸的行為。”

結城點點頭。

“沒錯。而且也不會到處散播不實的謠言。這點請你放心。”

敏夫點點頭。

6

夏野一邊與莫名的壓迫感互相對抗,一邊埋首于筆記本當中。他早已失去背誦英文單字或是演算數學的心情,來自窗外的壓迫感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寫作業。窗外的某種存在吸引了夏野的注意力。他現在只能任憑著手中的鉛筆在紙上寫著一個又一個的曆史名詞。

寫著寫著,夏野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回過神仔細一看,才發現筆記本的空白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辭彙,里面甚至還出現“阿徹”和“清水”的宇樣。夏野用橡皮擦將塗鴉擦去,心里面卻很明白“清水”出現的頻率遠比“阿徹”高出許多,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兩者之間的差距也變得愈來愈明顯。

來自窗外的監視讓夏野感到莫名的緊張,他知道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可是小惠已經死了。雖然夏野沒有親眼目睹,可是她應該跟阿徹一樣躺進棺木,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被埋進土里了才對。

然而窗外真的有人。那涸人隱身在黑暗之中窺伺著房間,窺伺著夏野。桌燈的亮光將夏野的身影投射在窗簾上。窗外的那個人一定正在看著自已的影子。

夏野不知道用像皮擦擦掉多少“清水”,最後終于歎了口氣將明信片抽了出來。明信片是老天爺賜給夏野的禮物,然而他卻無法體會其中感性。字里行間透露出作者刻意隱瞞自我突顯的自我突顯,除了矛盾之外還是矛盾。作者的用字遣詞在在突顯自己跟夏野只是同學的關系,然而隱藏在文字背後的意圖卻很明顯的不是如此。明信片上只寫著短短幾行的問候語,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寫。可是夏野覺得對方不是沒有寫,而是基于某種意圖刻意不寫,這種虛矯的用心更讓夏野明白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怎樣的人寫出怎樣的明信片,夏野真的有這種感覺。

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很明顯的監視,然而監視者卻刻意隱藏自己的氣息。不讓被監視的人發現自己的存在。夏野對這種自以為聰明的手法太過熟悉了,因此反而很確定自己正在被對方監視當中。

(……清水。)

不。不可能是她。

夏野站了起來。他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室內的光線立刻向窗外擴散。這卻使得樹叢之下的陰影更加的陰暗。夏野又感到那股熟悉的視線,他很確定有人正躲在黑暗當中看著自己,而且就在附近。

面向黑暗的夏野不想找出對方的身影,他只是靜靜的拿起明信片,輕輕的夾在手指間繞了幾個圈,確定對方看得到他手中拿的是什麼。這時夏野似乎聽到有人屏住呼吸慢慢朝著這里接近的聲音。

對方的視線愈來愈強。夏野將左手舉起搭在右手上面。然後以監視者看得十分清楚的角度慢慢的將明信片撕裂。細微的聲響又傳入耳際。

夏野將明信片撕成碎片,隨手往窗外扔去。化為無數紙片的明信片墜落在黑暗之中。就像是下雪似的。

朝著樹蔭看了兩眼,夏野將窗戶關上。拉起窗簾回到桌前的他豎起耳朵聽著窗外的動靜,果然又聽到了細微的聲響。這次的聲音十分明顯,有人踩在草地上慢慢的接近窗邊。

果然有人。

窗外真的有人。那個神秘人發出細致的呻吟聲,夏野無法理解那種聲音代表了什麼,只覺得聽起來好像是強忍哀痛的悲鳴。

細微的聲響不停的傳來,好像是某種小生物在地面爬行的聲音。夏野知道只要站起來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監視者的真面目,他很肯定那個人絕對來不及躲回樹叢。可是夏野卻強壓內心的沖動,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不能看,說什麼都不能在這個時候拉開窗簾。

或許是因為窗外的“物體”是個不能碰觸的禁忌,也或許只是因為夏野沒那種膽子窺伺窗外。他覺得這麼做一定會導致無法收拾的後果,同時也不知道看到之後該如何反應。然而最令夏野感到恐懼的,還是拉開窗簾之後卻什麼也沒看到的結果。

如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窗簾往外一看,卻發現窗子底下什麼也沒有呢?看不見東西並不代表什麼,最令人膽寒的還是看不見卻依然存在的認知、與對方只是躲起來的認知之間的落差。

豎起耳朵的夏野拼命克制內心的沖動,窗外的氣息在附近爬了一圈之後才逐漸消失。松了口氣的夏野又開始埋首于寫不完的作業,手中的鉛筆卻不聽話的在筆記本留下一個又一個的“清水”。

第二天早上,輾轉難眠的夏野來到後院。雜草叢生的土壤在展光的照射之下,呈現出富饒的黑色。兩三片白色的物體散落在地上。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明信片的一部份。

找得到的碎片只有三張,其他的碎片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7

七日的一大早,村迫家撥了電話過來。原來是麼子正雄突然過世。接獲通知的敏夫心情十分低落。村迫家才剛失去博巳,正當家人忙著替九歲的孫子辦喪事的時候,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就這樣孤零零的死在房內。沒有人發現他生病了,也沒有人在床邊照顧他。

開始看診之後,安森工業的節子走了進來。敏夫一看就知道又是那種疾病,死神即將再度造訪安森工業。下午的時候。住在外場名叫清水佑的年輕人被推了進來,從他的狀況來判斷,很明顯的已經發病了。他的病情比節子還更嚴重,不過敏夫並不打算叫救護車。事情已經演變到這種地步,敏夫也不再擔心會引起其他醫院的懷疑,照理說應該直接轉院才對,然而敏夫還是試著說服患者留下來。即使將患者轉送到國立醫院。最後的結果也還是一樣,而且一旦送到溝邊燈的大型醫院住院檢查的話。根據以往的經驗,患者多半都是一去不回客死異鄉。可是這種事情又不方便跟患者挑明了說,敏夫實在很難昧著良心勸患者轉院。

回到休息室更新圖表的時候,敏夫接到靜信的電話。靜信的聲音有些僵硬。

“石田失蹤了。”

看著圖表的敏夫重複靜信說過的話,不過語氣多了一分訝異與疑惑。

“昨晚我跟他的家人談過。他真的失蹤了。”

敏夫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筆。

“這怎麼可能?”

“石田太太說她就寢之前,還看到石田在書房里面走動,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就不見人影了。他的車子還放在車庫里面,原本以為人應該還在附近,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找到。”

(失蹤……搬遷……)

敏夫站了起來。

“我去石田家一趟。”

“我也一起去。”

跟靜信約好在石田家會合之後,敏夫立刻離開醫院前往目的地。石田的妻子千枝急得臉色發青。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失蹤?”

“石田太太,請冷靜一點。你先生昨晚有沒有出現異常的狀況?比如說臉色不好,或是變得不太愛說話之類的?”

“沒有。還是跟往常一樣。”

“食欲呢?”

“晚餐吃了不少。他前天好像特別忙的樣子,還把工作帶回家里,一直弄到昨天中午才結束,還因此跟辦事處請了半天的假。吃過午飯之後。他就去上班了。晚上下班回來還喝了一點酒,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敏夫跟靜信使了個眼神,看來石田應該未受感染。可是他怎麼會突然失蹤?而且還趁著妻子熟睡的時候離家出走?

“對不起。請問一下。”靜信向千枝發話。“石田先生有一份文件要交給我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這件事?”

“文件?”


“我想他前天帶回家處理的應該就是那份文件。”

“啊,我想起來了。”千枝點點頭。“應該在外子的房間才對,昨天我看到他將一疊東西放在信封里面收進抽屜。原來那份文件是要交給副住持的,難怪昨天上班的時候沒看到他帶出去。”

說完之後,千枝就帶著靜信和敏夫前往二樓。最靠近樓梯的房間以前大概是石田的兒子用的,里面放了一張陳舊的書桌,桌上還擺了一台文字處理機。除此之外,房間里面還堆了好幾個紙箱,以及幾件沒在使用的家具。

“這里以前是我兒子的房間,現在變成我們家的倉庫。”干枝露出靦腆的微笑,伸手拉開書桌的抽屜。“就在這里。咦?”

千枝在抽屜里面找來找去。

“怪了,我明明看見他放進來的啊。”

喃喃自語的千枝又打開其他抽屜。

“這就奇怪了,難道他帶去辦事處了嗎?”

“石田太太,借過一下。”敏夫將千枝擠開。“那份文件非常重要,可以讓我找一找嗎?”

“當然,院長請便。”

敏夫在抽屜里面東翻西找,卻只看到一些文具用品。以及幾張使用過的便條紙,就是沒有疊成一落的文件資料。不但沒有報告書。連用來當作參考資料的紙條或是影印文件也沒有。

“這怎麼可能……”

察覺敏夫無功而返之後,靜信朝著桌上的文字處理機走去。石田在制作報告書的時候,應該會用到這個才對,可是靜信卻沒看到磁片。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按下磁碟機的退片鈕,里面果然沒有磁片。于是靜信打開文字處理機的上蓋。按下電源鍵。

“敏夫,附近有沒有磁碟片?”

“我找到三片。其中兩片有貼標簽,一片是賀卡,一片是通訊錄。”

靜信從敏夫手中接過磁片,將沒貼標簽的磁片插入磁碟機。卻沒發現他們要的報告書。文字處理機本身也沒有儲存檔案。不死心的靜信將其他兩片磁片也插入磁碟機,里面只有資卡和通訊錄的檔案而已,就是找不到跟報告書有關的資料。

“找不到,什麼也沒有。”

敏夫回頭看著千枝。

“石田先生有沒有可能將資料放在別的地方?或是存入其他的磁片?”

“外子做事向來有板有眼,應該不會把那麼重要的資料隨便亂放才對。如果不在這里的話,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了。”

“這怎麼可能?”

千枝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這里沒有的話,我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記得他昨天出門的時候真的什麼也沒帶,就這樣到辦事處上班了。他出門向來不喜歡帶東西。這已經是他多年的習慣了。”

“你確定嗎?會不會是放在玄關忘了帶出去?”

“不可能。外子他昨天早上說中午想吃飯團,所以我就端了兩個飯團和一杯茶進來,正好看到外子將資料放在信封里面。之後他將磁片拔出來,跟信封一起收進抽屜里面,還說他已經忙完了,要我把飯團端到一樓就好。”

千枝看了看敏夫,又看了看靜信。

“那份資料真的很重要嗎?”

“嗯……”敏夫含糊以對。

“我是跟外子一起下樓的。當時我怪罪外子害我白跑一趟,結果他就說要不然他自己端下去好了。所以我們就一起走下樓吃午餐,吃完之後他就出去上班了。對了,出門之前還在一樓的寢室換衣服。當時我一直在他身邊,所以很確定他真的是空著手出門的,也沒再回到二樓。”

“沒關系。”靜信接口。“我們只是有點驚訝而已。那份資料我們另有備份,請你不必這麼緊張。”

“那就好。”千枝松了口氣。臉上的神情卻還是帶著幾分不安。

“我還是會盡量找找看的。”

“那就麻煩你了。如果石田先生有消息的話,請他盡快跟佛寺或是醫院連絡一聲。”

千枝點點頭,開始替行蹤不明的丈夫擔心了起來。

“……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安撫憂心忡忡的千枝之後,敏夫和靜信離開了石田家。敏夫問靜信要不要到醫院坐一坐。靜信看看手表,無奈的搖搖頭。

“我該回去了,今晚還有守靈。”

靜信的回答讓敏夫覺得胸口被刺了一下。

“那就沒辦法了。”

“石田他——”

“的確不太對勁,他沒理由突然離家出走。從他太大的說法來判斷,他應該也沒發病才對,我實在不懂他怎麼會帶著所有的資料憑空消失。”

敏夫和靜信手中都各有一份資料,重新寫一份報告書並不是什麼難事。他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石田會帶著寫好的報告書和其他資料消失不見。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沒錯,這簡直就像是被包圍了一樣。遷居、辭職,大家好像都被不知名的人刻意的孤立起來。幕後的神秘黑手不但包圍敏夫和靜信、將兩人孤立起來,甚至還處心積慮的跟他們作對。

(不可能……)

的確不太可能。敏夫實在想不出會有誰做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覺得自己只是在捏造一種不切實際的陰謀論罷了。

“一定有問題。”

站在敏夫身後的靜信喃喃自語。

“……說不定疾病只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而已。”

靜信點點頭,轉身朝著自己的車子走去。

(村迫家的守靈。)

發病人數二、失蹤人數一。

返回醫院的途中。敏夫一直在腦中重複著這些數字。死亡人數一、發病人數二、失蹤人數一。仿佛在念著咒語的敏夫回到醫院之後,發現有個像是高中生的少年正站在玄關的門前四處張望。少年聽到車聲之後回過頭來,還沒等到敏夫將車子停好,就急著跑了過來。

“怎麼啦?急診嗎?”

走下車子的敏夫連忙發問。少年的長相有點面熟,以前似乎替他看診過幾次。

“我不需要急診,你就是尾崎院長吧?”

少年說話的口氣喚起敏夫的記憶。沒錯,他就是不久之前罹患陘骨結節軟骨炎的患者。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結城家的獨生子吧?”

“是的。”少年點點頭。印象中他的名字似乎叫做夏野。“有件事想請教院長。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

“請說,不必客氣。對了,我該稱呼你為結城呢,還是小出?”

夏野聳聳肩膀,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都可以。戶籍上的姓氏是小出,不過大家都叫我結城。”

“好,那就叫你結城好了。你想問些什麼?”

“清水惠是院長診斷過的患者吧?”

“嗯。死亡證明書也是我開的。”

“她是怎麼死的?”

“惡性貧血。”

夏野遲疑了一會,斜眼看著敏夫。

“她真的死了嗎?會不會只是腦死而已?”

敏夫笑了出來。內心卻浮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

“有些醫生主張腦死的患者不能算是真正死亡,不過我想不會有醫生主張心髒停止跳動的患老還活著才對。”說到這里,敏夫又笑了出來,卻下意識的將右手的車鑰匙交到左手。

“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沒有血壓也沒有瞳孔反應。她已經死了,這點毋庸置疑。”

“那假死狀態又該如何解釋?”

敏夫苦笑不已。

“我是沒遇見過假死狀態的案例啦,不過世界上倒是真的有跟尸體極為相似、卻還沒有完全死亡的患者。通常處于假死狀態的患者心跳都十分微弱,沒經驗的醫生很難察覺脈搏的跳動,而且呼吸若有似無,看起來就像沒有氣息一樣。不過清水惠的狀況不同,她的心跳已經完全停止了,而且停止的時間長達好幾個小時,就算還活著也非死不可。更何況處于假死狀態之下的患者不可能出現尸斑,身體也不會僵硬。”

“有沒有可能還沒斷氣,就被埋入土中?”

敏夫哈哈大笑。

“只要還有一絲存活的可能,我就不會開立死亡證明書。即使患者的家人都放棄希望了,我也會設法將患者救活。而且如果沒有我的死亡證書,家屬也不能將死者埋葬,所以你說的情況不可能發生。”

“既然如此。清水惠就不可能死後複活了羅?”

敏夫大笑不已。

“都已經死透了。怎麼可能複活?她又不是僵尸或是吸血鬼什麼的。”這時敏夫突然覺得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剛剛說了什麼?)回過頭來看著夏野。敏夫盡量保持臉上的微笑。“一旦出現尸斑,就代表她已經變成不折不扣的尸體了。尸斑是沒有生命的有機體開始腐爛的象征。就算是華陀再世,也不可能讓開始腐敗的尸體重新複活。”

“是嗎?”夏野低頭思索了片刻,抬起頭來向敏夫一鞠躬。“我明白了,謝謝院長的解答。”

“等一下,你——”無視于敏夫的呼喚。夏野一轉身就往停車場的出口跑去。“你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夏野沒有回答敏夫的問題。他回過頭來向敏夫點點頭,一溜煙的跑離敏夫的視線范圍。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

敏夫反芻自己說過的話。

患者的模樣、死因,敏夫搖搖頭。(不可能。)敏夫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卻發現嘴角十分僵硬,想哭也笑不出來。(不可能。世界上沒有那種東西。)

——壞孩子會被鬼抓走喔。

來自墳場的惡鬼抓到小孩子之後。就會拖回墓穴吃掉。

記得小時候村子里的長者說起這個鬼故事的時候,敏夫還回了一句墳墓里面根本裝不下兩個人。沒有什麼來自墳場的惡鬼(死亡人數一、發病人數二、失蹤人數一)。尸體不會爬起來抓人,更不會把人吃掉,只會在泥土里面漸漸腐爛。回歸大自然而已(死亡人數一、發病人數二、失蹤人數一)。

(疤痕……被昆蟲叮咬的傷口。)敏夫從醫院的後門走進准備室。

(傷口、貧血、死亡)

死亡人數一、發病人數二、失蹤人數一。

打開准備室的房門,敏夫走進休息室。

“永田小姐。”聽到敏夫的聲音,正在折繃帶的幾個護士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清美也站了起來。“請你重新做一份排班表好嗎?”

“預定排班表嗎?”

敏夫點點頭。

“我知道醫院里面人手不足,可是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決定讓安森太太住院觀察。”

夏野一路朝著家里跑去。火紅的夕陽正掛在西山的山頭,將他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黑色的影子仿佛代表了什麼。(活生生的尸體,複活的死者)並不是全無可能。

村子里至今還保留著土葬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