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幽鬼之宮(上) 第一章

正當佛寺的晚齋時分,敏夫突然造訪。在體貼的信眾帶領之下,敏夫穿過庭院來到餐廳之前。看到敏夫出現之後,面帶微笑的美和子立刻起身招呼,然而敏夫卻只是禮貌性的搖搖手,婉拒了美和子的好意。

“不知道敏夫突然跑來有什麼事。”

美和子和池邊在一旁猜測敏夫的來意。不置可否的靜信連忙用完晚齋,從美和子的手中接過茶具和熱水壺之後。就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敏夫並非被帶往辦公室,而是直接被帶到靜信的房間等候。

靜信回到房間後,看到坐在廊緣的敏夫正望著庭院發呆。沁涼的秋風從敞開的紙門吹入,聽到靜信腳步聲的敏夫回過頭來笑了笑。

“你的房間還是一樣空蕩蕩的,除了書以外什麼也沒有。”

敏夫關上廊緣的落地窗,走進房間拉上紙門。靜信不由得露出苦笑。靜信的房間是間面向後院三坪大小的雙並和室,這些年來靜信除了睡覺之外,很少走進這里。這陣子疲倦的時候甚至就在辦公室旁的小倉庫里眯一下充數,這兒根本就已經成為書庫了。不只是床頭和地板上堆滿了書,臥室旁的小房間也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堆放在房間一角的坐墊以及充當書桌的暖被桌上面更是隨處可見還來不及丟棄的文稿影本以及校正稿。

敏夫靠在書架邊。隨意翻閱著手邊的影本。

“從一個人的房間。就可以看出他的心世界,看來你的心靈已經變成堆放雜物的倉庫了。要不就是你早就不把這里當成自己的房間。”

靜信將茶杯放在一堆書的上面。

“我幾乎都待在辦公室,很少回到這里——找我有事?”

聽到靜信這麼問,敏夫很難得的露出不知該如何啟齒的表情。

“記得你以前曾經說過這個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吧?不對。應該說是曾經寫過才對。”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你不覺得這正是外場現在的寫照嗎?”

靜信皺起雙眉。

“怎麼說?”

“村子里到處都是死人,現在根本無法想像到底有多少人受到感染。傳染病從內部吞噬整個村子,或許以包圍來形容現在的情況有點不太恰當。可是我真的覺得村子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團團圍住,而且愈來愈透不過氣來了。”

敏夫喘了一口氣。

“不管再怎麼調查,總有種處處碰壁的挫折感,就像是找不到出口在哪里一樣。村子的情況愈來愈惡化,然而不管再怎麼努力,卻只是不斷發現新的障礙物而已,出口好像離我們很遙遠似的,所以我才會覺得村子被包圍了。”

靜信點點頭,他很能體會敏夫的感覺。

“你覺得村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說呢?”

敏夫把眼光從手上的文件中移開,抬起頭來。

“我想我大概知道病因以及感染途徑,而且也已經發現了隱藏在許多表現之下真正的答案,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失蹤、搬走,還有那麼多通勤上班族突然辭職了。”

靜信不由得探出上半身。

“真的嗎?”

“沒錯。一定是死而複生,八九不離十。”

靜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什麼?”

“一定是吸血鬼干的好事。”

靜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可能只是敏夫的一種比喻,也或許只是敏夫擅長的冷笑話。

不知該如何反應的靜信看著敏夫,卻發現敏夫的神情十分認真。

“每個患者的初期症狀都是貧血,最後死于多重器官衰竭,共同的症狀就是皮膚蒼白、虛脫、盜汗、脈搏微弱、呼吸困難。Pallor、prostration、perspiration、pulselessness、pulmonaryinsufficien—cy——所謂的5P。”敏夫喃喃自語。“出血性休克。”

靜信反射性的搖搖頭。

“敏夫。”

靜信還沒說完,就被敏夫打斷了話頭。

“所有的病例都是從貧血開始,而且造血功能都沒有異常,簡單說來就是紅血球大量流失。通常這種狀況只會發生在出血或是溶血,然而患者並沒有大量出血的跡象,既沒有外傷,也看不到血跡,全身斷層掃描的結果也沒有內出血的情況,所以絕對跟出血無關。既然如此,患者的症狀就應該是溶血所造成的,可是庫姆斯檢測的結果卻呈現陰性,脾髒沒有腫大,膽紅素和LDH值也沒有上升。原本我以為這是溶血的特殊病例,然而既然有可能是超乎認知的溶血,當然也有可能是超乎認知的特殊出血。患者沒有外傷也沒有內出血,體內的血液卻大量減少,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液從血管內漏出,使得循環血液的數量大幅降低。貧血只是最後的結果而已,患者既沒有出現溶血,身體內外也沒有任何異狀,所以當然不會出現貧血以外的症狀。”

“可是……”

“可是怎樣?大量減少的循環血液導致體內組織的循環不良,造成一次性的MODS。隨著血液嚴重不足,各種酵素開始活性化,然後侵襲人體各部位的器官,導致SIRSl。這時患者的肺部遭到破壞、消化器官出血、腸道阻塞、或者是腎衰竭,進而導致二次性MODS,也就是多重器官衰竭。”

“敏夫。”

“跟教科書描述的一模一樣,出血性休克就是會出現這種症狀,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外傷、沒有血跡也沒有內出血。若是失血的話,照理說應該會自行凝結才對,因此我才費盡心思想找出內出血的證據,最後卻怎麼找也找不到。從患者的情況來看,應該可以排除外出血的可能,畢竟患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外傷。不過這也不代表患者完全沒受傷,我在多名患者身上都發現被蟲叮咬過的痕跡,而且幾乎都集中在表面血管的附近,因此幾乎可以確定患者是被某種生物吸取體內的血液。”

“敏夫,這太匪夷所思了。”靜信搖搖頭。“你怎麼會這麼想?”

“病例就擺在眼前。哪會匪夷所思?每個患者剛開始的症狀都是貧血,然後以超乎醫學常識的速度急遽惡化,最後導致死亡。就醫學觀點來看,這種疾病很明顯的具有傳染性。可是卻找不出足以相對應的傳染病名。而且除了不符合任何一種已知傳染病的症狀之外。疾病本身也十分詭異,明明是只有失血或是溶血才會造成的症狀。患者卻既沒有失血也沒有溶血,這根本就已經違反了既存的醫學常識。”

“不過你也不能——”

“可是說也奇怪,如果將吸血鬼這種超自然現象的產物代入方程式的話,所有的矛盾全都在瞬間迎刃而解,患者出現的各種症狀更是全都獲得合理的解釋了。相反的,否定吸血鬼的存在固然可以維護被大多數人所接受的世界觀,卻會造成無法解釋的特殊病例。靜信,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承認或是否定呢?”

靜信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奇怪的地方還不只這些。石田失蹤了,而且還帶著他好不容易才完成的報告書和資料。除了他之外,村子里也出現為數眾多的遷居者,他們全都在夜里突然舉家搬遷,好像在躲避什麼似的。從小池先生的說法看來,那些人在搬家之前應該都已經發病了,而且若將所有遷居者都視為發病的案例,更可以證明這的確是具有傳染性的疾病。雖然石田不是搬家,卻跟那些遷居老同樣在一夜之間消失,我想應該也可以歸類為相同的類型才對,而且還算是十分特殊的個案。”

“嗯……的確如此。”靜信無法否認敏夫的推測。

“問題是疾病跟遷居者有什麼關連性?跟突然辭職的村民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如果推斷無誤的話,罹患這種疾病的村民都會在發病之後辭職,可是我從沒聽說過哪種疾病會讓患者想要搬家、甚至是辭去工作的。難道病毒會命令患者做這個或做那個嗎?”敏夫笑了幾聲,臉上的表情突然一沉。“當然不可能,病毒本身沒有思考能力。可是若真的有具有思考能力的病原體呢?若造成這場疾病的元凶真的具有自由意志,甚至在暗中控制那些染病的患者呢?”

靜信依然無法回答敏夫的問題。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那種東西,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疾病起源于山入,然後漸漸蔓延到全村,造成無數村民的死亡。這種疾病會引起貧血,還會在夜間急速惡化。同時也具有自由意志。它會自己選擇犧牲者,石田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且還能控制患者的行動,支配患者的意志。除了吸血鬼之外,你還想得出其他的可能性嗎?”

靜信默然不語,只是緩緩的搖搖頭。他想反駁敏夫的說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一想到的反駁就是“這種東西應該不存在才對”,然而“應該”卻顯露出靜信的猶豫。

敏夫歎了口氣,臉上看不出一絲責怪靜信的神情。看來他早就料到靜信不會同意自己的說法。

“我已經要求安森太太住院觀察了。安森太太住院的這段期間,我大概每天晚上都會守在床邊,不過我需要有人跟我輪班。”

靜信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然而這並不代表他相信敏夫的說法。敏夫的言辭在他耳中聽來除了荒謬還是荒謬,不過如果節子已經發病的話,住院觀察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不過一旦住院的話,身邊就必須要有人照顧,以免病情急速惡化。靜信十分明白已經忙得焦頭爛額的敏夫根本就是分身乏術。

“……好吧。”

放下心頭大石的敏夫又吐了一口氣,然後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

“明天可以請你跑一趟溝邊町嗎?”

“溝邊町?去那里做什麼?”

“我需要一些相關資料。這種疾病十分古怪,醫學書籍根本派不上用場。可是又不方便請田代書店幫忙訂書,所以……”

靜信有些不太自在。

“跟吸血鬼有關的資料?”

“沒錯。”敏夫點點頭。臉上的神情十分訝異。

“我有你要的資料。”

“什麼?”

這只是單純的巧合。抑或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我以前曾經寫過這方面的小說。”靜信只覺得冷汗直流。“是關于死後複生的故事……書名就叫做‘尸鬼’。”

注:(1)SIRS——全身性發炎反應症候群

2

“有人在嗎?”

聽到夏野的聲音之後,看著電視的小葵轉過頭來。廚房傳來陣陣的炒菜聲,小葵的母親正在准備晚餐。

“小保在嗎?”

“應該在樓上吧?對了,你有去正的守靈嗎?”

“沒有。”夏野回答。小保是在傍晚的時候打電話告知正雄過世的消息,不過夏野並沒有去村迫家吊唁。“我想正雄也不希望看到我吧?與其惹人嫌。倒還不如不要去。”

“你可真是冷淡……”

“或許吧。”丟下這句話之後。夏野就逕自朝著二樓走上去。正在上樓梯的時候,靜子從廚房探出頭來。

“啊,原來是夏野啊。”

“對不起。打擾了。”

說完之後,夏野直接走進小保的房間。小保正躺在床上,聽著近乎噪音的搖滾樂。

“哈羅。”

“我要看錄影帶。”

夏野話才剛說完,小保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把我家當成什麼了?”

“避風港。”

夏野的回答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不過小保卻只當他是在開玩笑。

“怎麼。又跟你老爸吵架了嗎?”

“我是來安慰你的,今晚讓我住下來吧。”

“這就是你安慰朋友的態度嗎?”·


小保歎了口氣。夏野沒有回答問題,只是一個勁的傻笑,完全看不出任何難過的神情。

“算了算了,什麼錄影帶?可別告訴我是慰安錄影帶喔。”、

“想不到你還有說笑的心情。看來是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夏野笑著找個地方坐下。小保蹲在身邊。反覆打量著夏野從紙袋中拿出來的錄影帶。

“這算什麼?”小保顯得有些不悅。“居然借恐怖片到剛辦過喪事的人家,你的神經也未免太大條了吧?”

“難道我該借喜劇片嗎?”

小保皺起雙眉,輕捶夏野的臂膀。現在的小保就算看到喜劇片也笑不出來,那種賺人熱淚的感人大長篇更是讓他作嘔。說實在的,小保沒有跟別人一起看錄影帶的心情。不過他還是很感謝夏野跑來陪他,至少可以讓他的注意力稍微分散一下。

大哥死了,正雄也死了,小保覺得自己現在的腦袋必須注入一點新的元素,以擺脫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阿徹的守靈之夜當天,小保跟正雄起了一點爭執,如今正雄突然過世,兩人之間的心結再也沒有解開的機會了。小保同時也想到博巳去世的那天,正雄也躲在房間里沒有下來,他的哥哥宗貴還因此對他頗有微辭,即使正雄表示身體不舒服,宗貴也認為他是在裝病。老實說當時小保也覺得正雄一定只是在鬧別扭。從來沒想到他是真的生病了,就跟阿徹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小保反而有點同情正雄的遭遇。同時也覺得大家實在不該對他冷嘲熱諷。阿徹的死對小保而言是一大打擊,正雄的死卻讓他感到一絲絲的罪惡感,若不找些新的刺激填滿大腦,那種罪惡感勢必會讓自己愈來愈難受,因此夏野的適時來訪著實讓小保松了口氣。

夏野趁著這個機會興致盎然的打量把錄影帶盒子翻來覆去看著的小保。錄影帶的內容是關于吸血鬼及僵尸的,而他只是想知道小保看到片名後的反應而已。既然小保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夏野也覺得無所謂了。

“我自己看就好了,不必理我。”

聽到夏野這麼說之後,小保不由得歎了口氣。

“一下說要一起看。一下又說一個人看,你這個人可真是莫名其妙。既然打算一個人看這部片,干嘛還特地跑到我家?”

“我房間里面又沒有錄放影機。”

“跟你老爸老媽一起著嘛。”

“別鬧了。”

“晚飯吃過了沒?”

“還沒。不過我不想吃,替我跟伯母說我已經吃過了吧。”

“看不出來你也會跟別人客氣啊?好吧,隨你的便。”

小保笑了幾聲之後走出房間。聽著他一路下樓,也聽到他跟靜子說話的聲音。

夏野歎了一口氣。

到底是吸血鬼還是僵尸,老實說夏野也不清楚,不過他覺得“死而複生”是最恰當的稱呼。稱之為“吸血鬼”似乎太過浪漫,光是想像已經死去的小惠就站在窗外,夏野覺得應該賦予一個更肅殺的稱呼。不過叫做“僵尸”又太過陰森,應該有更具文學性的印象才對。從墓地爬出來的尸體,回到村子里散布死亡——夏野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這種形象。

站在窗外的人是小惠。雖然她已經被埋入土中,卻又重新爬了起來。村子里一連死了那麼多人,或許就是跟這些死而複生的村民有關。這種現象說不定還具有傳染性,村民遭到死而複生的人攻擊而死之後,他們的尸體也會從墓穴中爬出來。

這就是死亡的連鎖反應,誰都阻止不了,夏野覺得自己遲早會步上那些村民的後塵。自從發現窗外有人窺伺之後,夏野早已做好心理准備,想不到這兩三天居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著實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今天晚上雖然得以在小保家過夜。夏野卻十分清楚他不能永遠賴在這里不走,為了保護自己,他勢必得采取必要的行動,要不就是想辦法找人切斷這種連鎖反應。

(小保毫無反應。)

看到描述吸血鬼以及僵尸的錄影帶之後。小保沒有露出特別的反應。看來他壓根就沒想到這點,也不覺得這一連串的死亡有什麼奇怪,如果夏野將窗外的神秘人告訴他的話,想必只會換來他的嗤之以鼻。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村子里會有人相信他的說法嗎?夏野不由得懷疑了起來。

(不可能會有人相信我。)

若不是窗外真的有個監視者,就連夏野自己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

夏野無法對外求援,更不知該如何尋求協助。沒有人可以保護夏野,也沒有人可以為夏野解除威脅,更沒有人可以替夏野展開反擊。

就算對方對這種說法采取半信半疑的態度,夏野也不覺得有什麼幫助。除此之外。也有另一種人明明就不相信,卻會帶著半開玩笑的態度跟著自己起舞。這個人就是阿徹。

一想到這里。夏野就覺得胸口好像被一根利刃劃過似的。如果阿徹還活著的話,或許夏野真的會毫不保留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即使阿徹不相信。也會端出成熟世故的大哥哥陪著未經世事的小弟弟裝瘋賣傻的表情,假裝信以為真。而且還會適時的對他伸出援手。可惜阿徹已經不在了。而且他八成也是被那些人奪走的。如今夏野只能獨自面對一切。

失去阿徹的哀傷啃噬著夏野的心,他細細咀嚼著從此再也看不到阿徹的心痛,腦海里同時浮現出一種可怕的預感。

(我在害怕什麼?)

夏野真的感到十分恐懼。他不知道那些人對阿徹做了什麼,也不知道阿徹為什麼會從此消失。只要一想到這里,夏野就覺得這兩個未知的疑問似乎隱藏著非常可怕的秘密。令人無法直視。

不過最令夏野感到害怕的,就是自己已是孤單一人的事實。他無法尋求援助。必須設法以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偏偏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村子里沒有人能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之下必須采取什麼對策。夏野不知道“死而複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只知道村子里所發生的現象絕對不正常,也下意識的認定這些異常現象全都有所關連。如果能用顏色來比喻這一連串異常現象的話。這一連串的死亡及遷居絕對都是屬于同一個色系。

——還有另一件事。

夏野隨手將錄影帶塞進小保的放影機之後,轉頭看著窗外的景色。屬于同一個色系的異常現象還有一個,那就是蓋在兼正土地上的那棟洋房。

自從那棟洋房不是里頭住的人出現之後,村子里就開始發生莫名其妙的怪現象。

一連串的死亡,一連串的喪事,這些接二連三的怪現象應該有個起點。夏野想來想去,覺得起點就是那棟洋房。住在那里的人很少現身。即使偶而出來露個面,也一定是在晚上。

光是將小惠送回墓穴還不夠,若要求得自身的平安,或是讓村子恢複正常的話,夏野覺得也必須對那戶人家的居民采取行動。

高中生的力量十分有限,夏野也知道那不屬于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不過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認為村子里的大人能幫得上什麼忙。

3

蜿蜒的山路籠罩在夜色之下。縮著頭的小昭隱身黑暗之中,躲在樹林里窺伺著不遠處的桐敷家。

古色古香的磚造建築物透露出點點亮光,清晰可見的室內擺設讓躲在暗處的小昭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點見不得人。

(可是那些人一定有什麼古怪。)

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小昭還是相信自己的直覺。每次村子發生了什麼事,小昭就會跑到這來監視屋子里的一舉一動,可是他卻從來沒遇見過兼正之家的人。非但屋子里看不到半個人影,就連房子周圍也是空無一人,這種不自然的現象更讓小昭起疑。

屋子里的人好像刻意隱匿自己的行蹤似的,小昭如此認為。他們一定正在進行什麼陰謀,所以行事作風才會刻意保持低調,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不常在村民的面前現身了。

然而幾天觀察下來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也讓小昭有點不是味道的感覺。他這麼做不是為了解開心底的什麼迷惑,也不覺得躲在暗處監視別人的行為就跟小孩子一樣的幼稚,只不過屋子里的人一直沒什麼動靜,令他不由得開始懷疑那些家伙是不是已經放棄了,抑或是自己不是他們心中的人選。或許小昭還不夠資格抓住他們的狐狸尾巴、進而揭發他們的陰謀,所以屋子里的人才會對他不理不睬。

“哼……”

咒罵幾聲的小昭在草叢中變換姿勢背對著桐敷家,就像鬧別扭的小孩子一樣。平時他也只有在放學之後到吃晚飯之前的這段時間才能到這里監視,如果嘮叨的母親不在家的話。吃完晚飯之後還可以跑來繼續觀察屋子里的一舉一動,不過時間還是十分有限。小昭開始覺得能夠揭發他們的人絕對不是自己,而是可以二十四小時無時無刻盯著他們的其他人。

小昭看看手表,發現再不起身離開的話,母親就要回來了。其實小昭很想一整個晚上都待在這里,可是他不認為父母親會同意他這麼做,更何況一個人整晚窩在這里實在是太無聊了。若能發現什麼的話,漫長的等待倒還十分值得。問題是小昭覺得落空的可能性遠高于有所收獲,實在不必冒著被父母臭罵一頓的風險,在這里繼續干等下去。

就在小昭猶豫不決的時候,山坡下方突然傳來聲響。吃了一驚的小昭立刻縮起身子。原本以為是山里的野狗發出的聲音,不過仔細一聽之後,才發現是人的腳步聲。有人正從山坡下方分開雜草一路爬上來。

小昭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他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莫名的興奮感讓他縮起身子睜大眼睛朝著山坡下面張望,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過了一陣子之後,小昭勉強在樹林的另一端發現一個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看不到長相,也看不出身體的特征。不過從人影的移動速度來看,對方應該是個成年人,而且還是個男子。

小昭覺得對方的體格非常強壯。黑色的人影帶給他破壞以及蠻橫的形象,萬一被對方發現的話。自己鐵定是吃不完兜著走。小昭帶著既害怕又興奮的心情看著爬上山坡的人影,神秘的人影似乎不把陡峭的山坡放在眼里。只見他一溜煙爬了上來,隨即走出樹林。

不知何時一輪明月已經升起,昏暗的月光灑落一地,也照在走出樹林的人影之上。對方果然是個成年男子,擁有寬闊而且厚實的肩膀。

男子停下腳步。不一會兒就朝著桐敷家的正門前進。只見他一邊回頭張望,一邊走向正門旁邊的小門。

(他在檢查有沒有被人跟蹤。)

男子的動作讓小昭更加起疑。小昭不知道對方是誰,不過可以確定對方不希望讓別人知道自己走進這間屋子,若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就是心里有鬼。

男子按下門鈴。即使透過對講機與屋內通話的這段時間,他也不時的四處張望,兩只腳更是不安份的左右踱步,看來似乎急著想進到屋子里去。

小昭下意識的探出身子,他很想知道那個成年男子到底是誰。

圍牆內側傳來腳步聲。接著是門閂被拉開的聲音,然後小門就無聲無息的開啟了。小昭聽到里面的人正跟站在門外的男子交談,卻聽不出兩人談話的內容。就在小昭大著膽子站起來的時候。背向他的男子突然轉過身來。

小昭吃了一驚,頓時冷汗直流呆立當場。他以為自己被那個男子發現了。轉過身的男子臉上罩著一層陰影,雙眼更是模糊難辨。無法確定他的視線到底投向何處。或許是小昭的呆立當場救了自己,只見男子朝著身後看了一眼之後,就頭也不回的走進小門,根本沒發現到小昭的存在。

小昭被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直到確定男子已經走進去之後,才重重的呼了一口氣。差不多該離開了,手腳都已經麻得失去知覺了。

(呼……)

小昭覺得今晚親眼目睹了一件大事,雖然他不知道這到底代表了什麼。有個神秘男子偷偷地跑進桐敷家,說不定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線索。

躡手躡腳的穿過樹林朝著家里前進的小昭回想那名神秘男子的背影。頭型、發型、結實的頸部和肩膀、白色的襯衫以及黑色的長褲、躬著身子朝著對講機講話的背影、以及轉過身之後的臉孔。

一路走下山的小昭突然放慢了步伐,他覺得那張臉孔似乎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當時的光線十分陰暗,小昭只是模模糊糊的記得臉部的輪廓而已,不過他卻十分肯定自己真的見過那個人,而且絕對不只一次而已。沒錯,那是一張十分熟悉的臉孔。

小昭轉身望去,確定已經離桐敷家有段距離之後。才走上村道快步下山。

那張熟悉的臉孔會是誰呢?絕對不是桐敷家的人。小昭很確定對方是村子里的人,而且兩人還經常碰面。

努力搜尋記憶的小昭突然停下腳步。村道末端的轉角就在眼前,路上連半個行人也沒有。附近的人家雖然點亮了燈,微弱的燈光卻照不到小昭身上。道路兩旁的樹林籠罩在黑暗之中,小昭被孤立在山坡之上。

兩腿不聽使喚的拼命發抖,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又來了。

小昭無法確定,可是——

(…真的很像。)

而且不是普通的相似。那個人爬上山坡的模樣實在太過矯健,完全無法跟他優柔寡斷的個性連在一起,因此小昭才無法在第一時間之內想起。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的臉龐真的跟自己熟識的某個朋友很相似。

(可是……)

小昭凝視著前方的轉角。他的眼睛看著轉角旁的人家,瞪著透出亮光的窗子,所有的神經卻都不由自主伸向身後。他的耳朵、鼻子、皮膚甚至是眼睛都在警戒著身後的風吹草動,注意有沒有人站在背後、樹林里有沒有人影、“那個人”有沒有跟過來。是不是就跟先前的小昭一樣,躲在草叢里窺視著自己。

豎起神經的小昭一邊警戒著身後,一邊打量著從現在的位置到前方轉角的距離。如果卯足全力的話,不知道要多少時間才能跑到那里。而躲在樹林里——抑或是屏息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又要花上多少時間才能抓住沒命逃跑的小昭。

小昭很想回過頭來仔細打量著身後,可是他沒有這種勇氣。幾經思量之後,他閉上雙眼猛力往地上一蹬,然後拿出吃奶的力氣,死命往山下沖去。

飛也似直沖轉角的小昭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喘了幾口氣之後,才慢慢的轉過身來。斜坡上面連半個鬼影子也沒有,樹林里更是聽不到絲毫的聲響。

小昭深吸了一口氣,馬上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

家中的燈光讓小昭松了口氣,差點沒掉下淚來。頭也不回的沖進玄關之後,從緊繃的心情解放出來的他踏著輕松的步伐朝著餐廳走去。

走進餐廳一看,才發現外出的母親早就已經等在那里,臉上的表情十分嚴峻,似乎打算好好的訓斥小昭。

“你知不知道現在都已經幾點了?”

雖然母親板起臉孔訓話,小昭卻一點都不以為意。從斜坡的轉角一路跑回家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根本沒把家人的斥責放在心上。

對了,干脆告訴小薰好了。不把這個天大的秘密說出去,實在有點對不起自己。可是小昭不想告訴父母,也不想告訴朋友,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自己。

不過小薰就不同了,小昭有說服她的信心。再說這件事或許與,小惠有關,他相信小薰絕對不會置之不理。


打定主意的小昭拉著小薰走上二樓,現在的他沒有心情聽母親嘮叨。

“小薰。你過來一下。”

“要我過去干嘛?”

“別管那麼多,你來就是了。”

將小薰拉進房間的小昭確定母親沒有跟上來之後,將房門緊緊的關上。光是這樣還不放心,小昭甚至命令小薰坐在房間最里面的角落。

“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薰,我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小薰打量著弟弟。小昭的模樣十分怪異,他的情緒十分興奮。臉色卻是蒼白一片,而且全身上下都顫抖不已。詭異的是他似乎沒察覺到自己的異樣。

“你還好吧?”

“我很好,只是有點害怕。”

然而在小薰的眼中,小昭似乎不僅只害怕而已。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那回事,我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看到?”

“嗯,在兼正之家的前面看到的。我早就懷疑他們一定有問題。所以這陣子常常跑去監視他們,結果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小薰搖搖頭,只覺得小昭力量大得出奇,抓得自己的手腕好病。

而且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還在微微顫抖。

“我看到康幸大哥。”

小薰當場愣住。

“你說什麼?”

“我說我看到大塚木料廠的康幸大哥,絕對是他沒錯。他四處張望了一陣子之後,偷偷摸摸的走進兼正之家。”

“你少鬼扯了。”

“真的啦,我親眼看見的。”

“會不會是認錯人啦?”

“不可能。好吧,我確實沒有清楚的看到臉,可是真的是他啦。”

“你夠了喔!”小薰掙脫小昭的手。

“我不想聽!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小薰!”

母親的訓斥聲從樓下傳來,小薰和小昭連忙噤口。兩人靜靜的縮在房間的角落,直到確定母親沒有繼續罵下去的打算之後。小昭才緩緩的開口。

“小薰,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個人絕對是康幸大哥,我親眼見到的。”

小薰鐵青著一張臉凝視著小昭。

“可是康幸大哥已經……”

小昭點點頭。

“嗯。他已經死了。”

小薰不由得縮起身子。

“那就不可能是他。”

“可是真的是他沒錯。康幸大哥死而複生了,他變成鬼了。”

“這種事情我才不相信呢。”

“事實就是這樣啦。那些家伙都變成惡鬼了。”

“那些家伙?”小薰反問。小昭點點頭,他的臉色十分蒼白,雙眼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輝。

“就是兼正之家的那些家伙。小惠不是爬上那座山坡嗎?然後過幾天就死掉了,一定是他們搞的鬼。康幸大哥也跟小惠一樣,他們全都死而複生了。”

小薰想否定小昭的推論,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的確有幾分合理性。小惠是爬上那座山坡,大塚康幸則是跟千鶴在木料堆積場聊天,臉上洋溢著靦腆又興奮的微笑。那是小薰最後一次看到大塚康幸的笑容。

“可是……”

“絕對不是騙你的,不信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

小薰不由得跳了起來。

“你、你要帶我去哪里?”

“兼正之家啊。只要守在那里,說不定會看到康幸大哥從里面走出來。這樣你就會相信了吧。”

“不要。我不去。”

“為什麼?”

“都已經這麼晚了,媽媽不會讓我們出門的。”

“偷偷溜出去就好了。”

“不行!”

“小薰。你就相信我一次嘛。”

小薰搖搖頭。

“我相信你。要我相信你可以,不過我不允許你為了這種事情偷偷溜出去。這樣子太危險了。”

詞窮的小昭只能閉上嘴。

“好可怕……說什麼都不行,知不知道。”

小昭點點頭。臉色又更加蒼白了幾分。

“可是……那你有什麼打算?裝作不知道嗎?那些家伙說不定還會攻擊其他人。那些遭到攻擊的村民也會變成惡鬼,如此一來惡鬼的數量不就愈來愈多了嗎?到時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唔……”

“就算告訴大人,他們也不會相信,搞不好還會以為我腦袋有問題呢。所以我只能跟你說。大人們根本摘不清楚狀況,可是接下來會怎樣也不知道,說不定連我們都……”

“我知道了啦,可是我們又能怎麼辦?”

“先別泄氣。一定會有辦法的。嗯,非得想出什麼辦法不可。”

“可是……”

“反正你先跟我去啦,不然就明天趁太陽沒下山之前去那里看看,這樣子就不可怕了吧?我希望你自己親眼看看。跟我一起去吧。”

“可是……”

“姊,拜托你啦。”

小薰考慮了好久,最後終于點點頭。看到小昭蒼白的臉龐跟眼眶里浮現的淚珠,小薰更覺得自己非這麼做不可。

4

靜信和敏夫坐鎮在位于醫院二樓的護士站。這里已經好一段時間沒人使用了。卻依然整理得十分乾淨,角落有個供人小憩片刻的空間。隔一扇門之後,就是讓手術後的患者從麻醉中蘇醒的恢複室。

現在躺在恢複室的病患就是安森節子。丈夫德次郎才剛來探過病,現在節子睡得十分安穩。恢複室的門板上鑲著一片玻璃窗,不過門後還設有一扇古色古香的布制屏風。從外面看不見節子的身影,敏夫和靜信只能藉著台燈的微弱燈光,隱隱約約的看到節子投射在屏風上面的影子。

“總是在清晨的時候接到訃聞……”

喃喃自語的敏夫坐在護士站的椅子上。翻開從靜信的房間帶回來的書籍。他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卻沒將里面的內容看進去。

“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不過患者幾乎都是在半夜的時候病情加劇,從這里可以斷定患者在半夜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使病情急速惡化。”

靜信歎了口氣,卻不打算反駁什麼。他知道敏夫指的是什麼,然而這種想法實在太過荒謬。不過轉念一想,按照敏夫的意思到醫院來守夜倒也不是件壞事,如果節子的病情還是急速惡化的話。就證明了原因不是出在那種非現實產物的身上,這對患者來說也未嘗不是個好消息。

(可是……)

靜信感到有些矛盾。

(如果病情沒有惡化呢?)

如果節子的病情一如往常,沒有特別惡化的話,靜信就無法否定敏夫荒誕不稽的夢想了。不過若能就此發現造成病情惡化的原因,對患者而言當然也是一大福音。

“你覺得他們會跑到醫院來嗎?”

敏夫的問題讓靜信搖頭苦笑不已。他不認為世界上真的有那種趁著夜色造訪節子的東西,不過敏夫卻將他的反應解讀成另一種含意。

“說的也是。我趁著白天的時候讓節子住院,除非他們有千里眼。否則不可能知道節子已經從家里搬到這來了。”

說到這里。敏夫朝著靜信看了兩眼。

“你好像不怎麼相信的樣子。”

“這叫我怎麼信得下去?”

靜信露出苦笑,舉起手制止有些意外的敏夫繼續說下去。

“我了解你的考量。村子里發生具有傳染性的疾病,然而這種疾病的特征卻無法以醫學理論加以解釋。若將病源歸因于非現實的事物,疾病本身的所有矛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卻會顛覆人類對現實世界的認知。若以世界的整合性為優先考量,就勢必會犧牲掉疾病的整合性,但若疾病本身的矛盾無法解釋的話,又會破壞世界的整合性。這樣說對吧?不過我不是醫生,就算你說這種疾病很奇怪,我也搞不懂到底怪在哪里。就算再怎麼奇怪,也沒怪到非得藉助吸血鬼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才得以獲得合理解釋的地步吧?”


敏夫指了指靜信。

“沒錯。你是個大外行,而我則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既然教這個醫生認為這種疾病十分怪異,你多少也該相信我才對。”

靜信搖搖頭,露出苦笑。

“我早就已經過了絕對服從權威的年紀。”

“哼。”敏夫冷笑一聲。“好吧,我承認我是個沒什麼前途可言的鄉下醫生,既不是醫學界的權威,也不是血液疾病的專家,當然會有不清楚的地方。可是不清楚跟無法解釋可是兩碼子事,兩者之間不能劃上等號。”

說到這里,敏夫將馬克杯遞給靜信。靜信接過杯子之後,用從敏夫家里拿來的咖啡機倒滿咖啡再遞回去。

“真的無法解釋嗎?”

“所有的可能性都不合,我還能說什麼?”

“你確定真的是所有的可能性嗎?”

“原來我在你眼中是個這麼無能的蒙古大夫。”

靜信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這的確是很不尋常的疾病。具有傳染性,初期症狀是貧血——”說到這里,靜信突然想起一件事。“被吸血鬼攻擊的人,應該是死于失血過多才對吧?”

“恐怖電影都是這麼演的沒錯,受害者往往會被吸得一滴血都不剩。不過以現實面來考量的話,我倒不這麼認為。”敏夫啜了一口咖啡。“吸血鬼到底是什麼?沒有實體的幽靈嗎?抑或是擁有肉體的僵尸?村子里自古相傳的‘惡鬼’是指死而複生的尸體,從這點看來。

吸血鬼的軀體應該跟人類的身體擁有相同構造才對。”

“嗯。”

“人體的血液總量大約為體重的百分之八,也就是說一個體重七十公斤的成年男子。體內的血液大概有五千六百毫升左右。另一種說法是每一公斤的體重有七十毫升的血液,七十公斤就是四千九百毫升。不管采用哪種計算方式,我們就以五公升當成平均值好了,你有辦法一口氣喝下五公升的東西嗎?即使是罹患重度胃擴張的患者,胃容量最大也不過才四公升而已,正常人的胄根本容納不下那麼多液體。”

靜信默然不語。一般人總以為吸血鬼會將人的血液吸得一滴都不剩,看來。這種說法似乎有待商榷。

“可是失血過多而死的案例,並不一定只會發生在全身血液流失的情況之下吧?”

“當然不會。醫學界無法斷定流失多少血液就會造成死亡,不過只要失去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循環血液,心髒就會停止跳動。若以五公升的基准來看,百分之五十就是二,五公升,也算是不少了。”

“的確。”

“從過去發現的病例看來,他們並不會立刻奪走犧牲者的生命。

人體一旦失去百分之二十的循環血液。就會呈現休克症狀。不過村民在發病初期,都會有幾天的時間只呈現出貧血的症狀而已。若以血液總量五公升來計算的話,百分之二十就是一公升,所以他們頂多一次只喝五百毫升,或是更少。”敏夫露出捉狎的笑容,指指手中的馬克杯。“說不定他們一次只喝兩杯而已。”

靜信只感到一陣嚅心。兩杯馬克杯的鮮血,光是想像就令人作嘔。

“如果一次的吸血量只有這麼一點,那第二次的襲擊才會造成輕微休克。若要讓心髒停止,恐怕要連續襲擊五次才夠。”

“連續……”

“沒錯,不過我懷疑實際情況可能沒那麼單純。犧牲者遭到第一次襲擊之後。紅血球和細胞液就會開始從血管外移動至血管內,以補充流失的血液。骨髓也會開始制造血球。也就是說人體具有自動修補的能力。一旦血液濃度過低。骨髓就會釋放出尚未成熟的紅血球,這時運氧功能較低的網狀紅血球就會大幅增加。因此患者雖然呈現貧血的狀態。身體機能卻早已想辦法修補,這時只要不再遭到襲擊,照理說犧牲者應該還不至于喪命。”

“然而他們的襲擊卻具有連續性……?”

“沒錯。經過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的襲擊之後,血液流失的速度就超過身體機能所能彌補的程度了。大量失血的結果造成身體循環不良。當情況惡化到一定的程度之後,人體的各部器官就會開始缺氧。細胞紛紛發出求救訊號。應急用的媒介物質被啟動。這時血管的浸透性大幅提高,水分會從血管內滲透到細胞間質。使得原本就不夠用的血液大量減少。血管內的水分一旦流失,就會使血液大幅濃縮,乍看之下患者的貧血狀態似乎有所好轉,然而被激發的白血球卻變得更容易附著在血管壁上。好中球開始四處游走,只要一碰到細胞,無論好壞一律破壞殆盡。原本是用來保護人體的免疫系統,如今卻成為傷害人體的劊子手,患者的病情當然會急轉直下。一旦超過安全限度。即使不再受到襲擊,患者也只有死路一條。”

“在安全限度之內,免疫系統會減緩病情的發展;然而一旦超過安全限度,免疫系統卻會加速病情的惡化……”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減緩和加速之間的界限,在數次的襲擊當中化為烏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發病之後的幾天之內。剛好跟臨床病例相符。”

靜信默默的搖搖頭。敏夫假裝沒看見,繼續說下去。

“當免疫系統開始抓狂的時候,第一個被攻陷的就是人體比較虛弱的部份。這場攻防戰很快就會分出勝負,勝利者緊接著尋找下一個犧牲者。無論免疫系統找上哪些器官,最後都會導致同樣的結果。那就是MOF。”

“我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靜信的否定讓敏夫頗為意外,只見他揚了揚眉頭直盯著靜信的雙眼。

“怎麼說?”

“我承認你的推論十分合理,可是在這麼多次的襲擊當中,犧牲者為什麼會保持沉默?如果是在後期的話,那還說得過去,可是在呈現貧血症狀的襲擊初期,犧牲者的身體應該還頗為健康才對。若真的看到已經死去的村民攻擊自己,絕對不可能悶不吭聲。”

敏夫露出苦笑。

“沒錯。你踩到我的痛處了。與其說犧牲者無法表達,我倒覺得應該是某種原因讓他們說不出口才對。發病的患者除了貧血之外。感覺神經也十分遲鈍,很難與外界溝通。現在回想起來,意識不清的症狀的確是出現得太早了,除非是陷入重度休克的狀態,否則單純的貧血不應該會造成患者的意識不清,所以我認為一定是他們對患者做了什麼。”

“可是——”

“或許他們就跟某種昆蟲一樣,吸血的時候順便注人類似麻藥的物質,要不然就是他們能夠隨心所欲的控制犧牲者的意志。不要告訴我他們辦不到,事實就擺在眼前。那些到外地通勤的犧牲者全都在死前遞出辭呈,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人為什麼會這麼做?我不相信辭職是出于那些人的本意,一定是他們命令那些人辭職的。”

靜信沉默不語,他不知道這是否符合吸血鬼的傳統形象。按照敏夫的說法,遭到襲擊的犧牲者會聽命于吸血鬼,只要一聲令下。就會自己走到窗邊接受吸血鬼的洗禮。

“被吸血鬼攻擊的人都會成為他們的傀儡,這就是吸血鬼為什麼故意不殺害犧牲者的原因。”

“故意不殺害?”

“難道不是嗎?我不知道他們一次的攻擊到底會吸取多少血液,不過只要多攻擊幾次,想要讓犧牲者失血過多心跳停止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們之所以不這麼做,可能是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懷疑。也可能是打算將犧牲者變成聽命于自己的傀儡。不管怎麼說。反正他們就是沒有殺害犧牲者的打算。”

說到這里。敏夫隨手翻閱桌上的病曆。

“剛開始遭到襲擊的時候,患者本身沒有自覺,周圍的人也都不會察覺異樣。這時患者呈現感官遲鈍的情況,不容易與他人溝通,除了略顯疲憊之外,並沒有什麼顯著的症狀。對了,有些患者還會一直要水喝,大概是為了補充循環血液吧。”

“經過多次襲擊之後,血液濃度會遭到稀釋。進而引發貧血?”

“沒錯。如果在遭受襲擊之後立刻檢查血液的話,恐怕檢測不出任何關于貧血的症狀。在血液總量減少的情況下。單位容積的血紅蛋白濃度並不會產生變化,紅血球的比例也維持在正常值。然而血管內的循環血液大幅減少,因此人體為了維持各部器官的正常運作,就會開始以細胞液補充不足的循環血液。細胞液將血液稀釋之後,單位容積的血球數就會開始下降。網狀紅血球的數量大幅增加。因此除了紅血球的單位容積值之外。就連血紅蛋白濃度也會降低。通常等到這個時候。患者就會出現很明顯的貧血症狀了。”

“這時脊髓的造血功能已經跟不上血液的流失速度。因此才會造成循環不良的情況?”

“沒錯。血液的不足造成心髒輸出功率的降低。連帶使得血壓和脈搏都跟著下降。這時替患者把脈的話。就會發現脈搏十分薄弱,而且跳動非常不明顯。除此之外,腦部也會陷入缺氧的狀況,因此患者的意識不是很清楚,看起來就像虛脫似的。輸往腎髒的循環血液不足還會造成尿量減少,因此BUN數值才會升高。”

“BUN?”

“血液中的尿酸含量。動物組織以及蛋白質所含有的氨基酸會在人體內代謝為普林,然後形成阿摩尼亞,再由肝髒合成為尿酸。血液中的尿酸會經由腎髒過濾之後排出體外,其中一小部份則會被腎髒重新吸收。也就是說腎髒過濾之後的水分並不會全部變成尿液排出,如果人體處于脫水狀態的話,為了補充不足的水份。再吸收的比例會變得更加明顯。”

“意思是說循環血液的減少有時也會導致脫水狀態?”

“沒錯。腎髒重新吸收水份的時候,會將部份尿酸也一起吸收進來,因此血液中的尿酸濃度就會升高。額外增加的尿酸會降低腎髒的過濾功能,這就是為什麼BUN會成為判斷腎髒功能是否正常的重要指標之一。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肌酸酐的數值不會上升。肌酸酐也是人體所產生的廢物之一,跟尿酸一樣經由腎髒過濾之後排出體外,不同的地方是肌酸酐不會被再度吸收,因此除非是腎功能衰竭所造成的過濾機能降低,否則肌酸酐指數是不可能上升的。”

敏夫很早就發現了這個疑點。肌酸酐指數維持正常,BUN卻大幅升高,當時敏夫判斷這是循環血液的減少所造成的結果,可是卻沒有在患者身上發現大量出血的痕跡。

“今年夏天畢竟比往年熱上許多……”敏夫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所以患者才會嚴重脫水吧?反正我就是找不到內出血的跡象。BUN指數升高之後,緊接著就是腎功能的降低,這就是患者出現MOF的前兆。不過腎功能降低之後,肌酸酐指數卻沒有跟著升高,這就有點說不通了,當時我還以為做出來的指數是最低數值呢。其實若要確實掌握腎功能的指數。照理說應該要做肌酸酐比對才行,也就是說收集患者一天的尿液,將尿液中的肌酸研和血液中的肌酸配濃度做個比對。如果當時讓患者住院的話,就可以立刻做肌酸酐比對,偏偏醫院里沒有多余的人手照顧住院的病患,門診時間更是找不出空檔做肌酸酐比對。”

靜信默然不語。敏夫不是個喜歡找藉口的人,他現在也不是在替自己開脫,只是將心中的悔恨吐露出來而已。靜信很能體會敏夫那種不吐不快的心情。

“血液稀釋之後,患者出現貧血的症狀。這時體內的各部組織處于缺氧狀態,人體的代償機能開始啟動。為了維持血壓正常,交感神經活絡了起來。呼吸和脈搏比往常急促,血管也開始收縮,造成表皮體溫的降低。末梢溫度以及中樞溫度的溫差增大。這時患者的手腳發冷,開始冒冷汗,全身的血液集中在心髒附近,只有重要的器官才會分配到足夠的血液。無暇顧及的末梢組織就只能自求多福了,這就是患者的臉部以及手腳蒼白的原因。通常病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周圍的人才會發現異樣。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交感神經的活絡造成消化器官的活動降低,導致患者的食欲不振。家人一看到患者精神萎靡的模樣,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中暑了,要不就是認為患者感冒了。”

靜信不由得點點頭。敏夫的推論正好與今年夏天肆虐全村的病症完全吻合。

“不過患者表現在外的症狀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家人往往會認為只要睡一覺就好了,頂多就是讓患者吃幾顆感冒藥。然而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簡單,貧血的症狀愈來愈嚴重,血液流量以及血紅素的減少,造成細胞的嚴重缺氧,飽和氧濃度也跟著下降,這時人體組織就會開始厭氧型的代謝行為,制造出大量的乳酸,使得血液的Ph值降低,產生代謝性酸中毒的現象。這時患者會出現心律不整、血壓降低以及意識不清的症狀。”

“嗯……”

“其實只要分析血液成份。就可以確定患者是否出現代謝性酸中毒的現象。還可以順便檢測出心髒輸出功率的降低。可是患者的巨噬細胞和好中球也會在這個時候開始活絡,導致身體各部位的微血管壁遭到破壞,就連肺部組織也難以幸免。這時患者會出現肺部功能衰竭的情況,肺葉一旦受到傷害,就會導致呼吸性的酸中毒。現在說起來好像很清楚,可是在不了解這些症狀的先後順序之前,根本找不出造成患者酸中毒的原因。”

“原因和結果之間的關連性太過複雜了。”

“沒錯。身體一旦出了狀況,免疫系統就會設法加以補救。可是造成身體不適的原因太過于錯綜複雜,弄得人體的免疫系統不知道該先搶救哪里才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結果反而造成更多組織受到影響。這就是典型的SIRS,全身上下的組織無一幸免。血管滲透性大幅提高,水分從血管直接滲透到細胞內,受到侵襲的細胞也會造成微血管的破壞。血小板凝聚減少,肺部受損以及腎功能降低導致心髒衰竭,還有可能並發心原性休克。血小板的減少導致凝固因子的活絡,進而形成血栓,對心髒的冠狀動脈造成非常大的傷害。血栓甚至有可能造成線溶亢進,使得體內大量出血。人體一旦失去控制免疫系統的能力,就會——”

“就會造成MOF?”

敏夫點點頭。

“一旦出現SlRS,醫生就無法掌握病情了,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患者每個地方都出問題而已。即使立刻替患者做檢驗,想要理清那麼複雜的因果關系,找出最初的源頭,也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就像代謝性酸中毒以及呼吸性酸中毒?”

“沒錯。所以才必須找出對症下藥的治療方法。可是患者通常都是在感染末期才被送進醫院,而且還有可能再度受到他們的襲擊,因此病情惡化的速度非常驚人,還來不及找出對症下藥的治療方法,患者就已經不治身亡了。”

說到這里,敏夫歎了口氣。

“……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靜信默然不語。一想到敏夫的無力感,他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如果在感染初期就受到妥善的治療。或許還有得救。藉由全身輸血以及注射淋巴液來補充不足的循環血液。在免疫系統還沒開始抓狂之前,讓患者恢複正常的平衡,這或許是唯一的治療方法。事實上全身輸血真的有某種程度的效果,這段時間我試了那麼多種方法,也只有這種方法有效而已。”

短暫的沉默再度降臨護士站。苦著一張臉的敏夫直盯著地板。恢複室里一片寂靜,聽不見任何聲響。

“我想我應該找出治療方法了,事實也證明這種方法的確有效。可是接受這種治療方法的行田婆婆卻還是死了。或許以她的年紀來說。病情有所起色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是所謂的有起色也不過才持續個一兩天而已。除非阻斷他們與患者的接觸,否則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

“所以你才讓節子住院?”

敏夫點點頭。

“為了說服安森工業讓節子在白天的時候住院,我可是費了一番唇舌呢。這麼一來,襲擊節子的凶手就找不到她了。”說到這里。敏夫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陰郁。“即使送到溝邊町的醫院。也未必救得活。干康就是最好的例子。救護車在白天的時候把他送進國立醫院,第二天他還是死了。或許當時他的病情已經演變到救無可救的地步,不過還是無法排除那種可能性。”

“哪種可能性?”

“他們尾隨著干康追到國立醫院的可能。若真是如此,我相信他們一定也會追到這來。”

靜信不由得朝著恢複室的門口看了兩眼。偌大的醫院里面聽不見半點聲響,只有夜風吹過樅樹林的聲音偶而傳人耳中。風聲在醫院里面似乎也變得小聲了許多,繚繞的回音似乎在強調著整棟建築的空無一物。

“門窗檢查過了沒有?”

靜信至今依然對敏夫的看法持保留的態度,不過現場的氣氛讓他不由得脫口而出。

“當然都檢查過了。醫院里面有違禁藥品,所以我每天都會注意門戶安全。住家那邊的門窗沒什麼檢查,不過醫院這邊經對是完全對外隔絕。至于那些平常比較容易忽略的地方,我早就請人事先做好鐵窗了。”說到這里,敏夫將視線投向隔壁的恢複室。“能夠讓人進出的窗戶全都封死了,就像那間恢複室一樣。”

靜信點點頭。恢複室里面當然有窗戶,不過也只有觀景窗兩旁的氣窗可以打開而已,一般人根本無法從那麼狹窄的氣窗闖入。可是——

靜信心想。溝邊町的醫院應該也是采用同樣的設計。只要設有住院病房,入夜之後就一定是完全封閉的才對,而且醫院里還有值班人員和警衛,想要偷溜進去絕對沒那麼容易。如果真的有人跟著干康的腳步追到國立醫院的話,豈不表示那個人在警戒如此森嚴的環境之下,還能對干康痛下毒手嗎?

想到這里的靜信除了感到些許的不安之外,同時也發現自己已經接受襲擊者的存在了。困惑不已的他抬起頭來,視線剛好與心照不宣的敏夫碰個正著。靜信不由得歎了口氣。卻不知道地歎了這口氣是為了什麼。

面帶微笑的敏夫站了起來,走到恢複室的門口向內張望。節子已經睡著了。平靜的夜晚,沒有任何異狀,也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