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幽鬼之宮(上) 第七章

節子的葬禮結束之後兩天,也就是十月十三號的上午十時左右。

丸安木料廠的安森德次郎在安森厚子的攙扶下,來到尾崎醫院。

“自從節子嬸嬸去世後,德次郎叔叔就變得孤零零的一個人,于是我們就輪流過去照顧他。不過自從葬禮結束之後,他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剛開始我們以為是喪妻之痛讓他意志消沉,後來發現好像愈來愈嚴重,所以才想請院長診斷看看。”

聽完安森厚子的說明。敏夫點點頭。一樣的症狀。從血液檢查的報告看來,正處于初期症狀與中期症狀的交會點。敏夫在心中暗自盤算,推斷德次郎大概已經受到兩、三次的襲擊了,而且非常有可能是從節子死亡之後開始的。

“帶到處置室。”敏夫對清美做出指示。“乳酸加生理食鹽水一千毫升,十五分鍾。”

“導尿管呢?”

“十八G。”

即使周圍忙威一團。德次郎依然沒有反應,反倒是身旁的厚子難掩心中的不安。當敏夫插入導尿針的時候,德次郎也只是稍微皺了皺眉頭,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表情。

“節子她跟我說過。”敏夫一邊進行處置,一邊試著與德次郎交談。“她說她夢到奈緒回來找她,還說奈緒可能是來接她的。當時我就告訴節子,千萬不能有這種消極的想法。”

話才剛說完,德次郎立刻有了反應。

“奈緒……我也見到她了……”

德次郎的表情顯得十分幸福。

“夢見奈緒嗎?”

德次郎點點頭。除了點頭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敏夫說完之後,轉頭看著厚子。“我看還是讓他住院比較好。”

厚子還來不及回答,德次郎就搶著插口。

“我不要。”

“德次郎?”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著佛桌,哪里都不去。”

厚子雖然表示佛桌由自己來打掃就好,德次郎卻依然堅持己見。

“節子當初也住院。結果還不是一樣沒救?我平常還有工作,住在醫院里面太浪費時間了。”

敏夫不由得皺起眉頭。讓他感到刺耳的不是這些話的內容。而是德次郎說話的口氣。通常病情演變到這種階段。患者都無法清楚的表達內心的意思。多半都是任憑擺布的態度居多,要不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如今德次郎卻清楚的表示他不願意住院,這點讓敏夫感到十分不解,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更是有如背誦台詞一般的詭異。

敏夫很想問德次郎這是否出自他的本意。抑或是其他人奈緒要他這麼說的。要不是厚子和護士還在身邊。敏夫真的打算這麼一問。

“節子的不幸是本院的疏忽,我願意在此至上最高的歉意。不過德次郎真的有住院的必要,否則很難進行適當的治療。不管怎麼說,還是請住個兩天吧。兩天之後如果還是想回家的話,我也會尊重患者的意思。”

只要設法隔離兩天,德次郎應該就會恢複意識了。可惜敏夫的如意算盤落空,德次即依舊堅持不肯住院,即使敏夫說破了嘴皮,他也毫不領情。無計可施之下,厚子只好請他暫時住到丸安木料廠,可是德次郎也堅持不肯離家。既然他這麼堅持,兩人也不便繼續勉強。敏夫只好開些點滴的補充液以及補血劑之後,就讓厚子帶著德次郎離開。

“德次郎不會有事吧?”

清美顯得十分擔心。敏夫隨口敷衍幾可,就走進了准備室。考慮了一會才拿起話筒。響了三聲之後。光男接起了電話。

“敞姓尾崎。靜信呢?”

“正在做法事。請問有什麼事嗎?”

“能不能請他忙完之後,立刻撥個電話給我?就跟他說安森家的德次部病倒了。”

“德次郎先生病倒了?不要緊吧?”

“看來似乎要緊得很。我勸他住院治療,他卻怎麼也不肯答應,所以才想請靜信試著說服他。要是說什麼都不願意住院。我也想請靜信幫個忙,讓德次郎晚上睡得安穩一點。你只要這麼說,靜信就會明白了。”

光男聽得一頭霧水。敏夫卻以現在正是看診時間為由掛上了電話。

德次郎不肯住院,說什麼都要待在家里,敏夫卻認為這不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有人要他這麼說的?看來節子的住院似乎對他們造成不小的困擾。如果他們的集團意識這麼強烈,往後來看診的病患恐怕都會拒絕住院。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敏夫以為是靜信打來的電話,拿起話筒之後,卻聽到一個女性焦急不已的聲音。

“呃……我是下外場的前田。”

“前田?岩老家嗎?”

“是的。”女子回答。她就是前田家的媳婦元子。

“有什麼事嗎?”

“外子的情況不太對勁。”元子刻意壓低音量。“倒也沒什麼明顯的症狀,就跟我公公一樣,看起來好像有點貧血……”

敏夫點點頭。

“立刻把他帶到醫院來。”

“可是……”元子有些遲疑。“恐怕不太方便。”

敏夫這才想起元子的婆婆登美子對醫生沒什麼好感,結果害得延誤就醫的岩老不幸死亡。倔強的她反而從此對敏夫深惡痛絕。

“婆婆的關系?”

“外子也是。”電話中的元子歎了口氣。敏夫能夠了解元子的苦衷。

“你先生今天有沒有上班?”

“沒有,我拜托他請假一天,待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下午過去一趟。”

“麻煩院長了。”

元子松了口氣。將電話掛上,內心對體諒自己苦衷的敏夫十分感激。放下電話的元子朝著客廳張望。婆婆登美子到田里工作。丈夫阿勇正懶洋洋的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面。元子請丈夫到房間去睡,阿勇卻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在婆婆的面前,元子半點地位也沒有,就是阿勇今天的請假,也是她趁著受美子出去工作的時候拉著丈夫的手求來的。不會開車的元子根本不可能帶著丈夫到醫院看診,敏夫的善體人意讓她感到十分溫馨。

元子走進客廳,端詳丈夫的臉孑L。阿勇看了元子兩眼,旋即懶洋洋的閉上眼睛。

“……中午吃稀飯吧。”

“我不餓。”

阿勇的回答十分簡短,十分低沉。

“可是……”

“一兩天不吃飯。又死不了人。”

元子歎了口氣。無論是蒼白的臉孔或是說話的語氣,都跟當時的岩老一模一樣。

(難道……)

元子搖搖頭,試圖擺脫內心的不安。

阿勇跟嚴老不一樣,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還好醫生下午就會來看診了,絕對不能讓公公的悲劇重演。

(千萬不要帶走阿勇。)

元子不願意想像失去丈夫的生活。加奈美的身影突然浮現心頭,讓元子感到不寒而栗。

(千萬不要……)

元子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她俯視著阿勇的睡姿,試圖找出看不見的敵人到底在哪里。

2

“謝謝您。真是感激不盡。”

竹村源一向靜信深深一鞠躬。源一在外場的商店街經營一家五金行。今天剛好是妻子第十三年的忌日。

兩人從正殿一路走向餐廳准備用齋,期間源一頻頻向靜信致謝,同時也提到這陣子村子里所發生的一連串怪事。

“真不知道村子里中了什麼邪,前幾天清水家的孩子也才剛過世而已。”

靜信轉頭望著身旁的源一。

“清水家?哪里的清水家?”

“園藝所的清水,清水雅司。”

“清水隆司不是今年夏天就已經——”

靜信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源一頻頻瑤手。“不是兒子,是孫子。名字叫什麼來著……唔……好像是小佑吧?”

“清水的孫子也去世了?”

“就是說啊,昨天才舉行葬禮。兒子死了不說,現在連孫子也跟著去世。雅司老爹一定很難過。好好的家就只剩下他和媳婦兩人。可是我聽說連媳婦也在昨晚回娘家去了。其實雅司早就料到媳婦遲早還是會回娘家,只是想不到居然會挑在孫子葬禮結束之後的當天晚上。這年頭人情如紙,說來還真是倍感淒涼。”

靜信低下頭去。不發一語。他跟雅司之間並不是完全沒有交情可言,不過清水家並非寺院的信眾。之前靜信為了理清清水降司生前的行蹤。曾經造訪過雅司,記得他當時十分同情媳婦和孫子的遭遇,還說等到孫子考上大學離開村子之後,獨自留在村子里的媳婦一定會很寂寞。如今寶貝孫子還來不及上大學就溘然長逝,雅司和媳婦內心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還是在葬禮結束之後的當天晚上離開。)

或許雅司的媳婦真的只是回娘家也說不定,不過村子里有太多的人在夜里消失了,源一捎來的訊息不由得讓靜信起了疑心。

內心一陣絞痛。靜信至今依然無法下定決心獵殺尸鬼。對他而言,獵殺尸鬼無疑是將重新複蘇的死者再度殺害。然而悲劇不斷的蔓延,一想到成為犧牲者的隆司和小佑、以及慘遭喪子之痛的雅司、甚至是回到娘家的媳婦,靜信就覺得現在不是逃避的時候,同時也為自己的婦人之仁感到無比羞愧。

“或許這也是老天爺替他們安排的命運吧,就算心里再怎麼不願,也只能乖乖接受。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村子里的人還是不習慣請葬儀社來處理後事。”

靜信有些不解。若有所思的他沒跟上對方的說話,一時之間不了解源一指的是什麼。發現靜信的狐疑之後,源一頓時恍然大悟。

“副住持不知道嗎?村子里開了一家葬儀社呢。嬸嬸。你說是吧?”

源一轉過身去,看著身後的竹村多津。經營文具店的多津是源一的嬸嬸。

“前一陣子聽說有人要在村子里開一家葬儀社。現在應該已經開幕了才對。”

說到這里,多津眯著雙眼眺望中庭,不再理會兩人。

“上外場最靠近山腳的地方,不是有個叫做廣兼的木工廠嗎?那里只剩下一個老婆婆而已,木工廣也早就已經關門了。”

“嗯……”

“後來老婆婆被親戚送進養老院,那里也就變成無人居住的空屋。不過前陣子卻有人在那里大興土木,還掛上外場葬儀社的招牌。嬸嬸,是不是這樣?”

源一又回頭看著多津。面無表情的多津點點頭,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嬸嬸可是村子里的萬事通呢。”源一笑道。“原來副住持不知道這件事啊?既然要在村子里開葬儀社。我還以為他們會來跟副住持打聲招呼呢。”

“言重了。”靜信的回答十分含糊。村子里的大事小事並非都得經過寺院同意才行,不過這件事卻讓靜信起了疑心。這陣子搬離村子的人不勝枚舉。村子里的空屋就像掉齒的梳子一樣不斷增加。如今有人搬了進來,還在村子里開了家葬儀社,這個不尋常的現象讓靜信感到渾身不自在。

目送源一走進餐廳之後,靜後回到辦公室。這陣子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連用餐時間都得挪出來處理事情。

走進辦公室的靜信看到光男在桌上留下的字條。一看到敏夫的名字,靜信頓時有點心虛;然而將字條的內容讀過一遍之後,靜信不由得皺起雙眉。安森德次郎發病了。

靜信拿起話筒撥電話到尾崎醫院,同時下意識的用眼角余光掃視四周。辦公室里面沒有空蕩蕩的,外面的走廊也不見半個人影。

接起電話的人是護士聰子。靜信表示想請敏夫聽電話之後隔了好一陣子,話筒的另一端才傳來敏夫的聲音。

“敏夫,德次郎地……”

“同樣的症狀,絕對錯不了。恐怕已經進入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了。除此之外,德次郎也夢到奈緒回來找他。”

靜信沉默不語,他很明白敏夫的弦外之音。印象中靜信才在告別式以及葬禮的時候見過德次郎,當時他就已經發病了嗎?不過在那種哀戚的場合本來就理應保持沉默,即使神情有些恍惚。也是大家所能理解的。因此靜信雖然覺得當時的德次郎已經出現初期症狀,卻也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一想到這里,靜信不由得感歎于這種疾病的棘手。

“我已經做了必要的處置,不過他說什麼也不肯住院,直嚷著要回家。我不知道這是德次郎自己的意思。抑或是受到控制之後所說出的囈語,只知道依照以往的病例來看,德次郎的表達能力似乎太過于清晰。而且他說話的語調十分不自然,好像在背誦台詞似的,我想後者的可能性應該比較高。”

“嗯……”

“所以我想請你試著去說服他,跟他聊聊也行。如果他還是堅持己見的話,也要請你設法讓他不要夢見那些怪夢。”

靜信點點頭。

“……我盡力而為。”

“除此之外。我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今天什麼時候有空?傍晚吧?等一下還要去拜訪德次郎。晚上再過去找你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說完之後,敏夫掛上電話。靜信放下話筒,看著牆上的行事曆。跟往常比較起來,今天的工作顯然少了許多。下午三點有一場法事,靜信打算趁著這個空檔前去拜訪德次郎。

換上便服的靜信四處尋找光男或是美和子的身影,打算告訴他們自己要出去一趟。卻發現臉色大變的光男從走廊的另一頭飛奔而至。

“副住持,可找到您了。”

“怎麼回事?”

“老住持他……”

靜信不由得心頭一震,臉上的血色盡失。難道父親出了什麼事?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靜信頓時呆立當場,卻只見光男朝著自己招招手。

“老住持他說什麼都要出門。請副住持去勸勸他吧。”

靜信頓時松了口氣。

——出門?”

“是啊。我替老住持送午餐過去的時候。提到德次郎先生的身體似乎不太舒服。對了,副住持有沒有看到我寫的字條?”

“看到了,我正打算前往安森家探望一下。”

光男點點頭。

“結果老住持就說要親自去探望德次郎先生的病情。老住持跟德次郎先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也難怪會擔心老朋友的病情。可是老住持自己也臥病在床,實在不方便出門。所以我就建議老住持打個電話過去問候就好。結果老住持竟說不帶他去的話,他就算用爬的也要出門。”

靜信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這一點都不像信明的作風。在靜信的印象里,父親頗為內斂自制。向來不會為難周圍的人。

不管怎麼說。還是跟著光男到偏房看看情況吧。

“不要無理取鬧。”還沒踏進房門,靜信就聽到美和子沉痛的聲音。“光男去叫靜信了,你先等靜信來了再說。”

走進病房一看。准備走下病床的信明正與打算阻止他的美和子扭成一團。美和子一看到靜信,頓時松了口氣。

“爸,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要去、探望、德次郎。”

信明的語氣十分堅定。

“怎麼突然想去探望他?”

“不為、什麼。光男說德次郎、身體不舒服、所以我、要去探望他。”

“探望德次郎當然可以,不過爸爸的身體不是也不舒服嗎?”

信明似乎感冒了。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咳嗽,而且還伴隨著輕微發燒。

“不礙事。”信明的聲音十分沙啞,好像隨時都會咳嗽。

“爸,不要這麼任性。德次郎的身體不太舒服,這個時候去探病的話,不但反而會把感冒傳染給他,搞不好還會加重爸爸的病情。反正又不急在一時,等到感冒痊愈之後再去吧。”

“不行,非去不可。”

靜信明白父親的頑固是來自表達能力的不足,然而現在就連他的語氣都充滿了老人家的一意孤行。靜信從未看過父親這麼堅持的模樣,不由得輕輕的歎了口氣。

“好吧,我帶您去好了,請先多穿幾件衣服。剛好我也正打算要去拜訪德次郎。”

靜信的妥協終于讓信明緊繃的表情緩和下來。他朝著憂心沖仲的美和子點點頭,示意她將輪椅准備好。

信明和德次郎已經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兩人之間雖然不是特別親呢,卻一直維持著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難怪信明一聽到德次郎身體不舒服之後,會直嚷著要去探病。然而信明自己也是手腳不便的中風患者,靜信還是覺得父親的堅持似乎有些勉強。

信明與德次郎的會面真的是名符其實的“淡如水”。德次郎的臉色奇差無比,套句敏夫的口頭禪,“事不關己”的神情非常明顯。老朋友推著輪椅前來探望,他也沒有特別的表示,臉上既看不到高興的神情,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的不耐。當靜信表示父親堅持前來探病的時候,德次郎也只是微徼點頭而已。另一方面。信明看到德次郎冷漠的表情之後,也是坐在輪椅上不發一語。兩人的會面感覺就像是訣別一樣,說不定父親已經料到德次郎時日無多,所以才特別前來道別的吧。

“回去吧。”信明的語氣十分無力。將父親送上車之後,靜信又獨自一人回到德次郎的床邊。

“德次郎先生,還是請您住院治療吧。”

話才剛說完,一直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已模樣的德次郎就像大夢初醒似的,以堅定而又中氣十足的口吻大聲說出“不要”兩字。

“可是您的病情這麼嚴重,連起來喝個水都很不容易呢。”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著佛桌,哪里都不去。”

“可是……”

“節子當初也住院。結果還不是一樣沒救?我平常還有工作,住在醫院里面太浪費時間了。”

靜信頓時臉色一沉。德次郎的口吻讓他有種背誦台詞的感覺。

“既然如此。”靜信直視德次郎的雙眼。“不如將床鋪移到佛桌前面吧,相信節子和干康一定會很高興的。”

德女郎看著靜信,神情十分訝異。

“您不是要守著佛桌嗎?這樣子也比較方便。”

“嗯……說的也是。”

靜信點點頭,請前來照顧德次郎的安森厚子進來。他將德次郎要搬到佛桌之前的意願告訴厚子,同時也請厚子幫忙。佛桌打掃得一塵不染,上面還插滿了鮮花,想必是出自厚子之手。

靜信雙手合十,在佛桌之前上香。他不確定這麼做有沒有效果,不過還是拿了張懷紙包住香灰,趁兩人不注意的時候塞進枕頭下,然後在德次郎的手腕掛上佛珠。除此之外,靜信還在面向廊緣的書齋安置一尊佛像,同時也不忘在桌上擺上一本攤開的般若心經。

“請您一定要堅強,千萬不可以自暴自棄。”

告別德次郎的靜信跟厚子打聲招呼之後,就逕自回到車上。坐在車子娌的信明正以安詳的神情等著靜信回來。

“讓您久等了。”

“節子和干康都是同一個模樣嗎?”

坐在後座的父親以嚴肅的眼神盯著後視鏡中的靜信。

“……是的。”

“同樣的症狀正在村子里蔓延?”

“……我想應該如此。”

“嗯。”信明點點頭。

“您想說什麼?”

“沒事。”信明的回答十分簡短。只見他意味深長的點點頭,隨即閉上雙眼。

3


“有人在嗎?”

小昭站在玄關前面大聲喚門,過了一會之後,小梓走了出來,邊將雙手的水珠擦拭在圍裙上面。

“原來是你啊,歡迎歡迎。”小梓露出微笑。

“老大的情況還好吧?”

小昭的問題讓小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是來探望他的嗎?我想他應該還在睡吧。”

“那就別吵他了。”一旁的小薰接口。“一點小意思,還請笑納。”

小薰將裝著果凍的袋子交給小梓。

“進來坐坐吧。”’

小昭和小薰謝過之後,走進了玄關。走在前面的小梓帶著兩人走向夏野的房間。

“那孩子好像還是睡不著,昨天晚上還一個人跑出去散步呢。”

“散步?三更半夜的時候?”

“就是說啊。”小梓搖頭苦笑。

“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來。我問他去哪里,他說他睡不著,所以跑出去散步,然後就睡得跟死豬一樣。不過我看他既沒發燒,也沒有哪邊特別不舒服的,應該不是感冒才對。”

小薰偷偷瞄了小昭一眼。將嘴唇緊根成一字形的小昭微微點頭。

“夏野?”小梓推開房門。沒有回答。小梓回頭看著兩人,臉上露出微笑。“好像起來了,請進吧。夏野,小薰和小昭來看你了。”

說完之後。小梓就離開了。小薰和小昭走進房間。隨手將房門帶上。

“老大,你還好吧?”

小昭一個箭步沖到床邊,觀察夏野的臉色。夏野的臉微微動了兩下。似乎是在點頭。

“石塊還在原地。”

小昭的神情十分興奮,仿佛在報告什麼大消息似的;夏野卻只是點點頭而已。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條手臂無力的垂在床邊。

“老大,你不要緊吧?”

“嗯……不好意思。”

看到雙眼微睜、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夏野,小薰發現自己的雙腿正在微微顫抖。跟小惠一模一樣。孟蘭盆節那天晚上的小惠,也是跟現在的夏野一樣全身無力的躺在床上。

“……是小惠嗎?”

小薰大著膽子提出問題。夏野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才搖搖頭,然後又懶洋洋的閉上眼睛。

“不是小惠?難道還有其他人?上次你打那通電話給我們的時候。是不是有陌生的訪客來找你?所以你才——”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小薰立刻閉口不語。原來是小梓端了兩杯茶進來。

“喝杯茶吧。”小梓露出微笑。看在小薰的眼中卻感到心痛不已。

對事情的嚴重性一無所知的母親正端詳著兒子的臉龐。“臉色似乎比較好了。小薰和小昭帶了果凍過來,要不要吃一點?”

“不要。”夏野的回答還是十分簡短。

“好吧。那就算了。媽媽正在煮稀飯,晚餐的時候多少吃一點吧。”說完之後,小梓轉頭看著小薰。“夏野需要休息,可別坐太久了。”

“嗯。”小薰點點頭,看著小梓走出房門。她什麼都沒發現。滿心以為夏野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完全沒注意到事態嚴重。

小薰推開托盤,將胸前的十字架取了下來。十字架上面鍍了一層金屬,一看就知道是制工粗糙的便宜貨,小薰自己也不敢確定是否真的有用。

小薰遲疑了一會,決定還是替夏野戴上十字架。夏野卻搖搖頭,露出厭惡的神情。

“……自己留著用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

“就是說啊。”小昭趁勢幫腔。“我們可是遵照老大的指示保護自己,不許讓訪客踏進家門呢。所以老大絕對不能放棄希望。一定要好起來才行。”

小薰將十字架的鎖扣扣上的時候,小昭也將佛珠塞進夏野的手中。

“我們三個人可是生命共同體。村子里的大人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老大走了,我們兩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就是說啊。”小薰一邊幫腔。一邊偷偷地將護身符塞到枕頭底下,然後再將破魔矢放在床頭櫃上面。符咒是從家里的廚房撕下來的,小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發揮效用,不過她還是將撕下來的符咒貼在玻璃窗上面。再加上小昭用鉛筆做成的十字架,這就是姐弟兩人昨天晚上在家里面翻箱倒櫃所找出來的道具。看著這些簡陋的布置,小薰不由得為自己的幼稚感到悲哀。

夏野看著兩人忙進忙出的模樣。一句話也沒有說。沒過多久就閉上了雙眼,還不時發出陣陣鼻息。小薰和小昭低著頭走出房門。將托盤原封不動的還給小梓。

“對不起。打擾了。”

小梓露出微笑。

“夏野有沒有好好招呼你們?”

“嗯。”小薰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時結城剛好在走廊上出現。他愣了一下,旋即跟小梓一樣露出笑容。

“歡迎歡迎。!

“他們是來探望夏野的。”小梓從旁說明。結城聞言,臉上笑得更加燦爛。

“謝謝你們特地跑這一趟。那個小子起來了嗎?”

“是的,還跟找們聊了很久……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小薰說謊,然而她卻不知道該對這兩個狀況外的大人說些什麼。

這件事不能讓大人知道。一想到這里。小薰就難以抗拒掩蓋真相的沖動,所以才會說出與事實相反的回答,即使是一下子就被拆穿的幼稚謊言。

“真的嗎?”結城露出微笑。

兩個孩子回去之後不久。小梓便開始准備今天的晚餐。結城不發一語的站了起來。走向兒子的房間。

昨天夏野一夜未眠,今天大概真的累了。整個白天都睡得十分安穩。結城只要一想到,就會從工坊回到家里觀察夏野的情況,兒子睡到叫不醒的模樣,著實讓給城寬心不少。夏野中午醒來的時候沒什麼食欲,卻說他感覺自己舒服多了,再加上剛剛還能招待前來探病的朋友。這就表示他已經逐漸恢複了元氣。

結城敲了敲房門,朝著房內窺視。夏野還沒清醒,似乎打算將這幾天夜不成眠的疲勞一次補足。

輕手輕腳的走近枕邊,結城發現兒子的身旁擺了一件陌生的物品。兩枝鉛筆做成的十字架,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玩意。

這算是一種迷信嗎?歪著腦袋打量十字架的結城發現床頭櫃上擺著一枝破魔矢。

“搞什麼東西。”

結城嘟噥兩聲。試著叫醒床上的兒子。夏野的臉色還是不太好,雖然比昨天略有起色,看起來依然帶著幾絲病容。結城搖搖熟睡中的兒子,夏野翻個身之後沉沉睡去,一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兒子手中的佛珠映入眼簾,結城不由得眉頭緊皺。

(哪來的佛珠?)

結城的心中湧現出無法言喻的不快。

“夏野。”

結城忍不住喚了幾聲,熟睡的夏野終于幽幽醒轉。

“這是什麼?”

結城指著破魔矢,夏野卻一點也不感興趣。他不知道兒子雙眼的焦點到底集中在哪里,只看到夏野凝視著虛空,沒過多久就懶洋洋的閉上雙眼。

“是你放的嗎?”

夏野搖搖頭。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夏野,你起來。”

夏野沒有回答。勉強睜開雙眼看了父親一眼,旋即閉上了眼皮,似乎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

一定是太疲倦的關系,結城在內心安慰自己。夏野昨天的精神還算不錯,臉色雖然白得跟張紙一樣,卻能夠回答結城的問題,甚至還有談天說笑的力氣。兒子罹患的絕對不是“那個”,看起來之所以比昨天嚴重,一定是他昨天整晚沒睡的關系,也有可能是招待訪客耗去太多的精力,更有可能是睡得正熟的時候被吵醒的緣故。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不過這些東西又該如何解釋?)

擺在眼前的東西似乎意有所指,結城覺得這些東西的背後好像隱藏了什麼訊息。

“荒唐。”

不可能是小梓放的。光看這個用鉛筆做成的十字架,就知道一定是那對姐弟的傑作。

“為什麼?”

結城順手找了一會,馬上發現藏在枕頭下面的護身符,以及玻璃窗的符咒。

“……莫名其妙。”

結城並不了解正在心中醞釀的情緒到底是什麼。這些東西顯然代表了某種意義,卻讓結城感到十分厭惡。沒錯,村子里有一群迷信的愚夫愚婦,他們認為這一連串的慘事是惡靈造成的,甚至還有人將不知道從哪求來的護身符當成寶貝。那些人將惡靈稱之為惡鬼,死後複生的惡鬼,結城絕對不容許家人跟這種迷信思想扯上關系。

一想到獨生愛子竟然牽涉其中,結城就一肚子火沒處發泄。同時也對那兩個姐弟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憤怒。他希望兒子能夠融入村子里的生活,卻不希望看到兒子跟著村民起舞的模樣。

結城折斷破魔矢,連同其他搜出來的東西一股腦丟進垃圾桶。

素昧平生的少女,以及那對姐弟。死亡與疾病。村子里有太多無法理解的地方了,這點讓給城感到無法忍受。

一定是睡眠不足的關系。結城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孔。在心中試圖說服自己。夏野從未嘗過生離死別的滋味,朋友的死讓他大受打擊,再加上他原本就是個好強的孩子,就算心里面再怎麼難過,也不會輕易的說出來,久而久之自然問出了毛病。一定是這樣沒錯。結城不認為兒子的病情跟村子里蔓延的怪病有關。也不希望被卷入怪力亂神的流言之中。確定兒子的房間已經恢複常態之後,結城忿忿然的走了出來。

隨手帶上身後的房門,結城突然懷疑起自己生氣的理由。那種感覺就像是被說中心事的狼狽,更像是不知道在畏懼什麼的焦慮。

4

黑暗中的小女孩卷曲著身子。等待正雄的到來。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三歲大,正雄以前沒見過她。前天晚上正雄向辰巳打聽小女孩的身分,卻只換來對方“不需要知道”的回答。

如今辰巳打開設在大門內側的格子們。這間被一扇嶄新的木門以及格子們區隔起來的小房間,無疑是囚禁犯人的監獄。小房間位于半傾廢屋的角落,原本應該是這棟建築物的倉庫,如今除了三塊受潮發黴的榻榻米之外。正雄看不見任何東西。沒有窗戶,也沒有床鋪,只有一顆昏暗的燈泡白天花板垂下。一旁的水泥牆開了一個大洞,成年人必須屈膝彎腰,才能走到牆洞另一邊的廁所。牆上連一塊遮羞布也沒有,更是強化了小房間的監獄屬性。

房間里面彌漫著一股腐臭味。榻榻米上面看得到大大小小的汙漬。坐在榻榻米之上的小女孩瑟縮在房間一角。仿佛受驚的野獸。正雄在辰巳的催促之下走進房間。小女孩立刻抬起頭來,卻不見前天晚上的哭鬧。昨晚也是如此,與其說她看開了,正雄反倒覺得是小女孩日漸衰弱所致。正雄在小女孩的身邊坐了下來,無意識的以舌尖碰觸自己的門牙。

下顎兩顆犬齒之間的四根門牙——中間的兩根以及側面的兩根。其中側面的兩根門牙內側各長出一顆小小的尖齒。新生的尖齒比大齒更加銳利,只要上下門牙緊緊咬合就會剌進上顎,然後口中就會彌漫著一種苦味。刺進上顎的瞬間當然會有疼痛感。然而只要苦味一出來,口腔就會像被麻痹似的失去痛覺,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微醺的快感。

磨磨上下門牙,正雄握住小女孩的臂膀。小女孩沒有掙紮。一下子就被正雄抱在腿上。正雄只覺得小女孩的身軀有點沉重,而且全身發燙,小小的嘴巴一張一閉。呼吸十分急促。小女孩似乎真的發燒了。

前天晚上正雄准備襲擊她的時候,就發現小女孩似乎有點精神不濟。

或許是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讓她的健康狀況亮起紅燈。事實上從前天夜里一直到現在,小女孩幾乎是滴水未進。

扶住下顎,正雄將小女孩的頭往後一扳。任憑正雄擺布的小女孩頓時露出雪白的頸部。小小的喉頭上面有兩個傷口,這是昨晚正雄留下來的。昨晚這兩個傷口就像破釘子刺穿了一樣慘不忍睹,今天著起來卻跟蚊蟲咬傷沒什麼兩樣。干涸的瘡疤就位于傷口的正中央。

正雄忍不住來回撫摸小女孩的咽喉,用大拇指輕觸昨晚留下的傷口。掌心之下的體溫十分燙手,正雄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呼吸以及脈搏。只要稍一用力,這些生命跡象就會嘎然而止,正雄現在掌握了小女孩的性命。

站在格子門外的辰巳好整以暇的看著眼前的光景。正雄以指腹多次輕觸傷口之後,慢慢的貼近目標。小女孩張著一雙無神的大眼。

凝視著虛空的一點,既不掙紮也不抵抗。正雄依照辰巳所指導的要領,先以舌尖尋找脈搏的所在。發現皮膚表面有如痙攣一般的小突起之後,便毫不猶豫的一口咬住。

上下門牙咬合的那一瞬間,正雄有種奇妙的感覺。鮮血的腥味伴隨著若有似無的苦味,不斷在口腔里擴散,自己的血液還是跟生前一樣腥臭難聞,然而犧牲者的鮮血卻是說不出來的甘甜。那不像是糖類的甜味,反倒是脂肪的鮮美,比想像中更容易入口。不過人類的鮮血略嫌濃稠,倒也不如喝水一般的順暢。

傷口溢出的鮮血雖然令人觸目驚心,倒還不如扭開水龍頭一般的可怕。吸血畢竟不比喝水。這種流速對正維來說剛剛好。

每一次的進食都需要花上不算短的時間才能結束,小女孩在中途曾經扭動身軀,發出痛苦的呻吟。細若游絲的呻吟聲仿佛象征著小女孩即將開始哭泣的前兆,不一會小女孩停止了呻吟,身體也不再扭動。當飽腹感取代饑餓的時候,舌尖已經感受不到小女孩的脈搏。正雄不由得抬起頭來。

“辰巳先生。”

辰巳似乎從正雄的語氣當中察覺異樣。立刻拉開格子門走進監牢。他打量著躺在正雄懷中的臉龐,伸手觸摸孩子的頸部,然後點點頭看著正雄。

“年紀太小了。早在你開始襲擊之前,她的身體就已經十分衰弱。”

正雄不由得將懷中的身軀往前一推。小女孩的軀體跌落地上,兀自流出的鮮血將榻榻米染紅了一大片。

正雄凝視著躺在地上的尸體,內心卻不認為自己是個殺人凶手。

在他的認知里面,小女孩只是不會動了而已。正雄之所以不覺得自己殺了人。一方面是因為小女孩的尸體十分完整,二方面是他還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體溫,然而最重要的關鍵還是在于正雄早就拋棄了吸血是危害人類的行為這種觀念。

“……害怕嗎?”

聽到辰巳的問話,正雄搖搖頭。

“不會,只是有點意外而已。”

辰巳露出微笑。

“看來你真的很有天份。恭喜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同伴了。”

正雄點點頭,別了地上的尸體一眼。

“她怎麼辦?!”

“擺個幾天再說,搞不好會蘇醒呢。”

“她也會死而複生?”

“天曉得。”辰巳抱起地上的尸體,帶著正雄走出監牢。“可能性應該不高,畢竟她的父母親都沒成功。”

“她的父母親也死了?是村子里的人嗎?住在哪里?”

“你用不著知道那麼多。”辰巳關上格子門,卻沒將門鎖扣上。

“他們只是家畜而已,不值得你的關心。”

房間外面是一條破舊的長廊。抱著尸體的辰巳走出房間,將鑰匙掛在門旁的鐵釘上面。長廊的另一端並列著好幾扇鋁框地窗,玻璃窗外面卻是一片漆黑,原來是外頭的擋雨板把整面窗戶全都封死了。

正雄不知道這棟建築物座落何處,也從未見過建築物的外觀,因為他還不能走出這里。長廊中間有一扇門,門上有一道鎖,辰已曾經警告過正雄,告訴他絕對不可以打開這扇門。所有的對外窗戶都被到死,塗上黑漆。找不到足以窺視外面的縫隙。辰已並未將正雄囚禁在牢房里面,卻很明顯的將他視為某種俘虜。

抱著尸體的辰巳緩緩的走上長廊,經過兩扇門的面前。其中一摩門是正雄蘇醒的房間。另一扇則是辰巳昨晚分配給他的地方。這里比之前的房間來得寬廣,而且還經過整修,里面擺著幾件家具。緊臨這間房間的牆上還有另一扇將長廊一分為二的門板。

辰巳拿出鑰匙打開這扇門,示意正雄進去。

“……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已經是我們的同伴了。”

正雄怯生生的走出門外。身後的辰巳隨即關起門來上鎖,然後將鑰匙掛在門旁的鐵釘。看到這個舉動,正雄更加確定那扇門的另一邊就是他們的新生訓練營。

回過頭來的辰巳拉開另一道紙門。這問看起來像是餐廳的小房間跟廚房相連,不過廚房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使用了,上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灰,水槽里面散落著幾個水桶以及沾滿灰泥的鏟子。三具尸體平躺在地上,辰巳將懷中的小女孩放在旁邊。

“這些都是村子里消耗的羔羊,他們的尸體會暫時集中在這里。”

“羔羊?”

辰巳露出微笑。

“就是家畜的意思。”語畢,辰巳看著地上的三具尸體。“死去的家畜會安置在這里觀察情況,不過里面那兩具尸體已經開始腐爛,看來是沒希望了。”

中年男子以及年輕女子的尸體,正雄從未見過他們。

“現在怎麼辦?”

“只好請人運到深山里面埋起來了,一直擺在這里也不好看。”

說到這里,辰巳突然轉頭看著正雄。

“跟你一樣有可能死後複活的人,都會被送到你先前住過的那間房間。其中當然會有極少數的失敗案例,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蘇醒。複活的人必須自行吸干一只羔羊,才能離開後面的房間。”

“為什麼要上鎖?”

“有些人並不樂于見到自己複活。”辰巳穿過餐廳,回到長廊。

“所以只好請他們留在後面的房間,直到有所覺悟為止。雖然你只複活三天而已,不過你的領悟力很不錯。已經可以出來了。”

彎過一個轉角,兩人又穿過一扇門。正雄只覺得整條長廊好像有數不清的門扉。

“這里為什麼有這麼多道門?”

“為了遮蔽陽光。”辰巳微笑。“這里本來是廢棄的建築物,只有主體結構還堪稱完整而已。陽光隨時都有照進來的可能。”

辰巳的說明讓正雄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原本的不適應似乎逐漸消失,因此也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如辰巳所說的畏懼陽光。

兩人來到玄關。玄關之前也砌了一道厚實的牆壁,牆上有一扇關得緊緊的門。辰巳打開木門。水泥牆另一端的玻璃門也被木板釘得密不透風。辰巳從外面將門鎖上,把鑰匙掛在牆上的鐵釘,然後打開玻璃門。

“暫時先穿那雙鞋子好了。尺寸不合的話,等一下可以告訴雜役,要他替你弄雙合腳的鞋子。”

“這里還有雜役啊?”

“當然有,全都是一群不敢到村子里獵食的飯桶。”

辰巳的語氣十分冷酷。正雄從辰巳的話中嗅出輕蔑的意味。不由得冷汗直流了起來。之前的他是個十分特殊、卻又一無是處的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才獲得重生的機會,他可不想再度成為別人眼中的“飯桶”。

“雜役靠著其他同伴抓來的羔羊維生。相對的他們也以照顧其他同伴當成回報。”

玻璃門外一片黑暗,不時吹來凜冽的夜風。走出門外的正雄環視四周,看到不遠處的半山腰上有幾處荒廢的梯田,以及零零星星的建築物。散落在山路兩旁的田地以及農舍、黑漆漆的山頭、還有滿天的星斗。正雄的視覺已經產生變化,這些景物在他的眼中無不失去應有的光彩。

“這里是什麼地方?”

眼前的景色顯得十分陌生,正雄只知道這里是位居深山的一個小部落。

“你覺得呢?”

正雄環視四周,遠遠的看到幾個漆黑的人影正走在狹窄的田埂之上。

“不知道。村子附近嗎?”

“沒錯,就在附近。”

正雄低頭思索,沒過多久突然靈光一現。

“山入?”’

辰巳微笑。

“沒錯,正確答案。”

自從那三個老人在今年夏天突然病逝之後,山入就成為人煙罕至的地方。正雄背後的建築物位于整個部落的最下方,跟周圍的屋子都保有一段距離。建築物周圍的田地已經鏟平。堆起無數的水泥磚。

看起來似乎正在蓋房子。

“吸血鬼之村……”


聽到正雄的自言自語,辰巳馬上加以糾正。

“應該稱之為尸鬼才對。其實叫什麼都一樣,不過上面的人似乎不太喜歡吸血鬼這個稱號。”

“上面的人?”

辰己點點頭。

“就是桐敷家的人。”

正雄點點頭,他總算搞清楚這里的社會結構了。無法自力更生的雜役位于最下層,至于位居金字塔頂端的天之驕子,則是桐敷家的人。

辰巳帶領著正雄走上細長的山路。夜闌人靜的街道上居然有如白晝一般的熙攘,這幅景象透露著難以言喻的詭異。在夜色當中蠢動的黑影似乎都非常忙碌,只見他們快步穿過山路,或是在建築物里面忙進忙出。’

“這里的屋子不多,沒辦法每人分配一問,基本上大家都分散在四間屋子里面過著團體生活。目前我們正在著手整理其他屋子。不過還是不敷使用。”

“哦?”

“等一下你可以去問問看哪問屋子還有空的房間。除了這里以外的地方當然也有其他的棲身之處,不過你才剛成為我們的同伴而已,待在山入還是比較安全一點。”

正雄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我知道食物要自己去張羅,除此以外還得做些什麼?”

辰巳笑了笑。

“沒有了。你只要想辦法養活自己就行了。對了。目前佳枝是山入的管理者,有什麼問題就盡管問她吧。“

“佳枝?”

辰巳指向聳立在黑暗之中的屋子。

“她就住在那里。以前那里好像是村迫家的屋子。後面還有一間倉庫。現在那里是山入的集會場所。佳枝以及她的幫手們就住在里面。晚上起來之後,最好先到這里來報到,這樣子佳枝才能分配工作給你。”

正雄點點頭。

“其他時間該怎麼運用,就看你自己了。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必須學習狩獵技巧,恐怕也找不到什麼自己的時間吧?狩獵的時候最好跟老手結伴同行,你現在還不能單獨行動。”

“可以自己決定獵物嗎?”

“恐怕不行。為圖長久之計。獵物多半都是由我們來決定,否則恐怕會壞了大事。怎麼。你有想攻擊的對象嗎?”

正確點點頭。

“是我認識的人。”

“年紀多大?”

“不太清楚,高一吧。”

“高中生就沒關系了,我們必須先鏟除到外地通勤或是通學的村民才行。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武藤保嗎?”

“不是。他姓結城。”

辰巳陷入沉思。

“原來如此……不行。”

“為什麼?”

“他已經遇襲了,是其他同伴的獵物。襲擊者不可以中途更換,否則暗示會失去效用。”

正雄感到一陣不耐。

“你不是說可以隨我選嗎?”

“我也說過自由是有限度的。反正不行就是了。他已經是第三天了,即使沒有你的襲擊,也是死路一條。”

“就讓我補上最後一刀嘛。”

“不行。他的身分有點特殊,必須特別處理才行。他的攻擊行動是我直接負責的,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正雄忿忿不平的瞪著辰已,卻只換來對方冷冷的眼神。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不要違抗我的命令。”

為之語塞的正雄憤然的背過身子。

即使獲得重生。情況也跟以前一樣,正雄還是有諸事不順的感覺。從小到大,正雄一直被視為“特殊”的孩子。然而這只是旁人加諸在他身上的負面評價,正雄從來沒享受過“特殊”的待遇。除了他以外。夏野也是個“特殊”的人。一個從大城市轉來的少年,思考模式和說話方式都跟村子里的人迥然而異。宛如朋友的父母、獨生子、成績優異,雖然不如宗貴一般的八面玲瓏,卻也博得眾人的好感,即使任性自私到了極點。也被周遭的人視為瑰寶,集眾人的寵愛于一身。沒有任何煩惱,也從未遭遇任何挫折,以貶低他人為樂——這就是正雄心目中的夏野。

每次一看到夏野,正雄就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特殊”。小上一歲的他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正雄總是從夏野的身上感受到無法言喻的蔑視。

他在這里也是特殊的人?

正雄感到一陣煩躁。辰日瞥了正雄一眼,頭也不回的走向那間有倉庫的屋子。周圍的人影多了起來,每個人都向辰巳低頭行禮。然後帶著畏懼的神情轉身而逃。正雄這才領悟到辰巳在這里的地位。

辰巳打開屋子的玻璃門。乍看之下只是一間廢屋的門扉罷了,然而走進一看,才發現里面整理得十分牢固。水泥地之後的玄關整面封了起來,只留下一扇緊閉的小門,就跟正雄之前居住的屋子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打開門之後,耀眼的燈光照得滿室生輝。

屋子里的亮光刺得正雄不斷眨眼,這副狼狽樣讓辰巳為之莞爾。

“我們不需要燈光,不過有些同伴就是對燈光有種割舍不下的情感。”

習慣光線之後,四周的景物重新被上一層光彩。黑色的地板、白色的牆壁以及拉門。牆壁白得發亮。應該是最近重漆的才對。也不知道是白色的牆壁使然,抑或是許久不見的燈光所致,一路延伸到屋子深處的長廊彌漫著甯靜和諧的氣氛。

“這里不是早就荒廢了嗎?怎麼還會有電力?”

“同伴從村子里的電纜偷接過來的。”

兩人又穿過一扇門。四周突然人聲鼎沸了起來。長廊兩側的拉門全部敞開,兩邊的房間都看得到人影,圍著桌子閑話家常的畫面令人感到說不出的詭異。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好像是餐廳的房間里面,她一看到辰巳和正雄的身影,就馬上面露微笑走了出來。

“已經出來啦?挺快的嘛。”

辰巳回頭看著正雄。

“這位就是佳枝。佳技,他就麻煩你了。還有下面那間屋子靠里面的兩具尸體已經不行了,請你派人處理一下。”

佳枝點點頭。

“我明白。羔羊的殘骸呢?”

“排在旁邊,不抱希望就是了。”

佳枝點點頭,然後面帶微笑看著正雄。

“今天已經吃過了吧?我跟辰巳先生要商量一些事情。去找其他人聊聊。”

佳枝指著前面的房間。

“想出去透透氣也行,別離屋子太遠就好。等一下事情說完之後。我再去找你。”

正雄點點頭。通往餐廳的拉門已經關起來了,正雄朝著另一間房間張望,感覺不出里面有歡迎新人的氣氛,最後只好選擇走出屋外。

在木門和玻璃門的雙重隔離之下,站在屋外的正碓完全看不到屋內的燈光,整間屋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廢屋,只是規模稍微大了一點而已。

三個女子站在庭院的一角聊天。旁邊還跟著一個小孩子。倉庫前面也看得到幾個閑話家常的人影。除了建築物破舊了一點、看不到任何燈光之外,眼前的畫面簡直跟尋常的山村景致沒什麼兩樣。然而尋常當中的不尋常卻更透露出詭異的氣氛。

正雄怯生生的朝著倉庫走去。不一會就發現有個男子正坐在倉庫前方干涸的水池邊。男子發現正雄的身影,立刻抬起頭來,臉上難掩落寞的神情。附近雖然沒有光線。正雄還是清楚的辨識出男子能容貌。

“阿徹?”

阿徹驚訝的站了起來,轉身背對正雄。

正雄踩著興奮的步伐跑到阿徹的身邊。他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阿徹了,這個大發現讓他又驚又喜。+

“原來你也複活了。”

正雄笑得很愉快。可是阿徹卻愁容滿面的別過臉龐,好像看到了什麼禁忌之物似的。

“……這是什麼意思?”

看到正雄不滿的表情。阿徹頓時歎了口氣。一張臉深埋雙手之間,幽幽開口。

“為什麼要醒過來?”

“……好像我不該活過來似的。”

阿徹抬頭看著正雄,露出十分悲戚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知道。我從鬼門關逃了回來。你居然一點都不高興。好像覺得我應該死了比較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不斷重複同一句話的阿徹站了起來。雙手掩面快步離開庭院。好像刻意回避正雄似的。

“這算什麼?”看著阿徹離開的正雄難掩內心的憤慨。“見不得我還活著嗎?”

阿徹頭也不回的走了。正雄一邊咀嚼遭到好友背叛的憤怒。一邊看著阿徹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時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

“別放在心上。”

回過頭一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正站在面前。正雄覺得這名少女有點眼熟。

“你是……清水?”

清水惠點點頭。

“沒錯。你是村迫米店的老麼吧?”

正雄嘟著一張嘴點點頭。小惠撥撥自己的頭發。

“用不著放在心上。那個人的心情有點低落,恨不得自己從未複活。”

“為什麼?”

“因為上面指派獵物給他。上面的人要他攻擊自己的朋友,可是他不願意,所以才會那麼沮喪。”

“……朋友?”

“沒錯。辰巳先生也真是壞心眼,明知阿徹不喜歡狩獵,還指派他的朋友當成獵物。”

這時正雄才想到小惠跟武藤家的兄弟十分熟稔。

“愈是不喜歡狩獵,辰巳先生就愈是想整他。只要有哪個同伴不喜歡殺人,辰巳先生就會故意命令他去攻擊自己的朋友。說真的,攻擊朋友的感覺真的很不好。跟一般的狩獵不太一樣,會讓你有殺人的感覺。”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現在我們也只能靠狩獵生存。”

“沒錯。”小惠聳聳肩膀。

“的確很無奈,不過多少也會有罪惡感。阿徹打從心底厭惡殺人。所以才要放意命令他奪取朋友的生命。剛好村子里出現敵人。叫阿徹去收拾這個敵人既可以替大家除去心頭大患,又可以好好的整整他。壞心眼的辰巳先生焉有放過這個好機會的道理。”

“敵人?”

“——就是獵人。”

正雄露出疑惑的神情。小惠不由得歎了口氣。

“就是指發現我們的人類。如果那個人從此躲在家里不肯出門也就罷了。沒想到他居然想消滅尸鬼,這樣子當然會被視為獵人。獵人會威脅到我們的生存,所以非死不可。”

正雄眉頭緊皺。

“你說的那個獵人該不會是夏野吧?”

小惠瞪大了眼睛。

“沒錯,你認識他嗎?……應該認識才對,你以前經常往阿徹家跑嘛。”

正雄點點頭,內心的感受十分複雜。對阿徹來說。攻擊夏野無疑是最殘酷的命令,正雄很能體會阿徹內心的無奈。不過夏野就不同了,正雄心想。如果叫夏野攻擊阿徹。他一定會亳不遲疑的執行命令。

在正雄的心目中,夏野就是這麼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原來上面會指定我們的獵物。”

“當然會,辰巳先生不是說過不可以自行選擇嗎?”

“可是他告訴我可以自己挑選獵物。”

小惠扁了扁嘴。

“那不是真的,你被騙了。”

看到正雄回過頭來看著自己,小惠頓時發出自我解嘲的笑聲。

“我們只是他們養的狗而已。”,

“辰巳先生說我們是他的同伴。”

“嘴巴上說說而已。這里擺明了就是狗窩,想活得有尊嚴的話,必須到兼正才行。”

“兼正……?”

“那里才是飼主居住的地方。”

“原來如此。”正雄下意識的緊咬門牙。銳利的牙齒刺破上顎,苦味在口中蔓延,同時伴隨著微醺的快感。

“勸你最好改掉這個壞習慣。”

回神的正雄看著小惠。

“你剛剛刺破了自己的上顎吧?這種習慣一旦上癮的話,就很難戒掉了。有些人只要一天不刺破上顎。嘴巴里面就會癢得不得了呢。這就像酒精中毒一樣,成癮之後就會變成廢人一個,最後落得成為木偶的下場。”

“木偶?”

“就是指無法自食其力的人,佳枝都這麼稱呼他們。那些人就像是奴隸一樣。”

正雄不由得伸伸舌頭。死而複生的喜悅以及成為同伴的榮耀。早就消失得不見蹤影。

“死而複生真是一點好處也沒有。不但要被人家當成狗來使喚。白天的時候窩在不見天日的小房間里面,每天晚上還得千里迢迢的跑到村子里面狩獵。就連在狩獵的時候,還必須聽命于人。”

小惠低聲說出內心的怨慰。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小惠成為豪宅的一份子,帶領她進入這個世界的人就是桐敷千鶴;然而小惠的生活卻與桐敷家相去甚遠。躲在深山里面的小惠每天晚上都必須摸黑下山,為了填飽肚子而在村子里尋找獵物,然後再愉偷摸摸的回到山里,窩在簡陋的屋子里面過著行尸走內的生活。

(好想離開村子……)

但這只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心願。小惠他們受到嚴格的監視,完全沒有行動的自由。既然如此。還不如——

小惠很想讓夏野成為同伴。只要有夏野陪伴,再苦悶的生活也能忍受。可是小惠沒有選擇獵物的自由,每個人的獵物都是由佳枝指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著狩獵的空檔造訪夏野的家。萬一這件事被辰巳或是佳枝發現的話,小惠勢必會遭到嚴厲的斥責。

“可惡……!愈想愈生氣!那個家伙簡直就是信口開河!”

“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詞。千萬不要違抗上面的人。尤其是辰巳。”

“他有什麼好怕的?”

“違抗他的人都會受到懲罰。”

“哼。”正雄十分不屑。

“我是說真的。違抗他的人會被關禁閉,一連好幾天都沒得吃。”

“我才不怕。”

“話可別說得那麼滿。一、兩個晚上不吃當然不礙事,可是我們的身體跟人類不同,可是耐不住饑餓的。死而複生後的饑餓感比活羞的時候還要強上好幾倍,那種感覺真的很痛苦。”

“我不相信。”正雄瞪著小惠,卻只見小惠老實的點點頭。

“沒錯,真的很痛苦。餓幾個晚上還不算什麼,睡著的時候被拖到屋外可就恐怖了。我們的身體見不得陽光,辰巳就不一樣了,大白天的時候照樣能在瓦哦面行走。如果只是小部份的灼傷,放著不管也會自己痊愈;可是一旦全身上下都暴露在陽光之下。就真的會被活活燒死。之前辰巳就用這種方法懲罰一個不聽話的人,從此以後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照你這樣說起來,找們豈不真是他們養的狗?”

“本來就是。”

正雄的臉色十分難看。微張的嘴巴似乎又要吐出不堪入耳的詞彙。小惠連忙伸手制止正雄,她看到辰巳和佳技正從庭院的另一端蘄這里走來。

“晚安。”

小惠主動打招呼,辰巳大刺剌的點點頭,直接走到她的面前。

“聽說你現在手邊有空?”

“是的。”

“那好,我想請你幫個忙。”

“狩獵嗎?對象是誰?”

辰巳點點頭。

“你有個朋友叫做田中薰吧?”

小惠皺起眉頭。

“難道是小薰?”

“不。是她的父親。你認識她的父親吧?”

“當然認識……請問小薰做了什麼?”

辰巳露出微笑。

“她跟工坊的結城是一伙的。”

小惠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結城……”

“他們兩個手牽著手玩起獵人游戲,當然必須接受制裁。”

小惠緊握雙拳,前所未有的恨意浮現心頭。一想到自己受人脅迫近乎囚犯的慘狀,小惠就恨不得立刻恢複人身。當個人類絕對比成為尸鬼要強上好幾倍。如今保有人類之身的小薰正打算奪走自己的一切。她住在溫暖的家里,接受父母的庇護,瞞著自己接近夏野。


“我願意。”

小惠的語氣十分堅決。

即使她再也無法見到夏野,再也無法與夏野說話。

5

“到時候就別來求我!”

郁美雙手撐在柏油路上。朝著身後大聲咒罵。大川富雄面露輕蔑之意俯視趴在地上的郁美,一言不發的准備拉下店門口的鐵卷門。郁美本來想爬起來踢個兩腳以泄心頭之恨,可是在店內的燈光襯托之下。大川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的巨大。更凸顯出坐倒在地上的郁美是多麼的渺小。無視于郁美的忿忿不平,面無表情的大川逕自將鐵卷門拉下,這個動作無疑是再一次的傷害郁美的自尊。

“哼!真是狗咬呂洞賓!人家好心提醒你,你不相信也就算了,居然還把我趕出來!我好歹也是個客人吧?”

郁美從地上爬了起來,還是朝著鐵卷門踢了兩腳。先前在酒店灌下的烈酒讓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剛剛在吧台飲酒作樂的時候,幾個酒客聊到最近村子里發生的一連串怪事。郁美抓著同樣坐在吧台的西田老人的手。表示這些怪事都是兼正引起的,村子里還出現了死而複生的惡鬼。然而這番言辭卻換來其他酒客輕蔑的訕笑。大川開始說起風涼話,還責怪郁美不該跑到清水園藝胡言亂語。兩人之間便起了口角。嚴格說來,大川和郁美也不是一開始就吵開了,而是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的諷刺與揶揄。語氣雖然一派輕松,現場的氣氛卻很明顯的愈來愈僵,最後西田老人落荒而逃,大川將郁美轟出店門。好好的氣氛弄成這樣,老實說郁美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可是她身上卻連一毛錢也沒有。

“哼,死要錢的守財奴。”

郁美惡狠狠的朝著鐵卷門陣了一口。她常常到這里喝酒,卻總是不帶錢在身上。反正只要跟酒酣耳熱的村民打聲招呼,他們多半都會要郁美一起過來喝酒,就算郁美表示自己身上沒錢,也總是會有正在興頭上的酒客表示要請她喝兩杯。今天晚上說要請客的就是西田老人,不過他忘了替郁美結帳,就先行離開了。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見怪不怪的大川也從來沒跟郁美伸手要錢。大不了事後再跟表示要請客的村民請款。要不就是自己認賠了事。再加上郁美的酒量並不好,一杯日本酒或是燒酒就可以讓她喝上好一段時間,因此大川以往從未跟郁美強索酒錢。

“一杯酒又沒多少錢,干嘛把人家當成小偷一樣!”

當大川催討酒錢的時候,郁美表示要記在西田老人的帳上,卻換來大川的一陣冷嘲熱諷。兩人積到最後,大川開始責罵郁美行為異常,甚至還粗手粗腳的將郁美轟了出去。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批評你大伯,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你的大伯已經變成惡鬼危害鄰里了!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對不起其他村民嗎?”

郁美說到這里,又狠狠地朝鐵卷門踢了兩腳。她可以忍受村民的異樣眼光。卻無法忍受別人將她當成白吃白喝的無賴。這對郁美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恥辱。

“你現在看不起我。以後就不要後悔!”

這陣子有好幾個村民陸陸續續的來找郁美幫忙。那些人總是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雙手合十。然後將卻美畫的符咒小心翼翼的捧回家去。村民的態度讓郁美十分受用,更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大川非但不尊重她與日俱增的地位,反而開口閉口罵她瘋婆子,不但傷害了郁美的自尊,也讓她感到無法忍受。

想到生氣之處,郁美又踢了鐵卷門一腳。這時大川篤志從店面旁邊的空地轉了出來,跟父親一樣惡狠狠的瞪著郁美。

“你在干什麼?”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聲。篤志壯碩的身軀讓她在內心大呼不妙,這層心思可別給那個渾小子看穿了才是。

“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你剛剛踢的可是我們家的鐵卷門。”

“那又怎樣?誰叫你老爸剛剛把我踢出來。”

“聽你在放屁!”篤志往前踏出一步。“白吃白喝的無賴沒有說話的資格。”

郁美打算反唇相譏。卻被篤志一腳踢翻,痛得躺在地上咬咬叫。

“瘋婆子!看你還能猖狂到幾時!”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郁美瑟縮著身子蹲在路旁,篤志露出輕蔑的笑容。夜晚的村道上看不見半個人影。大川酒店斜對面就是公民館,卻沒有半個人推開窗戶察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人跑出來勸架,最後還是大川的呵斥聲阻止了篤志的暴行。大川的制止雖然讓郁美擺脫了皮肉之苦。卻也刺傷了她的自尊心。

“不要理會那個瘋婆子。”

大川的怒吼從鐵卷門之後響起,篤志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罷手。滿臉驚恐的郁美慢慢的爬了起來,卻被冰涼的水柱噴個正著。

“你愛喝嘛,我就讓你喝個夠!”

篤志大笑不已。郁美揮舞著雙手閃避水柱。連滾帶爬的逃離現場。眼角滲出幾滴不甘心的淚珠,耳中聽著篤志的哄笑。好不容易跑到轉角,淚水也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可惡……咱們走著瞧。”

郁美恨得牙癢癢的。渾身濕透的自己讓她感到說不出來的悲哀。

“你們遲早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我一定要讓你們知道誰才是最偉大的人!”

6

“德次郎的情況怎樣?”才剛踏進房間,敏夫就迫不及待的開口詢問,靜信只好無奈的搖搖頭。

“還是不肯住院,而且說話的語調十分呆板,好像在背誦台詞似的。”

“然後呢?一敏夫急忙追問。靜信表示他已經請德次郎睡在佛桌前面,同時也將香灰和佛珠放在身上,還在面對廊緣的書桌上面放了一部佛經。

“這麼做真的有效嗎?”

“我也不確定。那戶人家已經對尸鬼敞開了大門,而且只在書房里面擺了一部佛經,似乎很難期待能收到什麼效果。如果能在每扇拉門上面都寫上經文或是真言。或許可以收到不錯的效果,不過這種方法執行起來卻有相當的困難度。”

聽靜信說到最後,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沒錯,我可不想被人當成瘋子。這整件事已經十分匪夷所思了,若再采取這種怪力亂神的手法,村子里的人一定會對我們敬而遠之。”

靜信點點頭。

“既然德次郎說什麼都不肯住院,我們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幸好德次郎家里都沒人了,才能讓我們采取那些預防措施,如果他的家人還在的話,恐怕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地慢慢死去。”

“嗯……”

“對了,你知不知道桐敷家的江淵開了家診所?”

“沒聽說過。”靜信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下外場以前不是有家便利商店嗎?他將便利商店重新裝潢。在那里開了家診所。讓我感到好奇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道打算把診所當成感染源?”

敏夫搖搖頭。

“說真的,我實在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搬到這個偏僻的小村子。之前我一直沒想過這個問題。總是將他們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不過現在仔細想想,還真是頗為耐人尋味。”

“你不是說外場是他們繁衍尸鬼的絕佳場所嗎?”

“嗯,的確如此。外場至今還保留土葬的習俗,剛好正中尸鬼的下懷。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村子里一直采取土葬?”

敏夫的疑惑讓靜信想起以往發表過的作品。印象中那篇小說是前年春天發表的,沙子還說她曾經在雜志上看過。

“……難道?”

“嗯?”

難道那篇小說就是元凶?火葬是尸鬼的天敵,非常不利于他們繁衍同伴,這也是存在已久的尸鬼至今尚未為世人所知的原因。靜信覺得敏夫的推測十分正確。可是只要找到土葬的地方。尸鬼就可以無限繁衍。這時他們發現了那篇小說。靜信還記得自己在小說里面描述外場是個保留土葬習俗的村子。村民的基地都在深山里面。

“怎麼啦?”

“可能是我寫的那篇小說。”

敏夫頓時臉色一沉。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的那一篇嗎?”

靜信點點頭。

“可是你又沒寫出村名。”

“只要看過那篇小說。就知道作者是在描述自己居住的村落,然後再看看作者簡介,多多少少也猜得出來作者大概住在哪里。有心人只要翻開地圖對照小說描述的地理環境,並不是全無找出來的可能。”說到這里,靜信突然低下頭去。“……這是桐敷家的女兒告訴我的。”

“……靜信。”

“應該八九不離十才對。她讀了那篇小說,找到了外場,然後——”

“她也可能去問出版社的編輯,要不就是實地到外場考察。之前不是有人想在村子里蓋渡假村嗎?當時有個男性的調查員在德田屋住了好一段時間,把整個村子的里里外外都摸得一清二楚呢。”

靜信點點頭。敏夫繼續搜尋塵封的記憶。

“調查之後的結果一定令他們大為滿意,于是他們決定大舉人侵。第一步就是占據兼正之家——”說到這里。敏夫突然歎了一口氣。“兼正的老當家死得突然,他在死前將整塊土地賣給桐敷家,連自家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或許這就是慘劇的開端吧?靜信的心情十分低落。一旁的敏夫也好不到哪去,苦著一張臉的他眉頭深鎖。

“他們的計劃十分周詳,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我們直到最近才發現尸鬼的存在,也確定奈緒和秀司的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卻一直無法找出消滅他們的方法,或是該怎麼阻止他們的繁殖,簡直就像最深陷迷霧之中。相較于我們的不知所措,對方早在一年前就作好了萬全的准備。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

“他們是有計劃性的入侵外場,可是目的到底是什麼?既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計劃籌備,絕對不可能是臨時起意,一定是先有某種目的,才會著手擬定計劃一步步的付諸實行。問題是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繁衍同伴?”

“然後呢?沒錯,火葬的確能夠抑制尸鬼的數量,因此外場絕對最繁衍尸鬼的絕佳場所。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制造出那麼多尸鬼?或許壯大聲勢是人類的第二本能,然而漫無目的的繁衍尸鬼,只是創造出更多的肉食動物罷了。不斷繁衍下去的話,他們遲早會把村子里的人全都吃個精光。”

靜信點點頭,同意敏夫的說法。

“突然開張的江淵診所也說不通。如果將診所當成感染的據點。

的確可以有效的加強繁衍的效率,可是他們做得太明顯了。村子里已經死了那麼多人,死人的數量再增加的話,一定會引起村民的疑心。”

“葬儀社……”

“什麼?”

“聽說村子里開了家葬儀社,就在上外場那問木工廠的原址。”

“專門承辦死者的下葬?”

“恐怕是。”

江淵診所以及外場葬儀社,兩者之間似乎有什麼共通之處。並非全然沒有關系。若外場葬儀社的設置是出自桐敷家的意思,背後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麼?自己替犧牲者舉辦法事。然後再替犧牲者下葬。勉強說來也只能省下將死而複生的同伴從土中拯救出來的勞力。瞞著眾人的耳目挖掘墳墓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這點靜信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他們大概一直在暗中進行這項工作吧?那些人以一種不知名的方法分辨躺在地底的死者是否複活。一旦找到複活的尸體。就立刻將墳墓挖開救出同伴。然後再將遭到破壞的墳墓恢複原狀。如果他們能夠承攬替死者下葬的業務,不但可以減少勞力的付出,還能事先采取必要的措施,更將事態敗露的風險降至最低。毋庸置疑的,尸鬼繁殖的速率勢必會大幅提升。

然而敏夫說的也很有道理,他們制造出那麼多尸鬼做什麼?

“一定有什麼目的。”敏夫的雙眼凝視著虛空的一點,試圖找出隱藏在表象之後的答案。“他們為了達到目的。才會擬定如此天衣無縫的計劃,趁著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展開行動。”

之後敏夫就陷入了沉默。靜信原本以為他會說出“所以才必須獵殺尸鬼”這樣的話。不過敏夫卻什麼也沒說。

其實敏夫真的很想說出那句話,然而一想到靜信的個性,就硬生生的將話吞進肚子里。除了不忍讓靜信為難之外。對尸鬼習性的一無所知,也是讓敏夫怯步的地方。獵殺尸鬼說來容易,卻沒有人知道實際上該如何執行。那些人早就擬定了一份天衣無縫的計劃,即使獲得靜信精神上以及實質上的協助,敏夫也沒有收拾事態的自信。

靜信的眼神透露著一份心虛。送走靜信之後。敏夫獨自坐在房間里面思索。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什麼計劃,不過若要與他們對抗,自己也得擬定出一份像樣的計劃才行。

就在敏夫陷入沉思的時候。屋子里面突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敏夫立刻跳了起來,聲音聽起來像是櫃子還是桌子翻倒在地。走出房間的他朝著起居室跑去。剛好碰到穿著睡衣的母親神情狼狽的來到走廊。

“什麼東西摔破了?”

“不知道。”敏夫站在門口打量房間內部,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緊接著他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階梯旁邊是敏夫以前的房間。現在美其名是夫婦兩的寢室,卻只稱得上是放了一張床的倉庫而已。打開房門,濃郁的化妝品香氣撲鼻而來,恭子正倒在梳妝台前。

“——喂!”

敏夫一個箭步沖向前去。恭子整個人趴在化妝品的瓶瓶罐罐之上,一只手還緊握著睡衣的衣領。地板上散落著化妝品的瓶罐,其中有幾個瓶子已經打開了。五顏六色的化妝品染得地毯青一塊紫一塊。

“敏夫,怎麼回事?”

敏夫制止正打算厲聲斥責的孝江,藉著梳妝台的台燈仔細端詳恭子的臉龐。恭子的臉色發青,而且還有呼吸窘迫的情況。敏夫試著保持氣管的暢通,觀察恭子的呼吸狀況。恭子還會自行呼吸,不過換氣頻率甚高。而且還伴隨著喘鳴的現象。敏夫松了口氣。恭子的情況還不算太過危急,用不著叫救護車,敏夫自己就可以處理了。

“媽。幫我把她抬進處置室。”

“我才不要。”

眼看母親露出嫌惡的表情,敏夫忍不住高聲怒罵。

“動作快點!她就快死了!”

驚疑不定的孝江恨恨的瞪了敏夫一眼,乖乖的抬起恭子的雙腿。

兩人跌跌撞撞的走下樓梯,穿過通往醫院的長廊,將昏迷不醒的恭子放在病床上。

“敏夫,恭子她……”

“應該不礙事。不過我也不敢確定。請幫我連絡安代,跟她說明現在的狀況,然後請她立刻趕來醫院。”

孝江怯生生的點點頭。

“橋口安代是吧?”

孝江飛也似的逃回自家,只留下敏夫低著頭凝視自己的妻子。當時他將恭子的頭部往後仰,以確保氣管暢通的時候,發現妻子的頸動脈旁邊有兩個小小的傷疤。

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敏夫突然想起最近恭子似乎特別安靜。以前恭子每次回家,總會跟孝江上演一場婆媳大戰,這次兩造之間竟然相安無事,好像家里面根本沒有這個媳婦似的。久而久之,敏夫也忘了妻子的存在。

一樣的症狀。而且已經進入後期了。

為什麼,敏夫自責不已。為什麼總以為他們會放過自己、以及自己身邊的人?不管他們是用什麼標准來挑選犧牲者,光是以機率的角度來看。自己以及身邊的人絕對不可能幸免于難。直到今天才出現第一個受害者。這已經算是老天爺的眷顧了。

凝視虛空的敏夫坐在處置室胡思亂想——直到今天才出現第一個受害者?

“阿徹……”

沒錯,武藤的兒子顯然已經成為他們的餌食。還有呢?

“……好家伙。”

突然的辭職。

放射技師下山、以及十和田。誰敢保證他們不是那些人的犧牲者?

田中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辦事處。晚上的十一點。對于村民來說。現在已經是好夢正酣的時間。

(不太對勁……)

這句話已經成為田中的口頭禪了。

沒錯,的確不太對勁。田中轉頭看著身後,小小的辦事處燈火通明。宛如白晝一般。現在都已經這麼晚了,辦事處卻尚未熄燈,看在田中的眼里的確有些古怪。

辦事處的窗口還是在五點關閉,受理時間依然沒變,唯一的不同就是承辦人員大幅減少。保健課的石田至今下落不明,另外還有幾個辦理退休。或是辭職遷居他處。為了填補空缺,鄉公所派了兩個新人過來,不過他們全都是臨時雇員,而且總是等到太陽下山之後,才會姍姍來遲。

田中又想起了一件事。大概在石田失蹤之前沒多久,前任所長突然辭職,理由是健康因素。接任的新所長名叫今泉,上任的第一天就病倒了,從此一直躲在家里養病,從來沒在辦事處露過面。

沒有所長的裁決,辦事處的事務就無法推動,于是擔任次長的小川就只好每天帶著公文到新所長的府上,請新所長批閱。不過新所長白天好像都在睡覺,門窗緊閉不說,按門鈴也沒人出來開門,直到晚飯時間才會起來,因此小川只好等到辦事處的工作結束之後,再去拜訪新所長。新來的兩名同事白天都不會來上班,辦事處的人力明顯不足。再加上所長的裁決總是在傍晚時分才會下來,這陣子每天的加班早已成為一種常態。白天的時候只能收取村民遞交的申請表格。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做,一直要等到受理時間結束之後。才能執行實際的業務。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五天了。

(還有死亡證書……)

田中手邊的死亡證書堆積如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石田已經不在了,沒人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死亡證書。田中知道拷貝死亡證書的動作已經沒有意義。卻還是保有替證書備份的習慣。有時他真的很想將這些影本送去尾崎醫院。可是尾崎院長並未請他這麼做。自從石田失蹤之後。他與尾崎院長之問的秘密計劃似乎也被束之高閣。

田中感到十分不安,他不認為那是可以被束之高閣的事情。難道是情況生變,所以計劃才宣告中止?若真是如此,這件事的主導權就應該在溝邊町那邊才對,小小的辦事處根本無從置喙。其實田中大可主動帶著這些影本跟溝邊町的公所聯系。可是他卻打從心底不願意這麼做。外場在形式上雖然已經跟溝邊町合並,村子里的人卻擁有十分強烈的領地意識,認為自家的事情就要在自家解決,不需要依靠外人。一旦跟溝邊町那邊聯系,田中擔心會將事情弄得愈來愈糟。

踏著夜色走在回家路上的田中拼命搖頭歎息,嘴里還不時喃喃自語。村子里的小路看不到幾盞路燈,除了趕著回家的田中之外。沒有半個人影。大概是時間晚了吧,田中心想;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卻深深感覺到夜晚的變化。小路兩旁的人家全都靜悄悄的,看不見半點燈光,令人有種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來的感覺。路上看不到人影並不是因為大家都旱已就寢,也不是正圍在電視機前面享受和樂融融的家庭氣氛,純粹只是畏懼黑夜罷了。恐懼的因素似乎正在夜氣之中飄散。讓田中不禁感到頭皮發麻。

畏懼黑夜的心態因于將自己視為脆弱的個體。一連串的死亡以及悲劇正在村子的每個角落上演,也難怪大家會有這種感受。

田中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自己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好像有人在跟蹤自己似的。不安的感覺充塞心頭,揮之不去。

兩旁的人家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之下一望無際的稻田。

其中有幾塊早已荒廢,甚至還有來不及收割就遭到棄耕的農地。耕作者大概搬家了吧?可是辦事處卻從未收到戶籍轉出的申請。

(有點不太對勁。)

田中覺得整個村子有說不出來的古怪,卻又無法指出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他只知道情況非常不尋常。卻找不出足以表現這種不尋常的辭彙。無法言喻的異常狀況,就是這種感覺。

(不對勁……)

自言自語的田中再度邁開步伐,這時一條黑影出現在小路前方的不遠處。

這麼晚了還有人出門?心中的詢異稍縱即逝,田中滿不在乎的繼續往前走。兩人的距離愈來愈近,就在足以辨識出人影的輪廓時,田中突然停下腳步。張大了嘴巴呆立當場。

“……晚安。”

對方的聲音十分柔和,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也聽不出任何異樣。熟識的臉孔、日常的問好,理所當然的場景讓田中的腦袋一片混亂。

“……小惠?”

小惠露出微笑。一如往常的點頭招呼。沒有什麼不同,就跟以前一樣。可是……就是不太對勁。腦中一片混亂的田中努力的思索,試圖找出哪里不對勁。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不該遇見的人,可是小惠是女兒的好朋友,也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家就住在附近而已,不可能是不該遇見的人。難道有什麼不該遇見的理由嗎?混亂的腦袋浮現出小惠的失蹤,封存的記憶與不該遇見的異樣感結合在一起。描繪出不幸的錯誤。

田中停下腳步。呆了幾秒鍾之後。舉起手來跟小惠打招呼。

“原來你沒事啊?小薰一直很替你擔心呢。”

“嗯。”小惠淡淡的回答了一聲。她愈走愈近。近到可以彼此交談的距離,也近科讓田中為之屏息。這時小惠突然低下頭,腦中一片混亂的田中也跟著她的視線往下看。雪白的雙臂纏上低垂的頸子,冰冷的觸感讓田中頓時醒悟。

小惠已經死了。

田中慘叫一聲。忙不迭的想要掙脫小惠的掌握,卻感到頸子一陣刺痛。他打算推開小惠,纏在頸子上的手臂卻不允許他這麼做。“小惠”的恐懼以及“小惠”的躊躇,讓田中不敢、也不願意對眼前的人拳打腳踢,只能任憑仿佛置身溫柔鄉的微醺征服自己。真實世界離得好遠。溫度、氣味、以及聲音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弱無骨的手臂、以及印在頸子上的豐唇所帶來的觸感。現實與非現實互相倒轉,夢境與非夢境彼此交錯。田中張大了嘴巴呆呆的站在路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實累累的稻穗沐浴在月光之下。正隨著微風左右搖曳。

小惠的嘴唇離開了。

“……這是一場夢。”

田中點點頭。沒錯,這是一場夢。小惠已經死了。

“銷毀所有的戶籍資料。”

兩眼無神看著遠方的田中突然皺起了眉頭。

“銷毀戶籍資料。大家都沒死,資料全都錯了,這個村子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不幸。”

田中遲疑了半晌,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小惠松開自己的雙臂。

“我還會來找您,下次就在叔叔家見面吧。到時我會輕敲窗戶當做暗號,還請您讓我進去。”

小惠留下這句話之後,就迅速的離開田中的身邊,直接跑上田埂。田中當場坐了下來。他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好一陣子才恢複意識。

晚風吹得他頭暈目眩。他只記得自己在一瞬間意識模糊,跌跌撞撞的坐了下來。

意識模糊的那一瞬間,好像夢到了什麼。

田中努力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大概是太疲倦了吧?他掙紮著站起身子,踏著跟蹌的腳步趕著回家。好疲倦,好想睡,明天還有一堆工作。

“……對了。”

田中自言自語。

“明天得把錯誤的資料改回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