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幽鬼之宮(下) 第十九章

矢野妙睜開雙眼。她凝視著黑暗的虛空,記憶一片混亂。

這里是一間小木屋,陰沉沉的黑暗讓原本就很陳舊的房子更顯頹圮。從內部的擺設看來,小木屋應該許久未曾使用了;不過阿妙卻從四周的空氣察覺到有人來過的氣息,或許是因為地上隨意棄置的幾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許是門口成堆的報紙讓她有這種感覺。不過現在小木屋里面就只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

阿妙踉踉蹌蹌的起身,打開房門走到屋外。小木屋位于山路的盡頭,兩旁都是高聳入云的欉樹林,不難想像是在深山里面。

阿妙隨意打量著四周,不由得心中一驚。明月已被烏云掩蔽,巨大的鐵塔卻在欉樹林的頂端閃閃發光,交錯複雜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詭異的氣氛,令人感到說不出的壓迫。

阿妙不明白這個再平凡不過的鐵塔為什麼會讓自己如此畏懼,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個看不見鐵塔的地方。于是她邁開腳步,沿著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見鐵塔,這里應該是西山才對。腳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間小木屋應該就是林道附近常見的倉庫,然而阿妙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跑到這來,現在的她只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雖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鮮麗,卻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懼黑夜的原始本來還是讓阿妙感到心驚膽跳。

(快點回家。)

欉樹林覆蓋的山頭是死神的領域。

阿妙不停的趕路。剛開始腳步還略顯不穩,走了一陣子之後,卻發現身子愈來愈輕,好像快飛起來了一樣。這種身輕如燕的感覺讓阿妙十分愉快,卻又感到說不出來的詭異,就好像沒穿內衣出門一樣。

快步走了一陣子之後,阿妙離開林道進入村子。這里剛好是西山與後山的交界處,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後。沿著後山繼續趕路,阿妙走上了國道,然後飛也似的沖到家門前。總算平安無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松了口氣。

正打算走近玄關的時候,阿妙突然停下腳步。寂靜無聲的建築物看不見半點燈光,門窗緊閉,連擋雨板都放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熟悉的家讓阿妙感到一絲不安,那種感覺就跟剛剛攪到鐵塔的時候一樣。現在要不是群魔出沒的晚,阿妙一點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麼了?)

那是自己的家,現在加奈美一定獨自睡在里面,沒什麼好怕的。可是說也奇怪,她就是無法控制內心的恐懼。

阿妙遲疑了一會,再度鼓起勇氣走向家門。莫名的恐懼逐漸蛻變成不祥的預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制想要轉身而逃的念頭。屋子里面只有加奈美一個人,難道加奈美出了什麼事?

阿妙繞到屋後,來到女兒臥室的窗前。這扇窗戶沒有擋雨板,只看得到緊緊拉上的窗簾。阿妙鼓起勇氣敲敲窗戶,莫名的恐懼再度湧上心頭,一想到自己即將進入屋內,就不由得雙腿發軟。然而阿妙並不退縮,不祥的預感愈是強,烈她就愈是想見加奈美一面。

廣澤高俊和大塚康幸埋了一具尸體之後,聯袂回到小木屋。

“那個人是誰啊?”

高俊詢問康幸。高俊對那個年輕女子並沒有印象,不過康幸應該認識她才對,否則也不會在埋葬尸體之後雙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婦,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聲說道。“真遺憾。”

認認識的人沒能蘇醒的話,就要說這句話以表示內心的哀悼,這是同伴之間的基本禮儀。

“我跟她並不熟,彼此之間只有同行的情誼罷了。大塚家和丸安家都是從事木材加工業。”

“說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經蘇醒好一段時間了,攻擊犧牲者的行為早已成為家常便飯,處理尸體也跟處理廢棄物沒什麼兩樣。他們已經不把犧者視為人類了,攻擊犧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樣的理所當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把熟人當成家畜看待,不過這也是羔羊和龐物之間的差別罷了。

“對了,日向子不錯吧?”

高俊的問題讓康幸露出靦腆的微笑。

“嗯。她很聽話,而且又很體貼。”

康幸現在住在人稱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婦日向子蘇醒了,于是兩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場,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遠,附近沒有認識的人。那里剛好有個年紀與母親相仿的女子蘇醒,高俊便與那名女子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山入已經趨近飽和了,經驗老到記錄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里面。這里跟山入比較起來簡直就像天堂與地獄一般,人人都向往悠游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只要把犧牲者藏在家中,連出門狩獵都可以免了,等到犧牲者死了之後,再叫葬儀社的速見代為處理即可。

住在村子里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職于公所,康幸則是負責管理這一帶的小木屋。林道沿線設有多處作業小屋,康幸負責管理其中的五間,平時維護小木屋的屋況,同時照料被送過來的尸體。如果尸體蘇醒了,就從附近物色獵物,等到蘇醒的同伴獵殺第一只羔羊之後,再將他送往山入;若尸體開始腐敗,就直接挖個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這項工作原本是在山入的某些特定的人家進行的,辰巳先行物色可能蘇醒的人選,再將尸體運到山入。可是最近的尸體實在太多了,辰巳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連事先篩選都沒辦法做到,只好將所有的尸體一並運到山入觀察情況。小小的山入哪容納得下那麼多尸體,于是大屋的人決定將尸體運往各地的小木屋,由負責管理小木屋的同伴照料。

“一個人管理五個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聽到高俊這麼說,康幸搖頭微笑。

“也不會啦,我只是按時巡邏罷了。有工作可做的感覺真的很好,生活變得有意義多了呢。閑來無事的時候,我還會刷刷油漆或是釘釘木板,最近愈做愈順手了喔。”

“真的啊?”

“不好意思。你來找我聊天,卻還得幫我做事。”

“沒關系啦,又花不到什麼力氣。”

“廣本那邊好像快空出來了。你家附近不是有間小型的木料廠嗎?廣澤木料廠。”

“嗯,我知道那里。”

“等到那里空出來之後,辰巳先生要我負責管理呢。那里的木材剛好可以拿來改建小木屋。”

“對哦,這本來就是你的老本行嘛,而且又沒多遠。”

康幸點點頭。兩人走著走著,走到西山半山腰的一間小木屋。康幸推開門板踏進屋內,臉色立刻一變。

“……怎麼啦?”

“不見了。”

高俊打量著屋內,還真的沒看到人。將那名少婦的尸體搬出去的時候,地上明明還躺著一具老太婆的尸體,現在卻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那個老太婆蘇醒了。”康幸自言自語,回過頭來看著高俊。“你離開的時候有沒有鎖門?”

高俊搖搖頭。尸體是由康幸扛出去的,當時康幸要他關門,可是他只依言把門板帶上而已,並沒有上鎖。

“你只要我關門,所以……”

“光是把門帶上有什麼用?”

說的也是,高俊感到一陣狼狽。

“康幸兄,現在怎麼辦?”

“我哪知道怎麼辦?這下可好了,辰巳先生一定會把我罵個狗血淋頭,搞不好還會把我帶回山入。”

高俊心頭一涼,手中的鏟子掉落地面。

“出去找人。”

“萬一找不到呢?”

“非找到不可。被村子里的人發現就糟了,我一定會被辰巳先生吊死。”

“如果她在我們出去之後立刻蘇醒的話,現在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搞不好正在山里的某個角落徘徊呢。”

“這麼說也有道理。”

高俊全身顫抖不已。萬一被辰巳知道這件事,搞不好自己也要負起連帶負任。高傻不想接受辰巳的懲罰,更不想喪失居住在村子里的資格,被帶回有如集中營一般的山入。

“太陽出來之後,她就會被燒死了,燒得面目全非,沒有人認得出來。到時只要說老太婆沒有蘇醒,被我們埋起就好。”

“可是……”

“放心,我來替你作證。只要事先串痛好,辰巳先生不可能發現的更何況他本來就不能確定老太婆會不會蘇醒。”

或許吧,康幸心想。無論如何,康幸都不願讓這個小差錯毀了自己的前途。

“還是出去找找好了,說不定人還在附近。”

矢野加奈美被窗外的聲響吵醒。枕邊的台燈沒關,她坐起身子,看著牆上的時鍾。凌晨四點,有人在外面敲著窗戶,玻璃窗都快被敲破了。

(這種時間會是誰啊?)

加奈美想像不出哪個人會在凌晨四點前來造訪,除了元子之外。聽說茂樹的情況不太樂觀,加奈美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元子表示這次她絕對不放手之後,就掛上了電話。加奈美覺得元子似乎築起了一面牆,將自己隔絕了起來,連她這個閨中密友都無法窺視元子的內心世界。

(難道茂樹出事了?)

茂樹病,危元子連先打個電話的念頭也沒有,直接跑來求救。一定是這樣沒錯,加奈美心想。這的確很像元子會做的事情。

加奈美從被窩中站了起來,伸手拉開窗簾,透過玻璃窗尋找元子的身影。當她看到阿妙站在外面的時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阿妙不再敲擊窗戶,雙唇微微蠕動,似乎在呼喚加奈美的名字。

“……為什麼?”

母親已經死了。當時加奈美帶著錐心刺骨的傷痛,親自將棺木送進山里。

愕然不已的加奈美無意識的移動腳步沖向後門,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知應該高興還是害怕。五味雜陳的情緒相互沖擊,讓她產生置身夢境的酩酊。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幻覺,即使打開後門,阿妙也不在那里。加奈美已經失去母親,失去了生命的一部份,再也無法挽回;可是若這一切只是個無心的錯誤,僥幸逃過一劫的阿妙真的回來的話,加奈美不知道會多麼的驚喜。

(神啊!)

帶著向天祝禱的心,加奈美打開後門。赤足沖進後院之後,看到悵然若失的阿妙就站在眼前。母親真的回來了,絕對不是在做。夢好一個既殘酷又令人欣喜若狂的夢境,自己一定會毫不保留的放聲大器,詛咒所有的自然法則。

腦中思路峰回路轉的同時,加奈美噙著淚水迎向母親。握起母親的雙手,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然而母親斑駁的雙手就被自己緊緊握著,紮實的手感、沉甸甸的重量。

“……媽!”

阿妙也緊緊的握著加奈美的雙手。加奈美不由得哭了出來,接著母親朝著家門走去,同時在內心暗自發誓,再也不讓母親離開自己的身邊。手掌心的感觸十分真實,一點都不像是在做。

拉著阿妙的手、摟著阿妙的肩膀,加奈美帶著母親走進家中。摸著母親瘦骨嶙峋的肩膀,加奈美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做夢,阿妙真的回來了。一股寒意從背脊直竄腦門。

加奈美放開阿妙,慌慌張張的關上後門,還不忘將門鎖鎖上。她不願意再度失去阿妙,同時也意識到必須盡快將阿妙與外界隔離。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加奈美很擔心阿妙的身影會不會消失不見,然而母親就站在眼前看著自己。加奈美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母親會站在這里?

“……為什麼?”

阿妙搖搖頭,沒有回答,她比加奈美更想知道答案。

不能讓母親穿著壽衣,否則左鄰右舍一定會以為母親複活了。一想到這里,加奈美頓時醒悟了。

阿妙複活了。加奈美的全身顫抖不已,她的恐懼不是針對阿妙,而是指向死後複活的事實。

加奈美戰戰兢兢的伸手觸摸阿妙的臉頰。阿妙哭了,淚珠卻感受不到溫度,口鼻也不見呼氣。她的肌膚冰冷無比,沒有一絲溫暖。

(死後複生的惡鬼。)

這就是一連串怪事的真相。阿妙從土里爬出來,潛入村子散播死亡,為的就是帶走加奈美。

然而母親就站在眼前,叫人怎忍心將她轟出家門呢?加奈美實在狠不下心將母親趕回山里。

“身上都是泥巴,先進來換個衣服吧。”

加奈美拉著母親的手,阿妙就像個孩子一樣乖乖的點點頭。加奈美帶著阿少到盥洗室洗臉,換上乾淨的衣物。當阿妙脫下白色的壽衣,換上平常的家居服時,看起來就跟生前沒什麼兩樣。梳洗完畢之後,阿妙坐在餐廳休息,更讓加奈美覺得母親的死不是真的。

加奈美試著跟母親交談,想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阿妙卻拚命的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剛開始的表情有些呆滯,沒多久就顯得有些焦慮,加奈美這才明白母親發不出聲音。阿妙似乎也對口不能言的自己感到十分狼狽。

“沒關系,你先休息吧,等到養足了精神之後再說。”

阿妙點點頭。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空出現魚肚白,眼看著就要天亮了。

“等我一下,我先進去鋪棉被。”

丟下這句話的加奈美直奔阿妙的寢室,在收拾得干乾淨淨的房間里面展開被褥。

回到餐廳之後,阿妙整個人趴在暖桌之上。加奈美連忙跑到身邊察看,才發現母親似乎睡著了,外表看起來卻像失去意識—不,像死了一樣,沒有呼吸、沒有體溫,甚至還感覺不到心跳。

這是不折不扣的尸體,阿妙真的死了。難道複活的母親回到家中的記憶只是自己的幻覺?抑或是母親剛剛才真的咽下最後一口氣?說不定母親早就死了,只是被失去理智的自己從墳墓里面挖出來而已。

無數的念頭盤旋腦中,加奈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母親的尸體就在自己的面前,這是她唯一確定的事實。

(先搬進臥室再說。)


然後再找人商量對策。可是加奈美心想。能找誰談呢?

加奈美將母親冰冷的身軀拖進臥室,輕輕的放在床上。母親看起來真的就像死人,真的就像剛剛才斷氣的尸體。

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加奈美有點反胃。她打開窗子,將擋雨板推開一角,朝著庭院大吐特吐了起來。這到底是不是一場惡夢?加奈美到底身在何處?真實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加奈美趴在窗台不斷喘氣。庭院前端泛著白光,一如往常的景色,不如往常的黎明,一如往常的深秋,觸目所及全都是加奈美再熟悉不過的光景。既然如此,身後的被窩里面應該空無一人才對,可是回過頭一看,阿妙就躺在身後,聽不見熟悉的鼾聲,沒有心跳,也沒有脈博。

(……我該怎麼辦?)

自己到底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束手無策的加奈美忍不住啜泣,刺眼的曙光從她身後射進屋內。夜弝遭到驅逐,微暗的晨光取而代之。

異樣的聲響傳入耳中,加奈美反射性的抬起頭來。一直無法出聲的阿妙瞪大了雙眼,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媽?”

雙手掩面的阿妙發出痛苦的哀號。加奈美連忙湊上前,發現阿妙的只手和臉孔開始朣起泡,每當水泡破裂的時候,阿妙就會發出慘叫聲。這是燒燙傷,加奈美心想。可是,為什麼?

加奈美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發出陣陣哀號的阿妙十分恐怖,于是她連忙拉起擋雨板,關上窗子,想不到阿妙居然安靜了下來。遮住臉部的雙手頹然放下,手背和臉孔滿目瘡痍,令人不忍卒睹;奇怪的是阿妙不再發出慘叫聲,反而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難道是陽光的關系?”

加奈美看看窗戶,再看看阿妙,不由分說的將擋雨板緊緊關上,還用膠帶將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細縫貼起。緊接著她拿了好幾張舊報紙貼在玻璃窗上,拉起窗簾,以針線將兩片窗簾之間的空隙縫起。加奈美在無意識之中打造山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她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阿妙的存在。

2

靜信正在辦公室沉思的時候,外面傳來小小聲的“對不起”。剛開始靜信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走出辦公室之後,赫然發現門外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少女的長相不分陌生,靜信不知道她的身分。

“請問你是……?”

少女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找我有事嗎?”

少女這才抬起頭來。

“我……”話還沒說完,少女再度垂首。“副住持可能不記得我了,我以前跟您在小惠的葬禮碰過面。”

“清水惠嗎?”

少女點點頭。自從入夏以來,靜信參加過無數的葬禮,見過的人數也數不清,眼前的少女雖然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外面風大,進來再說吧。”

話才剛說完,刺骨的冷風就肆無忌憚的吹了進來。少女猶豫了片刻,才點點頭脫下鞋子。靜信帶著少女進入辦公室,將暖氣的溫度調高,順便替垂首不語的少女倒了杯熱騰騰的麥茶。

“這里沒什麼好招待的,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謝謝。”少女的聲音細若蚊鳴。

“你是清水惠的朋友?”

“嗯……我從小跟她一起長大……”

欲言又止的說話方式十分熟悉。靜信想起小惠下葬的時候,也有個說話跟她一樣含糊的少女說要將禮物放進墓中。

“怒我冒昧,你就是小惠下葬的時候,將禮物放入墓中的人吧?”

雙手緊握茶杯的少女抬起頭來,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

“是的。呃……我叫做田中薰。”

少女似乎松了口氣。

“有件事想請副住持幫忙,就是……呃……如果想請副住持取法名的話,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有人往生了嗎?”

少女的嘴唇蠕動,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是信眾的話,就不能取法名嗎……?”

“沒那回事。不過若往生者皈依其他的佛寺,恐怕請其他佛寺代為取名會比較恰當。你家里有人過世了嗎?”

“我母親,不過我是想替自己討法名。”

靜信一愣。

“你的法名?”

“嗯,反正我已經活不久了。副住持,不能替自己討法名嗎?”

少女抬起頭來直盯著靜信的雙眼,看來不是在開玩笑。靜信想了一會,蹲在少女的身旁。

“當然可以,許多信眾的法名都是生前就已經決定了;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年紀輕輕就要求取法名的案例。你今年幾歲?”

“……十五。”

“還不到替自己准備後事的年紀吧?”

少年聞言,頓時低頭不語。

“你這麼做應該有自己的苦衷才對,我不便過問,也沒有理由拒絕你的要求;不過我實在不忍心見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令堂過世了嗎?”

“……是的。”

“其他的家人呢?”

“我父親死了,弟弟也死了,只剩下我還活著。我現在暫時住在鄰居家。”

“真是難為你了,請節哀順變。”

“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所以我想事先做好准備。”

小薰抬起頭來,伸出占滿泥土的雙手。

“我替自己挖了個墓穴,還模仿爸爸和媽媽的墳墓替自己寫好了墓碑,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隔壁的阿姨只要把我埋進去就行了。可是我看爸爸和媽媽的墓碑上面都有法名,我不知道自己的法名該怎麼取,所以才—”

靜信凝視著少女蒼白的臉龐。這名少女打算埋葬自己,失去家人的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替自己准備墳墓無疑是向自身訣別的一種儀式。

“你的生命比你想像中的更有意義。”

靜信的話讓小薰感到訝異。

“失去家人的痛苦的確很難忍受,而且你才十五歲,想必對未來感到彷徨,對未來沒有希望,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意義。一旦對自己的人生失望,就會看清自己的生命,覺得生命沒什麼價值可言,可是我要告訴你,每一條生命都是無價之寶,都是有意義的。”

“我……”

“你的生命是上天賜予你的尊嚴。人遲早都會死,差別只是在時間的長短罷了。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或許你跟我都活不了多久。這陣子村民的壽命都很短暫,身邊的親朋好友總是突然離開人世,讓人感到生命真的很脆弱。”

“……嗯。”

“可是隨時都會死跟活不了多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隨時都會死是指領悟到生命的脆弱之後,更急于活出自我的心態;活不了多久則是對生命的脆弱徹底絕望,放棄一切准備迎接死亡的想法。可是脆弱不等于廉價,不等于沒有意義,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不可取代的。”

說到這里,靜信不由得搖頭苦笑。這番話根本不該出自坐視村子毀滅的人,他覺得這真的是一大諷刺。

“我不明白你現在的處境,也不明白你心里有多難過,剛剛那番話或許會讓你覺得刺耳,覺得我很自以為是;可是看到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竟然為自己准備墳墓,我真的感到十分心痛。如果你堅持的話,我願意替你取法名,可是我是抱著遺憾和心痛的心情才這麼做的,這點請你理解。”

“可是……我……”小薰再度垂首。“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事實。因為……因為小惠在生我的氣……”

“清水惠生前不是你的朋友嗎?”

“嗯,所以她才格外的生氣。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小昭也死了,所以……”小薰緊握雙手。“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小薰看著靜信。靜信十分疑惑,不知該如何反應;小薰卻將靜信的沉默視為默許,視為催促她繼續說下去的暗示。

“我不知道小惠在想什麼,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氣,所以爸爸和媽媽才會……連我弟弟小昭,他也……”

“小惠一生氣,你的家人就會過世?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

話說到一半,小薰就閉上嘴巴。她不認為大人會接受這種說法,靜信一定會覺得她是個神經病。小薰以警弁的眼神看著靜信,靜信卻偏著頭露出微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副住持一定不會相信,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可是那天晚上小惠說我爸爸死了,結果我沖下樓一看,爸爸真的已經死了。爸爸死了之後,媽媽和小昭也一個接一個的死去……”

“你是說清水惠預言家人的死?”

“不是預言,我覺得應該是一種挑釁,這就是小惠對我的複仇。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跟結城的死有關。”

“結城夏野?”

“嗯。小惠很喜歡結城,我明知結城有生命危險,卻還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所以小惠才會生我的氣。或許她也知道把結城拖下水的人就是我吧?不管怎麼說,小惠她—”

小薰說到這里,才赫然發現自己說太多了。

“……她變了。”

靜信點點頭,既未嘲笑小薰,也未面露嫌惡,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

“所以你認為下一個就是自己?”

“嗯。”

“你以為小惠死後複活,再過不久就會直接對自己展開複仇?”

“是的。”小薰凝視靜信。“或許副住持不相信,不過我真的這麼認為。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惠下的手,只能確定下一個就是自己,因為我知道太多了。結城和小昭也是因為我發現小惠的秘密,才被他們殺人滅口。”

“你是說夏野不是死于疾病?”

“是的。”

靜信輕撫前額。

“不管副住持相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你誤會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這次輪到小薰面露疑惑。

“夏野察覺真相,你和你的弟弟也一樣。若早點讓我知道,我一定會設法協助你們。”

小薰懷疑自己的耳朵。

“察覺真相的人全都遭到肅清。除了你們之外,村子里一定還有其他人發現一切,我卻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結城夏野死于尸鬼的報複,這是不爭的事實。他發現了不該知道的事實。結果慘遭那些人的肅清,下手的人還是他的好朋友。無論是對被害人或加害者而言,這都是殘酷無比的報複手段。

小薰的不幸遭遇或許也是如出一轍,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真相,代價就是失去了父母和弟弟。靜信將這名孤立無援的少女送出山門,看著她黯然離去的身影,才赫然發現孤立無援的人並不只小薰而已。

信明的失蹤、鶴見的死亡,再加上不告而別的池邊和阿角,寺院里的人手明顯減少了許多。若非尸鬼對佛門聖地多少有些忌諱,難保小薰家的慘劇不會在這里上演,到時偌大的寺院里面只剩下靜信一人,搞不好連靜信都不在世上了。

靜信輕押眉頭。信明已經死了,這是尸鬼的報複,只因為靜信知道太多的真相。

(沙子,非這麼做不可嗎?)

靜信在內心呐喊,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生氣,反倒是對沙子充滿了憐憫,或許是因為他不認為這麼做是出自沙子的本意吧。


阿徹的泣訴言猶在耳,沙子的感受一定也差不到哪去,否則就不會說出“見棄于神”這四個字了。肅清是沙子為了活命必須采取的手段,如果有其他的選項,靜信相信她一定不會選擇殺戳。

想到這里,靜信不由得搖頭苦笑。

(我還在替自己開脫。)

沙子是殺父凶手,憎恨她才是最自然的反應。靜信知道太多了,尸鬼為了封住他的嘴巴,不惜對他的家人下手。這種行為並不可取,即使將尸鬼視為邪惡的存在,也不會有人持反對的意見。

尸鬼是殺手凶手,靜信是失去父親的被害人,應該大聲譴責尸鬼才對,如同他的鄰人譴責殺害弟弟的他。

(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他被拖出審判場,鄰人紛紛唾棄他,咒罵他。

沒有人對他表示惋惜。

被流放荒野之後,他才突然想起。為了弟弟的死而咒罵他的鄰人之中,沒有人對他表示惋惜。

既然他是個罪人,理應受到眾人的咒罵;然而站在荒野中的他回頭看著遙遠的山丘,心中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成為罪人,為什麼會受到大家的咒罵。

對他而言,弟弟的死無疑是莫的悲劇,因為他沒有殺死弟弟的念頭。他比任何人都悲歎弟弟的死,也比任何人失去更多,這點卻很難讓旁人理解。事實上他在面對智者、抑或是面對神的時候,都選擇了噤口不言,將真感情藏在心底,因此鄰人才會將他視為罪人,視為妒火中燒的殺人凶手,視為意欲隱匿罪行的卑鄙小人,視為無視于神的權威、厚著臉皮登上高塔的叛逆之徒。可是他還是不懂,鄰人憑什麼咒罵自己?

他並不認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不該受到咒罵,在他的心中,慈悲的鄰人信奉至高無上的天神,是虔誠無比的信徒,更是處處為他人著想的善人。鄰人對獨居綠野一隅的他伸出友誼之手,害怕破壞一切的他婉拒好意的時候,鄰人的表情顯得十分受傷。是的,他們都是善良的人,至少在他心中如此。

如今他被趕出秩序之外了,他們為什麼不再伸出援手?為什麼不憐憫忌妒弟弟的自己、不惜憤而行凶的自己?隱匿罪行的愚昧、褻瀆天神的不敬,他認為這些都是善良的鄰人所能寬恕的罪行。

事實上他們對這些罪行感到憤怒,不但大聲咒罵他,還對他投石。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咒罵?為什用石頭對罪人做出二度制裁?

因為他是神之領域的公敵,他是罪人,他是良善秩序的破壞者。

鄰人雖然對共享秩序的同胞抱持著慈悲的心,卻對敵人不假辭色。鄰人也會憎恨他人、讉責他人、咒罵他人,卻絕對不會將殘酷的一面展現在同胞面前。像這些區分彼此、表里不一的鄰人,真的稱得上是善良的子民嗎?

那些鄰人真的無罪嗎?他十分懷疑。

他轉身看著山丘,看著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自我封閉的世界。荒野並非圍繞著山丘,應該說山丘座落于荒野的一隅才對。山丘的子民拒絕與外界交流,藉著將罪人放逐荒野的行為,守護自以為是的樂園。

3

加奈美確定母親熟睡了之後,才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門,離開之後還不忘將門窗鎖好。

阿妙的出現是加奈美無法獨自承受的重擔,幾經思慮之後,她決定找元子商量對策。元子的家一樣是門窗緊閉,從外頭根本看不見里面的情況。無奈之余,加奈美只好按下門鈴,就在她開始懷疑元子是不是不在家的時候,家中傳出有人走動的聲響,元子打開大門探出半張臉。

“是你啊。”元子看到加奈美之後說道。“對不起,我正在忘。”

元子躲在門後不肯出來,兩只眼睛不停的搜尋門外的動靜,彷佛外界藏著什麼危險。

“……好吧。茂樹的情況怎樣?”

“他正在睡覺。”

還來不及回話。元子就把門關了起來。加奈美很想叫元子別那麼快進去,卻又不知道該跟說些什麼才好。若說死去的母親又回來了,元子會相信嗎?不如說阿妙的尸體在家里面,恐怕還有幾分可信。可是母親在凌晨的時候跟個活人沒兩樣,這點又該如何跟元子解釋?

(入夜之後……)

大概又會起來活動了吧?這雖然不失為一個解釋的方法,卻還是有某種程度的風險。萬一阿妙就這樣死了,到時又該如何解釋?

加奈美壓壓自己的太陽穴,她覺得自己也快要精神錯亂了,根本分不清哪一邊是夢境、哪一邊是真實的世界。

現在的自己無法冷靜面對一切,元子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寶貝兒子正在與死神博斗,元子是不可能冷靜下來的。加奈美知道向元子求助是在浪費時間,然而除了元子之外,還真找不到其他可以商量的朋友。

無助的加奈美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回家門口。遠處傳來陣陣的大鼓聲,應該是下部落的人正在為露月神樂進行預演,熱鬧非凡的鼓聲反而更增添了加奈美的孤寂。走進幽暗的家中,加奈美不時的在阿妙的寢室和餐廳之間來回穿梭,思考阿妙的複活到底是事實、抑或是夢境。阿妙死了,這個記憶是正確的嗎?抑或阿妙現在死在家中才是正確的記憶?加奈美獨自坐在餐廳,她確定自己的記憶是正確的,也就是說阿妙真的複活了。可是也不能排除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將阿妙的尸體挖出帶回的可能性,若加奈美真的這麼做了、而且又沒有半點記憶的話,之前的記憶恐怕也沒有幾分可信度。

一想到這里,加奈美就感到坐立難安,忍不住想去看看母親。阿妙還是跟死人一樣躺在床上,早晨的燒傷消退了許多。加奈美覺得母親真的死了,另一方面卻又覺得母親是死後複活的惡鬼,兩種想法在腦中互相吞噬,理不出一個頭緒。

直到太陽下山之後,加奈美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阿妙。歎了口氣的加奈美離開餐廳前往寢室,發現神情恍惚的阿妙已經從被窩里坐了起來。

“……媽,你還好吧?”

阿妙點點頭。她看看幾乎快要消失的燒傷,說出“有點痛”三個人。聲音雖然低沉,卻清晰可辨。

加奈美撫摸手背的傷痕,確定複活的阿妙沒有體溫、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是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真的死了嗎?)

死人不會動,會動的人一定有呼吸和心跳。眼看阿妙成為介于生死之間的存在,加奈美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事實。

“需要什麼嗎?”

聽到加奈美的問話,阿妙回答“肚子餓了”。加奈美點點頭,叫母親再睡一下之後,走出寢室來到廚房。她覺得阿妙的臉色不太好,像個病人一樣,所以熬了一鍋又濃又稠的粥。正在熬粥的時候,阿妙走出房間坐在餐廳看電視,就像往常一樣。

熱騰騰的粥上桌之後,阿妙的表情雖然有些為難,還是跟加奈美說了聲謝謝。

“……真奇怪,我到底是怎麼了。”

阿妙喃喃自語。

“今天是幾號?我昨天做了些什麼?”

加奈美沒有回答。滿腹狐疑的阿妙啜了一口粥,直說沒有味道。

“吃了跟沒吃一樣,而且這碗粥太燙了。”

“我已經放放很久了呢,應該涼了吧?”

“真的嗎?加奈美,有沒有白飯啊?吃這碗粥跟喝湯沒什麼兩樣。”

“好,等我一下。”

鍋子里面還有昨晚的剩菜。加奈美用碗盛了一些起來,連白飯一起端出去,結果阿妙兩三下就吃光了。不過她還是抱怨吃不過癮。

“可是……”

“只是把東西塞進胃里,一點都沒有吃飯的感覺。”

加奈美只得替阿妙煮了一碗泡面。阿妙雖然嫌燙口,還是將泡面吃得一干二淨,然後連剛剛吃的飯菜一起吐了出來。

“—媽!”

阿妙發出呻吟,神情十分不安。她懷疑自己不生了。

“……我看還是請院長過來看一下好了。”

加奈美試著安撫急于就醫的阿妙,將地上的嘔吐物清理乾淨,淚水突然奪眶而出。

“怎麼啦?真是對不住,你特地准備的東西都被我浪費了。”

“沒關系。”

“大概是胃不太舒服吧?可是我真的好餓、好想吃東西,怎麼會這樣呢?”

“別吃了,否則又會吐出來。還是多休息吧。”

“可是……”

“一定是胃不舒服的關系。媽睡了那麼多天,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東西,我看還是先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阿妙雖然不太甘願,也只能點點頭。

“奇怪,我的精神不錯呢。”

自言自語的阿妙回頭看著加奈美。

“我是不是怪怪的?連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到底是哪里出問題了?”

4

千鶴正打算走下樓梯離開大屋,卻被正志郎出聲叫住。

“你去哪里?”

握著扶手的千鶴回頭看著正志郎。

“出去進食,不行嗎?”

正志郎苦著一張臉。在外人面前,他是千鶴的丈夫,可是千鶴跟他並非同類。

“聽說你帶著一個新人替大家添了不少麻煩。”

“會嗎?我只是照顧新人罷了。”

“那個新人似乎不太守規矩,你為什麼要配給他一輛車?”

“不為什麼,方便進食罷了。”

正志郎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沙子找你。”

千鶴臉色一變,她猜得出來一定是為了篤志的事情。篤志的確不怎麼守規矩,自從殺了第一個犧牲者之後,他就愛上了殺戮的快感。雖然杹並不抗拒獵殺的行為,可是一旦發現對方沒有抵抗能力之後,蓄積已久的私怨就會為之爆發。只要篤志殺了犧牲者,千鶴就會將尸體丟給速見處理,如今速見似乎不願再替篤志收拾善後了。那個靠不住的大嘴巴。

千鶴冷眼看著正志郎,神情充滿了驕縱。

“我要出去,替我轉告沙子。”

“不行,去見沙子。”

“你該不會是在吃那個小子的飛醋吧?放心好了,篤志雖然有趣,我還沒把他放在眼里。”

“沙子可不認為他的所作所為叫做有趣,勸你還是乖乖的去見她吧。”

千鶴放開扶手站了起來。正志郎指著二樓的方向,千鶴只得乖乖的轉身回到二樓,走向沙子的房間。千鶴沒有反抗沙子的能力,沙子才是這間大屋的主人,她邀請辰巳成為同伴,同時也邀請千鶴加入。當初襲擊正志郎的人其實是鶴,沙子卻透過某種契約關系,讓他以人類的身分加入。老實說千鶴並非沒有反抗沙子的念頭,不過想歸想,卻沒有付諸實行的計劃和膽量。就算有,也早就被漫長的時間磨耗殆盡。如今千鶴少不了沙子,沙子確保千鶴的安全,提供她的生活所需,這些都不是千鶴的聰明才智所能辦到的。

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進沙子的房間,形如少女的“母親”正以銳利的眼神看著自己,千鶴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瞧你做出什麼好事。”

千鶴低頭不語。

“他叫做大川篤志是吧?不能任由他繼續胡作非為,把他交給辰巳管理,知不知道?”

“……你都已經決定了,我還能說不嗎?”

倔強的千鶴看著沙子,臉上淨是不服之色。沙子見狀,不由得歎了口氣。

“為什麼要把那種危險份子放在身邊,好像你也很享受似的。怎麼,你喜歡那種野蠻的場面嗎?

“不喜歡。”千鶴搖搖頭。“我只是很無聊,想找點樂子罷了。這種鄉下地方什也沒有,除了襲擊獵物之外,什麼也沒得玩。”

如果是在大城市里面,至少能混在人類女子當中享受五光十色的快感。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你連這麼點時間也不能忍?”

沙子向千鶴招招手。千鶴走近沙子的身邊坐了下來,臉頰貼在沙子的膝前。

“這里真的很無聊,除了吃就是睡,一點都不好玩。我想回到大城市。”

沙子撫摸著千鶴的秀發。


“再忍耐一會就好。你應該收斂一點,不要再做出那種荒唐事,否則我也只好公事公辦了。現在曾加不少同伴,必須把規矩建立起來才行。”

千鶴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哀怨。

“要把我交給辰巳處置嗎?你好狠心。”

“目前不會。可是你再不知反省的話,遲早有一天會咎由自取。”

“別這樣嘛,我可是千鶴耶。”

“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畢竟在一起那麼久了;可是就因為我對你太過寬容,才會惹人非議。已經有好幾個同伴來向我告狀了,你又何必落人口實?”

“……是不是小惠?一定是她。”

“別管是誰告的狀,自己檢點就行了。我不想拿你開刀,可別逼我這麼做。”

“可是這里的生活真的好無聊,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一點都沒有活著的感覺。”

“再忍耐一下,就快要結束了。等到計劃完成之後,我第一個讓你回城里去。”

“你騙人。”千鶴嘀咕。

“我是說真的。”

“少來,你根本不會讓我離開。你想一直待在這里對不對?明知我離不開你,還說這種話來騙人。”

“誰叫你不肯乖乖聽話?我才一個沒注意,你就惹出那麼多的麻煩,這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既然要找伴侶,就該找個聰明一點的對象,這樣子我才能放心的把你托付給他,讓你們兩個一起回到城里。”

“真的嗎?”

少女點點頭,臉上露出安撫小女兒的神情。

“篤志不行,他不是適當人選,我不能把你托付給他。你真的不喜歡正志郎?”

“他明明是個人類,卻心甘情願的成為敵人的奴仆,我才不是那種人呢。”

沙子歎了口氣。

“沙子,不能襲擊尾崎嗎?”

“你是說尾崎院長?”

“我對他很有興趣。”

“他可是獵人喔。”

“沒錯,所以才有意思。他已經察覺敵人的存在,而且准備展開反擊,找就是喜歡這種獵物。反正村子里已經有江淵了,公所又成為我們的囊中物,他早就沒利用價值了吧?”

“嗯……”

“當初需要佛寺和醫院來替我們照料犧牲者,以避免外界察覺這里的變化;如今計劃已經快要完成了,自然不再需要他們。若不趁早將醫院和佛寺處理掉,說不定反而會成為大麻煩呢。”

沙子撫摸著千鶴的秀發,似乎正在思考什麼。千鶴整個人貼在沙子的膝前,不停的撒嬌耍賴。

“求求你嘛,沙子。只要你答應,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再去找篤志。”

“好吧。”沙子歎了口氣。“差不多是時候了。”

躺在床上的敏夫輾轉難眠,內心充滿了焦慮。他無法說明廣澤,也無法說明其他人,或許是用錯了方法吧,敏夫心想。像廣澤這種理性的人反而不容易面對現實,早知如此,應該選擇煽動大川或是孝江這一類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才對。

(接下來該怎麼辦?)

時間所剩不多,搞不好過了一個新年之後,外場就不複存在了。政府機關會在新年度來臨之前將這一年的資料做個整理。那些人必須事先篡改記錄、將各方面的資料做個統合,否則劫必會將資料的出入暴露在外界面前。看來明年三月是最後的大限,過了三月之後,村子大概就會走入曆史。

敏年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卻又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即使再怎麼費盡唇舌的解釋,還是沒有人肯相信自己,敏夫真的覺得十分無力。若對方覺得自己瘋了也就罷了,敏夫感到最無法忍受的,還是對方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一絲憐憫。

無奈的歎了口氣,敏夫又翻了個身,黑暗中卻傳來開門的聲音。他起先以為是靜信,卻又打消了這個想法。不可能是靜信,靜信不會偷偷摸摸的溜進自己的房間,會在三更半夜悄然造訪的人只有一種,那就是—

敏夫從床上跳了起來,這個動作似乎把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只見一條模糊的黑影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你還沒睡?”

敏夫二話不說,立刻扭開枕邊的台燈。年輕女子的臉孔在昏暗的燈光之中浮現,看來十分陌生。

“……你是誰?”

“怪了,之前你不是邀我來喝茶嗎?怎麼還問我是誰?”

女子露齒微笑。一定是辰巳,敏夫心想。之前見到辰巳的時候,敏夫的確邀他到家里坐坐。

“這種時間一太適合吧,你是怎麼進來的?”

女子晃晃手中的鎖匙。

“我請尊夫人打了一份備用鎖匙。”

“……原來如此,想必你就是桐敷夫人吧?”

“沒錯。”女子嫣然一笑。“我叫做千鶴,請多指教。”

“應該在闖進來之前先自我介紹才對吧?很抱歉,現在不是招呼客人的時間,而且我對你也有些成見,邀約之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吧。請你以後別再踏進尾崎家一步,我不歡迎你的來訪。”

“對不起,話說出口就無法取消了。”

敏夫沉吟不語,一只手握起放在枕邊的開關。

“千鶴小姐,我想睡了,你請自便吧。”

敏夫打開開關,床邊的投影機閃出亮光,在空蕩蕩的牆壁上投射出橫直交錯的放射性紅色線條,映在千鶴的臉上就像一條條血紅色的傷痕。千鶴往後退了一步,顯得有些畏懼。

“聽說這種花紋有驅邪的效果。怎,不太喜歡是吧?”

千鶴奪門而出,躲在陰暗的角落說話。

“……沙子告訴我了。”

“沙子?你女兒嗎?”

“她說尊夫人的葬禮不對勁。”

敏夫苦笑。

“……不對勁?”

“尊夫人不可能活那麼久,而且下手的人也說她早已在襲擊當中死亡。就算那個人搞錯了,尊夫人其實還活著,下葬的時間也太晚了一點。”

“嗯,或許吧。恭子是個賢內助,直到最後一刻,還不忘助我一臂之力。討到這種老婆是我的福氣。”

門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你倒是很沉得住氣。”

“我本來就是冷血動物。”

“……晚安。”

敏夫隨口回應了一聲,看著牆上紅燈燈的幾何圖案。

“終于輪到我了。”

敏夫已經無路可退了。

5

信明的房間—應該說是病房—還是維持著老樣子沒變,就跟他失蹤之前一模一樣。美和子天天都會親自打掃,或許她相信丈夫一定會回來,也或許是藉著打掃的行為,拒絕面對丈夫已經永遠離開她的事實。

信明的床邊堆了一疊書籍以及幾本素描簿。素描簿是信明練習書法時的必備工具,他除了是靜信的父親之外,更是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師父。

靜信慢慢的坐在床邊,發現生活的必須物品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信明不願增加美和子的負擔,也不願向逐漸萎縮的四肢低頭,努力維持最後一絲尊嚴的父親向來是靜信最大的心靈支柱,也是仰慕的對象。

如今父親王在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那些人將他強行擄走,在不知名的地方殺了他。

(他又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

長年癱瘓在床的信明不可能對沙子構成威脅,放他一條生路也無傷大雅,根本沒有殺了他的必要。唯一的可能,就是對靜信的報複。

(何必呢?)

靜信早就將自己定位成旁觀者了。雖然他知道尸鬼存在的事實,可是尸鬼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村子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略知一二才對。現在封住靜信的嘴巴已經太遲了,更何況他根本沒有針對尸鬼采取行動的打算。靜信並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每當他捫心自問,問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的時候,總是找不出令他滿意的答案。

靜信歎了口氣,隨手拿起枕邊的書籍,讀了一段曆史小說之後,將書本插進床邊的書架,同時也將其他散落床上的書籍收好。這些看了一半的書可以收起來了,反正書籍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

書架整理完畢之後,接著整理床頭櫃上的日記,隨筆以及信簽。床頭櫃的旁邊放著靜信送給父親的文字處理機,靜信隨手將機器放在腿上。

信明留下為數眾多的文件,他對信眾的關照可說是無微不至,這麼多年來一直扮演著精神導師的角色。帶著獳慕的心情,靜信一一瀏覽信明留下來的文件,從書信的用字遣詞當中,尋求對父親的思念。

瀏了一陣子之後,靜信的目光停留在一封信上。

彼此素未謀面,此信實屬冒昧,還請多多見諒。閣下新遷至此,身為本地東道,貧憎自當為閣下接風洗塵。

地點不在拙莉的房間,也不在犬子的書齋,更不是辦公室以及起居間,還請閣下直接前往貧僧的住處作客。

貧憎的住處位于寺院的偏房,如蒙應允,貧憎自當掃榻相迎,敬請光臨是幸。

靜信反覆看著這段液晶文字,一時之間無法掌握信中的含意。

(這是……)文字就只有短短的一段,用不著卷動就結束了。(邀請函。)

沒有抬頭,看不出是寄給誰的;然而從不厭其煩的強調自己的房間看來,收信人應該跟尸鬼脫不了關系。可是—

檔案建立時間是十月十五日,最後修改日期則是十月十八日。靜信回溯過往的記憶,當時光男似乎表示信明請他代為寄一封信,收信人是桐敷正志郎。光男在第一時間向靜信報告,之後靜信試著探詢那封信的用意,信明卻輕描淡寫的說只是跟對方打個招呼罷了。

“難道……”

八九不離十,這就是那封信的內容。

自從安森德次郎病倒之後,信明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十月十三日德次郎病倒,信明說什麼也要去安森家探病,靜信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父親。見到德次郎之後,信明帶著釋懷的神情回到寺院,從此陷入長思,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兩天之後,信明寫下這封信,寫完之後並未列印寄出,而是等到十八日的時候再度修改。那天正是德次郎過世的第二天。

“為什麼?”

信明應該發現桐敷家的真面目,所以才會再三的強調自己的房間。父親明知對方的身份,卻還是將這封邀請函寄了出去,這無疑是自殺的行為。

—為什麼犯下如此罪孽?

—到底出了什麼事?

(不為什麼……)

不帶著殺意,就不算殺人。

—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沒有理由。)

“……父親,為什麼?”

沒有這封方請函,他們就無法進入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