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折翼的祈禱 第一章

靜信拿著粉筆站在辦公室的黑板前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放下粉筆走回桌前。收拾桌面、關掉暖氣,他靜靜的走出辦公室,隨手帶上門。才走出房舍,刺骨寒風迎面吹來。火紅的夕陽早已隱沒,一抹殘暈從東向西拉過天際,襯托著若隱若現的滿天繁星。周遭靜得可怕。仿佛被凍結了一般。

朝著大門一路走來,靜信沒有遇見美和子、沒有遇見光男、也沒有遇見克江。鶴見和池邊已經不在了,阿角也好一陣子沒出現,最近連前來參拜的信眾都減少了許多。偌大的寺院籠罩在沉沉死氣之中,即使光男卯足了勁打理內務,還是難掩佛舍伽藍的空虛頹圯。

走進山里之後,荒廢之色更形顯著。干枯的雜草被山風吹得沙沙作響,觸目所及淨是一片死寂、一片枯竭。

荒涼的大地失去了生命,彌漫著死亡般的空虛,一路蜿蜒直到天際。陰沉沉的天空黯淡低垂,昏暗如往,烏云和大地(如黑影般的深藍和像血一樣的暗紅)將世界一分為二。

唯有如刃的強風馳騁大地,亮光光輝不見于天空。也不存于地面。

從半山腰吹上來的冷風中,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聞不到任何氣味,樅樹林之下的村莊跟身後的寺院都被同樣的空虛和寂寥所占據。

除了完全的死亡、荒廢的開始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訊息。

木料堆積場看不到半個人影。靜信登上堤防,看著不遠處的建築物。尾崎醫院的窗戶透著點點燈光,仿佛海面上忽明忽暗、象征著孤立與孤獨的漁火,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靜信停下腳步,望著那扇從小看到大的窗子。窗後的人影讓他感到一陣羞愧。他已經失去造訪那扇窗子的資格了。

冷風吹得靜信低下頭來,只見地彎著腰緩緩的走上堤防。無人收成的稻穗棄置田間,靜信沿著枯黃的田中小徑來到樅樹林之前。來到門前町尾端的山坡。

整個村子十分冷清,一路上看不到半個村民,也感受不到人的氣息。黑漆漆的窗戶、靜悄悄的屋內,不見有人在窗邊閑聊,也聽不到屋內傳出熱鬧的電視聲。寒風之中甚至連熟悉的煎魚香氣也沒有。逐漸荒廢的村子正靜靜的等待完全荒廢的時刻,走在路上的自己就像是漫步廢墟的亡靈。黑影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可悲的是竟連個目擊者也找不到。

靜信踏出右腳。他十分清楚在人夜之後走上山坡代表了什麼,卻又無法抑制內心的沖動。信明遺留下來的短箋迫使他非這麼做不可。

走上山坡之後,高聳入云的豪宅現身眼前。靜信抬頭打量著屋頂的石棉瓦,以及灰色的外牆。窗子的擋雨板都放了下來。木板與木板之間卻滲透出暗黃色的光線。在這種地方看見代表溫暖的黃色燈光,令人感到諷刺。

靜信瞻仰著豪宅的全貌,仿佛自遠古時代就在此地俯視全村的威容。豪宅背後的山巒起伏,夕陽的殘照勾勒出山形的壯闊。

樓閣將吞噬他的生命、決定他的命運,然後若無其事般的繼續睥睨著眼前的山丘。

靜信輕輕的按下對講機,平靜的心情連他自己都感到訝異。四周靜悄悄的,聽不見對講機的鈴聲,也沒人出來開門,靜信獨自一人站在門口聽著呼嘯的風聲。過了好一陣子,門柱旁的小門才微微開啟,辰巳的面孔從門後探了出來。靜信的出現似乎讓他吃了一驚,不過他立刻堆出滿臉的微笑。

“原來是室井先生。真是稀客。”

“冒昧造訪,還請不要見怪。”

“哪里哪里。”辰已將小門整個拉開。“請進。”

辰巳的臉上依然掛著可掬的微笑。靜信凝視著地與小門之間的縫隙,停了幾秒鍾才閃身走了進去。背後傳來辰巳的關門聲,以及刺耳的門鎖撞擊聲。靜信下意識的想回頭,卻硬生生的將這股沖動壓了下去。

“您介意嗎?”辰已的笑聲從背後傳來。“不把門鎖上的話,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說完之後。辰已逕自站在前面,招呼靜信前往點著一盞小燈的玄關。

“好久沒訪客了,不知道室井先生找老爺有何貫事?”

“我想應該是找沙子小姐才對。”

“您想?”

靜信點點頭,不發一語。辰巳若有所悟的打開玄關的門,燈火通明的大廳熱烘烘的,暖爐正燒著炭火。大概開了暖氣吧,靜信心想。否則光是小小的暖爐,不可能讓偌大的客廳暖氣逼人。屋子里隨處都可感受到生人的氣息,就好像剛剛從死亡的國度回到人間似的,觸目所及淨是不協調的景象。

“這邊請。”辰巳指著左邊的房門。“請稍待片刻。”

“那我就打擾了。”

靜信低頭致謝。內心卻浮現出一股笑意。這種拘束嚴謹的待客方式早就不合時宜了,恪遵禮數的自己和辰巳顯得十分滑稽。

辰巳帶著靜信走進設有觀景窗的房間。暖爐雖未生火,屋子里面卻暖烘烘的。這麼做到底是為了誰?他們也感受得到寒意嗎?難道是替正志郎暖的房間?或許這只是遵照“冬天必須開暖氣”的思考邏輯而做出的行為,即使本身不具任何意義。辰巳也覺得應該如此招待靜信。

靜信獨自一人站在溫暖的房間。好一陣子之後,背後的門扉才再度開啟。

“讓您久等了。”

辰巳開朗的話聲剛落,沙子就跟在背後走了進來。端著銀盤的辰巳走在前面。身後跟著的是沙子穿著和服的纖細身影。辰巳請靜信人座,沙子則坐在靜信的對面,兩人隔了一張桌子。精致的茶具擺上桌,言不及義的社交辭令隔空交會,辰巳退到靜信的斜後方,擋在桌子跟門口之間。僵硬的氣氛、形式化的模式,好似一旦偏離了這些步驟,兩人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始。

“說吧。”沙子率先打破僵局。“找我有什麼要事?”

沙子笑得很燦爛,表情和聲音卻顯得十分僵硬。

靜信點點頭。

“我想打聽家父的下落。”

沙子刻意露出不解的神情。

“令尊——”

“家父上個月底失蹤了。他行動不便,照理說不可能獨自移動,我想你說不定知道他的下落。”

“也難怪你會擔心。”沙子的微笑透露著一絲疑惑。“很抱歉。我不知道令尊的下落。”

“真的嗎?”

沙子別過了臉,沒有回答。

“昨天我整理家父的房間時,發現他留下來的邀請函。後來仔細一想。才想起家父在失蹤之前的確請寺里的人幫忙寄信。印象中收信人是桐敷先生,不過我想最後應該會轉到你手中才對。”

“我跟令尊素未謀面,令尊沒理由寄信給我。”

“這點我也明白,所以家父才會特地寄出那封邀請函。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桐數先生,顯然家父對桐敷家的情況不甚了解。我想他想邀請的人應該是你,而不是桐敷先生才對。我不知道接受邀請的人到底是誰,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沒有繼續追究的打算。”

“真的沒什麼印象。”沙子微笑。“就算我真的收到了邀請函,你又想知道些什麼?”

“我想知道家父邀請你的原因。”

靜信喃喃自語。

“上個月的十三日。家父得知安森家的德次郎病倒之後,堅持要親自前往探病。自從中風以來,家父從未麻煩過其他人,那次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床上掙紮著起來,完全不聽旁人的勸告。家父跟德次郎是多年的老友了,得知老友一病不起,也難怪會有那種反應;可是當我們踏進安森家的時候,家父的表情又顯得十分平和。一點都看不出憂心仲仲的模樣。剛開始我以為家父是去向德次郎訣別的,不過現在卻不這麼認為,總覺得家父探望德次郎似乎是為了確定什麼。事實上家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從安森家回來之後就一直陷入沉思,連德次郎的死訊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得知德次郎病倒的消息時,父親說什麼也要去探病,可是當德次郎的死訊傳人耳中,他卻只是淡淡的點點頭,既不特別哀傷。也不想去參加告別式,這實在是說不過去。過了幾天,家父就托寺里的人寄了封信給桐敷先生。”

“嗯……”

“家父寫了一封邀請函,檔案的建立日期是上個月的十五日,也就是探望德次郎之後的第三天。我不知道家父從德次郎的身上看到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寫這封邀請函的原因,更不明白寫好之後為什麼不立刻寄出。或許家父當時還未下定決心吧,直到德次郎的死訊傳入耳中之後兩天,才決定將邀請函付郵。我很想知道那段期間父親的想法。以及讓父親下定決心的原因。”

信明一定從德次郎的身上發現了什麼,所以才寫了那封邀請函。

從這點看來。當時信明應該已經知道他邀請的對象到底是什麼人了。

明知對方是尸鬼,卻還是托人寄出邀請函,這簡直就是自殺的行為。

靜信不明白信明為什麼要引狼入室。

靜信的體內一直潛藏著不為人知的黑暗面,迫使他在學生時代差點走向死亡之路。直到現在,靜信還是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想尋死,他知道致命的黑暗面就藏在體內,卻總是看不清黑暗面的真面目。信明應該與這種黑暗面無緣吧。靜信心想。父親深受信眾的愛戴,即使臥病在床。依然是全體村民的信仰中心。可是他錯了,信明的體內也存在著跟靜信相同的黑暗面,就是這股力量驅使父親寫了那封邀請函。靜信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如此沖動,或許信明知道。所以他才想跟父親問個究竟。

沒有殺意的殺人是一場意外,不是殺人。

沒有欠缺殺意的殺人。

沒有欠缺理由的殺意。

“我想知道家父為什麼尋死。”靜信低語。“我非知道不可。”

沙子沉默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靜信不明白這聲歎息代表了什麼。

“這個答案只有令尊才知道。”

“或許吧。也或許家父曾經對你說過什麼。”

如果沙子收到了那封邀請函,如果沙子造訪了信明,想必一定也很想知道信明邀請自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知道什麼,還請不吝賜教。抑或是能請你讓我跟家父見上一面,由我當面問他?”

沙子默然不語。她別過了臉,表情十分掙紮。

“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訴我為什麼吧。”沙子抬起頭來看著靜信。

“家父為什麼邀請你?”

“……令尊累了。”

信明倦了,久臥病榻的他打從心底厭惡這種廢人的生活。

(可是……)信明抬頭看著斑駁的屋頂。

廢屋的屋頂殘破不堪,好像隨時都會崩塌下來。即使身處黑暗之中,蘇醒之後的信明照樣目光如炬。不過他的生活還是跟以前一樣。

若非旁人的協助,就連起身下床都有困難。

(……不該如此。)

當尸鬼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信明壓根就想像不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步田地。

猶記六十五歲的那年年初,信明突然陷入昏睡,後來雖然僥幸保住一命,卻落得四肢癱瘓的下場。醫生診斷是中風,堅持讓他住院觀察。剛住進醫院的時候,癱瘓的情況還不那麼嚴重。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信明的四肢逐漸失去知覺,最後終于失去了行動能力。

信明的身體比同年齡的人要來得硬朗,因此總是不擔心自己的健康問題,即使同輩份的親朋好友逐漸凋零,他也從未放在心上。直到離不開病床之後,信明才意識到自己的年紀真的大了,隨時都有離開人世的可能。

一旦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就會開始打點身後事。首先得讓兒子繼承佛寺才行。為了讓自己能夠出席靜信的晉山式,信明對于中風之後的複健可說是不遺余力,好不容易能坐在椅子上了之後。燃起希望的他繼續向獨力坐上輪椅挑戰,結果卻不幸跌倒在地。高齡再加上久臥病榻的雙重影響讓信明的骨質格外疏松,這一摔不但摔斷了腿骨。

還傷到了椎間盤。好不容易等到斷骨愈合,肌腱卻又隨之萎縮,變形的關節讓信明非但無法站立,甚至連坐在輪椅上面都有困難。錐間盤骨折的疼痛感非比尋常,即使斷骨愈合了,天氣不好的時候照樣會疼痛難耐。每當傷口發作的時候。難忍疼痛的信明總是躺在床上不斷的呻吟,日複一日的煎熬讓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已經沒希望了。

信明雖然還活著,他的人生卻已經來到終點。臥病在床的這三年來,靜信將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是對家人或是對這間佛寺而言,信明早已成為無用之長物,每天只能躺在信眾贈送的高級病床上,生活起居都要靠旁人照料。信明不再被需要了,現在的他什麼都不能做,更遑論替別人做些什麼。

事實上。信明的處境比想像中更加悲慘。

即使臥病在床。信明還是佛寺的住持,信眾們希望他依舊是大家所敬愛的長者、全村的信仰中心。即使早已對人生不抱希望,信明還是得在村民面前露出堅定的微笑;即使全身的病痛逼得自己幾乎崩潰,信明非但不能將痛苦表現在外,甚至連說泄氣話的權利也沒有。

如今佛寺實際上的經營者已經不是自己了,信明只能藉著扮演好住持的角色。來尋求自己存在的價值。雖然信明還是村民眼中值得信賴的住持,可是他心里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不過是在作戲罷了。一想到這里,信明才猛然察覺自己幾乎是躲在假面具之後渡過這輩子的。

信明是五個孩子當中唯一的男生,從小就注定要繼承這間佛寺,這不但是家人的希望。也是信眾的期許。從小信明就必須扮演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成年之後更得努力成為優秀的“副住持”、甚至是“住持”。這是信明唯一的選擇,他不能、也不許選擇其他的人生道路。

躺在床上的自己不過是個信仰圖騰罷了,信明心想。信眾為自己買了一張昂貴的病床,這非但是景仰的表現,同時也是無言的要求,迫使自己繼續扮演他們期待中的角色。

——如果你是值得景仰的住持,我們就會給予你應得的獎勵。如果你背叛了大家的期待,我們只好棄之于不顧,當你從未存在。

這就是信明一路走來的人生,他這輩子一直活在獎勵和要求之下。信眾准備了一張床,信明只能活在床上,無法一窺外面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就是唯唯諾諾的躺在床上,扮演一個稱職的住持,這也是許多年來他一直努力不懈的目標。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信明雖然成為大家稱道的住持,信眾的期待卻也壓得他喘不過氣,如同臥病在床的生活一般,成為另一種奪去行動能力的慢性殺手。

信明六十五歲那年中風,從此離不開病床;事實上打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信明就失去了自由。如今他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早已落得四肢癱瘓無法動彈的下場,只能靜靜的躺在床上迎接死神的到來。結束這段從未做過自己的生命。

(我不甘心……)

信明恨恨的瞪著天花板。他不是不想了結這段空虛的人生,無奈中風的後遺症讓他力有未逮。過了沒多久,死亡的陰影逐漸蔓延全村。仿佛在嘲笑信明的無能與無力。

異常突出的死亡人數讓信明不由得聯想到流傳許久的惡鬼傳說。或許是瘟疫、或許是人為的產物、也或許真的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不過對于信明來說,這些可能性都能以“惡鬼”來囊括一切。

惡鬼降臨外場,展開慘無人道的殺戮。接觸惡鬼的村民全都難逃一死。然後化為惡鬼再度複蘇,讓死亡的陰影不斷的在村子里擴大蔓延。信明早就對這種循環有所預感,卻沒對任何人發出警告,或許是集眾人信仰于一身的身分讓他不方便開口,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信明對逐漸蔓延的死亡確實抱著一份不為人知的興趣,他很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會因此受害。

是的,信明怨恨這個世界,怨恨把自己關進小小的象牙塔、剝奪他無限可能的眾人。

信眾強迫他成為稱職的住持,因為他們需要一個優秀的住持,也需要合適的人來把守寺廟及墓地,最好還是個慈悲為懷的修道之人。

于是他們矯正信明的人格,將信明塑造成信眾所期待的人物,讓他成為眾人的獻祭,不許質疑自己的存在價值。信眾要的只是一個坐鎮在佛寺里面的精神象征,而不是信明這個“人”,反正只要會誦經辦法事,信明和靜信對他們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難以言喻的空虛讓他感到一陣心痛,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有所察覺?他的人生已經快要結束了,根本沒有重新再來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並不是沒有。如今惡鬼肆虐全村,只要死後複蘇,不就可以重新再來了嗎?

探視德次郎的時候,信明發現德次郎的頸部有個瘀青,兩個小小的齒痕整齊的留在頸動脈之上。回到佛寺之後,信明陷入天人交戰。

最後還是德次郎的訃聞讓他下定決心。召喚尸鬼吧,信明心想。為了遠離病床、遠離寺院,也為了開創第二個人生,他需要尸鬼的協助。

當時信明並不清楚不是所有的死者都會成為尸鬼,他只知道自己是被禁錮的囚犯、不被需要的人。村民需要的是一個住持,而不是信明。禁錮于景仰之名的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成為大家心目中悲天憫人的好住持,換來的卻不過是信眾送他的那張高級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等死的命運。信明厭惡所有束縛他的人事物,只有尸鬼是唯一的解脫。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信明閉上雙眼,冰冷的淚水從眼角滑落。

幸運的,他複活了。迎接他的卻是不幸的開始。

複活並不代表返老還童。信明知道自己不一樣了。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也不必排泄。這代表著他再也不必過著沒有尊嚴的生活。可是變化僅止于此,他還是沒有行動能力,既不能從床上起身,也不能下床行走。信明得到第二個人生,這個嶄新的人生卻是從病床開始,沒有未來可言。

(不應該是這樣……)

生前的病痛還是會保留下來,這是江淵醫師的說法。


“尸鬼雖然具有優秀的再生能力,卻無法修補生前所遭受的傷害,就像斷掉的手臂無法再長回來一樣。”江淵的語氣十分冷漠。“室井先生長年臥病在床,萎縮的肌肉和組織是有複原的可能,不過已經受到傷害的部份恐怕就很難恢複原狀。比如說已經受損的大腦組織。以及雙腿和椎間盤的骨折,這些傷害將會一直跟著你。”

信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召喚尸鬼、又何必死後複活?!

“至少你的疼痛感已經消失了。”

信明的確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卻是不亞于疼痛的饑餓感。

他無法捕食獵物,非但肉體力有未逮,心理也不允許他這麼做。即使同伴將獵物推到眼前,他也害怕得下不了手;等到難忍饑餓的他終于下定決心的時候,身邊卻連半個人也沒有。對于信明來說,鼓起勇氣主動攻擊獵物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信明在尸鬼當中非但一無是處,很明顯的還是一個拖累。尸鬼不需要住持,而且脫去住持的外皮之後,信明不過是個行動不便的老頭子罷了。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寄出那封信。)

信明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掩面而歎。滿是塵埃的倉庫里面連半個人也沒有,自己被同伴孤零零的丟在這里,哪里也不能去、什麼也不能做。

還記得沙子曾經說過,她絕對不會棄自己于不顧。

“這里就跟人類的社會一樣,弱者一定會受到保護。”

沙子保證絕對會讓信明受到應有的照顧。看來這個保證似乎並未往下落實。抑或這就是沙子所謂的“應有的照顧”?一想到這種悲慘的生活將永無止境的持續下去,信明不禁悲從中來。

(早知道就不要寄出去了。)

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幾年。

“令尊他……”沙子低語。“他似乎很排斥身為住持的自己,也厭倦于當一個演員,因此十分憎恨束縛他的信眾和村民。”

坐在對面的靜信直盯著沙子的雙眸。

“家父親口說的?”

“是的。”沙子微笑以對。“我能體諒令尊的痛苦。村子里需要的只是一個住持,不是令尊。信眾需要住持來凝聚村民的信仰,所以才逼迫令尊成為他們需要的人。除了成為寺院的住持之外,村民不允許令尊走上其他的道路,這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難道不是嗎?”

靜信沉默以對。

“令尊不過是想抵抗自己的命運罷了。就跟你一樣。”

靜信搖搖頭。

“……不是。”

沙子不解。

“不是嗎?”

“我跟家父不一樣。”

‘靜信十分篤定。他不知道隱藏在內心的黑暗面到底是什麼,卻很清楚絕對不是沙子所說的“抵抗命運”。

“令尊說他直到中風之後,才有所醒悟。”

沙子的笑容帶著一絲憐憫,靜信卻堅決的搖搖頭。

“我早就知道這不是自己要的人生了。你說的沒錯,村民只是需要一個住持罷了,然而這充其量不過是他們的期待,家父跟我有權決定自己是否應該滿足這分期待。其實我大可背叛村民的期待,遠離這個村子。之所以沒這麼做,純粹是出于自己的決定,跟旁人完全無關。既然他們需要一個優秀的住持,我就試著去滿足他們的需求,事情就這麼簡單。”

沙子難掩訝異之色。

“寺院的住持是信仰的中心,不過這並不代表住持必須主動去做些什麼。事實上住持能發揮的功能真的很有限。卻又不可或缺。一旦失去住持,村民就會失去心靈的寄托,所以大家才要找個人擔任寺院的住持。這只是一份工作,而我只是執行這項工作的人。”

又不是非你不可,靜信猛然想起敏夫不知何時說過的這句話。當時徹底反抗命運的敏夫正面臨著非考上醫學系不可的壓力。所以應該是高中的時候。不是三年級,那時的敏夫已經向命運妥協了,因此不是高一、就是中學畢業的前後。

靜信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此當敏夫冒出這句話的時候。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不過靜信還是甘于村民的安排。他肯定信仰的存在,明白村民需要一個心靈的寄托,也覺得這份工作非自己莫屬。嚴格說來,靜信十分樂于成為寺院的住持。

“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自殺?”

沙子提問。

“……我不知道。”

沙子垂下雙眼不發一語。短暫的沉默之後,沙子再度抬頭看著靜信,嘴角浮現出一抹自嘲似的淺笑。

“幫不上忙真的很遺憾。畢竟你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價,才踏進這間屋子的。”

靜信感覺有人從背後壓住雙肩,似乎不讓自己起身。然而靜信早已全身虛脫,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你已經有所覺悟了吧?”

靜信以點頭來回答沙子的問題。

“這無疑是消極的自殺,為什麼要這麼做?”

靜信為之一愣。父親的想法當然是拜訪沙子的目的,問題是自己為什麼如此執著于得知父親的真意?

靜信的表情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沙子起身走了過來,蹲在靜信的面前。辰巳將靜信的上臂緊緊壓住,靜信非但沒有掙脫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逃避即將降臨的命運。

沙子的神情看來十分掙紮。

2

關上醫院的大門之後。敏夫從走廊回到家中,赫然發現一名不速之客正等在房里。

“工作很忙嘛。”

坐在床頭的千鶴露出捉狎的微笑。

“你可真是鍥而不舍。”

話聲甫落。敏夫用眼角余光飛快的打量四周。投影機已經被關掉了,原本放在書架上的驅邪用具早已不見蹤影,房間里面一片凌亂。

敏夫知道千鶴手中握有家里的備用鑰匙。因此早在好幾天前就自行在房門和窗子各加了一道鎖,卻沒想到對方可能劃破玻璃直接開鎖進來,甚至連原本貼在窗戶上面的放射狀圖案都被撕開。

“看來似乎有人替你開路,正志郎先生是吧?”

千鶴微笑不語。敏夫的准備防得了尸鬼,卻防不了身為人類的正志郎。投效尸鬼的人類無疑是最可怕的敵人。

“正志郎先生也真奇怪,居然幫著自己的夫人潛入其他男人的房間。”

“他對我很體貼。”

“這算是哪門子的體貼?家母還沒睡,你最好不要亂來。”

“尾崎院長是個明白人。總不希望累得老母親為自己喪命吧?”

敏夫打量著千鶴的笑容,立刻領悟到她的同伴就在附近,只要敏夫大聲呼救,趕來察看的孝江恐怕難逃遇襲的命運。慢著,敏夫轉念一想。說不定早在自己回來之前,獨自在家的孝江就已經遭到毒手了。

放眼望去,房間里面沒有足以自保的東西。若真要動手的話。敏夫的力氣自然在千鶴之上,可是只要等在附近的其他尸鬼一湧而上,敏夫根本連半點勝算也沒有。更何況其中還有像辰巳和正志郎那種可以在陽光之下行動、而且又不畏懼咒術的敵人,一旦家中的防線被打開了,想要擊退尸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敏夫思前想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過。敏夫心想。尸鬼不會在第一次的襲擊殺害犧牲者。而且對方要的是犧牲者的病曆和死亡證書的影本。在沒拿到這些東西之前,是不可能傷害自己的。一想到這里,敏夫不由得慶幸自己早將病曆表和死亡證書的影本存放到醫院的保險櫃,如果那些資料被他們從房間里面搜了出來,自己恐怕就難逃一死了。

敏夫緩緩的移動身子,眼睛直盯著書桌上的電話子機。那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千鶴興致盎然的觀察敏夫的一舉一動,察覺敏夫的意圖之後,頓時忍俊不住。

“你想報警嗎?就算你打110好了。接電話的也是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喔。”

“我知道。”敏夫點點頭。

“還是你打算向誰求救?很抱歉。恐怕也來不及了。”

敏夫在內心點點頭。他知道今晚難逃一劫,然而只要往後不再遇襲,自己還是有活命的機會。一想到這里,敏夫毫不遲疑的拿起話筒撥號,一邊忖度著自己與千鶴的距離,一邊在心里面計算著電話鈴聲。直到響了五響,才有人接起電話。

“哪位?”女性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邊傳來。

“……請問靜信在嗎?”

“好像出去了。”美和子說完之後,語氣突然變得十分不安。“靜信不在你那里嗎?”

“嗯。”敏夫隨口答應。再次目測自己與千鶴的距離,才發現千鶴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知道靜信不在家。所以才會對自己的行為嗤之以鼻。

美和子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敏夫卻不聲不響的掛上電話。

“靜信在哪里?”

“室井先生人在大屋。”

拿著電話的敏夫倒抽一口冷氣。

“……你們抓了他?”

“室井先生親自造訪沙子。”千鶴發出清脆的淺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室井先生的父親也特地寄了一封邀請函給正志郎。若非他行動不便,說不定也會跟室井先生一樣自投羅網呢。”

“為什麼?”敏夫低吟。

“你說呢?我不知道那對父子在想什麼。也懶得去理會他們。我只知道室井先生已經在我們的手中了,而且這還是出自他的個人意願。他的父親複蘇了,我想他應該也會複活才對。”

“嗯……”

敏夫的聲音低沉無比,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靜信不可能不知道主動造訪尸鬼代表了什麼,如果千鶴說的都是真的,表示靜信已經投向尸鬼的陣營了。

敏夫將電話子機扔在地上,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受。

千鶴打量著敏夫的狼狽模樣,露出愉悅的微笑。

“難以置信嗎?”

“……大概吧。”

“只剩下你一人獨自奮戰了,孤立無援的感覺如何?”

“還不壞。”

千鶴笑了,從床上起身。敏夫見狀,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別這樣。”

“你在求饒嗎?”

“沒錯。我不想死。饒了我吧。”

千鶴往前走了幾步,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內心浮現出一絲的不耐。敏夫往前迎了上去,抓住千鶴柔弱無骨、卻又冷冰冰的兩只手臂。

“千鶴,我想活著目睹外場的滅亡。”

尸鬼眉頭緊皺,仿佛聽到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言詞。

“我已經受夠了。”敏夫恨恨的吐出一句。“自從入夏以來,村子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是幸存的村民到底做了什麼?很抱歉,什麼都沒有。他們只會坐以待斃,既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願意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滿心以為只要出來鬧一鬧,就會有人把糖放進他們的嘴里。”

敏夫把千鶴的兩只手臂往下一甩。

“既然他們不想動手,干脆就由我來找出真相好了。于是我展開調查,發現了敵人的存在,也證明了外場遭到尸鬼的侵略,不想死的話,就只有消滅尸鬼一途可走。我甚至連消滅尸鬼的方法都找出來了,就只差實際執行而已。想不到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遭遇阻力。”

靜信不願參與。即使明白放任不管將會釀成無法收拾的慘劇,靜信還是不願意殺害尸鬼。可是在唯有消滅敵人才能生存的前提之下,拒絕殺害尸鬼無疑是放棄唯一的求生之道。

即使無法認同,敏夫還是能體會靜信的感受。靜信不是個結果論者,只要他對過程稍有疑慮,即使結果再怎麼有利。他也會立刻抽身不管。敏夫剛好相反,只要結果對自己有利,敏夫是不問過程的。這就是靜信了解敏夫的為人、卻無法認同敏夫作為的原因。

“不願意殺生是他的自由,甯願死于尸鬼之手、也不願傷害尸鬼也隨他高興;可是他只能對自己的生命作主,我不認為他有權力替村子里的其他人決定命運。”

靜信知道尸鬼的存在,也明白袖手旁觀並不能阻止慘劇的發生,可是他依然決定脫離戰線。這麼做非但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也剝奪了其他人求生的權利,更何況一旦遭遇襲擊。自己也有可能變成另一個尸鬼、威脅其他人的生命。敏夫就是對這一點無法苟同,他不反對靜信放棄自己的生命,卻也不贊成靜信拉著外場的所有村民陪葬。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是非,黑與白之間還有所謂的灰色地帶;可是這件事擺明了就是非黑即白。尸鬼是人類的天敵,我們能做的就是起而反抗,要不就是乖乖的成為犧牲者,沒有第三個選擇,也沒有和平共存的方法。就算真的有,也只有成為尸鬼的奴隸一途可走,桐敷正志郎就是最好的例子。”

靜信總是堅持中立的立場,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或許還真的會成為第二個桐敷正志郎。除此之外,敏夫實在不知道靜信為什麼主動造訪桐敷家。


千鶴打量著敏夫。

“你就是不能原諒他這一點?”

“當然不是。”敏夫扁了扁嘴。“既然這是靜信自己的選擇,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村子里的人卻連選擇的勇氣也沒有。”

村民都知道危險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脅。更明白置之不理只會愈演愈烈的道理。這種威脅無法以常識解讀。即使對外求救,也難以讓外界理解。

“村民都很害怕,因為大家的生命都暴露于危險之下;可是他們卻拒絕承認威脅的存在。好吧,我承認尸鬼或是吸血鬼的論調很難被大家接受,可是只要靜下心來仔細思考,就會知道那是唯一的可能性。偏偏那些家伙鐵齒得很,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不肯正視問題的所在。”

大家嘴巴上對尸鬼的說法嗤之以鼻,可是太陽一下山之後,卻又逃命似的躲回家中。為什麼每個人都視入山為畏途?玄關前的護符、門口的破魔矢、窗邊的除蟲菊和艾草又代表了什麼?

“其實他們自己心知肚明,這一連串的事情都是惡鬼搞出來的,卻偏偏不肯面對現實。村民不肯面對現實的原因並不是擔心被別人當成瘋子,而是打從心底不願正視這個發生在身邊的威脅。”

說到這里,敏夫冷笑兩聲。

“惡鬼明明站在面前,卻依然閉上眼睛當這只是一場夢。如果承認事實,村民勢必得奮起與惡鬼對抗,偏偏大家沒那種膽子,所以只好下意識的否定惡鬼的存在,如此一來就不必面對來自惡鬼的壓力了。可是若真的沒有惡鬼,村子里又怎麼會死了那麼多人、為什麼大家總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面對這個問題,村民選擇的答案就是‘不知道’,他們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麼亂子,所以希望有人能夠給免除內心的不安、停止這場慘無人道的殺戮。可是當‘惡鬼’這兩個字赤裸裸的攤在面前,他們卻又認為那根本是不存在的東西,頑強的否定惡鬼的存在。是的,村民希望我給他們一個答案,所以我告訴他們一切都是尸鬼在作怪。還告訴他們如何對付尸鬼的辦法。然而村民不喜歡我給他們的答案,繼續窩在家里呼天搶地,祈求他們預期的答案能夠出現。”敏夫雙手一攤,臉上帶著戲譫的神情。“這是突變種的傳染病,疫苗已經問世了,請不必擔心。突變種的傳染病來自十惡不赦的恐怖組織,正義的代言人即將打擊犯罪,還給大家安詳和樂的生活。”

千鶴微笑以對。敏夫干笑不已,開始自我解嘲了起來。

“沒有人願意思考,連動根手指也不肯。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總以為只要哭個幾聲,就會有人來換尿布、就會有人來喂奶。然而世界是殘酷的,除非用自己的腦袋思考、除非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否則連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難以維護。”

“……說的也是。”

“隨他們去吧。雖然我比他們都看得遠,卻沒有照顧他們的義務。反正我已經提出警告了。也告訴他們明哲保身的辦法,如果他們不喜歡這個答案,我又何必要自討沒趣?既然他們只接受自己喜歡的事實,那就繼續當鴕鳥好了,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們該怎麼辦。”

說到這里,敏夫再度緊握千鶴的雙手。

“求求你,我想看看村民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們將惡鬼當成夢中的怪物,不肯接受其他的可能性。我想看看當他們知道先前所拒絕承認的答案成為無可轉圈的現實,臉上的那份絕望與無助。只要讓我出了這口氣,接下來要殺要剮都隨便你。”

“我該相信你呢,還是當你在說謊?我可不想變成被男人欺騙的笨女人。”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這種事情沒憑沒據的,要我怎麼相信你?你可是我們的敵人,沙子不會允許我跟你談條件的。”

“沙子……”

“不過……只要你表示誠意,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千鶴冰冷的手指劃過敏夫的頸部,不偏不倚的停在頭動脈上面。“給我一點血吧。”

“隨你的便。”

千鶴露出滿意的微笑,雙手環抱敏夫的頸部。敏夫屏住呼吸等待命運的到來,起先感到柔軟冰冷的物體貼在頸部,接踵而來的是些微的刺痛。過了一陣子之後。刺痛感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醺的陶醉。說真的,那種感覺還真不賴。

不一會兒,千鶴在敏夫的耳邊囁嚅。

“銷毀所有的資料。我會給你一份清單。你照著上面的指示修改病曆。村子正常得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懂嗎?”

敏夫點點頭。

“……嗯。”

3

握著話筒的美和子呆立電話之前,牆上的時鍾正指著九點鍾的位置。靜信好像是傍晚時分出門的。之後就一直沒回來。原先以為他去找敏夫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老夫人,你還好吧?”

光男正好走出餐廳。這陣子佛寺的人手嚴重不足,光男為了就近打理雜務。不分由說的帶著母親克江搬了進來。

“……光男。有沒有見到靜信?”

“副住持不是到醫院去了?”

“好像不在那里。都這麼晚了,到底會跑哪去?”

光男凝視著美和子鐵青的臉孔。意識到該來的終于來了。鶴見雖然說佛寺不會受到波及,可是從這陣子的情況看來。災厄似乎不會對佛寺有所回避。信明和靜信的相繼失蹤早在預料之中,光男的眼前浮現出佛寺步上滅亡的景象。

美和子放下話筒,思索片刻之後又拿起電話。

“派出所的電話是幾號啊?還是請田茂先生幫忙”

話還沒說完,光男就搶先一步出聲。

“副住持大概出去散步了。”

“可是……”

“我想應該到尾崎醫院了才對。現在才九點不到,副住持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眼看美和子似乎還有話要說。光男連忙擠出一個微笑。

“副住持的車子還在車庫,表示他人一定在村子里。既然如此,老夫人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光男繼續裝出一派輕松的模樣。他明白現在不是把事情鬧大的時候。靜信至今未歸,恐怕也跟信明一樣被他們帶走了。既然如此,最好不要違抗他們的意思,否則美和子勢必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這陣子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也難怪老夫人不放心;不過愈是操這種無謂的心,老夫人的擔憂就愈有成真的可能。”

“可是……”

“副住持只是晚點回來而已,說不定今晚就住在尾崎家了昵。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還是說老夫人覺得副住持可能出了什麼事?”

美和子低頭不語,她當然不希望靜信出事。

“村子里面都是熟人,不可能出事的啦。再加上副住持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村子里的人又不可能對副住持無禮。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也對。”美和子緊握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你說的也有道理。”

“當然。”

光男堅定的口吻讓美和子不由得點頭贊同。沒錯,靜信不會出事的。美和子已經失去了信明,老天爺不會再讓她失去靜信。嗯,絕對不會。

小薰獨自一人回到家中。大塚浩子心疼她父母雙亡,一直留她住下來;可是小薰卻堅持要回家收拾東西,順便靜下心來替未來打算。

若真耐不住寂寞,自然會再回去。

獨自在家非常危險,這點小薰比任何人都明白。之前她認定自己躲不過小惠的複仇。決定向無可避免的命運低頭:可是自從昨天見到靜信,知道還有人也在懷疑尸鬼的存在之後,小薰的想法就改變了。

如果早一點跟靜信、甚至是跟敏夫談談的話,夏野就不會死了。

不,說不定自己也不會失去父母、失去小昭。一想到這里,小薰就感到悔恨不已。

(為什麼?)

占據心頭的感覺不是悲傷,而是一把無名的怒火。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自己也不應該死在小惠的手上。小薰很想質問小惠為什麼要這麼做,更想讓小惠也嘗嘗加諸在自身的痛苦。報一箭之仇。

小薰將大塚浩子送給她的護符貼滿每一扇窗戶,然後拿出小昭生前准備的木樁。小薰決定要跟小惠正面對決。不再讓她予取予求,即使小惠生前是自己的好友,小薰也不准備寬恕她的所作所為。

大塚家不是適合的決斗場地,因此小薰非回家不可。現在的她充滿了勇氣,准備面對奪走一切的敵人。

靜悄悄的屋子燈火通明,小薰就端坐在客廳里面。過了午夜十二點之後。拉布的狂吠傳入耳中,看來神秘的不速之客正在窗外徘徊。

不速之客輕敲屋子的每一扇窗戶,正在尋找進入屋內的方法。之前小薰早已拖出父親遺留下來的工具箱,將屋子周圍所有的門窗都封死了,獨留面對客廳的那一扇窗戶,既沒放下擋雨板,窗簾也未拉上。小薰將木樁藏在懷中,仔細觀察窗外的動靜。

律子醒轉之後,發現自己躺在滄茫的黑暗之中。下面鋪著一件破舊的薄被,不時發出陣陣的異臭。腦中一片混亂的她開始檢現身體,才發現自己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跟死人沒什麼兩樣。不死心的她再度觸摸自己的頸部,依然感覺不到任何脈動。

這個驚人的發現讓律子大為恐慌,密閉的小房間里面充斥著她歇斯底里的驚呼。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空洞的覺悟。

沒錯。自己已經死了。一旦認識了這點,混亂的記憶頓時迎刃而解,律子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死後複生的惡鬼了。

這時房門打開。陌生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有點面熟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你們是?”

律子顯然掌握了發聲的訣竅。

“我叫倉橋佳枝。”

“你也是死後複生的惡鬼?”

佳枝似乎有些訝異。

“不簡單。我一句話都沒說,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我沒有脈搏,而且我還記得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當時過度換氣的情況非常嚴重,我想自己替自己急救,所以起身去找塑膠袋,結果就失去意識了。這就是我的死因吧?”

“或許吧。”

“他是……”律子看著佳枝身後面帶憂郁的年輕人。“武藤家的人?”

“你認識他?”

律子搖搖頭。她跟這個年輕人素未謀面,只在武藤家的葬禮上見過年輕人的遺照。阿徹背過身子。似乎對自己的身分遭人認出感到有些狼狽。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長話短說吧。沒錯,你變成吸血鬼了,不過我們比較習慣尸鬼的名稱。”

“……尸鬼。”

“換上這些衣服,接下來由他來替你說明。這陣子複蘇的同伴特別多,我可沒辦法只照顧你一個。”

接過衣物的律子不由得心中一驚。複蘇的同伴特別多,代表了死亡的村民也特別多,如果被惡鬼殺害的村民全都成為複蘇的惡鬼,犧牲者的人數勢必會呈等比成長。

“佳枝大姊,我……”

阿徹叫住正打算離開的佳枝。沙子命令阿徹協助佳枝,可是他實在不願意面對蘇醒的熟人。

“她什麼都知道,不會花多少時間的,你只要告訴她最基本的規矩,教導她怎麼進食就好。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你吧?今晚還有三個同伴即將蘇醒,我跟辰巳先生根本忙不過來。”

“好…好吧。”

“拜托。”

說完之後。佳枝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最近的尸體特別多,偏偏不是所有的同伴都具有判斷死者複蘇與否的能力,因此辰巳和佳枝只好將所有的尸體集中起來,分派底下的人負責看管。光是山入一地還不夠,村子里面的秘密場所和山中小屋到處都尸滿為患,沒有人知道這些地方到底收容了多少具尸體。

阿徹歎了口氣。

“先把衣服換上吧,我到外面等你。”

“不必了。”律子回答。她堅決的搖搖頭,將佳枝交給她的衣物遞了出去。“我不需要。”

“不需要?”

“死人本來就該穿壽衣,我不喜歡假裝自己還活著。”

“你本來就活著,這也是你非接受不可的事實。”

“換上活人的衣服,然後攻擊其他村民嗎?”

阿徹猶豫了片刻,才緩緩的點頭。

“……沒錯。”

“我有選擇的權利嗎?”

阿徹凝視著面帶微笑的律子。不發一語。

“我不想攻擊別人,不想殺人,更不想假裝自己還活著。我已經死了。”

“你不攻擊別人就會餓死。”

“或許吧。”律子點點頭。“這樣也好。”

阿徹輕笑兩聲。

“你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大家都說甯願餓死也不攻擊別人,最後卻全都屈服于饑餓之下,所以我勸你別把話說得太滿。”

“是嗎?我倒想試試看呢。還是說他們不允許我們這麼做?”


“沒錯,他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就算他們能襲擊我,也不能逼迫我去襲擊他人吧?”

“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親朋好友就會成為其他同伴的獵物。”

律子吃了一驚,瞪著天花板思索了片刻。

“……那就沒辦法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們求情而已。”

“你甯願犧牲自己的家人?”

“如果我襲擊他人,不是也會造成其他家庭的悲劇嗎?而且我的家人大概早就遭到襲擊了,最後見到她們的時候,兩人的臉上都帶著同樣的神情。”

“如果不是呢?”

“我已經說過了。不管是我襲擊他人、或是他人襲擊我的家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我不喜歡攻擊別人,更不希望因此而殺人。”

律子看過太多的犧牲者了。那些目光渙散的患者讓敏夫的努力付諸流水,律子不想成為造成這一切的元凶。

“你遲早會後悔的。”

“或許吧,不過我還是想試試看。”

阿徹轉過身去離開房間,仿佛在逃避律子的眼神。

“這些衣服……我還是留在這里。”

難耐的饑餓感折磨得阿妙不停呻吟。加奈美聽著母親痛苦的哀號,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自從阿妙回家之後,加奈美不知道料理過多少種類的食物。卻總是難以被阿妙接受。食物只要一入口,沒過多久就會全部吐出,屋子里面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阿妙呼喚著加奈美。祈求女兒紓解自己的痛苦:偏偏加奈美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得到的食材都已經試過了,即使熬得再爛,阿妙依然無法接受。加奈美還嘗試著將熬煮的湯汁結成果凍狀,結果阿妙還是老實不客氣的全部吐了出來。

“加奈美……我到底是怎麼了?身體好不舒服,是不是快死了?”

加奈美差點沒笑出來。要不是強行忍住笑意,恐怕會一笑不可收拾。

“別說這種泄氣話。媽一定是吐太多次了,才會把胃弄得不舒服,我看還是喝點湯好了。”

“光是喝湯又喝不飽。”

“先從喝湯開始,好嗎?”

安撫猶自不平的阿妙之後。加奈美走進廚房。流理台上堆滿了鍋碗瓢盆。隨處可見散落一地的食物。加奈美歎了口氣,開始整理洗槽里的廚具,突然指尖一陣刺痛傳來,這才想起菜刀還浸在洗槽的汙水中。

加奈美輕呼一聲,將右手從汙水中抽出。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劃了一道傷口。加奈美連忙扭開水龍頭加以清洗。一臉關心的阿妙出現在身後。她似乎聽到了女兒的驚呼。

“沒事,被菜刀切到而已。替我拿oK繃好嗎?”

強裝鎮定的加奈美回頭看著母親。卻發現阿妙正以異樣的眼神盯著加奈美手上的傷口。

“媽,去幫我拿急救箱。”

阿妙雖然點頭答應,卻還是站在原地不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加奈美的手指。溢出傷口的鮮血沿著指尖滴落手掌,阿妙連忙伸手接住就往嘴里送。母親的異常舉動讓加奈美大為驚訝。

“媽!”

阿妙嘴里嘟濃幾聲,一把抓住加奈美的手掌作勢要舔。加奈美連忙使力掙脫。卻被阿妙順勢抓住另一只手。眼看母親就要把自己的傷口含進嘴里。加奈美不由得嚇得大叫。

“媽。不要!”

阿妙終于找到止饑的方法。加奈美也在同一時間有所領悟。死後複生的母親、一連串的死亡。加奈美終于明白這兩件事情代表了什麼意義。

“媽。不要!不可以這樣!”

一旦嘗到血腥味,阿妙就會變成真正的怪物。好不容易才回到身邊的母親,就會變成無法共存的異類。

“媽,求求你……!”

阿妙終于放開加奈美,凝視著自己占滿鮮血的雙手。拼命的在衣服上擦拭。然後坐倒在地當場哭了起來。加奈美也蹲了下來,抱誓母親的肩膀不斷啜泣。

4

開門聲遠遠的傳入耳中。靜信勉強睜開雙眼。周圍一片黑暗,強勁的山風正隔著一層牆壁不停呼嘯。

“還好吧?”

沙子的聲音遠遠的傳來。緊接著是打開開關的聲響。台燈的燈光十分刺眼,靜信不由得眯起雙眼。

小小的房間,靜信躺在床上。傾斜的天花板就迫在眼前。天花板較高的一端開了一個小小的天窗,窗子卻被木板整個釘死。這間房間並不大,大概是屋頂之下的小閣樓吧。床邊擺了一個小小的床頭櫃。

台燈孤零零的站在上面。床頭櫃的旁邊是一張小方桌,沙子就坐在方桌的對面。

靜信想從床上起身,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雙手雙腳似乎被綁在床上無法動彈,迫使他只好放棄起身的念頭。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似的缺乏真實感,不過靜信知道這絕對不是剛睡醒時的迷蒙。

“把你綁在床上情非得已,請不要見怪。”

“……沒關系,我了解。”

沙子露出微笑。

身上雖然只有一件薄被,靜信卻感覺不到寒意。看來屋子里似乎開了暖氣。移動身子固然會頭暈。不過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那種賴床般的放松倒也不失為一種享受,難怪那些犧牲者從未有所抱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感到有些納悶。靜信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也可以很清楚的加以描述,那些犧牲者可就辦不到了。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沙子主動發問。靜信點點頭。

“知道了不是反而不好?”

“沒關系。反正你已經跑不掉了。用不著催眠。”

沙子的表情有些哀傷,或許是光線的關系。

“原來如此。”

“生氣嗎?”

“怎麼說?”

靜信反問,沙子卻沒有回答。

“我早就有所覺悟了,當然不會生氣。老實說你沒要了我的命,反而讓我有些訝異呢。”

“嗯。”沙子點點頭。

“現在幾點?”

“五點剛過,天就快亮了。”

母親和光男想必一定很簷心吧,靜信心想。美和子知道靜信再也不會回去了嗎?靜信覺得自己背叛了母親、也背叛了其他人,他辜負了村民對他的期許,跟父親一樣背叛了眾人的期望。靜信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父親卻未必如此。信明的出發點是出于對世俗的報複,相信一是不會有所心痛;不過靜信卻懷疑父親是否真的如此絕情。

“父親為什麼如此憎恨世俗的秩序……”

聽到靜信的自語,沙子想了一會之後准備回答,卻被靜信伸手阻止。

“我想我能體會父親的感受。周遭的人要求父親成為優秀的住持,因此父親憎恨限制他的一切;可是並沒有人逼迫他非這麼做不可。這只是大家對父親的一種期望。”

“期望本來就是逼迫的一種,雖然沒有強制性,可是當令尊背叛期望時,卻必須承受來自眾人的無言壓力。成為優秀的住持就會得到獎勵。反之則什麼都沒有,這不就是一種脅迫嗎?每個人都想得到大家的肯定,為了獲得肯定,只好設法達成大家的期望。而且若遭到眾人的否定,對當事人來說也很不好受,因為他必須接受來自周圍的懲罰。”

“或許吧。想要獲得肯定。就必須滿足大家的期望;不想遭到否定。也必須扮演大家眼中的乖寶寶。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這種事情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嗯。”

“父親希望獲得眾人的肯定。這代表父親也肯定眾人的期望。父親愈想獲得眾人的肯定,就代表他深愛著眾人,既然如此,符合眾人的期望就應該是一種快樂才對。難道不是如此嗎?”

“其中的差別大概是出在為了獲得肯定而積極的符合眾人的期待、以及為了不遭到否定而消極的迎合眾人的期待吧。”

“迎合眾人的期待……”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因此只好迎合眾人的期待。

令尊雖然獲得大家的肯定,內心卻總是為迎合眾人所苦。或許他迫切希望眾人也能肯定真正的自己,這份期望卻從未實現。如果令尊可以瀟灑的將那些無法肯定自己的眾人拋在一邊。或許就沒有那麼多的煩惱了;偏偏令尊這輩子從未做過自己,因此無法無視于周遭的否定,堅決的肯定自己的存在。”

或許吧。靜信心想。或許父親存在的意義就是建立于符合眾人期望之上。他明白這是一種迎合,因此想擺脫這層束縛,成為背叛眾人期望的真我;可是少了眾人的期望之後。父親卻又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父親舍棄了眾人的期待之後。真的就得到了自我嗎?”

“令尊之前的人生總是聽從他人的擺布,要他往東就往東,要他往西就往西,少了發號施令的聲音,就無法自己決定方向。如果再也沒有人對他抱持期望、再也沒有人對他發號施令,恐怕會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吧。”

“如果父親為了背叛眾人而舍棄自我,如果又真的複蘇的話,想必一定會很苦惱。”

“或許吧。”

“少了那種令人厭惡的期待,父親就不是父親了。不知道當父親領悟到這點的時候,內心會作何感受。”’

“嗯。”沙子別過臉。“如果我是他的話,一定會對自己大為失望。恨不得死了算了。”

恨不得死了算了。靜信重複這句話。

“或許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為懷的神之子民、慈悲為懷的住持。對當事人來說。這種稱號或許是一種酷刑。這不是他們要的身分,然而為了不被眾人否定,也們只好扮演自己厭惡的角色。

慈愛的父親,光輝的弟弟,深獲秩序的寵愛,深獲神的寵愛,以及眾人的敬愛。以及鄰人的敬愛。

然而他是打從心底的喜歡。抑或是出于某種需要的演技?

或許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著光輝的存在。或許除了弟弟之外,某個人也是如此。

沙子說的沒錯。山丘是被趕出樂園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隱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隱抑脫序的規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脫序者才能在這個世界找到容身之處。

所以他的弟弟本質上也是個背叛者、脫序者,弟弟的心中擁有對天神、以及對天神所創造出的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惡。藉由隱抑憎惡、扮演善良鄰人的努力,弟弟獲得了神的寵愛。愈是憎惡這個世界,弟弟就必須更加的自律,以隱抑內心的不滿。強大的憎惡竟然是弟弟散發光輝的動力。這實在是一大諷刺。

既然擁有如此強大的憎惡,弟弟不可能期許與秩序的調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寵愛。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戰神的權威。卻無法將內心的沖動付諸實行,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這份壓抑與憎惡,他將什麼也不是。

弟弟對秩序充滿厭惡和輕蔑,卻無法拒絕秩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因為他無法想像脫離秩序之後的自己。即使為了背叛而背叛,弟弟也不知道往後將何去何從,因此他打從心底唾棄無法拒絕演戲的自己,憎恨束縛自己的秩序。

在弟弟的眼中,哥哥無疑是生命的光輝。哥哥無懼于秩序的限制,勇于面對真實的自我;弟弟卻不知道無法被秩序接納的焦慮總是讓哥哥感到無比的痛苦。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是拒絕秩序的英雄,是讓只能迎合秩序的自己感到絕望的存在。

因此當他揮舞凶刀的時候。弟弟非但毫不反抗。反而欣然接受。

弟弟希望向哥哥看齊。這個願望卻永遠不可能實現。弟弟對無法背叛秩序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更對背叛之後不知何去何從的自己徹底絕望。跟自己比較起來,哥哥就連舉起凶刀的時候都未曾猶豫。

藉由死于哥哥之手、促成了名為殺人的反秩序行為。弟弟首次背叛了秩序。之後再也不必為了何去何從而煩惱,也不必為了沒有未來的自己感到失望。

因為弟弟終于從秩序當中被解放出來了。

靜信望著傾斜的白色天花板,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沙子坐在一旁傾聽。最後輕歎了一聲。

“室井先生,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靜信轉頭看著沙子,只見沙子雙手緊握。

“我很喜歡你的作品,此話絕無虛假。”

靜信點點頭,露出欣慰的微笑。沙子的神情十分複雜,低頭看著櫚在膝頭上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