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折翼的祈禱 第六章

夕陽逐漸隱身于西山的棱線之後,神社之前堆起了數具尸體。

敏夫大略計算了尸體的數量,不禁為之一愣。神社之前總共有十六具尸體。其中還包括了不是尸鬼的普通人;可是尸鬼的數量絕對不只如此。敏夫既未在其中發現安森奈緒,也沒看到後藤田秀司,更遑論桐敷家的成員。

“居然這麼多。院長,這些尸體該怎麼處理?”

“處理?”

“干脆一把火燒光算了。”

敏夫搖搖頭。

“燒掉一具尸體需要強大的火力,到時附近的消防車不聞風趕到才怪。”

“說的也是。”

“看來只好就地掩埋了。神社旁的樹林是個不錯的地點,等一下請建材行的人幫個忙。”

大川答應了一聲,吩咐身邊的人開始動作。敏夫再度凝視著堆積如山的尸體,即使散布全村的村民還來不及將尸體運回來,眼前的尸體也實在是太少了點。

“少說應該有好幾倍的數量才對,絕對不只這十六具而已。看來村子里還有尸鬼的藏身之處,而且還頗具規模。”

“可是村子里可疑的地方都已經搜過一遍了。”

大川列數了江淵診所、葬儀社、派出所,以及村民自行檢舉的可疑人家。

“可能的藏身之處都找過了。如果連地板和天花板都要檢查的話,恐怕還得搜過一輪。”

“就算有所斬獲,數量也是十分有限。絕大多數的尸鬼八成都躲藏在其他場所。我們一定有漏掉的地方。他們不可能離開村子,一定還躲在村子的某個角落。”

“話是沒錯啦。”

敏夫低頭沉思,尋找其他的可能。

“廢屋、空無一人的房子,除了這些地方之外……”

“掘江汽車已經找過了。”

“廢車棄置場嗎?一定還有類似的地方……”

不可能在神社境內,他們不敢踏入聖地。難道躲在深山里面?樹林雖然不適合尸鬼藏身,遍布整個山區的伐木小屋就不一樣了。

“伐木小屋找過了沒有?”

“還沒有。說不定就躲在那里。”

大川找了幾個人過來,開始分派任務,一旁的敏夫卻暗自搖了搖頭。山區的伐木小屋雖然為數眾多,每一間屋子卻只能容納兩、三個尸鬼,數量還是不夠。

“他們一定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而且就位于村子的某個角落。”

“村子里沒有這種地方。我看他們若不是躲在墓穴里面,就是在山里挖防空壕躲了起來。”

“防空壕?”

可是村子里並沒有防空壕。即使是村民自行在家里挖的防空洞。

也無法容納為數眾多的尸鬼。

“防空壕……”

大川不經意說出的這個字眼給了敏夫一個提示。對于尸鬼來說,深處地底的洞穴確實是絕佳的藏身之處。昨晚逃出的尸鬼一定躲藏在地底,那個秘密的藏身之處不但早就存在了,而且出入還頗為方便。

敏夫看著自己的腳邊。

“……他們在地底下。”

“什麼?”

“地下的倉庫、或是地底的通道。”

大川打量著敏夫,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敏夫點點頭,對著周遭眾人出聲。

“這里有沒有水利公會的人?田茂兄!”

田茂定市一臉憔悴的從人群中現身。

“有事嗎?”

“你常常參加水利公會的會議吧?”

“嗯。”

“通常在這種時候,水口的進水口是開是關?”

田茂一臉茫然。國道的橋下有個設在溪流邊的取水口,提供農業灌溉的用水。外場的自來水管線是從溝邊町接過來的,淨水廠位于溝邊町的一角,村民的日常用水都是由溝邊町的淨水廠供應;不過農業用水則是直接取自水口的進水口,不須仰賴溝邊町的供給。

除了外場之外。溝邊町的西部農地也仰賴進水口的灌溉。這條管線可說是兩地的農業大動脈。打從江戶時代開始,當地的居民就利用准備金修築水口堰,明治維新之後更擴大水口堰的規模,籍以灌溉缺乏水源的溝邊町西部。如今水口堰依然健在,公所在上面架設了一具口徑一公尺半的抽水機。部份農業用水以幫浦抽上東山,利用高低差的原理送進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絕大部份的其他用水則經由主管線流向溝邊町。主管線設在交流道的隧道旁邊。翻越山頭之後直下溝邊町西部。山頂一帶的管線並未加蓋,只是以水泥砌成的大溝渠;不過從山頭直下山腰的路段,就是埋設在地底的封閉管線。封閉管線的長度雖然只有一公里,直徑卻與設在外場附近的抽水機同為一公尺半,最重要的是埋在地底。

“進水口……”定市停了半晌。“目前是關閉的。現在是農閑期,水口堰的水門開啟,抽水機也處于停機狀態。”

“人員可以進出嗎?”

“……可以,應該沒問題才對。現在溝渠里面沒水。可以經由抽水機機房的小門進出。”

“村子里的其他支線呢?”

“一樣沒有水。現在不需要灌溉,光是地下水就足夠了。不過支線全都埋設于地底,口徑也比較細。一般人不容易出入。”

“找到了!”大川怒吼。“他們就是躲在那里。”

“有可能。”敏夫點點頭。“環境雖然惡劣,卻不失為良好的避難場所。而且管線的距離長,一次可以容納許多尸鬼。”

定市也點頭贊成。

“地下溝渠沒有出口,前端都是細分的管線。只要封鎖人口,就可以一網打盡。”

大川高聲吆喝,眾人開始往前聚集。就在這個時候,現場傳出槍聲。

剛開始敏夫不知道那就是槍聲,直到發現定市的臉被轟掉一半之後,才發現情況不對。

環視四周,敏夫發現拿著槍的正志郎隱身正殿的陰影處。第二發槍聲響起,正志郎跟著從陰影處現身。敏夫立刻躲到石燈籠之後。聚集在神社前的村民爭先恐後的逃離現場,一連串的槍聲響起,幾個村民應聲倒地。

總算找到你了,正志郎心想。子彈打完之後,他又掏出另一把滿膛的手槍。

帶著手槍接近神社之後,正志郎到處尋找敏夫的身影,卻受限于黑夜無法行動。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敏夫早已不知去向,獵人們也開始搜索全村。正志郎只好繼續躲在原地,以免被村民撞見。反正敏夫遲早會在神社出現,倒也不急在一時。直到太陽西下,敏夫才終于出現在射程之內。

只可惜第一槍沒能命中目標。正志郎滿心以為敏夫死定了,想不到站在一旁的老人家突然擋在身前。如今敏夫躲在石燈籠之後。正志郎根本無從下手,只好胡亂開槍以泄心頭之恨。開了幾槍之後,正志郎才猛然醒悟自己的目標是敏夫,而不是其他的烏合之眾。

敏夫殺了千鶴,沙子遲早也會死在他的手上。一想到自己受盡虐待折磨之後才等到的歸屬即將毀于一旦,正志郎再也無法保持沉默。

拿起上膛的散彈槍,正志郎沖了出去繞到石燈籠之後。留在現場的村民一看情況不對,立刻做鳥獸散,同時也提供正志郎絕佳的視野。正志郎大步朝著敏夫走去。敏夫發現正志郎向自己走來之後。連忙起身閃避。就在正志郎舉槍瞄准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

“該死的家伙!”

大川怒喝一聲,手中的滅火器沒頭沒腦的往正志郎噴去,四周頓時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其他村民見狀,也跟著有樣學樣。正志郎很快的就被掩沒在白色的煙霧之中。

“幫助尸鬼的叛徒!”大川大聲咒罵。“他是敵人,不是人類。”

大川丟下滅火器,拾起腳邊的木槌。

一陣強風刮起,吹走了滅火器的白色煙霧;中年男子卻渾然不覺大川就站在身旁,滅火器的煙霧似乎讓他暫時失去了視力。

大川大笑幾聲,舉起手中的木槌。

秋陽西下,神社的建築物被拉出長長的影子。田茂定市和其他無辜喪命的犧牲者靜靜的躺在尸堆之中,接受村民的悼念。這場意外總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兩人當場斃命。另一人急救之後宣告不治,受到輕傷的村民則由敏夫帶回醫院治療。

三具尸體之後的不遠處,還有另一具被大家棄置在地的男尸。男尸的死狀十分淒慘,村民對他不屑一顧。正眼也不瞧一眼。

好幾名男子拎著武器拿著火把離開神社。前田元子目送這支武裝部隊的離開。轉身協助其他人將堆積如山的尸體運往山里。

今天一大早,元子就在這里檢視每一具尸體,試圖尋找岩佬的下落。她無法原諒奪走一切的公公。這時幾個男子抬著一具臉部焦黑能尸體走了進來,身形雖然跟岩佬有幾分相似,元子卻不認為他就是岩佬。尸體的衣物並不像公公平常的穿著。

(一定躲在某個地方。)

非把他揪出來不可。如果還沒死。再親手補上一刀。

(絕對饒不了他。)

2

“原來村子里還有這種地方。”

村迫宗貴的聲音在水泥砌成的狹小通道回響。渠道的高度僅容一人彎身通過,四周彌漫著難聞的腐臭。地面散落著干桔剝落的青苔,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只有務農的人,才會曉得村子里有灌溉渠道。”說話的人是定市的兒子定文。“若沒參與水利工程,更不可能知道管線的分布。”

水利設施的管理以及維持費用多半是由受惠居民負擔;不過外場的水利設施是動用准備金建造的,而且又享有水源的優先使用權,不必支付任何費用,也難怪絕大多數的村民都不知道管線的存在。

“說得也是。”宗貴突然停下腳步。藉著手電筒的燈光,他在黑暗中發現人影。

幾個人輕呼一聲。屏住呼吸往人影的方向走去。就在前方不遠處,三個人肩並肩的躺在地上,即使手電筒的燈光照在臉上,他們照樣雙眼緊閉,身子一動也不動。

宗貴大著膽子以木棍戳了戳躺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男子並未睜開雙眼。仿佛一具死尸般的躺在地上。

“……圖書館的柚木。”

宗貴自言自語。躺在柚木之後的那兩個人,宗貴就未曾見過了。

“那兩人是誰?”

“最後面的好像是後藤田秀司。”消防團的其中一人出聲。“印象中他死于剛入夏的時候,山入那三人的尸體被發現的那一天,剛好是他的告別式。”

“那麼久以前的事……”

八月初,悲劇的起點。

“中間的是……’’似乎有人認出了中間那個人的身分,話頭卻被定文打斷。

“用不著知道他們的名字。”

略顯訝異的宗貴轉過身來,只見到定文神情堅定的點點頭。

“他們是惡鬼,人類的敵人,不應該存在的東西。這些家伙亳不在乎的殺了我父親,知道這些就夠了。”

眾人為之沉默。只剩下定文慷慨激昂的聲音在通道內回響。

“知道他們的名字又怎樣?或許這些人以前是我們的朋友,如今他們已經變成襲擊人類的凶手了,你們還能把這些家伙當成朋友看待嗎?”

“這……”

“他們不是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只會讓大家于心不忍。既然我們打算消滅敵人,就不應該對敵人產生感情。”

宗貴點點頭,他覺得定文說的沒錯。一想到慘死眼前的定市、以及入夏以來持續不斷的禍事。宗貴不由得拿起掛在腰間的木樁,卻怎麼也無法對准柚木的胸膛。掙紮了許久。宗貴閉上雙眼轉過身去。

“我辦不到……柚木對我有恩,我實在下不了手。”

定文閑言,毫不猶豫的拿起木樁。宗貴老老實實的退到一旁,他根本不知道殺死愛子和弟弟的凶手,就是躺在眼前的柚木。定文遲疑了片刻,將木樁靠在柚木的胸前,身邊的人立刻掄起木槌。宗責別過臉,搞住雙耳。還是別知道他們的名字,更別看到他們的長相,否則只會增添內心的罪惡感。

木槌的敲擊聲、以及木樁釘入體內的悶響在封閉的地下隧道之內顯得格外的清晰,擴散的回音更平添一絲詭異。痛苦的呻吟聲響起,立刻又恢複了平靜。

宗責向定文點頭示意,將木樁對准下一名男子的胸前。他在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眼前的人是不可饒恕的敵人,直到另一個村民揮下木樁為止。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早已做成了默契,在場的每個人都必須參與屠殺的行動。宗貴不禁覺得,村民之間的團結是建立在這種共犯意識之上。

第二個人發出幾聲悶哼之後,就沉默了下來。可是第三人(也就是秀司)淒厲的慘叫卻讓在場的所有人為之膽寒。隧道之中充斥著血腥味,地上更是血流成河。

眾人將三具尸體移開,拿起手電筒往里面一照,遠遠的又看見地上躺著幾個人。走近一看。五名男女緊貼在一起睡得正沉。宗貴不再辨識男女的身分,他清點躺在地上的人數之後。在尸體的腰間綁上繩索,直接往出口的方向拖去。隧道的頂端並不高,村民得彎著腰才能走動。在這種環境施起尸體十分費力,大家必須輪流接力,才能將尸體施出去。

宗貴等人將尸體拖到出口之後。跟等在機房的另一批村民比了“五個人”的手勢,于是另一批人就接替宗貴等人進入渠道。目送他們離開之後。宗貴一行人吃力的將尸體拖上機房,搬到屋子外面,然後由屋外的幾名女性村民將尸體搬上小卡車的車斗。堆積如山的尸體、沿著車斗滴落地面的鮮血,眼前的光景讓宗貴感到反胃。幸好夕陽已經西下,若在日正當中的時候目睹這副血腥的景象,再堅強的人也會為之崩潰。

尸體還未全部搬上卡車,第二組人馬就從渠道爬上來了。等在一旁的第三組人默默的走進洞穴,一句話也沒多說。人聲、腳步聲再加上血腥味,在機房休息的第一組人馬也清楚的聽見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慘叫。宗貴假裝什麼也沒聽見,身旁的村民開始哼起小調,卻還是掩蓋不住淒厲的哀號。宗貴大聲唱起歌來,周圍的人也隨之跟進。小小的機房充斥著曲調明快、卻陰郁無比的歌聲。隧道內的慘叫聲從未間斷,不時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和村民的咒罵,這時宗貴等人才發現情況不對。

“好像出事了。”

定文凝視著取水口。黑暗之中清楚的傳出村民的叫喊、怒罵,在回音的推彼助瀾之下,仿佛來自地獄的鬼哭神號。

就在眾人面面相齟的時候,第三班的加藤鐵青著一張臉出現了。

他沿著鐵梯從取水口爬上機房,一只手指著身後,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出“起來了”三個字。

宗貴知道那三個字代表什麼。表面的指針指著五點的位置,太陽沉沒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屬于他們的國度即將降臨。

“損失多少人?”

“不清楚。下面沒有燈光,什麼都看不見。”

定文趕緊跑去通知機房之外的村民。

“怎麼辦?”

宗貴為之一怔。旋即吞了口唾液。

“……守在這里。有人出現就把他拉上來。如果是敵人,就把他痛毆一頓之後推下去。”

江淵睜開雙眼,第一個浮現腦海的念頭就是自己還活著。熟睡的時候沒被村民發現,江淵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

接到沙子的電話之後,江淵立刻逃出診所,才沒走多少路,好幾輛車就出現在診所的門口。如果沙子的連絡晚了幾分鍾,江淵就被村民逮個正著了。

如今江淵發現四周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連忙一個轉身趴在地上觀察周圍的環境。很快的,他就發現手電筒的燈光在通道前端閃爍,同時也聽見村民在同伴的胸口釘上木樁的問響。血腥味愈來愈濃。這時江淵才發現好幾條鮮紅色的血痕從燈光的方向一路往下蔓延。

江淵與燈光之間躺了六名同伴,如今那六個人的身體不時扭動,似乎即將醒轉。如果日落時間再晚個幾分鍾,村民手中的凶器恐怕就會落在江淵的胸口了。一想到自己差點在睡夢中被木樁釘入體內的強大痛楚驚醒,江淵不由得冷汗直流。那種感覺或許就像被獅子的利刃一口咬醒吧,江淵十分慶幸自己不必經曆那種恐怖的體驗。

然而眼前的局面卻又讓他內心為之一沉。這時垂死前的哀號和木槌的聲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的腳步聲和淒厲的慘叫,人類的慘叫。就在不遠處,江淵著見剛起身的同伴撂倒了一名獵人,他不由得在內心叫好。

“江淵醫生……”

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

“快去把他們的手電筒打掉。沒有手電筒的燈光,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到時大家才能趁機逃出去。”

身後的男子點點頭,彎著身子往前;中去。一名年輕少婦抓住江沸的手臂。

“這麼多血……太慘了……”

江淵點點頭,他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叫做安森奈緒的少婦。

“村民趁我們熟睡的時候展開行動,不少同伴犧牲了。”

奈緒點點頭。蒼白的臉龐難掩駭然的神色,只見她單手捂住嘴巴,試圖壓抑即將脫口而出的尖叫。

“他們過來了。”

“後面是死路,等到燈光消失之後再往前沖,撞開那些獵人逃出這里。”

奈絡點點頭,手電筒的燈光也在同一時刻消失,江淵立刻帶領幸存的同伴;中向出口。擋在前面的獵人悴不及防,紛紛被撞得東倒西歪。這時身後傳來同伴的慘叫聲。大概是踩到跌坐地面的獵人扭傷了腳;可是江淵只顧著往前沖。無暇回頭拉同伴一把。

好不容易彎著身子沖向出口,江淵突然停下腳步。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前方搖曳。獵人正堵在出口守株待兔。

“出……出不去了。”

打算回頭和巴不得快點出去的同伴撞在一起,秩序頓時大亂。奈緒被推倒在地,發出驚恐的尖叫。

不知道是誰提議往後走,奈緒和其他三名同伴立刻掉頭沖向後方。江淵來不及出聲阻止。只能氣急敗壞的看著他們離去。後面根本沒有路,水利管線愈分愈細,他們爬不了多久就會被擋下來了。到最後甚至會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江淵緊咬自己的下唇。

“大家往前沖。打死一個算一個!”

3

吵雜的人聲讓靜信睜開雙眼。昏暗的燈光讓周圍的景物依稀可辨。瘦弱的人影就躺在身邊,人聲和腳步聲透過門板清晰可聞。

靜信坐了起來,腦海還是一片空白。他輕輕的甩甩頭,只換來一陣頭暈,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光是想要從床上起身,就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沙子躺在隔壁床上兀自熟睡。既然獵人已經闖了進來,最好還是將沙子藏起。盡快逃離這里。

靜信確定房門上鎖之後,將沙子抱到床下。還沒蓋上毛毯,沙子就醒來了。

“室井先生……?”

夜晚已經降臨了,靜信心想。看看手表,時間才剛過五點。為了保護沙子,靜信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最後卻還是不敵睡魔的召喚墮入夢鄉。一想到沙子可能在自己熟睡的時候遭到不幸,靜信就感到冷汗直流。

腳步聲停在門外,靜信還來不及叫沙子躲起來,就聽見房門被鑰匙打開的聲音。看到辰巳從門外走進來之後,靜信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走進房內的辰巳似乎也松了口氣。

“幸好沒被村民發現。”

“村子的情形怎樣?”

沙子追不及待的發問。只見辰巳搖搖頭。

“慘絕人寰。獵人利用白天的時候搜索藏身之處,將熟睡中的同伴拖出來釘上木樁,連灌溉渠道那邊都不能幸免。根據我的估計,大概有三成的同伴死于非命。”

“三成……”沙子大為訝異。

“兩位在白天的時候睡得不醒人事,也難怪不知道外頭的慘狀。”

“……正志郎呢?”

“死了。”辰巳低聲回答。沙子睜大了雙眼,隨即以手掩面。


“此地不宜久留,最好盡早撤離。不過對外道路都被封鎖了,大屋附近埋伏著大批獵人。想逃恐怕也沒那麼容易。我是趁著夜色從後門溜進來的,不過下一步該怎麼走。可是沒半點頭緒。林道附近還躲著不少同伴,他們全都被獵人盯死了,完全無法動彈。”

辰巳一股腦的報告現狀,沙子卻一點也沒聽進去。

“……沙子?”

“正志郎走得很痛苦嗎?”

辰巳微笑。

“對于正志郎來說。千鶴的死才是難以承受的痛。”

“……或許吧。”

“敏夫呢?”靜信忍不住發問。

“他好得很。”

說完之後。辰巳搖搖沙子。

“不要放棄希望。我一定會找到逃生之路,給我一點時間。”

“可是……”

“別忘了室井先生也陪在你身邊,在這里等我。好嗎?”

辰巳向靜信招招手。他制止想要跟出來的沙子。走出房間之後將門帶上。

“我需要進食。”

靜信為之苦笑。

“犯不著特地把我叫出來吧?”

“非這麼做不可。正志郎已經死了,沙子不會允許我襲擊你。”

“為什麼?”靜信不解。“正志郎的死似乎比千鶴的死更令沙子難以接受。”

“正志郎是沙子最重要的人。”

“因為他扮演沙子的父親?”

“不。因為他是接納尸鬼的人類”

“原來如此。”靜信黯然垂首。

4

奈緒躲在黑暗之中啜泣。狹長型的管線人滿為患,連轉個身都很困難。

逃往管線深處的奈緒來到一個大約跟壁櫥同樣大小的房間,從這里延伸出好幾條小口徑的支線。其中只有一條支線能勉強通過。而且口徑只有人孔蓋的大小。不知道是誰說躲進去之後恐怕無法動彈,大伙只好硬著頭皮往回走,可是獵人們卻早就好整以暇的等在出口。

亮如白晝的燈光毫不留情的照在同伴的身上,江淵的尸體就躺在鐵梯旁邊,前額凹進去一大塊。

眼前的局勢遇得他們別無選擇,只好回頭爬進狹窄的管線之中。

往前爬了一陣子之後,管線再度一分為二。其中一條管線的口徑只有手腕粗細,另一條比較大,勉強能容身。手電筒的燈光從身後追了過來。奈緒一行人依然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爬。之後又爬到另一個分岔點,過了分岔點之後,最前頭的男子——派出所的佐佐木就被卡住了,只見他兩條腿踢個不停,但就是無法前進半分。

“往前走啊。”

身後的廣澤高俊有些不耐煩,可是奈緒也動彈不得。

“佐佐木先生,請你想個辦法吧。”

“我也很想啊!這里有好多水泥塊,我什麼也看不——”

佐佐木還沒說完,就聽到慘叫聲從背後傳來。他試著計算奈緒身後到底有多少人,卻只看到手電筒的白光掃來掃去。

佐佐木怒吼一聲,又往前推進了幾十公分。奈緒也跟著前進,卻被底部的水泥塊絆住了手腳。管線的口徑又小了一圈,前方的空間只剩下狹窄的縫隙。

“可惡。快點前進!”

高俊猛打奈緒的腳,一顆腦袋已經快頂到奈緒的大腿了,可是京緒的頭部也卡在佐佐木的腰間動彈不得。每當佐佐木掙紮著想要前進,奈緒就會被他的鞋子踢得鼻青臉腫。

慘叫聲再度從身後傳出,隨著手電筒的燈光漸行漸遠。等到周圍恢複寂靜之後,燈光又會再度出現,接踵而來的是又一次的慘叫,位置顯然比之前近了許多。

(不要這樣。救救我!)

奈緒希望有人救她,卻不知道該向誰求救。她襲擊家人、襲擊淳子,還殺了許多其他的村民。如果有人肯救她這個殺人犯一命。那才真是天下奇聞,別說其他人不相信,就連奈緒自己也無法接受。事實上奈緒一直認為律師不應該替殺人凶手辯護,如果凶手享有人權,被害者的人權又該如何伸張?無論是殺害幼童的劊子手、或是殘殺無辜的凶嫌,都不應該受到人權大傘的保護。

(這是我的報應……)

因此奈緒沒有祈求原諒的權利,更不該奢望有人伸出援手。罪犯頂多遭到隔離,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可是奈緒連這個機會也沒有。

一旦與獵物隔離,就等于是宣判死亡。目前更找不到矯正這種習性的方法。一個必須不斷殺人的凶手應該受到怎樣的懲罰,奈緒心中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死刑”。唯獨結束凶手的生命,才能阻止他繼續殺人。

(我這是自作自受。)

奈緒害死了丈夫、害死了兒子,甚至殺了把自己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的公婆。明知尸鬼的襲擊會致人于死,卻依然狠下心攻擊犧牲者,奈緒的行為跟殺人凶手沒什麼兩樣。

(因為我是個壞種。)

奈緒體內潛藏著讓她蘇醒的“邪惡種子”,就是這個種子讓奈緒成為十惡不赦的劊子手。

高俊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奈緒勉強回頭。看見頂在腰間的高俊露出驚恐的神情。

“往前走,快往前走!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奈緒不由得為之尖叫。高俊是下一個,之後就輪到自己了。一想到待會可能發生的慘事,她的全身頓時顫抖不已。

奈緒死命的往前推,佐佐木的身體又前進了幾公分。奈緒的骨架畢竟比較纖細,即使胸口被水泥塊擠壓得隱隱作痛,還是有往前移動的空間。

“快點前進,求求你!”

氣喘籲籲的佐佐木表示自己再也前進不得了,奈緒只恨當初自己不打頭陣,否則現在也不會落得這步田地。說不定還能繼續往里面爬,甩掉身後的獵人呢。

狹窄的管線傳出有人被拖出去的聲響,絕望的慘叫聲回蕩管壁。高俊也跟著發出哀鳴。手電筒的光線越過他的軀體。直接照在奈緒的身上。

“他們要來了!佐佐木先生,快想辦法前進!”

佐佐木掙紮著想要前進,兩條腿險些踢在奈緒的臉上。奈緒死命的往前推。這時鼻梁突然一痛,鼻血沿著人中緩緩流出。沒關系,這點小傷馬上就痊愈了。

佐佐木發出一聲低吼。掙紮著往前推進少許。水泥塊上沽滿了衣服的碎片和鮮紅色的血跡,這已經是佐佐木的最後極限,他再也無法前進半分了。

高俊慘叫一聲,頂住奈緒腰部的腦袋突然離開。往前推的壓力突然消失,緊接著奈緒的雙腳就被高俊一把抓住。奈緒只感到被人往後拖。水泥塊的碎片刺進腹部。

“放開我!”

“住手!是我啊,我是廣澤高俊!”

高俊的指甲插進奈緒的腳踝,奈緒想也不想的就踢開了高俊的手。高俊並沒有看著奈緒,他的雙手緊抓著管壁,卻還是被人從後回拖了出去。

“是我啊,中外場的廣澤高俊!大家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

拖著高俊的人沉默不語。奈緒聽到身後傳出好幾個人的呼吸聲,證明獵人已經接近了。

大叫救命的高俊就這樣被拖了出去,淒厲的哀號在管壁回響,久久不能止息。奈緒的身後只剩下滄茫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屏障。

(……不要。)

奈緒的確是凶手沒錯。可是——

“我不要!你讓開,讓我過去!”

奈緒槌打佐佐木,她不想死,更不想面對痛苦的折磨。這一切不是奈緒造成的,她根本不想複活,也不想殺人,事實上奈緒也是個被害人。

“讓開!”

奈緒拼命的往前推。可是在少了高俊、失去施力點的情況下,擋在前面的佐佐木依然文風不動。佐佐木不斷的扭動身體。兩只鞋子不時踢在奈緒的臉上。

“我叫你讓開!”

這時手電筒的燈光再度出現。獵人又回來了。

奈緒發出一聲慘叫,兩條腿發狂似的拼命往後踢,可是佐佐木還是不動于山。

“不要,饒了我吧!”

踢來踢去的腿被人抓住,奈緒對他的長相有點印象。

“定文,是我奈緒!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定文默然無語。奈緒無法捕捉定文的視線。她感覺到麻繩正准備套住自己的雙腿。連忙死命的往後踢。定文的臉和手被踢了好幾腳,然而他只是露出痛苦的神情,還是不肯正視奈緒的面孔,而且還抄起身邊的鐵管往奈緒腿上刺去。奈緒痛得叫了出來。接著同樣的疼痛感又再度襲上心頭,直到膝蓋以下完全麻痹了為止。定文將麻繩牢牢的套在奈緒的腳踝,隨著閃爍的手電筒燈光開始往後退。

粗糙的水泥塊在身上撕裂出一條條的血痕,奈緒不禁放聲大叫。

她死命的抓住周圍的管壁。試圖掙脫繩索的束縛,可是每當奈緒略有反抗,就會換來定文的鐵管伺候。

過了分叉點之後,管線的口徑大了許多,定文後退的速度也跟著加快。奈緒眼里看著卡在管線動彈不得的佐佐木愈來愈小,耳中聽著身後的人聲鼎沸,鼻子聞著令人作嘔的濃濃血腥。

奈緒朝著佐佐木伸出雙手,試圖尋求援助;然而在黑暗的洞穴當中漸行漸遠的黑影並不是佐佐木。而是干康、死于奈緒之手的丈夫。

即使死了,奈緒也無法回到干康的身邊,更無法與心愛的丈夫團聚。

死去的丈夫、孩子和公婆全都長眠于地下。他們不必遭受這種待遇,正手牽著手前往奈緒永遠無法到達的國度。

5

神社之前火光搖曳,一具具的尸體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村民不再討論尸體的主人是誰,現場也看不到流淚哭泣的人。大家全都面無表情。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火光之下重複著機械式的動作。跟今早比較起來。留在現場的村民顯然少了許多,尾崎醫院的慘劇似乎嚇跑了不,步人。

神社前的廣場隨處可見蹲在地上休息的村民,有些人索性躺下來呼呼大睡。他們的體力已經耗盡了,連敏夫都不敵睡魔的召喚,靠在辦公室的牆上兀自打盹。

扛著尸體回到神社的村民圍在火堆旁取暖,敏夫就靠在不遠處的牆邊假寐。

“連那麼小的孩子都是尸鬼,真叫人不敢相信。老實說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又不是在做什麼壞事,可是那個小鬼卻說什麼我們遲早會遭到天譴,聽了叫人怪不舒服的。”

“就是說啊。”

“——你們在說誰?”

“就是境松家嘛。境松家的爺爺、爸爸和孫女回來了,祖孫三人就躲在地板下面。”

“嗯……”

敏夫不置可否,再度閉上雙眼。疲勞漸漸在體內擴散,連一根指頭都懶得動。就在敏夫快要進人夢鄉的時候。大川的聲音將他拉回覡實。

“院長,不好意思。”

“……什麼事?”

大川向敏夫點頭致意,眼神飄向身旁的定文。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該怎麼處理才好?”

“也對,差點忘了。”

敏夫從牆邊站了起來。在尸鬼的篩選之下。村子里已經沒有對外通勤的人了;可是諸如郵差、宅配業者以及送貨至各家商店的配送人員還是有可能進入外場。

“……今天沒有配送嗎?”

“全都趕回去了。封鎖村道的伙伴說今天村子要舉行重要的儀式。不方便讓外人進入。”

“看來只有這個方法了,就說外場正在舉行百年一度的大祭。”

“不會引起懷疑嗎?”

“當然會。不過外面的人懷疑歸懷疑,倒還不至于猜到村子里發生了這種事。”

“說得也是。”

“……兼正的人找到了沒有?”

“還沒發現他們的蹤跡,不過大伙在灌溉管線那邊發現派出所的佐佐木和那個叫做江淵的醫生。除此之外——”

大川轉過身,安森一成點點頭。

“有人發現葬儀社的速見。可惜被他跑了。他躲進建材行的停車場,大家都在懷疑就是他鑿穿了好幾輛汽車的油箱。”

“嗯……”

“另外還有兩個人四處攻擊各部落的主委,大家已經把他們捉起來了。可是——”

“可是怎樣?”

“他們會呼吸,也有心跳,看起來不像死後複活的惡鬼。”

敏夫低頭沉思。那兩個人不是狼人就是傀儡,只要看他們身上有沒有疤痕就知道了。可是疤痕未必一定在頸部,最重要的是敏夫並不知道人類和狼人該如何分辨。

反正村民已經將他們關起來了,只要不再受到襲擊,傀儡自然會恢複正常。可是。如果對方是狼人呢?

“……把他們帶到神社。如果面露懼色,表示他們是尸鬼的同伙。那個叫辰巳的年輕人可以在陽光之下活動,外表看起來就跟人類沒什麼兩樣,尸鬼似乎稱呼他為狼人。”

“可縣……”大川律前講了一擊。檔在一成的面前。“如果他們兩個跟桐敷家的男主人一樣呢?”

“你是說尸鬼的協力者?”

大川點點頭。尸鬼的協力者未必只有正志郎一人,至少敏夫就知道村子里已經有一個人投向尸鬼的陣營了。

“……協力者也是人類,不能說殺就殺。”

“是嗎?”

“殺人是不對的。”

大川點點頭轉身離開,背影看起來有些不服氣。敏夫強打起精神。試著整理紊亂的思緒。如今全村陷入空前的混亂,沒有人能分辨地上的尸體到底是人類還是尸鬼,更別說是跟人類沒什麼不同的狼人、傀儡或是協力者了。只要一發現形跡可疑的人物就立刻加以鏟除,這不但是最快、也是最保險的方法。而且事後不會遭到法律的制裁。若真要全面撲殺,或許也只有大川這種人才下得了手……。

敏夫緩緩的閉上雙眼,耳中聽到有人在叫大川的名字。

“阿松。你不是逃出村子了嗎?”

敏夫勉強睜眼,他看到回頭的大川。也看到進入辦公室朝著自己走來的松村。

“我沒看錯吧?你這個膽小鬼非但沒逃出去。反而還站上了最前線。”

松村隨便回應一聲。他將兩只手踹在懷中。似乎有點怕冷。看到松村毫無血色的神情,敏夫不禁覺得這張臉孔好像在哪見過。

(當然見過。)

他是大川酒店的松村,跟敏夫也有數面之緣。

松村愈走意近,敏夫突然跳了起來。

“大川兄,小心!”

大川愣了一愣,立刻轉過身來,只見松村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

就是這種表情,趴在地上的敏夫心想。自從入夏以來,敏夫不知道見過多少發病的患者。他們臉上都帶著同樣的表情。

槍聲響了好幾聲,緊接著傳入耳中的是村民的慘叫和怒罵,以及雜亂的腳步聲。敏夫戰戰競競的抬起頭來,一成倒地不起,身旁的定文呆立當場。松村被大川逮個正著,面露懼色的他掙紮著想逃離世地。敏夫站了起來,發現大川的雙眼直剩著自己。

“發生了什麼事?”

其他村民蜂擁而至。大川交代村民將松村拖出去,順便帶把木樁在身上。

“慢著,大川兄。”

大川以堅定的眼神瞪著敏夫,旋即瞥了松村一眼。

“他跟兼正的男主人一樣,都是尸鬼的協力者。”

大川的反應早在敏夫的預料之中,不過他並未多說什麼,只是靜靜的走到安森一成的身邊。小腹一槍、左眼一槍,早就已經斷氣了。

6

“室井先生,不舒服嗎?”

沙子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靜信搖搖頭,只覺得身體愈來愈倦怠、愈來愈痛苦。原來懶洋洋的倦怠感也會造成肉體的疼痛,今天總算是上了一課。靜信強忍著脫口而出的呻吟,意識逐漸模糊。

“是不是很痛苦?”

“……還好。”

“對不起,是我殺了你。”

“我是自己來尋死的。”

靜信低語。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即使胸膛漲得鼓鼓的,也吸不到足夠的空氣。

辰巳將沙子托付給自己,如今反而是自己擋不下去了,靜信不禁感到一絲諷刺。

“辰巳不在這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你。”

“沒關系。”

遠遠的,靜信好像聽見沙子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