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折翼的祈禱 第八章

天亮了。辦公室外頭傳來村民們的歡呼聲。敏夫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總算是平安的渡過了這一個晚上。

神社的廣場堆滿了死尸,即使埋葬的工作漏夜進行。尸體的數量依然有增無減。偌大的廣場蒼蠅飛舞,彌漫著難聞的尸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想個法子解決才行。”

“說得容易。”田茂定文苦著一張臉。“推土機又進不來,光靠村子里的這一輛小山貓。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說得也是。”

敏夫陷入沉思。這時結城看了兀自假寐的廣澤一眼,語帶保留的開口。

“之前聽廣澤兄提起村子里的洞穴……”

“洞穴?”

“是的。就是在祠堂後方的山洞,大家管那邊叫做地獄穴。”

“對對對。”定文提高音量。“沒錯,就是地獄穴。院長,不如將尸體安置到洞穴之內,然後再將入口封死好了。”

“祠堂那邊進得去嗎?”

“沒問題。老爸那邊有鑰匙,我這就去探探情況。希望洞穴別被落石封住了才好。”

定文站了起來,敏夫和結城也跟在身後。地獄穴位于本殿後方的山壁,入口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相當于神社的禦堂。

定文將鑰匙插入鎖孔,試著開啟門鎖。布滿銅綠的鎖頭文風不動,定文只好拿出鐵槌敲落鎖頭。打開祠堂的大門。

里面有個小小的祭壇,後方的格子門緊閉。透過門上的方格。可以看見隱身門後的洞口,入口大概跟一個成年人等高。

定文推開格子門,現場刮起一陣冷颼颼的陰風。透過手電筒的燈光,大家清楚的看見黑幽幽的洞穴一路向後延伸。

“入口的部份沒問題。這里的空間這麼大。應該可以安置不少尸體。”

“嗯。”敏夫點點頭。“將尸體全部安置在這里,然後再請人封住洞口,這樣子應該會減輕不少工作量才對。”

定文也跟著點頭稱是。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田代從祠堂的入口跑了進來。

“敏夫。找到安代小姐了。”

敏夫轉過身沖出祠堂。一眼就見到渾身是傷的安代在眾人的攙扶之下緩步而行的身影。

“安代,你身上的傷……”

“有些是被野狗咬的,有些是自己摔倒的傷痕。”

安代露出無力的微笑。

“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死定了,看來我的好運似乎還沒用完。”

敏夫為之失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是你怎麼會……”

“我人在山入。”安代俯視地面。“我被帶到山入。昨晚才逃了出來。”

“——山入?”

“……那里是惡鬼的巢穴。”

“你說什麼?”

安代抬起頭來,泫然欲泣。

“通往山入的路被封住了,人車無法通行。山入的屋子里面到處都是早就不在人世的村民。儼然成了惡鬼的村落。”

敏夫為之咋舌。

“……總算找到了。”

2

滿載村民的車輛駛向山入。大伙站在土石堆前,以手中的圓鍬清除路障。建材行的卡車卸下機具。幾個村民越過土石堆,急急忙忙的往山里走去。

敏夫也跟在村民身後趕赴山人。登上陡坡之後,山入就在眼前。

一輛四輪驅動車從後面追了上來,車上的人示意敏夫上車。敏夫搖搖頭表示婉拒。眼前的轉彎處就是山入,群山圍繞的窪地部落、蜿蜒的緩坡、道路兩旁的破舊人家。

敏夫打量著眼前的景色,不自覺的吸了口氣。十數間的人家幾乎都看得到整修過的痕跡,擋雨板釘死在窗上,頃倒的屋子也紛紛補強。除了住家之外,還包括倉庫以及木屋,山入的建築物顯然比往常增加了不少。而且以水泥砌成的小屋更是散落其中,隨處可見。

“果然是一個村子。”

“現在怎麼辦?”

“一間一間的橇開,每一棟建築物都不要放過。”

釘死在窗上的擋雨板卸了下來。厚厚的水泥顯露在外,在村民的破壞行動之下冒出陣陣白煙。少了擋雨板和水泥牆的庇護,散居各地的建築物紛紛傳出十分熟悉的哀號,接踵而來的是此起彼落的敲擊聲,以及濃濃的血腥味。屋內的尸體被抬了出來,一具具的丟進卡車的車斗。對于任何人來說,這都是難以忍受的苦差事。

大川在廢屋的一角發現橫躺在地的室井信明。刺眼的陽光讓老人發出陣陣哀號,身子卻不見扭動,看來手腳不怎麼方便。只見他雙手合十,仿佛在表達內心的感謝。

松尾誠二、村迫宗貴以及其他的村民紛紛發現過去的朋友、或是過去的鄰居。他們機械式的釘上木樁,然後面無表情的將尸體抬出。

結城將堆積如山的尸體抬上卡車的時候,正好目睹村民從最下方的建築物抬出兩具尸體,其中一具還穿著壽衣。走近一瞧,結城不禁眼前一黑,廣澤也跟著背過身子不忍卒睹,敏夫更是臉色鐵青不發一語。一男一女的尸體分別是武藤徹和國廣律子。

“該怎麼告訴武藤兄才好……”

廣澤掩面歎息。結城搖搖頭。也歎了口氣。

“什麼都不要說。這件事還是別讓他知道。”

廣澤點點頭,又歎了口氣。結城的手心不停冒汗,他說什麼也不想在這堆尸體當中發現兒子的身影。田代蹲在兩人的面前合十禮拜。最後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跑到一旁的草叢大吐特吐。

“你還好吧?”

聽到結城的關心,蹲在草叢邊的田代搖搖頭。

“我……我不行了。”

“田代兄。”

“我再也受不了了。”

田代掩面嗚咽。結城明白田代內心的痛苦。連他自己都覺得該是收手的時候了。尸鬼的勢力遭到徹底摧毀,如今村民已經知道尸鬼的存在,幸存者也無法繼續立足外場。既然如此,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呢?就讓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尸鬼自行離開吧。

可是——結城在內心喃喃自語。這麼做等于是坐視悲劇向外界擴散。結城已經受夠了殺戮,良知卻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就此抽手。這場屠殺愈是痛苦。結城就愈是不能抽身,失去愛子的痛苦迫使他不能原諒臨陣脫逃的自己。

“只恨沒找到桐敷家的人。”

廣澤的語氣顯得沉痛無比。大伙至今尚未發現桐敷沙子和辰巳的下落,這兩個人非死不可,否則難以替這場血腥的殺戮劃下一個完美的可點。

“應該在這里。”田代啜泣不已。“他們一定躲在這里,就交給還受得了的人去處里吧。”

廣澤不以為然。

“是嗎……?”

“我看八成已經逃走了。”結城接口。“他們是尸鬼的領導人,應該早就在我們封村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時間那麼匆促,他們能逃到哪去?”

“如果來不及逃出豪宅,那更是不可能逃到山入。更何況道路都已經中斷了,他們不可能在這里。”

廣澤的發言讓田代猛然想起一件事。

“西山不是有條通往山入的小徑?”

“對對對,以前住在山入的人常走的那條路。”

“他們一定沿著那條小徑逃到山入來了,八成還躲在這附近。”

“不過他們可能逃出豪宅嗎……?”

廣澤低頭思索,關鍵就在于兼正那邊是在什麼時候接獲千鶴死亡的消息。事情發生在神社的廣場,尸鬼不可能在場,即使有人通風報信,當他們接獲消息的時候,村民早就將桐敷家包圍得水泄不通了,根本不可能有時間逃出來。

“搞不好豪宅里面有什麼秘密通道。”

啜泣不已的田代突然冒出一句。廣澤聞言。頓時恍然大悟。

“有道理。”廣澤環視四周,跑向回到卡車旁邊尋找便條紋的敏夫。

“院長。他們應該還躲在豪宅里面。”

敏夫的神情有些懷疑。

“那棟豪宅——”

“我們把地下室忘了。”

敏夫眉頭一皺。

“當年施工的時候我也曾看過,光是打地基就挖出了大量土石。簡直就像在蓋大樓一樣,照理說應該有地下室才對。不過昨天搜查的時候沒找到。我想出入口一定很隱密。”

“……你確定?”

“我敢拍胸脯保證。既然大伙將豪宅圍得滴水不漏,無路可逃的他們當然還躲在里面。說不定他們只是暫時藏了起來,打算等到風聲過了之後再逃出去。”

敏夫點點頭,轉身找來大川。廣澤連忙補上一句。

“院長,田代兄不太舒服。我想帶他回去。”

“正紀學長?”

“他已經到極限了。老實說我也快撐不下去了。”

敏夫臉色一沉。


“不過我還是會協助處理尸體。總不能讓他們曝尸荒野嘛。只是……真的已經……”

“……我明白。”敏夫低聲回答。廣澤深深一鞠躬,回到田代身旁。

“田代兄,我們走吧。”

“可是……”

“不瞞你說,其實我也快不行了。要我眼睜睜的看著尸鬼遭到屑殺,我還甯願回到神社幫大家處理尸體。”語畢,廣澤看著結城。“維城兄,你呢?”

其實結城巴不得立刻離開,卻在無意識中搖了搖頭。

“……我不能臨陣脫逃。”

廣澤別過了臉,不敢正視結城。

3

疾駛而來的車聲、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吆喝。就連躲在地下室的靜信也發現事態不妙。

辰巳請靜信照顧沙子之後,離開地下室到外頭探個究竟。幾輛車子載著村民直奔門前,從他們的動作看來。似乎正准備殺進屋里。

(被發現了。)

村民大概注意到地下室的存在了。如果村民抵達之後立刻進入屋內,辰巳或許還能趁虛而入;如今他們好整以暇的在屋外做好准備工作,恐怕很難找到逃出生天的機會。沙子噙著淚水沉沉睡去,說不定這就是她最後的長眠,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靜信在最後一刻化解了沙子眼神之中的懼色。百感交集的辰巳回到地下室,坐在床上凝視著沙子的靜信抬起頭來。

“室井先生,這里恐怕撐不了多久了。這是我最後的請求,請你好好的照顧沙子。”

靜信凝視著辰巳,臉色奇差無比。看來靜信的體能已經到了極限。應該說還活著就是奇跡中的奇跡。即使辰巳做了一些處置,現在的靜信恐怕連站起來都很困難,偏偏辰巳無從選擇,他必須將沙子托付給在白天的時候也有行動力的人。

“他們正在外面准備,隨時都有可能沖進來。我想他們會留一半的人包圍大屋,另一半進入一樓尋找地下室的入口。一旦讓獵人全部進入大屋,我們反而難以行動;不過如果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躲進車子里,說不定剛好可以跟進入屋內的獵人擦身而過。等一下我會試著吸引他們的注意,請你帶著沙子趁隙離開。”

“那你呢?”

“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躲過一劫吧?不過對方的人數眾多,恐怕……”

話還沒說完,辰巳就從房間的壁櫥里拖出一只大型行李箱,然後抱起熟睡的沙子放進箱內。行李箱的大小剛好容得下沙子的身軀。

“道路不是被封鎖了嗎?”

“是的,不過山入的林道應該還能通行。之前動員了不少同伴讓林道接到山的另一邊,村民應該還不知道才對。這條路是我們唯一的生命線。”

“可是山入已經……”

“不能走村道,還能走林中小徑——慢著。村道說不定已經開通了。既然村民發現山入是尸鬼的巢穴,應該早就移除了路障才對。也罷,就算村道被封鎖了。大不了走小徑就是了。林中小徑雖然不大。倒還勉強能讓一輛車通過。”

靜信點點頭。辰巳關上行李箱,牢牢系住皮帶。

“行李箱預先留了通氣孔,遮光效果並不完全,如果要下車的話。請盡量選擇陰暗的地方。”

靜信點點頭,兩人抱著行李箱離開房間。走廊的盡頭有座階梯,辰巳站在階梯上面四處張望了一陣子,才向靜信點點頭。

“趁現在快走。”

吃力的爬上階梯,兩人來到一樓的盥洗室。洗臉台前面開了一個小洞,大小剛好能讓行李箱通過。

豪宅的這個角落有許多小房間,牆壁也特別多,雖然窗戶的玻璃都已經被打破,遮蔽用的木板也都被取走。但是倒還不必擔心會被外面的人撞見,而且通往車庫的走道就在不遠處。

兩人將行李箱抱上四驅車的後座,在上面覆蓋帆布。然後輕手輕腳的關上車門。接著辰巳把車鑰匙遞給靜信。

“……拜托你了。”

四周人聲鼎沸,村民倒是還沒進入屋內。靜信豎耳傾聽,辰巳也全神貫注的觀察屋內的情況。

“似乎還沒開始行動。尾崎醫生果然是個老狐狸,做起事來格外謹慎。”

靜信坐倒在車庫的地板,抬頭看著辰巳。

“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顥。”

“請說。”

“尸鬼的確是很可憐的生物,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甘于聽從沙子的命令。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根本就不需要沙子吧?”

“需要與不需要,是看個人而定的。”

“那我換一種說法好了。在我眼里看來。尸鬼和狼人是共生共存的關系。狼人是由尸鬼而來。因此狼人理應接受尸鬼的支配、成為尸鬼的仆人;然而平心而論,少了這層共生關系就無法存活的應該是尸鬼,而不是狼人。尸鬼在白天的時候必須休眠。身體機能完全停止。這個時候的尸鬼可說完全沒有防備能力,因此他們需要有人在白天的時候提供庇護。狼人絕對是最佳的人選,問題是狼人不需要尸鬼的庇護,你們絕對是比尸鬼更高等的生物、更優良的品種。單純就進化論而言,尸鬼的一切努力仿佛是在為了狼人的誕生預作准備。”

“你是說尸鬼是進化不完全的狼人?”

“難道不是嗎?”

“如果千鶴還活著,一定會大發雷霆。”辰巳放聲大笑。“不過我跟你有同樣的看法。”

靜信點點頭。

“只要比較兩者的生存條件孰優孰劣,答案就很明顯了。尸鬼是不完全的狼人,我們的‘造物主’原本打算創造狼人,尸鬼充其量不過是失敗的作品罷了。”

“可是你卻聽命于沙子,為什麼?”

“這是我個人的選擇。”

靜信目不轉睛的盯著辰巳。辰巳見狀。不禁搖頭苦笑。

“因為沙子太愚蠢了。”

“愚蠢?”

辰巳點點頭。

“即使沙子、千鶴甚至是正志郎提出千奇百怪的解釋,在我的眼中看來,尸鬼不過就是一種怪物罷了。既非人類也非禽獸,怪物應該是唯一適合的辭彙。尸鬼來自蘇醒的死尸,籍著襲擊人類維生,雖然具備人類的外表,卻不屬于人類的范疇。這就是尸鬼的性質,襲擊人類雖然不構成罪惡,尸鬼卻也沒有殺戮的權利。為了存活下去,尸鬼必須吸食人血,遭到襲擊的人類也會跟著死亡,因此死亡不過是存活手段所產生的附加結果罷了。如果不想殺生,人類就會察覺尸鬼的存在。然後從獵物轉變為獵人加以反擊。因此執著于結果是沒有意義的。這是上天賦予尸鬼的生存法則。不能怪任何人,也不是一場悲劇。”

“沙子的想法跟你不一樣。”

“我知道沙子的良知受到苛責,所以才說她太愚蠢了。身體產生變化。意識卻沒跟著改變,這就是一場悲劇,老實說我也同意你的說法。明明就不是人類,卻還拘泥于人類的道德觀,這就是沙子痛苦的地方。明明身為人類,卻拒絕接受人類的正義,這就是正志郎無法自拔的原因。人類有人類的天理,尸鬼也有尸鬼的生存法則,兩者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既不能共有同樣的價值觀。也無法共享同樣的秩序。”

“你的說法可真文學。”

“這個世界本來就很文學。尸鬼就是尸鬼。饑餓的時候自然會襲擊人類,讓獵物活命無疑是自殺的行為,進食完畢之後只好痛下殺手。相反的人類也有人類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他們大可咒罵尸鬼、畏懼尸鬼,名為尸鬼的天敵絕對是人類心頭永遠的陰影。身為尸鬼卻亟欲成為人類的沙子十分愚蠢,身為人類卻拒絕成為人類的正志郎十分令人同情。跟他們比較起來。樂于當一個尸鬼的千鶴或許健全了許多,不過她比沙子更加愚蠢。”

靜信點點頭,不發一語。

“人到底從何而來、又將從何而去?”

“不知道。”

“從娘胎而來。最後回歸塵土、回歸虛無。答案再簡單也不過了。不過真正發人深省的倒不是生命的起源,而是寄宿于軀體之中的人格到底從何而來才對,你知道人格何時萌芽、何時毀滅嗎?我認為人格萌芽于虛空,然後開始永無止境的墜落,朝著終點飛奔而下。有些人的生活過得好,有些人的生活過得差;有些人過得順遂。有些人過得坎坷,問題是好與壞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就像從高樓墜下的兩人比賽誰先落地、就像轉眼枯萎的花朵彼此爭奇斗豔,這種比較一點意義也沒有。”

“豔麗的花朵才能將自己的複制品流傳後世,這是一般人的回答。所以物種才能得以繁衍。難道不是嗎?”

辰巳冷笑一聲。

“孩子並不等于自己,繼承了基因也不代表繼承自我。人類如果想留下自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長生不老,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自我是人類之所以是人類的關鍵,可惜自我無法獨自存在,它出現于虛空、墜落、然後消失。”

“你的想法很虛無。”

“我是個虛無主義者。自我是存在的證明,它的宿命卻是沒有轉圜的滅亡、無法逃避的虛無。因此人類才會對自我的存在賦予意義,以抗拒墜落時的空虛。我並不否定這種做法。反而認為這才是生命的定數。即使沙子和正志郎為虛無所苦,我對他們一樣持肯定的態度。我所否定的是無法勘破這個道理的無知大眾。既然人生早有定數。與其懵懵懂懂的虛度一生,努力活出自我才是探究生命意義的不二法門。”

“或許吧。”

“沙子的執著、正志郎的抗拒。即使局限于‘人’的他們十分愚蠢,我依然肯定他們面對生命的態度。所以才會伸出援手。即使我並不是尸鬼。而是有別于尸鬼和人類的另一種生物,我還是願意幫助他們。”

“你真是個好人。”

“很諷刺是吧?”辰巳微笑。“我不會死,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延長存活的時間,因此生命對我來說不具備意義,生活不過就是殺時間罷了,這種改變讓我成為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對我來說,沙子無疑是毀滅的象征。毀滅是一切事物的結局,所有存在的意義都將在一瞬間灰飛湮滅,然而沙子卻選擇抗拒宿命,她不願向命運低頭的姿態令人格外激賞。我個人也認為十分美麗。”

說到這里,辰巳露出微笑。

“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沙子就像是娟秀的瀑布,雖然只是從天而降的流水,看起來卻格外的賞心悅目。如果有一天流水桔竭了,反而令人為之不舍。”

“真是不敢相信……理由就這麼單純?”

“是的,就是這麼單純;不過對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反正我也不想探究人生的意義,不需要更複雜的理由。沙子打算在這里建立尸鬼的社會,其他同伴也認為這里將成為尸鬼的樂土;不過我對這個理想並未抱持著太大的希望。其實只要靜下心來仔細思考,就會明白這個理想根本不可能實現。自然界有所謂的生態平衡,多少數量的獵物能夠養活多少尸鬼,這種比例都是固定的,因此我敢斷言沙子的理想絕對不會成功,尸鬼的社會更是不可能誕生。外場是個小地方,根本容不下足以建構出一個社會的眾多尸鬼同時生存。

不過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卻是沙子內心最大的願望。她並不想成為尸鬼的救世主,只是太過孤獨罷了。沙子在她年紀輕輕的時候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對一個完整的家族構成格外的留戀。因此才會找來千鶴和正志郎,組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小家庭。之所以打算在外場建構尸鬼的社會。出發點也是源自于她對家庭的渴望。沙子渴望一個屬于她的社會,渴望繼續當個人類,尋回她所失去的一切。

不覺得這種想法很可愛嗎?沙子就是太單純了,才會否定身為尸鬼的自己,將殺害人類現為天大的罪惡,明明是必須靠著人類的生命存活的怪物,卻亟于親近人類、幻想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我對沙子的偏執只有同情,絕對沒有訕笑的成份在內,畢竟她也是忠于自己的渴望。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事實上尸鬼有兩種選擇,要不就是接受殺人的事實、要不就是徹底的否定自己,許多同伴到最後都被迫在這兩個選項之中做個選擇;可是沙子不同,她無時無刻都在心中詰問自己為什麼要殺人、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從來不會閉上雙眼逃避問題。沙子的生活方式一抑或墜落虛無的方式——可說是出淤泥而不染,同樣是抗拒命運的無謂掙紮,沙子的姿態就是比其他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份美感,令人愛不釋手。”

“如果你死在這里,就再也欣賞不到她抗拒命運的姿態了。”

“或許吧,不過總比失去沙子要來得好。”

“你對她的愛護可真是無怨無悔。”

“這句話聽起來醋勁十足。”辰巳微笑。“以前的我憎恨一切,對世界感到絕望,恨不得毀滅這個世界。直到遇見沙子為止。沙子是我的救世主,她試圖顛覆人類的價值觀,破壞舊有的世界,以建立全新的秩序,因此我很歡迎她的想法。可是我無法成為尸鬼,同時也從沙子的身上發現新秩序根本不可能存在。沙子追求的是適合尸鬼的良好秩序,以獲得自己的歸屬,她根本沒有與舊有秩序互相抗衡的念頭。最重要的是沙子的理想不可能成功,她試圖扭轉人類與尸鬼的主從關系。讓尸鬼取代人類成為優勢且多數的存在。最後將這個世界整合成符合尸鬼需求的社會結構。唯獨如此,沙子所期盼的國度才能真正降臨。可惜的是這種世界不可能出現。尸鬼一旦成為優勢且多數的存在,勢必會面臨滅亡的命運,遭致失去獵物活活餓死的悲慘下場。尸鬼命中注定是少數的存在。這才是尸鬼得以永世存續的不二法門。”

“說得也是。”

“我很想目睹世界的滅亡。也希望悖離秩序的沙子建構出全新的世界;然而在內心深處,我明白這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旦沙子成為世界的秩序,人類就會滅亡?一旦人類滅亡,尸鬼的滅絕也就不遠了,到時只會剩下空無一物的世界。于是我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世界滅亡嗎?

不瞞你說,我希望成為全世界倒數第二個死的人,等到親眼目睹世界的滅亡之後,才安心的閉上雙眼。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是唯一存活的人;可是念在沙子帶給我那麼大的樂趣的份上,就把最後的名額讓給她吧。雖然我死了,沙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不過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最後的名額讓給她,雖然沙子在我的心中占了很大的份量,可是跟世界的存亡比較起來,她的生命真的不算什麼。”

“剛好相反吧?”

“相反?”

“我反而覺得你深深的被沙子吸引,很清楚沙子的願望等于世界的滅亡,也打從心底肯定她的理想。”

“嗯……”辰巳猶豫片刻。“或許吧。我很想幫助沙子實現願望,卻又不忍目睹她的死亡……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

“再過不久就知道了。”辰巳看著窗外。“世界尚未滅亡。除了我跟沙子之外,其他人也都活得好好的。等到我死了之後,他們勢必會場起正義和秩序的大旗,繼續整頓屬于他們的世界吧。現在還不是沙子實現願望的時候,在這個節骨眼上為沙子而死,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是慷慨赴義還是死不瞑自。”


說到這里,辰巳浮現出一絲淺笑。

“該是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4

辰巳打開白色的車門。村民聚集在大門口,似乎正准備一湧而入。

“我開著正志郎的車從正面出去,沿著斜坡開上村道,到時還請你趁村民不備的時候爬上林道。過了岔路之後,會看見一間小屋,請直接開著車撞開小屋的門。木門只是一塊板子而已,門後有條路直接通往小徑。”

靜信點點頭,辰巳笑笑。

“祝你好運。若大難不死,期待有緣相會。”

說完之後。辰巳逕自鑽入車內,靜信也跟著坐上駕駛座。村民的喧嘩如雪崩般迫近。大約過了五分鍾之後,才從大屋的方向傳人耳中。緊接著車庫的鐵卷門開啟,趁著辰巳猛踩油門的時候,靜信發動了車子。

車庫外頭傳來村民的聲響。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就在鐵卷門似開未開之際,辰巳駕駛的車子卷起一陣白煙沖了出去。禁不住猛烈的撞擊,鐵卷門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混雜著村民的怒罵以及慘叫。靜信閉上雙眼,撞開人牆飛馳而去的白色車身依然浮現眼廉。輪胎的摩擦聲再度傳入耳中,村民的叫囂也朝著斜坡下方逐漸遠去。

靜信坐起身子,發現前面半個人也沒有。于是他放下手煞車,握緊駕駛盤沖出車庫的大門,朝著斜坡上方的彎道疾駛而去。出彎點上剛好站著幾個人,靜信連忙打死方向盤,卻還是感到車前方撞到了什麼,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那個人手上拿著的武器。混亂之中,靜信好像在人群里看見敏夫的身影,不過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覺。現在的靜信只感到頭暈目眩,連開車都成為莫大的負擔。

靜信沒有余力注意後照鏡的影像,每當視線轉移焦點,一陣天旋地轉就會襲上腦門,逼得他只能緊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一輛車子迎面而來,吃了秤陀般的靜信筆直的往前沖去,對方連忙將方向盤一打,整輛車頓時撞進樹林里去。

開了沒多久就到了叉路。靜信依照辰巳的指示轉過一個彎,小屋立刻出現在眼前。這時幾個村民乘著一輛車也跟著爬上斜坡,擋在面前不斷蛇行,試圖阻止靜信前進。靜信將方向盤往右一撇險險躲過。

卻也沖過了小屋。還來不及回轉掉頭,車尾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後輪頓時在林道上大跳探戈。好不容易穩住車身。車頭又擦撞路旁的大樹,胸口被方向盤結實的挨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楚伴隨著天搖地動的頭暈而來,即使勉為其難的繼續往前開去,靜信的視線也完全無法聚焦,跟蒙著眼睛開車沒什麼兩樣。

靜信錯過了小徑。強忍著頭暈看著後照鏡,才發現剛剛那輛車整個打橫在路面上,車頭插進路旁的樅樹。即便追兵陸續趕到,也會被擋在後面才對。靜信松了口氣的同時。才驚覺前面已經沒有路了。不過轉念一想,這輛四驅車應該能開進田里吧?田地的另一端就是丸安的木材堆積場。從那里可以接上門前的村道。

還來不及細想,村道就已經到了盡頭。靜信任憑車子開進田里,劇烈的搖晃讓他感到一陣頭暈。好不容易來到木料堆積揚,車子又撞上村民四處架設的路障。強大的撞擊力頓時讓靜信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

不能再開車了,靜信心想。村道的耳目眾多,到時難保不會被村民逼得翻下山崖。至少也得等到靜信的頭暈稍稍平複了之後再做打算,最好能找個地方將沙子藏起來,等候夜晚的降臨。只要沙子有行動力之後,就可以牽著靜信的手自行翻越山頭。

靜信憑著第六感穿越木材堆積場,將車子開上旁邊的山路。這條路是通往佛寺的私人道路,沙子雖然不喜歡佛寺,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開上私人道路之後,靜信將車子停在鍾樓邊的墓園。然後將行李箱拖了出來。村民的喧鬧聲依稀可聞,不過倒是沒聽見人車接近的聲響。

靜信拖著行李箱,步履蹣跚的爬上階梯進入大殿。村民應該找不到這里才對。靜信來到戒壇的後方,打開身後的門扉。將行李箱安置在收納牌位的架子與架子之間,然後將兩旁的架子推倒,讓牌位覆蓋在行李箱之上,才隨手將們帶上。

門扉關上的那一瞬間,靜信也隨之失去了意識。

5

“可惡!”

大川站在斜坡上怒聲咒罵。敏夫則是一臉茫然的看著山坡之上的轉彎處。好幾個村民倒在路旁不停的呻吟,僥幸逃過一劫的人紛紛扶起傷者坐上車子,引擎的發動聲隨處可聞。

“院長,傷患都已經上車了。”

“嗯……”敏夫這才回過神來。“好。我知道。”

“開車的人全都到山坡下集合,別讓那個家伙逃出村子!”

“看到車子了嗎?”

上氣不接下氣的清水跑了過來。

“那輛車朝著斜坡上方駛去,開車的人是——”

“清水兄。”敏夫試圖阻止滑水,可惜遲了一步。

“是副住持。”

大川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覺得奇怪。這兩天村子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別說大家沒見到副住持。連佛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圍的人聞言,也都吃了一驚。敏夫立刻背轉身子,不敢面對眼前的村民。

“第一輛車八成是障眼法,桐敷家的女兒一定在副住持的車上。”

清水做出結論。

“可是斜坡上面”

大川環視眾人,幾個村民點頭贊同。

“上面已經沒路了。”

“不是可以從醫院的後面鑽出來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是田中小徑,車子過不去。”

“那輛四驅車應該沒問題才對。”

好幾個人出聲附和,大川轉身看著敏夫。

“這里就拜托院長了,我要帶著大家搜尋副住持開的車子。”

“嗯……”

敏夫點點頭。除了點頭之外。他還能說些什麼?靜信背叛了村民,投向尸鬼的陣營。這件事早在敏夫的預料之中,因此他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靜信的做法很慢,不過這的確很像他的作風。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老頑固。)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靜信都選擇忠于自我。

6

村民的喧鬧聲從玄關的方向傳出。美和子不禁抬起頭來。光男和蕪江對望一眼,小心翼翼的走向玄關。輕手輕腳的打開大門,大川帶旨十幾個村民站在門外。

“老夫人。請問副住持人在哪里?”

大川刻意拉高音量,美和子搖搖頭。

“不知道,他一直沒回來。”

“是嗎?我看副住持早就回來了,只是被你們藏起來了而已。”

美和子不知所措的看著光男。

“不,他真的……”

“大川老板,老夫人說的都是真的。”光男走下玄關。“副住持上個星期五外出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老實說我們也很擔心呢。”

大川回過頭來,看著身後的同伴。清水接下大川的視線,胸有成竹的搖搖頭。車子就停在鍾樓的旁邊,靜信早就回來了。

大川轉而打量著美和子、光男。以及躲在背後的克江。他總覺得三個人的神情有些不太自在,似乎隱瞞了什麼。

“我們想進去搜搜看。”

光男臉色一變。

“大川老板。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懷疑你們把副住持藏起來罷了。”

“藏起來?”

“大川老板,千萬不能大意。”清水從旁插口。“別忘了桐敷家能男主人也能在白天的時候行動。”

“有道理。”

大川的眼神讓美和子感到不寒而栗。站在門口的村民顯然來意不善。他們尋找靜信的理由,也絕對不是出于善意。

“到底出了什麼事?”

清水往前站了一步。

“老夫人。村子里出了那麼大的事,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這幾天你都在哪里?別說你完全不知情,我們可不是好騙的。”

“我當然知道村子里發生了什麼事。”美和子往後退了一步。

“這幾天我一直待在這里等靜信回來。”

“我懂了,老夫人打算袖手旁觀就是了。高高在上的佛寺當然不能卷入尋常百姓的紛爭,你們說是吧?”

“我沒那個意思。”

“既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遲遲不肯出面?躲在這里靜觀其變嗎?”

“說話客氣一點。”光男擋在清水的面前。“副住持不在這里,我們也在尋找他的下落。如果你們找到副住持的話,麻煩轉告他一聲,就說佛寺的人都在替他擔心。”

清水眯起雙眼。光男很明顯的是在替美和子說話。而且美和子顯得十分畏懼。以她貴為老夫人的身分而言。又何必畏懼信眾的質問?若不是心里有鬼。光男又何必對眾人抱持著敵意?

“副住持果然已經回來了,而且被你們藏匿了起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把副住持交出來。”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

光男還沒說完。就被清水一把推開。

“懶得跟你唆。老夫人,請把副住持交出來。”

“清水先生,我們真的……”

“把他交出來!”

“喂喂喂!”

光男推了清水一把,這個小動作激起了清水的怒氣。大川扶住清水。往前跨了一大步。

“看來他們也是一伙的。”


清水緩緩的點頭。美和子、光男以及克江都不明白這句話代表什麼意義,他們只知道站在面前的十幾個村民對自己抱持著莫大的敵意。

“那些家伙神不知鬼不覺的占據佛寺。”

“沒錯!”大川身後的男子高聲叫罵。“佛寺里面設有墓園,複活的惡鬼當然第一個挑佛寺下手!”

“有道理。”

大川往前走了一步。美和子不禁往後倒退。即使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川的敵意也讓美和子感到恐懼萬分。只見她緊緊的抓住克江的手臂。全身不停的顫抖。光男眼看情況不對。連忙擋在大川的面前。

“老夫人。快逃!”

光男的言行更加確定了大川心中的懷疑。佛寺果然被他們占據了,美和子成為惡鬼的同路人,靜信帶著沙子逃到這里。接受這三人的庇護。如今光男擋住大家的去路,美和子以及克江一定會趁機向靜信通風報信。

“讓開!”

大川一腳踢翻光男,美和子以及克江見狀,發出一聲慘叫逃進寺內。大川身後的村民立刻跟著追了上去。慌亂之中。美和子被迫跟克江分開,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愈逃愈遠。大川急著想追上去。卻被光男抱住了雙腿翻倒在地。大川以為光男要對自己施加毒手。兩條腿不分由說的就是一陣猛踢。隨著清脆的斷裂聲響起,光男的臂骨硬生生的被踢成兩截。

美和子聽見光男的慘叫聲之後,連忙轉過身來,不過她所處的位置已經彎進走廊,看不到玄關的情況。光男的慘叫聲淒厲無比,想必一定發生了什麼慘事,一想到這里,美和子頓時對身後的腳步聲產生無與倫比的恐懼感。現在的她只想逃離這里、逃離恐懼,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靜信……)

他到底跑哪去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靜信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優秀的繼承人,村子一片祥和,人們對佛寺抱持著虔誠的信仰以及無限的尊崇。如今一切都變了,綺麗的美夢在一瞬間化成揮之不去的夢饜。

不知道是誰從背後抓住手臂,美和子尖叫一聲,連忙將對方的手甩開。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沒命的往前跑,這時背心突然感到一陣悶擊。美和子一個跟艙往前撲倒,背心的疼痛感如火燒般的直沖腦門。

到底出了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侵蝕了美和子的世界?

掙紮著想從地上起身,第二波的沖擊再度襲來。美和子慘叫不已,卻沒人願意伸出援手。她拼命舞動雙手,膝蓋卻不濟事的往後一滑,仿佛地上撒滿了油漬似的。

強大的撞擊力沖向美和子的頸部,屬于她的世界在這一瞬間灰飛湮滅。

半夢半醒的靜信被外頭的吵雜聲驚醒,他清楚的聽見雜亂的腳步聲。以及女子的慘叫。

(怎麼回事?)

靜信連忙翻了起來,試著保護身旁的行李箱。確定聲音來自寺內之後。他連忙走出戒擅,打開大殿的門扉四處張望。

寺內怒罵不斷,為數眾多的腳步聲,以及發號施令的聲響。發現這些聲音正朝著大殿移動之後,靜信屏住呼吸快步走向佛寺的深處。

離開大殿的靜信豎耳傾聽家中的動靜,小心翼翼的往寺內移動,很快就發現倒臥在地的美和子。

靜信呆立當場,好不容易回過神之後,才趕緊抱起美和子的身體,這才發現母親的後腦整個陷了下去。美和子早就沒氣了,兩只眼睛騰得大大的。眼神布滿了驚恐。侵襲美和子的死既迅速又殘酷,而且從傷口來看,很明顯的是人類下的毒手,而不是尸鬼。

“……為什麼?”

靜信不明白美和子為什麼會遭到這種毒手,或許這是村民針對他庇護沙子的一種報複吧。

難道這是我的錯嗎?訝異的同時,靜信也感到徹底的絕望。這就是美和子深信不疑的世界。秩序以及信仰者投身其中的國度。這個世界不承認背離者的存在,也沒有接納他們的肚量,只能藉著武力的排除來維持秩序的均衡。——好一個脆弱的世界。

“……媽。”

靜信不知道該向母親道歉,還是憐憫母親的遭遇。他將美和子的尸體拖到走廊邊,打量著寺內的情況。寺內傳出一連串開開關關的聲昔,以及大肆破壞的聲響,看來村民正在家里大舉搜索。他們要找的應該是那只行李箱,以及隱藏在行李箱內的秩序公敵。

更安全的地方。從這里看不到大門的情況,于是靜信朝著玄關走去。

過了轉角之後,靜信發現光男的遺體一或許稱之為殘骸更為恰當。光男的腦袋和身體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相連,很明顯的已經斷氣了。

看來這不單單是村民的報複行為,他們根本將美和子以及光男當成死後複生的尸鬼了。不知道克江到哪去了。雖然沒發現尸體,她所面臨的命運大概也差不多吧。其實只要做個簡單的檢查,就可以判別他們到底是不是尸鬼了,村民卻連這麼一點時間都吝于付出,這種蠻橫的行徑跟暴徒沒什麼兩樣。

朝著光男的尸體雙手合十之後。靜信躡手躡腳的回到大殿。然後一溜煙的鑽進戒擅,拖出牌位之下的行李箱。正當靜信背起行李箱准備走下樓梯的時候,蹲在車庫旁邊的一名男子發現了靜信的身影。男子嘴里念念有詞,朝著靜信跑了過來,靜信也放下行李箱,朝著男子跑了過去。別讓他引來其他人,千萬不可以。

男子舉起開山刀,朝著靜信一股腦揮下,結果被靜信驚險躲過。

開山刀的刀刃血跡猶新,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閃閃發光,不知道是美和子抑或是光男的鮮血。

靜信感到悲憤莫名。美和子以及光男是無辜的。要不是害怕引來其他的村民,靜信早就對那名男子破口大罵了。

男子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朝著靜信不停的揮刀。看來他打算獨自對付靜信,似乎沒有搬救兵的打算。為了奪下開山刀。靜信與男子扭成一團,保留些許理性的他似乎屈居下風。

手臂被劃破了幾道血痕,還吃了一記膝踢。奪取開山刀的計劃宣告失敗,靜信連忙後退,想不到腳下卻一個踉蹌。男子的第三波攻擊劃開腹部,靜信不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躲過朝著頸部飛射而來的凶器。

開山力插進大殿的階梯。靜信推倒正想拔出刀子的男子。抓著他的胸口往石階猛撞。男子呻吟了幾聲。軟癱在地動也不動。

靜信的反擊並未奪走男子的性命,只見癱在地上的他雙目緊閉,喉頭不時傳出細弱的呻吟。這時靜信注意到男子掛在腰間的手巾,便取了下來胡亂塞進男子的口中。

拔出開山刀之後,靜信轉身去取行李箱。溫熱的液體沿著腹部滴落腰際,靜信依然奮力扛起行李箱,沿著廣場一端的小路直奔墓園。

村子已經不安全了。現在只能往山里跑。幸好佛寺一帶的山林都是禁地,靜信對山里的地形知之甚詳,村民就未必如此了。問題是身受重傷的靜信還能撐多久,就連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

里里外外搜過一遍之後,清水不得不承認佛寺里面半個人也沒有。

“有什麼發現?”

同伴恨恨的搖搖頭。清水明白大家內心的不安,如果找不到靜信,他們的行為就是單方面的屠殺。而不是正義。

“大殿呢?大殿那邊怎樣?”

其中一人表示剛剛找過了,清水質問他是否每個角落都搜過了一遍,結果對方心虛的再度走向大殿。

途中經過美和子慘不忍睹的尸體。今天一定要在這里發現靜信的蹤跡,否則事情就麻煩了。既然車子在這里,靜信一定躲在佛寺沒錯。

找不到的回答此起彼落,每個人都對這個結果感到十分不安。

“清水兄,找到了沒有?”

聽到大川熱切的詢問,清水只能搖搖頭。

“不可能。”大川怒氣沖沖的轉身往寺內走去,跟在他身後的清水發現蹊蹺。

“大川兄。”

美和子的遺體安安穩穩的躺在走廊的一端。

“大川兄,好像有人動過老夫人的尸體。”

走廊還留著搬動尸體的血跡。大川集合從大殿跟來的村民,詢問有誰動過美和子,結果大家全都搖搖頭。

“……果然在這里。”

“誰?”

“當然是副住持。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他一定是趁著我們搜索寺內的時候,偷偷的逃出去了。”

清水松了口氣。跑出玄關環視佛寺前的廣場。沒多久就有所發現二名同伴倒在大殿的階梯上,已經失去了意識,從他的嘴巴被毛巾塞住看來,應該是遭到外力的攻擊沒錯。靜信人果然在佛寺,如今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大川兄,墓園。副住持躲進墓園了。”

清水指著地上的血跡,大川立刻招呼同伴跟了上去。

走在山路上的靜信賣力的前進。無奈路況實在不好,背著行李箱更是吃力。溫熱的液體沾濕了鞋子,每往前跑出一步,鞋子就會傳出踏在泥濘上的聲響。靜信抬頭看著天空,期盼夜色的降臨,萬里無云的大晴空顯得格外的殘酷。

一定要走到兼正的廢棄教堂,靜信在內心鞭策著自己。教堂可以提供暫時的藏身之處,等到夜色降臨之後,再沿著教堂旁的小路前往山入。靜信對這條路十分熟悉,他也相信山入應該找得到尸鬼留下來的車輛。

除非辰巳的情報有誤,否則山入的林道是可以接到村子以外的地區。

累了,就把箱子放下來在地上拖著走。等到休息夠了,再重新扛在背上。同樣的動作重複好幾次之後,靜信聽到身後傳來人聲。聲音還在遠處,就像山谷的回音依稀難辨,不過可以確定村民已經追上來了。靜信轉頭望著身後,地上的斑斑血跡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追兵的速度絕對比較快,看來是到不了教堂了。

靜信深呼吸了好幾次,抱著行李箱走進樹林。如此一來,村民就無法依循地上的血跡一路跟上來了。而且樹林里的視野不好,陽光照不進來,更增添了幾分優勢。

抱著必死的決心。靜信扛著行李箱來到斜坡面前,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大奇跡。這下子應該甩得掉沿著林道追蹤在後的村民才對,靜信調勻呼吸,拖著行李箱爬上斜坡。山入,一定要設法走到山入。

氣喘籲籲的靜信終于爬上了斜坡。身後聽不見人聲,看來跟蹤在後的村民已經追丟了,靜信不禁雙膝一軟。好不容易重新爬了起來,樹林中已經彌漫著黃昏的氣息,身旁的景物逐漸黯淡,暮色正悄悄的覆蓋四周。

靜信露出得意的微笑,不經意的瞄了手表一眼,卻看不清指針所指的位置。放下行李箱再度凝視表面,下午三點十二分,還不到夕陽西下的時刻。

歎了一口氣之後,靜信抱起行李箱。夕陽尚未西下,覆蓋四周的也不是暮色,而是靜信逐漸黯淡的視野。靜信想起將沙子托付給自己的辰已,以及恐懼得無法成眠的沙子。他試圖激勵自己,卻也明白自己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靜信覓了一處茂密的草叢,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行李箱推了進去,

然後解開皮帶、開啟密碼鎖,以方便沙子脫身。接著他搖搖晃晃的離開

草叢,刻意保持一段距離,以免讓追兵同時發現自己以及那只箱子。

外界依然是萬里無云的大晴空,靜信的落日卻逐漸降臨。視野覆蓋在薄薄的暮色之下、漸趨黯淡、失去了光彩。

7

夕陽開始西下,獵人逐漸焦慮了起來,元子也是其中之一。

一具具的尸體從山入的屋子里抬了出來,堆上小卡車的車斗。元子卻看不到岩佬的身影。元子確信岩佬一定在這里。想不到那個家伙居然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

一想到夜晚即將降臨,元子就恨得牙癢癢的。逃過一劫的岩佬一定會嘲笑元子的無能,然後帶著丈夫、兒子和女兒前往元子所不知道的地方。

元子不願相信自己留在山入的時候、村民已經在村子的某個角落發現岩佬,也不接受嚴佬早就已經被埋入土中的可能性。她認定岩佬還躲在山入,也堅決相信丈夫和志保梨早已複活。甚至連茂樹也活得好好的。即使元子還記得茂樹腐敗的尸體、以及茂樹並未在自己身旁複活的事實,她也堅信寶貝兒子已經在山入獲得了重生。

丈夫帶著孩子跟岩佬來到山入,元子對此堅信不疑;然而她卻從未想到丈夫和孩子可能早就被釘上木樁,成為冷冰冰的尸體。元子相信岩佬還活著,也相信如果不揪出岩佬。他就會帶著丈夫和孩子永遠離開這里。組成一個不需要元子的家庭。

(我絕對不讓你得逞。)

將尸體堆上卡車的元子在內心暗自起誓。她認定岩佬不在這堆尸體里面,即便逐—檢查尸體,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岩佬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元子離開卡車,跟著獵人的腳步沖進一間屋子四處破壞,尋找尸鬼的蹤跡。

“算了。”身旁的男子出聲。“出去吧。”

元子瞪了那名男子一眼。

“不行,還沒抓到所有的敵人!”

“我知道。”男子苦著一張臉。“可是太陽就快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