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兩人的印象

合得來或合不來

所謂的同在

便是複雜的束縛

*

有個房間,能夠靜觀夜晚的奧多摩山林溪水景色。

這房間位在偽裝成IAI輸送管理大樓的UCAT地上區域頂樓。

也就是在一棟建于山林隱蔽處的白色大型建築物五樓東側。

這是間五公尺見方的私人房。純白的天花板設有一盞燈和一台空調設備,四周的牆壁也跟天花板一樣潔白無瑕,看不到任何陰暗的色彩:不過,地上卻有著雜亂的陰影。

地上迭滿了書、文件、紙箱和包裹。特別是窗邊以大書桌為地基,堆棧出雜亂的地層。

有一名白發男子坐在書桌與窗戶間,他那身穿黑衣的模樣,正是佐山在電車里遇見那位名為至的男子。

至戴著太陽眼鏡,坐在木制的椅子上。

他正在折紙。

他在折紙飛機,材料是堆在桌上的數據之一,封面上的收信人寫著「大城·至」。

「連看都沒看過的數據,就這樣處理……吧。」

他——大城。至用力壓壓紙的前端,然後做好准備動作,瞄准入口的白色大門。

桌上的文件堆會擋到視線,所以他將身體微微向後傾。

接著射出紙飛機。

折得尖銳的紙飛機,一直線滑過空中,飛向房門。

就在此時,房門從外頭打開,一名少女走了進來。

名為Sf的少女打扮成女侍,手上捧著銀色托盤說:

「至大人,我送晚餐來了。」

話一說完,紙飛機剛好命中她的額頭。

紙飛機發出小而清脆的聲音後被彈開,機身翻了一圈,落在文件和紙箱散亂的地板上,而她腳下早已有數架紙飛機墜落于此。

不過,Sf卻看也不看一眼。至對面無表情的她說:

「給點反應如何?像是『呀~不可以制造垃圾啊~!』之類的。」

「我判斷垃圾的形狀只是從紙片變化成紙飛機罷了。還有根據統計,至大人您從未長時間做同一件事,所以我判斷這個飛行實驗並不會持續太久。」

「真是無趣的家伙。」

「德國UCAT會因應情況做出必要的東西,憑著制作者的能力,我應該能完全滿足至大人您的需要才是。」

「所以我才說妳無趣啊。」

「謝謝您的誇獎。滿足至大人您的要求,是我的義務。」

Sf只回答了這句話,便毫無表情地走向前,還踩扁了幾架地上的紙飛機。

她輕巧地踩過紙堆、文件、紙箱往前走,抵達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大城身旁。

行了一個禮後,她將托盤向前伸,上頭擺著杯湯與漢堡。

「這是杯湯與漢堡,您知道嗎?」

「哇~我頭一次看到耶!我故意諷刺妳的,給點反應吧。」

「Tes……謝謝您慎重其事的反應。」

「妳真的是個無趣到不行的家伙耶。那,里頭是什麼?」

「百分之百的化學合成物,完全沒使用天然素材。UCAT這邊的實驗食材雖然之前已經完成,並發表過研究結果了,不過IAI這邊的上市管道還沒開始流通。」

「已誕生在這世上卻還不存在的食物嗎?這的確可以作為它的注冊商標哪。」

「據說做了很多種,而試作品現在冷凍著。餐廳課長說,今後一年將會提供數次試吃機會。」

「是嗎?」至點頭響應,Sf繼續告訴他:

「這些食物似乎比以前的固體食物更不適合攜帶。從性能方面來看,由于內含的營養素並沒有太大改變,但攜帶和搬運上反而變得不周全,所以我判斷現在的商品是劣質品。」

「習慣它吧。反正在用完之前,餐廳課長都會提供這玩意吧。」

「這是為什麼呢?若無法理解您的理由,我將向餐廳課長要求先前的食物。」

「我想,就像喂狗吃狗食一樣,人類也是有人類需要的食物。就算是無法吃普通食物的人類也一樣。」

大城不等Sf回答,就拿起漢堡吃了起來,面包里夾著起司、洋蔥、醃菜,以及肉,但全都不是原生食品。

他花了五口解決漢堡後,伸手拿起杯湯。

停了半拍,暍完湯後說:

「我還以為會很燙,結果也還好嘛。」

「由于溫度很高,所以來這兒途中我把手指伸進里頭冷卻過了。因為我的內部溫度很低。」

「妳還真是個能滿足主人需求的機器呢。如果有保證書,我絕對會把妳退貨。」

說完,至把杯湯放回去,用Sf的圍裙擦手。他抬頭偷瞄了Sf一眼:

「連個厭惡的表情都沒有啊?妳的配備被弄髒了喔。」

「請您安心,這是讓至大人擦手專用的圍裙。其它還有外出用、事務用、打掃用、接待用、就寢用,以及婚喪喜慶用。這條有殺菌效果,請您盡量使用。」

「妳真是了不起的機器啊,個人意見和要求該寄去哪兒才好?說來聽聽吧。」

「Tes,請用電子郵件傳到德國UCAT內的Sf支持負責人即可。」

「……真是個不懂開玩笑的家伙。」

「因為我判斷那是至大人的要求——啊。」

Sf行禮後蹲了下來,把至靠在椅子上的鐵杖扶正,然後說:

「那麼,我先離開了。」

說完,她轉身准備離開房間。至對著她的背影開口:

「老爸呢?」

「一夫大人剛才還在一樓的中央入口,和新莊氏——」

轉過來的臉上仍然不帶任何感情,不過她微微側著頭說:

「以及電車中確認過的佐山·禦言氏在一起,他們似乎在地下談論有關全龍交涉的事。」

「知道詳細情形嗎?」

「Tes。他們告訴佐山·禦言氏曾經有過十個被稱為G的異世界,而這些世界正是被佐山·禦言氏的祖父等人消滅的;還有,現在這個世界正陷入危機——」

「所以要他進行名為全龍交涉的戰後交涉,與各G的殘存者齊心協力?」

「Tes。至于其它簡易情報,則要佐山氏向新莊氏詢問……另外,7th—-G的靈獸——貘也已交給他,要貘幫他看到過去。」

「老爸還真愛吊人胃口,只要告訴他:『死小鬼,你還是別來湊一腳吧!』不就得了。」

「聽說明天下午一點,將在皇居替他說明概念戰爭的細節以及現狀。接下來,他將在後天前往UCAT負責管理的1st—-G居留地,並且與1st—-G的和平派,進行暫定交涉。」

「佐山那小鬼這麼有干勁?」

「不,一夫大人所說的終究只是暫定行程——佐山·禦言氏仍在猶豫是否要拒絕接受祖父的權利轉讓。本人說要等到了解全龍交涉的全貌後,再進行判斷。」

「老爸也變天真了啊,以前……就是因為他在,我們才得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

「……進行全龍交涉,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妳想知道嗎?」

「並不會。」

「那我就告訴妳吧。」

大城·至拿起桌上的一張文件,邊折邊說:

「從1st到10th—-G,都是由各自的獨特概念形成,我們稱之為正面概念;相對的,我們的G什麼也沒有,而理由也很簡單——因為這個G,是由負面概念構成的。了解嗎?」

「Tes。」

「雖然所謂的概念戰爭,就是各G彼此消滅對手的戰爭,但是若崩壞時刻——一九九九年的全G沖突真的發生了,妳知道會以什麼樣的條件,決定各G的消滅與存在嗎?」

「不知道。」

大城·至露出苦笑,一邊在紙上折出折痕,一邊說:

「當崩壞時刻的沖突產生,只有抱持最多正面概念的G能夠留下,所以各G才會彼此戰斗,煞費苦心從敵方的世界里,盡量多抽出一點概念帶回。而由于這個Low—-G只有負面概念,所以馬上就被放棄了。」

「可是這個G明明是由負面概念構成的,居然消滅了其它由正面概念組成的G……這就是身為概念戰爭勝利者的我們,會遭受怨恨的理由吧?」

「劣勢的一方獲得勝利,不過是理由之一罷了——然而,因為這個結果,所以各個G的概念以遠遠超過概念條文層次的世界層級概念彙集——也就是概念核的形式被集中帶到這個G來。」

折紙的聲音繼續著。他折出山的形狀,再攤開中間于四邊折角。

「概念核幾乎都在UCAT管理之下。萬一概念核被解放,這個G的負面概念將會被侵蝕,失去現今的所有常識。不過……」

「不過?」

「十年前,這個G的負面概念,因為某個契機而開始活性化。如果放任它不管,這個G將會比現在更傾向負面,最後因此崩壞。所以才說要解放各個正面概念以取得平衡,我們不得不承認世界正在改變。」

他停下手邊動作。


「老爸說,那就如同承認已被消滅的G——這個世界認可已滅亡之G的力量,並且靠它們的力量存續下去。但是,分割後的概念核大多還掌握在對方手中。另外,戰爭都已結束六十年了,但就算到現在,我們仍無法以贏家的身分自由利用已得到的概念核。一切都得先與各G進行交涉,才得以獲得使用權。」

「那就是全龍交涉?說實在我無法判斷真假,雖然您說負面概念活性化,但證據在哪兒?」

「證據就是這個日本和妳本身啊,Sf。妳說說看,妳們的原型——從3rd—-G被帶過來,並陷入沉睡的她們是在何時覺醒的?」

「……是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那一天,這個日本發生了什麼事?」

Sf立刻回答問題:

「若記憶正確——是關西大地震。」

「沒錯,妳說對了。那是一部分。然後,大概是各G的概念核起了反應吧,它們向這個G釋出了些許概念,使她們變得剛好能夠動彈。」

「負面概念活性化仍持續著。我們預測到的臨界點,剛好是活性化開始十年後。也就是——」

他用力折下紙張。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說完,大城.至停下雙手,把折奸的紙放在桌上文件堆成的小山上。折紙一邊的前端是尖尖的方形,上頭突出一塊四邊形。Sf望著它說:

「是船嗎?」

「看起來像船嗎?不對啦,是塔,要這樣看才對。」

他用手指壓下紙張方型的尾部,讓它站了起來。眼前是一座沖向天際的塔。

「一切都從這里開始。」

*

離開了偽裝成IAI大型輸送管理大樓,但事實上是UCAT根據地的白色建築物後,佐山和新莊走在夜晚的IAI腹地內,准備前往正門。

為了檢驗戰斗過程,所以手機之類的東西連同破掉的外衣一起被拿走了,因此佐山用備用電話叫家里的人過來接他。

車子應該不用三十分鍾就會到,可以趁這段時間從UCAT用地穿過IAI用地,不過……

「這里的用地比想象中的還寬廣啊,早知道等接駁公交車就好了。」

「我、我也不免同意你的看法。原本想說偶爾走走路也好,看來是判斷錯誤了呢。」

UCAT的夜間照明設備,照亮三千公尺長的跑道及大型機庫並列的模樣。

中途有一條一公里寬的山谷,佐山知道那是用來掩飾UCAT的存在。越過它之後,IAI那頭的照明設備較多,佇立在地上的建築物也比較高大。

佐山和新莊走在建築物中間的中央通道,彼此交談。

他依新莊所知范圍內的情報,一一詢問概念戰爭和崩壞時刻是什麼樣的東西。

也知道了今天戰斗的對手是1st—-G的人。

「1st—-G的概念核被分成兩個。其中一個架構出水平桌面世界1st—-G,是為了制造一個封閉世界而存在;另一個則是1st—-G的特色——為了賦予文字力量的概念。1st-G能靠這使出有如魔法般的技巧。」

「這兩個概念核不是都由UCAT保管嗎?」

「構成世界的概念核,被封印在1st-G的劍上,安置在IAI本社地下的日本UCAT西分部。可是,另外一個文字的概念,被封印在逃到這個世界的激進派機龍里……」

「機龍?」

「仿造龍型的兵器,我也沒見過就是了。」

看著聳聳肩的新莊,佐山斷定她並沒有說謊。

「該怎麼說……居然連漫畫里的兵器都有。」

「呃,我是小說派的,不太常看漫畫,因此不是很了解你說的意思。」

「嗯,日本的文化遭到否定真是令人難過……總之也就是說,如果我決定接受祖父轉讓的權利,最後就得和那些激進派交涉了。」

他點頭表示理解。話說到一個段落,佐山邊走邊環顧四周。周圍在室外燈光的照明下,看得出有數棟白色的巨大建築物。來到這里,已經看不見UCAT的大樓了。

「UCAT是秘密根據地吧……所以普通的IAI員工並不知道UCAT的存在,只認為里頭有一座機場。」

「剛才你也聽到了吧。在戰時,這里原本名為出云航空技研東京分公司護國課,他們發現概念戰爭並進行研究,戰後立刻成立了日本UCAT。」

「妳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嗎?」

「不,我是頭一次聽到佐山同學的爺爺和這件事有關。」

「我也是首次聽說。這麼說來,我的父母或許也不知情吧,因為兩人是任職于IAI——所以他們應該不曉得祖父和山谷另一頭的運送設施有關。」

說完,佐山把手放在左胸上,看著自己的左肩。有一匹小動物站在那里。

這只前所未見的動物,長約十五公分,有著類似豬的長相、渾圓的身體,四肢上還有蹄。

「這叫做貘,對吧?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聽說……牠有讓人看到過去的能力?」

「老人家說那簡直就像作夢。牠們本來已經瀕臨絕種了,不過在十年前,正面概念對負面概念活性化產生反應後,所進行的微弱解放讓牠們得以生存下去。」

佐山把手指伸向貘,牠縮起身體,伸出前腳想抓住手指。

「說起來,牠會讓我看到怎麼樣的過去呢……應該只有討厭的回憶吧。」

驟然一看,新莊正微微低著頭。和她並肩而行的佐山說:

「怎麼了嗎?」

「啊,抱歉,那個……因為我根本不清楚佐山同學的過去,像是十年前發生的事。」

「啊啊,父親加入IAI的救援隊,前往關西——」

「不用說出來沒關系,你有狹心症的事也一樣……不要隨口就提比較好。」

「我是不在意啦。」

「你還是在意一下吧。談論父母和自己的時候,不可以當成在講陌生人的事一樣。」

「就算妳這麼說,父母畢竟是不同的個體,而我一向都盡量從客觀角度來看自己。」

針對他的回答,新莊微微垂下眉梢,仰望佐山。

佐山承受她筆直的視線。

佐山在心中認為她所說的的確沒錯。新莊說她沒有雙親的記憶,所以想找回它。正因如此,所以新莊說的才是對的吧。

剛才,聽到全龍交涉的目的是抑制負面概念時,話題中有談到十年前的負面概念活性化,以及關西大地震。

這個話題自然會談到佐山雙親的事。當佐山說到父親作為震災救援隊的一員而身亡,母親帶著自己尋死,以及有關自己狹心症的事情時,佐山看到新莊的表情大變。

當臉色鐵青的新莊,再次問佐山有關手上戒指的事情時,佐山鄭重地回答:

「是母親的遺物。」

聽了佐山的回答,她對自己在醫護室前面時,什麼都沒考慮就亂說話一事鄭重道歉。

現在,她露出和那時候同樣的表情,眉梢微微垂下,用漆黑的瞳孔看著佐山。

這曾經是道歉的表情,不過現在並不是為了道歉,而是規勸佐山在講到父母時,不要當成在談論陌生人。佐山思索著新莊的話和她的表情。

……理應責備我的時候,她為何會露出犯了錯的表情呢。

在佐山找出答案前,新莊先一步作出了反應,她低著頭說:

「——抱歉。」

佐山歪著頭想,現在該被責備的應該是自己才對吧。

「妳為什麼要道歉呢?」

「因、因為,對佐山同學來說,這根本是強人所難嘛。」

聽到這話,佐山打算對低著頭的她這麼說:

「妳能理解真是太感謝了。」

可是,原本應該如此響應她的嘴巴,卻交織出下面這一句話:

「——沒這回事。」

*

一說完,佐山發現自己的話有問題。

到底怎麼回事?我居然會同意別人跟自己理念相反的意見。

他帶著些許訝異一看,發現新莊仍然愁眉不展地望著自己。她的表情也帶著少許驚訝。

然後佐山心想「只不過是認可一句話,這個人居然就嚇到了。」

她是認真的吧。

因為自己所欠缺的雙親記憶,和那部分有關。

一面看著眼前的新莊表情漸漸改變,佐山思考起來。

自己為什麼會容許新莊的意見呢?

……那是因為她了解。

她的表情稍稍出現變化。

……自己應該尋求什麼。

新莊垂眉,瞇起她那烏溜溜的雙眼。

……那是我所欠缺的。

她微微張開嘴巴,彷佛要吐出柔和氣息般地說:

「謝謝你……」


佐山點點頭,將視線從新莊身上移開,改變話題:

「總面言之——我得考慮的,應該是要不要接下全龍交涉的任務吧?」

「嗯……如果接下全龍交涉,就不單只是交涉,還得像之前那樣,拚命應付那些家伙喔。」

佐山點頭示意,然後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我有拚死命應付牠嗎……?」

他歎了口氣,並做出否定答案.在自己認真前,勝負就被搶走了。而且佐山還記得,最後打算采取行動時所感覺到的——認為自己錯了的想法。

他知道會有這種感覺的理由。

——不夠成熟。即使是錯的,只要認為它是必要的就夠了。

佐山默想,自己何時才能變得像祖父一樣強呢。

並想起今天的戰斗。

「敵人是認真的,而妳也是全力以赴……雖然我也看過數次吵架或互相殘殺的情況,不過那並不是一場自暴自棄或是比賽般的戰斗。」

「我從大城先生那里聽說,他好像要我們後天前往1st-G的居留地進行事前交涉。不過激進派發現到我們要采取行動,似乎打算拉攏居留地的和平派。」

「要深入敵方中心嗎……為什麼要差使別人走如此險路呢?」

「那是因為……」

「妳想說『其中有無法用言語讓你接受的理由』嗎?那老人家說,明天要在皇居讓我看概念戰爭的開端,後天要我和1st-G的和平派代表會面,進行事前交涉。如果只是這樣,那我完全不想接這個任務。不過,因為今天我親眼目睹過激進派了——所以對全龍交涉有興趣了。」

……雙方拿出全力,決一死戰的現場嗎?

「只要使用力量,就會產生宿怨;然而,又剛好有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家伙。所以該怎麼做呢——這是抱持著矛盾的交涉啊,所以我才會被選上吧。」

佐山往前一看,發現已經接近正門了,注意到他們的警衛,立刻操作自動門,使之隨著門鎖發出的聲音被拉入地下。

在這樣的聲音中,新莊停下腳步問:

「所以……為什麼?為什麼佐山同學會被選上呢?」

佐山也跟著停下腳步,然後扶住快要從肩上掉下去的貘。

「作為獨來獨往的職業股東,祖父經常說『佐山這個姓以惡徒自居』——簡言之,就是需要同樣肮髒的角色。也就是說,需要有人來擊潰那些愚蠢的家伙。」

……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樣的角色。

佐山心想,自己真的辦得到嗎?

要收手就趁現在。

「…………」

佐山一言不發,蹬了一下後腳跟,繼續向前走。

新莊慢了一拍跟上來,並且要佐山等一下。

但是佐山並沒轉身等她。

新莊跑著追上他。

「呃~佐山同學,不好意思,那個,我想問……」

「——什麼事?」

聽到回答,新莊低下頭,把雙手交迭在腰前,「呃,」了一聲之後開口問:

「你剛才說的那句台詞,那個,我想確認一下……」

她露出為難的笑容問說:

「職業股東是什麼啊?」

*

「——啥?」

「抱、抱歉,我也知道是很重要的台詞,不過,那個,意思有點不懂。」

佐山的嘴巴「啊」地張得大大的,然後突然轉變成笑聲。

……啊啊,原來如此。

即使因為大笑而影響到左臂,他也不在乎。他毫不客氣地狂笑,心想原來是這種小事。

相對地,新莊羞得滿臉通紅。

「為、為什麼要笑?有這麼奇怪嗎?」

「失敬了,妳真是個坦率的人啊,新莊同學。所謂的職業股東呢——就是以鑽法律漏洞的暴力或權勢威脅企業,進而得到權益的人。並且告訴對方,如果不想遭受欺壓或是暗盤暴力,就乖乖提出高回鎮的好交易。」

他想了一下。

「只是和一般的職業股東不同,以獨來獨往為信念的職業股東算是個蠢蛋。一旦發現敵人或壞蛋,便會為了宣揚自己的正義而橫沖直撞。他們既不威脅,也不使用欺壓或暴力手段。他們會大肆宣揚企業的不法及欺瞞行為,在正義之下展現力量,而且不在乎周圍受到多大的損害,甚至因此被人厭惡也一樣。」

新莊倒吸一口氣,接著跨過正門。兩人對打招呼的警衛行了個禮。

「佐山同學……也打算和爺爺選擇同樣的路?」

「或許吧……祖父確實受到許多人憎恨,即使公布企業的不法行為,但能承受隨之而來的企業重組或大幅裁員的企業可說是少之又少,因為祖父做事毫不手軟。」

「是這樣嗎?」

佐山點點頭。他回想起祖父的事,把手抵住額頭,吐了口氣繼續說:

「是啊,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祖父說了一個冷笑話,所以我不理他,結果演變成使盡全力互毆的狀況。一般來說,會有人只穿著貼身短褲,對一個小學生使出交叉反擊拳,然後贏了還照相留念嗎?那麼孩子氣的老人,可說是人類史上前所未見的吧。雖然最近已經絕種了。」

「我覺得候選人現在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那也不錯。」佐山笑著回答。

他們正門前停下腳步。往前望去,寬敞的道路對面是流經斷崖下方的多摩川,以及溪谷中的森林。遠遠可看見IAI的醫院及員工宿舍的燈光。

佐山邊聽著河流聲,邊告訴身旁的新莊:

「總之我想說的就是,祖父是個真正的惡徒,我認為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遭受怨恨。」

「……為什麼佐山同學的爺爺即使遭受怨恨,仍然持續下去呢?」

「不知道。說真的,我很羨慕他啊。他為什麼辦得到呢……如果能夠理解這點,我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那條路吧。」

之後佐山不再說下去。然後有車燈從道路另一頭、秋川的方向駛近。

「……你家的人?」

「那台車是祖父照顧過的黑道所有的,不過他們現在改行開保全公司了。」

說著說著,車開了過來。是台全黑的大型車,連車窗都貼上黑漆漆的隔熱紙,看不見里頭的模樣。

車子停了下來。在「哇」地嚇了一跳的新莊面前,有一名男子從左邊的駕駛座下車。

是個穿著藍色西裝、留著平頭的青年。他走向佐山。

「少主,我來接您了。」

他行了個禮後看著新莊,舉動中帶著些許的警戒心。

青年將視線轉向佐山捆著繃帶的左臂。佐山頷首說:

「孝司,放心吧,她是我信任的人。呃——我在森林跌倒時,是她幫我治療,她叫新莊——」

說到一半,佐山才發現還沒問過她的全名。新莊似乎也領悟到這點,便接著說:

「啊,我叫運,新莊·運。」

「原來如此,真是失禮了,我名叫田宮·孝司,少主承蒙您的照顧了。」

「呃,不,那個,我才是,那個……這次受到他的幫助。」

新莊往後退一步,站在佐山旁邊小聲地說:

「在森林跌倒……嗎?」

「畢竟不能說出真話吧?」

「雖然沒錯啦,可是我沒幫你治療傷口啊……不過,你好像受到很了不起的待遇耶,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就像祖父留給我的家人一樣,並不是靠我自己獲得的關系。妳——」

佐山把「沒有這樣的家人嗎?」這句話吞了下去。

新莊為此歎了一口氣,稍作考慮後回答:

「沒關系,我好歹……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不過……」她露出苫笑,然後再次對拾起身子的田宮行個禮說:

「佐山同學的家庭環境……就算說是一家人,該怎麼說……我想還是很了不起呢。」

佐山狐疑地點點頭,然後喃喃說:「或許吧。」他發現自己的內心能夠稍稍沉穩下來了,原來她並不是一個人……

話中帶有男性用字,是因為那樣的環境導致的吧?佐山這麼想,接著對新莊微微低頭說:

「那麼,感謝妳來送行——或許是『明天見』吧?」

新莊只是點頭微笑,那正是道別的暗號。

*

這里是尊秋多學院二年級普通校舍。

能夠一眼望盡秋川市夜景的屋頂西側上,站著一位少女。


那是身穿制服、灰色頭發隨風飄蕩的布蓮西兒。

布蓮西兒站在月光照耀的屋頂,把手扶在欄杆上開口。

她面無表情地低頭。從張開的雙唇中,交織出的並不是言語,而是一首歌曲。

聖歌——平安夜。

Stillenachtheil'genacht/平安夜聖善夜

Allcsschlafteinsamwacht/獨光下萬物眠

Nurdastrautehochheiligeparr/表忠實與聖潔之聖夜

Holderknab'imlockigcnhaar/請保佑那可愛的孩子

Schlafeinhimmlischerruh/靜享天賜安眠

Schlafeinhimmlischerruh/靜享天賜安眠——

她緩緩抬起頭。

布蓮西兒停止唱歌,睜開眼看到天上一輪滿月的光芒,表情產生變化。

「這里的天空真討厭……有著我們的天空所沒有的光芒。不是冥界的光,而是……

月光映照在布蓮西兒的眼中,她歎了一口氣。

此時,她突然換了個表情。雙眉拉平,眼神變得銳利且面無表情。

低語呢喃「來了啊。」的她,先把右手伸進口袋中,拿出一顆小小的青色石頭,並且握緊它,然後將右手慢慢舉高。

接著,從夜空中降下一股黑風。如針線、如流水般的黑風,帶著盤繞的動作,纏住布蓮西兒的右手,聚集成形。

黑風彙集成黑貓的模樣。

毛色帶有光澤的黑貓,佇立在她舉起的右臂上。

布蓮西兒彷佛感覺不到貓的重量般,平舉著右手。貓走過右臂爬到右肩上,她就這麼放下手臂,讓貓順著垂下的手跳到地上。

接著,布蓮西兒用右手在空中寫字,然後彈了一下手指。

貓在清脆聲響出現的同時抬起了頭,然後——

「啊啊,真累人,都快搞不懂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發出年輕男子的聲音說道,但是布蓮西兒仍然毫無表情地回答:

「這外表是為了不讓人懷疑吧。結果如何?」

「啊啊,『王城派』果然完全不行。他們和我們不同,完全沒組織能力。」

「我不是要聽你的感想,報告事實就好。」

布蓮西兒交叉雙臂,黑貓看著她用右腳腳尖敲打著地面。

「我覺得妳染上Low-G的惡習了耶,舉止真是粗魯。」

「吵死了,下次你再啰唆,我就把你踢進渴望寵物的同學家里。」

「啊啊,我才不要……只有一開始會很高興而已……」

黑貓變得垂頭喪氣,歎了一口氣後恢複原來的姿勢。

「贊同UCAT的和平派謝絕『王城派』的使者,該使者是『王城派』的強者,人狼加里——加里什麼玩意兒的,不過牠被UCAT追到絕境而自殺了。」

「人狼被逼到絕境?雖然那個種族發揮本性時,腦袋確實會變笨;不過能把人狼逼到這種地步,他們還真不簡單呢。」

「牠雖然把追蹤部隊全滅了……卻被隨後趕來的特課關在概念空間里。而且人狼在元素的概念上,和貴金屬相抵觸,所以才變成這樣。」

說完,黑貓倒在地上露出肚子說「幫我摸摸」。布蓮西兒彎下腰,用食指戳牠的肚子,貓在和緩的搔抓觸感之下翻過身說:

「啊——!那是腰!別弄我的腰啦!那里是腸子!腸子的感覺用嘴巴無法形容啊老板~!」

「不要用奇怪的字眼,快繼續說下去。對和平派及『王城派』的行動,我們該如何反應?」

「最近崛起的法夫那才剛表明立場,說他們『市街派』和任何一邊都沒取得聯系——然後,依哈根老翁所說,『王城派』大概會急著采取行動吧。」

「『王城派』采取行動?原本從和平派分化出來、滿腦子理想的家伙們打算襲擊UCAT?說真的,他們該不會認為自己能像法夫那一樣,靠著一股年輕的沖勁總會有辦法吧。」

「不,不是這麼一回事。」

貓爬起來,開始舔起自己的肚子,布蓮西兒蹲著問:

「少吊人胃口,快說。」

「妳這種態度真討厭啊。在被派遣的立場上,我和妳應該是對等的吧?而且布蓮西兒,妳最近有點恐怖呢。」

「會嗎?」

「會啊,我前天跑去學校前面的糕餅店偷瞄時,妳不是突然扒光店里小鬼的衣服,要他們磕頭認錯嗎?」

「你的話中有語病,是他先掀我的裙子的喔。對1st-G的女性來說,除了丈夫外,遭受這種惡作劇可是一種屈辱呢。雖然讓他磕頭認錯了,不過我的心中可是在流淚呀,當時我心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這個死小鬼。」

「抱歉,我內心一片愁云慘霧,看不見妳的淚水——不過,真的是這麼嚴重的屈辱嗎?」

布蓮西兒伸出雙手,捉住黑貓的後腳,把牠的身體拉成T字型,而且還上下搖晃。

「啊——!屈辱、屈辱呀!住手、快住手,再這樣下去,我會染上某種癖好啊——!」

「知道就好。」

說完,她放下黑貓。貓被嚇得腿軟,一邊拖著腰,一邊勉強露出笑容說:

「和、和妳在一起每天都充滿刺激啊,雖然我認為對刺激感到麻痹時,人生也就完蛋了。」

「廢話少說在我想再做些什麼前趕快把你知道的全盤托出。」

黑貓「嗯~」地稍做考慮後。

「妳還記得全龍交涉嗎?哈根老翁說過的那個。」

「嗯嗯,從奇怪的情報販子那里得到的情報嘛……我們也有預測到吧,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這個G所持有的負面概念將會超出活性臨界點,所以……」

「沒錯,所以我們才必須從UCAT那里取回一半的1st-G概念核,以1st-G的立場,對應負面概念的活性化——雖然UCAT打算自己主導這個計劃……而且全龍交涉正是UCAT為了取得概念核才實行的。」

「?」

「他們為此組織的部隊似乎已經開始采取行動了,把『王城派』的使者追到絕境的,正是這支部隊。全龍交涉部隊,可是從UCAT特課中的少數精銳所組成的。」

「那又……如何?」

「妳不懂嗎?這個部隊有UCAT高層參與,所以『王城派』才不選擇UCAT,而挑中全龍交涉部隊下手。萬一能捉到日本UCAT全部長大城·一夫這樣層級的人物,或許能達成某種程度的交涉吧。」

布蓮西兒站了起來,盤起雙臂,輕輕點頭。

黑貓仰望著發出「嗯~」聲音的布蓮西兒說:

「不過……對了,布蓮西兒,在我回來前,妳有唱歌嗎?」

「咦?」

布蓮西兒的視線落在黑貓身上,過了一會兒,她面不改色地說:

「——我沒唱過啊。」

「是嗎?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啊,感覺妳的歌聲隨著風傳來。像妳、雷金老翁或古特倫殿下等人都很喜歡的,那個Low-G男人的——」

「談論自己不認識的人的事,算是貓的感傷?」

「我是在說正經話啦,布蓮西兒。因為就某個層面來說,妳應該是最接近1st-G崩壞原因的人吧。」

「…………」

「我一直很在意啊,現在正是我們的戰斗漸漸接近尾聲的時刻,我們卻在這種地方……」

黑貓緩緩趴下身子。

「監視消滅1st-G的男人。在精神衛生方面,我覺得這樣並不太妙。」

聽了貓說的話,布蓮西兒的雙眉微微拱起,嘴角露出既像苦笑、又像微笑的笑容。然後她蹲下身子,撫摸著黑貓的後背。

「我看起來真的一副精神緊繃的模樣?」

「剛才不也是這樣?那個傻呼呼老師來的時候,妳說自己喜歡森林,老師卻回答她喜歡芹菜時,妳不是差點爆發了嗎?」

布蓮西兒挖出記憶,滿臉正經地回答牠:

「因為我討厭芹菜嘛。」

「…………」

「韭菜也是芹菜科,所以我也討厭。在學校餐廳點烏龍面的時候,我明明就說不要放芹菜,登米阿婆那個老糊塗卻絕對會放……不過因為那位老婆婆太可愛,所以我不會和她抱怨。」

「……雖然這不重要可是我覺得妳是累積太多小壓力了。」

「哎呀?我可沒累積壓力喔。」

「是嗎?妳是怎麼發泄的——呀、啊!住手、快住手!屁股是!屁股是最後一道——!」

布蓮西兒把貓玩到軟腳後,驟然站起身來。

走到屋頂北側盡頭,可看見一望無際的風景。遠處民宅或大樓的燈光,都看的一清二楚。

在學校校地的道路上,只看得見車燈經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了。

向下俯瞰,發現有亮光落在校舍的後院,那是一樓——衣笠書庫前方走廊的燈光。仔細凝視,便可看到一個影子在橫列的燈光里移動。

「齊格菲……」

她忽然喃喃自語。

「他如果知道久違六十年的亡靈回來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