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察覺的心

因為不知道一切才察覺得到嗎

因為知道一切才察覺不到嗎

世上也有兩者皆非的人



盡管才剛進入午後,衣笠書庫里卻顯得陰暗。

雖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亮著,但位置太高,反而使得林立的書架形成了陰影。

在泛著微弱藍光的陰暗書庫里,有三個身影。

一個是站在櫃台里打電話的齊格菲。

一個是在呈現階梯狀的地板中央,坐在椅子上、並讓鐵拐靠著身旁桌子的大城·至。

最後一個是在最里面書架上找書的Sf。

大城瞥了站在櫃台里的高大背影一眼。

齊格菲已經講了很久的電話,而且還沒有要掛斷的跡象。

至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他讓屁股往前挪,跟著翹起二郎腿,搖晃著掛在襪子前端的訪客專用拖鞋。

「至大人。」

至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Sf面無表情地站著。她手上拿著──

「喲,你找到了啊,我一生中的汙點之一。」

「Tes,這是您的畢業紀念冊。不過,說是紀念冊(注:原文為album,指專輯或相簿),看起來卻像普通的印刷品。」

「太教人驚訝了,德國制品竟然會批評別人的英文不好。英文不是你的敵對語言嗎?」

「不,真正的敵人是蘇聯。英國和美國的裝甲太薄,根本不成對手。」

「……你到底在說什麼?」

「Tes,我指導的是機器人……您的眼神是什麼意思?我只是說出業界的常識而已,怎麼了嗎?」

「以我的常識來說,蘇聯應該早在你出生之前就不存在了,難道是我多心?」

「Tes,您說的沒錯。不過,蘇聯一直存在于大人的心中。」

「喔?好訝異啊,機器人竟然會說到『心』。這麼說來,我的心是你的敵人啊?」

「不,但是可以判斷出您的心是蘇聯制品。明明裝甲很厚,而且能夠放出必殺的一擊,個性卻不明顯──還有,裝甲傾斜一邊也是值得一提的地方。不過,兩者差別在于沒有大量生產。」

「你別忘了順便加上冷漠的特征。」

「不,因為我沒有心,所以無法判斷。」

Sf面無表情地敬了個禮後,用兩手遞出顯得老舊的藍色紀念冊。

至什麼也沒說地接過包覆天鵝絨的紀念冊。

他掀開封面翻閱著,然後一邊看著接連不斷的班級照片,一邊歎了口氣。這時繞到他背後的Sf開口說:

「從照片里排列的面孔看來,可判斷出盡是一些腦袋空空的人們。」

「──不准搶我的台詞。」

「我的職責就是為至大人省去麻煩。」

「那你壞掉時要麻煩誰來丟?」

「不,我的停止時間被設定在與至大人的崩壞日相同的時刻,不需要麻煩──」

至閉上眼睛,用自己的話打斷了Sf的回答:

「別說了,這我已經聽過好幾遍了。」

至面無表情地說道,Sf只用了「Testament」回應。

接著她便沉默了下來。至一頁頁地翻著紀念冊,當翻到畢業文集的頁面時,他開口說:

「就是這里,你讀讀看這篇愚蠢的文章。」

「Tes,讀出聲音來嗎?」

「沒錯。」

「Tes,很久不曾聽到至大人的朗讀命令了。從我來到日本的第五天朗讀過後,就不曾有了──我做了深層五度的確認,所以這個記憶不會有錯。」

「嗯,我也記得這件事。我惡作劇地把從職員那里沒收來的色情漫畫交給你,結果你突然放大嗓門讀出來,難不成你的倫理規定也跟國外一樣?」

「因為您那時沒有命令我把書本丟掉──朗讀是女仆或管家的重要工作。不過,像那種包含許多叫聲和模擬聲的內容,並不適合沒有感情的我。」

至無言以對。他半睜著眼回頭看向Sf,然後遞出紀念冊。Sf收下紀念冊讀道:

「題目──『亢奮劑』。」

「不是這個。在這個沒頭沒腦的題目下面那個。」

「Tes。題目──『無題』。」

「才覺得等到期待已久的時間,

隨即又出現必須等待的時間,

學習到的一切是時間的蓄積,

連夢的盡頭也沒有新的時間,

在這里學得的是時間的榨取,

也明白了無才是解救的時間。」

Sf朗讀完後,至用右手托著頭說:

「讓服侍自己的人來朗讀特有感覺啊,這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受太棒了。」

「可以判斷出這是至大人的文章。」

「嗯,沒錯,你看得出來啊?」

「Tes,看得出來您純粹是想把『的』排成橫向一排的意圖。另外,文章里除了譏諷的意思之外,找不到其他內容。」

「──哈,你真是優秀的機器。我是真心在誇獎你,所以你要表現得開心,還要加上動作。」

Sf面無表情地回答後,把雙手舉高到頭上,再放下雙手。

「剛剛的動作是否符合您的要求呢?如果您強烈要求,我可以連續執行三次。」

「德國制品真是高性能。」

「Tes,也有萬全的售後服務,今後請您放心地使用。」

至沒點頭,他頂出下巴指向書庫深處。Sf拿著紀念冊准備走向里面時──

「────」

先為至重新套好他翹著的二郎腿上、搖搖欲墜的水藍色拖鞋。

再面無表情地重新邁開步伐。

這時,至聽見背後的櫃台方向傳來輕輕的聲音,那是放下話筒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發現齊格菲正看著這邊。至推了推墨鏡說:

「大男人講電話講這麼久,不好吧。」

「對方是我十年沒聯絡的老同伴。倒是你有何貴事,大城·至?」

「是的,我以全龍交涉部隊的監督身分,前來確認聖劍格拉姆的移送事宜以及各種事項。因為與1st-G崩壞有最密切關系的……正是你,索恩伯克老翁。」



在1st-G「市街派」成員所使用的體育館地下基地里,白色機龍法布尼爾改正在休息。

黑暗中,一道風吹了進來。

這道風帶有顏色,是全黑的。黑風宛如跳舞般在法布尼爾改的身體上穿梭,跟著移動到天花板,上頭掛著一刻有文字的小吊鍾。

黑風撞上吊鍾,鍾聲隨之響起。

隨著高亢的鍾聲傳來,黑風忽然化成了身軀。

是黑貓,布蓮西兒飼養的黑貓。

「──嘿咻。」

黑貓在空中轉了一圈,跟著在法布尼爾改的背上著地。黑貓沒用爪子,而用整個腳底貼在光滑的裝甲表面,緩緩地趴下身子。

「哈根老翁。」

黑貓開口。

「我在這里。」


這時,泛著微弱光芒的老人身影出現在黑貓旁。老人打了個哈欠說:

「定期報告嗎?」

「嗯,對啊。不過,今天沒有像昨天那樣的消息,所以我只是來露個臉而已。」

「我們這邊也沒有什麼動靜。不過在鍾聲停止前,你可以到外面討些東西吃再走。奈茵雖然那副模樣,但其實她挺遲鈍的。」

說著,哈根又打了個哈欠。黑貓抬頭看著老人的側臉說:

「哈根老翁也是會作夢的嗎?」

「啊?」哈根看著黑貓。沒多久後,他臉上浮現笑容說:

「對啊,我也會作夢。我剛剛就夢見布蓮西兒一邊哭,一邊跑來向我求救時的光景。」

「你是在說你與法布尼爾改同化時的事嗎……你身為王族,為什麼會決定要同化?」

「當時在那個地方,只剩下我擁有能領導大家的身分。而且,我們搬移到這邊的世界時,也必須釋放內部概念,然後做出一個能夠讓1st-G居民活下去的概念空間。也就是說,當時必須有人與法布尼爾改同化。」

哈根托著腮,歎了一口虛無的氣。

「這也讓布蓮西兒……不對,奈茵受了苦。她和齊格菲相處得怎麼樣?」

聽到哈根的詢問,黑貓陷入沉默。他從哈根身上別開視線,隔了三次呼吸的時間後才回答:

「她、她有監視著齊格菲……她為了避免被察覺,嗯,有和齊格菲保持距離。」

「原來如此。」哈根點點頭,表情帶著笑意,但是眉梢卻微微下垂。

「原來如此。」哈根再次喃喃說道,跟著又說:

「我說啊。」

「什、什麼?」

聽到黑貓充滿疑問的回應,哈根點了點頭,然後看向前方,再看向下方說:

「我們有各種不同的立場,真的很麻煩……不過──」

「不過?」

「至少在我們之中,你要一直站在她那邊。」

黑貓聽見了哈根的話。他在一片昏暗之中,以點頭表示同意。

接著,房門便隨著敲門聲打開,一名身穿白色貫頭衣的女子走了進來。

女子顯得匆忙。她迅速地走進房間後,以帶著焦躁的語調說:

「調查──調查完畢了,確實如哈根大人所說沒錯。」

女子吸了口氣,調整一下呼吸後開口說:

「IAI總公司方面已經著手進行運輸機的離地准備。聖劍格拉姆……應該會在今晚經過我們上方,被空運到目的地……」



齊格菲的聲音在衣笠書庫里響起。

「……格拉姆會在今晚完成移送啊……1st-G的全龍交涉將正式展開的日子還是來了。」

櫃台里的齊格菲說道。他的說話對象──至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說:

「我想父親也老糊塗了,竟然會把一切交給小鬼來處理。聽說今天順利完成了暫定交涉。不過據我所知,那只是辦家家酒程度的交涉而已。」

「你很嚴格呢。」

「我對自己是很寬容的。所以說,聰明的家伙們才能得救。因為他們知道要逃離我。」

「……你希望佐山·禦言他們退出嗎?」

「就算我希望,決定權還是握在那些小鬼們手上。」

「不過……」至重新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說:

「只要格拉姆一被移送到這邊的UCAT總部來,就會立刻展開與1st-G的正式交涉。」

「也就是說,全龍交涉即將正式展開。」

「沒錯,一旦參與到這個階段,就無法退出了。對佐山·禦言來說,他的期限就到格拉姆送達為止──要他自我決定的期限。」

說著,至伸手觸碰翹起二郎腿的腳尖,把剛才Sf為他套上的拖鞋,恢複成原本就快脫落的狀態。

他一邊用腳尖搖晃著水藍色拖鞋,一邊說:

「剛剛的電話是誰?」

「我不是說過是老同伴了嗎?這個同伴很高興看到佐山·禦言開始有所動作。他剛剛說:『佐山·禦言應該也會跟當時的我們一樣,在看不見方向的狀況下,試圖了解各種事情。』」

「只要不停地尋找下去,至少會在找到的一百個答案里面,能夠有一個是正確答案,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只要不停經曆失敗和質疑,就能夠找到真實。」

齊格菲在嘴角浮現淡淡的笑容。

「──我還記得在護國課時期,我們第一次發現概念戰爭時的情形。那時候我……假裝成願意協助護國課的樣子,結果被發現我其實是前來破壞針對德國的地脈改造設施。」

齊格菲露出苦笑說:

「那時我還沒動手,就有人先破壞了設施。那些認為是我下手的同伴們追著我跑,最後我被迫與他們戰斗。應該就在展開戰斗的時候吧,天空──」

「我聽過這個故事。聽說那時天空突然裂開,機龍和武神從天而降。」

「那時是1st-G與3rd-G交戰。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才了解到這並不是只與我們的世界有關的事情,也重新認知了護國課的存在意義。」

他繼續說:

「我們知道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這不只包括我們那時候的事情,也包括了在那之後的事情──如果佐山·禦言接受了全龍交涉的權力,不知道他在反覆的胡亂摸索之中,有沒有可能看見一切?」

「這很難說吧?說不定在那之前他就先逃跑了,也說不定會被殺死。你還記得佐山老翁說過的話嗎?」

「你是指『佐山這個姓以惡徒自居』嗎?」

至點了點頭後,揚起嘴角笑著說:

「還不知道佐山·禦言能不能對自己認真起來使壞的惡行感到驕傲。在不是面對小規模的激進派對手時、在不是面對手下留情的暫定交涉時……也就是在面對認真的對手時,他能不能以惡為正地解決問題──更根本的問題是,完全不知道他會不會選擇來到這個戰場。」

聽到至的話,齊格菲閉上眼睛說:

「大城·至,你很在意佐山這個性吧,我聽黛安娜說過你在意的理由。」

「既然這樣,你應該懂我的心情吧。我討厭那個小鬼,連看都不想看──我所認識的佐山跟那樣的小鬼完全不同,才不像他那樣是個被人保護得好好的無知家伙……」

「至大人。」

聽到Sf從背後傳來的呼喚聲,至的身體不禁放松下來。

在他轉頭的同時,Sf也彎下了腰。

Sf再次沉默地重新套好至腳上的拖鞋。

至准備站起身,但是右腳卻一陣顫抖,眼見就快摔跤……

此時Sf沉默地從旁伸手攙扶至。她拿起鐵拐:

「請。」

至這才倚著鐵拐站起來。

挺直背脊的他向齊格菲點了點頭。

「不過……倘若全龍交涉開始進行,我的同伴也會參與行動嗎?」

「是的,包括黛安娜在內的所有護國課幸存者,以及初期UCAT的幸存者都會參與行動──索恩伯克老翁,您的友人也還活著。」

「我剛剛在電話里頭聽說了,你說的是山德森吧?」

齊格菲皺起眉頭繼續說:

「沒想到那個美國混混還活著,真是太遺憾了。聽說他今年會帶著曾孫前來。」

聽到齊格菲的話,至嘴角上的笑意加深了。

他推高墨鏡遮住眼睛,然後輕輕敬了個禮。他站在衣笠書庫的中央,書架形成的谷底說:

「就請你當成是一場緬懷過錯的同學會前來參加吧,索恩伯克老翁。」

隨著至的動作以及話語,Sf遲了一步低下頭。在那之後,至緩緩地說:

「──來參加我等的全龍交涉。」



新莊在夕陽斜照的奧多摩車站里,與佐山一同喝著飲料。

木造車站里鋪設了水泥地板,兩人就坐在車站入口處牆邊的木制長椅上。

兩人從UCAT搭乘接駁車抵達IAI正面後,再從那里轉搭一班巴士才來到奧多摩車站。距離佐山准備搭乘的電車抵達時間仍有二十分鍾,兩人有充足的時間可以交談。

雖然現在是午後,但畢竟學校都在放假,所以車站入口的人影稀少。新莊一邊聆聽遠方傳來汽車和巴士排氣聲,一邊看著手中的罐裝飲料。


這是新莊第一次喝哈密瓜汽水,她覺得味道沒UCAT里的飲料來得強烈。

她吸了口氣,看向身旁的佐山。佐山剛剛明明還拿著UCAT給他的手機輸入電話號碼,現在卻拿著礦泉水給肩上的貘喝。

……可能他沒做些什麼事就靜不下心來吧?

對于心中浮現的疑問,新莊露出苦笑。她尋找著話題,想要向佐山搭腔。

「──那個,你覺得剛剛那件事怎麼樣?就是今天突然說要移送聖劍格拉姆的事。」

聽到新莊的詢問,佐山從貘身上移開視線後點點頭,把礦泉水瓶擱在旁邊說:

「確實很突然。在我們離開UCAT的時候才突然接到通知……不過,事情總是突然說開始就開始啊。」

「……那,佐山同學打算怎麼做?你會參與全龍交涉嗎?」

「你會參與吧?為了追尋法佐特告訴你在護國課的新莊這個性。」

「嗯……可是,現在先不要談我的事,談談佐山同學的事。」

「這樣啊……」佐山沉穩地作了開場白,然後繼續說:

「目前──應該會傾向于不參與。」

「真的嗎?」新莊歪頭說道。佐山見狀點點頭說:

「嗯,沒錯,結果我還是沒找到自己的答案,但是時間先到了。這樣就像還沒准備充裕,就要去考試一樣。重點在于──既然知道這次考試拿不到好成績,倒不如退出得好。」

「你說的答案是指……『佐山這個姓以惡徒自居』的意思嗎?」

聽到新莊說道,佐山稍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收起表情,緩緩點頭說:

「遭人怨恨是件很難的事。而且……昨天的騎士們,還有今天的法佐特可都是含著恨意在行動。雖然不管是昨天還是今天,我好像都應付得很好的樣子,但其實在最根本的地方,我根本沒被當成對手。」

他吸了口氣。

「好比說,法佐特希望能夠讓和平持續下去。他的想法里有妥協,也有被人視為背叛的部分。但是……他想要讓這樣的想法成立,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因為這樣是正確的啊。你覺得像激進派那樣戰斗,能夠得到什麼嗎?」

「當然有。」佐山繼續說:

「只要獲得勝利,消滅了對手,就能夠得到只屬于自己的和平世界。還有,即使沒有獲得勝利,但只要能夠讓對手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許就有辦法讓心生恐懼的對手讓步。」

「你這樣說,就跟什麼事情都必須靠暴力來解決的意思沒兩樣呢……」

「暴力可是初步的語言概念喔,新莊同學。同意就握手,否定就出拳相向,就算沒有語言一樣能夠溝通,至今地球上的各個角落仍存在著持有暴力習性的部落。我反過來問你……為什麼非得以語言來解決?在人類誕生時,根本沒有語言這種文明,這種暴力的代理品;為什麼有必要用這種東西來解決事情?」

「可、可是,這樣不是會傷害到彼此嗎?」

新莊不禁用力握緊了手。

綠色氣泡從她手中的罐裝飲料灑了出來。

新莊發出「啊」的一聲,慌張地從口袋里取出手帕。她一邊擦手,一邊不安地想著:「難道佐山連這樣的事情都不懂嗎?」

……這很重要,絕對是很重要的事情。

新莊在心中點點頭,並思索起應該對佐山說的話。她皺起眉頭,一邊折著手帕,一邊說:

「那個,佐山同學──」

她沒說出後面的「你聽我說好不好?」這句話。

佐山正在新莊的視線前方看著她,臉上浮現了無力的笑容。

新莊告訴自己:「這沒什麼,不過是笑容而已。」然而──

……為什麼佐山會對著生氣的我,露出這樣的表情?

「──新莊同學,這就是你找到的答案,所以你有權利接受考試。」

聽到佐山接著說了句:「比我有權利得多了。」新莊感到背脊一陣顫動。

「沒、沒那回事,我、我……」

「你是不是想這麼說?你想說:『不管是面對今天口吐狂言的法佐特,或者像昨天的那些家伙,還有前天的人狼,我都沒辦法和對方溝通,也沒辦法和對方戰斗。』」

看見新莊點頭回應,佐山詢問:

「……你覺得他們為什麼有時無法和我們好好溝通呢?」

「那、那是因為、呃……因為語言無法讓他們發泄所有的怨恨情緒?」

「沒錯,因此他們不願意坐下來好好地和我們溝通。反過來說,追求和平的人只會和同樣想和平解決事情的人溝通。不過……」

「……不過?」

「不追求和平的人也會因為戰爭而有所損失。不……或許正因為他們無法原諒有所損失,所以打從心底憎恨戰爭。」

「…………」

「既然這樣,那我們的贖罪到底算什麼?只補償願意以和解為前提的人就算數了嗎?對于想要致我們于死地的人,不理會他們就是最好的辦法嗎?」

「可、可是,如果面對他們,你有可能會被殺死耶,佐山同學。」

「正因為如此,所以全龍交涉也給了我們力量。」

佐山繼續說:

「我好像明白了──明白祖父對全龍交涉做出前提條件的用意。明白祖父為什麼不肯給我們任何情報,甚至還允許我們戰斗。」



佐山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背靠著木制長椅坐著。他一邊感受著高低不平、顯得粗糙的冰冷木板,一邊說:

「在十個G當中,應該有人希望打敗我們或致我們于死地吧。他們為什麼想致我們于死地呢?為了讓我們找到他們真正的理由,並加以活用,所以才不提供有關過去的一切情報給我們。」

「因為無心調查之下所得到的知識沒有價值可言……?」

「沒錯,要先有學習的意志,才能夠把知識變成智慧。就算我們拿單方面提供給我們的完整知識作為盾牌,遺族們也感受不到我們的誠意吧。」

佐山提起貘,它本來把臉貼著瓶子看著里頭的水,現在則被吊在空中。剛開始四肢仍會亂甩亂動,但當它和佐山視線相會時便安靜了下來。

佐山入下貘,跟著讓瓶子橫倒。貘用臉部對著瓶口,抱起瓶子喝水。

看見小動物的動作,新莊不禁露出苦笑。佐山臉上也浮現一樣的笑容說:

「我們利用這只貘,在親自調查下,得知沒有經過美化和扭曲的過去後,必須自行判斷過去。在做出判斷後──」

「必須利用不管是暴力也好,語言也好的所有手段進行交涉?」

「祖父會把全龍交涉交給我的理由,就是這麼回事吧……佐山這個姓以嚴惡徒自居的意思是,必須運用這些知識與智慧,做出各種判斷。」

佐山說罷閉上了眼睛。

新莊也沒有看向四周其他地方。佐山接著說:「不過……」

「……不是說因為擁有知識和智慧,就一定需要我的邪惡。不管怎麼說,我的祖父盡管采取了這樣的做法,卻還是招來怨恨。」

佐山感覺到身旁的新莊身體變得僵硬。隔了一會兒後,新莊開口說:

「你還是重要考慮一下比較好。這個角色──或許很適合你來扮演。但是,這樣是錯的。讓人扮演惡徒來結束一切,這樣的做法根本不好。這對佐山同學來說或許很重要,但對我來說,這樣是錯的。」

「但是,我對全龍交涉很有興趣……可以的話,我想參與看看。」

「可是……你能夠相信自己的認真嗎?」

聽到新莊的話,佐山歎了口氣。

他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眉梢下垂的新莊直直注視著他。

佐山心想:「真是難能可貴的人。」

四目相交的兩人沉默了好幾秒鍾。

不久後,新莊微微低下頭,用像在確認般的口吻說:

「……你真的想要參與全龍交涉嗎?」

聽到新莊的詢問,佐山思考著。而盡管重新思考了一遍,佐山的答案仍然只有一個:

「嗯。」

「好吧。那……你要想想有什麼解決方法,想想能夠讓你有自信地認真起來的方法。」

新莊保持低頭的姿勢,輕輕抱住自己的身體說:

「當你為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必要之惡而煩惱時,只要有個基准能夠讓你明確知道是或不是就好了,對吧……雖然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就是了。」

「必要之惡的基准……也就是說,以惡徒自居的條件啊。」

佐山喃喃說道,他看著自己的腳下陷入思考。

……能夠確定我的判斷是錯誤的基准啊。

佐山思考了一下後,發現其實事情很簡單。如果想要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

……只要有個對的人在身邊就好了。


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存在──當佐山腦中浮現這個想法時,心髒用力地鼓動了一下。

「────」

可成為基准的人──佐山身邊已經有滿足這個條件的人。

如新莊所說,佐山想要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只要看那個人就知道了。

然而,一直以來,佐山選擇將這個人從意識里排除。

那是因為佐山如果參與了全龍交涉,就必須帶著這個人到自己得前往的地方。也就是前往必須承受宿怨,甚至有可能喪命的前線。佐山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

「…………」

在沉默不語的同時,汗水也從他身上滲出。他發覺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他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反應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自己。

只要對那個人說:「我需要你。」就好了。告訴那個人希望她能夠一同前往戰場或交涉場所,一起承受宿怨、承受死亡。

這真是太自私了。

他認為包括「以惡徒自居而遭人怨恨」為前提條件這一切,都是他個人的問題,而這麼做就等于想把那個人牽連進他的問題之中。

然而,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在喃喃自語似的輕柔聲音這麼說:

「──如果能夠找到佐山同學的基准,那就太好了。」

聲音傳來的同時,佐山站起了身子。

隨著衣服摩擦聲響起,佐山看向那個人。看向那個能夠成為他的基准、與他完全相反的人。

那個名為新莊的人。



新莊保持手握罐裝飲料的姿勢,讓身子輕輕往後退。

在她眼前的佐山直到方才仍然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現在卻站起身子看著她。佐山皺著眉頭,一副想說些什麼的表情。新莊看到他這個樣子,盡管縮著身子,還是忍不住詢問:

「什……什麼事?」

察覺到新莊的詢問,佐山發出「嚇」的一聲,身體跟著抖動了一下。

然後,他忽然放松臉部的力量。等到新莊再看見時,佐山已恢複平常的表情,那張臉近乎面無表情。然而在新莊眼中,微微低著頭的佐山表情像是為了什麼而感到迷惑的樣子。

……佐山同學怎麼了嗎?

新莊傾著頭。

「你想到什麼了嗎?是有關全龍交涉,還是基准……」

她一邊喃喃說道,一邊心想:「我到底在擔心什麼?」

自己明明說過全龍交涉很危險,但聽到他說想要參與全龍交涉後,不僅自以為是地給了建議,甚至還打算幫助他。

……其實我內心是……

希望他能夠參與全龍交涉。

不願意見到他喪命,也不願意見到他遭人怨恨,但是他能做到自己辦不到的事,而他也希望去做。

腦中首先浮現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是在森林里,讓他躺在膝上的時候。盡管之前一直認為自己是錯的,他卻認同那是對的。

還有,在那晚的歸途中,為了不小心硬把自己的想法套在他身上而道歉時,他也笑著說:「沒那回事。」

自己的想法被人否定卻覺得開心,應該很奇怪吧。

……這個人對我來說,一定是個正確且難能可貴的人。

新莊在心中點點頭。

……我能夠做些什麼回報這個人嗎?

當佐山與法佐特結束交涉後,情緒消沉且無法認真起來時,新莊什麼話也沒說。

新莊決定現在應該對佐山說說話。她張開嘴巴,卻了一下嘴唇後,出聲說道:

「──有什麼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佐山重新看向新莊。他再次低下頭,然後又抬起頭。

「────」

電車駛進月台的聲音響起。被車輪壓過的鐵軌發出嘰嘎聲響,佐山在這時回過頭來。

在月台響起的電車聲漸漸轉小,最後終于停了下來。

回頭看向新莊的佐山已經完全恢複了平常的表情。然而,新莊卻無法感到安心。因為她知道佐山希望自己能夠顯得堅強,所以才會一直維持平常的舉止。

佐山背向乘客從月台走下車站入口的腳步聲,注視著新莊。

「──新莊同學,你聽好啊。」

佐山點點頭,同時用平常的語調說道。

新莊知道佐山恐怕不會說出他露出迷惑表情時,心中所想的話語。她不禁感到一陣失望,但仍然側耳傾聽,心想:「如果他想抱怨,就當個聽眾好了。」于是她開口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在新莊略顯傾斜的視野里,佐山用手舉高從懷里從懷里取出的錄音機。

兩人的四周充滿了從月台湧現的人潮以及腳步聲。

佐山無視這些存在,一臉認真的表情說:

「我忘記問你剛剛的後續──你因為有預感我會碰你的屁股,所以抖了一下,後來怎麼了呢?我想聽你好好說明一下。」

新莊在心里抱怨:「這混帳挺堅強的嘛!」佐山在她抽搐的視野中央,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說:

「沒時間了。不過,我真的非常感興趣。來,沒什麼好害怕的,你就用力地說出來吧──來,說吧!」

隨著佐山最後的呼喚聲,新莊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在窗簾逐漸被染上朱紅色的美術教室。

布蓮西兒在眼前的地板放下黑貓後,佇立不動。她的右手仍然握著要讓黑風變回黑貓的青石,讓小鳥停在肩上,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詢問:

「你說聖劍格拉姆……怎樣?」

在布蓮西兒的視線前方,張開四肢趴在地板上的黑貓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說:

「聽說IAI總公司要把聖劍格拉姆空運到這邊的IAI東京分公司來,他們說……」

黑貓喘了口氣,繼續說:

「要把它打下來。」

「也就是說……已經無法避免斗爭了。」

「法夫那要我趕快回來,他還說會讓你有機會與齊格菲決斗。」

「咦?」布蓮西兒面無表情地問道。她的身體開始產生了動作,那是名為力量的動作。

一旁的黑貓則是先看了一眼布蓮西兒的表情,然後別過臉說:

「一旦聖劍格拉姆被奪取之後,身為主人的齊格菲一定會采取行動吧。法夫那說要讓你負責對付齊格菲。」

「布蓮西兒。」黑貓喊了她一聲。

「大家都很期待──現在是你揮動冥界的鐮刀,讓蘊含在鐮刀里的怨聲呐喊出來的時候了。」

布蓮西兒打算點頭,卻停下了動作。

小鳥在她肩上輕輕叫了一聲。

聽著鳥鳴的布蓮西兒一動也不動。

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最後化為超越面無表情的虛無。如果非得要形容,那只能說是臉上失去了顏色吧。

「…………」

布蓮西兒沉默不語,低著頭閉上了眼睛。

她咬著下嘴唇,眉頭深鎖。

還扼殺了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

黑貓仰頭看著這般模樣的布蓮西兒。他發現布蓮西兒閉著眼睛後,跟著稍微閉上眼睛,同樣也輕輕低下頭,並點了點頭。

黑貓只用嘴形嘀咕了句:「好吧。」然後抬起頭說:

「布蓮西兒。」

聽到黑貓的呼喚後,布蓮西兒睜開了眼睛。當她與黑貓四目相交時,黑貓已經露出跟平常一樣的表情看著主人。

黑貓再次呼喚她現在的名字:「布蓮西兒。」跟著開口說:

「──我自認是站在你這邊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