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一卷全

序幕

在夜晚十一點的墓園裏──

「你做好心理準備了沒啊?雙葉!」

「我才想問你準備好了沒呢!?」

禦色第一小學五年一班的吉永雙葉,從大約兩公尺的高處,對著和她坐在差不多相同高度的石田歲三叫陣。

放在四周墓碑上的手電筒照著每個人的臉,雙方都一臉詭異地瞪著對方,全身時而不住地顫抖著,原因就來自於他們的「下方」。

「欸,勝太,你別太勉強哦!」

「不、不要緊……你比小歲輕多了!」

雙葉關切地問著肩上扛著她的男生。男生嘴裏雖然這麼說,但雙腿依舊不聽使喚地顫抖。雙葉心想:看來得早點分出高下才行。

「好,準備嘍……呃,小歲,接下來是要比什麼?」

「我想想,剛才比過了賽跑和跨欄,然後還有蜈蚣競走,現在是第四項啦!」

「那麼,現在開始進入第四戰『雙人騎馬打仗』!」

「來吧!」

「上啊!」

背著石田的藤原宗次郎誇張地激動搖晃,差點害他肩上的石田翻過去,石田緊抓住宗次郎,好不容易才維持平衡。說明一下,在這個「雙人騎馬打仗」的殊死戰中,先倒下的一方就落敗。

雙葉一樣緊緊揪住勝太。她心想:大概十秒鐘以內就能搞定了吧?

現在的比數是二十比十八,雙葉一隊稍微領先,但是這個項目的輸贏可是能一下子翻盤呢!不過,分數的競爭只是附加樂趣而已,大家也不是那麼在意。

「準備好嘍──!」

背著石田的宗太郎拿起脖子上掛著的哨子大聲一吹。在哨聲響起的瞬間,雙葉和石田的坐騎一起用力向前沖──

但兩人卻同時跌倒。

「哇呀呀呀呀呀!」

勝太剛好跌在墓碑正前方,坐在他肩上的雙葉趕緊伸出雙手往前撐住,順勢推倒了墓碑。倒下的墓碑撞向後方的卒塔婆(注:原指舍利塔,日本多為置於墓碑後寫上亡者戒名、逝世日期等用以供養的木板),而卒塔婆又倒向更後方的墓碑,接下來,整個墓園就像是倒成一片的骨牌。

雙葉往反方向一看,石田的頭好像撞上了墓碑,除此之外,如同骨牌全倒的狀況也跟雙葉這邊一模一樣。

「哇!這下可慘了!」

石田按著額頭,一臉狼狽。

看著腳下散落著剛才蜈蚣競走時用的卒塔婆,心裏不禁七上八下,緊張得要命。鬧得這麼大,這可不是被罵兩句就能了事的吧!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宗次郎忍不住笑了出來。眼前的慘狀除了大笑之外別無他法,整個狀況就像飆車甩尾失速一樣,已經陷入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地步。

「哇、哇哈哈哈、哇──哇哈哈哈哈哈!慘了啦!慘了啦!」

雙葉、石田跟勝太也大笑了起來。四個孩子面對無法挽回的慘狀,只能無奈地大笑著。大人們看到眼前的狀況會怎麼想呢?與其生氣,倒不如應該是先擔心吧?

「…………」

一陣踩著砂礫的腳步聲傳來,讓孩子們忍不住回過頭。

只見身後佇立著一株巨大的黑影。

「你們幾個……真是鬧得亂七八糟啊!」

黑影沉著嗓音低聲說道。

孩子們無力地坐在地上,嚇得挪動屁股往後退。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們每往後退一寸,黑影就往前踏出一步。

而黑影之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擔心他們的跡象。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項目。

「──要再來比一場賽跑嗎?」

雙葉低聲說完,所有人立刻點頭同意。

第一話亡靈百物語

這裏是一座名為昧禮寺的寺廟。

位於禦色町的南端,後方是一片廣大的墓園及樹林,跟一般的寺廟沒兩樣。但是,小鎮裏的信眾們除了掃墓之外,也會因著各種理由來到廟裏。有些人是來和廟方人員閒話家常,也有些年輕人深感自己個性的不成熟,想要前來修行磨練。此外,除了寺廟之外,也有很多人會到寺廟後方的樹林。林子裏充滿著各種季節植物,夏天也吸引了許多孩子們前來捕捉昆蟲。

話雖如此,但禦色町的居民們一提到昧禮寺,首先聯想到的一定是廟裏的住持。

很少人知道這位住持早已過了耳順之年。他的身高超過兩百公分、體重也逼近一百公斤,但卻不顯福態;因為在他平日的積極鍛煉之下,身上的體重全化為結實的肌肉。他那鋼鐵一般的體魄,連禦色南口街的天婦羅武士也得另眼相看。

此外,他的眼睛似乎不太好,因此除了洗澡和睡覺外,總是帶著墨鏡。這副模樣看在旁人眼中,別說是出家人了,根本連佛教徒都不像。

大家還給他取了個「魔鬼終結者」的綽號,簡直名副其實。

這位昧禮寺的住持,現在正從大殿穿過走廊走到自己家中。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麥茶,想了幾秒鐘,又拿出一瓶,接著從碗櫥裏取出託盤和幾個玻璃杯,這才轉身返回剛才來的地方。

時間還沒到中午,天氣卻是超過三十度的酷熱。但是住持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有從天而降的光線照得他的禿頭閃閃發光。

從走廊走到大殿再繞到後方走出去,就會到達墓園。雖說只需要安置禦色町內信徒的遺骨,但空間自然不能太狹窄,至少差不多有教室的大小。強烈的陽光毫不留情的照射在墓碑上,都產生光霾(注:Shimmer,地面閃爍的一種,地表由於強烈日射加熱造成的明顯熱力渦動,常於晴朗夏日的柏油路面出現)了。

四個小孩子就躺在墓園裏。

「休息一下吧!」

住持才說完,小孩子們看到他手中託盤上的麥茶,一下子全都跳起來將他團團圍住。明明沒人指揮他們這麼做,但所有人頭上都綁著一條毛巾,看來真是太熱了。

「閃邊!我先來!」

動作迅速敏捷將其他孩子踢開,搶先將麥茶倒進杯子裏的,是一名頭上紮著馬尾的女生,她就是禦色町中最有名的家庭──吉永家的長女雙葉。她拿下頭上的毛巾,一面擦著濕透全身的汗水,一面開始喝起第二杯麥茶。

接著陸續拿起杯子的是石田歲三、藤原宗次郎和島崎勝太三人。他們是雙葉的同班同學,通稱「笨蛋三人組」。

包含雙葉在內的「笨蛋三加一」,四個人不到一分鐘就把麥茶喝得精光。一旁的住持後悔當初應該拿三瓶才對,不過幾秒鐘之後覺得,冷飲喝太多容易拉肚子,讓他們喝這樣就好了。

「嗯……」

住持扶了一下墨鏡,張望著墓園的狀況。

雜草已經被拔得乾乾淨淨;倒下的墓碑恢復原狀;折斷的花草也全都重新插上佈置好了。

「勉強算及格了。」

「太好了──!」

小孩子們聽了住持的評語後全都開心得高舉雙手。畢竟他們從一大清早辛苦到現在,就算這是處罰,也會讓人有種成就感。

住持一個個提起趴倒在地上的孩子,把他們丟到大殿的室外走廊上。雖然瞭解他們都累了,但倒在地上會弄髒衣服的。

「既然學到了教訓,下次就不准幹這種蠢事。居然晚上跑到墓園來開運動會!」

「知道了,對不起哦──」

所有人大概連答話的力氣都沒了,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著住持的訓話。

住持心想:年輕真好。不過,就算他不是身在佛門,也沒想過居然有人會到墓園裏玩,這些孩子到底把祖先的亡靈當作什麼了呢?到底是誰想出這個結合試膽大會跟運動會的點子啊?

住持看著這幾個什麼都不想、只顧倒頭大睡的孩子們,忽然問道:

「你們幾個,萬一破壞了自己祖父母的墳墓,那該怎麼辦呢?」

「咦──?」

躺在地上的小女孩雙葉,坐起上半身不解地反問。

「你們該不會連墳墓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不是啊,我們當然知道。可是,大家原本也沒想到會把墓碑弄倒嘛!」

「但你們明知道可能會弄倒,卻還是繼續玩啊?這只能證明你們太不重視祖先的亡靈。」

「唔……」

雙葉無話可說。

看來他們已經在反省了。不過住持認為,還是得好好教導他們對待亡者應有的禮儀才對。他乾咳了幾聲,當場盤腿坐下:

「你們幾個聽好,你們知道死後的世界分為極樂世界和地獄嗎?」

孩子們點點頭。

「那麼,什麼樣的人能到極樂世界呢──當然是活著時行善積德的人。也就是說,做好事就能累積分數,只要到達一定的分數,就能拿到前往極樂世界的門票。」

幾乎任何宗教都能適用這樣的道理,想在死後的世界過得比較好,或是在下一次輪回中投胎到比較好的去處,都得在活著時多努力。

「那麼,誰來判斷哪些善事能累積多少分數呢?這當然由那個世界的人來評判,例如閻羅王之類的人來評分。」

「意思就是說,把墓園弄得亂七八糟,會惹那個世界的人們生氣嘍……?」

石田歲三就像快停止呼吸似地反問,住持「嗯。」了一聲,點點頭,指著變得整齊乾淨的墓園說明:

「現在在那底下長眠的人們,負責在我們死後引導我們到那個世界。你們想想,假如你們幾個死掉之後,看到一些把自己床鋪弄得亂七八糟的人來了,會想招待他們到極樂世界嗎?」

「如果是我睡覺時有人來搗亂,一定會直接把他打下地獄吧……」

雙葉神情凝重地思索。

孩子們似乎終於瞭解自己闖的禍有多嚴重了。

「墳墓就像是連結兩個世界的門,雖然中元節已經過了,但如果破壞了墳墓,還是會有些亡靈沒辦法回到那個世界哦。你們要記得啊!」

「可是──」

舉手發問的是個戴眼鏡的小男孩──島崎勝太。

「這些道理我們也懂啦!不過,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想,那些人我們也沒見過,在這裏的又只是一些墓碑啊。雖然道理都懂……」

「嗯,你這種心情我也能理解。」

住持雙臂交叉胸前,陷入沉思。

無論怎麼用語言說明,這些亡者都是陌生人。不對!既然已經失去了肉體,那連陌生人都稱不上。對非親非故的人來說,排列在這裏的,不過就是一塊塊的石碑罷了。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不能對亡靈不敬,但是「墓碑」畢竟不是人。

回想人們是從何時開始對這類事情漠不關心的呢?似乎不是最近才開始的。自從進入科學進步的高度經濟成長期之後,大家對這方面的禮節就漸漸淡忘。仔細想想,不只是當年,其實很久之前就出現一大群在墓園裏嬉戲的笨蛋野孩子了啊!

「可是,萬一太遲就沒救了。」

「太遲?」

當雙葉反問時──

「──?」

住持感覺背後好像有人而連忙轉過頭去。

「……你們看看,亡靈生氣了哦!」

孩子們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所有人都冒出一身冷汗,同時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想要附身的就來啊,我來超渡!」

住持露出滿臉笑容。

沒錯,住持現在這番話也是打算跟孩子們開個玩笑。

他原來是這麼打算的。

###

另一方面,從昧禮寺拖著疲憊不堪身軀回到家的雙葉,整個人累癱了,連暑假作業也沒力寫。但叫人意外的是,其實雙葉在七月中就幾乎把暑假作業寫完了呢!不過,那也是因為拖到七月底會被媽媽處罰,在這種恐怖到家裏玻璃窗都快裂掉的威嚇下,雙葉才帶著半豁出去的心態草草寫完。

『也就是說,只要沒人強迫就不寫功課?這下子有個好機會,你也該勞動一下了。』

坐在吉永家門柱上的石像犬名叫「加古魯」。

加古魯身為守門型自動石像,不僅守護吉永一家的平安,還負責維持整個禦色町的治安,可以說是眾所皆知的守護神。不過,看來他不打算出手援助雙葉寫功課。

「話是沒錯啦……但也別那麼嚴苛嘛!我們又不像加古魯是石頭做的!」

雙葉癱坐在吉永家庭院裏的椅子上。

看她全身貼滿了酸痛藥布。即使是平常慣於打棒球、踢足球等運動的雙葉,也禁不起今天這種折騰。

『用到一些平常沒運動到的肌肉,不也很好嗎?』

「總要有個限度吧……」

『況且,這次主要的目的是懲罰你們,讓你們徹底反省忽視亡者的錯誤。』

「怯──」

雙葉嘴裏抱怨,雙腳不安分地亂踢。雖然她也坦然接受這樣的處罰,但這麼一來,今天一整天似乎什麼事都做不了。

「聽說你又闖禍啦?雙葉?」

雙葉背後傳來大哥和己的聲音。T恤加牛仔褲,對和己來說算是少見的搭配。不過,若問這身服裝能不能抵消他女性化長相的效果,結果應該還是讓人覺得他是扮男裝的女孩。

「你這樣不行哦,在墓園裏胡鬧會惹人生氣啦。」

「已經氣得要命了……」

雙葉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

「不是啦!我是說,惹祖先生氣。」

「啊?」

只見和己一臉認真地說:

「不是常有人說,對鬼神不敬會被附身或殺掉嗎?雙葉也要小心啊,像你這樣儘是闖禍,萬一遇到惡靈──」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和己說到最後,雙葉已經忍不住大笑打斷他。

「不可能有這種事啦!再說,現在還講什麼幽靈啊?連鬼故事都嫌老掉牙了吧!新聞裏不是常說嗎?人比鬼還可怕哩!」

「才不是呢!我朋友就親身經歷過!自從他跑到廢墟參加試膽大會後,隔天起,每天都說他聽到怪聲……!」

相對于嘻皮笑臉的雙葉,和己卻是一臉嚴肅。

「況且,幽靈根本就是空氣中的帶電離子吧?」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說法了,而且,我覺得那個應該是在說幽浮才對……」

「可是,我根本沒看過啊!大哥也沒遇過吧?」

雙葉不以為然地嗤之以鼻。

吉永家平時完全不會提及這些超自然現象的話題,全家人似乎沒一個人對這類事物敏感,從來不曾聽誰說過,見到過世的祖先靈魂。

這時,和己發現一件怪事:

「小加對這方面有感應嗎?」

『在下嗎?』

雙葉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加古魯能和動物或石像自由交談,這麼說來,或許也能和鬼魂對話吧──這邏輯雖然再簡單不過,卻從來沒人想到。

『在下的想法和雙葉一樣。所謂的幽靈,實際上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聞。對在下而言,那就和精靈或龍一樣,只存在於虛構幻想中。』

「這麼說也對……」

雙葉跟和己都能接受。

如果這個超現實主義的加古魯會相信幽靈的存在,那才奇怪呢!至於加古魯本身充滿非現實這回事,就先暫且不提。

「我要去圖書館嘍。」

「哦~」

『路上小心。』

雙葉看著揮著手跑遠的和己,有氣無力地揮揮手。

「我進屋子裏再睡一覺吧……」

雙葉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屋裏走。明知是因為疲勞的緣故,但相當沉重的身體甚至讓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真的被鬼魂附身了?

『唔──』

加古魯坐在吉永家門前空無一人的門柱上,獨自沉思著。

今天又是平凡無奇的一天。雖然天氣有點熱,和己還是很有精神地用功,雙葉也闖禍被罵了一頓之後回到家裏,真是一成不變的每一天。

話雖如此,加古魯卻覺得身體莫名沉重。

特別是左側。

『難道這就是雙葉剛才所說的──』

不對!加古魯反駁自己,再怎麼樣都不可能。但是像這樣明明沒有敵人攻擊,卻沒來由的感到壓力,或是對溫度有感覺的事情,過去從來沒發生過啊?

然而現在卻感到一陣寒氣。

而且還是雙葉從墓園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感覺到了。

『怎麼可能──』

仔細想想,光是覺得身體有異狀就很怪了。因為加古魯是石頭做的啊!石頭會覺得冰冷嗎?從來沒聽過!

沒多久,居然連頭都痛了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加古魯當然沒感冒過。

之前他曾經在雙葉跟和己病倒時盡心照顧他們,不過加古魯從來沒經歷過病痛,因此照顧時讓他感到十分棘手。

『嗚……唔……』

不過現在他能瞭解,那種想抱著頭整個人縮成一團的感覺了。不過他終究是個石像,沒辦法這麼做,卻也想不出任何辦法減輕身體不適的症狀和壓力。

他搖搖晃晃的身體從門柱上掉落到地面。

加古魯克制著想滾動身體的情緒,強忍著從未感受過的疼痛。這股感覺漸漸滲入他體內,最後甚至開始侵蝕他的意識。

他發現整個世界好像都罩上了一層霧,朦朦朧朧地,搞不清楚自己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雙葉……和己……!』

這時呼喚他們是想求救嗎?加古魯也不知道。

這危機實在來得措手不及。

明明不是遭受敵人的攻擊啊!或者真有敵人從別處展開攻擊呢?現在已經沒有餘力思考了。

『在下……就這麼完了……』

加古魯的意識漸漸薄弱。

早已習慣從吉永家門柱上看到的景色,慢慢變換成另一幅畫面。

加古魯那宛如被一片暴風雪籠罩的視線角落,出現了奇妙的景象。

那不是禦色町,而是另一個地方。

古老的街道旁長著茂密的草木,有個人走在佈滿泥土和砂礫的地上。

那個人轉過頭──是一名女子。

加古魯覺得好像看過這人,而且還是很親近的人。

女子似乎相當慌張的朝自己跑了過來。

「──!……!」

她放聲大喊,好像很擔心加古魯──

「……石?石獅子!?你怎麼啦!」

一名老婆婆使勁搖著加古魯石頭做的身體。

平常她那張總帶著和藹笑容的圓臉上,現在卻嚇人地認真。

『佐佐尾……大人。』

加古魯叫著老婆婆的名字。

佐佐尾家的老奶奶一聽到加古魯回答,就放下心中大石地歎了口氣,然後又在恢復以往的親切笑容。只見她拐杖被丟在一邊,平常行動不便的老奶奶竟然這麼擔心加古魯,緊張得連拐杖都顧不得了。

「需要叫救護車嗎?」

『不要緊。真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

「是嗎……那就好了。」

老奶奶松了口氣,雖然腳下不方便,但還是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到一旁撿起拐杖。加古魯則運用意志力讓拐杖飄浮起來,遞到老奶奶手中。這時,加古魯已經絲毫不覺得頭痛了。

「是得了鬼之霍亂(注:指平日一向健康的人難得生病)吧?」

拄著拐杖的老奶奶隨口說著。

『或許是故障了。待會兒再到兔轉舍檢查一下。』

「石獅子也會中暑吧?」

住在吉永家隔壁的佐佐尾老奶奶總是叫加古魯「石獅子」,全世界也只有她這麼叫加古魯。

加古魯從老奶奶身上學會很多事。如果沒有她,現在的加古魯只會淪為一具戰鬥機器吧?老奶奶教了加古魯比防守還重要的事,加古魯在她面前總是矮了一截。

『佐佐尾大人今天也剛打完太極拳嗎?』

「對啊,老太婆也得鍛煉身體才行呢!而且,最近老師還誇我有天分哦。」

『那真是太好了。有句話說,鍛煉身體會讓身心都健康啊。』

「一點都沒錯,石獅子要不要也鍛煉一下啊?」

『在下倒是不曾經過訓練……不過,會慎重考慮的。』

「那我要回家了。你要注意身體啊!」

『嗯,多謝您救了在下。』

加古魯看著揮揮手走進家中的老奶奶,心中充滿感激。

一如往常,只要和老奶奶聊聊就覺得心情平靜愉快。

『不過──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加古魯針對身體產生的異狀,依舊沒找到任何解答。

當他正想著是否應該進行一次維修時,看到耐不住無聊的雙葉從家裏走出來。

「嗯?加古魯你怎麼啦?幹嘛滾到地上啊?」

聽她這麼一說,加古魯才發現自己還倒在地上。

『唔,其實──』

加古魯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結果雙葉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但立刻又一派輕鬆問道:

「那我們去商店街晃晃吧!剛好我也想去一下書店。」

看來對雙葉而言,「加古魯病倒」這件事就像是承認世界上有鬼一樣,都是超自然現象。與其說她現在半信半疑,倒不如說比較像充滿好奇心,覺得若真有其事應該會很好玩。

###

這裏是禦色町南口商店街中最特別的一家店,外表雖是一般的古董店,但店內商品不只是每天替換,此外還全都是一些不知道從哪里進貨的古怪玩意兒。然而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整條商店街從來沒人對這家店有任何疑問。

這家「兔轉舍」的老闆娘──黑髮黑衣黑框眼鏡的大姊姊,正好整以暇地啜著熱茶,臉上見不到一滴汗水。

兔轉舍今天舉辦的是風鈴大特賣,店裏沒有開冷氣卻依舊涼爽,而掛在牆上的無數風鈴竟沒發出任何聲音。

「大姊姊,你有沒有在聽啊?」

大姊姊慵懶地露出微笑。

「意思就是說,加古魯感冒了對吧?」

「這傢伙會感冒嗎?」

雙葉朝坐在身旁的加古魯瞥了一眼。

「加古魯也是生物,當然會感冒嘍。要是你只把他當作一塊石頭就錯啦!再說,就連電腦也會感冒啊。」

大姊姊挺著偉大的前胸對雙葉說教。

事實上,這個大姊姊正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優秀煉金術師,加古魯就是她的最佳代表作。加古魯當然是個完美無缺點的超強兵器,但除了加古魯之外,這位大姊姊製作出來的產品都可說是「麻煩根源」。

而雙葉等人總是被這些失敗作品牽連,捲入各式各樣的麻煩之中。

『唔……在下也會感冒嗎?這可沒聽說過。』

「嗯,正確說起來應該只是故障啦!不過就事先能夠預防,以及稍微大意就會出問題這兩方面來看,差不多跟感冒一樣嘍。」

大姊姊說得輕鬆自在,但加古魯似乎還是不舒服而默不作聲。

「這應該治得好吧?」

「簡單啦!只要先看看狀況,然後再妥善處理一下就好嘍!」

雙葉實在無法想像該怎麼對石像做妥善的處理,不過,既然大姊姊說得這麼理所當然,那一定沒問題吧?

「大姊姊說沒問題。太好了,加古魯!」

雙葉轉過頭去,正想伸手摸摸黑色石像的頭。

但是剛才明明還在的加古魯,現在卻不見了。

「咦?」

「哎呀!」

雙葉正想問大姊姊,卻看到她尖叫一聲整個人跳起來,還把椅子踢倒。大姊姊這麼一跳,居然看到加古魯就躲在她的裙子裏。

「你在幹嘛!」

大姊姊的青龍刀毫不留情往加古魯身上砍去,只見加古魯從店的這一頭被彈飛出去到另一頭,還把牆壁撞出個小洞。至於大姊姊是從哪拿出青龍刀,則是所有人都無法解開的一個謎。

「加古魯,你在幹嘛啊?」

雙葉也搞不懂加古魯這突如其來的冒失舉動。

『唔……在下做了什麼呢?』

「啥?」

倒在兔轉舍地板上的加古魯,看起來不像在裝傻。

『在下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舉動?在下第一次出現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

「欸,大姊姊,真的只是感冒嗎?」

氣喘籲籲的大姊姊把青龍刀架在胸前,聽了雙葉的話後才讓她回過神來,開始思考。看來,的確跟一般感冒不太一樣啊。

「乍看之下我覺得就是故障而已。不過,加古魯不可能幹出那種下流的動作啊……」

「下流的動作?他剛剛在大姊姊的裙子裏幹嘛了啊?」

大姊姊沒回答雙葉,只是一臉戒慎恐懼地靠近加古魯,手中的青龍刀依舊架在胸前。

「欸,雙葉,你有什麼線索嗎?」

「線索?加古魯,你今天都在幹嘛?」

『在下什麼事也沒做啊?一整天都坐在吉永家的門柱上。』

「嗯嗯……那麼,是從什麼時候出現症狀呢?」

大姊姊緊接著雙葉之後問道。

『從雙葉回家以後。』

「雙葉去了哪里呢?」

「哦,就去廟裏啊。從我們家往山上,在半路上的那個昧禮寺。」

「怎麼又去那個廟了啊?」

「就是那個……跑到墓園玩的懲罰啦……」

雙葉一想起來又覺得全身疲憊,真想快點忘記那個置身地獄的早晨。

「墓園?」

大姊姊話說到一半,同時也停下了動作。

「這麼說來,難不成──」

看著大姊姊的反應,雙葉似乎也想到另一個可能的狀況。

「不會吧?不可能有那種事吧!他可是加古魯欸!?」

「話是沒錯。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我剛才說過加古魯也是生物,會發生在人體身上的現象,或許也會無可避免地出現在加古魯身上啊。如果是只對加古魯有影響的磁場……!」

『你們兩位在討論什麼?』

現場只有加古魯還在狀況外。雙葉她們當然只是提出假設性的狀況,應該說,她們強烈希望這只是假設性的狀況。

「總之,先讓加古魯留在我這裏吧!說不定之後還得麻煩昧禮寺呢。」

「好,拜託你了──咦?人咧?」

加古魯又不見蹤影。

大姊姊看看腳邊,也沒看到加古魯。

「喂──!加古魯!」

雙葉在整間店裏大呼小叫,依舊沒聽到回答。

「他該不會……逃跑了?」

大姊姊一把將青龍刀插進地板。

「是對昧禮寺特別敏感嗎……」

「那就表示,加古魯真的……」

兩人對看了一眼,輕聲笑著。但是那表情卻像是皮笑肉不笑,同時背後還感覺到一陣緊貼著身體的寒氣,遲遲沒有散去。

果然不出所料,加古魯突然出現一些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舉動。

「咦?加古魯,你怎麼啦?」

加古魯來到商店街裏絕無僅有的一家零食雜貨店,眼巴巴地坐在店門口。老闆大叔叼著菸鬥吞雲吐霧,一面側著頭不解問道。

看著架上的零食,加古魯居然感覺一股莫名的「食欲」。

「加古魯不可能想吃什麼吧?是雙葉叫你來買東西嗎?」

『不……在下……到底是怎麼了呢?』

加古魯感到的詭異情緒不僅如此,在他離開雜貨店,準備走出商店街的瞬間,一陣夏季少見的強風吹過商店街長廓。

「哎呀!」

面對強風來襲,剛結束社團活動回家的女高中生們,動作一致地雙手按著裙子。

「欸!加古魯,你在看什麼啊!」

聽到其中一名女高中生怒駡,加古魯才察覺自己正在注視女學生們的裙子。然而,另一名女同學卻拍著氣呼呼的那人肩膀說:

「你真傻,加古魯怎麼會偷看我們的小褲褲嘛。」

「說得也對。不好意思啊,加古魯。」

『別、別這麼說……唔。』

在加古魯猶豫該如何回答時,女高中生們已經走遠了。

但是,剛才加古魯確實想看被風吹起的裙下春光。

『在下,到底是怎麼了──』

能肯定的是,確實出現了一個和平常不同的自己。

加古魯想起之前曾看過電視上談論奇特體驗的節目。其中有個案例是接受心臟移植的患者,居然繼承了先前心臟主人的個性,原本不敢吃的東西後來也敢吃,對服裝的品味也改變了。

如果加古魯也出現類似的狀況,那麼,是移植了誰的心臟呢?至少加古魯自己不記得,曾經被剖開胸口移植過心臟啊?

「加古魯!」

一聽到雙葉的聲音,加古魯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得救了。

「你是怎麼搞的!絕對不是感冒那麼簡單吧!」

雙葉兩手抓著加古魯的頭,但加古魯還是無法回答。

『在下不曾感冒過。再說,這感覺也不像是故障。』

「可是,你會隨便亂跑啊!」

『唔,在下也不懂。只覺得似乎有他人操縱著在下的身體。』

這句話讓雙葉又想了想。

「難道──又是哪個煉金術師?」

『不是……感覺並不像。況且以往對戰的煉金術師,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實力獲得認同才來向在下挑戰。像這種躲在暗處偷偷攻擊的方式,是沒辦法誇耀實力的。』

「對哦……如果不讓別人知道是誰打倒加古魯,那就沒意義了。」

『嗯。』

「那你為什麼會這麼不舒服呢?」

『在下也不知道……真的是生病了嗎?』

如果加古魯是人類,應該會抱著頭懊惱難過吧?當身體遭受不明原因侵襲時,就是這種心情。如果真是生病,就算對從未經歷過的加古魯來說,也是一樣的感覺。

「欸,你再讓大姊姊仔細看看啦。真的不行就只好去一趟昧禮寺了。」

雙葉拍拍加古魯的肩膀,看來她也開始憂心了。

但是,加古魯此刻卻無暇顧及雙葉。

困擾他的並不是頭痛。

『閣下……』

而是在加古魯面前出現的一隻狗。

這只褐色的狗,體重比加古魯還大上一些。加古魯推測可能是土佐犬。

然而這只狗散發出來的感覺,絕非一般小狗可以比擬,不是更強壯或更威嚇人這種感覺,而是這只狗居然有種震撼力,連加古魯都有些懼怕。

「加古魯,怎麼啦?」

『閣下知道在下難過的原因嗎?身為犬類的閣下能瞭解嗎?』

加古魯對著土佐犬問道,但對方只是微微一笑,然後就連過身子。

『唔,等等!』

「欸,加古魯!」

雙葉大聲叫住他。

『怎麼了,雙葉。在下正要請教那只狗──』

「你說的那只狗,到底是什麼狗啊?」

『什麼?』

加古魯一回過神,已經不見土佐犬。

四周連只狗影子都沒看到。

『雙葉沒看到嗎?有只土佐犬啊。』

「什麼都沒有啊。」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加古魯雖然用鼻子哼了一聲回答,但雙葉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像是在說謊。可是,剛才加古魯確實看到土佐犬對自己微笑啊。

這時,他又發現一件事。

『那只狗,感覺不出任何生氣……但是,它又不可能只是個物體……』

「欸,加古魯,你真的看到了嗎!?」

『雙葉,在下去追那只狗。』

「這……喂,加古魯!」

加古魯丟下雙葉,準備追上那只土佐犬。

這時突如其來又刮起一陣風。

「呀──!」

一名穿著輕薄短裙的年輕女子,忽然發現加古魯從自己腳邊冒出來。

『……不好意思,這其中有點誤會。』

「豬頭──!」

加古魯被高跟鞋跟狠狠踹了一腳。

###

穿過禦色南口商店街之後,眼前就是櫻花公園。這個以櫻花聞名的公園,在此季節搖身一變成了綠意蒼翠的涼爽空間,許多小動物都跑來乘涼,將這裏當作它們的休憩場所。

在公園正中央的就是櫻花神木,現在整棵樹上到處都是茂盛的綠葉。

加古魯的雙眼緊盯著坐在神木櫻花樹下的那只狗。

『來了啊……』

土佐犬視線低垂看著加古魯,又露出神秘的笑容。

始終一動也不動的土佐犬明明不是石像,卻讓人覺得比加古魯還堅硬冰冷。只見它全身到處是傷口,不用對戰也知道──這只狗跟其他隨處可見的狗並不相同。

『是你把在下找來的嗎?希典中將。』

『畢竟商店街裏耳目眾多……這樣看起來會像吾輩,不,是閣下一個人自言自語呢。』

『閣下究竟──』

加古魯正想發問時卻驚覺到一件事。

『在下剛才是否稱呼閣下為希典中將?』

『正是,吾乃希典中將。』

土佐犬輕輕點了一下頭。

加古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這只狗,當然,他也從來沒聽過希典中將這個名字。

然而,他卻理所當然地脫口而出。

當加古魯認真思索著這件事時,一陣劇痛又襲向腦門。

『啊……!』

加古魯當場不支倒地。

這陣劇痛,就像有數不清的小蟲子在腦髓裏不停蠕動般。仔細想想,加古魯是用石頭製成的,不像其他生物具有內臟,但他現在頭痛的感覺,就像自己真的有腦部一樣。

『很痛嗎?』

希典中將低聲詢問加古魯。

『好、好痛……中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吾知道其中緣由。但是,閣下是否能接受呢?』

『什麼?』

加古魯正飽受前所未有的痛苦,而冷眼旁觀的希典中將似乎瞭解加古魯疼痛的原因,好像它自己也經歷過相同的疼痛。

正當加古魯還想再追問希典中將時──

『嗚……啊!』

一股像是巨浪般的疼痛,讓加古魯在一瞬間失去意識。

朦朧的視線中又出現了陌生的景象。

自己的手正撫摸著一隻狗。

「怎麼啦,希典?肚子餓了嗎?」

從沒聽過的聲音,這時卻覺得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雖然清楚那顯然不是自己的身體,但加古魯的視線卻同時和那個「某人」合而為一。

那只被叫做希典的小狗,靠過來之後還不斷用臉頰摩擦。雖然是只土佐犬,但是在與加古魯合而為一的「某人」眼中看來實在太小了。

──在下……不對,和在下合而為一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加古魯顧不得頭痛以及模糊的視線,努力試圖將現在眼中所見的景象全記下來。

首先,這個地方是在一棟木造建築物旁邊,而「某人」正叫著在屋簷下的小狗。然後,招手叫著小狗的,是一隻看來像是中年男子的手。身上穿的則是開襟襯衫、配著黑色長褲,腳上的鞋子髒得不得了。

「乖乖在這裏等著啊,我現在馬上去拿好吃的給你。」

撫摸著希典的那只手佈滿無數的傷痕。到底要做過多少轟轟烈烈的事,才會有這些傷呢?是太常與人起爭執嗎?或者,他從事的職業是容易傷到手的呢?

當加古魯想更仔細觀察時──

加古魯的視線突然變得一片清明。

剛才頭痛的狀況消失無蹤,眼前老邁的希典中將依然坐在櫻花樹下。

『不要緊吧?』

聽見希典中將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加古魯並沒有回答它。

加古魯也不知道要不要緊。

『果然──是被趁虛而入了啊。』

希典中將語氣冷靜地告訴加古魯。

『這是說在下很虛弱嗎?』

『不是,閣下遇到的並不是肉體上的虛弱疲勞,而是被吾輩同伴趁虛而入所附身。』

『同伴……?閣下到底是誰?』

『哎呀呀,都講到這裏了,你還不知道嗎?』

希典中將以鼻子發出幾聲冷笑。

如果是平常的加古魯,或許早就被激怒了。但是,現在的他頭痛欲裂,連生氣的情緒都展現不出來。

接下來,希典中將若無其事地表明自己一行人的真實身分。

『吾輩是──鬼魂。』

『什麼?』

『閣下連鬼魂也不知道嗎?所謂的鬼魂,就是在這個世上已經死去的魂魄。有的是無法進入陰間、繼續在人世間彷徨的,也有一種是根深柢固存在于人世,守護著這塊土地的。』

『這些在下曾在不少資料上看過。』

希典所說的並不是讓人無法置信的異想。

然而在加古魯腦中,一直以來都深信,所謂的鬼魂之說只是虛構而已。

『鬼魂?太可笑了。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吧!』

『那閣下又如何說明發生在身上的現象呢?』

『這只是單純的故障,原來在下也會感冒呢。』

『這麼說來,與在下素昧平生卻能叫出吾的名字,這也是因為故障嗎?』

『那是……』

加古魯答不上來。

頭痛和發冷這些症狀還能用感冒來解釋,卻無法說明幻覺和怪異的舉止。

『喂,加古魯!』

雙葉大概嫌繞一圈從入口進到公園太麻煩,她直接跨過櫻花公園的柵欄,朝加古魯跑來。

『是雙葉啊。』

「你又想跑去哪?給我差不多一點!」

雙葉依照慣例一腳踢倒加古魯。然而在地上滾動的加古魯,雙眼卻直盯著希典中將問道:

『雙葉,你看在下眼前有什麼?』

「什麼?那還用說,當然是神木啊!」

『是嗎──』

希典中將就在雙葉眼前啊!

看來只有加古魯看得到他。難道這也是故障的關係嗎?

『閣下總算承認了嗎?』

希典中將又笑了。

『……所以,閣下到底要在下做什麼?』

加古魯無論如何都不直接說出「承認」這個事實。

『吾需要閣下的幫忙。』

『什麼?』

『走一趟昧禮寺,應該就能超渡了吧?』

希典中將說完便逕自邁步離開,大概是因為它想說的已經說完了。

雖然還有一大堆問題想問,但是對加古魯來說,已經獲得了重要資訊。因此他也不再追問,目送著希典中將遠離。

『雙葉。』

在希典中將離開公園後,加古魯平靜地對她說:

『在下見到鬼魂了。』

「啥!?」

『一開始,在下也跟雙葉現在的心情一樣。不過,這無法用其他理由說明。』

「不過,你會這麼說也不奇怪啦。」

雙葉語氣中帶著點驚訝。

「但是我又沒親眼看到,所以還是搞不懂啊。」

『在下也這麼認為。如果只是虛構的,感覺還好一些。』

鬼魂──亡者的靈魂。

就算真的存在,但為什麼要附在加古魯身上呢?

「加古魯,你對鬼魂之類的也有興趣嗎?」

『嗯,因為死後的世界是人類特有的想法,在下對這方面相當感興趣。不過,相信與抱持興趣是兩回事。』

「不過,你也有死後的世界嗎?」

『──就因為不知道,才更令人感興趣啊。』

加古魯的語氣聽來有些落寞。

『有時在下忍不住會想──在下到底算什麼呢?這具石頭製成的身體要粉碎到什麼程度才會死呢?話說回來,死這個概念是否能用於在下身上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在下死後又會怎麼樣呢──在下對這些都一無所知。』

加古魯以往的戰鬥中曾遭到很嚴重的損傷。這些損傷都由大姊姊完全修復,但是,就算身體被打出個大洞或是被熔解,加古魯都死不了。另一方面,他的對手石像也曾被打得粉碎,但那位對手後來也完全復活。

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一般來說,石像是不會死的。

不過,加古魯他們卻不是單純的普通石像,而是有生命的。

「人類還不是一樣,不知道死後會怎麼樣啊?」

『沒錯。但人類卻可以將其以宗教的方式表現出來,此外,還有長久以來代代相傳的歷史。這些都是在下所沒有的,因為沒有前例啊。』

這麼一說,讓雙葉心頭一驚。

就算是加古魯,或許總有一天還是會死的。套句老掉牙的話,有形的事物終究得面臨毀滅。雖然不知道到底會在幾十年後?幾百年後?或者幾千年?但是,加古魯終究無法例外。

只是看到加古魯以往就算遭受再嚴重的損傷,依然不屈不撓地重新振作,讓人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不死之身」。

「嗯──嗯……」

加古魯看到雙葉陷入沉思便說道:

『光用腦子想也不是辦法。人死之後的事,用想的也想不出答案吧?』

「感覺好像變得很哲學欸。」

加古魯對一臉疲憊的雙葉說:

『俗話說,術業有專攻,不如去問問專家的意見。』

「唉~又要回去那裏哦……」

加古魯原本想替雙葉打氣,沒想到卻害她的表情變得更無力。

『這可是剛才那個希典中將介紹的,再也沒有比那裏更適合的吧?』

「那倒是。好,那就走嘍!」

說完之後隨即準備出發的雙葉忽然轉過頭問:

「對了,那個附在你身上的怪人,到底是誰啊?」

『唔……』

加古魯憑藉著記憶中看到的情景,敍述著那個人的印象。

『感覺上既不是逢迎謅媚,卻也不是腳踏實地的人呢。』

「那跟你還真不合。」

雙葉咧著嘴大笑。

「好了,走吧!」

雙葉招了招手,加古魯也一起前往昧禮寺。他也想早一刻解除這惱人的頭痛。為此不論是去寺廟或是找法師,去哪里他都願意。

加古魯集中精神,試圖一掃頭痛的感覺。

就在這時──

(喂!)

###

『在下瞭解閣下的意思,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考量。然而,因此佔據在下的身體又得另當別論。閣下儘快離開吧!』

(我不是剛才就說過了嗎?現在一離開你的身體,老子就慘啦!)

『這不關在下的事!』

(你不是禦色町的守護者嗎?那你也要保護老子啊!)

『在下怎麼能保護身分不明的人呢?誰也不能保證閣下不是惡徒啊!更何況,閣下極有可能真的是惡徒。』

(開什麼玩笑!你這傢伙不要隨便叫別人惡徒!)

『若不是惡徒,就馬上離開在下的身體!』

(就跟你說沒辦法嘛──)

加古魯正坐在昧禮寺的大殿。

他坐在排放于菩薩面前的蒲團上,其實他自己看起來也像是一尊佛像。

「你幹嘛一個人碎碎念啊?」

雙葉正在大殿中央倒立。大殿還算寬敞,上禮拜還借給高中棒球隊集訓用,空間足夠做些簡單的運動。實際上,住持平常應該也在此健身,因為角落放著木刀和鐵制啞鈴。

『雙葉你沒聽見這個討人厭的聲音嗎?』

「我就說聽不見了啊!」

(喂,什麼叫做討人厭啊!)

比起剛才出現在加古魯幻覺裏的男人,這聲音顯得更沙啞一些。應該說,是一位硬朗老人的聲音。精神簡直好過了頭。應該是個生理上年事已高,個性卻比雙葉還活潑的老人吧?

在這段對話的期間讓加古魯清楚發現,就是這個老人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

從雙葉聽不見的聲音、品行不佳的態度,以及加古魯的怪異行徑。

還有,希典中將的一番話。

(我說你啊,不是號稱全世界最強的守護者嗎?那就別再囉嗦,當做招待客人,大大方方迎接才對嘛。)

『閣下聽過做賊的喊抓賊這句話嗎?

(沒聽過耶──嘿嘿嘿。)

如果這個聲音的主人有身體,加古魯保證會發射光線把他射飛。就算看不見他的樣子,也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一個吊兒郎當、嘻皮笑臉的老人。

「欸,加古魯!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加古魯發現雙葉邊喊邊搖著自己,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唔……剛才開始一直聽到個煩人的聲音。』

「什麼啊?」

『一個老人的聲音……顯然就是他附身於在下身上。況且,對此絲毫不感到愧疚,怎麼聽都像個不良老人。』

(胡說些什麼!)

加古魯對老人的聲音完全不予理會。

「不良老人啊……」

雙葉想得出了神。接著,她似乎想起什麼,眼神來回遊移著。

「說到不良老人,應該就是那個老頭吧?我倒是有線索。」

『你說什麼?』

「可是加古魯不認識他啦──」

雙葉正要開始說明,大殿正門就被用力打開。

出現在正門另一側的,是昧禮寺的住持。除了荷在肩膀上的長棒子之外,他看起來跟早上碰面時一模一樣。

「讓你們久等了。」

「阿伯,那個長棒子是幹嘛……」

雙葉當然不放棄吐槽的機會。

住持卻一臉平靜的淡淡說明:

「這叫做卒塔婆,是供奉用的。從前是安置遺體的塔,但是現在已經簡化成這個大小方便收納了。」

「不是啦,我想問的是──為什麼這個卒塔婆會出現在這裏……」

雙葉記得這個應該要供奉在墳墓旁邊才對啊?況且,被一名身高超過兩百公分的住持背在身上,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佛具。

『好久不見了,住持大人。』

加古魯不管卒塔婆的事,逕自向住持問候。

但是,住持卻感到不解地問:

「你說什麼?我們不是今天早上才碰過面的嗎?」

『……嗯?』

加古魯被他這麼一說才想起來,他和住持討論過昨天雙葉他們惡作劇的事,兩人還商量該給這些調皮孩子們什麼樣的處罰才好。

『為什麼……?感覺好像很多年沒見了。』

「你病得不輕啊。」

雙葉抓了個蒲團往住持一丟,他的眼神絲毫不動就伸手接住,放到腳邊之後坐下。他隨手把卒塔婆放在旁邊,不過範圍還在伸手可及之處,仿佛是他隨身攜帶的刀。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唔,雙葉,拜託你了。』

「知道了。」

雙葉開始敍述加古魯身上出現的變化。

由加古魯說明自己的狀況會欠缺客觀,況且,那名老人很可能又會冒出來搗亂。住持則雙手交叉環胸,靜靜聽著雙葉說明,但不知為何,她說話時莫名其妙愛用一大堆的狀聲詞。

「……事情就是這樣,看起來好像真的卡到陰了欸。」

「原來如此。照這個情況看來,被附身的可能性的確非常高。」

雙葉說完之後,住持過一會兒輕輕點了頭。

『住持大人,在下該如何是好呢?』

「可以作法驅魂。」

聽住持回答得乾脆俐落,雙葉跟加古魯同時感到安心。

「不過,這樣還是沒能解決問題。你懂嗎?」

『嗯,在沒有厘清動機之下,就算抓到小偷也是枉然的情況一樣。若是無法問出這個老人為何附身於在下身上,依然無法治本。』

住持再次沉默地點點頭。

這個老人到底想幹嘛呢?如果不弄清楚這一點,就算作法驅魂,也難保他再次附到加古魯身上。雖然或許有辦法勉強將他送回那個世界,讓他再也回不來,但這樣老人似乎又太可憐了。

(老子也不是非你不可哦。)

老人悻悻然地說了。

『那你就馬上離開啊!』

(那可不行。現在一離開的話,事情就大大不妙啦。)

『你該不會真的是什麼罪犯宵小之徒的鬼魂吧?』

(就跟你說不是了嘛!在外太空裏脫掉太空衣會馬上一命歸天吧!?跟那個意思差不多啦!)

『原來如此……』

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鬼魂似乎也想拼命活下去呢!

既然如此,早說不就得了。這麼一來,加古魯的態度也會不同啊。真是個彆扭的老人。

「話說回來,我大概知道這個老人是誰。」

聽住持這麼一說,加古魯又回過神來。

『您剛才說什麼?』

「我說大概知道是誰。對方是個吊兒郎當、活力十足的老頭吧?」

「哦,阿伯果然也猜到啦?」

雙葉剛才也說過同樣的話。

「對啊,跟吉永家算是鄰居嘛。」

「沒錯!不過那個老頭,小鎮裏無人不知吧?」

「一點都沒錯,直到他因衰老而去世之前,一直是禦色町的麻煩人物。」

『是在下不認識的人嗎?』

被晾在一邊、插不上話的加古魯,語氣顯得有些落寞。

「那老頭應該是前年死掉的吧?」

「是啊,就是加古魯來到這個小鎮的前一年。」

這樣的話,加古魯當然不知道了。

那麼,只剩下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雙葉跟住持對看了一眼,然後幾乎同時回答:

「佐佐尾。」

「佐佐尾家的老爺爺。」

『嗯?』

名字聽來很熟悉,但加古魯卻模模糊糊沒能連上腦中的印象。

佐佐尾家,就是那個老婆婆家啊!除了老婆婆以外,還有今年五十歲的男主人、同年的妻子、上大學後搬到東京一個人住的兒子,以及在商店街打工的女兒。

印象中,這個家裏沒有爺爺呢。

『閣下是佐佐尾家的人嗎?』

加古魯問他身體裏的那個鬼魂,對方卻沒回答。

『回答啊!』

(……對啦,真是的。)

老爺爺像被老師說教一樣,回答得心不甘情不願。

(老子也變得這麼有名啦。)

『是惡名昭彰吧?』

(才沒這回事!你幹嘛一直一廂情願地把老子當作壞人啊!?)

『是不是壞人,馬上就知道。』

加古魯向坐在旁邊活生生的兩人確認。

雙葉歎了口氣,低聲說:「果然啊……」

「如果是那老頭就說得通了。難怪加古魯會突然變成色胚。」

雙葉望著遠方出了神。這兩個人過去有什麼過節呢?

另一方面,住持這邊似乎沒必要以言語加以確認。

「這樣啊……原來是佐佐尾家的老頭……」

住持伸手抓起卒塔婆,立刻站起身來。

不只是緊握粗重卒塔婆的手,就連人袈裟胸前就能看見的鎖骨附近一直到額頭,全都浮起了青筋,手臂上的肌肉更是隆起一大塊。

「我現在立刻進行驅魂。加古魯,你別介意。」

『等等,住持大人。你要怎麼用那個卒塔婆來超渡驅魂?』

加古魯其實也知道,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問一下。

答案是一陣強風,伴隨著類似木管樂器的聲音。

住持手持卒塔婆,強力掃過一秒前加古魯還在的位置。帶來的狂風將雙葉的瀏海吹得翻飛。

『且慢!住持大人,你這不叫驅魂吧──』

「到此為止啦,臭老頭!」

加古魯出現在住持身後,而住持將手中的卒塔婆瞄準加古魯丟出去,剛好命中加古魯下巴附近,結果卒塔婆和加古魯一起飛出去。

『唔……閣下生前到底做了什麼壞事啊。』

(老子跟那個住持,從小就有一點淵源啦……)

『哪有閑功夫聽你慢吞吞回憶啊,在下也可能有危險呢。』

面對大部分的人類都不為所動的加古魯,現在卻焦急了起來。這個號稱世界最強的守門型自動石像,不論是對上世界最強怪盜或是世上窮兇極惡的罪犯,都能冷靜沉著應戰。但是,從住持體內湧出的這股單純力量,連加古魯也顯得倉皇失措。

「哼!」

住持立刻再次拾起卒塔婆,沖到加古魯面前大喊:

「怎麼啦?臭老頭!怎麼不像以前那樣還手啊!」

住持的語氣帶著幾分喜色。

「再來還有什麼招數啊?從背後偷襲?還是你最拿手的陷阱!?要是你覺得沒做個了斷,就在這裏廟裏為你生前闖下的禍乖乖受罰!」

加古魯總算隱約瞭解住持和老爺爺的關係。簡單說來,老爺爺就像個到死之前都在逃避懲罰的孩子,而住持好像也對捉拿老爺爺一事躍躍欲試。

「快逃啊,加古魯!老伯要發狠啦!」

加古魯二話不說,立即遵照雙葉的指示。住持手上既不是槍也不是刀,光憑一根卒塔婆就要把加古魯捶得粉碎,加古魯當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拼命逃開。

關於死亡一事,思考一下是無妨,但真要被殺那還得了。

加古魯逃出昧禮寺之後,一路跑到雙葉就讀的禦色第一小學之前。由於現在正值暑假,所以學生很少,只有幾個在操場上練習的足球隊男生。

(哎呀──那哪叫驅魂啊,根本是想把老子整個人海扁一頓嘛。)

佐佐尾家的老爺爺事不關己地說著風涼話。

『……你難道沒有所謂的危機意識嗎?』

(當然有啊。不過,那個住持如果要玩真的,可是能空手劈碎墓碑哦。)

原來他不是沒有危機意識,而是已經有過太多次這種恐怖經驗。

『會讓那位住持大人這麼生氣,你到底做了……』

(我們倆就像禦色町版的湯姆貓與傑利鼠啦。我這麼多年來都在逃避因為惡作劇而必須受到的處罰,不知不覺,那個魔鬼終結者變成一看到老子,就反射性地無條件展開攻擊啦。)

一瞬間,加古魯想到那個亦敵亦友、老穿著燕尾服的怪盜。這種一碰面就認真動怒吵起來的關係,沒想到似乎到處都見得到呢。

(話說回來,還好老子沒被驅魂。)

老爺爺「呼」地吐了口氣,一陣暖暖的空氣飄向加古魯的頭。

『唔?』

竟然飄來一陣氣息,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加古魯無法改變視線,他只好用與生俱來的感應器官稍微偵測一下。

結果到底怎麼樣呢?原來──老爺爺竟然正坐在自己頭上。

(嗯?怎麼啦?)

『……可以看到你的樣子。』

(你說啥?)

正如傳說中一樣,真的沒有腳啊!

只見他整張臉皺巴巴地佈滿紋路,從皺紋的型態看起來,是屬於笑紋。他生前到底是笑得多開心,才會形成這密佈整張臉的皺紋呢?加古魯也不知道。

撇開他現在沒腳的狀況,這老爺爺身材很矮小,大概跟雙葉差不多。

或許是夏天的關係,這個老爺爺的造型竟然是一頂草帽搭配花襯衫。在加古魯的印象中,鬼魂一般都是全身白色的裝扮,這樣的落差讓加古魯不禁感到納悶。

『……唔,不過,若是以聲音和談吐來看,確實相當符合。』

(是嗎?)

老爺爺大概認為這是一種稱讚而笑得開懷。

「喂──!」

只見雙葉跑了過來。她大概從一大早就跑個不停,臉上已經露出相當不耐煩的表情。跟住持比較之下,再明顯不過。

「你們是有完沒完啊!」

雙葉邊跑邊使出一記低空飛踢,她氣喘籲籲地看著骨碌碌在地上滾著的加古魯:

「是想讓我跑多遠啊!我不追了啦!」

『剛才說要快逃的是雙葉啊……』

雙葉無視加古魯冷靜的吐槽,整個人靠在學校圍欄上。

(真是的,雙葉永遠都是這樣啊。)

老爺爺坐在倒地的加古魯身上,笑著說道。

然而,雙葉卻一臉驚愕地指著老爺爺喃喃自語:

「啊!老頭!」

雙葉和老爺爺在幾秒鐘內於腦中分析現況之後,兩人同時用盡全力往後一跳,大喊著:

「哇呀!」

「哎呀!」

雙葉一屁股跌坐在地並指著老爺爺,而老爺爺則跳到圍牆上,手指著雙葉。

「老、老、老、老頭!」

「你、你怎麼會看得到我!」

「少廢話,你幹嘛讓我看到!回去你那邊啦,臭老頭!」

「你這個野孩子給我閉嘴!是你把老子的墳墓毀了,讓老子不得安寧吧!」

「那也不能因為這樣就附在加古魯身上啊!你是來亂的啊!」

「你說什麼──」

『你們倆別吵了。』

加古魯打斷兩人,而老爺爺也順勢又把身體移回加古魯正上方。他似乎真的不能離開加古魯,好像雙腳就埋在加古魯身上一樣。

『你們倆生前也是這種互動嗎?』

「沒錯,我可是教會雙葉不少事情哦。簡單一句話,我就像她師父一樣。」

老頭以大姆指指著自己。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這樣啊!』

「你有感而發個什麼勁啊!」

雙葉對著倒在地上的加古魯又是一腳,把他踢滾。

「嘻嘻嘻,話說回來,雙葉你也長大啦。」

老爺爺飄浮在倒地的加古魯身上,伸出手來摸摸雙葉。

「……」

加古魯還以為雙葉一定會暴跳如雷,沒想到她卻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讓老爺爺撫摸。至於她現在臉上的表情,倒在地上的加古魯沒辦法看到。

「你幹嘛跑回來啊,老頭……」

是錯覺嗎?雙葉的聲音聽起來怎麼好像快哭了。

加古魯剛想坐正確認,雙葉身後就突然出現一群怪人說出:

「到此為止了。」

這群怪人有的穿和服、有的是西裝,各人裝扮雖有不同,但看上去都很古老,其中還有人佩劍呢。穿著西式服裝的人,看起來則像是高階的大官或政治家。

所有人,都沒有腳。

『雙葉……你看到了嗎?』

雙葉轉過頭看著後方,暗自吞了口口水。

「我全都看到了……」

果然,從雙葉回答的聲音中,一點都聽不出她想哭。

第二話今昔禦色拾遺

又做了個夢。

不過這次看到的不是古老的景致,而是早已習慣──應該說再也無法從記憶中磨滅的景象。沒錯,這棟三層樓的建築,就是吉永家。

但是,眼前的景象卻和加古魯的記憶有些不同。加古魯剛來吉永家不久後,圍牆就塌過一次,但現在既沒看到整修的痕跡,牆壁上也沒有任何汙漬。

此外,自己並不是待在坐慣的門柱上,而是站在吉永家門前。

他伸出手,按了電鈴。

『這不是在下的手──又是老人的夢嗎?』

按下電鈴的瞬間,有一種壓到突起硬物的觸感;這個對加古魯來說也是初次體驗,忍不住想用手指多摸幾下。

「來了!是哪位啊?」


屋子裏傳來吉永爸爸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這麼有精神,但比起加古魯所熟悉的聲音,似乎要來得年輕一些。

「哦──我是住隔壁的。」

加古魯發現聲音是從自己嘴裏傳出的,果然是佐佐尾家的老爺爺。

一下子門就開了,出現大概不到三十歲,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吉永爸爸,手上還抱著小嬰兒。

「真不好意思,我們剛搬來,都還沒跟大家打個招呼。這孩子才出生不久,全家還手忙腳亂的呢……!」

「你太太怎麼了嗎?」

「唉,我老婆在醫院。」

吉永爸爸似乎發現老爺爺顯得很吃驚,他立刻解釋:

「不是因為生產弄壞身體啦,而是她昨天在浴室滑倒了!」

「不管哪一個,聽起來都很嚴重啊。」

老爺爺伸手摸摸小嬰兒的頭。這個小嬰兒出生還不到一個月,看不出來是男生還是女生。這個小嬰兒只要再過十幾年……還是看不出來是男是女啦!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啊?」

「哦,他叫和己。取的是規律己身,內外和一的意思。」

「是哦~」

原來如此,和己這個名字還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啊。仔細推敲這兩個字,確實就是這樣,加古魯忍不住感觸良多。

「請問,您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吉永爸爸語氣帶著點畏懼。

「嗯──哦──倒也沒什麼事情啦……」

「你在說什麼啊?」

加古魯的視野忽然在正後方──一定是老爺爺轉過頭。

只見拄著拐杖的佐佐尾老奶奶站在背後,不過她頭髮還很黑,看起來剛步入老年,稱她為老奶奶就太失禮了。然而,一看到她這時已經行動不便,加古魯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是誰說看到前天搬來的鄰居才剛生小寶寶,很替他們擔心的啊?」

「你、你囉嗦耶!我從來都沒說過什麼擔心的哦!」

「是~是~不用叫那麼大聲,會被附近的人聽到啦。」

老奶奶笑著回應,她的語氣說明早就洞悉一切。

「真不好意思啊,吉永先生。我們是住在隔壁的佐佐尾,因為兒子女兒都外出工作了,這個時間只有我們兩個老人。下次找時間一起吃個便飯,再慢慢聊啊。」

吉永爸爸看著親切問候的老奶奶,沉思了幾秒鐘之後說:

「那……是不是能麻煩您先幫我個忙呢?」

「什麼事?」

「不瞞您說,我的手臂從剛才就覺得涼涼的……」

「哎呀。」

「欸!怎麼不早說啊!」

老奶奶趕緊接過尿濕的和己,接著又仔細教會吉永爸爸怎麼換尿布、喂牛奶。教學時由老奶奶下指令,老爺爺做示範。

就在這樣的因緣下,吉永爸爸和佐佐尾家的兩老打成一片。在眾人哄著和己時,吉永媽媽也回到家了。一開始佐佐尾兩老對吉永媽媽異常的沉默寡言感到有些傷腦筋,但之後卻發生色老頭想誘拐她,結果吃了吉永媽媽一記高角度炸彈摔的趣事。

(不要自己隨便亂看啦!)

加古魯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爸爸大人和你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嗎?』

(是啦!對了,你們家的太太,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嗎?)

『是的,那驚人的破壞力比起住持毫不遜色。』

(老子也在那記高角度炸彈摔之下吃了不少苦頭,再也不敢對吉永太太有非分之想。)

『也就是說,你把目標轉移到其他人嘍?』

(不對!等等!老子可不是色狼哦!)

『看你在小鎮也挺有名的,你到底做了什麼事?小鎮裏過去十年的罪犯紀錄都保存於在下的記憶體中,卻沒看到你的名字。』

(老子說過了,你幹嘛一直想把我當成罪犯啦!?)

『認真回答啊,佐佐尾老頭。你生前到底做了什麼事?』

(……哪有做什麼,就是一般的遊手好閒啊。)

老爺爺沒好氣地回答。

加古魯也認為這位老人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不過,他流露出的感覺和加古魯所遇過的壞人有著共通點──那就是,類似怪盜百色那種無畏的態度。

『那就讓在下多觀察一些你的記憶吧!』

「就說不準看了嘛!」

『來不及了。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著在下。』

看來不只是身體,好像連老爺爺的記憶都和加古魯融合為一。如果加古魯想窺探他的記憶,那副景象就會像夢境一樣浮現。

接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相較之前又經過幾年後的吉永家。

也就是雙葉還在念幼稚園的時期。

這次是從上方往下看的角度。加古魯看到了老爺爺。

原來如此,只要抓到訣竅,好像也能以第三者的角度觀看。

「欸,雙葉,你怎麼受傷了?」

站在吉永家門前的小雙葉轉過頭來。

雙葉拉起幼稚園制服的袖子擦拭鼻血,一面還不忘狠狠直瞪著老爺爺,一副猶如和敵人狹路相逢時的態度。

「怎麼傷得這麼重啊!被誰打的?」

雙葉沒作聲。只見她全身上下到處都是大小擦傷,連一般大人看了都會昏倒。不過,老爺爺還是沒露出擔心雙葉的表情。

看著流個不停的鼻血,雙葉從書包裏拿出面紙來塞住鼻孔。不過為時已晚,她剛才已經用袖子擦過鼻血了,更重要的是,衣服上沾到的血跡應該不只是她自己的。

「……被一群小學生暗算。」

「哦,你就乖乖挨打嗎?」

「我把他們全撂倒了!」

「真的啊,幹得好!這才像雙葉嘛。」

老爺爺蹲低身子,撫摸著雙葉的頭。

「那為什麼還露出一張快哭的臉呢?」

「…………」

其實,雙葉已經在自家門口徘徊幾十分鐘了。

「要是又被媽媽發現我跟人打架,她一定會氣炸了……」

就算有幾個小學生上前找碴,雙葉也不會輸吧?事實上,雙葉這個還在念幼稚園的孩子,至今打遍小鎮無敵手,連附近的居民都得敬畏三分。老爺爺的印象中似乎也這麼認知。然而,唯一讓雙葉害怕的就是媽媽。

「啊──吉永太太,連我都甘拜下風啊。」

身高才一百公分多一點的小女孩看看老爺爺,又轉過頭望著家門、欲言又止。

「我幫你想個辦法吧?」

老爺爺低聲說著,雙葉總算露出開朗的神情。

「不過,這次來不及啦,就算你再怎麼掙紮也掩飾不了。我要教你的,是不會被爸媽抓包的打架方法,怎麼樣啊?」

雙葉猛點頭說:

「教我!」

「好~!那麼,你先去讓媽媽消消氣。」

「嗚……我不要。」

「你這是自作自受啊。」

「可是那群臭男生,居然欺負比我還小的小朋友欸!」

「所以一定得把他們揍到滿地找牙才行,對吧?好了,趕快進去吧!」

老爺爺一面對雙葉大喊,還一面揮手作勢把她趕走。

雙葉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走進家門。幾分鐘之後,屋裏就傳來雙葉的慘叫聲,這段過程就省略不加詳述。

『原來如此……你說是雙葉的師父,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從那天起,老爺爺教了雙葉很多事情。除了打架的手法之外,他還告訴雙葉摔角的樂趣,另外像是有趣的遊樂場,或是如何利用平常不用的東西當作遊樂器具等等。總之,當個野孩子必備的各項技能,全都是老爺爺傳授給雙葉的。

同時,老爺爺也讓雙葉分辨清楚哪些事情是無傷大雅,哪些事情又是絕對禁止。例如:不能給其他不相干的人帶來麻煩;不可以濫殺無辜小生命;在學會控制之前絕不能碰火。這些一般大人該教給小孩子的常識,他也要雙葉務必遵守。

當然,吉永家的爸爸和媽媽在這方面也嚴格把關,因此,雙葉的個性雖然暴躁了些,但本質上依舊是個好孩子。老爺爺教她的只是壞孩子的必備技能,並不是一顆壞心腸。

加古魯仔細想想,這兩人的感覺似乎和百色跟梨梨之間的關係很相似呢。

這下子可以肯定,老爺爺不是個壞人。

然而,老爺爺為什麼要附在加古魯身上呢?

當加古魯正準備潛進更深處的記憶,進一步瞭解時──

###

「雙葉姑娘!加古魯大人似乎醒來了!」

一名武士打扮的男子大聲喊道,雙葉立刻轉過頭來。原本應該是倒在兔轉舍地板上的加古魯,不知何時忽然坐得直挺挺的。

這尊石像犬周圍聚集了一大群人。除了腰上佩劍的武士之外,還有立領學生制服上又披了一件黑色外套的昔日時代青年,以及身穿軍服的中年歐吉桑等等,這些人身上的服裝,若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唯一用途就是玩cosplay吧?

「加古魯,你還好吧?」

雙葉一臉擔心地抓著加古魯的頭左右搖晃,而坐在加古魯身邊的佐佐尾老爺爺則是一副無奈的表情。

『是雙葉嗎?在下是在兔轉舍睡著了嗎?』

「對啊,是這幾位大哥幫忙把你送來的。」

雙葉向加古魯介紹旁邊的這群人。

聚集在此大約有十個人,全都沒長腳。

『這些也都是鬼魂嗎?』

「正是,敝人名為井澤信右衛門。在本地身亡之後,持續守護此鎮已逾四百五十年。」

這名自稱井澤的武士,彬彬有禮地向加古魯自我介紹。他是一名輪廓很深的年輕人,臉上爬著不羈的胡渣,雖然不太符合現代潮流,但這副長相當年卻深受女性歡迎。

「敝人這些日子也見識到加古魯大人的出色表現,那種不屈服於任何惡勢力的強悍,讓敝人也深感獲益良多。」

『竟有這種事……』

「四百五十年的話……」

雙葉曲著手指頭推算。

『就是織田信長跟豐臣秀吉的時代。』

「是哦──」

加古魯從出生到現在,就年齡來說大概是八十歲,但實際在這個小鎮上生活也不過一年左右。這位名叫井澤的武士,在這個小鎮度過的時間竟然是加古魯的五倍以上。

雙葉天真地認為這實在是太厲害了。

『那麼,為什麼你能看得見這些鬼魂呢?』

「我就是想知道原因才會跑來這裏啊。」

雙葉環顧店內,卻不見大姊姊的蹤影。

以往大姊姊鎮守的櫃檯,這時堆滿了連設備都稱不上的破銅爛鐵。的確看得出來她應該在這裏使用過什麼機器,不過,沒什麼線索可以證明這和連雙葉都看得到鬼魂有關。

但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除了兔轉舍的大姊姊之外,還有誰能引發呢?

「加古魯,你知道大姊姊在哪里嗎?」

『好像不在禦色町。』

「是哦……」

加古魯的感應器比任何動物都來得靈敏。就連遠在一公里之外掉在水裏的隱形眼鏡都能偵測得到。但適用範圍僅限於禦色町之內。其實距離要是遠到太誇張,也沒太大意義。

「而且看得到我等一行人的,似乎不僅是雙葉姑娘。」

井澤武士望著窗外。

「加古魯,你看!」

雙葉也指著外面。

禦色南口商店街今天也不畏酷暑,人人認真工作。在天婦羅之家打工的年輕人──人稱「天婦羅武士」,在店門口打掃時還一面發出怪聲怪調;鮮魚店的老件也不甘示弱,大聲招呼著顧客;和菓子裏宮的老闆宮村先生,正在店門前潑水消暑。

『嗯。』

無論是商店街裏熙來攘往的人群、放學回家的學生,或是外出採購的家庭主婦,各式各樣打扮的行人們漫步其中,沒有發生任何爭執事件,一如往常地呈現出祥和的夏日街景。

但是,定睛睜大眼睛仔細一看,有個大正時期的年輕人混在一群學生中,站在書店翻著書;另一邊有個武士正在嚇唬天婦羅武士,還有個明治初期的摩登女郎跟幾名家庭主婦擠在一起閒話家常聊八卦呢!

『看來不只是在下而已,閣下等人也變得能讓其他人看見了呢。』

「確實如此。」

回答的是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跟其他人比起來算是穿的比較正常,但他也一樣沒長腳。

「我們一行人也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無奈之下才接受雙葉小姐的建議來到這裏。」

『原來如此。狀況大致瞭解,除了一件事之外。』

「有什麼疑問呢?」

『閣下等人方才尋找在下,又是為可而來。』

「啊~事情是這樣啦。」

雙葉搔了搔頭繼續說:

「這幾個大哥哥有事要找老頭。」

『要找那名老人?「

老爺爺從方才起一直沉默不語。

「老頭,你在那裏又幹了什麼壞事?」

雙葉開門見山地問他,老爺爺回答:

「沒幹什麼,就只是閒聊而已嘛。」

「佐佐尾大人,您應該聽懂我等所說的道理了吧?」

井澤露出一臉為難地解釋:

「中元節面早已過了,如果閣下堅持留在人世,那麼,靈體會遭遇危險的。」

『此話怎講?』

看到加古魯大喊驚驚,雙葉遂把剛才聽到的事情說明一遍。

「聽他們說,他們那邊也是有很多規矩。而井澤大哥他們這一夥人,就是專門逮捕那些不守規矩的鬼魂──對了,就跟員警差不多啦。」

『這麼說來,閣下真是壞人嘍?』

加古魯盯著佐佐尾老爺爺,但老爺爺卻猛烈搖著手辯駁:

「你給我等一下!為什麼光是閑晃也犯法啊!」

「非法滯留于人世就已經構成犯罪,趁還沒造成麻煩前,趕緊跟著我等回去吧!」

「開什麼玩笑!」

佐佐尾老爺爺大喊著丟下這句話之後,又鑽時加古魯的身體裏。看著老爺爺就像鑽進睡袋一樣輕鬆自如,眾鬼魂本想一擁而上抓住他,瞬間卻已經不見老爺爺蹤影。

「可惡!快給我出來!」

「佐佐尾先生,你別太過分啊!」

所有鬼魂全撲上前敲打著加古魯的身體。但是,佐佐尾老爺爺一點也沒有想要出來的樣子,再加上他潛入的是加古魯的身體,簡直比鐵門還堅固。

「唉……又來了。」

剛才那名穿著西裝的年輕人顯得垂頭喪氣。

『什麼又來了?』

「剛才加古魯你睡著時,佐佐尾先生也不肯出來啊。後來是趁著加古魯醒來,才偷偷從你身體裏跑出來的。」

「早知道就應該趁他跑出來的那一瞬間把他抓起來才對啊……」

「現在只能守株待兔了。」

「要等到幾時啊……」

鬼魂們全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雙葉反而顯得精神奕奕:

「那就繼續剛才的故事吧!」

眾鬼魂看見雙葉拿出筆記本,不約而同露出苦笑。

「好的,方才談到哪里了呢?」

井澤武士笑著翻閱雙葉的筆記本。

『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的暑假作業啊,研究報告。」

沒錯!在剛才加古魯醒來之前,雙葉正聽著眾鬼魂講述禦色町的歷史。她暑假作業的其他部分都已經完成,只剩下自由研究的報告。對雙葉來說,這時突然冒出來的眾鬼魂簡直就是救星。

「那麼,敝人接著說──」

「井澤大人可否稍待,接下來該輪到俺了。」

從旁打斷井澤的,也是個跟井澤一樣穿著和服的男人。不過,他的頭髮並沒有梳成髮髻,而且還操著土佐口音。

「哦,敝人太多言了嗎?那麼,就麻煩榊大人了。」

另一名姓榊的武士走到雙葉面前,神情興奮地準備講述故事。

「哦哦──這下子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啊?」

雙葉也滿心期待,等著榊的英勇事蹟。

「欸,榊先生,你下一個就輪到我嘍,明治時期的禦色町也不可不提啊!」

「等等,下一個應該是我吧!我也想說說大正時期的摩登生活呢。」

「且慢!像老子這樣,戰國時代藝匠們的風光成就一定得聽聽!」

雙葉身邊聚集了一大堆七嘴八舌的鬼魂。

井澤武士雖然說著真拿你們沒辦法,但其實他們真的很想講吧?或許是想讓自己過去精采的一生,留下印象在目前活在世上的雙葉心中。

「在說故事之前,有一事要先請教雙葉姑娘!」

井澤制止了正準備翻開筆記本的雙葉。

「嗯?」

「方才喝的那種黑色飲料,可以讓敝人再喝一些嗎?」

「啊!俺也想再喝點!」

「我也要!」

「好啦、好啦!加古魯,你去買幾瓶可樂。」

『瞭解。』

加古魯倏地消失。

最初喝下第一口時,大家還異口同聲大叫著:「好難喝!」

不過,看著眾鬼魂對現代的飲料抱著如此濃厚的興致,雙葉比什麼都高興。

###

每當他在深夜出動之時,總是伴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噪音在禦色町街頭呼嘯而過。就算現在是午後時分,鳥兒還是被那陣巨響嚇得四處飛竄,行人則嚇得連叼在嘴上的菸都不經意掉落。

行人自然而然地望向噪音來源。只見哈雷機車後座插著一支卒塔婆,車上的騎士戴著半罩式賽車安全帽、臉上戴著墨鏡,而且還留個大光頭。腳上穿著的並非草鞋而是一雙騎士靴,更顯得格格不入。

昧禮寺的住持完全無視于行人異樣的眼光,逕自賓士在大馬路上。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設法將潛入加古魯體內的佐佐尾老爺爺拖出來。

接近轉角時,哈雷機車漸漸減速。

「嗯?」

他忽然覺得轉彎時車子比平常稍重一些,雖然只有絲毫差異,但感覺像是有人坐在後座一樣,住持忍不住微微轉過頭。

沒想到,插著卒塔婆的後座上竟坐著一隻狗──是一隻褐色的土佐犬。

「是希典嗎?」

『正是。』

住持聽到這只狗的回答,完全不感到驚訝。

「好久不見,到底過了多少年呢?」

『閣下也一如往昔,毫無改變呢。』

「彼此彼此。」

住持伸出一隻手指推了一下墨鏡,希典中將整個身體靠著住持的背,坐在機車後座。

感覺就像填充玩偶碰觸到背部一樣,因為希典中將並沒有體溫。

然而,他依舊面不改色地握好機車手把。

『此事故光憑加古魯一人之力,負擔或許太過沉重。』

「是嗎?難道連禦色町最強守護者也無法戰勝鬼魂嗎?」

『若由閣下出手就勝得了嗎?』

「視程度而定。」

『哈哈哈。嗯,這倒是閣下的本行啊。』

希典中將不知道覺得哪里可笑,突然笑了起來。

這時,住持和希典的身體都搖晃了一下,因為遇上紅燈而停了下來,住持微微仰望了熾熱的太陽,低聲說道:

「人死之後必定得前往另一個世界,無論面對的是極樂世界或是黑暗地獄。所有的孤魂野鬼終究得回到那裏,然而──」

安全帽之下的悶熱讓住持流了滿頭大汗。

「其中有些鬼魂卻依舊徘徊人世,不肯回到所屬的那個世界。有些是不知道該怎麼回去;有些是對人世存有眷戀;有些則是積怨未消,帶著各式各樣理由的鬼魂還留在人世。大部分的鬼魂都能自己找到正確的路,回到該去的地方──但是,其中也有會化為惡鬼盤據在人世間,久久不散之徒。」

『變成惡鬼之後會怎麼樣呢?』

「會在這塊土地上引發災禍。」

住持簡潔明確地回答。

號誌燈轉為綠燈了。住持握著離合器打檔,稍微發動引擎準備前進之時──他卻盯著右側,停住不動。

「希典,你看!那些也是你的同伴。」

『嗯……是的。』

住持的目光正對著一名漫步在大街上,身穿大紅襯衫及褲裙,看來像是一名昭和初期的春風少年男子。

「欸,那位老兄!」

住持對著那個鬼魂大喊。

「嗯?」

「中元節已經過完了,趕快回去你那邊吧!」

「啊──已經過完了嗎……真不好意思,我馬上回去。」

才看他口中不斷嘟噥著,下一瞬間那鬼魂就消失無蹤,就像消散在空氣中,從世界上絕跡。

「……你看,現在還有一些中元節時來到人世的鬼魂,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回去的話會惹來麻煩,因此只要稍微提醒一下,他們就自動回去了。」

『如果過了中元節還不回去,會怎麼樣呢?』

「鬼魂的靈體會慢慢適應人世,之後就回不去了,而且最後還會變成惡鬼。所以,過了中元節依然在人世晃蕩的佐佐尾老頭,他現在也正慢慢變成惡鬼。」

『你說得沒錯,算你做足了功課。』

希典顯然透露出相當滿意的語氣。

「嗯,我還沒墮落到需要接受狗的指導。在老頭變成惡鬼之前一定要做個了斷,不能讓他到另一個世界去。」

『這麼說來,還有一個問題。』

「是的,還有一件事令人不解。」

又遇上紅燈。

住持停下哈雷機車,轉過頭問:

「你為什麼會來到人世?為什麼能讓我看見?又怎麼會說話?」

雖然住持之前對希典說話一事不覺得太驚訝,但似乎不免感到納悶。

『……這樣啊,不如沿路聽我慢慢道來?』

「你該不會已經變成惡鬼了吧?」

『放心吧!在下和佐佐尾大人都沒變成惡鬼。』

「少騙人了!如果要說誰是生前就註定要下地獄,除了那老頭之外根本不做第二人想。我看他恐怕是覺得地獄太難待,所以才逃出來的吧!」

『……閣下這一點也依舊沒變呢。』

住持看著希典中將吐出舌頭笑了笑,只能無言以對。

這時,號誌燈又變綠了。

###

禦色町的起源比想像中來得古老,好像在平安時代就已經用了「禦色」這個地名。只不過當時和熱鬧的小鎮剛好相反,是個幾乎連通商旅人都很少經過的農村。到了鐮倉時代後期,人口約有二十人,是個每日過著樸實無華生活的地方。

現在學校後山的那塊地,就是古時候進行儀式使用的祭壇,據說古人在此以農作物供奉山神,祈求五穀豐收。祭神時沒有特別使用牲禮,只有一般的簡單儀式。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出當年祭壇的遺跡了。

伴隨著時代更迭必然會出現的戰爭則與禦色村毫不相干、或許是因為四面環山的緣故,在戰略上並沒有特別獲得重視,因此得以完全避開戰爭帶來的傷害。每次更換領主時,這些領主總是以消極的理由將禦色村納入轄下領土,也就是「雖然不是那麼想要,不過土地總是不嫌多啦。」也因為這樣,才讓禦色村在所有人的忽視之下,成為最和平的一處小村落。說不定山神對村民的庇佑不在於農作物豐收,而是免于戰爭的寧靜生活。

成為如此普通農村的禦色村,卻在歷史上的某一刻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那就是戰國時代末期。在織田信長死後,各路人馬為拓展領地展開了一場場的戰爭。統領關東的是北條氏一族,當時傳到了第五代──北條氏直。在他的部下中有一名驍勇善戰的武將,不過,說故事的當事者卻不知武將叫什麼名字。

該名武將──假設他名為A左右衛門好了──被指派治理禦色村。他也和以往的領主抱持相同想法,並不認為這個村子能成為戰略上的據點,甚至偶爾忘了村子的存在。

但是,當原為織田信長部下的豐臣秀吉率領軍隊步步逼近時,A左右衛門忽然想到:如果以一般想法的戰略用兵,北條恐怕終究是要落敗的,這麼一來,自己也將難逃殺身之禍。因此,得趁戰況激烈之前迅速逃亡或是奮勇迎戰。

為此,他想到趁豐臣秀吉軍隊在行軍之時將禦色村燒個精光。這位A左右衛門的腦袋可說毫不遜于暴君尼祿(注:古羅馬帝國皇帝,據說為了鎮壓基督徒而放火燒毀羅馬城,並嫁禍給基督徒),此計正是想趁禦色村大火令敵軍分心時展開突襲。

想也知道,禦色村的村民們當然無法接受。

當時向A左右衛門進言的,就是住在禦色村的井澤信右衛門。

其實他並不是出身於禦色村。原先他也是出生于某位知名武將(他也沒說這個人的名字)世家,離開家鄉浪跡天涯了一陣子,最後來到禦色村定居下來,結束江湖賣藝生涯,成了一名浪人。他在村子角落以一塊田地為生,並暗自磨練著自己的技藝。

井澤面對擺好陣勢的左右衛門,上前表達他的意見:

「如果燒毀禦色村,主公將會失去重要的事物。」

A左右衛門一聽,自然立刻問他:「所謂重要的事物是什麼?」

井澤點點頭,從腰間拔出一把劍──

「喝!」

井澤把一疊隨身帶著的白紙放在刀上,如果用一般的面紙盒來計算,大概是半盒的量。這疊應該有五十張的紙,他也沒割開,就只是用刀鋒撐著。

「哦──!」

雙葉看了立刻拍手叫好,而雙葉背後的眾鬼魂們也議論紛紛。

「好戲還在後頭呢!」

井澤露出微笑之後,隨即把劍往上一揮。

只見一瞬間紙張飛舞在空中。之前整整齊齊的一大疊紙張不知道被施了什麼手法,竟像雪花似地飄散在兔轉舍空中。到底要怎麼揮劍才能讓紙這樣一張張飛舞呢?

「呼!」

就在井澤向空中吐出一口氣的同時,發出了一陣巨響,原來是井澤用力踏了一下地板。

這時所有飄散在空中的紙張全都從正中間裂開,落下的紙片可不是十幾二十張而已,全部都在一呼一吸之間劈成兩半。

店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雙葉驚訝地咽了口口水。不一會兒,變成二倍的紙張慢慢掉落地面。

「太……太厲害啦!」

兔轉舍一時充滿了喝采聲,所有人都圍著井澤給予熱烈鼓掌。然而,井澤卻只是一臉難為情地搔著頭。

「呃~就是這點雕蟲小技。我就用這招懇求主公。放禦色村一條生路。」

「意思就是威脅他,如果燒了禦色村就把他劈成兩半嗎?」

井澤聽了雙葉的問題,搖搖頭說道:

「如果真有這麼強的威力就好了,但坦白說,這招在人身上是不管用的。」

「為什麼?」

有這麼精湛的武藝在身,應該劈得了任何人吧?

「因為紙張很薄,但人體是有相當厚度的。如果要拿揮劍劃紙的速度來砍人,打個比喻,就像是要用吃一粒米的速度來把整根蘿蔔吞完,難度甚高。」

「原來如此……」

「我對主公大人說了那番話之後,主公大人大笑著說:『像閣下這等有趣的武術藝人,可不能被一把火燒了。』──因此,禦色村就逃過被焚村的命運,直到今天都維持著和平的生活。」

「哦──」

雙葉大受感動。所謂的一技在身受益無窮,在這位武士身上得到了最佳印證。另外,接受他建言的那位領主,不知該說是寬寵大量還是膽識過人。

這故事聽起來,比一些強者的英勇事蹟還來得有趣。

除了井澤武士之外,雙葉也聽了各式各樣的豐功偉業。

不過,他們說的都不是跟強敵奮戰,或是挺身保護什麼事物的故事。反倒比較像是使些小聰明為大家謀幸福,不然就是鼓勵眾人一起完成個夢想之類的成功故事比較多。

這地方從以前開始,大多就是以這類個性悠哉、大而化之的居民為主吧!

在加古魯來到禦色町之前,長久以來就是由他們認真踏實地守護著這塊土地。

「井澤兄太取巧了,竟然用這招絕技來吸引雙葉小姐。」

一名身穿西裝、打著領帶,看起來像一般上班族的男人面帶笑容說著,井澤聽了則苦笑著搖搖手說:

「您怎麼這麼說呢?清水大人,您不也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嗎?」

「再怎麼說,我都只是個既不會使刀劍,又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啊。」

名叫清水的年輕人走向雙葉,伸手扶了一下圓框眼鏡。

「那麼,井澤兄之後就由我來接著說吧。多虧有了井澤兄,才能留下戰國時代的禦色村。」

清水做了開場白之後,擺出一副有如演講家的態度清了清喉嚨,周圍的眾鬼魂立刻掌聲四起,清水也向大家行了一禮。雙葉則靜靜地聽他說故事。

禦色村變成禦色町,是在明治中葉之後的事。即使先前將行政區由藩改為縣,禦色村依舊努力維持著生產作物的農耕生活。區域內沒有觀光勝地,也沒出產什麼奇珍異卉的禦色町,仍在少數居民的狀況下度過江戶、明治時期。

然而,禦色村的轉機終於降臨了。那就是鐵路!連接東西部的鐵路,沿途中竟然出現禦色這個車站,雖然只是個小站,但村民都欣喜若狂。原本這塊四面環山的土地,交通往來大多不便,到了積雪多的日子,更是乏人問津。

聽到禦色站設置的消息後,最先展開行動的,就是這位名叫清水的年輕人。

任職於村公所的清水說服村長,先將車站周邊的土地用全村財產買下來,之後再將鐵路規劃通過的道路賣給政府。結果卻遭受地主和周邊村民的強烈反對,然而清水卻義無反顧。因為清水所規劃的藍圖,是要將下車的乘客全都吸引進村子裏。

清水認為:非觀光勝地的禦色村光靠農業是不會有發展的。因此,首先他以低價釋出車站周邊的土地。消息傳出後立刻聞風前來的,都是些和清水抱持相同想法的商人,他們在車站周邊開店,可立即向下車的乘客推銷貨品。車站周邊的土地售價較高,向來是不成文的社會共識,當禦色站大反其道售出廉價土地時,意者豈不立刻蜂擁而上?

這也為日後的禦色商店街奠下了基礎。

「想當年,我可是被大家恨得牙癢癢的呢。那些光靠務農生活的居民,居然還朝我丟石頭。但我可是一毛錢的好處都沒得到啊……」

眾鬼魂紛紛對微笑的清水投以帶著複雜情緒的目光。

「不過,如果清水大哥沒那麼做,現在的禦色町會變成什麼樣呢?」

面對雙葉這個單純的疑問,清水這麼回答:

「我想,應該會有其他想賺錢的人會做相同的事,其實商人的想法都大同小異。」

「這麼說來,清水大哥所做的事──」

「不,並不全是白費工夫喔。」

不知何時站在雙葉後方的一名軍裝男子回答:

「更早之前沒人會買這些土地,若是晚一些,又會因為土地價格高漲導致延遲開發。因此,我覺得那是最理想的時機。」

「真、真的嗎……」

清水對軍服男子恭敬行了一禮。

「其實我……我也是農家子弟啊。在村公所服務時,也會幫忙父母處理家裏的家事。就因為這樣,我不可能不為農家著想的,應該說,我的出發點反而是想讓農民過得更輕鬆……」

清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微笑說道。

他所承受來自村民的責難,不是雙葉能想像得到的。不過,聽到他喃喃自語之後,雙葉覺得他和井澤等鬼魂們有些共同點。

最後,清水低聲說了最關鍵的一句話。

「我只是,單純愛著禦色這塊土地……」

眾鬼魂聽到這句話,全都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不論生長在哪一個時代的人全都一條心,為了守護這塊土地而堅持到底。雖然比起課本上介紹的那些偉人,他們實在太平凡且微不足道,但雙葉打從心底認為這些人很值得尊敬。

「不知不覺中,整個禦色町到處都是鬼魂。雖然也有不少回到那個世界的夥伴,但像我們這些好事者則聚在一起,扮演類似義務警隊的角色……嗯,這大約是一百年前開始的吧?」

聲音寵亮的井澤再次取得現場主導。

「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從幾千年前的鬼魂就一直待在這裏,因此比起現在活著的人類,鬼魂當然居壓倒性的多數。」

就像祭典或其他活動一樣,眾人聚集時就需要一群維持秩序的人。如果沒有這些人,難保一些不守規矩的少數分子把活動搞得亂七八糟。

「因此,我們幾個為了保護這個小鎮而肩負的任務就是取締惡鬼。不論生者或亡者的想法都一樣,絕不容我們所愛的小鎮遭到汙染危害。」

「老爺爺要是也幹些了不起的事就好了。」

雙葉苦笑著說完,井澤立刻說明:

「佐佐尾大人並不是奸惡之徒,這點我等也很清楚,但是靈體再這麼下去恐怕會逐漸朽化,不知不覺就成了惡鬼啊。」

「難道大哥你們就不會變成惡鬼嗎?」

「我等因為吸收了禦色土地的靈氣,所以沒有這方面的疑慮。忝受地方父老稱我們為土地神,實在是不敢當啊。」

井澤難為情地搔搔頭,看起來的確不太像是神明的樣子。

「那麼,要怎麼阻止他變成惡鬼呢?」

「十分簡單,只要他回到那邊就行了。」

「既然這麼簡單,老頭幹嘛不回去啊?」

『沒錯,這就是問題所在。』

加古魯忽然插話。佐佐尾老爺爺還賴在他的身體裏,不肯出來。

『這老人之前進入在下身體時說溜了嘴,說他出來身體會有變異。看來他本人也有自覺。』

「那他是把加古魯的身體當成庇護所,作為避難之用嗎?」

『嗯,問題在於,到底是什麼事讓他到了必須避難的地步,還硬要留在人世呢?』

「無論什麼事都一樣。」

井澤一改之前的口氣變得十分強硬,同時握著佩在腰際的劍柄說:

「只要他一從加古魯大人的身體出來,就立刻逮捕。」

「說的沒錯!不能再給活著的人們添麻煩了!」

在場的所有鬼魂們全都一齊點著頭。

剛才大家還懶懶散散的,但是一談到工作,眼神立刻顯現一層殺氣。那感覺已經不像員警,反倒更像是新選組(注:幕末時代的親幕府武士組織,專門對付反幕府的人士)之類的組織。

『唔……』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這股殺氣的關係,加古魯忽然發出奇怪的聲音。

「加古魯,你怎麼啦?」

『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去釣魚。』

「啥?」

『在下並沒有釣過魚啊……』

「難道是老頭要跑出來了嗎?」

「什麼!」

眾鬼魂們聽到雙葉所說,所有目光全都同時集中在加古魯身上。

「大家上啊!」

在井澤的一聲號令之下,整群鬼魂一齊撲向加古魯。雖說加古魯應該像橄欖球一樣被大夥壓在地上才是,但是──

「咦?」

鬼魂們散開後,發現加古魯早已不知去向。

「大夥追!一定要逮住佐佐尾大人!」

井澤號令一出,眾鬼魂一起沖出了兔轉舍。

在最後一人沖出兔轉舍時,吊在門上的風鈴也清脆地響了起來。

「唉~大家怎麼一下就跑光了。」

兔轉舍裏只剩雙葉一個人。

「啊,雙葉姑娘。」

「哇呀!」

剛才明明已經出去的井澤,現在居然從兔轉舍的牆壁裏冒出一顆頭來,簡直就像是殺人狂恐怖屠殺電影的畫面。

「剛才的黑色飲料實在太可口了,請容我向您致上謝意。」

「呃……不客氣。」

雙葉搖了搖手,井澤的頭又倏地縮進牆壁裏。

她終於再次體認到,這群傢伙果真是鬼啊……

之後,雙葉就在空無一人的兔轉舍,想著加古魯的去向。

「釣魚啊……」

雙葉連想都不用想,她知道佐佐尾老爺爺的嗜好就是釣魚,要說釣比他三餐吃飯還重要,一點都不為過。以前在路上偶遇時,他總是帶著釣竿和籃子,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裝備一點都不齊全嘛。不過對老爺爺來說,釣魚的收穫似乎沒那麼重要。

這麼說來,老爺爺常去的釣魚地點就是那裏……

「嗯?」

雙葉四下張望,店裏沒半個人。

不過,既然剛才時來時也沒人,就算再次唱空城計應該也無所謂吧?

雙葉也沖出兔轉舍,朝她猜測的地點飛奔而去。

###

視線前方出現一座橋。這是橫跨禦色川,在小鎮裏最大的一座橋。橋上常有某個高中的社團在練習跑步。而這些練跑中的高中生,現在一個也不例外地全都望著某個方向。

原來雙葉和一整隊鬼魂就在橋上一字排開。

「欸,你們幹嘛老跟著我啦?」

雙葉轉過頭去,凶巴巴的瞪著那群鬼魂。

「這橋上的汽車還真多呢。」

「嗯,照理說應該沒有感覺,但敵人似乎要被濃煙籠罩……」

「人家講話有沒有在聽啊!」

停下來等紅燈的車上,坐在副駕駛座的人好奇地探出頭來看著這群人,害雙葉好像一下子變成變裝隊伍中帶頭的人。況且,這些鬼魂居然還不懂得害臊,大聲向路人「你好!」地打招呼。走在最前面的雙葉,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丟臉的事了。

雙葉決定故意不去理會,探頭望著橋下。看到黑色的河水從上游流過來,大概是水量不足的關係,水勢感覺有氣無力。

「嗯~~真是一條汙穢的小河啊。」

井澤所言似乎代表著所有鬼魂的感想。

眾人過橋之後往下走向河堤。看到雜草堆中丟得亂七八糟的空罐及菸蒂,感覺比河裏還髒,不過,鬼魂們卻爭先恐後搶著到河邊,還把手伸進河水裏。

「真是混濁……」

清水青年也露出一臉哀傷。

禦色川的河水其實不髒,但是卻因為淤泥的關係而見不到河底。岸上散落著一地垃圾,還積了一團團像淤泥一樣的東西。

從出生之後就一直在這個小鎮長大的雙葉,無從比較這條河到底髒到什麼程度。不過,倒是在電視上看過民生廢水造成河川汙染,但她只是把這些當作一般知識罷了。

「這樣不就不能喝了嗎?」

「咦!?這條河的水能喝嗎?」

雙葉驚訝地反問。

「雙葉姑娘有所不知……以前常有孩子們在這條河裏游泳呢。不過現在變成這樣,看來光是把手泡在水裏就弄髒手了。」

接觸到這個時代而紛紛感到欣喜的眾鬼魂,第一次露出哀傷的表情。

如果現在說要跳進禦色川,有幾個人真的敢跳進去呢?雙葉雖然也常跟著老爺爺來河堤上玩,但老爺爺也不讓她跳進河裏玩水。

小時候也不懂為什麼,雙葉只是覺得虧大了。

「就算不能在河裏游泳也沒什麼大不了啦……」

雙葉別過頭去,看到馬路另一頭的行人道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名跟雙葉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她帶著一隻跟加古魯差不多體型的白狗。

「嘿──美森!」

雙葉揮手大喊,對面的女孩發現她之後也揮揮手。

雙葉轉身穿越斑馬線往美森身邊跑去。美森面對雙葉,露出一臉安心的表情。

「雙葉,你來得正好~」

小野寺美森語帶無奈地央求著雙葉。在她身邊的,是小野寺家的看門狗兼導肓犬──愛巴力中尉。這只拉布拉多犬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一身白毛。

只見愛巴力中尉四隻腳和尾巴都伸得筆直。這種帥氣俐落的站姿如果以人而言,應該可以用「屹立不搖」來形容。

中尉的目光落在一輛哈雷機車上。這輛機車從剛才就在路肩吧?不過雙葉只看到美森。

沒想到居然沒看到這麼震撼的一輛機車。

「又碰面了。」

在哈雷機車上的騎士,就是昧禮寺的住持。

坐在住持身後的,是體型比愛巴力還大的一隻土佐犬。

『人變多了呢。稍息!』

這只狗說話的語氣就跟加古魯一樣。發出一聲口令之後,中尉坐了下來,就像是接受上級命令的低階士官。

「這只狗是幹嘛的啊?加古魯的朋友嗎?」

雙葉摸摸土佐犬。

觸感一片冰冷,雙葉光是這樣就知道這也是只鬼魂。

「它是希典上校。不對,現在是中將嗎?」

住持簡單向雙葉介紹。光是聽到它的官階,大概就能瞭解到這只狗有多厲害。不過,一開始到底是誰授予它們官階的呢?雙葉知道這兩隻狗很特別,仔細追查下去很可能有其他的狗。

『別管在下等人,只不過閒話家常罷了。話說回來,閣下等人還有該做的事吧?』

希典中將邊說邊哼了幾聲,不屑的嘲諷態度跟某人很相似。

「是啊,還要找尋加古魯大人和那個臭老頭。」

「啊──我看到他們應該就在附近哦。」

雙葉輕鬆地隨口說說,住持的墨鏡卻頓時閃過一道精光。

就在下一秒鐘,雙葉被揪著衣領提起來,等到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剛才希典中將坐的位置。

「……咦?」

機車油門被催足了,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雙葉還在狀況外。

「快帶路!不在就讓你下地獄!」

「什麼?什麼啦?」

『還沒下地獄之前,先小心跌到地上。』

話才剛說完,一股強烈的重力就讓雙葉一張臉扭曲變形。

「雙、雙葉!」

就美森看來,一定覺得雙葉是突如其來被擄走的吧?如果不知道對方是昧禮寺的住持,保證會立刻報警。

「哇呀呀呀~~!!」

伴隨著機車的引擎聲,雙葉的哀嚎從橋上漸漸遠離。

禦色川河岸上有著幾道人影,其中一個是佐佐尾老爺爺,還有一群圍繞著他的孩子們。大家看著老爺爺,有樣學樣地在木棍上綁線。

「好啦,你們綁好了沒?」

老爺爺左右張望,看到一個小女孩陷入苦戰。

「拿來我看看。」

老爺爺接過小女孩的木棍,兩三下就把線綁好,接著再鉤上用踩扁的廢鋁罐拉環做成的釣鉤。然後,他伸出腳隨便在地上挖個洞,翻出幾隻蚯蚓。這是用來當魚餌的。

「好噁心,要用這個當魚餌嗎?」

一名小男孩表情作惡地看著蚯蚓。

「怎麼?你是男生,居然還怕蚯蚓嗎?」

老爺爺把蚯蚓抓到他面前,小男孩又嚇得退後幾步。倒是剛才那個釣線綁不好的小女孩,一點都不害怕地抓起蚯蚓。

「你看,你比女生還不如。」

「有什麼關係,你這種就叫做男女不平等。」

「才不是呢,人家只會說你這個男生太別腳。」

小男孩一張臉氣鼓鼓的。他看看四周,其他男生都一派自然地抓著蚯蚓,不敢碰的只有他一個人。

不久之後,小男孩似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雖然滿臉寫著說不出的厭惡,但他還是接過老爺爺遞給他的蚯蚓,鉤在他的DIY釣鉤上。直到最後的步驟時,小男孩似乎也慢慢適應了。

「嗯。」

小男孩把做好的釣線拿給老爺爺看,老爺爺肯定地點點頭說:

「好!這樣才是男生。」

小男孩也露出滿足的笑容。

「好~數到三。大家一起把釣線往河裏丟哦!最先釣到的人,我請他吃冰哦!」

「哇──!」

孩子們全都躍躍欲試。

老爺爺搖晃著手上的釣竿,大聲喊著:

「一──二──」

「等等!正雄!」

河堤上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轉過頭去,發現幾名歐巴桑不動如山地一字排開。

「啊!是媽媽!」

小女孩滿不在乎地揮著手。

一群歐巴桑緩緩走下河堤,連正眼也不瞧老爺爺一眼。

「不可以跟這個怪人在一起哦!」

「呃……可是……」

「好了,趕快回家!」

媽媽們一把拉起孩子們的手,想把他們拖回家。

「欸、欸!孩子們玩得正高興呢,再怎麼樣也沒道理把他們強拖回家吧?」

老爺爺語氣婉轉地勸說。沒想到,在好不容易才取抓起蚯蚓的那個孩子身邊,看起來像是他媽媽的歐巴桑卻氣焰囂張地怒斥老爺爺:

「請你閉嘴!居然讓孩子們在這麼髒的河邊玩耍,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什麼髒不髒的,待會洗乾淨不就好了嗎?」

「重點不是這樣!我們家的小孩要玩些什麼,決定權在我!」

「什麼!?」

「遊戲也是教育的一環!我沒說不能釣魚,但是比起你那個髒兮兮的破爛釣竿,至少應該買個好釣竿,讓孩子享受真正的戶外活動才對吧!」

「欸、你……真的這麼想嗎?」

老爺爺實在無法理解歐巴桑的論調。

「失陪了!以後請不要再靠近我們家的小孩!」

話一說完,其他媽媽們也像是追隨著這位歐巴桑,拉起各自的孩子拖回家。雖然孩子們臉上全掛站依依不捨的表情,但老爺爺卻沒有插嘴的餘地。就算他有權插嘴,這群像颱風一樣來勢洶洶的歐巴桑之中,還是會有人出言制止。

遠處傳來細微的烏鴉叫聲。

老爺爺這時才發現太陽已經要下山了。

「哎呀呀~」

老爺爺輕輕伸了個懶腰,開始撿起被丟在地上的那些DIY釣竿。

沒想到竟然還有小孩留在原地。

「這些大人真是的,至少也要把垃圾收一收再走嘛。」

一個綁著馬尾的小男生──啊!不對,是小女孩。

「雙葉,你不回家嗎?」

「嗯?為什麼要回家?」

「雙、雙葉,你也來幫個忙嘛……!」

雙葉身邊還有個和己,他那雙瘦小的手臂使盡全力,抱著懷裏的一大堆木棍。雙葉見狀,扶著一堆木棍的另一端,插在地上。

「欸、欸,你們這樣好嗎?不會惹爸爸媽媽生氣嗎?」

「你為什麼一直這樣說啊?」

「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剛才那些伯母們會那麼生氣。」

雙葉跟和己都一臉認真。

當老爺爺正要開口大罵把他們趕回家時,河堤上又傳來呼喚的聲音:

「嘿,雙葉、和己!」

轉過身,看到吉永家爸爸和媽媽手上都提著購物袋。爸爸滿臉笑容拿著一大堆重物。今天大概休假吧!

「嘿──嘿!」

雙葉開心揮著手。

「今天玩些什麼啊?」

「跟老頭在釣魚!」

「真的嗎?佐佐尾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們家小孩麻煩你照顧了!」

吉永爸爸和媽媽同時露出笑容,對老爺爺行了一禮。

面對吉永家全家人對自己毫無質疑的眼光,反倒是老爺爺顯得手足無措,心中頓時湧現一股莫名的罪惡感。

為什麼這家人能這樣無條件地相信自己呢?

「欸!老頭,快點繼續教我們啊!」

雙葉拉著老爺爺的衣袖催促他。

「拗不過你耶……」

老爺爺苦笑了一聲,席地而坐。

之後三個人持續釣魚到晚上,還被蚊子叮得滿身包。

當加古魯回過神時,雖然同樣身在河邊,但時間並不是黃昏而是大晴天的午後。剛才那團明顯的積雨雲消失無蹤,現在空中只有一顆大太陽高高掛著,毒辣的陽光照射著加古魯的身體和禦色川。

「不只是那時候啊!吉永一家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永遠都相信我呢。後來那天我還跟雙葉吵架,她被我扔進河裏,但她爸媽卻什麼也沒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爺爺盤腿坐在加古魯頭上垂釣。對於跟加古魯共用記憶這件事,他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意見了。

『沒什麼好奇怪的。總之,一定是雙葉不對。』

「話是這麼說啦,但最近的父母好像都不能忍受自家小孩被其他人罵吧?」

『責備他人沒有什麼所謂的資格。在下以往懲罰過的人,也都是人家的孩子。』

「再說,我這個人這麼惹人厭,萬一連累吉永家也被說長道短的,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你為什麼覺得自己惹人厭呢?』

「因為,我的種種行為……」

『對!從剛才到現在,在下好奇的就是這一點。』

加古魯突然領悟似地喃喃低語。

『你對自己的態度明顯感到自卑。但雙葉稱呼你是師父,就連昧禮寺的住持似乎也把你當作仇人看待。』

光聽片面之詞,會覺得這個老爺爺根本就是禦色町第一號大壞蛋。

『不過從你的記憶中看來,你只不過是遊手好閒、幾乎每天在鎮上閑晃罷了。不是帶著孩子們一起玩;要不就是跑到商店街捉弄居民、冷嘲熱諷一番如此而已,實在稱不上奸惡。不過,住持大人會有這種態度倒是不難理解。』

老爺爺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只是帶著一群小朋友出去教他們怎麼惡作劇;不然就是對女性講些性騷擾的風言風語惹來一頓打。雖然小鎮上大家都認為他是個白癡老頭,但大家對他的態度依舊很親切,至少在加古魯眼中看來如此。

老爺爺把草帽戴正,低聲喃喃自語:

「……那些正經的人,最討厭老子了。」

『為什麼?』

「老人家最標準的生活呢,就是窩在家裏看看重播的古裝劇之類,低調過日子。一般人都想過平靜生活,像這種沒事對小孩子灌輸亂七八糟觀念、莫名其妙把大家的日子搞得雞飛狗跳的老頭,自然就討人厭啦。」

『……這種心情,現在在下能瞭解。』

「對吧?」

老爺爺呵呵呵地笑得輕浮:

「你這小子剛到小鎮上時也引起不少騷動吧?跟老子差不多嘛!你跟我的差別只在於一個是為正義而戰的守護者,另一個則是遊手好閒、成日晃蕩的老人。」

加古魯無言以對。這尊會發射光線攻擊的石像,至今惹出了數也數不清的大小案件。一般而言,就算被抱怨個幾句也不足為奇,但是他卻成了小鎮中知名的人物。

然而──

『你跟在下是相同的。』

其實不僅是吉永一家人,在加古魯看見的老爺爺記憶中,還有好幾個人也認為老爺爺是個好人。就這個角度來說,他也算是小鎮的知名人物。

加古魯相信,一定會有某些人能看出這個人的本制裁。

「──是嗎?」

老爺爺揉揉鼻子,揚起釣竿。只見他用廢鋁罐拉環所作的釣鉤上,什麼都沒釣到。

『接下來,你也該說實話了吧?』

「啥?」

『不惜附身於在下也要留在人世的真正原因啊。』

就算稍微窺探了老爺爺的記憶,依舊無法深入讀出他的心思。況且他最珍貴的那份記憶還被上了鎖,戒備森嚴地封印了起來。那是一段他不想讓任何人見到的回憶。

「我不是跟你講過幾百遍了嗎?」

老爺爺再次把釣線拋進河裏:

「我只是成天在鎮上晃來晃去而已喲。」

『……搞不懂啊。』

「搞不懂什麼?」

『在下只要聽聲音就能判斷對方是否在說謊,你並沒有說謊,但也沒說實話。因此,在下實在無法接受。』

「……是哦。」

老爺爺沒再多說一句話。

直到過了一分鐘左右,他才開口:

「你──如果現在當場死了,會怎麼辦?」

『是假設性的狀況嗎?』

「廢話!」

加古魯思考了一會兒,畢竟連「死亡」這種現象他都還沒清楚弄懂。不過,從他與老爺爺或眾鬼魂的對話中,開始思考到所謂的死亡就是「失去肉體」。因此,加古魯在清楚見識到靈魂存在的同時,試著想像魂魄與肉體分離的感覺。假設這就叫死亡的話──

『……死了之後就沒人守護吉永家。這太危險了!如果沒有在下,還有誰來守護吉永家和禦色町呢?』

失去肉體就只有以魂魄來守護。就算無法出手,說不定他也會因為擔心雙葉等人,而日夜在吉永家的門住邊徘徊不去。

加古魯想到這裏,終於發現了!

老爺爺也有想守護的人啊!

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那麼,你就不該待在這裏做這種事──』

「哦哦,果真如此!」

這時忽然傳來宏亮的聲音。

原來是那一大群鬼魂。名叫井澤的武士鬼魂準備抽出腰上的佩劍,不過發現老爺爺的同時,他卻一臉喜孜孜的樣子。

「老先生,您覺悟吧!乖乖束手就縛的話,可以少吃一點苦頭!」

井澤說完立刻拔起佩劍。或許是長途追趕太疲勞了,他看起來很生氣,而旁邊其他鬼魂也紛紛亮出武器。大家可是來真的!

「真是的,一群自稱成熟的人,居然仗著人多來欺負我這個老頭子……」

看到對方認真的樣子,老爺爺還是不改輕鬆自如的態度,大概很習慣面對這種激戰場面。

『諸位請冷靜。為什麼要如此拼命追逐這名老人呢?就讓他在人世稍微遊蕩也無大礙吧?』

「那可不妙!」

『他寄居於在下體內,魂魄不致劣化,也就不會成為諸位口中的惡鬼吧?這樣不就行了嗎?』

「這該如何是好呢,加古魯大人……」

井澤武士顯得為難困惑。

明明剛才還那麼討厭老爺爺,但現在居然出口袒護他,加古魯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既然已經瞭解老爺爺真正的目的,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無緣無故地厭惡他了。

河邊稍微靜了下來。

這時,可以聽見一旁傳來的蟬鳴聲。

沒人開口之後,垂釣的河堤也變得一片寧靜,所以才聽得到蟬鳴聲。之前一整天忙得團團轉,根本沒心思去注意到那些聲音。

然而,這片寂靜卻被意料之外的訪客給打斷。

「嗯?那輛兩輪車是怎麼回事?」

井澤望著河堤上方,老爺爺和其他鬼魂們也跟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一輛機車漸漸靠近。

如果加古魯沒記錯,這輛手把呈現大幅度彎曲的機車,不就是叫什麼哈雷的車種嗎?

「啊,那輛機車……!」

老爺爺驚訝地屏住呼吸。

哈雷機車駛下河堤,停在眾鬼魂面前。

跨坐在那只發出規律引擎聲機器馬身上的,正是昧禮寺的住持。他雙手握住機車手把,穩穩站立的姿勢就像個戰鬥機器人。

「…………」

住持緩緩轉過頭來瞥了這群人一眼,然後什麼也沒說就下了機車。他一把抓起插在後座的長長卒塔婆扛在肩上,原本應該是佛具的卒塔婆,被住持拿起來卻像是一種強力武器。

「我聞如是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闇崛山中──」

住持以低沉的嗓音開始誦經。

雖然隔著墨鏡看不出他的眼神,但他來到這裏的目的為何,在場的所有人都預料到了。

「我建超世願必至無上道斯願不滿足誓不成正覺我於無量劫不為大施主普濟諸貧苦誓不成正覺我至成佛道名場超十方究竟靡所聞誓不成正覺──」

住持沒握卒塔婆的左手一面數著念珠,腳步穩健地慢慢走過來。

光是從他口中念出的經文主讓人感到威嚴十足。加古魯正納悶鬼魂們聽了之後不知有何反應,還好,還好,大家只被住持勁爆的外型嚇到而已。

加古魯接著看向住持的哈雷機車後座──

『雙葉!』

雙葉居然莫名其妙地坐在機車上。

「呼~……」

不知道剛才住持是怎麼騎車的,只見雙葉眼冒金星,整個人癱坐在椅墊上。

井澤武士像是代表眾鬼魂般走上前一步,順勢把佩劍收進劍鞘,看來是準備好好說話。

「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外表看來似乎是佛門之人……」

「正是,我就是小鎮內昧禮寺的住持。」

住持把卒塔婆往地面一插,雙手合十。

蟬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靜止了,大概是在住持的強力震撼下嚇跑了吧?

「那麼,找上我等有何貴幹?」

「……就這件事!」

住持以行動代替回答。

他把卒塔婆像標槍一樣擲出去,飛出的卒塔婆冷不防刺進加古魯一瞬之前還坐著的位置。

『唔!』

加古魯的身體此刻已經距離卒塔婆大約一公尺左右,而在一旁的老爺爺則一臉焦急。

「好險啊~……」

住持的目標很明顯就是老爺爺。

那群鬼魂的角色類似員警,所以還會來個事先警告。

不過住持不是員警,倒是比較像劊子手,這種狀況搭配他的綽號可說是再符合不過。就連以井澤為首的眾鬼魂們,縱使個個皆是身經百戰的強者,也不禁嚇得退後幾步,說不出話來。

「好久不見啦,臭老頭!」

住持緩緩走上前,拔起插在地上的卒塔婆:

「你又在人世幹嘛?」

「沒幹嘛啊,你問問題之前都要用卒塔婆砸人嗎?」

「這點小意思你這老頭一定躲得掉對吧?來吧!繼續你生前沒了結的帳,我也有不少『恩情』得還呢。」

住持拿起卒塔婆刺向老爺爺。

雖然住持在墨鏡的遮掩下看起來面無表情,但從他的聲音卻聽得出來,能痛歐老爺爺一頓讓他多開心。

『恩情?你不是把追捕這老人當樂趣嗎?』

「這樣說也沒錯──」

住持忽然望著遠方。

「欸,抱歉啊!身體再借我一下!」

老爺爺剛說完,又鑽進加古魯的身體裏。

『等等,把事情說清楚──』

住持就在老爺爺和加古魯問答之際沖上前來,把卒塔婆當成棒球球棒使得虎虎生風,趁加古魯來不及閃避之前全力揮棒。

雖然沒像棒球一樣被打飛出去,但加古魯的身體也被彈出超過十公尺。看到加古魯掉落地面,最先開口大喊的就是雙葉。

「加古魯,快想想辦法啊!」

『話雖如此……』

對手只是一個凡人。更何況,他並不是惡徒。

不過,無緣無故挨打並非加古魯的本性。

他雙眼蓄積光線,準備反擊時卻聽見體內的老爺爺開始呻吟。

(嗚……!)

『怎麼啦?』

(剛才那一棒……怎麼會那麼痛……!)

『什麼……噢!』

老爺爺剛說完,加古魯也立刻感到一陣疼痛。

應該是卒塔婆的力量吧!如果遭到佛具襲擊會讓老爺爺的靈魂感到疼痛,而這股痛覺還會傳到加古魯身上──這是個威脅。

『老先生,你趕快出來!在下覺得很痛!』

「你在說什麼傻話!老子出來再給我這麼一棒,豈不就一命嗚呼了!」

『你已經死了吧!』

「但老子可不想再死一次,你快想辦法啊!」

就在這陣旁人聽得一頭霧水的爭執中,住持又走近加古魯。他沒放開大步跑,而是把卒塔婆枕在肩上,慢慢地一步步靠近。讓卒塔婆看來像是火箭炮之類的武器。

『等等!住持大人,在下正在和老先生商量。如果你為了興趣而爭吵,請稍待片刻。』

「這跟閣下無關吧?」

『當然有,現在在下和老先生的關係類似一體。雖然在下也是迫於無奈,但目前確實和此人成為命運共同體。』

加古魯和住持互瞪著對方。

雙眼中的光線蓄勢待發,而住持則手持能對加古魯造成傷害的卒塔婆。在一觸即發的交涉中,使用的言詞卻不多。

「……我想了結的,並不只是爭吵。」

『什麼意思?』

「兩位都先住手!」

加古魯還來不及聽到回答,井澤武士和維新志士榊已經擋在加古魯和住持之間,兩人手上各自拿著劍和槍。雖然不確定他們這麼做,是否能讓加古魯至少別再受傷,但兩人拼命抵擋住持的攻擊,顯然已經奏效。

「……閣下等人的目標不也是老頭嗎?」

「我等的目的是要讓這名老者回到屬於他的世界!殺害靈魂乃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倒是閣下,身為佛門北子竟然瀆褻靈魂!?」

『你們剛才不也是拔刀威脅嗎?』

加古魯冷靜的反唇相譏,但井澤和榊聽了卻同時搖搖頭。

「那只是單純嚇嚇人而已,要不然俺也難消這口氣啊!咱們不可能跟住持大人採取相同的行動。總之,咱們的目的只是別讓老頭變成惡鬼就行啦。」

榊露出一臉嘲諷的微笑。

『你的意思就是──還用不著暴力相向嗎?』

「我等盡可能讓事情圓滿落幕,還望兩位諒解。」

井澤分別朝加古魯和住持行了一禮。

但是,住持把手中的卒塔婆扶正之後卻說:

「嗯,但是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送老頭上西天。」

『什麼?』

「我是要讓他再也回不了人世!」

住持不由分說,瞬間將卒塔婆往下砸。

『唔!』

「休想得逞!」

一瞬間,加古魯發射光線、井澤拔出佩劍、榊則舉起槍,三人手上的三種武器同時對抗住持的卒塔婆。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才稍稍壓制得了住持,看來他這股力量就連鬼魂也得敬畏幾分。

或許是連加古魯了感到疼痛的關係,不然就是因為老爺爺附在他體內讓加古魯的力量減弱。從眼前的狀況看來,三人合力還贏不過住持的氣勢。

「欸,你住手!」

從機車上跳下的雙葉飛奔過來,對準住持的後腦袋就來記飛踢。只見住持光溜溜的禿頭上留下了兩枚清晰的腳印,但他依然紋風不動。

「噢!」

雙葉感覺兩腳像是踢在鐵塊上,不禁大感意外。

希典中將也立刻從後方飛撲上來,緊緊抓住住持的頭。

『退下!』

希典中將冷靜地低聲說了一句,住持才好不容易松了手。

住持手上的卒塔婆,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響被彈開。

「你這傢伙……是希典嗎?」

老爺爺的上半身從加古魯頭上冒出來。

『佐佐尾大人,久違了。』

希典中將在住持頭上輕輕點了一下頭。

『現在請先快逃。只要躲在加古魯的身體中,要去哪里都不成問題。』

連對待加古魯都高高在上的希典中將,面對老爺爺時竟然展現了它最高的敬意。雖然加古魯也感到疑惑,但是看眼前的情勢,他也決定遵照希典中將的意思。

『在下是怎麼了……又得逃了嗎?』

希典中將在靜靜隱忍的住持頭上露出神秘微笑。

『加古魯聽好,這是命令!你要好好保護這位長者,他還有心願未了。』

『……不用閣下多說,在下也清楚。』

希典中將的話中有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讓加古魯瞬間矮了一截。


看來,不論是住持或是希典中將,禦色町中還有不少深藏不露的強者呢!

加古魯抱著見識到未知領域的敬畏,在原地消失。

「加古魯!」

雙葉大喊的同時,別說是加古魯,就連那一群鬼魂也都消失得不見半隻鬼影。

四周在一瞬間變得靜悄悄,大概又加上酷熱的天氣,雙葉一時之間還認為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其實是看到了幻象。

住持把卒塔婆插在地上,口中忍不住怒駡幾句。

「欸,阿伯,你幹嘛這樣啊!」

雙葉想都不想就反罵住持。雖然不知道他跟老爺爺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但這樣下去根本沒辦法好好談嘛。

但是,住持卻推了一下墨鏡,露出一臉微笑說:

「哦?有什麼好擔心的?」

「……嗯?」

「現在可是加古魯大人的身體,再加上那個臭老頭的小聰明哦。這兩個人合作天下無敵啊!根本沒什麼好讓你擔心的吧?」

──這麼一說,確實有道理。

勝過一切的強韌身體加上絕不會被任何人逮住的狡詐心思,合而為一的那兩人,搞不好真的是天下無敵,至少保命是絕對沒問題。

但是──

「就因為這樣才更擔心嘛……」

雙葉喃喃自語。

「擔心什麼?」

「看加古魯今天這副模樣,感覺好像很不牢靠。因為就算阿伯再怎麼強,平常的加古魯應該三兩下就解決了吧?」

是因為老爺爺躲在加古魯的身體裏嗎?雖然加古魯從今天早上就說身體不舒服了,但他之後出現的「變化」,也讓雙葉擔憂。

「這恐怕是因為,臭老頭心裏還很迷惘吧……」

「老頭心裏迷惘?」

「沒錯,只要心中有迷惘,人就會變得脆弱。人生就好比是一趟克服種種迷惘的旅程,這可不像是累積一大堆功德、增加積分,然後就能馬上兌換的獎品。只能一步一腳印,踏實去面對解決才行。」

這份迷惘也感染到加古魯了嗎?

其實加古魯本來就經常陷入迷惘。然後在與敵人對戰中或是在雙葉的狠踹下,破解掉一個個迷惘,這也是加古魯的堅強個性之一。

難道老爺爺沒能克服心中的迷惘嗎?

雙葉沉思了一會兒。

「仔細想想,我根本完全不瞭解老頭嘛……」

他可是從雙葉幼稚園起就不斷訓練她的師父欸!或許有一部分是小時候無法理解的吧?但是除此之外,雙葉對老爺爺的想法和過去等等,幾乎還是一無所知啊!

這時發現自己似乎被大家丟下,讓雙葉感到相當不安。

「那麼,就設法去瞭解吧!」

住持的答案簡潔有力。

他微抬的下巴,指著停在河堤上的哈雷機車。希典正躺在車上打呵欠。

第三話百鬼夜行

現在正值黃昏時分。不過不是夏天,而是積了一片白雪的冬季禦色町。

紅著鼻子的老爺爺穿著鋪棉短外褂走在雪地上,比剛才在記憶中看到的還年輕許多,說不定才三十來歲,他的身邊果然還是跟著一大群孩子。這個年輕時的老爺爺混在一群孩子裏跟他們打雪仗,玩得比孩子們還開心。再看看他朝著孩子丟雪球的模樣,真的一點都不像大人。

「準備好嘍,看球!」

像棒球一樣丟出來的雪球沒擊中孩子們,飛得遠遠地。

年輕時的老爺爺在短外褂下穿著一身制服,那是連加古魯都很熟悉的制服,完全不符合老爺爺的形象。

「哇呀!」

雪球剛好砸中一名路過的中學生。

中學生頭戴學生帽,手上還拿著參考書。雪球就像瞄準似地正中他的臉,連眼鏡都滑下來了,而中學生手上還拿著參考書,愣在原地。

「欸,你要躲開啊!」

「……你打到人還說這種話嗎?」

中學生冷靜地反問。

「你就是因為光會死讀書才躲不開的,多鍛煉一下身體嘛!」

「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天生身體虛弱。」

「天生體質虛弱?沒鍛煉過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

「…………」

中學生把眼鏡上的雪花撥掉,雙眼瞪著老爺爺。雖然他露出一臉厭惡的模樣,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說起來是你們不好,為什麼要在這裏打雪仗呢?」

「有什麼關係,要在哪里打是我的自由吧!」

這裏是昧禮寺前方的廣場。不但車流量少,道路也寬敞,是最適合一群人玩遊戲的場所。在這邊會影響到的,只有每天必定行經這裏的少數人。

這時遠處傳來鐘聲,表示已經五點了。

「叔叔,我們差不多該回家了。」

孩子們揮揮手。

「欸,不要告訴爸爸媽媽說你們跟我玩哦!」

「知道!」

老爺爺知道小孩子最喜歡悄悄話和秘密。他對孩子們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也朝孩子們揮揮手,像在提醒他們要小心車子和濕滑的雪地。

中學生也準備跟著這群孩子離去。

「嘿,小子!」

「你還有什麼事?」

「我說你啊,那麼拼命念書要幹嘛?」

「那還用說,當然是考上一所好大學,以後繼承這間寺廟。」

「好認真啊……」

「因為認真而嘲笑我的,你還是第一個。」

「這個嘛~我這個人就像外表一樣──」

「你為什麼老愛管我的閒事呢?自從我祖父過世,你就一天到晚出現在我面前。」

中學生打斷老爺爺的話,厲聲追問他。

「坦白說,這讓我很困擾。」

「那是因為前任住持親自拜託我,他要我多照顧你啊。」

「你騙人!我祖父才不可能拜託你這種不良分子。像你這種每天遊手好閒、一事無成的大人能照顧我什麼?」

高中生應該是想故意刺激老爺爺的痛處吧?

但是這類挖苦諷刺,老爺爺每天聽都聽慣了,就像耳邊風一樣不痛不癢。

「什麼都行。像你這種一本正經的小孩,看了就讓人擔心啊。」

「那就隨你高興,請自己去擔心吧!」

中學生這次真的轉身離開。

「欸!」

老爺爺雖然對他大喊,他卻沒停下腳步。

「如果有什麼光靠念書沒辦法解決的問題,就來跟我說啊!」

中學生沒回答。

他踩著地上的積雪,一步步走進寺廟裏。

──這時,加古魯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不像平常那樣坐在門柱上,而是在吉永家的屋頂上。周圍的景致看起來和夢裏一樣,都是黃昏時分,身邊的吉永媽媽正哼著歌收衣服。屋頂陽臺可說是媽媽的個人舞臺。

等到媽媽總算把所有衣服收好離開後,加古魯才忍不住低喃:

『雖然在下覺得不太可能,但那位是昧禮寺的住持嗎?』

話才講完,佐佐尾老爺爺就從加古魯的頭頂冒出來說:

「想不到吧!那個魔鬼終結者,以前只是個弱不禁風的小鬼哦。」

『所謂的成長真是太驚人了。』

加古魯不由得想著,雙葉跟和己往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

『這麼說來,你從當時就惹住持大人討厭了呢。』

「不是的。」

老爺爺語氣堅決地否定。

「他真正討厭我,是在撿了希典之後。」

『……什麼?』

加古魯才剛反問,就聽見一陣噪音接近。這個聲音聽了一次就記得了,那是住持的哈雷機車。沒待在門柱上算是幸運,這大概是老爺爺的喜好吧?俗話不是說,笨蛋跟煙都喜歡往高處爬嗎?

總之,加古魯打算先待在屋頂上一陣子,但他卻看到哈雷機車停在吉永家門前。

「……要逃嗎?」

『不用,看來對方好像還沒發現。』

兩人持續觀望,聽見下方傳來一陣吵雜聲。

聲音不是對著吉永家,而是隔壁的人家。

###

吉永家隔壁的佐佐尾,是設計成兩代同堂的住宅,一樓是老奶奶的住處。自從老爺爺過世之後,或許兒子夫婦特別照顧母親,因此兩代之間的隔閡也消除了。老奶奶總是露出一臉親切的笑容坐在庭院走廊邊,有時候也會跟加古魯閒聊些有的沒的。

「奶奶!」

雙葉邊叫邊沖進佐佐尾家。因為平常兩家的交情就很好,雙葉自己跑進佐佐尾家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打擾了。」

跟在雙葉後面的,是恭敬行了一禮的住持。

「哎呀呀,是雙葉啊──還有住持先生。這組合實在太少見了,怎麼啦?」

老奶奶展現溫柔的笑容迎接雙葉和住持。自從有一次在危機時刻獲得加古魯的幫助後,老奶奶好像也有些改變;她開始學打太極拳,身體也健康許多。不過,只有閒散的個性依然不變。

「奶奶……這樣問有點奇怪啦,加古魯有來嗎?」

「唉呀,你先擦擦汗吧!」

老奶奶雖然拖著一隻腳,但還是一步步慢慢轉過身,走到旁邊的更衣室拿了毛巾、遞給雙葉。剛從禦色川坐著機車一路奔波回來的雙葉,緊張加上炎熱的陽光讓她滿頭大汗。

「謝啦,奶奶。」

雙葉用毛巾擦完汗之後,老奶奶靜靜地接過毛巾,丟到洗衣籃裏。

「好了,進來吧!我去給你們端杯麥茶。」

老奶奶說完又拖著腳步往廚房裏走去,住持立刻表示:

「我來幫忙。」

他一到別人家裏,態度似乎就變得謙和有禮?噢,不過每個人應該都是這樣吧?但換做是住持,總覺得格格不入。

猶如跟著老奶奶一樣,住持進屋之後也轉向廚房。

「……打擾啦──」

雙葉低聲打著招呼,一面脫鞋。沒聽到有人回應,家裏應該只有老奶奶一個人。

走向老奶奶的房間時,她在途中看到另一個房間。那是個收拾得乾淨整齊的小和室,房裏放著供奉老爺爺的佛壇。

雙葉停下腳步,面向佛壇。

遺照中的老爺爺跟以往一模一樣,燦爛的笑容甚至讓人懷疑是否真的是遺像。或許是沒其他照片了吧?但這個老傢伙居然連這種場合也笑成這樣,真是的!

「那邊是爺爺的房間哦。」

雙葉的背後傳來老奶奶的聲音。

「這間嗎?」

房間裏除了衣櫃外,什麼傢俱都沒有。雙葉還以為是葬禮之後整理過了,不過根據老奶奶的說法,生前就差不多是這樣了。

「因為他老是在外面晃蕩,所以房間裏也沒放多餘的東西。我只有簡單打掃過,全部都維持以前的樣子。」

雖然不能這樣比較,但這裏和雙葉房間地板不時堆滿東西的狀況,實在大不相同。回想起來,老爺爺以往和雙葉在外頭玩時,除了釣具之外沒帶過任何器具。基本上,所有東西都是現場廢物利用DIY而成。

「爺爺都在家裏幹嘛?」

「什麼也沒做啊。?就是吃飯、洗澡,然後就睡覺了。」

「是哦……」

這倒有點意外。雙葉還以為,他在家裏也會幹些蠢事呢。

雙葉突然覺得,回到家裏的老爺爺跟在外頭比起來,似乎有些孤單。

既然來到他的房間,一定得到佛壇前打聲招呼才行。這些基本禮貌,爸爸媽媽平常就教過。

雙葉伸手拿起一炷香,發現住持遞出火柴。

「也幫我點一炷。」

聽住持這麼說,雙葉乾脆連老奶奶的份也準備好,點了三炷香之後,將線香插在香爐中。接著,她敲了兩下鐘,趁著「叮──」的回音還沒消失之際,雙手合掌。住持走到雙葉身邊,而老奶奶則站在住持旁邊。

三人默禱了一會兒。

其實,雙葉現在的這些舉動並不是針對老爺爺,應該說是她對所有亡者持有的禮貌。說到底,雙葉才沒興趣對那個老爺爺低聲下氣呢。

話雖這麼說,但旁邊站了個住持,不禁令雙葉一顆心七上八下,深怕自己哪個步驟做錯了。不過,住持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麼。

結束默禱之後,住持轉身面向老奶奶。

他那壯碩的身體忽然往下一沉,竟然雙腳下跪在榻榻米上磕頭:

「──那時候,真的非常抱歉。」

「住持先生!」

雙葉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奶奶生氣的模樣,但老奶奶毫不理會吃驚的雙葉,站在住持正前方低頭訓斥:

「當時那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你再這樣堅持,爺爺會死不瞑目的!」

住持抬起頭,看著老奶奶。

然後,他再次低下頭說:

「佐佐尾大人,直到現在還對當時的事……」

他這句話裏的佐佐尾,指的是老爺爺吧?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呢?雙葉實在好奇得不得了,但現在的氣氛實在不適合發問。

「爺爺也是……他一直很在意那件事呢。但他認為只要一說出口就會讓我不舒服,所以始終一笑置之,事情過了五十年,他卻連一次也沒提起。不過,還是會耿耿於懷吧……唉!」

老奶奶看著自己的腳,臉上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住持抬起頭,看著老爺爺的遺照喃喃自語:

「所以這位老先生才這麼討人厭啊……」

遺照中的老爺爺依舊像個傻瓜一樣,癡癡地笑著。

場景轉到吉永家的門柱。

哈雷機車規規矩矩地停靠在路肩。那個嚇人的大光頭走進佐佐尾家,暫時可以放心了。

「……他現在,正對著人家的遺照說壞話吧?」

老爺爺在加古魯頭上盤腿坐著。

『雙葉好像也在同一個地方。』

「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合掌默禱嘛,真是囉嗦的繁文縟節。」

『你是要冒犯亡者嗎?』

「欸,可是老子明明就在這裏啊?」

『唔……』

老爺爺一直朝著佐佐尾家的方向望去,而且很可能是正對著老奶奶所住的房間注視。

『在下兩人也前往佐佐尾家吧?』

「等……笨蛋,別亂來!」

老爺爺連忙阻止,加古魯卻說:

『為何?你是想守護夫人吧?』

「你不要隨便亂講啊!」

『在下怎是亂講,難道你留在人世還有其他原因嗎?』

「唔……!」

老爺爺到底為什麼要附在加古魯身上呢?

現在終於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了。他根本不是要利用加古魯的身體做什麼特別的事,也不是要去哪里或跟誰講話,老爺爺有他要待在這裏的理由。

那就是──因為他想待在這裏。

也就是隨時能看守著佐佐尾家的地方──吉永家的門柱上。

『如果你想留在在下的身體裏,那就請便吧!只要你不妨礙在下執行守護者的職責就行了,雖然你這個人吊兒郎當,但能提供的資訊應該不少。況且,對待吉永家的恩人也不能怠慢──』

啪!加古魯被打了一巴掌。

「別講得一副自己很瞭解的樣子!」

老爺爺甩著紅腫的手掌大罵加古魯:

「我啊──不會見她,而且也決定再也不見她了!」

『為什麼?再也不見你最親近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現在還有什麼臉見她?」

『是誰這樣規定的?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既然你已經死去,所有的罪過不就一筆勾消了嗎?以前住持也說過,不論是什麼樣的宗教,都認為只要人死就接受了那個世界的懲罰。已經接受過制裁的靈魂,不就代表已經得到救贖了嗎?』

「有救的話,現在就不會來這裏了啦!」

平常一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老爺爺,這時卻急得面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他此刻失去以往那種瀟灑的態度,只是一名真情流露的男人。

聽著老爺爺的聲音,竟然讓加古魯聯想到「嚴肅、認真」等形容詞。

『你到底──』

當加古魯提出問題時,卻看到吉永家門柱前坐著另一隻狗。

『加古魯大人,還有這位……是佐佐尾大人嗎?』

「對不起啊,加古魯,它無論如何都要來一趟。」

向加古魯道歉的,是雙葉的朋友小野寺美森。美森手上拉著愛巴力中尉,看它一臉陷入苦思的表情,應該是有心事吧?

「那我先回避一下。」

美森連對待狗兒也這麼客氣。難耐酷暑的她,懶懶地用手扇著風、走向其他地方。反正她家也住得很近,隨時可以來接中尉回家,而且跟加古魯在一起也不會有危險。

『很抱歉,打擾兩位愉快的交談!』

中尉的態度顯得戰戰兢兢。

『稱不上是愉快的交談吧?』

「嘿!連老子也聽得見狗在講話耶!」

老爺爺驚訝得睜大雙眼。

『因為你附身於在下吧!不過希典中將的聲音除了在下和你之外,其他人也聽得到。』

「人活到這麼老,還是能見識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呢!」

『你是期待在下該有所謂的「吐槽」反應嗎?』

「才不呢,一點都不好玩。」

眼看著這兩人的對話越來越像在說相聲,中尉大概認為該出面阻止了,於是它開口說話:

『其實……我剛才已經見過希典中將大人了。』

『你說什麼?』

聽它這麼一說,加古魯才想起來,之後就沒看到那只土佐犬的蹤影了,不知道它現在在哪?做些什麼事?

「你見到希典?」

『是的,中將大人已經成為我輩之間的傳奇人物了。』

『是嗎?』

「對啦──」

老爺爺答道。

「光看外表就知道了吧?希典可是從小就跟其他狗打架打個不停,然後就在不知不覺中,每只狗都聽它的了。雖然我在生前和死後都聽過愛巴力的事,但它跟你不一樣,是個嚴格鍛煉出來的軍人哦。」

說到這裏,老爺爺問加古魯:

「……它也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是的,我聽得懂。』

「太酷啦!」

老爺爺興奮得雙眼閃閃發亮。

『你別擾亂中尉說話。結果,你跟希典中將碰面後怎麼樣?』

加古魯把話題轉回來,但愛巴力中尉卻陷入短暫的沉默。

『……中尉?』

『真是抱歉,我到現在還沒理清頭緒。畢竟中將大人……』

『這倒是。能跟死者交談,在下也不習慣這種事。』

『是啊,閣下說得對。不過──我邊中將大人所說的意思都無法理解。』

愛巴力中尉直盯著加古魯,轉述中將的話:

『中將大人說,加古魯大人和我有著關鍵性的差異。』

『唔?』

「那不是廢話嗎?」

『不是這個意思。』

這句話指的不是兩者會不會發射光線的差別,也不是身體是否用石材製作,而是指更深層的本質,也就是身為一名守護者在觀念上的差別。

『中尉,他說的差別是什麼呢?在下也十分好奇。』

『中將說我是遵照命令守護家人。』

『遵照命令……?』

『我知道對中將的說法提出反駁,這種行為是得受軍法處分的,不過,這反而讓我想解釋清楚。我並不是因為命令,而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去保護小野寺家啊!我已經下定決心,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堅持守護小野寺一家人。』

聽著愛巴力中尉這番斬釘截鐵的誓言,加古魯卻回應:

『在下卻要同時保住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在下都不打算犧牲。』

『那是因為閣下……』

『在下的身體雖然是石材所制,但只要是有形的物體,終究還是會消逝。就算如此,在下還是不能死,因為在下一死,就什麼都無法守護了。』

這就是加古魯跟愛巴力之間的差異。

愛巴力即使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一家人的平安,而相對地,加古魯是要連同自己和家人都照顧周全。

「哦~意思就是這樣啦。」老爺爺突然插話:「它要你活得輕鬆一點。因為你的家人其實也沒想過要你拼了命去保護他們啊。如果太執著於保護別人這件事,就會變得像希典一樣哦。」

說到這裏,老爺爺突然恍然大悟:

「哦哦~希典那傢伙大概是想讓你知道這一點吧──」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

愛巴力凝視著老爺爺,而加古魯的注意力也轉移到身體上方。老爺爺猛搔著頭,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

「好啦……我說。那傢伙以前跟愛巴力很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絕對堅守命令,直到它死掉為止。」

老爺爺開口說起往事時,臉色因為天空中出現雲層而變暗了一些。太陽漸漸西沉的現在,從早上開始折磨人的強烈陽光也溫和了不少。

「結果那傢伙真的做到了哦,它到死都是一隻盡責的看門狗。」

『看門狗嗎……』

「它生前總是在昧禮寺前守著。只要一有可疑的人出現就開始狂吠,真是只兇猛的狗啊。」

『你也被它吠過嗎?』

「你看看這裏。」

老爺爺拉起長褲褲管露出小腿,腿上有個很明顯的齒痕。從傷痕大小看來,百分之百是被希典咬的。

「跟你們說哦,昧禮寺的住持──是指現在這個住持的爸爸啦,他可是疼希典疼得不得了。不過他很早就死了,大概離更早之前的住持過世之後十年左右而已吧?」

『這麼說來,現任住持大人已經接任很久了呢。』

「是啊,不過這先不討論,就連前任住持臨死之前,那傢伙還是堅持它看門狗的職責。即使躺在病榻前的前任住持說想見希典最後一面,不知叫了希典多少次,結果那傢伙依舊從頭到尾都守在廟前,不管誰去叫它都沒用。我看那傢伙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不守住門口就渾身不自在。」

老爺爺脫下草帽,搔了搔頭:

「這就叫做職業病吧……希典心裏一定也想見前任住持,但是又不容許自己擅離職守。」

『希典中將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愛巴力中尉低聲呢喃:

『但是聽了這段往事,我似乎也能瞭解過世的前任住持心情。然而,如果是我面對同樣的狀況,那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絕不認為盡心守護應該守護的人有什麼不對。』

「……這倒是。」

老爺爺輕輕點了頭。

加古魯似乎瞭解其中深意。

『所以希典中將才會說:「不要只按照命令行事」啊!意思是告訴你,萬一遇到關鍵時刻,你應該當場選擇是要完成任務呢,還是要順從自己的情感。』

『……是的。』

『在下也會猶豫不決。不過,希典中將現在恐怕連猶豫的機會也沒有了吧!因此,還能感到煩惱的你其實是幸福的。』

加古魯說完,愛巴力中尉立刻立正站好,輕輕搖了下尾巴:

『我已經完全瞭解中將的這番話,全拜閣下的指點,感激不盡!』

愛巴力說完之後,動作俐落地向後轉,朝小野寺家的方向跑去。

看它邊走邊搖著尾巴的模樣,對於頓悟偉大前輩所說的那番道理,顯然感到十分開心吧!

「希典這傢伙也會講大道理了啊。」

老爺爺欣慰說著,加古魯則問道:

『你每天在禦色町裏晃蕩,也是職業病吧?』

「是啦──就算退休也不得閒啊,非得看到小鎮平靜才安心。」

加古魯看見年輕時和孩子們開心玩在一起的老爺爺,身上穿的正是員警制服。

看到現在的老爺爺就能清楚瞭解,什麼叫做不良員警。

「不過啊──」

雖然老爺爺感受不到暑熱,但他還是拿著脫下的草帽扇個不停,並且用他一成不變的宏亮聲音說著:

「我真的沒能力好好保護別人。嘴上說得頭頭是道,結果我根本比不上希典!真是的,老子是個大笨蛋吧?」

加古魯本來想問他這番自嘲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還是放棄了。

就算現在問了,老爺爺大概也不會回答。既然如此,等到他想說的時候,加古魯再偷看他的記憶就行了。

兩人就這樣維持好一會兒的靜默。

陣陣蟬鳴混著草叢裏金鈴子不耐煩的叫聲,譜成了一曲不協調的合奏。

「欸,加古魯,你倒是說話啊。發問時間還是老樣子吧?你想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問吧!」

『你喜歡夏天嗎?』

加古魯突然這麼問。

這問題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連老爺爺都不由得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沒什麼意思,只是看你一臉開心才想問的。』

「……是啊,我很喜歡夏天。」

『這樣啊。』

簡短回答之後,加古魯沒再說什麼。

這時,附近人家窗戶上掛的風鈴傳來陣陣「叮~叮~」的聲響。

加古魯和老爺爺聽著這清脆的鈴聲,感受著夏日氣息。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這陣風鈴就像是宣告新一回合的戰鬥即將開始般。

「全圍上來!」

一瞬間,從隔壁圍牆看到電線杆還有吉永家的牆上,出現了一大群鬼魂。眾鬼魂們全都拿著武器擺好架式、紅著眼朝加古魯和老爺爺全速沖過來。看起來一開始就助跑了不短的距離,很可能是從大老遠就穿牆跑過來了吧?

「哇呀呀!真是難纏欸。」

老爺爺連忙鑽進加古魯的身體裏。

『你們幾位,先聽他說──』

加古魯試圖說服眾鬼魂,但話還沒說完似乎就挨了一棍。被打下門柱之後,也有幾個鬼魂在旁邊,等著對倒在地上的加古魯飽以老拳。

『嗚!』

(好痛啊!)

加古魯一被打就覺得疼痛,跟之前被住持的卒塔婆擊中時一樣。應該是老爺爺的痛覺和加古魯相連。雖然加古魯的身體沒受傷,但這種全身麻痹的感覺實在太難受。況且,疼痛本來就是身體發出的一種警訊,當然是走為上策。

『可惡──!』

當加古魯憤怒到準備發射光線時──

(住手啊!現在要是發射光線,會把事情鬧得更大哦!)

『唔……!』

居然被老爺爺制止,真讓人不甘心。跟平常的狀況剛好相反。

眾鬼魂的攻勢在兩人交談之際絲毫不減,其中還有人拿著猶如柴刀的武器毆打加古魯,或許該說是猛砍才對。

『總之先換個地方。要逃要戰都再說,要是在這裏引起事端,一定會惹媽媽大人生氣。』

(說、說得也是……吉永太太比這些傢伙恐怖多啦。)

看來,兩人就這一件事早有共識。

眾鬼魂瞄準了霎時消失的加古魯,所有武器全往他身上招呼。

「看劍!」

井澤武士的劍應該把加古魯一分為二了才對。

不過,現場留下來的只有一小塊石屑。

「被他跑了……真可惜。」

維新志士榊拍拍井澤的肩膀。

「已經掌握到感覺了吧……雖然只削下他一根腳趾頭。」

井澤拾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屑,果然真是加古魯前腳的小趾頭。他覺得就這麼丟在地上不太好,於是把那一小塊腳趾放到門柱上。

「真氣人!為什麼每次都讓他們跑掉呢,真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鬼啊!這樣的話,不論用什麼手段都要抓到他!」

看似大正時代摩登女郎的女子,滿腹怨恨地咬著手帕。

「井澤兄,俺也快沒耐性啦!」

榊也一面把玩手中的槍,對著收起佩劍的井澤抱怨。

井澤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不過看他呼出一大口氣的樣子,果然是氣得全身發抖。

「還不到時候……我等是執法之身。如果不擇手段,那就和惡鬼沒有兩樣了。」

「話是這麼說,但如果老爺爺成了惡鬼,不就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了嗎?到時候什麼手段都沒用了。咱們可是在生者看不到的地方費盡千辛萬苦啊……!」

「榊兄……」

井澤沒再多說什麼。

鬼魂之間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

###

低著頭的男孩頭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傘。

「啊……!」

男孩抬起頭,一張爬滿淚水的臉在寒風中凍得紅通通。

「你幹嘛在自家門口哭啊?」

男孩抱著一個紙箱,站在積雪的昧禮寺門前。這場大雪相當驚人,這把傘才撐沒幾秒鐘,就能感受到落在傘面上的積雪重量。

「我、我才沒哭!」

男孩抓起袖子擦拭眼角,但已經太遲了。然而,看著男孩這副模樣的老爺爺,竟然沒有大聲嘲笑。

光是看到紙箱裏的小狗,老爺爺就知道十之八九。

「你爸說不能養嗎?」

「……對。」

「那我去跟住持那傢伙講講看。」

「不用這麼做……反正,沒用的。」

「是嗎?」

老爺爺揉揉鼻子,看著男孩洩氣的表情,忍不住想著──這孩子可是下任住持,這麼沒出息怎麼行呢?

「那你打算怎麼辦?」

老爺爺動了動下巴,指著紙箱。

男孩沒回答。

紙箱裏的小狗毛色是很漂亮的咖啡色,看起來剛出生不久吧?在動物的世界裏,一出生就得獨自生活是很常見的情況。但男孩沒辦法忍受這種事,因為這孩子很有正義感。

「你到底想拿這小傢伙怎麼辦呢?帶回家當寵物養嗎?」

「我沒想那麼多……只覺得能讓它活下去就好,至少要讓它增加些體力安然過冬。」

「之後就靠小狗自己了嗎?」

「我覺得那樣對這小傢伙也比較好。」

「好吧!」

老爺爺一把搶過男孩手上的紙箱:

「你跟我來,我告訴你一個藏它的好地方。」

「咦……」

眼看老爺爺二話不說往昧禮寺裏走,男孩慌張地緊跟在後面。

「等等,再過去不就是我們家了嗎?再說,誰拜託你了啊!?」

「這小傢伙啊。」

老爺爺指了指紙箱。

男孩看著紙箱裏冷到快凍僵的小狗,再也沒出聲。

一星期之後。下個不停的雪忽然就這麼停了,現在則是個暖洋洋的冬日午後。老爺爺穿著員警制服,藉著巡邏之名路到昧禮寺。

「哈囉~狀況如何啊?」

老爺爺來到寺廟後院,位於焚化爐旁邊的一個小倉庫。這裏堆放著過年前後才會使用的各項器具,而現在是一月底,也就是說,接下來一整年都不會有人過來這裏。連昧禮寺未來繼承人都沒發現的地方,老爺爺居然能熟悉的像自家一樣,提出建議。

打開倉庫按下手電筒照亮,就看到小狗躺在一塊毯子上睡覺。

「噓──!」

男孩走到倉庫角落,比出噤聲的手勢。

「哦、哦,不好意思。」

老爺爺表示歉意之後在男孩身邊坐下。

「它最近牛奶喝得不少,過沒多久可能就會走路了哦。」

「這樣啊。」

老爺爺輕撫著小狗的身體。感覺上只是個狗寶寶而已,沒想到體型似乎很大,而且還一臉看起來就很滑稽的醜樣,大概是土佐犬吧?

「想好名字了嗎?」

「……叫它『希典(注:原文マレスケ,取自日本陸軍上將乃木希典)』怎麼樣?」

希典。老爺爺覺得這名字聽起來既強悍、又帥氣。

「很不錯啊!嘿,希典,我是爸爸哦。」

「不要教它亂七八糟的東西!」

就這樣,老爺爺和男孩的感情因為希典而好了起來。然而這個認真嚴肅的男孩,有時候依舊無法打從心裏信任老爺爺這個不良員警;老爺爺則試圖拉著男孩做些蠢事。

如果後來沒發生那件事,兩人的交情應該到現在還是很好吧……

就在男孩撿到希典剛好過了十五天的那個中午。那天老爺爺也照例來到昧禮寺看看希典的狀況,他當然是偷偷跑來,不讓住持和同事發現。

老爺爺推開倉庫大門,精神奕奕地舉起手打招呼:

「哈囉~!希典今天也好……」

還沒打完招呼,男孩就沖到他面前:

「糟糕了!希典它……」

老爺爺看到男孩這副模樣,立刻判斷出事態嚴重,趕緊跑到希典身邊。

他看到把牛奶都吐出來的希典全身無力,尾巴也沒在動,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但還有微弱的呼吸。

「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今天早上我來看它的時候就……」

「我知道了。」

老爺爺撫摸著男孩的頭,感覺到他的顫抖。

「別哭了。等一下就要考高中了吧?」

「可是……!」

「不用擔心。我不是說過了嗎?除了念書以外,我都能幫忙啊。」

老爺爺立刻拿起毯子把希典整個裹起來。在這寒冬之中,它的身體竟然異常暖和,這時老爺爺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冰冷。

「我答應你,一定會把希典救活!」

老爺爺再次摸摸男孩的頭。

接著老爺爺就沖出倉庫,懷裏抱著那個珍貴的小生命快步跑著。一沖出昧禮寺,他便立刻想起獸醫院的位置,朝西方──學校的方向全速飛奔。學校附近只有一家獸醫院,大門上畫的那些貓狗圖案奇醜無比,常被孩子們拿來取笑。

「佐佐尾先生!」

老爺爺還沒跑到接近學校的路上,就被同事叫住。

騎著腳踏車的同事擦著汗,吃力地踩著腳踏車。可見他應該是拼命騎到這裏來的,可是這個區域並不是他的巡邏範圍啊?

「怎麼啦?有什麼事?」

「事情不好了!太太……佐佐尾先生,你太太出車禍啦!」

「你說什麼!」

老爺爺一瞬間感覺全身血液逆流。

「趕快去醫院吧──」

同事指著遠方,那是綜合醫院的方向。

但是──

「不行……我先處理這邊!」

老爺爺緊緊抱著希典邁開大步,雖然後方傳來同事的勸阻,但他卻沒慢下腳步。他已經答應男孩,一定要救活希典。

他並不是不關心妻子的安危。

但是,承諾卻更重要啊!有誰會信任一個,只因為自身狀況就背棄重要承諾的大人呢?他就是因為不想當這種大人,所以才選擇成為一名員警啊!

妻子──佐佐尾老奶奶,平常這個時間應該在家才對。

但是,今天怎麼會外出呢?她應該──

「啊!」

老爺爺突然停下腳步。

一定是為了昨天的事。他又因為跟員警勤務無關的事,也就是跟一群孩子遊玩時,讓其中一人受傷,結果家長氣得要命。依照慣例,老奶奶一定是跑到那個人家裏代替老爺爺道歉了……

如果是這樣,那根本是自己害的。

但自己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忽然放聲大喊,嚇得在附近民宅松樹上稍事休息的小鳥都趕緊飛走。

老爺爺跑到學校前方的路上,直奔獸醫院。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望向綜合醫院的方向一眼。現在得先守住和男孩的約定,把希典的命放在最優先。

結果,希典撿回一條命。

老奶奶也沒有生命危險,不過,車禍的後遺症卻讓她一隻腳變得行動不便。

老爺爺知道這個結果,是在他闖進獸醫院以半要脅的方式要獸醫為希典診治,確實小狗沒有生命危險並趕緊打電話到昧禮寺報告之後──距離最初同事通知他時,已經過了整整四個小時。

其實,車禍已經發生,就算老爺爺早點跑去醫院,也不可能讓老奶奶的腳變好。這可說是任何人也無法改變的命運。

只是在這四個小時裏,老奶奶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

「這我也不知道……總之,結果希典得救了,而佐佐尾老奶奶則留下一輩子的後遺症。臭老頭認為這些都是他害的。」

吉永家的門柱上,放著一小塊加古魯被削下來的腳趾。

拿起那一小塊石屑的,是昧禮寺的現任住持。雖然他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雙葉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希典之所以會生病,都是我害的。因為我看它乖乖喝牛奶的模樣覺得很高興,忍不住就讓它喝太多,所以吃壞了肚子。其實只是這樣。」

「不過,這些都不能怪阿伯或老爺爺吧?」

雙葉從住持手中接過加古魯的一小塊腳趾,放在口袋裏。

「不,如果什麼事都沒發生,老頭就會陪在夫人身邊,安慰因腳傷而苦的夫人。最重要的問題不在結果,而是當妻子難過時竟然沒辦法拋開一切、飛奔到她身邊,這算什麼男人!」

住持用力地把卒塔婆插在哈雷機車後座。

他跨坐在哈雷機車上發動引擎,黃昏時分的禦色町再次響起那陣獨特的噪音。住持無言地對雙葉招招手。

「那──要是換成阿伯,會怎麼做?」

「……我也會是相同的做法。」

「你看吧!」

「但是老頭卻為此感到罪惡,我可不能讓他這樣。那根本是無法避免的意外,但他卻──想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他想下地獄啊!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老頭!」

其實,住持也一樣有很深的罪惡感吧?

因為當初是他拜託老爺爺救希典的。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雙葉才剛跨上哈雷機車後座,就覺得屁股底下有團軟軟的東西。

「哇呀!」

她趕緊從機車上跳下來,這才發現希典中將就坐在自己剛剛坐下的地方。

『在下受過佐佐尾大人兩次救命之恩,這恩情至死仍深懷感激。這麼說來有點自私,但實在不希望他後悔當時救了在下。』

「哪會這樣……老奶奶也不會這樣想啦。」

『是的。因此,在下的想法是,他們夫妻倆是不是從沒好好談過呢?』

一屁股跌坐在地的雙葉,思索著老爺爺的個性。

「那個愛逞強的老頭啊……」

『嗯,應該是夫妻倆從沒談過那件事,所以他一直苦惱到不惜跑回人世吧?』

希典這番冷靜的分析讓雙葉重新思考:

「應該不是錯失了中元節回來的機會,所以才這樣偷跑回來吧……」

「不是,那傢伙本來就是個怪物、是惡鬼!」

住持堅決地如此主張:

「只要那傢伙一日不安寧,我也得背負佐佐尾太太腳傷的夢魘。從那天起,我跟老頭幾乎每天都針鋒相對……回想起來,如果我們倆沒這樣活動筋骨,大概都會不自覺地想起佐佐尾太太的傷勢吧……」

「阿伯……」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和老頭做個了斷。否則,之後會換我死不瞑目的。」

住持又對雙葉招招手。

雙葉只好無奈地坐在住持前面──就是油箱的位置。

「對了,雙葉。」

「嗯?」

「那你決定怎麼辦?」

雙葉被住持這麼一問,停下了動作。

雙葉之前純粹只是擔心加古魯而追著他跑。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了老爺爺的過去,也瞭解加古魯希望助老爺爺一臂之力的心情。

這麼一來,雙葉也決定了接下來要採取的行動。

「這還用說!加古魯是我們家的一份子,老頭是我的師父,所以我當然站在他們那一邊嘍!如果他還囉哩囉嗦地煩惱,就讓我來打醒他好啦!」

雙葉兩手拍得啪啪作響。

「你不怕最後可能會與我為敵?」

住持左手操縱著離合器,一面笑問。

「才不會咧──」

「是哦?為什麼?」

「老伯你自己剛剛不是說了嗎?那兩個人天下無敵啊!」

住持看著雙葉滿意的微笑,一瞬間目瞪口呆。

還以為他只是暫時不說話,沒想到他卻說:

「不對,狀況不太一樣。他們倆不是天下無敵。」

「喂!你剛才明明說──」

「那是因為有你在,他們才變得無敵。因為有你這樣不被任何事物困惑,有著坦率意念的人在身旁,所以才能解開他們的疑惑啊。」

住持露出滿足的笑容。

雙葉思考了一下話中的含意,一張臉羞得通紅。她試圖轉移話題並拍拍油箱:

「對了,阿伯,你以前超弱哦?」

「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啊,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想鍛煉自己,至少在緊急時可以背得動希典。」

「要背希典……就憑阿伯你……」

「它以前是只小狗。」

雙葉不自覺就想像著類似忍者的修行,像是跳躍過成長飛快的雜草之類。這種修行練到最後,是不是能一跳就好幾公尺呢……不知道住持是不是也經歷過類似的修行?

住持沒再理會雙葉,轟轟地空轉一次引擎。

之後,坐著「三人」的哈雷機車就開始在狹窄的住宅區內賓士。

同一時間,甩掉眾鬼魂追捕的加古魯正在商店街的拱廊上。拱門狀的屋頂上從來沒人打掃過,髒得要命,不過,優點是不會有人來。

玻璃材質的天花板下方還吊著從七夕掛到現在的裝飾品,之前佈置時加古魯也幫了不少忙,差不多該拆下來了。

『那不是你的責任,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呢?』

「解釋了又能怎樣?我也沒特別要她原諒我啊。」

『但是,有些事情不說清楚,對方是不會知道的啊。要是到最後因為男人的面子和虛榮而搞砸,本來有救的也變成沒救了。』

「……就算這樣,現在也來不及了。」

加古魯在逃跑過程中做了個夢,在夢中窺探到老爺爺過去的傷痕。那場意外就連加古魯也覺得束手無策,所以他能夠瞭解,老爺爺在老奶奶難過時沒能陪伴在她身邊的懊惱。

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心裏到底累積了多少苦楚──真叫人難以想像。

這股心痛也感染到加古魯,讓他感到一陣不知名的不安惶恐。

『沒有什麼來不及。你不是回到人世,跟我講話了嗎?這不就是一次機會嗎?難道要眼睜睜錯過這個好機會?』

老爺爺的上半身從加古魯的身體裏冒出來,躺在拱廊的屋頂上。

他沒回答加古魯。

因為他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橙色的天空轉為深藍色,不一會兒就變成一片漆黑。月亮清晰可見,點綴的繁星也開始閃爍。蟬鳴聲漸漸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住在草叢裏的昆蟲們大合唱。

屬於眾鬼魂的時間即將展開。

「喲!」

加古魯兩人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抹鬼魂。

原來是幕末志士榊,他微笑著對兩人招手。

『哎呀……怎麼又來了。』

「別擺出這麼兇狠的態度啊,俺一個人單槍匹馬可打不過你們。」

榊盤腿坐下,接著從懷中掏出手槍、擺在旁邊,這些舉動都是為了顯示他沒有敵意吧?

仔細一看,他連佩劍也沒帶。

「你是來談判的嗎?」

老爺爺為了安全起見擺了架式,以便隨時鑽進加古魯身體裏。

「是啊,而且這算是最後通牒了哦。」

『這是什麼意思?』

榊沒回答加古魯,逕自看著拱廊下方。

「哇──!這裏的風景真棒,人變得跟螞蟻一樣小耶!而且大家都穿得好鮮豔啊!商店也好漂亮!」

『……?』

「看樣子你們也不知道,這個小鎮可是我們打造出來的呢。」

(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啊。)

榊忽然雙手貼著拱廊,用四肢趴著張望下方,大概是想看得清楚一些:

「從前,這裏只是塊雞不生蛋的土地,只有田地和勞動的農人。多虧有了井澤和清水他們這些了不起的傢伙,才建造出這個模樣。」

『閣下也是其中一人嗎?』

「俺嘛──什麼也沒做,只有寫些詩罷了。其實有段時間在武市主公麾下幹些暗殺的工作,不過實在與本性不合。要不是為了贖罪也不會做現在這個工作,其實做得不怎麼起勁呢。」

榊苦笑一聲後,直接躺了下來,他大概很喜歡拱廊上方的環境。

『武市──是土佐勤王黨的武市瑞山(注:幕府末年土佐勤王黨之首)嗎?他另外有個名字叫半平太是吧?』

「你真清楚。」

『可是我對你卻不清楚,你是要來談判什麼?』

「哎,差點忘了。」

榊忽然站起身,雖然長褂應該沒弄髒,他卻吐了下舌頭、拍拍長褂:

「我們決定今晚逮捕你們倆,而且不擇手段。」

『……你說什麼?』

那群鬼魂一直不斷襲擊,用盡力氣想逮到加古魯。

但是聽榊現在的口氣,似乎已經有了計策。

「都怪你們不肯乖乖束手就縛,我們會使出這種手段也可說是情非得已。」

榊撿起腳邊的手槍,還套在手指上轉啊轉地把玩。

然後,他冷不防把槍口抵住加古魯的額頭。

『沒用的。』

加古魯雙眼的光線蓄勢待發,帶著輕蔑的口氣低聲說道。

「沒用嗎?好吧,後會有期。」

榊爽快地把手槍收回懷裏,然後就直接往下消失。他從拱廊天花板上落進商店街的人群中,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之下離去。他那股高潔的氣質,讓人感到和井澤那種武士有些不同。

(欸,加古魯,你覺得他們打算怎樣啊?)

老爺爺只露出一顆頭,一臉嚴肅地問他。

『如果你以前也是當員警的,應該能想像得到吧?想要引出目標時,你會怎麼做?』

(要是我的話……)

老爺爺倒抽了口氣。

『你終於發現了啊?』

如果用盡方法都不能引出對方──那就只有想辦法讓對方主動出現。

警方跟挾持人質的犯人僵持不下時,就會用「你母親會哭得很傷心哦!」的說詞來勸說,好打動對方的心。

當然,也可以在門前邊脫衣服邊跳舞。

不過,對方已經說了會不擇手段。

這麼說來就再簡單不過了。

只要威脅就行了。

況且,老爺爺本來就已經擁有了最容易拿來威脅的材料。

「你這傢伙……你說什麼!」

一名年輕鬼魂站在停著紅綠燈的哈雷機車前方,他正是禦色町商店街的始祖──清水。在車燈照射下依然沒有雙腿的年輕人,看起來真的宛如發出綠白色的光芒。

而駕駛座上的住持還有坐在他前方的雙葉,都瞪著清水。

「不好意思,但是你們也難辭其咎。就因為不斷阻撓我等,所以最後才會演變成不擇手段。佐佐尾先生遲早都會變成惡鬼吧?雖說躲在加古魯的身體裏就能安全,但也不能保證。」

『這就是閣下等人所說的手段嗎?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坐在後座的希典中將,忽然探出頭來如此說著。

「這麼說來,你們連那老頭都不如。」

住持抓起插在後座的卒塔婆,朝清水擊去。

號誌燈正好在這時轉為綠燈,在路口等待的車子同時駛出,但清水卻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由於哈雷機車也沒動,等在後面的車因而猛按喇叭。但住持只回頭瞥了一眼,立刻就讓對方安靜下來。

「這算是給你們忠告過了。我等盡可能不對佐佐尾老奶奶有任何危害,不過當作交換,得讓她出面成為引老爺爺出現的誘餌。」

『這和惡鬼的行徑有什麼分別?』

清水沒有回答希典中將的質問。

「我們已經瞭解你們所說的了。雙葉,告訴他我們是答覆。」

雙葉一聽住持說完立刻點點頭,然後接過住持遞來的念珠朝清水扔過去。

「白癡,你再去死一次好啦!」

念珠還沒打中,清水的身體就消失了。落在地上的念珠,剛好被下一瞬間駛過的汽車輾碎。

「欸,阿伯!我們趕快去奶奶家!」

「當然。」

哈雷機車在原地回轉,朝剛才的來時路折返。

「老奶奶在不在家啊……」

看著緊咬指甲的雙葉,住持簡潔回答:

「今天這個時間她不會在家的,因為這是她去替老頭掃墓的時間。」

「那就表示……」

「沒錯!所有跟這件事有關的人,全都會聚集在昧禮寺。」

住持握緊油門使勁猛加,雙葉突然感到一陣強風迎面襲來。

雙葉雖然很想相信加古魯,但唯有這次讓她感到不安。

面對一群鬼魂敵手,加古魯能逃到哪里呢?雙葉完全無法想像。

即使如此──

「誰敢對老奶奶動手,我絕對饒不了他!」

和雙葉有著相同想法的人們,穿過了黑夜的禦色町。

第四話禦色町怪犬奇譚

黑夜裏,月光閃耀。在這神聖皎潔光芒反射之下,閃閃發亮的黑色石像端坐在一處民宅的屋頂上。這裏是位於二丁目的金田先生家,樓高三層,從鋪著瓦片的屋頂可以眺望整個禦色町。

加古魯捕捉到一個人的身影。那抹身影的雙腳看起來完全不動卻跑得飛快,而且還是身穿衣擺拖著地面的和服姿態。那是穿著黃紅相間妖豔和服的女子──是一名花魁。

『哼!』

加古魯對著那名花魁瞄準之後發射光線,在一瞬間的空白之後,聽見花魁的慘叫聲。

「你這傢伙!」

一名身穿日本軍服的男子,手持軍刀從加古魯正後方劈過來。

不論這把軍刀在戰爭時砍死多少人,都無法造成加古魯的石材身體任何損傷。從中斷成兩截的軍刀,插進金田家的屋頂上。

這下子,狀況已經相當清楚,他們的行動就是為了拖延加古魯。

能夠瞬間移動的加古魯竟然遭到襲擊,連他自己也感到很意外。不過,對於同樣能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魂來說,這樣剛好扯平。加古魯那些本來看似耍詐的功能,對現在而言或許剛剛好。

「看來,我們的意見完全不同呢……加古魯大人!」

現在成了赤手空拳的軍人,怒氣衝天。

『當閣下等人決定以佐佐尾大人為人質的那一刻,在下就已經決定了應該採取的行動。』

加古魯說得理所當然。

『閣下等人為了守護禦色町而奮戰──這一點在下毫無疑問地尊敬。在下也認為幾百年來,持續守護著在下無法保護人們的各位,是引以為傲的前輩。』

軍人看著自言自語的加古魯,再次沖上前作勢要打,加古魯去毫無動靜地任他打。結果,加古魯依舊紋風不動端坐著,打人的軍人鬼魂倒是抱著拳頭、腳步蹌踉。

『但是,如果為了守護而失去正當的手段,那就不能稱為守護者了。』

「你說什麼……!」

軍人背後冒出一名類似船夫的男子,拿著手上像棒子的武器──船槳,直接朝加古魯掃過來,這下子加古魯不可能不動,被船槳打中的加古魯從金田家的屋頂飛出去。

加古魯忽然在半空中靜止不動。

軍人和船夫也跳上空中,追趕靜止的石像。就連剛才在地面上被光線擊中的花魁,也揮舞著她被燒焦的和服冉冉上升。

『閣下等人若堅持依照自己的作風行事,那麼,在下也將以在下的方式應戰。』

加古魯的雙眼頓時發射兩道粗粗的光線──不對,應該說是照射。

這兩道光線就像探照燈一樣照亮目標。賓士在空中的船夫首當其衝,被光線照到的那瞬間大概相當刺眼,只見他趕緊遮住雙眼。不僅如此,他的身體還開始冒煙,就像被放大鏡聚焦起火燃燒一樣。

「哇呀呀呀呀!」

宛如隻身撲火的夏夜昆蟲──

被聚光燈照得全身燒焦的船夫摔落地面之時,從加古魯雙眼中射出的兩道光線,分別將軍人和花魁順勢打落。

『也就是說──決定了守護誰後,就只為了這個目的而已。』

倒在地上的軍人,對著靜止在空中的加古魯舉起拳頭。

但下一瞬間,加古魯已經消失無蹤。

『閣下等人過於拘泥「守護」兩字,這麼一來,真正該守護的反而無法顧及。在下來到禦色町之後,學到最多的就是這一點。』

「──真正該守護的?」

『比方說,你的情況就是這個。』

加古魯眼中又出現一道細細光線,照亮軍人的胸前。這次使用的並不是攻擊光線,而是類似雷射光筆的功能。

軍人從胸前口袋掏出來的,是家人的合照。

「是啊……我是為了保護家人和鎮上的居民而戰亡,那又怎麼樣!」

『你是要守護那些照片裏的人物吧?然而,在下連你擁有的那張照片也要守護。讓你甘願賭上性命赴戰場,並在那期間一直支持你的這張照片,不也很珍貴嗎?這張照片裏所寄託的思念,一樣無法漠視。』

「這──」

軍人不知該怎麼回答。

『在下──不對,在下等人想要守護的,就是這些。閣下等人當然也不可能忘記吧?所以,就讓在下來提醒你們。』

加古魯做出這樣的結論時,在場再也沒人露出抵抗的模樣。

一陣微風揚起,吹得加古魯脖子上的鈴鐺叮叮作響。

『教給在下這個道理的不是別人,正是佐佐尾大人。』

鈴鐺聲就像預告夏日即將結束的風鈴般,聽起來虛無飄緲。

###

哈雷機車才在昧禮寺後門停下,雙葉就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她一口氣跑上石階,穿過一片漆黑的廟庭,直奔後方的墓園。雖然只能靠月光照亮,但這裏畢竟是雙葉玩慣的地方,因此腳下毫不猶豫。

「奶奶──!」

墓園的四周設有電燈,若是從正門過來,沿路到這裏都有燈光照亮。所以誰都能來,老奶奶也不會有危險。

雙葉望著四下無人,看似寂寥的墓園。

「哎呀,雙葉,你怎麼啦?」

「奶奶才怎麼了呢,這種時間你還在這裏幹嘛啊……」

雙葉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著。

「來給爺爺掃墓啊。」

「這我知道啦。但是,為什麼……」

剛才聽住持說老奶奶在這裏時,因為太著急而沒發現,但仔細一想,實在太奇怪了。

不過,雙葉聽了老奶奶的回答之後,恍然大悟。

「每個月二十二號的這個時間,我都會來掃墓啊。」

「二十二號的這個時間……」

這個時間代表什麼意義,不用問也知道。

──是老爺爺過世的時間。

「我會把這個月發生什麼好玩的事,全都跟爺爺報告,因為爺爺他最喜歡聽這些趣事了。」

「我看,應該是爺爺自己鬧笑話的狀況比較多吧……」

「說得也是。」

老奶奶也笑了。

老爺爺的墳墓已經打掃得很乾淨,因為今天早上雙葉他們整理得快累死了。周圍其他墳墓,看起來了比昨天整齊多了。

雙葉看著老奶奶靜靜地合掌祝禱,心中升起一股罪惡感。

住持已經解釋過不能對墳墓不敬的原因,是因為會惹亡者生氣。但是,雙葉現在卻覺得,其實這同時也會踐踏到生者的思念。

想到非得親眼看到才能懂得這道理,雙葉自己都覺得難為情。

她離開老爺爺的墳墓,在墓園裏繞來繞去。忽然發現角落裏有座最古老的墳墓,長滿青苔的石碑上所寫的文字,已經模糊到無法辨識。

「這是……井澤大哥還是誰的墳墓嗎?」

雙葉對著夜空大喊,果然有人回應。

「正是,那是敝人的墳墓。」

井澤信右衛門武士在黑暗中出現。同時,其他眾鬼魂們也一起現身,一夥超過十人,他們應該從剛才開始一直都在這裏。

「對不起,我們在墓園裏玩。」

雙葉坦率向他道歉。

「已經沒事了,你也無需介意。」

井澤一臉和藹地安慰雙葉。

接著,他也用相同親切的眼光看著老奶奶:

「夫人也是位深具信心的人呢,請容敝人一行向您致敬。」

「喂,你們要是敢對老奶奶動手動腳,我可不饒你們啊!」

「不會動手的哦。」

「什麼?」

這跟剛才清水說的不一樣啊!

「我們不會出手。但是,要利用這位夫人和我們在一起的事實來引出佐佐尾大人。只要這樣就夠了。」

「不過,那不就是人質嗎……!」

雙葉瞪著井澤質問。

「那是因為只剩下這個手段了啊。再這樣放任下去,禦色町很可能會多一隻惡鬼。惡鬼──和我們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可以無聲無息地接近人。況且,他們比活人罪犯還惡質許多。」

「阻止惡鬼不就是你們的任務嗎!」

「問題是,我們也已經盡力了啊!況且,我們對加古魯大人的身體實在束手無策!在這個最強守護者的保護下,已經沒有其他方法能引出佐佐尾大人了!」

井澤激動地說著。之前在路口遇到的清水看來也很難過,但井澤的表情卻顯得最無奈痛苦。身為眾鬼魂的首領,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決定吧……

「唉呀,我才想怎麼變得好熱鬧,原來有這麼多人啊。」

老奶奶應該是聽到聲音,慢慢走了過來。

「初次見面,幸會。」

井澤恭敬地行了一禮。看他絲毫不受環境影響的誠懇態度,連雙葉也罵不下去。

不過,就在井澤快碰到老奶奶的手那瞬間。

咚!一聲沉重巨響從空中傳來。

眾人好奇地抬頭一看──兩個車輪飛在空中。

「嗚哇──!」

雙葉跟井澤趕緊閃開,跑不動的老奶奶則由那個像船夫的鬼魂一把抱在腋下躲避。

於是,一輛哈雷機車就這樣降落在雙葉等人之前所在的位置。

「……到此為止了!」

從機車走下來、舉起卒塔婆朝眾鬼魂出擊的,當然是住持。

機車後座上的希典中將則一臉睡眼惺忪地在一旁觀望。

「阿伯,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當然是靠這輛機車啊!」

要從後門來到這裏,一定得爬上石階才行,若從正門繞過來又太花時間。

從劃過空中的機車來推測──可怕的到底是機車還是住持呢?

「住持大人──」

不知不覺之間,眾鬼魂已經將住持和雙葉團團圍住。

但是,雙葉和住持都為了同樣的目的來到這裏,要採取的行動也只有一個。

「如果有人敢對佐佐尾夫人出手,我將以昧禮寺住持之名保證,一定讓你們全數歸天。擊退『惡鬼』也是我的工作。」

住持肩上扛著卒塔婆,這股氣勢就連鬼魂也嚇得退避三舍。

但是對雙葉來說,反而感到相當可靠。

「我們算是惡鬼嗎?」

鬼魂之間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哈哈哈,惡鬼指的不就是那些會對生者動手的鬼魂嗎?照這樣說來,在下和你們都一樣是惡鬼。要不要一起登上斷頭臺啊?』

「你說什麼!」

神情顯得最激動的,是剛才那個像船夫的男人。不過,他單手還抱著老奶奶,實在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把佐佐尾老奶奶放下。」

住持舉起卒塔婆,正對著那個船夫。

當船夫準備遵照住持所說的行動時──


「北島兄且慢!請將佐佐尾夫人帶到後方,並好好保護。」

井澤走到最前方。

名叫北島的船夫把老奶奶放下之後,雙手對她合掌:

「不好意思,待會會有點混亂,請您選避一避。」

「哎呀,要打架嗎?」

「我們只是鬧著玩,馬上就結束了,請!」

「哦,但是不能打架喲。」

雖然她說得很對,但看得出老奶奶連這種時候都還是悠哉悠哉的。

「別擔心,只是要稍微教訓一下這些把墓園弄亂的傢伙。」

住持沒說出老奶奶被當成人質的事。井澤一夥人也瞭解這一點,整起事件最好就是在老奶奶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安然落幕。

「但是,還是不能打架。」

「放心啦,奶奶──待會加古魯一來,就會把他們全都收拾得一乾二淨。」

雙葉也輕鬆以對。

在場包括生者和死者,全都好勇鬥狠愛打架。雙方這時已經鬥志十足,激動得雙眼通紅。

「哎……我不管你們了,只是千萬別受重傷啊。」

全場只有造成這場騷動的主角──老奶奶還悠閒地歎口氣。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老爺爺和別人打打鬧鬧,所以瞭解現場的氣氛已經無法制止了。

「佐佐尾夫人,為了怕會牽連到您,還是先進到大殿裏吧。」

「真是的,連住持先生也跟著起哄。」

老奶奶坦率地聽從住持的建議進入大殿,也沒有鬼魂追上去,因為他們也知道,要是老奶奶看到鬼魂打架一定會嚇壞。

「拿去用吧!」

住持遞過來的是一串念珠。

雙葉心裏想著不在這裏的加古魯&老爺爺,還有接下來準備扁的鬼魂們,用拿著念珠的手拜了幾拜,希望別受到報應。

「吉永家的教育還真不簡單。」

「還好啦──」

住持露出苦笑,一手拔起插在旁邊的卒塔婆。

在氣氛緊張、一觸即發的墓園裏,連續兩個夜晚的第二次運動會,正要展開。

###

至於被分配到運動會中不可或缺項目──賽跑的選手,就是加古魯。夜晚的禦色町對加古魯來說,比庭院還窄小,如果認真起來,他不用一秒鐘就能抵達昧禮寺。

不過,出來妨礙賽跑的宵小,並不是只有這樣就結束。

「休想逃……!」

加古魯擊潰軍人那群鬼魂後,只想早一刻趕到昧禮寺,但是他的雙腳突然被人抓住。從地面上冒出來的兩隻手臂緊緊抓住加古魯,讓他動彈不得。

『唔!』

看起來只是一般的手,卻像和地面融合為一,堅固無比。

然後,又有幾個新來的鬼魂逼近加古魯。因為他們已經知道加古魯的身體有多堅硬,所以大家下手都毫不留情,棍棒刀劍齊飛,真的想把加古魯毀了。

「欸,加古魯,快逃啊!」

老爺爺連忙催促,但加古魯如果能逃,早就逃了。

『動不了啊,難道這是鎮住行動的咒語?』

看到加古魯還能冷靜判斷,老爺爺心急如焚。

『這兩隻手臂緊緊抓住在下,無法動彈。』

「啥?也就是說,這樣就行了吧?」

結果,老爺爺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跟剛才一樣只從加古魯身體裏鑽出上半身,從胸前口袋拿出打火機,朝地面上的手臂點火。

「好燙!」

那只手本能地鬆開,加古魯趁著這一瞬間的空檔從雙眼發出火焰,把那只手燒得更焦。

「哇啊啊啊啊!」

一名年輕男子從地面沖出來,按著著火的雙手在地上打滾。

加古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發射光線,把成群的鬼魂撂倒──原本打算這樣,但眾鬼魂卻輕輕一仰,簡單避開光線。

仰身閃躲光線之後,眾鬼魂立刻恢復原在姿勢,準備圍攻加古魯。

『唔!』

加古魯的雙眼就像照相機閃光燈一樣,發出刺眼亮光。

眾鬼魂立即遮住雙眼。加古魯當然不會放掉這個好機會,他繞到眾鬼魂背後,考量剛才的威力之後,這次用更強的電擊出招。

「哎呀呀呀呀!」

一整群鬼魂集體遭受電擊,痛苦得發不出聲音。因為知道他們不可能因電擊而死,所以出手頗重。

『光線的威力好像只剩一半。』

「我覺得能奏效就夠厲害啦。」

老爺爺拿著草帽不停對自己扇風。

『話說回來,這還真是小人招數啊。』

「什麼?」

『在別人手上點火然後逃跑啊。』

「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那先發出閃光再趁隙從背後突擊又算什麼!」

『似乎你附身於在下體內後,在下的戰鬥模式也產生變化了。』

如果是平常的加古魯,面對敵人只會二話不說發射光線攻擊。不過,這次卻先制住對方的行動才展開攻擊。就像和對等的敵人戰鬥一樣,不是以蠻力勾住對方加以制服,而是將計就計。

「哼,打架還分什麼小動作跟正當規矩啊!」

『對了,你是雙葉的師父嘛。』

「對戰時,最基本的攻擊就是趁隙突擊啊。雙葉在這方面可說是太有天分啦!」

『這點確實不能否認,有時她的攻擊連在下也無法招架呢。』

加古魯語重心長地感歎。

「不如,下次我教你幾招?」

『不必。』

「是嗎?嘻嘻嘻。」

即使如此,老爺爺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很開心,讓加古魯不禁低吟。

其實,老爺爺早就已經在教他了。

『走吧!得趕快去救佐佐尾大人。』

加古魯和老爺爺面對被打倒在地的眾鬼魂,連正眼也沒瞧一眼,只顧著望向昧禮寺。

這時,月亮已經躲進雲層裏了。

###

昧禮寺的庭院內,展開了一場驚人的怪物大決戰。面對幾十名不存在于世上的對手,兩人的打鬼重擊不曾停歇。

「喝!」

全長兩公尺的卒塔婆被住持使得虎虎生風,而五隻鬼魂像球一樣被打飛,穿過一排墓碑倒在地上。

「看招!」

和住持背靠背站著的雙葉,朝著攻擊自己的鬼魂們迎面就是一記飛踢。沒想到,雙葉的身體竟然直接穿過鬼魂的臉。

「這種招數是沒用的──哎喲!」

眼看著就要穿過鬼魂身體,但雙葉手上的念珠卻巧妙地繞上鬼魂的脖子,一使勁就直接把鬼魂拉倒在地。

「咦?雖然搞不清楚什麼狀況,不過真lucky!」

然而雙葉才高興不到幾秒鐘,就得面對一整群飛撲上來的鬼魂。剛才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讓她光是碰到就動彈不得,全身上下僵住,一瞬間似乎忘了身體該怎麼動。

「噢,可惡!這樣很卑鄙欸!」

雙葉被三隻鬼魂制住行動。

『居然一群人對孩子出手……』

希典中將朝著制服雙葉的那群鬼魂飛撲上來。他鎖定鬼魂的眼睛鼻子等重要部位伸出利爪,想趁著鬼魂閃避時救回雙葉,不過只要其中一人仍制服雙葉,封鎖雙葉行動的魔咒就依然奏效,因此並沒有想像中簡單。

另一方面,住持大力揮舞著卒塔婆把鬼魂一一擊倒,即使面對刀槍棍棒等攻擊,住持也沒退後半步。

「你們的功德積分還不夠,乖乖在旁邊站著涼快吧!」

住持伸手扶了下墨鏡,往前踏出一步。而那些稍微感到害怕的鬼魂,也隨著他的腳步後退。

「誰、誰來阻止這個僧兵啊!」

其中一名鬼魂大喊著,不過,他自己也阻止不了住持。

「呼!」

住持每呼吸一次,卒塔婆就打飛好幾隻鬼魂。

因為對手是既不會被打死也不會被打倒的鬼魂,無論怎麼打都會在復活之後再度攻擊。然而,住持的體力也高深莫測,再這麼下去,似乎打到隔天早上也難分難解。

「好了,大家退下!」

榊撥開人群沖到最前面,急急忙忙跑來讓他上氣不接下氣。

他拿起手槍對準住持,想都不想就朝他發射。但是,住持只輕輕瞥了榊一眼,子彈最後在距離住持幾公尺外的地面彈開。

「喝!」

他再射了一發子彈,但依舊沒打中住持。

「當年的手槍性能應該不怎麼樣吧!況且不習慣用槍的人,是不可能輕易打中的。」

「哼!為什麼你會知道……!」

「就連那個有名的阪本龍馬,用槍的技巧也稱不上高明,最多只能拿來嚇唬人。像你這種土佐士紳如果真是那麼厲害的神射手,應該早就名留青史才對。」

住持肆無忌憚地走向榊,用卒塔婆前端勾起他的上衣。

「喝!」

住持直接舉起卒塔婆,用類似過肩摔的手法把榊拋得遠遠地,後方樹林裏霎時傳出慘叫聲。

「……下一個輪到誰?」

住持把卒塔婆扛在肩上,環顧四周,眾鬼魂一聽又往後退了幾步。身體動彈不得的雙葉甚至產生幻聽,覺得住持的身上發出機械聲。

「那麼,讓敝人試試。」

鏘地一聲清脆聲響。

是劍鞘被拋在地上的撞擊聲。

一名輪廓深遂的美男子將左手藏在衣袖中,自然垂下的右手上拿著劍,兩道粗濃的眉毛連成一直線,眼神嚴肅地看著住持。

「井澤信右衛門吉影,懇請賜教。」

「…………」

絕世少見的江湖劍士。眼神和藹可親、為蒼生揮劍的這名男子,和住持間的勝敗瞬間已定。

只見住持還沒來得及擺好架式,他就一劍斬落住持手中的卒塔婆,接著又趁著住持尚未察覺而舉起手臂時,從縫隙間穿過,砍在住持身上。

「由於敝人不懂得砍人的技巧,只能以刀背攻擊,還請見諒。」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劍鞘,將劍慢慢收回劍鞘。這時,住持已經不支倒地。

這根本是行家的手法啊!雖說速度還沒快到看不清,但是在一旁的雙葉如果不是將看到的景象一一倒帶,也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欸!你明明說不懂得砍人,怎麼還那麼厲害!之前不是說只會劈紙片嗎?」

「當年敝人所砍的紙張,一共有五十張。能擁有一次將五十張紙片一劈為二的技術,要砍人自然輕而易舉。」

「這不是擺明騙人!」

「如果硬要這麼說,敝人倒也無話可說……但當年若在主公面前說有殺人之技,就救不了大家啊。」

井澤的表情透露出些許哀傷。

其實,雙葉也知道他心裏是很不想揮劍砍人的,井澤就是這樣一位善良的武士。話說回來,不只他這樣,在場的所有鬼魂都是長年為了禦色町而奮戰,當然都是好人。

那麼,究竟為什麼會演變成生者與死者的對戰呢?

整個墓園已經又變成跟今天早上同樣的狀況──墓碑東倒西歪,其中有些墳墓還遭到毀損,九成都是住持手上卒塔婆幹的好事,因為鬼魂們是不可能弄壞自己墳墓的。

「那麼,就請雙葉姑娘也來當作與加古魯大人談判的籌碼吧。」

井澤走到被制服的雙葉面前。

「其實我等一行人會這麼做也是迫於無奈啊。你能體諒嗎?」

「……這我當然知道啦。」

雙葉低著頭回答。

突然,一陣強風伴隨著黑影閃過。雙葉順著風向望去,原來是希典中將朝井澤身上飛撲。

『嗚哦哦哦哦!』

希典中將驚險地閃躲井澤手中的劍,一次次撲向他想對準喉頭咬下。但是,緊緊咬住井澤之劍的希典中將,卻被悄悄出現在背後的榊在瞬間制住行動。

『嗚……!』

「希典!」

住持看著倒在身旁的希典中將,雖然想趕緊跑上前,無奈整個人卻依舊無法活動。

「……真抱歉。」

井澤臉上的哀傷又更深了些。

嚴格說起來,希典中將也是他們的夥伴。但是,希典在遵守死者規矩與保護昧禮寺和住持之間選擇了後者。因此,希典和堅守自己想法到最後的井澤,註定要面臨這樣的命運。

『井澤,你懂嗎?你這種行為,就算說是為了大局著想也不可原諒!』

趴在地上的希典中將大吼著:

『你生前也有想保護的事物吧?佐佐尾大人只是想保護他心愛的人啊!如果要讓別人遵守你們自己隨便訂出來的那些規矩,就該先思考最根本的事吧!』

「最根本的事?」

『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真是愚蠢……』

希典中將聽到井澤的反問,語帶嗚咽地回答他。

『如果連心都沒了,身為鬼魂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嗎……!』

在場所有的鬼魂都大吃一驚。

然而,竟沒有任何鬼魂能反駁希典中將的話。

只不過是一隻狗的一句話,卻是那麼沉重。

「希典說的沒錯!」

雙葉也不服輸地大喊:

「你們這些鬼想守護的只是自尊而已吧!可是加古魯才不管什麼自尊、規矩的,這些囉哩囉嗦的東西他一概不理,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他最珍惜的東西!這才是他最值得驕傲的『自尊』!」

守護想盡心守護的事物。這已經像是加古魯的口頭禪了。

對加古魯深信不疑的雙葉,耳裏傳來和其他鬼魂不同的聲音。

『那麼,第一個就是保護你!』

一頂草帽從空中緩緩飄下,剛好落在雙葉頭上。

首先感覺到狀況有異的鬼魂轉過頭去──雙葉則因為太暗,什麼也沒看見──只見一道光線。這道光線一射下來,立刻將壓制住雙葉的幾隻鬼魂震飛。

「是誰!?」

不知是誰這麼一問,聲音的主人再次回答:

『在下乃加古魯,為吉永家及禦色町的守護者是也。』

「老子佐佐尾新平,是曾經住佐佐尾家的普通老頭!」

漆黑之中閃著四道紅光。

那是加古魯的雙眼,還有老爺爺從加古魯身體冒出來的兩隻眼睛。

###

一瞬間光線交錯,掠過那些背對著兩人的鬼魂頭頂之後,又化為光球飄浮在空中。墓園四個角落的光球,開始照亮四周。

『雙葉,這裏太暗,看不清腳步太危險了。你去那邊跟住持大人一起看我們戰鬥。』

「好!」

雙葉把頭上的草帽戴好,朝大殿方向走去。

草帽上傳來老爺爺和青草的氣味,打從前年就再也沒聞到這味道,頓時感到懷念萬分。

住持倒在地上,朝加古魯豎起大拇指。

「你這傢伙,到底跑到哪去幹嘛了啊!」

『跟老人學戰術。』

「什麼?」

加古魯移動到墓園中央,眾鬼魂立刻圍了上來,又回到跟剛才一模一樣的陣式。雙葉從外側觀察才總算瞭解,對手的人數真是多得驚人。沒想到剛才居然是跟這麼一大群對手對打,如果沒有住持,自己應該在五秒之內就被放倒了吧……

『守護禦色町的諸位!』

加古魯對所有鬼魂喊道:

『對於諸位守護了許多在下力有未逮之處,在下深表感謝。同為禦色町的守護者,在下還有許多該向諸位學習的地方。』

「彼此彼此──閣下以我等想不到的手法守護禦色町這塊土地,我等也萬分感激。今日的禦色能有另一番新氣象,勢必也多虧了閣下的努力。」

面對誠懇的加古魯,眾鬼魂也全體行禮致敬。有人鞠躬、有人敬禮,也有人雙手合掌膜拜。至於最靠近加古魯的井澤,則兩手貼地一拜。

『這個小鎮真美,這一點應該從古至今不曾改變過。』

「您說的是。雖然有不少地方被汙染,但本質一點都沒變。」

清水青年從人群中走出來。

『其實,在下與諸位所作的事情都一樣,拯救佐佐尾大人的心意也都一致。』

「是的。」

『我們只不過是堅持的主張有些差距。所以說,雙葉、住持!』

加古魯忽然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雙葉顯得有些吃驚。

『千萬不能對這些人心懷怨恨。』

「……那當然。」

回答的是單腳跪在地上的住持:

「這一切都是那個不良老頭惹的禍,因為他那種吊兒郎當的態度,才會把事情搞成這樣。」

雙葉不瞭解鬼魂的斬擊到底有多大威力,但聽說被刀背重擊之下,疼痛程度不亞於肋骨骨折。這個住持挨了高手這麼一下還能重新站起來,搞不好真的是個生化機械人。

「雖然部分意見讓人想反駁……但事實正如住持大人所言。」

老爺爺無言以對。

「那麼就請加古魯大人見識一下,閣下和敝人一行所守護的精神有什麼不同吧!」

『遵命。就看諸位守護的正義和在下守護的人心,孰優孰劣。』

加古魯雙眼頓時感覺更亮了一些。

同時,鬼魂之中只有幾名對自己戰力有信心的人出列。其他不習慣打鬥的人,似乎已經體認到自己對勝負毫無影響。

『所有人一起上也無妨。』

「可別後悔啊!」

榊拔起手槍,對準一副從容的加古魯。

井澤也拔出長劍,其他武士以及對自己能力有信心的年輕人,跟著紛紛拿出武器。

『以正義之名將佐佐尾大人當作人質,這等罪行死不足惜──覺悟吧!』

「上啊!」

加古魯的雙眼閃爍,發射出藍色光線。令人驚訝的是,井澤居然避開那道光線的攻擊。在劍術上,這種技巧就叫做「見影辨位」嗎?不過,在射程中的另外幾隻鬼魂卻被射中,當場倒地。

「嗚……!」

鬼魂們痛苦呻吟。他們到底被什麼樣的光線擊中呢?

雙葉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結果鼻子卻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只是清醒光線。雖然懷疑對永遠沉睡的你們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姑且試試。』

跟之前使用的清醒光線相較,就氣味而言似乎不太一樣。看來加古魯好像加入各種香草和藥草的氣味重新調製,這氣味一傳到面前保證立刻醒來,真可說是連死人都能叫醒的光線。

『如果光線對諸位無效,至少還能讓你們感到疼痛!』

加古魯的語氣聽起來依舊輕鬆自若。

接下來,他的雙眼冒出煙霧。這道煙霧違反物理原則,竟是像光線一樣直射,然後才漸漸和空氣融為一體,擴散到整個區域。

「居然不是只有光線攻擊!」

鬼魂們大感震驚,慢慢開始忍不住咳嗽。四周彌漫著濃煙,就像施放乾冰的舞臺一樣,連在一旁觀戰的雙葉都聞到煙味。

「哇呀!欸,加古魯!這是什麼煙啊!?」

『在下試著施放線香的煙霧。』

雙葉用力吸口氣聞聞,果真是拜拜用的線香。

「哇!這……你這白癡!」

光從氣味上來說,或許對鬼魂們真的有效,不過要是雙葉和住持也為這股煙霧所苦,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笨蛋!你是準備把我們倆也殺了嗎!」

『唔,抱歉,沒想那麼多。』

看到加古魯居然老實承認,氣得雙葉把念珠往他身上砸。

加古魯今天的作戰方式,感覺有點怪怪的。

「你給我認真一點啦!」

『在下很認真啊……』

在兩人插科打諢談笑之間,遠處的鬼魂們發出鬼火。閃爍著藍白火焰隱隱約約搖曳的鬼火,在加古魯身邊來回盤旋,卻不見進一步行動。

『唔──』

就在加古魯尚未確認對方發動的攻擊招數前,鬼火冷不防地一晃。

鬼火在一瞬間化成好幾隻鬼魂,趁著加古魯還沒發動攻擊,所有鬼魂全湧上來觸摸加古魯。

『這是……!』

難道這跟剛才雙葉被制住的魔咒一樣?加古魯被制住不動,就像神經全都失去知覺一樣。

「他動不了啦!」

按住加古魯的其中一隻鬼魂確信勝利在望,高聲大喊。

『阻止不了在下!』

加古魯倏地消失無蹤,就跟鬼魂沒兩樣。

接著,加古魯出現在距離剛才位置正上方幾公尺處,然後朝正下方發射類似聚光燈的光線,被圓柱狀光線射中的眾多鬼魂,即刻受到有如焚身般的痛苦。

「哼!」

井澤縱身一躍,在空中追逐加古魯。

只見他長劍出鞘,如閃光一般迅速斬擊,將加古魯的身體打落地面,加古魯整個身子撞到墓碑上,發出沉重的巨響。

「這下子非打中不可!」

榊在距離加古魯倒下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舉起手槍,連續射擊兩發子彈,將加古魯的身體又彈飛了出去。如果只是一般手槍,絕不會對加古魯造成這種程度的損傷,看來這子彈中另有鬼魂特有的「神秘力量」。

榊緊追著被彈飛的加古魯。

但忽然間,加古魯出現在他的後方──

『不能容許你繼續胡來。』

「什麼!?」

一道光線擊中榊的背,他立刻像加古魯剛才那樣飛了出去。但是加古魯能馬上恢復起身,而榊卻應聲倒地,再也起不來。

這麼一來,大部分的鬼魂應該都被打倒了──雙葉稍微感到安心時,加古魯背後突然又冒出幾隻鬼魂。那些是剛才自信有戰力的人出列時退居後方,被認為是「戰力之外」的鬼魂。

「嗚哇!」

不過,他們還沒接近加古魯就已經動彈不得。因為這些鬼魂們像是被抓住雙腿般無法前進,接著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纏住,所有人一起倒下。

「搞什麼──?」

雙葉睜大眼睛一看,發現加古魯的背後閃著微光。

那是一張網子!加古魯在身後設了一張用細微光線交織出來的網子。

「加古魯設了陷阱……?」

平常的加古魯絕不可能使出這種戰術的。

「怎麼樣啊!很有效吧!」

『嗯……雖然不太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

加古魯體內的對話,雙葉也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子她就懂了。果然,只要那個老頭出手,就連加古魯也被攏絡了啊。

這時,一陣強風掃過籠罩著白色線香煙霧的墓園。

到此還能屹立不搖的鬼魂已經所剩無幾。幾乎所有的鬼都被線香煙霧薰得痛苦,不然就是被加古魯的光線擊倒。

「加古魯大人!不需要再多費神了!」

井澤大喊著。

現場還有鬥志的,就只剩他一個。

「不如就跟敝人一對一分個高下吧!其餘的人到此結束!」

『遵命。』

井澤舉劍擺好架式。之前跟住持對戰時是以中段技巧因應,將劍尖對準敵人雙眼,但現在的姿勢卻是以攻擊為重的高段技巧。看來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這場單挑的硬仗。

加古魯則雙眼積蓄著光線,並緊盯著井澤不放。

他覆蓋著盔甲的胸前,多了一道劍痕。

一般人類是沒辦法傷到加古魯的。但是井澤卻辦到了,除了身為武士的神乎其技,還加上劍中蘊含著身為守護神的信念。

一不小心真的會被劈成兩半吧──加古魯也確定井澤辦得到。

「……請指教。」

『出手吧!』

井澤微微點了頭。

接下來,兩人正面衝突!

井澤的長劍對準加古魯砍下,然而,他確定應該能將加古魯從上而下劈成兩半的長劍,最後居然只是刺進地上。因為加古魯以瞬間移動稍稍往後挪動,跟刀鋒只差了千鈞一髮的距離。

同時,加古魯也朝著井澤發射光線,但井澤輕輕巧巧一仰身就避開了光線。隨即又以迅雷之勢,舉劍對著大感錯愕的加古魯,刺向他的喉頭。

鏗!傳來長劍擊中石頭的聲響。

井澤又上前一步,對著彈往後方的加古魯緊追不捨。

「贏了!」

確定勝利在望的井澤,大揮長劍對著加古魯砍下來,這次運上的功力和速度,絕對能把石像的身體劈成兩半。

只見火花四散。

沒想到,原本應該會將加古魯身體一分為二的長劍,竟然在空中就停住了。擋住長劍的正是加古魯背後長出的翅膀,外表看來像兩道光芒,接著漸漸擴大,最後甚至把井澤的長劍整個包挾住。這就是煉金術物質中名為「無形硫磺」的強大威力。

「……喝!」

『唔……!』

長劍與翅膀僵持不下。一時之間,青白色的閃光照亮了整個墓園。

不清楚井澤的力氣到底有多大,不過至少和加古魯不分上下,除了腕力之外應該還有其他不容小覷的力量。

「看來……似乎不分軒輊啊……!」

『錯了!是「我們」贏了!』

「什麼!?」

井澤沒看著加古魯。

而是看向上方──那是從加古魯頭上冒出來的佐佐尾老爺爺。老爺爺在上面抓起住持之前所用的卒塔婆。

「你避不開這傢伙了吧!」

老爺爺拿起斷成兩半的卒塔婆使勁一揮。

井澤劍上的力道頓時減弱,但加古魯卻沒趁機脫逃。

光線翅膀一瞬間奪下井澤的長劍,扔在旁邊。

『勝負已定。』

加古魯的雙眼閃閃發光,仿佛隨時都可發射光線攻擊一般,而老爺爺揮出的卒塔婆在快打中井澤時,停在他頭頂的正上方。

將軍!

「好啊!」

雙葉忍不住比出勝利的手勢。這時心臟還怦怦跳個不停,因為剛才實在太緊張了,前面那次過招還以為加古魯這次真的死定了呢。不過,這焦急的心情她可不打算對別人說。

井澤笑著伸出雙手:

「我認輸了。」

雙手空空的井澤,與其說是手上無劍,倒不如說是懾服于對手奪劍的功力。應該是剛才全力僵持時,早已感受到對方和自己在能力上的差別了。

井澤拾起飛出去的長劍,慢慢將劍收進劍鞘:

「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試。」

看著井澤低下頭,其他鬼魂們似乎也認輸了,大家各自丟下手上的武器,和井澤一樣,對著加古魯一鞠躬。

「這樣啊?」

最後決勝關鍵其實是二對一,所以感覺上不是那麼光明正大。

不過也可以很馬後炮地說,一開始加古魯是一對十以上的苦戰。

『在下總算真正見識到這個小鎮守護者的實力,也放心把守護禦色町的責任交付給諸位。』

「敝人也有相同感想。」

井澤點點頭。雖然輸了,卻有一種輕盈爽快的感覺,或許就跟格鬥家一樣,有種只有用拳頭才能瞭解的獨特感覺吧!

「還以為又得再死一次呢。」

『在下也認為這次死定了呢。』

「話說回來,你這傢伙死得掉嗎?」

雙葉忍不住丟出最基本的疑惑。

『在下當初是為了確認這一點而戰,結果依然未知。』

「是認為對手是鬼魂的話或許能厘清嗎?」

『是的。就像雙葉因為作業的關係想瞭解過去的禦色町,在下想知道的卻是有關死亡之事。畢竟,身為石像的在下,至今尚未思索過死亡這樣的事實。』

再怎麼說,加古魯之前也曾見到對手凱魯普被四分五裂的模樣。那個樣子,跟昨天玩耍時精神好得不得了的樣子完全不同。至於加古魯,之前也曾遭遇胸口被打個大洞,或是翅膀被折斷的狀況,但從來沒感受過死亡的危機。

或許加古魯在意的就是這點。因為,現在他已經瞭解鬼魂的概念,想到如果自己死掉之後,將以鬼魂的姿態繼續看守著沒人守護的禦色町,應該很難過吧!

「加古魯大人是不死之身,這點敝人可以拍胸脯保證。」

井澤自信滿滿地表示。

『這可有點傷腦筋了。』

「喂!你到底是想死還不想死,講清楚啊!」

雙葉看著陷入苦惱的加古魯,氣得給他一腳。

就在此時──

「是……爺爺嗎?」

大殿大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佐佐尾老奶奶突然探出頭來。

加古魯的燈光配置改變了。之前在墓園四周如營火般的光球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幾個從加古魯眼中發射出來的小亮球,這些小球就像肥皂泡一樣,在空中分裂後四散開來。

眾鬼魂也因為敗給加古魯而顯得心灰意冷,決定放任老爺爺隨他高興。於是,鬼魂們也和加古魯一樣,邊歎著氣照亮整個墓園──從手上產生鬼火。

飄散在空中的小光點,看起來就像成群的螢火蟲。

「爺爺嗎?」

老奶奶想從大殿側邊的樓梯上直接沖到墓園,無奈腿不聽使喚而差點絆倒。還好爺爺趕緊穩穩扶著她瘦小的身軀。

「嘿,哪有這種不拿拐杖走路的笨傢伙。」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

加古魯運起念力,把拐杖送到老奶奶面前,讓她喘了口氣。

「……對了,為什麼你三更半夜還待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奶奶的語氣宛如在質問一般。

聽起來就像罵小孩一樣,但卻是老爺爺習以為常的聲音。

「沒什麼,小事而已嘛,又捅了不少婁子啦。」

這下子換成老爺爺像個做錯事被責備的小孩,畏畏縮縮。一時之間,只聽到連鬼魂們都極力忍住不笑出來的聲音。

雙葉和住持在墓園的角落靜觀其變。躺在住持膝上的希典中將好像睡著似地蜷成一團。

「怎麼跑回來了呢?」

「因為中元節嘛。」

「中元節不是已經過完了嗎?不趕快回到那邊的話,不太好吧?」

「嗯,呃,是沒錯啦……」

鬼魂們也一致點頭。

早知如此就不需要用老奶奶當人質,倒不如拜託她當面說服老爺爺還比較有效。

老奶奶歎了口氣,似乎表達她的無奈心情。接著,她又恢復一貫的笑容問老爺爺:

「中元節過得開心嗎?」

「開心啊,跟加古魯一起幹了些蠢事呢!」

「這樣啊,你一定給石獅子添了很多麻煩吧?」

「就跟你說不是添麻煩嘛!」

「真的嗎?」

老奶奶看著加古魯問道。

加古魯思索了一會兒回答:

『嗯,老先生教了在下很多事,這是段饒富意義的時光。』

「這樣啊,謝謝你,石獅子。」

老奶奶行了一禮,似乎已經看穿了一切。

接著,老爺爺舉起手來一揮,表示已經沒事了。

「好啦,老太婆。那就明年見嘍!」

說完就朝那群鬼魂走去。

頓時,眾鬼魂之間開始議論紛紛。

「咦,你就這樣走了嗎?」

「別介意,閣下應該還有其他話想說吧!」

這群鬼魂之前還千方百計想逮住老爺爺,一旦老爺爺獲得自由身,他們卻反過來鼓勵他。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努力半天沒能實現的事,卻被老爺爺三言兩語輕鬆帶過吧……

老爺爺沒理會鬼魂們,直盯著加古魯。

『……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

老爺爺為難的站在原地搔起頭,他轉身背對著老奶奶,盯著自己的墳墓思考了好一會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老爺爺身上,但老爺爺眼中再也沒其他人。

「由不得你啦!」

從群眾之中冒出來的雙葉大喊著。

剛才只在一旁靜靜觀望的雙葉,脫下草帽後緊緊握在胸前。

「欸,老頭!你給人添麻煩也要有個限度嘛!你一直都躲在加古魯的身體裏吧!?那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啊!」

今天的加古魯因為深受老爺爺影響,淨做些怪異的舉動。同時也承接了老爺爺的個性,學會很多事情。

這麼說來,老爺爺自然也應該反過來,受到加古魯的個性和記憶影響。如果,這樣能讓他那彆扭的個性稍微率直一些──

「加古魯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保護老奶奶的,我可不許你裝死說不知道哦!他全都是為了你這個老頭而戰耶!就算被打到體無完膚他也不放棄!」

雙葉哽咽地喊著,一把將草帽往地上摔。

老爺爺背對雙葉,聽著她的真心話。

「別讓加古魯守住的這段『時間』白白浪費掉啦!」

雙葉大喊後的回音突然消失,整座墓園被一片空白籠罩。

取而代之的是金鈴子響亮的鳴叫聲,不知道其他昆蟲是不是誤把小光球當成螢火蟲,紛紛聚集過來。

「……雙葉啊,你現在也學會講道理了呢。」

老爺爺雙肩顫抖著,一定正開心地笑著吧!

之後,他又沉默不語。

井澤靜靜地撿起草帽,幫雙葉戴好。

「……我一直在想……」

老爺爺背對著老奶奶,開始說著:

「能不能幫老太婆治好她的腳。」

「爺爺……別再提腳的事了……」

「每次我看到你的腳,不,就算只是聽到腳步聲,都會讓我想起過去那件事,而忍不住想著當時的決定到底對不對。不過,不管對不對都對你造成最大的困擾,這永遠都是事實。」

老爺爺打斷老奶奶的話,繼續說道。

然後,他又看看加古魯:

「我一直在想,到底該怎麼補償──」

其實,老奶奶的腿傷在任何人眼中,都只是一樁不幸的意外,老爺爺一點過錯也沒有。但是,老奶奶是因為老爺爺的事情才會出門,而受傷之後又被老爺爺擱在一邊,只因為老爺爺要堅守和住持之間的約定,也難怪他會不斷自責。

這「不算罪過的罪過」,卻讓老爺爺連死後也難過。

「然後,就在我今天鑽進加古魯身體裏,到處惡搞時想到了。」

老爺爺鑽進加古魯體內借用他的身體時,一下子鑽進大姐姐的裙子裏偷窺,一下子跑去釣魚,然後又到處惡作劇。連加古魯都能被他隨心所欲操縱,看來,鬼魂附身是比煉金術還驚人的特異現象呢。

「那個……」

說到這裏,老爺爺轉過頭看著鬼魂們。

他就像個惡作劇被逮到的小孩一樣,露出靦腆的神情,提出這個有些愚蠢──卻是他拼命思考──得到的結果。

「我……我想要當老太婆的雙腳。」

眾鬼魂一瞬間全都聽得愣住,雖然其中有人驚訝地忍不住輕輕扭動身體,卻也都把老爺爺的話當真。

「因為我想,只要有了雙腿,就沒什麼辦不到的事了吧?」

老奶奶驚訝得睜大了雙眼。雙葉和住持也站起身來,希典中將則跳起來,從原地跑開。

『你……』

當加古魯正想發表意見時,老爺爺大聲喊道: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蠢啦。但是,也只有這樣才能贖罪啊──只要等到老太婆過世就行了,就鬼魂來看,也不是多長的時間吧!?我這麼多年都害老太婆吃苦!總可以允許我死了之後報恩吧!除了這樣,我也沒辦法把過去做的那些蠢事一筆勾消啊!」

老爺爺是認真的。從他生前到他死後,一直困擾著他的這道難題,現在有了答案。

而眾鬼魂和加古魯也知道,這是辦得到的。

但是──老奶奶卻緩緩搖著頭說:

「為什麼……你會覺得是害我吃苦呢?」

「咦?」

「我自從跟你在一起之後,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哦。是啊,笑聲不斷,熱鬧得很呢。」

老奶奶又緩緩露出笑容。

「所以呢,該報恩的是我啊。還好我沒比你早過世。」

「可、可是……你的腳啊!」

「你說這只腳?」

老奶奶若無其事地拿起拐杖輕敲自己的腳。

「這可是爺爺保護昧禮寺那只小狗的證據呢!這代表著爺爺從年輕當員警時就一直堅持、從不妥協的精神啊。」

老奶奶的語氣雖然溫柔,卻很堅定。老奶奶的聲音也曾拯救過過去的加古魯,她的聲音就跟那時一模一樣,充分表露出她的人生。

老爺爺雙腿虛脫,當場癱坐在地上。

「真是的……居然一直到過世還在煩惱這點小事。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老實啊。老是自己一個人橫衝直撞,也該為在後面追趕的我著想一下吧?」

「抱歉啊……」

老奶奶看著垂頭喪氣大感失落的老爺爺,跟他一樣彎下身子:

「不過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我最喜歡了。」

老奶奶微笑的臉頰上,多了一道淚痕。

老爺爺伸出手,替老奶奶擦去眼淚。

老爺爺輕輕附在老奶奶耳邊,對她低聲說了句話。

「………………」

聽見他沙啞嗓音的,只有老奶奶一個人。

兩人當場擁抱了好一會兒。

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剛才那些鬼魂和加古魯他們全都不見,只剩下有如螢火蟲的小亮點。

###

「這下子老頭也能回去了吧……」

雙葉在昧禮寺的正門前,輕鬆地低聲說著。

「太好了。這次的經驗也讓我等獲益良多。」

包括井澤在內的一群鬼魂,全都露出輕鬆爽快的表情,大家又變回初遇時那種開朗又有活力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幾分鐘之前他們還跟加古魯進行過一場生死鬥呢。

『雙葉啊,你再不趕快回家,就要惹媽媽大人生氣了哦。』

「啊──已經這麼晚了啊?」

夜已經深了。雖然周圍有住宅裏透出的燈光照亮,但天空已經是一片漆黑。

「夫人就由我護送回家。」

住持單手把卒塔婆往地上一插,像個仁王似地直挺挺站著。這個動作也暗示雙方就此告別了吧?這麼看上去,住持倒真像個仁王像了。

所有事情都已解決,圓滿告一段落。

明天開始,又將持續著炎熱的夏天。

『……各位,沒忘了什麼事嗎?』

希典中將的一句話,把大家從迎接尾聲的氣氛中又拉了回來。

所有人沉思幾秒鐘。

「啊!」

大家又同時想起來了。

「哎呀,真是對不起!一開始只是想調查研究一下加古魯,結果機器就突然爆炸啦!害我變得像全員集合爆笑劇裏的黑人爆炸頭,這下子也不能出去買材料,只好先去美容院。然後才跑到東宮家去搜刮材料,最後又做出一個新的機器,沒想到,這次卻換成東宮拿來的零件壞掉!氣得我一肚子火,扁了他一拳,之後他居然給我跑去煮什麼法式海鮮羮!天氣熱得要死耶!不過,看起來實在太好吃了,我就給他面子吃了兩小碗,最後,好不容易想起該回來──」

「好了啦!大姐姐,你給我閉嘴。」

已經聽不下去的雙葉,帶著半放棄的心情打斷被倒吊在兔轉舍天花板上的大姐姐。雖然是被倒吊,但她下半身的長窄裙,倒讓在場的男性鬼魂們不至於不知該把眼光放在哪里。

接著,某位個性靦腆的男性鬼魂井澤,摸摸櫃檯上的機器。這機器長得跟留聲機十分相似。

「就是拜這台機器所賜,我等的形體才會被看到嗎?」

「不准亂碰哦──要不然可能再也回不去啦!」

身處這種狀況之下,大姐姐還是不忘出言恫嚇威脅。

「不過,用這個機器來看到鬼魂……究竟是運用什麼原理呢?」

「這只是以愛迪生最後一樣的發明作為基礎啦。也就是發出微弱的聲波,然後將波長調整成鬼魂們所散發出的靈波長。接著,再將波長吻合的靈體轉換成可視光線,這台機器的功能就是這樣啦。」

「完全聽不懂。」

「看吧──!」

對雙葉來說,聽到愛迪生發明過這種東西,實在太意外了。事後,她又問了大姐姐才知道,這類與靈界交流的機器,似乎是愛迪生晚年鑽研的主題。不過,他還沒完成就過世了。

「俺聽不懂這種困難的東西啦。重點是,這位大姐就是引起騷動的源頭對吧?」

榊說得一針見血,大姐姐聽了惱羞成怒罵道:

「應該說,一開始附身于加古魯就不對吧!再說,你們不也是鬧得雞飛狗跳的嗎!早早把佐佐尾爺爺的鬼魂帶回去不就得了!」

「但我覺得,要不是你啟動這個機器,事情應該更簡單才對……」

榊講得吞吞吐吐。不過,在雙葉和加古魯眼中,除了大姐姐之外,沒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她永遠都是引起事端的颱風眼。

「那麼,可以請你儘快讓我們恢復原狀嗎?」

「好啦──好啦,那先把我放下來啊!」

井澤聽到大姐姐的要求,二話不說同意。他一揮長劍,斬斷吊著大姐姐的繩索。只見大姐姐頭下腳上地從天花板跌到地上。不過,大姐姐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井澤,沒再多說什麼。

「好,準備好了哦──大家都沒什麼遺憾了吧?」

看看一手按著頭的大姐姐,眾鬼魂不約而同一起點點頭。

「今年是有史以來最快樂的夏天,全都是雙葉姑娘和加古魯大人的功勞。我代表大夥致謝。」

眾鬼魂也跟著井澤行了一禮。

「咦?對了,加古魯跑到哪去啦?」

加古魯沒出現在兔轉舍。他現在不可能被老爺爺附身,就表示他自己跑到別處去……

「他一定在那裏吧!」

「哦哦──這樣啊。」

雙葉立刻理解。加古魯會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好啦,開始嘍──」

大姐姐啟動機器。留聲機開始發出低吟,不一會兒,忽然聽見成群的狗兒齊聲狂吠,應該是聽到人耳聽不見的聲音之故吧?

「大哥哥!」

雙葉對著漸漸消失的鬼魂們大喊:

「以後也麻煩你們多照顧啊!」

兔轉舍裏的人群輪廓越來越模糊,漸漸能被看透,就像影片中淡出的效果一樣。

仔細想想,他們並沒有死去,也不是再也見不到,只不過看不見他們的形體罷了,但他們始終守護著禦色町。

「明年再見了。」

眾鬼魂直到最後都面帶微笑。

###

昧禮寺後方的墓園一片漆黑。之前加古魯和鬼魂對戰時的燈光是自己準備的,現在已經沒有了,只能倚靠月亮和星星的光芒。

園中所有的墓碑幾乎都呈現東倒西歪的模樣,就像一片慘遭祝融肆虐的平原,從墓園的這一端能清楚看到另一端。

佐佐尾老爺爺的墳墓是住持重新整理好的,雖然之前擲出卒塔婆時打中一小角,但住持裝作沒看見。

「欸,不好意思啊,好像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老爺爺坐在自己的墳墓前,輕輕舉起手笑著說。

「不必道謝,不如你早點升天成佛吧!」

住持抽著菸,一面低頭看著老爺爺。

一旁的加古魯似乎也很焦急地說:

『沒錯,如果你現在成了惡鬼,那不就枉費在下和井澤大人一行人的一番苦心。』

「知──道了啦。」

老爺爺站起身,習慣性地拍拍屁股。

「時間差不多了。」

住持著著表,確認已經過了一天。

「欸,加古魯。」

『幹嘛?』

「我家那個老太婆就拜託你啦。」

老爺爺摳摳鼻頭,然後輕輕低下頭,幾乎讓人看不出他的動作。這表示他託付加古魯,以後也要好好照顧老奶奶。

『儘管放心。』

「嗯──」

老爺爺的頭這次比剛才更低了一些。他這種不善於表達感謝以及羞於接受他人道謝的靦腆個性,連加古魯都很瞭解了。

「好啦,那我回去了。再見嘍。」

「趕快滾吧!」

老爺爺忽然對面無表情、撥動著念珠的住持說:

「哦,對了。能不能請我抽根菸啊?」

「你說什麼?」

「讓我在回到那邊的路上解解饞嘛。」

「……拿去。」

住持從懷裏拿出一盒七星香菸,把香菸輕搖出來之後,遞到老爺爺面前。老爺爺抽出一支露在菸盒外的香菸,開心地叼在嘴裏。

接著,住持又拿起Zippo打火機,若無其事地幫老爺爺點燃香菸。

在墓園中亮起的小小火焰,照亮了老爺爺的臉。

「Thankyou!」

香菸點燃之後,開始緩緩冒出一縷細煙。

打火機的火焰一消失,老爺爺的身影就不見了。

一縷細細的煙朝著星空飄去,像是為回到天上的老爺爺開道,也是宣佈今年中元節結束的一縷狼煙。

在金鈴子鳴聲不絕的墓園內,加古魯察覺到老爺爺最後低聲喃念的話語,並不只是對香菸的事而已。

住持把嘴上叼著的香菸放進攜帶式菸灰缸中按熄,然後轉身背對墳墓離開。

「……Hastalavista,baby.」

住持低聲說的那句話,是從前電影裏出現的臺詞。(注:後會有期了,寶貝。「這是魔鬼終結者2中,阿諾史瓦辛格的臺詞。)

中元節過完了。

夏天也結束了。

對加古魯而言,這是一個珍貴的夏天,因為他學到很多新事物。

『但是……』

如果扣除一件讓他耿耿於懷的事,那這一整天就太令人滿意了。

『這些東倒西歪的墳墓,還是得要在下來整理嗎……』

在耳裏聽著金鈴子交響樂的同時,加古魯百般無奈的從靠近他身旁的墓碑開始,使用念力讓墓碑飄浮起來。

尾聲

暑假接近尾聲的某個上午。

這天大概是破紀錄的高溫,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酷熱,雖然太陽還沒完全升到空中,但吉永家的冷氣卻已經開始轟隆隆地運轉。和己在開著冷氣的舒適房間裏輕鬆念書,準備大考。

而坐在吉永家吹不到冷氣的門柱上,加古魯真的生氣了。

『你聽好,你再繼續這樣,就算你是雙葉,我也會用光線射你哦。』

加古魯的雙眼真的亮了起來。原本應該是用來攻擊敵人的光線,現在卻鎖定正捧腹笑倒在地上的雙葉。

「不、不好意思啦!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起來一點反省的態度都沒有。』

加古魯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氣成這樣呢?答案就在他的背上。只見一對翅膀中間有個白色圓圈,而圓圈的正中心還有一團黃色的東西。

那居然是個煎得漂亮金黃的荷包蛋。

『雙葉啊,你不但糟蹋食物,而且還用在下的身體烹調,實在是荒謬至極。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侮辱嗎──』

「我又沒想到它真的可以煎熟嘛!哇哈哈哈哈哈!」

『──我看你根本不知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

『雙葉……你該不是腦子熱壞了吧?』

笑倒在地上的雙葉,費了番勁站起來說:

「因為快熱死啦,而且我又閑得要命!加古魯你讓我玩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沒事做就念點書啊!』

「作業都寫完了嘛。」

「什麼,你說你已經寫完了!」

一轉過頭,驚叫的是一臉茫然站在原地的「笨蛋三人組」──石田、藤原、島崎。

「怎麼可能!雙葉居然已經把作業寫完了!」

呆瓜如藤原宗次郎之輩,甚至熱淚盈眶。

「我可是一向都主張要早早寫完作業的哦。為了能早點玩個痛快,我可是不辭勞苦呢。」

雙葉大言不慚地扯著謊。事實的真相是被媽媽硬逼著寫完的。

「哇呀呀呀呀!」

有種被出賣感覺的宗次郎頓時不敢置信,鬼吼鬼叫地跑掉了。不過他每次都這樣,其他人也習以為常,沒多加理會。

「不過,雙葉,那個呢?你之前不是還在哀嚎,說研究報告還沒寫好嗎?」

石田拿出自己的筆記本,裏面應該是空白一片吧──

「哦,那個也寫好啦。超有趣的說。」

「什麼──」

石田一臉錯愕,表情看來宛如孟克的名畫「呐喊」,旁邊的島崎也是相同的模樣。這兩個人驚訝了老半天,忍不住一左一右把雙葉圍住。石田輕輕咳了一下之後大叫:

「雙葉!」

「無所謂啊。」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雙葉快步走進家中。

「欸,趕快把梨梨跟美森找來,寫完以後就可以一起出去玩嘍。」

「好──!」

雙葉打開玄關門招呼他們,石田和島崎加上跑回來的宗次郎,面對雙葉合掌拍了兩次手之後,又恭敬地一鞠躬。今天的雙葉在他們眼中,就像神明一樣偉大。

一行人正準備走進屋內時,島崎不經意問道:

「加古魯,你背上的荷包蛋是怎麼回事啊?」

『…………』

加古魯什麼也沒說,直接發射光線。熱能光線剛好穿過島崎雙腿中間,把地面燒焦。

「哇呀!幹嘛啊!?」

島崎倉惶逃進吉永家,其他兩人也趕緊追上去。

至於美森,依照平常的進度也寫完作業了。倒是梨梨出乎意料之外,完全沒寫作業。問她為什麼,原因居然是跟監護人環游世界旅行去了。一聽到這個理由,在場所有人都傻了眼。

話雖如此,但只要沒寫功課,不論是環遊世界還是在附近踢足球,立場都是一樣的。因此,梨梨也跟笨蛋三人組一樣,對雙葉誠心膜拜。

「哇──!你怎麼會研究得這麼仔細啊!?」

看著雙葉的筆記本,石田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雙葉密密麻麻寫了大概半本筆記本,全都是保衛禦色町的那些鬼魂們告訴她的故事。

「你們給我好好的抄哦,這些可都是珍貴的歷史呢。」

雙葉不忘叮囑一番,但笨蛋三人組聽得懂嗎?

對雙葉來說,已經不需要筆記了。當時眾鬼魂告訴她的英勇事蹟,她全記在心裏,只要回想起每個人的臉,就能浮現他們的故事。也因為這樣,才對他們感到更加尊敬。

要是光從書本或筆記裏學到,絕對不會有這種感受吧!

「對了,雙葉!最近加古魯常來我們家呢。」

小野寺美森因為功課已經全寫完了,於是待在雙葉房間裏看漫畫消磨時間,她忽然抬起頭來對雙葉說。

「加古魯?跑去幹嘛?」

「他好像跟中尉聊了很多事,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太熱了,中尉都沒什麼精神。」

「是~哦……」

希典中將的事,雙葉也有所聽聞。愛巴力中尉好像從中將那裏聽到什麼很重要的事,不過之前加古魯說,已經算是解決了。

「嗯,反正交給加古魯就不用擔心了。」

「也對。」

美森也已經完全信任加古魯。

雙葉和美森把四個抄寫作業的人丟在一邊,開心地聊著天,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中午。

「寫完啦!」

最先是梨梨高舉雙手,整個人往後倒。從幾乎一片空白的狀況下,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想想也真是了不起。

不久之後,笨蛋三人組也先後完成而不支倒地。最慢的是宗次郎,不過當大家拼命抄寫時,他居然一個人看著漫畫哈哈大笑,本來還以為他會半途而廢。

「總之呢,多謝啦──!」

四個人再次對雙葉和美森誠心膜拜。

這些孩子們,就只在這種時候才會表現出現實的一面。

接著,吉永媽媽為大家準備了午餐,開開心心一掃而空之後,幾個人決定出門去。當初就預計寫完功課要出去大玩一場。

「咦?雙葉──這帽子好特別哦。」

一行人正要走出家門時,梨梨說道。

「哦哦,這個啊。」

雙葉頭上戴著一頂草帽。

那是老爺爺忘了帶走的。

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狀況。機器啟動之後,雖然鬼魂們的形影的確消失了,但唯獨這頂帽子還在。所以,雙葉整個夏天都戴著這頂帽子。

帽子上還殘留著青草和老爺爺的氣息。

雙葉心想,等到明年夏天再還給他。

「這頂帽子很可愛耶──」

「呃……嗯……」

連美森也不住讚美,讓雙葉顯得有些難為情。

「咦?是雙葉啊。」

後方傳來一聲親切的呼喚。所有孩子一齊回過頭,看到身穿運動服的老奶奶拄著拐杖,她今天也照例去練習太極拳呢。

「午安──!」

除了雙葉之外,其他孩子一起向老奶奶問好行禮。

「大家午安。今天很熱哦,要小心點。」

「好──!」

孩子們精神飽滿地回答。不過,雙葉卻連忙說著:

「啊!奶奶你頭上都沒戴帽子!這給你吧!」

她連忙脫下帽子,要為老奶奶戴上。

「這頂帽子──是爺爺的嗎?」

「嗯,一定是那時候忘了帶走的。」

「那雙葉你戴著就好了啊。」

「不是啊,這是……」

這既然是老爺爺的東西,就所有權來說,也應該屬於老奶奶才對啊。不過,老奶奶卻滿臉笑容,不斷推辭。

「奶奶不要緊的,因為我有鍛煉──」

話還沒講完,老奶奶就感到一陣暈眩,整個人向後倒。

「奶奶──!」

雙葉立刻沖上前。

但是,就在老奶奶倒地之前,她的身體卻在空中靜止不動,看起來就像是有人在後面撐著她的背。接著,老奶奶的身體慢慢挺立,恢復到之前有的姿勢。

「哎──果然不行啊,我還是得回家休息了。」

老奶奶按著頭如此說著。

「不!重點不是這個吧!剛才那……」

雙葉回過頭向笨蛋三人組確認。所有人也睜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不可思議的怪異現象。

「不是加古魯嗎?」

但加古魯沒坐在吉永家的門柱上啊!

如果是老奶奶自行站起來,那一定得要吊鋼絲或是有什麼東西支撐著身體才行。

「怎麼……還沒回去啊?」

老奶奶苦笑著。

「還沒回去的意思是說……」

「那還用問。」

老奶奶抬頭看著一片青空。這時,雙葉也懂了。

會比任何人快一步飛奔過來幫助老奶奶的,只有一個人。說不定,他已經加入井澤那群人的行列了。這可能性還滿高的,畢竟他以前也是個員警,應該會很有貢獻。前提是他不能偷懶啦。

「希望他別中暑。」

看著老奶奶擔心的也是這類芝麻小事,雙葉回答她:

「要是這樣,奶奶就照顧他嘛。」

「……也對。」

蟬鳴聲聽起來又更吵雜了些。

禦色町的夏天,看來才剛開始呢!

另一方面,加古魯正在昧禮寺後方。過了墓園再往裏面走就只剩下一整片樹林,不過,吹拂著樹蔭的微風相當涼爽。

『……你也不回去嗎?』

『哈哈哈,這也沒什麼不好啊。在下可以代替閣下保護昧禮寺,那也不錯。除了閣下以外,不會有人發現的,放心好了。』

躺在一棵小樹下的,正是希典中將。

『如果變成惡鬼怎麼辦?』

『在下和井澤等人相同,都已經吸取了土地的靈氣,沒有問題的。』

『嗯。』

加古魯低聲應了一句。

『有什麼問題嗎?加古魯?』

『沒有……』

看來,讓加古魯敬而遠之的人物,似乎又增加了一個。

希典中將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呢?總之它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接著準備午睡。

森林裏的蟬鳴聲震耳欲聾,加古魯低聲喃喃自語,聲音細微到幾乎被蟬鳴聲蓋過。

『──真熱啊。』

對於原本感覺不到溫度的加古魯來說,這也算是老爺爺留給他的禮物。

遠方的天空出現了積雨雲。

加古魯心想,要趁傍晚雷陣雨之前回家才好。

後記

大家好!

我是田口仙年堂!

第八集總算來啦!之前幾集大多把故事重心放在幾個配角身上,這次則回到原點,把焦點拉回雙葉和加古魯+α的故事。大家可別忘了他們倆哦……

雖然由自己來說有些難為情,不過,我超愛自己創作的角色。我以前還認為:「角色不可能自己活起來的啦!所謂的角色,不就是依照作者想法在動作的東西嗎?」然而,現在已經演變成就算我想克制雙葉和加古魯的暴走,他們依舊蠢蠢欲動了。

最近這兩個傢伙好像越來越誇張,還惡搞到別人家裏鬧翻天。比方說,跑到漫畫版的玉岡かがり老師那裏惹麻煩,讓我每次都得磕頭謝罪。

……如果光是這樣就算了,這次他們好像又闖進別的地方胡鬧。就是書腰上寫的啦(注:改編動畫上映)。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總之,我們家的小女和小犬見笑了,請各位多多指教!

言歸正傳。說說上次回老家的小插曲。

吃飯時,老爸忽然說:

「唉呀~我上次去買《MAGICU》(注:本書日本出版社發行的漫畫月刊)的時候啊……」

他居然跑去買!

「像我這種老頭子跑去買這種書果然很怪,所以就跟店員說:『裏面好像有我兒子的作品』,請他幫我找書。」

一個年過六十的老頭子,好像也沒其他理由去買《MAGICU》吧……

「然後在櫃檯排隊的一群女孩子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還有人說:『這裏面連載的漫畫家,每個都很有名耶!』」

事實上確實是如此啦,只是我又不是漫畫家。

「嗯嗯,然後我說:『不過我兒子是原作,叫做田口仙年堂。』結果有人知道欸!還說《吉永家的石像怪》『好像』也很暢銷。」

是哦……好像還滿多人知道的嘛。

不過就算這樣,要上門去買還是很需要勇氣呢。讓我心存感激。

對了,我還問了老媽和妹妹的反應,她們卻說:

「又沒在看,哪會知道啊?」

給我去去!

什麼!還剩這麼多頁哦!

所謂的後記,不就是寫一些近況還有跟本書相關的推託藉口嗎?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來,要寫什麼跟本書有關的推託理由,至於近況就是每天窩在家裏,沉迷於某大公司的RPG線上遊戲,這該從哪里說起呢……?難道要我寫用Galka(注:頭腦簡單的獸人)練成最高等級的黑魔導士嗎?這種東西寫出來也沒人愛看吧?

並不是所有作家都是整天窩在家裏哦。只不過一打算認真工作,無論如何就得坐到電腦前面。所以,體重自然也隨著時間而增加。倒是有些作家認為,活動一下筋骨、紓解壓力之後,會比較容易有靈感。

至於我,大多是每天窩在家裏、盯著電腦,不然就是躲在被窩裏發呆。然後咧,就像復活邪神那樣,癡癡等著頭上的電燈泡忽然發亮。然後咧,飛快地思考是不是能將靈感轉換成故事,如果可以就寫成故事,這也必須飛快地完成。然後咧,就會接到責編的電子郵件:「不要一想到就隨便亂寫成故事,白癡!」被慘批一頓之後,又回到一開始窩在屋子裏思考的原點,就是這樣不斷迴圈。過程中,只要坐到電腦前面就會忍不住玩起線上遊戲,不然就上網找些愚蠢動畫看……就是這樣,才會害我越來越需要窩著想東西。

下次我想來問問看,其他作家們是怎麼樣尋找靈感的。

所以說,現在我也持續思考著下集以後的內容。《吉永家》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哦──下次就來個更加深入追蹤的小加之謎……的故事好了。

除了《吉永家》之外,《蓓蓓與BB團》的內容也得構思。承蒙各位讀者的厚愛,《蓓蓓》也努力奮鬥中,獲得不少讀者的佳評也讓我燃起了接下來的創作鬥志。在《吉永家》中沒辦法展現的各種技藝可以在《蓓蓓》裏完成,就讓我來大顯身手吧!

話說回來,好歹我也是以《吉永家》出道的,至今還沒同時寫過兩部作品,所以常會覺得腦漿混亂成一團。每當回頭看記在筆記本上的點子時,自己就會像笨蛋一樣覺得奇怪:「咦?吉永家裏面有這種一身橫肉的角色嗎?」能夠同時進行三、四部作品的作家實在太偉大啦!

嗯?還沒買《蓓蓓與BB團》嗎?這樣是不行的喔!趕快去買!這是在講一個名叫蓓蓓的小女孩在叫做BB團的組織裏大大惡搞的故事,就跟書名一模一樣啦!橋本晉老師的超可愛插畫在等著大家喲!好了,快點沖進書店!然後還要把《吉永家》1~8集買齊,送給朋友!

再來,雙到了感謝時間!

責任編輯M女士!這次修改的地方很多,真是麻煩你啦!

插畫的日向悠二老師!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出難題給你。

負責設計的沼田小姐!上次去看舞臺劇的時候,因為我的路癡害你多繞了一大圈……太對不起你了。

漫畫版的玉岡かがり老師!怎麼好像漫畫變得比原著小說還精彩?

漫畫部的伊藤編輯!下次我們一定要一起去吃頓飯啦!

寫了一大篇,又到了說再見的時間。

各位朋友,下一集再見嘍!或者是在下一集的《蓓蓓》見面!

田口仙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