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文/真水無香 是空,是靜,是紛然落雪。 落在長安,蒼白如死。是如此之冷,是如此空寂,是前塵身後中都不可以想象,千里江山,風流卻被雨打風吹去——而今,我再來這里,翁仲無言,他們都冷冷看我,是一個女人,就這樣不勝寒涼地來到你身邊。陛下,我可否再陪一陪你? 這是你的國度,這是你的安寢之處,睡在你身邊的還有誰?不會是我,可否是合德?那又會是誰?風冷冷掠過鬢邊,枝柯在風里翻飛,就是這些了啊,,此時你可仍是陛下?那沉沉睡于墓園中的,可否仍然是恩澤八方威加四海的天子?你沉睡于此,我追隨于此,一襲素衣,不再有粉黛,亦不再有釵環,可那是飛燕,是一如你初見時的飛燕,只是過盡了光陰,她落于多少年後。 伸手觸及你,是冷的硬的蒼白的石塊,僅僅是石塊,不會因為萬千的呼喚更柔軟一些。歲月也是如此啊,時間久了也會變冷變硬,萬千的柔情中不能使她再多一些的溫情。歲月之前我擁有一些什麼?而今我空茫一身,靜坐在你的身畔。並沒有你,也不再有合德,那些繁華綺豔的歲月如云煙飛掠,向遠方,向即使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地方。而枝柯在風中翻飛,抖落了葉片,枝柯猶自搖曳,在念念地吟著,唱著,來自于市井的歌謠,由民間而入宮庭,而入昭陽,而停留于你的墓園深處。它唱給你聽。我是知道的,它將傳唱下去,傳唱千年猶自未停歇,燈下它落于泛黃的樂府辭章里。打開,就會清越地響起。 是的,是的,它在唱,流傳千年的聲音現在流淌在我的耳畔,在繁華似錦的日子里,它們傳唱著,它們在唱:“飛燕有娣字合德,合德絕豔勝其姊。”合德!為什麼念及你的名字我會疼痛?疼痛無可抑制地蔓延下去,合德,能不能告訴姐姐,你現在在何方?你的秘密我已經知曉,那個小小的秘密,而今是整個漢室江山的創痛,是無法彌補的疼——合德,你並沒有帶走它呵,若是陛下也知道,他可否會就此醒來?當宮女們神秘地彼此傳遞著它,當所有的人以絕望之情注視著它,當我恍然間驚落手中的錦囊,恍然間有如雷霆劈落下來——錦囊就這樣落下來了,我的錦囊,盛藥的錦囊,一粒粒于我是致命的丹丸,而我一直收了它多少年?我一直服用了它多少年?香肌丸!可笑的香肌丸!合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服用它,這麼多年來我把自己變成了貧瘠的荒野,變成了不掛果的一朵空花——只是因為你啊!是因為你天香襲人,因為你玉骨冰肌,因為那個人即使是在我的身邊手撫弄著我,瞑目時他所喊出的卻是你的名字!合德合德,而今你的芳香又在何處?真的是委于塵埃了嗎?天蒼茫欲墜,此時,此地,只有我。 死亡並非是我不知曉的。死亡並非是我未曾觸及的。總有一些的東西會在懷抱里漸漸冷卻,象一些人。悄然來去卻不留下一些的痕跡。 昭陽殿內的暖香是誰帶來的?當我看著你,陛下,似遠似近地看。擁我在懷里,被我擁在懷里,都是我不能夠把握的。你笑,你皺眉,你怔忡,你無言時會有微微的歎息。我知道你在念念一些什麼。我聽得到伴隨你的歎息的,是不停歇的童謠,像是不絕于耳的水聲,像是風搖動枝柯……它們響徹在長安的上空,它們飄向我,千絲萬縷纏繞我,不肯放過地纏繞我,成一只繭,我飛不出去,我生不出羽翼,我輾轉其中,我聽得見一聲聲的詛咒,他們在唱:“燕飛來……” 是——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是我嗎? 是我!而今零落成泥的我。民間傳說所有的血腥都是因為我。所有人的死……初次的死亡是誰的?我只記得漫天的大雪,記得雪地里我與合德的哭泣。柔弱無依的合德,亭亭地倚靠在我的肩上的合德,那時的貧賤是想不到今後的富貴的,而富貴時的榮耀又怎能在想象中輕易塌落?那時只知道笑,即使是在淚落如雨的時刻,也是要笑。那個時候我曾牽住那個人的衣襟,那時是我依依哀求:你不要走……然後我看見合德驚詫的臉,之後有陛下送來的錦盒……我沒有打開,但是我知道那是什麼,是他的頭,是燕赤鳳的頭…… 那也是死亡。 可是陛下,你為什麼沒有殺我?是因為合德的眼淚,還是因為尚有余情? 而死如薄紗層層堆積,堆積成為流光溢彩的傳說。從寂寞中來再回到寂寞中去,所以今朝我孑然而來。陛下,你還會記得我嗎?不再美麗的飛燕,發間已有銀絲的飛燕?多年的宮闈歲月,你可曾喜歡我?怨懟不是沒有的,為此,很多的死亡沒有回音。 我知道你是念著合德的。幽冥之中你也是不會忘記尋找她。她是陽光,是春風,是清洌的江水,而走時你並不知道,她尚是沃土,有一粒小小的種子在她美麗的身體里萌動,只是不及破土,更不及長大…… 允許我就這樣追隨而來。 絲帶潔白如雪,如一江春水。如此之柔,如此細致,允許以它為舟而渡。 陛下,允許我就這樣追隨而來。 合德,我們說過的,我們,永遠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