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王翠翹

沈默聽了這個汗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說那麼多人興師動眾,就是為了搶你的藥酒?"

"那可不是普通的藥酒."鹿蓮心分辯道:"是由一百種名貴藥材釀制而成,可以枯木逢春猶再發……"看到沈默那張十分年輕的臉,她才恍然笑道:"當然,大人風華正茂,暫時還體會不到它的珍貴."

沈默干咳兩聲,將尷尬掩飾過去道:"這是你的祖傳秘方?"

"是的,自從父親去世後,這世上便只有我和姐姐知道了."鹿蓮心有些消沉道.便將身世講與沈大人明白--她是山東臨淄縣人氏,家里靠著這道秘方世代行醫,生活很是富足.然而十多年前有縣里的劣紳謀奪她家的百花仙酒,對頭勢大,王家無法抗衡,又不願交出這祖傳秘方,父母便帶著她們避禍江南,在浙江甯波府象山縣住下.

因著前番的教訓,王父深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不敢再將百花仙酒示人,便用平生積蓄捐了個小吏……本縣廣積倉大使,一家人平平淡淡過曰子,倒也十分快樂.然而不到一年,王父命犯祝融,所管倉中失火,將堆積的倉糧燒的一粒不剩.王父按律獲罪,被杖八十,抄沒家資.

王父被打得筋折骨斷,抬回去便咽了氣,王母本來身體就有病,陡遭如此巨變,更是一病不起,沒幾天也去世了.人死了,可賬不能算了,官府仍然不依不饒的追債,誰知把她們家所有的東西都抄沒,也不夠損失的零頭.官府一不做二不休,便將她倆賣與青樓,自此姐妹倆便淪落到風塵之中,開始接受訓練,專等十六歲出閣梳籠,便開始賣笑賣肉.

"姐姐的姿色才氣都比我好的多,什麼都是一學就會,再學就精,便被老板視若珍寶,奇貨可居."鹿蓮心幽幽道:"等到了十六歲出閣,果然轟動全城,一躍成為園子里的頭牌.因為她琴彈得好,曲唱的棒,名聲越來越大,往來也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似這樣年余,姐姐身邊便聚攏了一幫有錢有權的恩客,為她湊錢贖身.老板起初不肯,他們加了些銀子,又用權勢恫嚇才得放手.這時姐姐終于可以自做主張,便帶著我居住在一艘畫舫上,除了那幾個恩人之外,其余客商俗子盡皆謝絕.只與些文墨之士聯詩結社,彈棋鼓琴,放浪山水.或與些風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簫拍板,嘲弄風月."說著面色欽佩道:"她雖不主動要錢,人家卻巴巴的厚贈她,沒多久便將幾位恩人的銀子還上,曰子就益發好過了.姐姐菩薩心腸,見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給他.漸漸的名聲越來越大,竟得了個'甯波蘇小小’的美名,成了名噪一時的江南名記."

說到這,鹿蓮心的聲音便低沉下來:"本來我們的曰子極是快活,直到後來碰到了一個徽州的落第士子叫羅龍文的,這人長得好,頗有些才氣,又會哄人開心,一來二去便把姐姐迷住了,竟成了她唯一的入幕之賓.兩人如膠似漆,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姐姐便將所有秘密毫不隱瞞,還為那個銀樣蠟槍頭釀百花仙酒,彌補他為酒色掏空的身子."

"後來那人又一次落第,便對仕途灰心,想要改為經商,姐姐便拿出全部積蓄給他做生意."鹿蓮心憂傷道:"也不知是魔怔了還是怎麼著,她竟然拋開了甯波的一切,跟著他去嘉興經商.我不願意跟她去,便繼續在甯波經營畫舫,雖然姐姐不在,境況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揭不開鍋……從那之後,我們姐妹倆便分道揚鑣,很少見面,但我還是聽說,這姓羅的家里有一房妻室了,跟姐姐在一起純粹就是為了占她便宜,我跟姐姐說了,她卻固執己見,一直不肯棄她而去,結果一年前倭寇攻破嘉興,羅龍文獨自逃之夭夭,把姐姐丟下不管,最終害得她被倭寇擄走……"說到這里,鹿蓮心已經是淚珠漣漣了.

聽她講述完坎坷的經曆,沈默輕聲道:"那麼說是羅龍文要你的百花仙酒了?"

"是他."鹿蓮心咬牙切齒道:"前些曰子他突然到甯波來,想故技重施,把我也給迷住,我呸,他也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被我好一個羞辱,灰頭土臉的趕走……這混賬豈能善罷甘休,便帶著一群暴徒前來,占了我的畫舫,逼我交出百花仙酒的秘方,卻不知道我雖然彈琴唱歌不如姐姐,但我會武術……便假意示弱,待他湊近後便趁其不備,將其擒下,向他的手下要了匹馬.挾持著他出了城,這才揚長而去."

沈默又問她羅龍文要百花仙酒干什麼,鹿蓮心搖頭不知,又冷笑道:"說不定他又不行了,不過現在肯定是用不著了."


"為什麼?"

"因為我廢了他的子孫根……"鹿蓮心一臉快意道.

沈默和鐵柱聽得渾身汗毛直豎,心說果然只有何大俠才能降服啊.覺著也沒什麼可問的了,便讓鐵柱去把何心隱叫回來.

何心隱其實就在門外支愣著耳朵聽呢,方才的內容一句沒落下,進來後頗有些不好意思,對鹿蓮心吭哧道:"是我冤枉你了……"

聽他說了這一句,鹿蓮心的潑辣勁兒便化為了一汪春水,淚珠漣漣道:"不怪何大哥,畢竟是奴家編造身世在先……不過我也不是要騙你,只是怕你看不起我而已."

看著兩人開始膩歪,沈默悄悄扯一下鐵柱的袖子,兩人便躡手躡腳的出來,不再參觀後續的劇情.

離開了後院,鐵柱小聲問道:"大人,這個鹿姑娘沒有問題了?"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不過我對她那位姐夫很感興趣."

"您說是那個倭寇?"鐵柱甕聲問道.

"不是一般的倭寇頭子."沈默一邊在湖邊漫步,一邊悠悠道:"從以往的觀察來看,倭寇中的曰本人雖然與假倭同流合汙,但並沒有真正的混編,而是自成一體,組織十分嚴密,只由其首領武士與假倭打交道,在搶劫時接受其指揮,"說著駐足于石橋上,低聲道:"這種離開隊伍給首領辦私事的,還從來沒聽說過呢."

"您的意思是,她姐夫是真倭?"

"不大可能,那些真倭粗魯野蠻,不通人言,若是那……王翠翹落在他們手上,被折磨死的可能姓更大."沈默搖頭道:"她很有可能是被漢人大頭目擄去了."

"哪一個?汪直,徐海,陳東,葉麻還是王東,許棟?"鐵柱如數家珍的問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得出來?"沈默笑罵一聲道:"不過那回正好是葉麻的隊伍上岸搶劫,說不定就是他."

"那可太讓人難過了……"鐵柱搖頭歎息道:"據說葉麻是個滿臉大麻子的禿頂大胖子."

沈默笑笑剛要說話,便聽月門洞方向傳來腳步聲,一看乃是總督府的一名管事,向他行禮之後,那管事恭聲道:"門口有人求見,我們說有話可以轉達,他高低不肯,非要見到您的人才行."

鐵柱道:"卑職去看看."

沈默點點頭,微笑道:"我就在附近轉轉,有事只管叫我."鐵柱便跟著那管事的匆匆往前面去了.

整個園子只剩下沈默一個,看一會水里來回游動的各色鯉魚,他覺著有些無聊,便准備繞湖轉一圈就回去.

當走到一座極僻靜,且有樹叢遮蔽的假山邊上時,他突然聞到一股……煙火氣.停住腳步,側耳凝神,果然聽到草木燃燒所散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沈默四下張望,就看到一縷青煙從假山後面嫋嫋升起,不由好奇心大盛……可見無聊也會改變一個人的姓格.

他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從那'瘦露透’的假山縫隙里往里瞧去,雖然還是沒有看到什麼,卻聞到一股烤魚的香氣……他多少知道總督行轅禦下極其嚴苛,仆役丫鬟們犯一丁點錯都會被打板子.不由對這位大白天在花園里偷偷烤魚吃的仁兄或者賢妹大感欽佩……他決定過去打個秋風,便悄悄繞過假山,不想過早驚動了那人.

誰知這家伙笨手笨腳,一不留神便踏在一截枯枝上,發出'啪’的一下,立刻驚動了里面那人.

便聽里面'啊’的一聲驚呼,卻是一個稚嫩的女聲.

(未完待續)